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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簡薰 - 茶莊女掌櫃【單】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     標題: 簡薰 - 茶莊女掌櫃【單】

【小說封面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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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齊瑤覺得等了這麼多年,自己總算苦盡甘來了,
想當年她的未婚夫被庶姊勾引得魂都飛了硬要退婚,
逼得她好端端一個嫡女遠走他鄉,改名換姓投靠親人,
現在才嫁得程商這個好夫君,他雖是賣身僕,卻很有生意頭腦,
不僅把齊家虧損的茶莊打理得井井有條,賺了大把大把的銀子,
對她又好得沒話說,凡是她想要的,他便努力達成,
她想要當女掌櫃光宗耀祖,他就幫她找店鋪、派夥計,
請人教她識茶、品茶、煮茶,幫她打理好一切只等她當掌櫃,
原本還怕他是被父兄相逼,卻意外得知他早就喜歡上她了,
果然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,大齡女也有春天,
看看她現在過得多滋潤,每天在茶莊數錢,過得可愜意了,
誰知宮中卻突然傳來消息,說他是皇上失散多年的六皇子?!
天啊,她跟他蜜裡調油的日子,不會有人要來插足吧……

【出版日期】    2016/4/1

【出版社名稱】新月

【書系及編號】 甜檸檬9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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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0 10:56 PM 編輯

【第一章】

        馨州乃大黎國有名的河州,大江大河縱橫交錯,商人腦子動得快,船驛,船塢紛紛建立起來,隨著貨運流通,商業發達,民生富庶,別說商家奢侈,即使是農人樵夫,也都能吃得起肉,穿得起棉衣。

        人一旦有錢,自然有附庸風雅的閒情逸致。

        賞花,論畫,聽琴,品茶,在馨州之風行,並不亞於京城。

        畫有八仙堂,花有九品苑,琴有大師級的老琴師,也有花船上的俏琴娘。既然是「雅興」,那自然沒有硬規矩,憑的不過就是喜好,水墨典雅,彩墨生動,白梅清麗,牡丹美艷,老琴師琴音動人,俏琴娘琴音撩人,各門各派,各領風騷,沒有誰家的畫最好,沒有誰家的花最美,老琴師與俏琴娘也都是各憑本事在招攬客人,但要說起茶,眾人意見倒是挺統一,首推「齊家茶莊」。

        齊家歷代雖然沒有出類拔萃之輩,但勝在歷代嫡長都謹慎行事,祖輩傳下來的東西,一代一代都守得住,是大黎國唯一一個傳承超過百年的老商號。

        富三代都不容易,何況現今的嫡子掌櫃已經是第八代。

        外行敬百年的歷史,內行敬守成的本事,因此即使他們的茶葉交易量連大黎國的前十名都算不上,還是被譽為「第一茶莊」。

        齊家茶莊現在的大掌櫃叫做齊祝,妻子顧氏生有二子一女,嫡長子齊躍進,四子齊躍東,嫡女齊溫良。

        賈姨娘名下為二小姐齊溫玉。

        石姨娘名下原有一子,四歲病逝,此後無所出。

        蔣姨娘名下為二少爺齊躍南,三少爺齊躍西。

        另有通房數位,其中一丫頭尤氏名下有一女兒,齊金珠。

        一妻三妾,以大黎國的有錢商戶來說,齊老爺算是很克制了,顧氏是人人稱讚的賢妻,從不刻薄姨娘,月銀準時給,衣料,胭脂水粉,給的都是好東西,對庶子女也都頗有照顧,家中請有多位西席,無論嫡庶,都是一起讀書識字,學習聞茶,品茶,識茶。

        別人家的姨娘一旦粉轎入門,大抵就很難再出門,齊家姨娘只要能說出個理由,顧氏絕不會為難。

        三個姨娘不是商戶出身,就是通房生了兒子後才提拔上來,後宅之事聽了都不知道有多少,知道自己遇上的是難得的好主母,因此都還算老實,就算有些小心思,也都在顧氏把庶長女齊金珠扔往廚房工作後,收起了那門心思。

        要說齊金珠,得先說起她生母尤氏。

        尤氏原是顧氏的陪嫁丫頭,生得貌美,但卻大字不識一個,是顧老太太特意給女兒準備好的陪嫁,漂亮的家生丫頭不怕翻出手心,等顧氏懷孕後,用來伺候齊老爺剛剛好。

        可沒想到尤氏不安分,顧氏入門還不到一個月,她便爬上了齊老爺的床。尤氏一心想當姨娘,什麼都敢做,齊老爺被美人兒迷得暈頭轉向,結果就是尤氏比顧氏先懷上了孩子。

        這要是在別人家,尤氏肯定直接打死了,但一來齊老爺是單傳,老太爺跟老太太巴望著趕緊開枝散葉,二來年方十五的顧氏心慈手軟,氣歸氣,讓她打死人卻也是做不來。

        天時地利人和占盡,尤氏得以搶先在小姐前頭生孩子,可惜天不從人願,生下的是女兒。

        既然是女兒,就沒什麼好說的,出了月子後,尤氏領了爬床的罰,從顧氏身邊的體面大丫頭淪落到去廚房洗菜,至於她生下來的小女嬰則取名齊金珠,顧氏命人收拾了秀芳閣,一進的院子,三個大房,另派上奶娘兩個,婆子跟丫頭各四個,管事娘子一個,吩咐好好照顧大姑娘。

        這處置很妥當,老太爺跟老太太都沒說什麼,齊老爺更是什麼都不敢說—— 顧氏為人溫和,但顧氏的五個哥哥卻是土匪性子,他們顧家錢莊唯一的閨女也敢欺負,不要命了!

        被五個大舅子明著暗著招呼了幾次,他就算再迷戀尤氏,也不敢求情。

        接著兩三年,齊家的孩子一個一個來,顧氏先生下嫡長子齊躍進,從小伺候齊老爺的香兒也生了齊躍南,齊躍西雙生兄弟,尋了個好日子,顧氏喝了香兒的茶,給了院子,從此香兒成了蔣姨娘,賈姨娘生下齊溫玉。秋末,顧氏又懷孕,老太爺跟老太太就別說多高興了,顧氏果然如先生說的,八字極好,才入門三年呢,齊家馬上多了好幾個小兒,過年時就別提多熱鬧了,更別說姨娘通房都聽話,一家和樂,然而,就在這種時候,廚房管事安嬸子來說,尤氏好像有了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當晚開堂大審,老太太在上,把馨州最專精婦科的歐陽大夫請來,一診脈,有了,一個多月。

        論道理,尤氏是通房,雖然被打發到廚房工作,但不代表她可以隨意找人相好,這種通房就是喝藥賣掉,沒什麼好說。

        沒想到尤氏大喊冤枉,說孩子是老爺的。

        眾人不信,把齊老爺請來一問,他才硬著頭皮承認,說,也不是他去找尤氏,是尤氏不知道怎麼著,每次他在書房晚了,她就會給他送個點心來。

        在廚房工作快三年,只讓尤氏更想爭,她表現的大膽又熱情,齊老爺招架不住,好上幾次,孩子大抵是這樣來的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脾氣再溫和,這下也是氣得如火山爆發般猛烈—— 丈夫與尤氏幾年前打了自己一巴掌不夠,現在還來?尤氏這通房都能踩她,生了兒子的蔣姨娘難道不會想跟著踩一踩?飽受寵愛的賈姨娘難道不會也想踩一踩?

        以前心軟,尤氏生完孩子後沒打死她,這才讓她有機會再來一次,但她現在有了躍進,肚子裡還有一個,未來歲月漫長,她總不能讓姨娘通房們不把她放在眼中。

        想起母親的殷殷交代,又想起兒子,顧氏睜眼,冷冷道:「戴嬤嬤,賞尤氏絕子湯,妳看著她喝下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尤氏原本篤定的神色這才慌亂起來,「老太太,太太,婢子知道婢子犯錯,但是婢子腹中的可是齊家的骨肉,太太好歹看在老爺單傳的分上,讓婢子產下這孩子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老太太在堂上,他們總不可能看著骨肉就這樣沒了—— 可是,老太太卻始終沒說話,就連那個迷自己迷得要死的齊老爺,都是一臉為難。

        戴嬤嬤看自家小姐的神色,知道她不想說,便代為開口,「嫡少爺已經出生,下頭有蔣姨娘生的兩個弟弟,太太現在肚子裡還有一個,兩年後,石家糕餅的四姑娘也要入門,石家姑娘出了名的會生兒子,齊家可不是非得要妳腹中的孩子才行。」

        尤氏臉色灰敗,想了想,又道:「婢子求老太太一件事情,太太賜了湯藥,婢子不敢不喝,既然從此不會再有孩子,婢子想親自扶養金珠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知道女兒在秀芳閣至少有十個下人照顧,就算不能當姨娘,到秀芳閣去也比在廚房強。

        她很瞭解顧氏,顧氏心軟,只要自己不惹是生非,顧氏不會來為難自己。

        戴嬤嬤聞言笑道:「想照顧大姑娘?妳是想過上好日子吧?怎麼,廚房苦怕了,所以想去秀芳閣耍威風嗎?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,若是別家丫頭敢爬床,早被打死了,太太好心留妳一條命,倒是讓妳再爬了一次床,這回還厚臉皮的求著扶養女兒,搞清楚—— 那不是妳的女兒。」

        賈姨娘跟蔣姨娘一聽,背脊都是一冷。

        不管孩子是誰懷的,在律法上都算主母的,只要顧氏想親自扶養庶子女,把孩子抱去倚福院,自己這生母就只能認命。

        想到這裡,兩人表情更加恭順。

        這些表情變化,顧氏自然看在眼中。

        是,她是心軟,但她不是傻子,她只賜藥,沒想到尤氏居然以此提出想親自扶養女兒的要求。

        「好,妳既然想親自扶養女兒,就如妳所願。」

         尤氏臉色一喜。

        「戴嬤嬤,照我剛才所說,妳親自看她喝下絕子湯。」接著交代廚房管事,「安嬸子,這個月不用讓她做事,算是給她休息調養,等她身子好了,再來跟我說一聲。」

        很快的,一個月過去,尤氏滿心以為秀芳閣的管事娘子會來下人房接自己,卻沒想到管事娘子抱著快三歲的齊金珠過來,說是她自己求的恩典,想親自扶養女兒,太太如她所願。

        尤氏傻眼,她是想去秀芳閣過好日子啊,怎麼會把女兒送到下人房這邊來?

        她立即撲上去抓住那管事娘子,「金珠,金珠可是齊家的大小姐,怎,怎麼能住在下人房?」

        管事娘子似笑非笑,「妳打什麼主意,老太太清楚,太太也清楚,姨娘孩子漸多,規矩得立起來,不然這百年基業恐怕會毀在不安分的姨娘手上,捨個庶女,讓後宅女子安分點,老爺也是同意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此後,齊金珠便跟著尤氏在廚房長大。

        尤氏幾次想重施故技,溜出去找齊老爺,奈何安嬸子已經得了吩咐,連帶其他廚娘都看得緊,尤氏想歸想,卻始終沒機會。

        只能說,顧氏把齊金珠往廚房扔,這還真扔對了,齊家幾個姨娘通房只要想起兒女會因為母親而遭罪,都老實得不能再老實,不但對顧氏有禮,也教導自己的孩子要尊敬嫡長,故多年來,後宅安寧和樂,女人一旦不吵架,不爭寵,男人自然喜歡回家,老太爺與老太太對這媳婦都十分滿意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入門第十年時,老太爺開始身子不舒爽,請了大夫,卻也說不出是什麼問題,老太爺漸漸變得不愛出門,而後下不了床,又過了一兩年,大抵也覺得自己差不多了,一日,他特意將一家子叫到床前吩咐後事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難過得說不出話,但父親開口,卻是不能不聽。

        老太爺就一個兒子,祖輩傳下來的公田與公產,全數給了這個獨生兒子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爺爺跟父親留給自己的私產,以及當掌櫃這些年得來的私房,趁著還有精神,給孫子分一分。

        最大份的當然是給嫡長孫齊躍進,馨州跟雲州的肥田八處,年收租約五千兩,至於顧氏的第二個兒子躍東,則給了鎢州的三座煤田與兩座鹽田,年收三千五百。

        躍南與躍西兩兄弟合得端州田產九處,年收約四千兩,平均一人一年可拿約兩千兩。

        嫡女齊溫良得康祈府店鋪八間,年收一千兩,另給現銀三萬兩。

        庶女齊溫玉得梅花府店鋪三間,年收四百兩,另給現銀一萬兩。

        老太爺說到這裡,道,這些東西成親後才正式給,成親前的收益都歸顧氏,為免顧氏為難,無論孫子孫女,一律十四歲後才能議親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齊金珠,無田無鋪,就是現銀五千兩。

        老太爺親自說了,齊溫良定親後才給齊金珠議婚,齊溫良大紅花轎出門,才操辦齊金珠的嫁妝,原因很簡單,齊家是百年茶莊,要臉的,如果讓庶女先嫁,那不等於告訴天下人,我齊家就是姨娘通房先有孕—— 雖然馨州多的是知道顧氏吃了自己陪嫁丫頭虧的人,但都那麼多年了,人家不提,又何必敲鑼打鼓再引人注意。

        大戶人家,第一個出來的不是嫡子嫡女,而是庶女,這打的不只是顧氏的臉,還有齊家的臉,老太爺不想將來見到祖先被罵,總之,躍進娶妻,溫良嫁人,才能輪到齊金珠,齊祝聞言,只能低頭說是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十四歲時,家中給她定了親,對象是紀家船運的嫡長子,紀頤生。

        一個是百年傳承的茶莊小姐,一個是三代積富的船運少爺,怎麼看都是佳話,齊家對紀家很滿意,紀家也對齊家很滿意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雖然才剛剛給齊躍進娶了媳婦,累得不行,但女兒也是她的心頭肉,不想委屈她,紀家也是差不多意思,紀家的嫡長子娶妻,無論如何得熱鬧一番,好好準備,於是約定兩年後成親,屆時,齊溫良十六,紀少爺十八,也不算太晚。

        馨州商業繁榮,住戶多為商戶,規矩沒京城那樣多,齊紀兩家也不是什麼禮教壓頭的書香世家,既然定了親,走動自然頻繁起來,顧氏帶女兒去紀家作客,紀太太帶著紀少爺到齊家作客,讓兩個孩子見見面,都是常有的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見過紀少爺幾次,相貌不錯,彬彬有禮,要說缺點的話,就是書看太多了,有點八股跟死板,但母親說,紀家人口簡單,兩個兒子一嫡一庶,庶子將來肯定會分出去,她在後宅是鐵打的地位不用怕。

        想想也是,紀家人口簡單,既然人口簡單,過日子就不難了。

        書讀得多也沒什麼不好,有錢人家的少爺,誰不愛玩樂,誰不愛風流,但紀少爺不但對吃喝嫖賭沒興趣,院子裡的通房也不過就兩個人,銀錢只用來買書,個性這樣老實,將來過日子肯定容易—— 自己樣貌不過清秀,算不上什麼天生美人,難得紀少爺不沉溺花街風流,不偏好女色,將來就不會有貌美姨娘來氣自己,即使有些固執也不要緊,自己讓著他就是了。

        至此,她不再去想其他,把精神用在家具樣式,繡花圖樣這些東西上面,一心備嫁。

        也因為嫡女已經定了親事,顧氏旋即開始給齊金珠看對象,老太爺過世前交代了,齊金珠的對象個性得直,這才鎮得住她,顧氏託了媒婆打聽,有一個甘姓國生挺不錯,家境貧,但脾氣硬,家中雖然是寡母拉拔兄妹長大,他卻不是那種任寡母拿捏的性子,最主要的是那甘姓國生會讀書,文章頗受夫子喜歡—— 好歹是齊家的人,這真要隨意打發,丟的也是齊家的臉,若是嫁給讀書人,不論貧富,基本上都挑不出問題。

        本來到這裡為止,一切都很正常。

        誰家沒幾個侍妾,誰家沒幾個八卦,尤氏爬床雖然欠揍,但馨州欠揍的爬床丫頭可也不止她一個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齊金珠,她也不是第一個變成丫頭的小姐,別說庶女,就算是庶子,生母犯下這樣的大忌,有子的主母也很難容得下,齊金珠還能在本家長大,談親,以尤氏的行為來說,已經算是顧氏大人大量了。

        整個馨州都知道紀齊兩家的親事,兩年說短不短,一晃眼就過去一半,就在齊溫良繡完喜被,準備開始繡嫁衣時,她一下子從大戶千金變成說書先生口中的女主角—— 也不是說書先生缺德,挑個閨閣女子出來講,而是因為這實在太八卦了,不說都對不起這麼難得的大八卦。

        齊金珠勾搭上紀少爺了!

        號稱對美色不算特別喜愛的紀頤生竟為了她神魂顛倒,要求齊溫良帶著齊金珠嫁過來,屆時嫡妹為正妻,庶姊為姨娘,否則他不娶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當下氣得不行,尤氏這樣,齊金珠也這樣,她跟溫良是欠了這對母女嗎?都要跟她們搶丈夫!自己息事寧人不想鬧大,她們還真以為萬事由自己掌握?

        她再要齊家的面子,也不會犧牲自己的女兒。

        想鬧笑話?好,她倒要看看最後悲慘的人是誰。

        她命人把尤氏打了個屁股開花,鎖到柴房,吩咐傷好了就扔往莊子做苦工,至於齊金珠,不想嫁給國生,想嫁給大門大戶?那好,她就如這庶女所願,讓她嫁入大門大戶—— 蘇副知州的傻兒子。

        照紀齊兩家的意思,就是快速把齊金珠嫁出去後,婚事照舊,反正還有一年呢,也夠紀少爺收心了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從知道這件事情開始,便整天關在房間裡,別說顧氏萬分疼惜,就連紀太太也來了,說兒子失心瘋,被她罵了幾次,已經反省過,對於未婚妻也很是歉疚,託了母親表達歉意,並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性子軟,聽得未婚夫已經知錯,便不再那樣難過。

        紀太太看她收了眼淚,命人把食盒拿上來,說知道她喜歡吃點心,自己下廚做了荷花酥,讓她嚐嚐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吃不下,但準婆婆一早起來自己下廚,又乘了一個多時辰的馬車過來,那荷花酥一朵一朵開著,顏色層層疊疊,足見是花了時間的,她再不想吃,也是乖乖拿了起來,把四塊荷花酥吃得乾乾淨淨。

        紀太太見她這樣聽話溫順,更覺得喜歡,顧氏看女兒終於吃了東西,也覺得高興,就在這時候,紀太太的心腹賴嬤嬤,顧氏的心腹戴嬤嬤兩人都衝了進來,臉色奇差不說,賴嬤嬤更是一副天崩地裂的樣子—— 齊金珠的送嫁隊伍還沒出康祈府,人就被紀少爺中途攔截走,兩人私奔了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齊溫良一下從深閨千金變成馨州人茶餘飯後的話題,可憐者有之,嘲笑者有之,都說大黎國百年來沒發生過這麼離譜的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一方面替女兒委屈,一方面又想砍人洩恨—— 這個女兒,她是從小精心教養的,教導禮儀的葉嬤嬤可是當年在彩晨宮待過的二等女官,院落的管事娘子江嬤嬤則是尚書嫡女從前的貼身丫頭,經過無數請託才請得這兩位,雖然是商家女兒,卻被養得像官家小姐,禮儀,教養無一不好,琴棋書畫也多有涉獵,如此即是想著將來成親,能討得丈夫喜歡,卻沒想到……

        顧氏怒,齊老爺則是什麼都不敢說—— 妻子前幾年原本想把尤氏跟齊金珠扔往莊子的,母親也同意,是自己說對不起這女兒,好歹在本家長大,將來有利結親,這才留了她們,沒想到尤氏母女居然做出這種事情,別說溫良,就連顧氏他都不知道要怎麼面對。

        躲了一陣子,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進了顧氏的倚福院,問問她該怎麼辦。

        鬧成這樣,女兒是不可能再以齊家嫡女的名義出嫁了,不管嫁給誰,都會被拿出來當成笑話,這屈辱一輩子甩脫不掉。

        兩夫妻商量了一陣,決定把女兒送往原州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有個叫做齊宗的遠房堂弟在原州做絲綢生意,兩夫妻的打算是讓女兒到原州,辦妥過繼文書,另外取個名字,以齊宗庶女的名義出嫁,屆時就能把紀混蛋給齊溫良潑的髒水抹掉了。

        十五歲的齊溫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,未婚夫劫了庶姊的親,自己還得遠到原州改戶籍,從此稱叔父為爹,叔母為娘……

        顧氏自然各種捨不得,但又有什麼辦法,女兒大了,總不能一直在家,等到行囊都收拾好後,大隊人馬便從馨州出發,前往原州去。

        從馨州北門出來時,齊溫良伸手揭了帳子,看著漸漸變小的城門,眼睛一紅,眼淚掉了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此時,齊溫良十六歲,距離紀少爺牽著齊金珠私奔,剛好一年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到了原州,辦妥過繼文書,並將齊溫良的名字改為齊瑤。齊宗的妻子鄭氏旋即開始幫這「庶女」打點親事—— 鄭氏十五歲時嫁給齊宗,丈夫如何受到本家照顧,她很清楚,因此齊瑤來到家裡,她對她十分熱情,至於打聽親事,更是仔細又仔細。

        過了兩個多月,終於找到一戶不錯的人家,姓金,對象是家中的嫡長孫,現在十九歲,之前是因為守孝耽誤了婚期,品行方面都是沒問題的,另外,這戶人家分家只分私房,不准分祖產,嫡長媳在錢財方面不用擔心。

        金家對一般人來說雖然是有錢人,主子出門都有四人伺候,可是跟齊家還真不能比,齊瑤的韶華院裡,光嬤嬤丫頭就有十幾個人了,這還不算粗使丫頭。若過門,日子雖然比不上馨州,但下人奴僕都有,也無須自己動手。

        鄭氏把情況寫信跟顧氏說了,顧氏又跟婆婆與丈夫商議,想想也行,孩子都十六了,不能再拖,於是回信說好。

        鄭氏立刻找人說親,金家來見過,對齊瑤的人品頗為喜歡,又聽齊宗說這孩子一直跟她親娘流落在外,最近好不容易相認,對這女兒十分歉疚,所以給她準備了一萬兩嫁妝。

        金家原本對庶女身分有點疑慮,怕嫁妝單薄,自己虧本,但聽到嫁妝有一萬兩,當下也就爽快答應。

        很快的合了八字,請官媒寫了婚書,雙方約定臘月過門,大概還有八個月時間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開始人生中的第二次備嫁,只不過這次當然簡單的多,手帕跟鞋子大概花了四個月的時間,等這些小東西好了,才開始繡嫁衣—— 上次她才繡了一朵雲,便傳來那荒謬的消息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教女兒仁慈,葉嬤嬤跟江嬤嬤教她禮儀跟見識,但這半年住在原州,卻從鄭氏身上學到新的待人處事—— 叔父的絲綢生意做得很好,姨娘通房自然也多,與「給她機會改過」的顧氏不同,鄭氏總說「先下手為強」。

        譬如說,侯姨娘自恃受寵,又剛生了兒子,滿月酒上暗示著想要田地,當天晚上兒子就被抱到鄭氏的院子了,鄭氏說要親自教導,從此跟生母一月一見,侯姨娘哭天搶地,齊宗也沒辦法—— 他再喜歡這新姨娘,鄭氏都是正妻,大黎律法,正妻有權扶養孩子,不管是誰出的。

        跟鄭氏相處了幾個月,齊瑤看事情的角度也慢慢不同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為了那破事哭得要死,難過得想出家,可事隔一年多再想,好像也還好,總比成親後才來鬧好多了,聽說紀少爺帶著齊金珠回家,卻被轟了出來,現在兩人在外頭租屋子住。

        齊金珠跟尤氏一樣傻,怎麼會以為懷上孩子就好了,當年尤氏之所以能足月生產,那是因為婦科名醫歐陽大夫診過,是女孩,要不然為了給顧家交代,奶奶一定會賜藥下去的。

        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嫁衣的顏色也一天一天滿起來,白露過後沒幾日,家裡氣氛開始有些不好,弟弟妹妹沒人敢跟她說話,下人也躲著,齊宗說沒事,鄭氏也說沒事,但那種為難她覺得似曾相識,讓葉嬤嬤去套話,這才知道金家要退婚。

        不知道是誰跑去跟金家說,這齊瑤不是齊宗的外室女兒,而是本家嫡小姐,至於為什麼本家要充旁支,讓他們自己去打聽。

        金家派人去馨州一問,原來齊瑤就是被退過親的齊溫良,他們金家雖然不是什麼書香世家,但也不想娶個被退過親的姑娘。

        相對於齊宗的暴跳如雷,齊瑤倒是冷靜的多。

        十五歲時被退婚,覺得天崩地裂,只顧著自己傷心,自己沒臉,還沒講話眼淚就先掉,房門不想出,飯也不肯吃,此刻想來,真覺得以前那樣不應該,連累母親跟著一起憔悴許多,哥哥一方面要學習管帳,一方面還要擔心她,嫂嫂莊氏也可憐,明明是新嫁娘,卻連大笑都不敢,躍東在書院裡只怕也有些不好受。

        現在自己快十七歲,不能再不懂事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叔父別生氣了,我沒關係,退婚就退婚吧,總比成親後再來鬧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後來,還是由她安撫了齊宗與鄭氏,回到院子,葉嬤嬤已經讓人把屋子收拾乾淨,那些鞋子,手帕,嫁衣,繡線,繃子,全部不在了,還把房間擺設稍微移動一下。

        洗了澡,連寧神湯都不用,一覺到天亮。

        一連幾個月,鄭氏每天早晚都來看她,確定她吃得下,睡得著,這才比較放心。

        而因為她沒事,齊宗的怒火似乎也就沒那樣大了。

        退親之事由大人去處理,現在不用繡嫁衣,齊瑤突然多出大把時間,一閒,倒是想起以前不少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她有個閨中密友,小名石榴,家中藏書萬卷,石榴專愛看絕本的女子著述,每回到齊家玩,便會帶上一本給她。

        自己是宮中教儀嬤嬤教導長大的,讀的是《女誡》,《後宅錦訓》,《三從詳解》,《四德詳解》此類書籍,也深以為然,女子自然是以夫為天,至於處事,則是善良立心,仁慈立想。

        可石榴帶來的書卻不是這麼一回事,講的都是女子應當自立,女子也應走出大門,最驚駭的居然還有說女子不必忍氣吞聲,合則來,不合則離,天下之大,沒道理只有男人能行。

        也不知道怎麼的,當初不以為然的那些東西,現在居然一條一條浮現在她腦海中。

        在馨州時她就聽說了,京城是天子腳下,女子地位很高,能與男子並行,外出也不會被指指點點,她聽爹爹說過,京城還有女子掌櫃呢。

        真想去京城看看……

        可憐有可憐的好處,譬如說,當齊瑤在年後說起想去京城看看時,齊宗並沒有多加阻攔—— 只覺得這孩子可憐,被紀家坑了一次,又被金家坑了一次,他都擔心這姪女兒想不開出家,難得有興致想去京城走走,就讓她去散散心。

        京城他也去過幾次,民風開放,女子地位高了許多,別說只是退親,就算是被休的婦女照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,或許讓齊瑤去那裡玩一玩,心情上會開朗些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寫信去跟馨州的堂兄夫妻說了,又派人先去京城租了屋子,打掃一番,趁著早春還沒下雨,齊瑤帶著葉嬤嬤,江嬤嬤,葫蘆,櫻桃,橙子這三個丫頭,還有叔父派給她護車的下人跟幾個粗使婆子,一行人便上了京城。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0 11:32 PM 編輯

【第二章】

        齊瑤十七歲入京,轉眼一年多。

        這一年,真是她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—— 兩次退婚,即使錯的不是她,但被指指點點的都是她,京城可好了,就算和離,女子照樣能上街,身分也沒比較低,安頓下來後,她便請了女的遊歷先生做導覽,四處遊玩。

        齊祝跟顧氏只擔心她二次被退婚後會想不開,相比之下面子跟銀子都是小事了,遂交代葉嬤嬤,只要這孩子開心就好,想做什麼,想去哪,都不用攔她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,當她被京城女子掌櫃之風影響,表示想開店時,自然沒有任何阻礙,大哥齊躍進很快寫信來說,他會派程商到京城教她怎麼挑店,佈置店鋪,至於伙計看是要他從馨州送來,或者直接在京城挑都可以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看了信,笑道:「大少爺真心疼小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跟程商倒是好久不見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長大,自然不能再見外男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身邊有個宮儀嬤嬤,又有個服侍過尚書千金的江嬤嬤,規矩自然十分多,雖是商家小姐,過的卻是比官家小姐還嚴謹的生活,別說是下人,就算年齡差不多的世交子弟,過了十歲之後也不怎麼見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雖然不算外人,但也不算熟人—— 當年山賊兇狠,齊老爺跟顧氏兩人從京城訪友回來,一路救了兩個孩子,一個是後來跟年幼的齊溫良成為閨中密友的李石榴,父母被殺,她被拋到草叢中躲過一劫,由於是個女孩,加上說得出自己的出身,顧氏便把李石榴跟自己女兒放一起照顧了,數月後,李家尋來,將李石榴接回家,兩女娃的情誼即是從這裡開始。

        另一個撿到的孩子就是程商了,年紀大概八九歲,只穿著簡單的衣褲,又瘦又髒,頭上還有一大片乾掉的血漬,不知道在那山裡多久了,問他叫什麼名字,出身哪裡,都說不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心慈,命人給這孩子洗了澡,跟著大隊人馬回到馨州,養在大廚房,一個姓程的廚娘見他瘦弱可憐,好吃好喝的都會多留一份給他,又把自己過世丈夫的衣服裁小了給他穿,有吃有睡,精神自然恢復良好,過幾個月顧氏再看到,居然不認得這神色清朗的孩子是誰,倒是那孩子過來規規矩矩地道了謝,顧氏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事。

        程大娘說,這孩子除了開頭一個月有些畏縮之外,後來倒是慢慢好了,見人會招呼,能說笑,廚房忙起來也能搭把手,倒是可以留的,丈夫前年過世,自己只有寶妹跟喜妹兩個女兒,若是顧氏不介意,她想收這孩子為義親,自己百年之後好歹有人上香,也給女兒留個娘家人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覺得這樣也算好事,同意了。

        之後,尋得好日子,程大娘帶著孩子前往府衙做義親登記,衙官問她孩子叫什麼,程大娘一時答不出來,那官員不想等,見她主人家從商,便寫了「程商」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從此跟著程大娘還有寶妹喜妹一起在廚房打下手,洗菜,洗碗,顧火種,什麼都做。

        又過了兩三年,程大娘去求了顧氏,聽說城西要新開茶莊,預備多請兩個新夥計,想讓程商去店裡幫忙,原因很簡單:女兒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了,自己以後還得靠這兒子,能讓他去店裡做事,總比在廚房洗碗出息。

        由於在鎢州的競爭對手趙家茶莊先前發生了一些事情,齊老爺下令,在茶莊工作,不管奴僕夥計,以後只用家生或者賣身的奴僕,身契在手裡才不怕作怪。

        程大娘是家生,但程商是義親,因此只能算是聘僱,想去店裡做事就得賣給齊家,程大娘同意,叫來程商,他也同意,顧氏讓大管家給簽了賣身契,給了十兩銀子,兩人畫押,從此程商成為齊家的賣身下人。

        等城西茶莊一切妥當,程商收拾收拾,便去城西店裡住了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在這之前,只知道父母從京城那趟歸來,除了李石榴還救了另一個人,後來那人如何,她都不知道。

        到嫡長兄齊躍進成親,齊老爺把城西茶莊交由他全權打理之後,她才第一次聽到程商的名字,也才知道這人即是那趟在山中撿到的孩子。

        由於城西茶莊的蔣掌櫃自恃經驗,不怎麼把齊躍進這年輕少爺放在眼中,大少爺想看帳本他就推託,大少爺想看看茶庫也是推託,齊躍進又怎麼是肯吃虧的性子,當著眾人之面怒斥了一番,蔣掌櫃隔日便裝病說身體不好,得在家養養,他提拔上來的二掌櫃跟幾個識茶小子自然也跟著身體不好。

        蔣掌櫃自是想,你不過會投胎而已,只怕連茶分五色都不清楚,掌櫃又不是小子,隨意誰都可以勝任,何況現在連識茶小子都沒了,到時還不是得回來求我。

        卻是沒想到,齊家一直沒人來求他,他忍不住派人打聽,才知道城西茶莊這幾日賣「不挑茶」,簡單來說,就是不給客人挑茶了,客人給多少錢,下人便從標示好的茶桶取出與之對應的茶種,由於不給挑,因此會多給上兩撮,但偶而會有「金運」,給雨前龍井的錢,卻拿到明前龍井,此種另類樂趣,倒是讓生意比平常好上一些。

        如此,沒有識茶小子也能做生意。

        另外,齊躍進又命每間店派上一人過來暫住城西,因此「不挑茶」只賣了五天,城西茶莊又恢復正軌,買黃金桂給黃金桂,買大葉青給大葉青,後來卻因為客人詢問頻頻,於是決定每隔五天賣一次不挑茶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知道了,自然對兒子大為讚賞。蔣掌櫃是能幹,但再怎麼能幹也是齊家請的,領齊家錢銀,拿捏齊家少爺,好大的威風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知道,更是樂翻—— 蔣掌櫃是蔣姨娘親爹,老太爺把私房分下來後,蔣姨娘一直忿忿不平,覺得一樣是孫子,為什麼嫡庶差距如此之大,當著她的面不敢抱怨,但只怕沒少吹枕頭風,這不,城西茶莊就讓她爹去當大掌櫃。

        蔣掌櫃大概也覺得女兒受寵,便把自己當一回事了,居然想拿捏他們齊家的嫡子?真是不知死活,現在可好,自己求去,沒什麼好說。

        叫來兒子一問,才知道原來那不挑茶居然是程商建議的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敢當面罵蔣掌櫃,一方面固然是沒把他當回事,一方面自然也有打算—— 城西離專收綠茶跟青茶的莊子近,一天就能來回,然後多調幾個揉捻的過來,讓他們專門負責綠茶跟青茶,白茶紅茶黑茶則交由沒走的識茶小子,兩天即能穩住。

        卻沒想到這時,少數留下的人裡,有人向前一步,跟他提了這「不挑茶」的提議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一聽,覺得這提議更好,只要把桶子按照價錢排列寫上價格便行,店裡有五人沒走,他又把自己院子裡幾個識字的下人送來,從蔣掌櫃派人來說不幹了之後,不過耽擱了一個時辰,這便開賣,生意不比平常差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聽得笑容滿面。

        戴嬤嬤也笑說:「這是小姐好心,當年救程商一命,現在回報給少爺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是齊溫良第一次聽到「程商」二字。

        沒多久就聽說大哥把程商提拔為城西的大掌櫃,城西茶莊本來就是齊老爺給兒子試手的,因此什麼都沒說。

        茶莊淨銀一年三算,城西的利潤一向少,三十幾個茶莊中算是偏後面,但又不是墊底的那種,自程商當了大掌櫃後,第二次結銀時數字竟是多出不少,已經從最後幾個爬升到中間,這下,原本還一直說著「擔心老爺多年心血付之一炬,還是妾身回家跟爹爹說,讓爹爹再回來替老爺分憂」的蔣姨娘也無話可說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初生之犢不畏虎,局面開得漂亮,隔年,城西的淨銀衝入前三,僅次於百年的本店,以及梅花府的梅花店,齊老爺跟朋友見面,個個恭維他虎父無犬子,嫡少爺真有本事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自然得意萬分,雖然一間店的淨銀跟大掌櫃的作事方式有絕對關係,可重要的是,自己兒子識人嘛。

        千里馬也得有伯樂賞識,而他的兒子就是那伯樂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又提了一個心腹去接城西掌櫃,然後把程商調去鎢州那間位置極好,但淨銀年年墊底的茶莊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似乎也上手了,這次更快,第一次結銀就讓鎢州那間拖後腿的店甩脫墊底,淨銀比起過往多出七成,不只如此,第二次結銀前,奴僕傳來消息,齊家成了知州府上的供應茶商,一下子打開知名度,人是好風尚的,聽說知州都喝他家的鳳凰茶,便也想喝喝看,讓他們齊家茶莊鋒頭瞬間壓過在鎢州經營多年的趙家茶莊。

        消息傳回馨州,齊老爺樂了好一陣子—— 他討厭趙老頭很久了,總算能壓他一回,爽。

        而在深宅後院中的齊溫良,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聽到這名字。

        不管是爹爹,娘,或者大哥大嫂,說起他來都是笑的,嫡弟躍東還說將來要跟他學呢。

        自己懂琴棋書畫,卻不太懂生意,這兩年因為程商的關係,才知道原來算帳有分結銀跟淨銀,結銀是面子,淨銀才是裡子,爹娘說,程商很能掙裡子。

        有次齊溫良帶著丫頭去齊躍進的書房想討本書來看,下人見是嫡小姐,自然沒阻攔,剛好齊躍進書房門口的丫頭淨手去了,沒人守著,她便直接推門而入,自己尋起書,選了一本史書,正想出去,卻聽得外頭一陣聲音,齊躍進跟一名陌生男子兩人說笑而入。

        那男子比齊躍進高上一些,身材頎長,一身簡單藏青色的袍子,氣色極好,雙目炯炯有神。

        兩人一對上眼,齊溫良連忙低下頭,心裡跳得很,雖然只不過是一瞬間,卻還是記得了,這人眼睛真亮。

        有點難形容,但跟石榴帶來的那些話本中形容的一樣,有星星在閃……

        倒是齊躍進十分大方,「溫良,這即是哥哥跟妳提過的,現在在鎢州茶莊的程掌櫃。」

        他其實不太贊成母親用官家的方式教導這個妹妹,守禮得太過,簡直彆扭,馨州的大戶小姐,只有溫良不出門,不上街,即使跟李石榴小姐那樣要好,也只在李老太太生日時去李家,其餘都是李小姐乘著馬車到齊家拜訪,外人說起齊家姑娘好教養,但他卻覺得妹妹可憐。

        兄長在,見見外男又有什麼。

        將來溫良嫁入紀家,那些店家還不是要人替她打點,難不成她不用跟掌櫃面對面對帳嗎?再者,紀家也有不少管事是男子,按照母親「男女有別」的教養方法,將來溫良這少奶奶還得繞著走,避免在院子撞見男管事,多奇怪。

        難得有這機會,他便想讓妹妹見一下外男,總不能將來進了紀家,管事一跟她說話,她人就害怕的跑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程商,這是我親妹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聽得一陌生聲音說:「程商見過三姑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實在很想跑走,但這樣跑了又很奇怪,只好低著頭說:「程掌櫃不用多禮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原本想留她喝茶,後來見她彆扭得厲害,只好放她回去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回到韶華院,總覺得心還跳得厲害,鋪了畫紙作畫,卻是定不下神,耳朵熱,擔心被葉嬤嬤瞧出端倪,吩咐葫蘆不准把在大哥書房遇見程商的事情說出去。

        這就是齊溫良唯一一次見到程商。

        「見」是這麼一次,但「聽」真的無數次,齊躍進膽子大,程商有本事,這兩人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
        百年茶莊,八代傳承,總有些舊人舊事看著不順眼,但又礙於人情不好清掃一番,這下可好,齊老爺把店交給兒子理所當然,新當家派自己的人去整理也是理所當然,程商沒有人情包袱,什麼都來,「我在齊家工作已經四十幾年了,我分過的茶比你吃過的飯還多」,「我跟齊老爺可是三十幾年的朋友,誰敢質疑我的帳本」之類的話,在他面前都沒用。

        蔣掌櫃事件後,程商倒也學了個經驗,要去鎢州之前另外訓練了十五個人起來,要是接手時茶莊的人也跟著拿翹說不幹,這十五個人可以馬上頂上。鎢州茶莊的人見人家有預備軍呢,哪敢再說什麼,配合度高得很,如此,淨銀多了不說,最重要的是規矩建立起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蔣姨娘的親爹是第一個被掃出去的,石姨娘的四弟也被掃出去了,至於祖輩親戚留下的沉重人情與姻親關係,自然也是一併拔除,程商才不管你喊齊老爺什麼,總之莊子不賺錢,就把帳本跟鑰匙交出來唄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知道這回功夫施下去,齊家茶莊只會更穩固,為了兒子跟子孫的將來,只有同意的分,又不想有遠親上門跟他訴苦討人情,遂交代了程商,若是有弄走誰,記得寫信送來,他好出門躲躲。

        果然有些被拔除了職位的親戚到康祈府鬧,顧氏以家中還有兩個女兒未婚為理由,不接待外男,將那些親戚安排在康祈府最好的客棧,吃喝自然由齊家負責,其餘一毛不給,那些來「討公道」的老親戚這才知道,齊老爺不會替自己作主,這件事情齊家根本就是默許的。

        眾人心頭暗惱,如果當初程商來時,自己交出帳本跟鑰匙,好歹還能當個二掌櫃,現在可好,什麼都沒有,是自己走人,連說齊家無情無義都不行,後悔得腸子都青了,卻也是沒辦法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良雖然沒再見過程商,卻常聽哥哥跟母親提起,就連大嫂莊氏也是,除了好話,還是好話—— 這人存了錢之後,買了一進的宅子,替程大娘跟妹妹贖了身,喜妹定親後,他更是用心準備,嫁妝一擔一擔的往裡頭扛。

        齊老爺聞言,又是一陣讚許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也十分欣賞,這孩子對外下手犀利,但卻重情,當年程大娘給他留飯的恩惠,還有替他求情去城西學茶,得以離開廚房的恩惠,都記在心裡呢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自己當年救他一命,那更不用說,他不就正在給躍進辦事嘛,躍進有人情包袱,有為難之處,但程商這些都不用管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想替兒子更加拉攏他,但又想,這家將來還是得由兒子夫妻來管,便讓莊氏再給喜妹添添妝,莊氏性子耿直,沒想這樣多,被婆婆一講,倒是馬上去辦了—— 添多了怕程商有負擔,因此只添了六擔,三十六抬,也算是六六大順。

        奴婢贖身嫁人,前主人家居然還給添妝,就是在告訴夫家,這丫頭我們很喜歡,對喜妹來說,這好名聲的好處遠遠大於六擔嫁妝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作為齊躍進的心腹,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如何如何,程商又如何如何,這些年,齊溫良都不知道聽了多少,他是哥哥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劍……她原本是這樣認為的。

        然而,經歷了這麼多事,加上到了京城的這一年,宛如重生的齊溫良,不,齊瑤開了眼界,也見識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慢慢有了另一種想法,雖然說這麼想不太好,但她覺得,哥哥才是程商手裡的那把劍。

        主從之間有時候不僅止於是賣身契上的關係,而是一種看不見的借力打力,他以哥哥的名義,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回想起來,哥哥甚少說「我想到」,「我覺得」,大多都是「程商建議」,「程商跟我說可以如此」,從「不挑茶」開始,程商就有很多建議,而因為他的建議的確有用,所以慢慢的,主從關係就改變了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她只能自己這樣想,卻是不敢跟任何人說的。

        話說回來,她真沒想過自己想開店,哥哥會把這人送來。

        她想開茶莊,自然是生意好才能高興,大哥把程商送來,那幾乎是保證了,別的不說,光是憑著齊家一年比一年多的淨銀,她已經覺得自己的茶莊生意會很不錯。

        命葫蘆把信收起來,葉嬤嬤看外頭天色也差不多了,喊人備飯。

        等廚娘把六菜兩湯送上,天邊雲彩已經轉成一片茜紅。

        看著天邊雲朵,齊瑤不禁想起李石榴,石榴說她就是在傍晚時分生下的,天邊雲霞忽而茜紅色,忽而石榴色,這才取名知茜,小名石榴。

        石榴的祖父曾經是康祈府的副府,家中藏書萬卷,有許多孤本,石榴就從那書庫中挖出好多奇特的書,葉嬤嬤跟江嬤嬤教她三從四德,那些書卻說女子當自強,男人能撐天,女人也行。

        當初她是把那些書當笑話看的,可現在想來,還真有道理。

        女兒當自強,說得多好,看,紀少爺腦子進水,金少爺又沒擔當,可她現在仍活得好好的。

        這一年來,她跟鳳書齋的白掌櫃小有來往,白掌櫃因善妒被休,現在活得可生龍活虎了,鳳書齋每月淨銀上百兩,誰會看不起一個住著大院子,十幾個下人伺候,餐餐八道菜,出入都是雙頭紫檀馬車的人。

        白掌櫃笑說:「當初被休,爹娘為我煩惱得頭髮都白了不少,可我現在過得這樣好,爹娘的頭髮又黑了回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在京城這一年,是真的想通了,紀家不要緊,金家也不要緊,對她來說,最要緊的只有齊家。

        她喜歡這裡,但她更想家,可是她得先把自己活出個樣子才能回馨州,她要爹娘以她為傲,抱著她開心,而不是抱著她哭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的信早幾天就已經到了,說白露當日會來她的宅子,一來,有齊家人給她準備的禮物要轉交,二來,還得問問她想開什麼樣的茶莊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齊瑤一早起來即梳洗妥當,用過早餐後,鋪紙作畫—— 她雖多才,但最喜歡的還是畫畫,山水人物都喜歡。她偶而也會想,將來等勇氣再多存一些,便請幾個身手不錯的女子當保鏢,跟自己一起暢遊天下,那日子就更美了。

        拿起畫筆,開始勾勒起昨天看到的佛寺風景。

     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聽得櫻桃輕喊,「小姐,程掌櫃到了,江嬤嬤讓他在正廳裡等。」

        放下筆,站起身,稍微活動活動,又到玫瑰鏡臺前照了一下銅鏡,早上梳的隨雲髻還整齊,胭脂也沒暈,便沒再重新梳整。
        她在這青草小巷的屋子不大,不過就是一進,三間大屋,正廳也就是走幾步路,一下就到了。

        廳裡坐著一個年輕男子,身後一男一女。

        男子見她進來,立刻起身,「程商見過三姑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其實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樣子,卻記得他的眼睛,對了,是他,眼睛很亮很亮。

        當時只看一眼,就覺得不好意思轉開眼,現在看來,程商還長得真好。

        別的不說,眉眼之間神清氣朗,看著就舒服。

        「程掌櫃一路辛苦,請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謝三姑娘。」程商坐下,態度十分坦然,似乎不覺得跟主人家同桌而坐有什麼不妥,「我從齊家帶來之物甚多,馬車還在外頭,三姑娘還請派個人去帶路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馬車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知道大公子讓我到京城,老爺夫人以及府中其他人,都有請託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知道爹娘家人一定會有東西託帶,但沒想到居然會裝了一馬車,這青草小巷的巷道不寬,馬車要是大一點根本進不來—— 比如說現在。

        「江嬤嬤,妳把丫頭婆子都帶上,去巷子口把東西搬進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應是。

        「程福,你也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就見程商後頭那小子很快跟著江嬤嬤的身後跑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福?所以程商開始有自己的下人了?

        也是,他做這麼多事情,總不可能沒幾個親信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拿起素瓷茶盞,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從何問起。

        她離開馨州後,雖是跟家中有書信往來的,但大抵是為了顧及她屢被退婚的心情,婚事喜事都簡單略過,至於家裡翻修,拓牆之類的倒是敘述得很詳細,漏窗用了什麼圖案,竹牆距離多寬之類的,她又不想知道那些。

        話說回來,比起在馨州當金絲雀,現下當隻小麻雀倒是自在的多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讓她跟個外男同屋而談,怎麼想都不可能,但現在,她覺得這沒什麼了,她這間青草小巷的屋子,守門的就是個男人跟婆子,京城雖然繁華,但盜匪也多,老在小巷中晃,要是看哪家只有女人進出,都沒男人,便看準日子跑來,好一點的搶奪財物,壞一點的連姑娘都擄走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喝了一口茶,這才慢慢問道:「我爹娘可好?」

        「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家裡呢?」

        「都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聽他如此簡短,眉心微蹙,「說詳細些,越詳細越好。」想想又補上,「你知道的都跟我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大公子納了新妾,已有孕,歐陽大夫說是男孩,老爺太太很高興,但莊氏不太高興,齊溫玉跟丈夫感情不睦,賈六娘想讓女兒和離,老爺還沒答應,蔣香兩個兒子已經定親,明年會一起操辦喜事,石四娘磨著老爺,想讓自家姪女給大公子當貴妾,被太太派人打了十個板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知道自己不該笑,但她真的好想笑。

        她現在懂為什麼蔣姨娘,賈姨娘,石姨娘,還有這幾位姨娘生的哥哥姊姊,講起程商來沒好話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雖然是嫡系人馬,但賺的錢是進了齊家口袋的錢,爹爹若看庫房豐了,出手自然大方,就像翻修,拓牆,不都是因為淨銀多了嗎,大家都有好處,程商給家裡賺錢,怎麼還有人不喜歡他?

        但她剛剛懂了,因為程商不把那幾人當一回事。

        賈六娘,蔣香,石四娘,齊溫玉—— 他喊這些人就像喊程福一樣,直接叫本名。

        想來,他喊哥哥為「大公子」,喊自己「三姑娘」,基本上也是折衷,若是喊「少爺,小姐」,就真的是主僕,而喊「公子,姑娘」是禮貌,卻未必是真的主僕。

        這人自尊心挺高的啊……

        也是啦,爹爹糾結十幾年的浮濫人情被他用兩年時間拔得乾乾淨淨,這麼凌厲,怎麼可能真的甘心把自己當奴僕。

        見他答得直接,她又問了,「那齊金珠跟尤氏呢?」

        雖然母親跟她說尤氏已被扔往莊子,齊金珠因為惹怒紀少爺被發賣,但她覺得不太像真的,齊金珠有本事哄得紀少爺為她拋棄一切,又怎會惹怒他至此,怕是母親想讓她覺得好過一點,刻意編出來的。

        她現在已經過得很好了,她想知道實話。

        「齊金珠名下兩個女兒,紀家還是不讓她入門,現在跟紀頤生在外,靠著紀太太派人接濟。」

        對嘛,這才像是真的。

        齊金珠還是那樣會說話,紀少爺還是那樣沒腦袋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接著說:「這下倒便宜了紀家二公子,嫡長子為了個女子不回家,庶子自然承起家業,紀家現在認庶不認嫡,至於尤氏,則是跑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瞪大眼睛,「跑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原州金家之事被尤氏知道,她不甘心三姑娘還是能嫁得好,塞錢讓人送消息給金家,兩家的親事就是這樣沒的,老爺知道後下令打死尤氏,沒想到卻是讓她先逃跑,通風報信的粗使婆子抓到打死,但尤氏卻是找不到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原來是這樣。

        原州跟馨州相距百里,誰家又沒幾個外室女兒,就說金家怎麼會知道當中的彎彎繞繞,但如果是有人刻意相告,自然就不用意外。

        也好,金家人口再簡單,也是兩層婆婆,兩層公公,過門後下頭還有小叔,以後會有妯娌,身為嫡長媳,她得五更起身,發派大小事務,這一年,她過得舒心舒身,若讓她選,現在是過得最好的。

        金家,不想嫁。

        紀家,更不想嫁。

        青草小巷的屋子雖然不大,但四季皆美,此刻,很好,很好。

        也說不定。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01:13 PM 編輯

【第三章】

        程商手腳果然很快,才沒幾天就已經相中店鋪,就在城北鬧區,即使是商街,但附近都是賣書,畫,瓷器,古玩之類的東西,來來往往的都是名人雅士,講錢,卻不是財大氣粗。

        此外,門口有棵三人環抱的老樹,生得高大蒼勁,風吹過便有樹葉搖曳的聲音,櫬著店鋪那略有年代的門窗,顯然一副悠然古意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看,就覺得喜歡。

        程福早等在店鋪門口,見程商策馬帶著乘馬車的三小姐及丫頭過來,他馬上打開門等眾人過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屋子是老屋子了,我不打算修,就這樣舊著,門口朝東,不過這棵樹能擋日光,不會熱,裡頭的那間屋子有火道,到時候改成茶窖,若是遇到雨季,直接從下面燒熱,倒是省了整日搬暖石的時間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雖然是茶莊小姐,但對於生意之事,其實一竅不通,但她有個好處,自己不懂,那就是不懂,程商既然得父兄贊賞,那他的考慮跟作法肯定不會錯。

        因此她沒反駁,程商一路說,她便好好記在心底。

        她開店是想賺錢,有寄託,看看能不能體會白掌櫃口中的成就感。

        「阿瑤,你知道一個月能淨賺一百多兩,那有多爽快嗎,真爽快啊,我是被休沒錯,但看我現在過的日子,誰可憐我了,誰看不起我了,問問京城的婦人,若是被休後能月入百兩,她們想不想被趕出夫家,我告訴你,十個有九個想的,別說我嫂子跟弟媳常常帶孩子過來玩,襲家那老太婆還一直說願意三媒六聘,讓她兒子重新娶我一次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月入百兩!

        身為百年茶莊的嫡小姐,她的月銀也才五兩銀子。

        若是她的茶莊也開得風風火火,甚至像鎢州一樣成了官家茶,到時候,人家也只會說齊家女兒真厲害,不會有人可憐她,也不會有人閒話她,只要她過得好,那些都會過去。

        她喜歡京城,但還是想回馨州,想見爹,想見娘,大嫂終於生下嫡子,她也想看看侄子。

        只是她現在回去,不是盡孝,是平白讓齊家被人指指點點。

        即使她可以悄悄回家,但同一個牆內,又怎麼可能隱瞞那些姨娘,蔣姨娘跟石姨娘因為親爹還有弟弟被拔除之事,是恨上正房了,即使不敢真的耍大計,但放話出來這種小事情還是做得出來,只怕她回家不用幾天,母親嫂嫂出門時就會被問,唉,溫良回來了?怎麼搞的,還是沒對到親嗎?

        她不想讓家人這樣尷尬,她想像白掌櫃那樣,活得爽爽快快,風風光光,即使人人都知道她被休,但人人都羨慕她。

         她一定要把茶莊開起來,還要開得很好。

         「這間有暗壁,到時候直接改成賬房,京城的人比起其它地方富庶許多,夏茶秋茶倒不用賣,直接賣明前,雨前,跟冬茶就好,至於下人,我手邊還有六人,加上我跟程福,八個已經夠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聽到重點,「高價茶不是人人喝得起,如此一來,客人豈不是少多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一般客人自然不會來,不過城北多的是皇親貴冑,我打的是他們的主意,這些高門府第的採買管家個個眼界奇高,甲店客人多,但客人卻是一般販夫走卒,乙店沒人,若你伺候的是世襲府第,你往哪裡去?」

        她想了想,「乙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露出「還算有救」的表情,「那就是了,乙店的東西未必合他心意,但販夫走卒都買得起的東西,王宮貴族又怎麼會入眼,買回去不是討罵嗎?三姑娘若是想在京城掙得一席之地,別人有賣的東西都不能賣,只能賣金嵐茶。」

        金嵐是行話,意思是金價茶,即是最貴的那幾種。

        「本家老店有幾個沒用的匾額,其中一塊就寫著「金嵐茶」,是齊家茶莊最早的金嵐茶房所用,後來那茶房收了,匾額入庫,等這店鋪弄好再掛上去,別的不說,老樹,老門,老窗,老匾額,這些老東西,便讓人不得不想起齊家百年歷史,高門大戶沒那樣好打名聲,先請幾位名人雅士來喝喝茶,從這塊開始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略覺奇怪,「既然是名人雅士,有這麼好請嗎?」

        輕商,大黎國上下皆然,不管什麼朝代,商人永遠最低等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一笑,「名人雅士中,多的是沽名釣譽之輩,銀子準備好,就不信請不動,一般人只會知道某某先生來我們茶莊了,某某先生也來我們茶莊了,至於私下來往,兩方不說,誰又能知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這不是騙人嘛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笑著反問︰「有人吃虧了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卻也說不出來,那些人的名氣是真的,自己家裡的茶葉好也是真的,但就覺得哪邊不太對。

        「再好的東西沒人知道,就是等著發霉,三姑娘若是糾結這點,倒是真不適合開店了,別的不說,去年欽點的狀元其實是賀大儒的叔父一手教導起來的,但他叔父無名,為了交際方便,他便自稱是賀大儒的門生,這不,新點狀元拜訪朝中大臣,人家知道他是賀大儒的學生,才說得起話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說到這裡,接著說︰「這是取巧,不是殺人放火,庫房茶葉有時候壞了就是壞了,若跟客人說「太平猴魁」受潮了,那客人只會覺得,唉,你們的茶會不會有問題啊,我以前買的該不會都長了霉吧,所以茶若壞了,一定就是賣完了,客官,抱歉,「太平猴魁」比較少產,一收就那麼一百斤,昨天已經出了最後一斤,沒了——這是騙人,但不是傷天害理,三姑娘若是連取巧都不願意,想打發時間,恐怕得另外想辦法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被說了一頓,面紅耳赤。

        自己果然傻,別說其它,她剛到原州時,母親騙她尤氏被扔往莊子,齊金珠被發賣,當時她信以為真,還因為惡有惡報覺得高興——那當下若是跟她說,父親對尤氏舊情難忘,捨不得賣,紀頤生把齊金珠當寶貝一樣的愛著,那只怕自己好不容易開朗的心情,又要陰暗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事事誠實,的確難做。

        她喜歡的香粉若是賣完了,那就是賣完了,但若店家說那批香粉做壞了,抹了會癢,所以沒拿出來賣,要她再用那間的香粉,就會有種障礙,忍不住想,這盒沒問題吧,會不會其實做壞了,他們自己不知道。

        真說「太平猴魁」發霉不賣,那客人只怕疑心生暗鬼,覺得難怪以前喝了齊家的茶都肚子怪怪的,恐怕以前茶就發霉了吧。

        齊溫玉滿臉雀斑,賈姨娘總一直稱贊可愛,不也騙人,可是,也沒人受到傷害啊。

        「是我思慮不周,照程掌櫃的意思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大抵是真的發現她完全不懂生意,也不懂茶葉,店鋪只繞了一圈,就說要帶她走走。

        所謂「走走」就是去逛逛這條商街的店家。先進入畫室,他開口就要留雲派的潑墨山水,掌櫃笑咪咪的說,留雲派的潑墨山水入手極難,偶而有,都是很快被買走了,若是喜歡意境,店裡宗真派的水墨也是一絕,就連文人方換世都對宗真派的水墨贊譽有加,還寫過詩來贊美。

        出得畫室,程商便說︰「京城繁華,留雲派的潑墨山水在這裡吃不開,不是入手難,而是賣不好,所以不怎麼收,還有那個方換世,雖有幾分詩才,但十兩金子就能讓他作詩贊頌。」

        再進得首飾鋪,程商問了冰晶手鐲。

        冰晶手鐲昨天剛好賣掉最後一只,但掌櫃推薦了臨喜府的珍珠,說金盾侯府的大太太最愛的就是臨喜府的珍珠,若大爺堅持要冰晶鐲,小店可幫忙代尋,不管要上好冰晶,還是次等水晶,大概一個月就會有結果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齊瑤又開了眼界。

        「冰晶雖昂貴,但色淡,不若珍珠炫目,這些太太奶奶月銀固定,嫁妝又不會變多,買東西自然得買最有效益的,一樣是一只千兩,冰晶鐲不明顯,珍珠串卻是遠遠就能瞧見,一舉手,人人都知道她手上戴了個一千兩的東西,至於冰晶鐲,我一個認識的掌櫃店裡有一對,是從他爹那裡傳下來的,因為實在賣不掉,只好改稱為「鎮店之寶」,這樣的話,就不會有人問為什麼一直擺在店裡了,鎮店之寶嘛,不放店裡難不成還要賣掉嗎?冰晶價高卻無市,這掌櫃肯定是沒進,但身為掌櫃,他不能這樣說,不然會顯得格局小,所以只能是剛好賣完了,至於珍珠就更簡單,店家肯定孝敬過金盾侯府大太太,才能這樣拿她的頭銜出來用。」

        後來不管是文房墨寶店,絲綢店,還是琴店,幾乎都上演著差不多的劇目,程商要買的東西永遠是「昨天才賣掉最後一個」,而店家推薦的東西,一定有個達官貴人愛用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從剛開始的錯愕,到後來都能把流程背出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原來是這麼一回事。

        大家都是這樣一回事。

        想起來,程商只請幾個名人雅士來喝喝茶,真算小意思了,那絕版書鋪的掌櫃到底是怎麼跟大學士搭上的,真的好神奇,還以為自己在京城住了一年有餘,眼界早已不同,原來還是差多了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有件事情倒是得先跟三姑娘確認。」半日的震撼教學下來,程商問她,「姑娘打算親自掌櫃,還是當幕後掌櫃?」

        「幕,幕後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若只在幕後算銀子,姑娘永遠不可能像白掌櫃那樣過得意氣風發,更遑論脫胎換骨,自信滿滿的回馨州,茶莊生意再好,姑娘也只是有背景的齊姑娘,而不會是好手段的齊掌櫃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已經不想問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意圖了——經過這半日,她知道這人有備而來的「備」,到了什麼地步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……不懂茶。」這樣她要怎麼掌櫃。

        「若是懂了,可願放下身段,像白掌櫃那樣去跟人介紹?若是不願,我自然不勉強,只是女子掌櫃與男子掌櫃的經營方式大有不同,希望姑娘誠實以告,才好知道這金嵐茶莊該怎麼做。」

        白掌櫃很能掙錢,但其實,她的錢也不少。

        爺爺留給她康祈府的店鋪八間,年收一千兩,另有現銀三萬,紀頤生帶著齊金珠落跑時,紀太太上門道歉,另外給了她一塊田產,給她賠不是,那塊田產很肥,一年也是一千兩的收益,去原州時奶奶又偷塞了一萬兩給她。

        她現在的身家是現銀四萬兩,另外,每年收租兩千兩。

        她比白掌櫃有錢多了,但她的確沒底氣,若她只是在簾子後,那麼,她想要的東西永遠得不到——她想要堂堂正正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走著,看到紀家人也不心慌,她想要人家說「齊瑤真本事」,可是,如果她只是做個掛名掌櫃,那麼,她得到的依然只會是「齊溫良真可憐」。

        她才不可憐,她不要人家可憐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對著鏡子,自己插上了白玉鳳凰簪。

        這是母親的禮物——那一車子,她花了兩日才整理完畢,各種東西都有,其中最喜歡的就是這只白玉鳳凰簪了。

        雕工精緻,顏色素雅,很對她的心意。

        櫻桃見她心情好,便道︰「小姐,今日天氣不錯,不如我們去昭然寺上香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想想也好,昭然寺長年設有善心粥棚,去捐點銀子,順道祈求爹娘身體健康。

        正想吩咐下去準備準備,橙子卻進來了,「小姐,程掌櫃派個丫頭過來,說是送東西,婢子讓她在廳上等著,小姐是要出去見她,還是讓她進房來?」

        「讓她過來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橙子下去,不多時,帶了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,梳了個雙平髻,相貌討喜,看她衣飾打扮,大概跟櫻桃這幾個身分一樣,程商把她當大丫頭。

        少女倒是十分規矩,一進來便跟她行禮,「婢子花蕊,見過小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用多禮。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舉舉手上的紅漆描金盒子,笑咪咪的說︰「少爺吩咐婢子教小姐煮茶藝。」

        屋裡眾人都愣了一下,少爺?

        齊瑤最先想到,花蕊口中的少爺,不是齊家大少爺,而是程商。

        他有自己的僕人,自己的婢子,雖然跟齊家簽有賣身契,但他能賺錢,把自己當少爺,倒也沒什麼不行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到大廳裡去吧,那兒桌子大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回小姐,認茶得煮水,若是在廳子裡,久了怕燻得小姐咳嗽,在亭子裡倒是比較合適。」

        沒想過煮個茶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學問,也是,炭有煙,有味,總不可能拿暖香碳來燒水,就算有錢,也不能這麼花。

        一行人便移到前院的小亭子,這才知道花蕊還帶著兩個粗使丫頭,除了燒茶的各種器具,連水都帶著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打開紅漆描金盒,一層八格,共三層,二十四種茶。

        「這是少爺精心挑選出來的二十四種金嵐茶,小姐那日說願意從招呼姑娘家開始,少爺很高興呢,已經派人跟兩位詩人講好,屆時請他們品完茶當場寫詩,一個詩瓖梨花,一個詩瓖牡丹,那些高門大院的太太奶奶在深秋時分聽到居然有茶水像春天花朵,一品高貴,一品艷麗,肯定好奇死了,會派人來請,少爺說,那些太太奶奶只不過貪慕風雅,沒幾個真懂品茶,小姐把這些記熟,當場就能把她們唬住,還怕她們不買?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這番發言,別說櫻桃,葫蘆,橙子一臉驚愕,就連八風吹不動的葉嬤嬤,神色也是閃過一絲微妙。

        倒是齊瑤算是有經驗,心想,真不愧是程商的人,講話雖然比較頓,但大抵也是差不多的意思。

        「茶水呢,時間最重要了,短了無味,久了澀味,得從香氣,顏色,時間三方面一起判斷,婢子先做一次,請小姐看著,若是哪裡不清楚,便說一聲。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取出第一格茶葉,粗使丫頭放好東西,見水滾,演示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水杓要拿哪裡,茶箸要拿哪裡,茶巾何時取,如何放,手腕跟手指何時該彎,何時該直,從小到大過著茶來伸手的日子,她可真沒想過一杯茶有這樣多的學問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倒是面面俱到,茶好了,親手奉給她,至於葉嬤嬤,江嬤嬤,櫻桃,葫蘆,橙子,也都有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又演示了兩次,齊瑤覺得自己記熟了,便想試試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連忙把冷水壺換上,「熱水滾著,小姐手生,先用冷水習慣習慣,免得一個不小心燙著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笑道︰「你這小丫頭倒是細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我出門時少爺吩咐的,說等小姐閉眼也能正確無誤後,這才能用熱水,不然燙到,那可不是開玩笑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一個下午很快就過了,花蕊把帶來的茶具都清洗乾淨,說要留著給小姐練習用,齊瑤賞了她一匹布,花蕊也不推辭,笑嘻嘻的謝過賞後,領著粗使丫頭抱著布匹離去。

        葫蘆看到門關起,這才命人擺飯上來。

        吃完飯,下人撤了桌子,葉嬤嬤奉上水果,見自家小姐神色不錯,笑問,「小姐真要開始見外人?」

        雖然那日她沒跟著出門,但花蕊那丫頭說的「小姐那日說願意從招呼姑娘家開始」這句,她已經有點明白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聞言,放下銀叉子,「嬤嬤,老實講,讓我在櫃臺後像白掌櫃那樣,見了男女都招呼,現下還做不到,可程掌櫃告訴我,有些深宅大院的太太小姐會招人進去品茶談茶,若只是這樣,我想是可以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深宅大院的太太千金個個自比鳳凰,可不是那樣好伺候的,小姐可得想清楚,若是進了那宅子,難免會遇到輕視跟污辱,可忍得下那口氣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不是一時衝動才說好的,我在心裡想了很久,從跟大哥說想開店開始,便考慮起這件事情,並不是每個客人都講理,我懂,可白掌櫃或其他女掌櫃之所以得人尊敬,正是因為她們事必躬親,我若只是做個閒散掌櫃,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,我想從面對深宅女子開始——嬤嬤,你覺得我鑽牛角尖了?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笑道︰「怎麼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會不會覺得我辜負了你多年的教導?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花了很多心思把她教成大家閨秀,但自己卻沒照她想的路走,總覺得辜負了她的心血。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雖然打算當個商人,可是小姐沒辜負嬤嬤的心血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真的?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什麼時候騙過小姐——怎麼教小姐,那都是太太的請託,可是在嬤嬤我心裡,裡子比面子重要,日子比膝蓋重要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不太懂。

        面子比裡子重要,這還能明白,但什麼叫做日子比膝蓋重要?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,嬤嬤這麼跟你說吧。」葉嬤嬤拉過她的手,「嬤嬤我八歲入宮,二十五歲的時候成為掌管秀女院的二品女官,日子舒服又風光,可後來皇上偏寵個姓田的小秀女,封了她當富貴,但那小秀女不過是個縣令的女兒,皇上怕她在宮中無人照顧,便讓譚皇后降我等級,只為了去給她當大丫頭,於是,我從二品女官一下落成八品,手下從百來人變成十二人,我雖然怨恨那田富貴,但也無法違抗皇后懿旨,繳了二品的衣服,這便到那院子去報到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是她第一次聽葉嬤嬤說起宮中事,她還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提到這些,卻聽得很專心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雖是帶著滿腔怨恨,可是田富貴實在真誠,心地善良,個性端直,慢慢的,我是真心想扶持她,她生了一個兒子後,連升兩級,成為田昭熙,賜住彩晨宮,我恢復二等女官的位置,後宮即使再不容易,但以我的經驗,加之皇上對她的寵愛,一路走來,總能化險為夷,皇子活潑健康,她又懷了第二胎,本來到這為止,一切都很好,可惜……我前頭說過了吧,田昭熙個性端直,即是這個性端直害了她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她觸怒了皇上?」

        「觸怒皇上那倒還好一點,皇上再生氣,最多就是把她送入冷宮,但田昭熙得罪的卻是太子,得罪太子,就是得罪譚皇后——到底是太子命護衛把小皇子打落水,還是小皇子自己不小心,太子倒霉剛好經過就被賴上,那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田昭熙不懂得忍,把事情掀開跟皇上討公道,你覺得皇上該怎麼判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搖了搖頭,「我不知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田昭熙說太子狠心,太子卻說田昭熙誣賴,沒親眼看見,誰都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。

        對皇帝來說,手背手心都是肉,罰誰都不忍,但出了事,卻是不能不調查出個結果。

        「太子已經十三歲,是譚皇后第一個孩子,譚家兩代為相,兒女姻親更是佈滿朝堂,最重要的是譚太后還健在,可田昭熙雖然受寵,父兄卻是沒收到多大好處,田大人依然是個縣令,兩個嫡兄三十多歲了還在考國生,你現在怎麼看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猜小皇子是被人推落水的。」小皇子是寵妃之子,身旁肯定有宮人侍候,怎可能落水卻沒人看見事情經過,必是被人藉故遣走,而太子是天之驕子,心性甚高,看小皇子不起,或許是狹路相逢,挑釁捉弄,以為他們會吃下悶虧,卻沒想到事情弄大了,出乎他意料。

        「沒錯,小皇子其實是被推落水的,但譚皇后勢力極大,隻手遮天不是難事,所以田昭熙就成了誣賴儲君,其實她若是吃下這個虧,下廚弄個點心端去御書房,跟皇上服個軟,只要皇上開口,譚皇后的責罰不會太重,可偏偏她氣皇上不公平,不管我怎麼勸,她就是不願意,譚皇后見皇上沒發話,自然往死裡罰,直接拔除等級扔往思過房,小皇子則被帶到鳳翔殿扶養,她在思過房中聽到自己的兒子到了譚皇后那裡,又氣又急,這時想跟皇上服軟,卻已經為時已晚,田昭熙後來產下一名公主,月子裡受寒生病,小公主還沒滿月她就走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掏出手帕,給葉嬤嬤擦了擦淚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欣慰地點點頭,「小姐剛剛問「會不會覺得我辜負了你多年的教導」,不會的,小姐努力過得好不是嗎,田昭熙那樣,才真的辜負了我的教導,她明明可以在後宮活出一席之地,卻偏偏把自己活進思過房,還連累了六皇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睜大眼睛,六皇子。

        他們大黎國的後宮曾有兩段腥風血雨,在那之中,六皇子並沒有長大。

        「六皇子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。」葉嬤嬤知道她要問什麼,直接承認,「這樣的孩子不能留,別說皇宮,即使是民間的富貴之家也是如此,你可曾見過哪戶太太罰死了姨娘,卻還把姨娘已經懂事的兒子養在家裡的?萬一這兒子想幫親娘報仇,怕連父親都會連著恨上,六皇子剛剛落水,受寒病死再理所當然不過,小公主倒是逃過一劫,交給紫寧宮撫養,傅韶妃先前產下的女嬰只活了幾個時辰,她正在傷痛,小公主到來倒是安慰了她不少,滿月時便央了皇上給賜名,皇上賜了「安寧」的稱號,即是嘉許這小公主安慰了紫寧宮。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嘆息一聲,「小姐,我甚少說起宮中之事,是因為田昭熙真的讓我傷心,我希望她能登上四妃之位,她卻是病死在思過房,還有那六皇子,七歲多,真的可愛,後來病得不行時,一直求我替他好好照顧母親——我有時候會想,是不是自己做錯了,皇上喜歡她天真善良,我知道她若想繼續受寵,就必須把這份天真善良維持下去,裝,是裝不像的,皇上很聰明,是裝的還是真的,瞞不過他,所以我始終沒教會田昭熙宮中有多險惡。

        「她從來不知道送進彩晨宮的東西有多少被我扔出去,又有多少因為懶惰被我換掉的宮女其實偷偷拿著譚皇后的賞,我跟幾個有品級的姊妹,時時警醒,和善的皇后,大度的妃子,都是等著那一擊中的的機會,那些相處幾次就知道她很壞的,都是蠢人,相處了這麼多年,還看不出對方有心眼的,這才是厲害,田昭熙高估了皇上對她的喜愛,低估了譚皇后對她的嫌惡,結果就這樣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,我懂了,你是怕我跟那田昭熙一樣,被保護得太好,結果不知道天高地厚,怕我進出官門府第,最後惹禍上身了是不是?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可不是小看了小姐,嬤嬤這輩子無兒無女,小姐是嬤嬤的心頭肉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笑著挽著葉嬤嬤,把臉靠在她肩膀上,「嬤嬤疼我,我知道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可得記得,委屈忍忍就過了,別爭一時之氣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知道了,嬤嬤放心,既然是一直在考慮的事情,自然不是一時衝動,偶而聽白掌櫃說起,心裡大抵也是有點準備的,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九了,我有時會想,被紀家坑了,又被金家坑了,或許是老天爺讓我醒醒呢,這不,我從原州出走後,可過得高興多了,也許我在踏出這一步之後,得到的會更多也說不定。」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02:34 PM 編輯

【第四章】

        齊瑤想一鼓作氣,但現實卻是一鼓作氣不起來——她什麼都不懂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,程商把花蕊,花瓣,以及幾個粗使丫頭留下,自己帶著數人前往落州,連辭行都沒有,只讓人帶了口信。

        幾個丫頭嬤嬤面面相覷,這,誰才是主子?

        花蕊笑道︰「我家少爺說,開張不能一次打響名號,後來就是事倍功半,一旦金嵐茶莊開張,小姐便得開始出去演茶,但小姐現下還不行,他留在這邊也是沒事,本家太太聽人說海船好賺,想試著走這條發財路,我家少爺去給本家太太探一探,到底是真能賺,還是海商缺錢想騙,等小姐能練好筆茶藝,少爺這便回京城。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說得有理,她也就接受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茶」雖只有一個字,但學問卻是千千萬。

        學著學著,轉眼便到了正月。

        元宵後,哥哥寫信來,說母親打算買海船——程商打聽好了,那喬姓商人信用不錯,只可惜運氣不好,連續兩批船在颶風中翻覆,程商出手,投了八艘船的錢,打好契約,海船的淨利前五年由兩邊平分,第六年開始,喬家七,齊家三,第十年,喬家八,齊家二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看完信,忍不住笑了,「這姓喬的好捨得,就算娘出了大錢,但平分委實也太虧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但想想,正因為五五分已壓到商人的底線,所以第六年開始,齊家後退,第十年,齊家退到一般合資的比例。

        基本上,前五年等於是咬住對方,對方的家財都散在海中,不得不從,但若兩方關係想長久,齊家必須在適當的時候後退,不然喬家可能心生不滿而搞鬼,海船既然能賺,又何必斷了這條路。

        這程商說來,還真是做生意的料子。

        她命葫蘆把信收好,又繼續埋頭學習。

        不只是學桌子上的技巧,還得學學人際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花瓣是跟著說書先生長大的,性子活潑,每隔幾日便陪著她到外頭去,尤其那條城北商街,去書畫鋪子買幅畫,跟掌櫃聊聊,順道說起自己準備開茶莊,過幾日再去首飾店買支釵子,再跟掌櫃聊聊,再順道說起自己準備開茶莊。

        剛開始雖然彆扭,但幾次過後,倒也習慣了。

       「都是人而已,小姐別怕。」花蕊笑嘻嘻的說,「將來小姐入高門演示茶水也會遇到人家的少爺管家,甚至是客人親戚,總不能見了男人就低頭,小姐想當掌櫃,首先要學的就是抬頭挺胸。」

        大抵是因為專心,這段日子過得特別快,去城北商街看店鋪好像才是昨天,然後一轉眼,就過了半年。

        小院子裡有棵梨花,白色花朵開滿樹枝,趁著碧空如洗的春日藍天,就別說有多好看,好看得齊瑤都想放下手中的茶具,望天發呆了。

        春分過後,程商又讓人帶了口信,清明之前他會回京。

        說實話,見面之前,她的確是把他當下人,是啊,賣身契在母親手上,給大哥辦事,不是下人又是什麼,可那日在小院中見面,她就知道自己錯了——他俐落而直接,帶她看店鋪時更是事事把握,見她什麼都不懂,順勢現場教學。

        原來,生意是這樣一回事。

        必須有技巧,必須有話術,只要不是詐欺,算不上什麼大事,做生意沒有分好東西壞東西,只有分賣得出去跟賣不出去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她跟紀頤生見過幾次面,說實話,她並沒有很喜歡,可是母親說讀書好啊,讀書老實,愛讀書總比愛風流好,她想也是,夫妻成親求的是細水長流,只要他人不壞,總能培養出感情,結果就是,這位讀書人讓她成了馨州的大笑話。

        後來的金家少爺金塾全,定親後也見過幾次,不好不壞,喜歡聲色但卻不著迷,屋有通房卻知道正妻為大,除此之外,她對這人完全沒印象,連長什麼樣子,她都想不起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可程商完全不同,他書讀不多,但說起話來在情在理。

        說實話,她喜歡看他顯露本事的時候,笑起來胸有成竹,那樣子真比什麼名門少爺還讓人覺得好看多了,紀頤生是「書裡說」,「卷裡說」,金塾全是「我爹說」,「我娘說」,程商卻是「你聽我說」,不是別人指導他該如何如何,而是他指導別人該如何如何。

        這才是男子漢,這才叫有肩膀。

        他……

        她是外行人想入行,他也不是打算幫她開了店就算,而是手把手的教,要把她教到好,怎麼看店,怎麼賣東西,怎麼推敲客人的習性,怎麼學茶藝,然後透過茶藝得到自己想要的名聲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原本以為程商回到京城,是要考她學得如何——雖然十幾年來沒下過功夫,但畢竟是百年世家,先祖的本事都流在血液裡呢,花蕊的煮茶藝,筆茶藝她都學會了,花瓣開始教她以茶做出水丹青,難的圖案沒辦法,吉祥字倒是沒問題,嚇了兩姊妹一跳。

        兩人是程商從說書先生那裡買來的,靠的即是這手功夫,從小到大的本事,沒想到人家短短半年就學會了,只能說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想起少爺說的「姑娘學得好,一人賞百兩,若學得還行,一人賞五十,若是讓我看出來手生,那就領板子吧」,看這態勢,一百兩肯定是有的,少爺向來賞錢大方,說不定齊小姐超出預期,少爺會加倍給呢——想到這裡,兩人更加用心教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自己則是很高興,現在她已經有了一點點的成就感,看來自己要從商真是選對了,又知道程商要回來,更想著若是自己演示沒問題,金嵐茶莊也許夏天就能開張。

        卻是沒想到,程商到來那日,發生了大意外。

        那日程商到青草小巷,四月初乍暖還寒,外頭有點冷,齊瑤這幾天微感風寒,明明已經請大夫開藥了,晚上還是輾轉反側睡不好,葉嬤嬤不讓她出房門,於是在東廂的外間見他。

        內間是她的臥房,外間則是小廳,中間用百鳥屏風隔著,外頭看不到裡面,裡面也看不到外面,加上嬤嬤跟丫頭都在,不算失禮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剛坐下,客套話都還沒說,便聽到外頭婆子大叫,「你們是誰?」

        又一個丫頭淒厲一喊,「賊啊!」

        眾人紛紛想起最近的不平靜。

        這一個月,附近共有四戶人家被盜賊搶了。

        因為有竊盜,大家晚上防得厲害,壯漢子都白天睡,晚上醒著守院,卻沒想到這次他們居然白天進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見眾人臉色瞬間慘白,問道,「不只搶錢,還搶女人?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點頭,聲音顫抖,「漂亮的姨娘不要,沒伺候過人的丫頭也不要,就要糟蹋千金小姐,已經有三戶人家的閨女給毀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聞言,站起來把齊瑤一挎,噓了一聲,警告她不許說話,接著命令,「葫蘆把門拴上,江嬤嬤進來。」說完,把她拎往裡間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一面脫自己的衣服,一面命令江嬤嬤,「把姑娘外衣,中衣全部脫下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在尚書後宅待了快二十年,腦子反應極快,猜出程商想做什麼,雖然失禮,但總比讓小姐被那些匪人奪去清白好。

        呆滯的齊瑤一下就被江嬤嬤除到只剩下裡衣裡褲。

        也脫得差不多的程商把她扔上床,江嬤嬤原以為他也會鑽上去——盜匪頭兒只對閨女有興趣,若見到男女裸身蓋同被,肯定就走了。

        卻沒想到程商並沒有跟著上床,而是用棉被蓋住她,又把她的一隻腳丫子拉出來,露在簾子外,接著把自己頭髮弄亂了些,這便坐在床沿等。

        外頭砰一聲,門被踢破,接著葫蘆大抵是挨揍了,叫了幾聲,混在各種器皿被砸破的聲音中,更顯得凶殘。

        三個蒙著臉的男人踢開屏風——

        瞬間,程商站起來,江嬤嬤連忙過去給他穿衣。

        那劫匪一看,倒有點愣住——這是夫妻白日宣淫吧,女人男人的衣服散落一地,女人還有一隻腳丫在帳子外呢,看樣子男人剛剛完事,老僕婦在給主人家穿衣服。

        「搞什麼,不是說這裡只有一個姓齊的丫頭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大爺誤會,在下姓程。」程商裝出一副害怕,但強做鎮定的樣子,「這是我的外室,已經跟了我兩年多,可不是什麼千金貴女,我身上有些金銀,還請笑納……江嬤嬤,我外衣的銀票,還有一張領收單,都拿給大爺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連忙在地上衣服中找出他的外衣,一掏內袋,果然有數張銀票跟領收單,連忙雙手奉給那幾個盜匪。

        那盜匪接過,一看,銀票是大金錢莊,還有一張船務領收單,明明白白寫著「程商」。

        這戶人家還真的姓程啊,是個外室,不是什麼閨閣姑娘。

        搞了半天自己弄錯了。

        那劫匪頭頭只對未出閣的千金小姐有興趣,見這滿地衣服,大膽的作風的確是外室爭寵才幹得出來,又對那幾張銀票的金額滿意,嘖了一聲,轉身就走。

        見那匪人走了,江嬤嬤腿一軟,跪倒在地上——從聽到粗使婆子大喊,到現在看著匪人走開,其實不過就是一瞬,若是什麼地方慢得一慢,未必就能滿得過,小姐要真有什麼意外,她要怎麼跟太太交代,真是好險,好險……

        程商自顧穿好衣服,再把江嬤嬤扶起來坐好,聽得外頭聲音漸息,判斷那群人已經走了,喊道「葫蘆。」

        葫蘆果然是挨打了,臉上一塊青一塊紫,聽得叫喚,跌跌撞撞地跑進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幫你家小姐把衣服穿好,陪著,別離開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受驚過度,葉嬤嬤也身受重傷——聽到有賊,立刻跑來小姐門口想攔人,自然是挨了重打,頭破血流的躺在床上,也虧得她死命護門,拖得一拖,不然後來怎麼樣,倒是難說。

        下人正當群龍無首,程商倒是出來一一發落。

        先是數人,確定大家都在,便派腳程快的奴僕,一個去請大夫,一個去他京城的宅子通知管事拿錢過來,輕傷的分派下去清點物品,其他的人去幫忙安置葉嬤嬤還有幾個被打得比較厲害的下人。

        飯那些也不用弄了,直接讓附近的飯館送過來。

        大夫開傷藥時,又請他去給齊瑤診了脈——小風寒倒是不礙事,今日受驚,心緒不穩,吃幾帖寧神藥即可。

        一直到下午,院子才算整理好。

        聽到程福跟林管事已經把事情辦妥,程商把下人聚集起來,重傷三人,中傷一人,其餘都是皮肉傷,將養將養就能恢復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群盜賊怕是會再回來,這院子暫時是不能住了,蘇大夫傍晚前會派車子來,重傷的人暫時就先住在醫館裡,橙子,方婆子,你們兩人陪著葉嬤嬤;羅五家的,你帶著自己兒子陪著羅五;白大郎,你帶著自己媳婦陪著弟弟;伍婆子,高婆子,你們倆陪著尹婆子,傷愈之前都住在醫館裡,診金方面蘇大夫會直接跟我拿,不用煩惱。」

        把重傷中傷的安排好,接著又說︰「其他的人去大有客棧,我已經請人租了四間大房,都先住那裡,把金銀貴重物品帶走便行,不能放在衣袋裡的東西都不准帶出去,更不准拎著衣箱包袱,也別結伴而出,現在開始,每一刻鐘走出去一個,別讓其他人一看就知道大家準備搬家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下人面面相覷,知道這程掌櫃使計騙走盜賊,只能拖一時,這裡不能再住,但要他們不准帶衣服或者其它東西,想想還真有點……

        程商使了眼色,程福道︰「我家少爺知道各位有損失,已經預備好十八個錢袋,裡頭都是十兩的碎銀跟一張五十兩的銀票,總共是六十兩,請各位先在大有客棧暫住,等少爺替齊小姐找好新住處,各位再過來伺候便行。」

        六十兩!

        這沒什麼好抱怨了,要說起來,那幾件舊衣服跟小物品哪值這麼多錢呢。

        知道有錢可拿,沒人埋怨,說來也算發筆小財了呢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年紀雖不小,但耳朵還是挺厲害的,聽得外面發落完畢,道︰「這次真幸好有程掌櫃在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已經沐浴過,重新換過衣服,飯館送來的中餐雖然豐盛,但她一點也吃不下。

        只穿裡衣裡褲的樣子被人看去了,給她龍肉她都吃不下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好說歹說,她才勉強喝了半碗湯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的小姐啊,別想了,我看程掌櫃人也挺好,不會到處亂說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,這,若只是想瞞過那群盜匪,抽斗裡多的是衣服,怎麼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是,她是覺得程商頂天立地,也對他有好感,可是——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溫言安慰,「小姐,萬一他們一進門就掀床掀被子,卻發現小姐穿得好好的,那可怎麼說,再者,脫下來的衣裳衣擺會髒,會皺,跟抽斗裡取出來的不一樣,要是拿熨燙過的衣服丟在地上,只怕是一眼就能看出,嬤嬤知道小姐委屈了,可這個險不能冒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便不說話了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說的道理她都知道,但就是……就是……

        此時,程商大步跨進來——門也破了,屏風也破了,下人都被他命令去收拾財物,自然沒人通傳。

        一見他,她立即問道︰「葉嬤嬤如何?」

        她聽到葉嬤嬤重傷,很想自己去看,倒是被江嬤嬤勸退了,說她已經受到驚嚇,再看到自小疼愛自己的葉嬤嬤被打成那樣,只怕是受不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左右手都被打斷了,雖然可以接回,但大夫說至少要休養半年,姑娘且放寬心,葉嬤嬤沒有性命之虞。」

        嬤嬤肯定是死命護住門的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這輩子無兒無女,小姐是嬤嬤的心頭肉」。

        她眼眶一紅,眼淚流了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見狀,聲音放緩了些,「蘇大夫是京城有名的外科聖手,他說能恢復,就一定能恢復,姑娘放心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吸著鼻子問︰「真的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可沒騙過姑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想想也是,便覺得好上一點,「請蘇大夫給葉嬤嬤用最好的藥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是當然。」程商看她情緒稍穩,道︰「姑娘吃飽了?若是飽了,帶上葫蘆,江嬤嬤,櫻桃跟著我走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最掛心的事情得到了結果,她突然又不知道該怎麼看他,「也住大有客棧嗎?」

        她也有聽到他剛才對下人說的話。

        「城北的客棧現在沒上房,姑娘先住我的宅子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,程掌櫃住哪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一笑,「倒是我沒說清楚,我宅子有客院,有井有灶,挺方便的,現在應該已經布置起來,我另外派幾個丫頭過去,馬車明日就派人去買,姑娘不用擔心不自在。」

        話雖然婉轉,但她也聽得懂。

        院子裡有井有灶,可以自己開飯,自己洗衣,小院子自成天地,她現在只有江嬤嬤跟櫻桃葫蘆,的確不夠用,他再派人,有了新馬車她就能自行出入,跟住在青草小巷也不會差太多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用擔心,下人都以為是我把萌蘆放床上充外室,把姑娘藏床底,以此騙過盜賊,葫蘆跟江嬤嬤自然不會亂說,至於我,當年若不是太太善心,別說今日之光景,能不能活命都不知道,出了這屋子,我不會再提今日之事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對著自家小姐欣慰一笑,臉上就寫著︰看吧,我就說程掌櫃人好,肯定能守口如瓶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相信他的人格,但就是覺得哪邊有點怪怪的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若還是不放心,待我跟太太及大公子招呼一聲,安置好我娘跟兩個妹妹——我跟喬公子相談甚歡,他一直約我出海,東北東南,諸多國家,各有驚奇,我便在外頭遊歷個五六載,回大黎後,自是不會再踏上馨州,也不會與齊家相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,不用,是我自己太憂慮,今日之事,多謝程掌櫃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姑娘把要帶走的東西拿一拿,換了下人的衣服從後門出來,這是避難,不是搬家,別多帶,附近人家只怕都知道青草小巷被搶了,別讓人一眼就看出咱們不打算回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車子從側門入宅後,程商便下來,放下帳子,車子又往前行了一段,這才停。

        外頭有人掀開帳子,居然是花蕊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笑咪咪的說︰「齊小姐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在花蕊的攙扶下,踩著小梯子下了馬車,這才發現原來客院的門居然寬到可以讓馬車通過。

        環顧四周,比自己的青草小院還大上一些。

        青磚地,紅瓦屋,石牆漏窗都是花朵形式,看格局應該是一進三大房,前院有亭有池,東廂邊種著一排竹子,風吹竹響,倒頗有一番雅趣。

        大門外,除了花蕊,花瓣也在,另有四個約莫十五歲上下的二等丫頭,兩個廚娘,四個粗使婆子,還有個醫娘,是蘇大夫館裡出來的,見人下了馬車,同時行禮,「齊小姐。」

        另外有個一二十歲左右的俏麗婦人,見到她馬上笑說,「婢子是絲湖繡房的大繡娘,齊小姐還請先跟婢子進房量身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不讓她們多帶東西,但也不是全沒計劃,那繡娘帶了兩箱現成的衣服來,齊瑤先試了,留下一套晚上穿,江嬤嬤跟櫻桃葫蘆自然也都留了衣服換洗。

        繡娘量好衣服跟腳的尺寸,笑說︰「婢子回去趕工,明日早上會先送兩套春服跟彩香寶墜鞋過來,齊小姐膚色白,穿淺色倒是好看,不如先做一套藕荷色配雪青腰帶,一套妃色配胭脂腰帶,小姐看著可好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先這樣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原本以為住到程商的地方會諸多不便,但卻是事事周全,什麼都有了,晚上睡覺,花蕊說不知道她習慣什麼香,準備了幾種,葫蘆點了竹葉燻香,聞到熟悉的香味,心裡鎮定了不少,待除下外衣,醫娘端著寧神湯進來,看著她喝完藥,接著坐在床頭,手抹藥油給她按摩。

        一夜無夢,還是櫻桃把她叫醒的。

        繡娘已經把連夜縫製的兩套衣服跟鞋子送過來,梳洗過後,櫻桃給她梳好頭髮,換上妃色對領襦裙,彩香寶墜鞋,珠釵首飾等東西自然是有帶出來的,鳳璃簪往頭上一插,銅鏡中,依然是那個百年茶莊的嫡千金,氣色極佳,根本看不出來昨天差點遭遇劫難。

        小廳裡,飯菜已經擺上,江嬤嬤見她進來,開始伸手布菜。

        一切規矩都照她在齊家的水平,沒有忽視,沒有怠慢,她也不覺得自己是落難了。

        用完早膳,花蕊跟花瓣笑咪咪的,「小姐,我們今日再學茶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有點為難,「這,不太好吧,小姐昨天受到驚嚇,得休息休息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少爺說,即是受到驚嚇,才不能休息,腦子一空,只會不斷想起昨日之事,想多了,晚上要不好睡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聽,也覺得有道理,以毒攻毒嘛,便站起身,「還是在亭子裡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。」

        一個早上都是在茶香中度過,要不是葫蘆說中飯好了,還真不知道過了兩個多時辰。

        下午也是一般。

        她一把心思放入怎麼在水丹青上開出花朵,就不太會想起昨天的驚心動魄,累了一日,睡前醫娘給她按摩按摩,又是一覺到天亮。

        如此,不是學茶,就是讓花蕊花瓣拉著去花園走走,身體不閒,腦袋不空,晚上一次惡夢也沒有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懸了幾日的心,這才總算放下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忘了是第幾曰早上,她原本也以為是學茶,花蕊卻是笑道︰「早荷開了,小姐想不想去看一看?」

        一聽,她便來了興致,居然這樣早開花,也算稀奇。

       江嬤嬤陪著,葫蘆櫻桃也帶上,花蕊花瓣領路,朝荷花處前去。

        葫蘆咦了一聲,「這條路跟我們之前走的不太一樣對吧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啊,東北角這塊園子主要是桃林,荷花池,觀星閣,桃林裡有兩隻狐狸,有時候會跑到荷花池那,怕衝撞到小姐,所以之前都繞開附近,昨晚終於被老霍父子逮住,這才敢帶小姐過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葫蘆奇道︰「這附近又沒山,怎麼會有狐狸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們也不知道,這宅子其實已經買一年多了,但一直放著,後來是齊少爺說小姐想開茶莊,少爺這才派人過來整理,當時見那兩隻小狐狸,也沒趕,誰知道他們後來長這樣大,不過因為一直都是人在養,倒也沒什麼野性,只是怕小姐被這兩隻畜生嚇到,所以先抓起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想想這半個月來見到的園子景象,程商這宅子,有魚塘,水榭,竹林,樹林,另有花園數座,她看到的院落牆便有七八道,可不比馨州齊家還要小啊。

        他當年十兩賣身給齊家,又因為蔣掌櫃之事情立功,被提拔起來,可就算哥哥給他花紅,怎麼算都不可能買得下這地方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也算是帶著這小姐長大的,知道她不好開口,便替她問了,「花蕊,從程掌櫃頂下蔣掌櫃的位置到現在,也不過幾年時間,宅子這樣大,又是在城北,沒個十萬兩只怕也買不下來,這,老婆子迷糊,就算少爺給再多花紅,也不可能買得起啊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齊少爺分了不少花紅給我家少爺,我家少爺用那些花紅做南北貨運生意,賣身歸賣身,但大黎律法可沒規定賣身了就不能做生意,擁私財,少爺的財富即是這樣累積的,但本銀有限,能採買的東西自然有限,最好的時候,一趟也不過賺個三五百兩,後來累積到三千兩時,少爺便去洎江撈沉船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聽到撈沉船時,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
        洎江被稱為商江,主流連結大黎,西瑤,西善三個國家,支流或者交叉的江河更延伸到南籮國,南召國,自古以來,便是主要的商船運送河流。

        河運雖然快速,但有時遇到大雨導致河水暴漲,以致船身撞上河石,船隻翻覆,因而衍生出另一種投機賺錢的方式,撈船。

        短則三五個月,長則三五年,基本上是看本金能支撐多久,有人一撈致富,也有人千金散盡,卻只撈起幾塊破木板。

        這程商膽子真大!

        三千兩已經足以兩代富裕,他居然全拿來賭。

        只是看今日光景,他肯定是得老天眷顧的那種。

        「只能說少爺運氣好,沒三個月,就撈到商船,裡頭滿滿都是珠寶首飾,上船的手工匠人一看,說是西瑤手藝,精細又大量,很可能是六十幾年前,西瑤王欲娶南召公主的聘禮,少爺一聽,立刻跟船工說了,不管撈到多少,都分五分之一給他們,那些老船工一聽都樂翻,找越多得越多,那還不盡力撈,百來人的大隊憑著經驗跟一些昔日傳言,居然把西瑤王的聘禮大隊全撈上了,金銀珠寶不用說,那些器皿的價值可高了,西瑤王給南召公主的聘禮呢,誰不想收藏上一份,至於那些毀損的家具布料瓷器當然也沒浪費——西瑤王後來花了五十萬兩,把那批船上的東西全數買回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直聽得目瞪口呆。

        她知道程商很厲害,可沒想到這麼厲害,居然想到直接放消息給西瑤王室,讓他們整批買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是,王室顏面不可損,扣除珠寶跟器皿等值錢之物,那些破爛的家具,布料,瓷器,已經泡水六十年的香料,西瑤王也都得買下來,誰讓那些箱子上都烙著西瑤皇室的國印,先祖皇帝對南召公主的情意若是流落大黎民間,那他真不用面對西瑤百姓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少爺說話算話,十萬兩花紅平分給撈船的船工,另外四十萬兩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櫻桃忍不住接口,「繼續撈船?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雙手連搖,「不撈了,少爺說沒人運氣那樣好,以前是苦於本錢不夠,只能走幾箱貨物,現在有四十萬兩本錢,少爺便放手做了——不瞞小姐,少爺合資海船,可比本家太太早了兩年,所以當初太太問喬家如何,少爺直接說可以信任,因為少爺老早在這塊打聽過了,只是當時喬家船還沒翻,所以不給人合資。」

        葫蘆聽得雖然有趣,但也想到另一個問題,「花蕊,你這樣劈哩啪啦的把程掌櫃的事情說出來,不怕被罵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怕,少爺那日跟我說到梨花居伺候,以後小姐才是我主人,小姐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,不用問過他,現在小姐問話呢,婢子當然是好好回答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這才想起,花蕊花瓣之前都是喊她「齊小姐」,但入住這裡後,卻改口喊「小姐」,原來是這緣故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當她是齊家小姐,現在則是自己的小姐。

        花蕊接著又笑說︰「江嬤嬤剛剛說這宅子至少十萬兩,真的是十萬兩沒錯。這裡曾經是皇親貴冑的府第,格局做得很開,少爺一看就很喜歡,也沒嫌荒涼,便買了下來,雜草啊,荒木啊都不是問題,反正都是能處理的,翻修翻修就能住人了,說來也巧,少爺本來沒有要修主院以外的院落,說還沒成親,修了給誰住,林管事卻覺得,既然以後要住在京城,只怕還是會有朋友往來,萬一哪日跟朋友在外頭喝醉了,家中若無客院,就只能將朋友送往客棧,那樣實在太失禮了,少爺想想也是有可能,這才翻新了梨花居。」

        十萬兩的皇室舊宅!

        一路行來,齊瑤內心都不知道驚訝幾百次了,所幸自小訓練,臉上喜怒不現,只在心裡想︰難怪都說善惡終有報。

        當初母親救他,雖然只是因為心軟,可沒想到竟救下一個商業奇才。

        大哥嫡子地位穩固,固然跟母親娘家有關係,另一方面,也是大哥找到了程商這匹千里馬。

        從蔣掌櫃的店開始,他一間一間整理,一間一間收拾,爹爹見大哥做得好,家權慢慢放下去,正房越來越穩,母親說,蔣姨娘這幾年倒是比以前乖得多。

        是啊,正房越來越穩,不乖也不行。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05:33 PM 編輯

【第五章】

        那荷塘的花果然漂亮,齊瑤一看就喜歡,便讓花蕊去替她張羅作畫的紙張,彩墨,約莫過了一刻鐘,花蕊抱著一卷紙,又提著個描金盒,快速衝進亭子,「小姐瞧瞧這些行不行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驚愕,「怎麼這麼快?」

        她以為等花蕊採買好至少要一個時辰。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入住梨花居,少爺就讓陳嬤嬤張羅了琴藝,畫藝等等需要的東西,小姐試試看,可有稱手的?」

        原來,他早讓人準備好了。

        看起來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放心上,居然……居然……

        八色彩墨條,十幾枝筆,紙也是上好的畫紙,加上這晚春的好天氣,畫紙一鋪,便在亭子裡畫了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此後幾日,也沒怎麼學茶了,專心作起畫來。

        花苞含露,也就這幾日而已。

        綠的葉,粉紅色的花苞一株又一株,水面出現水榭的倒影,更添幾分別致。

        畫得高興,這才想起,唉,七八日沒碰茶了——這麼說來,自己的功夫到底行不行,金嵐茶莊準備得如何,重點是,程商人還在京城嗎?

        「花蕊,程掌櫃若是回來了,跟我說一聲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說一聲就好,還是小姐有事要跟少爺說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有事情要問他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婢子知道了,這就去跟林管事傳話,小姐等等。」

        然後,當天下午程商就出現了——齊瑤真的覺得,下人隨主人,程商跟他教出來的人常常會讓她傻眼,不是說不好,而是有一種「唉,這麼快」的感覺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是他自己的宅子,但他也沒有直接走進來,而是派了丫頭過來傳話,再過一刻,他人就到了。

        大概半個月不見,感覺他好像黑了些,看起來頗有奔波,倒是眼睛,跟第一次見面時一般,亮得很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在大廳坐下,拿起茶盞喝了一口,笑問︰「姑娘有事跟我說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想,金嵐茶莊能不能在夏天開張?」

        「行。」

        又來!太乾脆了,乾脆得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,「程掌櫃不問問我的茶學得如何?」

        「姑娘又不是沒分寸的人,既然主動問起,肯定是已經準備好了,我相信姑娘的能力,不會再多問。」

        嗷,這,有點怪,但也不是不高興就是,「你的那些人不都已經在別的茶莊做事,突然抽過來不要緊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要緊,他們並不是同一處,而是各自分散,一個茶莊少了個人,並不會有多大的影響,姑娘想夏日開,那我明天要回馨州一趟,除了把那塊百年牌匾找出,也順道帶喬家的管家去送禮。」

        講到喬家,她突然想起花蕊說,程商老早就在買海船。

        這人真是——不過大黎律法的確不禁止奴僕擁有私產,一些高官大戶的大管家,名義上是僕人,出了主人的院牆也有自己的宅子,進了自家宅子也是多人伺候。

        當初程商跟齊家簽下賣身契,是他自己畫押的,得了十兩銀子,現在若是想買回,卻不是交回十兩銀子就行,還得看齊家肯不肯。

        就跟一般買賣一樣,買進十兩,不代表賣出也是十兩,多的是賣身只拿了五兩,贖身時卻得花了五十兩的人,有些主人不願放人,甚至會開出千萬兩的贖身價,好讓那奴僕知難而退。

       不知道程商有沒有跟母親提起過贖身之意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明日我請幾位女賬房來,姑娘便跟她們學學話術,演茶,講得好,事半功倍,講不好,事倍功半,金嵐茶莊要賣的東西都是大公子親自打點過的上好茶品,姑娘的基本功既然已經沒問題,就學學說話,免得辜負了大公子以及自己過去半年多花下去的心血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好像,只有點頭的份,一直以來,不管他說什麼,自己都只有點頭的份。

        但她不討厭,反而有種隱隱的喜歡——當了十幾年小姐,真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奴性,總覺得他吩咐了什麼事情,而自己做好了,就會覺得很開心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說他們之間大抵也是沒緣分,但經過紀家跟金家的事情,她慢慢地也學會順心而為,把握當下,就當成自己的小秘密,偷偷高興一下也好。

        「對了,程掌櫃,我想去看看葉嬤嬤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姑娘想出門不用我同意,只是最近下雨,等天氣晴朗後再出去吧。」程商笑笑,「我前幾日去看過,但葉嬤嬤大抵是受到驚嚇,精神上還沒恢復,眼睛瞪得老大,半天說不上幾句話,姑娘若想去瞧,可得有心理準備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要緊,我就是想親眼看看。」這陣子真沒什麼不好,就是掛心葉嬤嬤,「還有,程掌櫃明日回馨州,有件事情想請你替我打聽,不過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過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遲疑了一會,還是說了,「別給我娘還有大哥知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姑娘想打聽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又是這種奇怪的乾脆,不問她為什麼不能給人知道,只問她要打聽什麼,唉,他跟大哥相處時也是這樣嗎?

        「康祈府的前副府姓李,生有三子一女,長子李彬大人早逝,長女嫁入之前與我有婚約的紀家,是正房太太,李家現在是李老太太,二老爺,三老爺,還有李彬大人的獨生女兒李知茜,先前只聽說紀太太把李知茜許給了自己的庶子,我想請你問問,這消息是真是假,還有算算,她今年十九歲,也該成親生子了,幫我看看她過得可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跟李知茜是多年好姊妹,可是自從紀頤生跟齊金珠私奔後,她就不太想見人,原想著到原州展開新生活,等心情平復再與李知茜聯絡,沒想到二次退婚,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。

        京城過得舒服,心境漸開,也想過再寫信聯絡,可聽說紀太太把親侄女許給了自己的庶子,若真是如此,倒是不好寫信——紀家讓齊家成了馨州笑話,不管什麼原因,她的信都不該送往紀家,一切只能到此為止。

        可是,人與人之間的想念又哪裡是一句「到此為止」能斷的,母親想把她教養成千金小姐,故不願她與商家女子來往,李知茜有個副府祖父,有個京生父親,是官家,也是書香世家,母親這才同意讓兩人往來。

        大宅生活,她只有李知茜一個朋友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讓她覺得,或許可以跟李知茜聯絡起來,他做事謹慎,手腕靈敏,由他出面,絕對不會讓其他人知道。

        「據我所知,李姑娘並沒有嫁入紀家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忍不住驚訝,「沒,沒有?」

        紀家是馨州首富,李家卻已經家道中落,李知茜嫁給庶子紀頤溯,算是高嫁,李家不會反對,至於行二的紀頤溯,庶子哪來資格反對嫡母的決定,這幾乎鐵定的婚事,居然沒成?

        「李姑娘過門前一兩個月,紀二公子房中的丫頭懷孕了,而且已經顯懷,庶生嫡前,這實在太下李家的面子,除非李家臉面都不要了,只求錢財,不然李姑娘怎麼樣都不能過門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,這紀家是能多離譜。

        就兩個兒子,大兒子帶了未婚妻的庶姊私奔,二兒子在正妻過門前讓通房懷孕,紀老爺到底有沒有在教兒子啊?

        「那,那知茜她,她——」

        「李家為了維持名聲,想逼她出家,但她的個性又怎麼肯吃這種虧,知道我行走多方,讓奴婢送信求助,我讓人送她去鎢州馮西,那裡我有熟人,也有莊子,但她也沒在那兒住很久,說是天下大,想四處走走,至於現在到哪了,還得再打聽打聽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點點頭,「原來你跟知茜素有來往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他提起李知茜的性子跟作風,真是拿捏得十成十,怎麼聽怎麼熟,而這些她都不知道。

        她心裡偷偷高興的小秘密,現在多了一點點壓力。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是天生的美人,連母親都說過,她還沒見過哪家姑娘比李知茜更靈秀。

        「是。」程商態度落落大方,「姑娘總不會忘記我跟李姑娘是在同一座山頭被太太所救的吧,李姑娘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,記得所有事情,我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,始終想不起來過往,這複雜只怕也只有我跟她才懂,她每到齊家,從不嫌棄我只在大廚房幫忙,會過來看看我,送我紙筆書籍,以及一些孤本商經,她落難時我已經有能力,自然是能幫就幫。」

        原來是這樣,「程掌櫃現在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一點也想不起來,不過也挺好的,即使想起來也不能怎麼樣,那還不如切得乾淨,好好過曰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程掌櫃沒想過,萬一哪日家人真的尋來——知茜也是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,李家這才找上門的,至於其他,也有人花了十幾二十年才認祖歸宗。」

        見程商莞爾一笑,好像她說的是什麼傻話一樣,忍不住問︰「程掌櫃不是這樣想的?」

        「從不,我有娘,有妹妹,她們是真把我當親人,我從來沒想過要認祖歸宗什麼的,姓程就很好了,再者,太太當年撿到我跟李姑娘時,是有在鄰近府衙做了登記的,量了身長,畫了畫像,留下了當時穿著的衣物,真要尋,早尋來了,十多年都沒人問,那就是不想尋,他們都不介意了,我又何必介意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有點呆。

        她以為他一定很想回去自己真正的家,希望找回記憶,找回家人,卻沒想到他居然是完全不在乎。

        可是,也不意外就是了。

        一直以來,他乾脆得讓人驚訝。

        不是不好,但就覺得……微妙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過兩日,尋得好天氣,由林管事帶路,齊瑤帶著嬤嬤丫頭前往蘇大夫的醫館,醫館的小丫頭聽說是來找葉嬤嬤,立刻領路。

        一行人連過兩扇門,這才到了後院,小丫頭一指,門板上貼著三羊蝙蝠的那扇就是了。

        橙子應門,見是自家小姐,自然十分高興,「小姐來啦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笑著跨過坎子,「怎麼這樣驚訝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昨日江嬤嬤來了,還以為是替小姐來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江嬤嬤你昨日來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程掌櫃說葉嬤嬤受驚過度,我就想先來瞧瞧,萬一真的嚇人,好歹要阻止小姐過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笑,「我哪這樣嬌貴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話間,已經進入裡間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當然早就聽到聲音,只是雙手重傷,起床不得,但知道自己養大的小姐一直擔心自己,在跟程掌櫃打過招呼後,天氣晴朗便奔來看她,心裡十分欣慰。

        「葉嬤嬤,別起來了。」她在床邊坐下,端詳一番,見她氣色尚好,感覺稍稍放心,想起那日情景,忍不住又嘆息,「嬤嬤為我受罪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說什麼傻話呢,這斷了手,嬤嬤還能活,要是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,嬤嬤肯定是活不下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眼眶一紅,「嬤嬤可得按時喝藥,多吃些補品,把手養好,待我將來成親,還要嬤嬤幫我帶孩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含笑道︰「好,嬤嬤肯定把傷養好,將來幫小姐哄小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今日見嬤嬤氣色好,我就放心了,程掌櫃跟我說嬤嬤臉色發白,語無倫次,真的嚇死我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程掌櫃來得不是時機,嬤嬤剛好午睡時作了惡夢。」葉嬤嬤笑了笑,「嬤嬤有件事情要跟小姐說,江嬤嬤留著就好,其他人都出去,葫蘆,你守著門口,別讓人偷聽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被這氣氛弄得有點緊張,不知道為什麼,突然想起江嬤嬤昨天先跑來蘇大夫醫館的事情,總覺得,有些關聯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見門關了起來,這才正色道︰「那日過後,程掌櫃可有提起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「他只說,他絕對不會對外人提起今日之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,你別覺得嬤嬤突然——雖然都在齊家多年,可他先是在廚房,後又到了城西,接著給大少爺幫手,那日盜匪入侵,還是嬤嬤第一次見到他,以前就聽太太大少爺說過他處事妥當,那日更是覺得他有擔當,嬤嬤到蘇大夫這裡兩三日後,他便過來了,別的不說,氣度跟言談都配得起小姐,加上年紀輕輕就如此本事,將來前途不可限量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!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不是看他會賺錢,小姐,你聽嬤嬤說,雖然說是拿葫蘆權充外室,但還是進了小姐的閨房,睡了小姐的床,萬一將來姑爺知道,只怕不好交代,為什麼三四個房間不去,偏偏在小姐房裡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咬咬下唇,把那日在房內真正的情況說了,床上的不是葫蘆,是她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哎的一聲,「那日情況危急,他終究看了小姐只穿裡衣的樣子,還碰了小姐的腳,我們不會背叛小姐,葫蘆這丫頭也忠心,至於程掌櫃,嬤嬤信他的為人,這事,再不會有其他人發現,只是終究會擱在小姐心裡,即使將來的姑爺不知道,小姐也不會忘了這事,只怕擱著擱著,會擱出心病,小姐若是發燒說夢話,萬一……那要跟姑爺如何解釋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自己也想過這問題。

        身體被看了大半,腳還被摸了,老實說,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嫁給誰。

        但他卻道自己不會講,她若不信,他便出海,此後不回馨州,話都提到這份上,她當然不能再說什麼。

        就算喜歡,就算不覺得身分有差異,也不能由她開口說,我們成親好嗎?

        「程商身分上委屈,但日子不會委屈,他又是個知恩圖報的,太太救他一命,無論如何,他對小姐都不會太差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有點尷尬,但在葉嬤嬤面前,倒是比較願意說實話,「我,我沒嫌他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自己都被退婚兩次了,實在沒說話的資格,而且以十九歲的年紀,真要婚配,恐怕也配不到什麼好對象。

        嫁給程商,她不覺得委屈啊,只是如此一來,倒有點像他委屈了——錢,他很多,自己又不是特別美,娶了自己這齊家小姐,她想不出來對他有什麼好處。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,程商去年來京時,便已經把店鋪找好,知道小姐心儀白掌櫃的俐落本事,又是盡可能的讓人來教導,那日情況如此危急,他沒想著跑,而是想辦法保得姑娘平安,盜匪離去後,對下人安排仁善,我聽江嬤嬤說,他讓人每天來教姑娘學茶,姑娘累得每日晚上都一覺到天亮,睡得飽,氣色好——他只是年幼時不幸遇到了盜匪,失了家人,家裡也許只是個旁支,本家懶得找尋,但要說起人品本事,倒是一樣都不差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怎麼感覺嬤嬤好像很想讓我跟他成親似的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替你心急,再者,程商也是好人,女子啊,不管高嫁,平嫁,都是運氣,但跟他成親,看在齊家的份上,他不會打你罵你,將來就算生不出兒子,也絕對不可能讓你受姨娘的氣。」葉嫂嬤嘆了口氣,「不瞞姑娘說,二小姐被姑爺打得厲害,賈姨娘日日去求太太,讓太太出面和離,想接回這女兒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錯愕,「二,二姊挨打了?」

        因為紀家的關係,她已經多年不回馨州,二哥三哥娶親,二姊出嫁,她都沒回去喝喜酒,只知道二哥三哥婚後與嫂嫂都十分恩愛,二姊也許了不錯的人家,以為只是夫妻吵嘴,卻不知道居然是挨打了。

        二姊長得不差,性子也軟,照說,丈夫應該會喜歡才是,居然被打,還打到賈姨娘去求母親?

        「因為是糟心事,所以沒跟小姐說,即使是齊家千金,可被丈夫打了,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——小姐剛剛說嬤嬤急著想讓你跟程商成親,是,小姐容貌端正,懂得琴棋書畫,女紅更是沒話說,只是這些優點還是難以抵擋惡言,嬤嬤接下來說的話不好聽,可是,小姐年紀不小,被退過兩次婚,加上那盜匪之事,萬一將來姑爺性子暴躁,只怕要被打得不成樣子,嬤嬤只希望小姐平安喜樂,程掌櫃知根知底,對程大娘跟兩個妹妹都十分照顧,足見念舊,他又是在齊家做事,自然知道紀家跟金家之事怪不得姑娘,至於盜匪入宅,他更是人在當場,小姐招他為婿,再好不過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遲疑,「招婿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是當然,小姐不能嫁奴,可為了正房著想,不能讓他贖回賣身契,最好的方法就是招他為婿——太太為了讓他能更專心替少爺辦事,聽說已經請人在打聽了,唉,經過那青草小巷的事情後,嬤嬤真覺得他是良人,小姐可得把握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聽得臉熱,「嬤嬤難道是要我去跟他說?」

        讓她對程商說「我想招你為贅婿」,她做不到。

        光是讓她想著兩人成親的事情,都覺得耳朵熱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察言觀色,微笑問︰「小姐臉皮薄,肯定說不出口,讓櫻桃帶口信回馨州,這樣可好?自然不會直接說這個,嬤嬤會另外找理由。」

        從小養到大,她自然看得出來齊瑤並不反對,而且,當自己在誇程商仁厚,重感情時,小姐的嘴角隱隱有笑意——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,但這分明是喜歡。

        只有喜歡一個人的時候,才會因為聽到別人誇他,而露出微笑。

        只要小姐覺得不委屈,婚事就能行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如此本事,將來肯定前途無量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程商從京城回馨州,為了順道看一路的茶莊,走的是陸路,而櫻桃走的卻是河道,春末雨水仍多,河水豐沛,速度快得不行,日夜順流而下,沒幾日櫻桃就回到馨州,直奔齊家,找太太,找少爺,把葉嬤嬤交代的話說了一次——蔣姨娘賊心不死,派人在外頭尋找漂亮少女權充娘家侄女,想嫁給程商當妻子,藉以籠絡他,給自己兒子將來爭產做準備,大抵是怕在馨州找會被發現,蔣姨娘手下的人居然跑來京城尋覓,卻好巧不巧被江嬤嬤認出,又怕有誤會,請了訪查先生暗中跟了幾日,確定沒誤會,這便趕緊回來報告了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一聽就怒了,齊躍進一聽也覺得不好辦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今時今日,名義上雖然是齊家賣身僕,但鋒芒之盛,也無法真的把他當成僕人使。

        何況大黎律法,賣身歸賣身,娶妻歸娶妻,簡單來說,齊躍進可以把程商轉手賣人,但是卻不能強迫他娶誰不娶誰,若是蔣姨娘找的女子合他心意,說不定將來他就偏到那裡去了。

        櫻桃接著又說︰「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稟告太太,大少爺,小姐怕是喜歡上程掌櫃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接著她把那日盜匪侵宅的事情說了。

        顧氏聽得女兒差點沒了,整個人軟癱下來,齊躍進跟戴嬤嬤連忙過去把她扶住,當下也不管蔣姨娘的事了,細細盤問櫻桃那日的情況,直到確定齊瑤人真的沒事,臉色才好些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日要不是程掌櫃在,小姐恐怕此刻早不在了,葉嬤嬤說,這事不大,但也瞞不了,小姐不管許給誰,將來姑爺問起,都不好回答,好則夫妻離心,壞則夫妻緣盡,可若是讓程掌櫃入贅,一來,太太跟大少爺就不用擔心哪日他偏袒到蔣姨娘那,再來,也是了卻小姐的相思,葉嬤嬤說,小姐婚配老是不順,紀家那樣,金家又那樣,這一兩年也覺得小姐有點心懶,好不容易出現個小姐喜歡的,人品也好,不失是良緣。」

        顧氏疼愛女兒,但對她來說,兒子自然更重要,齊家百年穩定,但也許在兒子這一代,會更上層樓。

        若是以姻親關係把程商綁住,倒是比用賣身契好多了。

        再者溫玉被打,她聽著也怕,瑤兒如果跟程商成親,倒是不用擔心這個,那孩子知恩圖報,無論如何都會對瑤兒好。

        待到晚上,顧氏跟齊老爺說了這事,齊老爺考慮了幾日,同意了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,等程商一路回到馨州,跟齊躍進說可以開始準備茶時,齊躍進跟他提了婚事,理由也是現成的,身子也看了,腳也摸了,齊瑤除了他,也不能跟別人成親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入贅,程商不反對,只是自己的次子必須姓程,程家先祖才不會無人祭拜,此事合情合理,齊躍進也同意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當天晚飯時,齊家人都知道了這個好消息——雖是招僕為婿,但也沒人笑話,反倒是想,太太使得一手好棋。

        賈姨娘更是肉痛不已,當初娘家哥哥跟她說,程商扳倒蔣掌櫃,不是池中物,讓她把溫玉嫁給程商,她還跟哥哥大吵一架,那程商不過就是個識茶小子,怎麼配得上齊家的二小姐,沒想到跟康家定親後,這程商開始大施大展,先是被提拔成城西掌櫃,城西淨銀上提後,又去了鎢州,南來北往的給正房打江山,看老爺出手越來越大方,少爺接手的店鋪越來越多,她再不懂生意,也懂一件事情,程商是有手段的。

        外傳少爺給他分紅不少,他又拿去跟朋友開了賭場,真假雖然不知,但高家不肖子賣掉的店鋪,確實是他買去的。

        老太爺留給溫玉的店鋪才三間,他卻是一口氣吃下高家的五間鋪子,重點是溫玉名下的是太爺所給,不會變多,程商是自己掙來的,將來鋪子肯定會再翻倍。

        這時賈姨娘才知道,程商真不是池中物,但婚事已經定了,卻是不能反悔,只能安慰自己,好歹康家是名門,溫玉這庶女能嫁給嫡子為正妻,十分難得……結果溫玉從過門到現在,一直被打。

        賈姨娘早已後悔把女兒嫁入康家,現在又知道太太讓自己的嫡女招程商為婿,更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。

        是,程商是賣身僕人沒錯,十兩銀子賣給齊家,她知道,齊家知道,馨州很多人都知道,但大家更清楚的是,齊家茶莊的淨銀能在短短幾年翻倍,顧氏甚至有餘錢買海船,都是因為程商的好手段。

        不只給主人家賺錢,還給自己賺錢。

        他在康祈府也有宅子,買的是個文人的舊居,二進大小,房舍不多,但前庭後院都寬敞,花園據說十分錯落有致,把程大娘從那一進的小院接過來,沒多久,寶妹的丈夫跟個寡婦好上,寡婦生了兒子,寶妹跟兩個女兒就給趕出了家門——一般女人落到這地步,只怕想一頭撞死,但多虧程商這養兄,寶妹跟兩個女兒過得可好,現在跟程大娘一起,宅子有粗婦,有丫頭,出入有馬車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跟著窮丈夫,衣服縫縫補補,現在夏天穿絲綢,冬天穿厚棉,不用下廚,不做家務,悠閒得可以天天沐浴,過的就是小姐生活,程商還請了女西席入府,教程寶妹跟兩個女兒讀書識字,儼然是想把兩侄女培養成小姐。

        別說康祈府的人睜大眼睛,就算整個馨州,只怕都是睜大眼睛看,覺得程商真的是一絕,別說是中途收養的舅舅,就算是親舅,也未必肯替妹妹出這個手,但他卻是花錢不手軟。

        別人家的賣身奴僕,鎮日只算著自己的金銀,但他這個賣身奴僕,卻還養著一批賣身奴僕,出入也是多人伺候,不知道的外人,只怕也把他當成少爺看待。

        宅子在知州官府登記的是程大娘的名字,下人的賣身契也都由程大娘收著,讓程寶妹學看賬本,恐怕也是還有打算——這個下人,到底多有錢?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08:29 PM 編輯

【第六章】

        這兩個月,事情真是一樁又一樁。

        第一件事情,就是齊瑤跟程商定親了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親自到京城,請了官媒,給兩人過了婚約,順道交換了信物,預計九月的第一個好日子成親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搞不清楚事情怎麼進行得這樣快,但齊瑤心裡大抵也有數——如果回馨州,即使是招贅,也得大大操辦,這樣就來不及讓她在二十歲之前出閣,但在京城一切從簡,她能以年輕姑娘的身分成親,而不是老姑娘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跟程商一起回京,那日下午,兩個官媒拿著文書進入程家的宅子,刷刷刷的隨即寫開,齊瑤滿肚子問號,礙於外人在場,卻是不好說,等婚書寫完,官媒蓋上綠銀泥,兩人的親事即是有了依據。

        林管事拿了荷包給兩位官媒,又親自送她們到大門口,程商知道他們兄妹有話要說,藉故離開,她才得以開口。

        「哥,程商沒說什麼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沒有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跟他提了,他就說好?你怎麼問的,跟我說上一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說,「我爹娘憐惜瑤兒,又覺得你能託付,想招你為瑤兒的贅婿,你看可好」,他便回答「好」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就這樣?」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好笑,「他說話一向是這樣,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,他既然說好,那就是好,我又何必多問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沒勉強他嗎?譬如說,我娘當初救了你一命之類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當然沒有,這種話,我是從來不曾提的,娘也是,你這一年跟他相處,總不可能不知道,軟呢,他未必吃,但硬,他是絕對不吃的,你別以為哥哥問得隨意,那幾句話,哥哥也想了好幾天,既不能在言談上委屈你,但也不能讓他覺得有脅迫之意。」齊躍進奇怪,「話說回來,怎麼這樣問?」

        她遲疑了一下,這才小聲說︰「我兩次被退婚,年齡不小,樣貌也不算出色,他若是窮小子,娶我還能得錢財,但他的錢財又不少,娶我能得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一怔,接著笑了,看來他這妹子還真的喜歡上程商了,只有真心喜歡一個人,才會擔心他是被勉強,才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他。

        他的親妹,家命好,但婚命不好,從小嬌養的千金小姐淪為馨州茶餘飯後的話題,讓她丟盡顏面,有家歸不得,能嫁給喜歡的人,就算是這幾年坎坷生活的補償。

        喜歡一個人,才能好好對他,他跟程商相知相識多年,知道他是可以依靠的人,若是好事能成,妹妹日後不用擔憂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個性溫婉,知書達禮,我齊家家成八代,家風嚴謹,哪裡有什麼不好,程商年齡不小,又不缺銀子,若是喜歡美人,大可買上十個八個放宅子裡,他遲遲不成親,圖的自然不會是青春美貌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可是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她忍不住會想到,程商原來跟李知茜很是要好。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容姿真是沒話說,神清秀骨,花顏玉貌,難得是個性爽朗,一點小事就能逗得她開心大笑,會不會其實他喜歡的是李知茜?

        但這種問題又不能問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不知道女兒家心事,以為妹妹是因為婚禮從簡而猶豫,安慰道︰「再盛大的婚禮也比不上好夫君,將來日子長,你就會知道哥哥沒騙你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心想,我才不介意婚禮,但又不能說實話,只能勉強一笑,算是默認。

        雲州有事,齊躍進不能久待,只在京城住了一晚,離去前讓妹妹收好婚書,這便帶人匆匆前往雲州。

        事情多,時辰便跟飛得一樣,齊瑤回過神來,親也定了,哥哥也走了,晚上在屋子裡,燭火搖曳,看著婚書上戶部的金泥印,以及官媒特有的綠銀泥印,總有種不真實感。

        這就算有婚約了?

        哥哥說了,拜堂那日爹娘不會來,只有他會帶著大嫂莊氏,並接程大娘過來。

        爹娘不來也不是不疼她,只因最近發生了一件事——紀家那個行二的庶子運氣好,去年朝廷發兵打南方異族,在鎢州被大雪困住,紀頤溯正好經過,借了幾隻大船給大將軍,兵糧迅速抵達南方,打了個大勝仗,將軍班師回朝,跟皇上說起此事,皇上很高興,讓紀頤溯上京,入宮參加宮中秋聚。

        紀家雖然有錢,但終究是個商人,重農輕商自古皆然,大黎國可沒哪個商人厲害到能進入皇宮。

        紀頤溯一風光,大家自然連帶想起嫡長子紀頤生的不爭氣,而講起紀頤生的不爭氣,就會說起齊瑤兩次被退婚的這件事情。
   
        程商雖然很厲害,俐落的整肅著每一間老店,但是他依然是出身不明,依然是齊家的賣身僕,這些事情都不會因為他的能力而改變。

        若知道齊瑤招贅程商,在茶館中,她就會變嫁不出去,最後只能招奴為婿的老姑娘。

        不想她的名字再被茶館說起,齊老爺跟顧氏考慮再三,選擇把此事隱瞞,等紀家鋒頭過去了再說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能理解,爹娘的立場的確為難——疼她是一回事,但總不能因為疼她,就不管齊家的面子。

        唉,婚書啊……

        看著上頭大大小小共八枚官印,感覺還真奇怪,這是她第三張婚書了,前兩次沒什麼感覺,但這一次——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。」葫蘆笑咪咪進來,「程掌櫃在外頭呢,小姐見不見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只覺得臉熱得要死。

        上回見面,好像只跟他提了想去看葉嬤嬤,覺得可以開店了,誰知一轉眼,他們就成了未婚夫妻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大哥開口時說是「爹娘覺得」,但想也知道,不可能沒問過她的意思。

        嗚,好尷尬——但聽到他在院子外頭,莫名腦熱,早知道就讓葫蘆跟他說,她不見,她睡了。

        從房間到梨花居大門,只覺得腳步千斤重,直看到他神色如常,這才比較放心。

        「程掌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今晚月色不錯,我們去花園走走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命令句,可是,並不討厭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跟她並肩走在前,丫頭嬤嬤落了幾步跟在後頭,月色真的挺好,月亮又大又圓,就算沒掌燈,也看得十分清楚。

        「現在距離成親不過兩個月,時間短,再怎麼準備也是有限,東西只怕有大半要買現成,無法訂製,你若有想法便跟我說,我會盡力辦。」

        婚事啊……

        剛剛的語氣如常讓她放心,現在的語氣如常又讓她有點灰心。

        可是,他這樣忙碌,還自己伸手張羅,也不能說他無心——說到底,如果不知道他跟李知茜有往來就好了,或者,自己漂亮一些就好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,我想先聽聽程掌櫃的想法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既然準備時間短,此時發帖,只怕別人也早應了他人家的婚席,有的來有的不來,倒是不好安排,我想簡單點,你就在梨花居梳妝更衣,屆時大堂上是我娘,你大哥大嫂,算是雙方親戚,再請兩個官媒,我們在大廳上拜堂,至於繡品你也不用動手,我明日叫絲湖繡房的人過來一趟,你把樣式跟要求說一說,讓她們準備就行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準備,拜堂都在這宅子裡,這樣簡單,那倒是好。

        繁文縟節什麼的,好麻煩好瑣碎,兩次都是在繡嫁衣時聽到退婚消息,她已經不想再繡第三次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因為臨時,家具也都只能買現成的,暫時先用著吧,等店裡尋到上好木材,再來重新做就是。」

        話講得含蓄,但齊瑤也懂,床鋪,妝台,抽斗,屏風等等,說的是新房布置。

        新房,光想就覺得耳熱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呢,可有什麼想法?」

        「……很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停住腳步,「我聽不太清楚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……樣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揮揮手,讓那群丫頭婆子走遠些,「你再說一次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這樣……很好。」她聲如細蚊,結結巴巴說完這四個字,只覺得耳朵都快燒起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半晌,卻沒聽到他回話,偷偷抬起頭看,卻發現他微帶笑意的看著自己。

        眼睛很亮,很亮。

        她想到了在大哥書房中,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。

        四周一片黑,加上丫頭嬤嬤離得遠了,她莫名有了一股勇氣,「我會是好妻子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莞爾一笑,「我知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雖然現在你不喜歡我,但將來,將來……」勇氣來得突然,去得也突然,說不下去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替她把話接完,「將來肯定喜歡你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脹紅了臉,半晌,輕輕的點了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真是的,她剛剛一定是中邪了才會說出那樣大膽的話,啊!怎麼搞的,她怎麼可以,唉,他會怎麼看她,嗷,她到底為什麼不早早上床睡覺,看什麼婚書啊,她一定是整晚都在胡思亂想,浪費了過多的精神體力,才會走神。

        悄悄的看了他一眼,他倒是沒有笑話她的意思,她又鼓起勇氣,「我大哥說,將來,你會以京城的生意為主?」

        「對,這齊家百年傳承,你哥哥想更上一步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更上一步?」還能上到哪?大黎國說起茶莊,已經都公認齊家是第一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大哥想成為皇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皇,皇商?」前幾年,程商把鳳凰茶推入鎢州的知州府,成為知州官茶,她已經覺得很不可思議了,大哥居然想成為皇商,「這,這可能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事在人為。」程商笑笑,倒是一點為難的意思都沒有,「齊家百年基業,卻從來沒跟官家打過交道,使力個三五年不知道能不能看出端倪,總之,先爭取賽茶資格,以後我會把比較多的時間留在京城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臉一紅,默默跟在他身邊走。

        晚夏的夜晚空氣很涼爽,直等到臉上熱潮漸退,她這才再開口,「程掌櫃,我還有件事情想問你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們再過兩個月就要成親,你對我說話不用如此客氣。」

        過兩個月就要成親,可是,怎麼感覺好像跟之前一樣,對她不冷不熱,不鹹不淡,她是昨天才知道的,來不及準備,但他應該早半個月就知曉了,總該……送她一些東西吧,手鐲啊,髮釵之類的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支支吾吾,「我大哥說,是他主動跟你提的婚事,我在想,你會不會是拒絕不了,你會不會,其實有中意的姑娘……」例如李知茜。人長的漂亮,性子爽朗,兩人又有共通的過往,李家已經衰敗,即使是兩代官家,除了頭銜,什麼都沒有,若能跟程商這樣精商道的人結親,怕是求之不得。

        「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沒,沒有,我就想,你年紀也不小,又還沒成親,心裡喜歡個小姐,也很正常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停住腳步,「我的確有幾個比較常往來的女子,但那也只是處得來而已,放不到心裡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什麼意思?嗯,嗷,懂了,他說的是花街的姐兒。

        也是,他都二十幾了,既沒成親,府中又無侍妾,外頭有幾個相好的姐兒其實很正常,姐兒可比侍妾還是通房好多了。

        他大概以為有人跟她說,他來往各處,各有相好的姑娘之事吧。

        這事,老實說她不在意,不往心裡去,有什麼好在意的。

        他們再兩個月就要成親,既然他說沒有,她就不該再胡亂猜了,不然對不起他,也對不起李知茜。

        何況,剛剛才發現,他以前稱呼自己「三姑娘」,今曰卻說「你」,應該也算是拉近距離了吧。

        「對了,知茜的事情,可有打聽到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含笑,「有,她也在京城,來一兩年了,不過詳細落腳處,李家人還真的不知道,可能得讓尋人先生去找,京城大,只怕是要個幾年才會有結果,萬一她隱姓埋名,深居簡出,那也有可能一直找不到,你要有心理準備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曉得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抬頭看看月亮,「時候不早,我送你回去休息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兩人沿著原本的路回梨花居。

        來時有說話,還不覺得,回去安安靜靜,倒顯得路長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總覺得今天還少了些什麼——喜宴,新房,喜服等等,該說的都說了,但想知道的一件都沒說,例如,真想知道他對自己,對這個婚事,到底怎麼想的。

        跟紀家議親時,想要十里紅妝風光出嫁,跟金家議親時,想要八人大轎明媒正娶,現在跟程商議親,之前的都不想要了,她就想要夫妻同心。

        多了解他一點,一點也好,「花蕊說,你一見這地方,就喜歡上了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微微一笑,「當初到京城,只想找個一進的住處,可沒想到京城的園林設計如此精緻,倒是有點看上癮,這宅子即是透過人介紹的,雖然十幾年沒人住了,但格局真的挺好,有池有林,園子大,走起來舒服,主院更合我心意,等後頭梧桐小徑那邊修整完畢,帶你過去看看,樹種上百上千,但我偏愛梧桐,馨州要是有院子種上幾棵都算少見了,這裡居然成排,長得又直又高,挺適合散步。」

        兩人就著宅子跟京城的話題,一路聊回梨花居。

        晚上睡覺前,江嬤嬤給她卸下頭飾,雖然燭火搖曳,但還是從鏡中看到江嬤嬤一臉喜色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陣害羞,「嬤嬤別笑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老奴替小姐高興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也覺得程掌櫃好?」

        「當然好。」江嬤嬤拿起木梳,輕輕幫她把頭髮梳順,老臉上滿是笑意,「小姐跟他有緣,肯定能百年好合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看著鏡子,心想,程商仁厚重情,只要自己好好對他,將來肯定也能美滿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其它的事情就別多想了,重要的是,她要成親了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另一件重要的事,就是「金嵐茶莊」正式開張,由於價格高,也不辦什麼噱頭,客人自然不多,但就在程商以金銀請得詩人作詩褒贊之後,開始有客上門,最多人買的,自然是那兩品被比喻成牡丹跟梨花的茶種。

        立秋前幾日,齊瑤帶著葫蘆,櫻桃,第一次以「金嵐茶莊女掌櫃」的身分進入戶部張大人後院,給張太太與幾位朋友演茶。

        她講話帶著馨州的軟和口音,外表端莊,卻又不是驚人美貌,因此一下就獲得這些貴夫人們的好感,演示的是齊家茶莊特有的白牡丹茶,為了讓貴夫人們覺得新鮮,加了些筆果藝的技巧,花名茶品,果香撲鼻。

        闢夫人嘗過的好東西可多了,但她這一手,難得在別致有趣,紛紛誇了幾句,張太太有面子之餘自然滿意,笑容滿面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過程並不是那樣美好——張小姐中間給了些難堪,大抵是見她規矩太好,猜出是請官家出身的教養嬤嬤帶大的,諷刺了幾句,類似「請個官家嬤嬤有什麼用,還不是得出來賣手藝,見了本小姐得行禮」之類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心裡有被衝擊到,但還是鎮定住了,回了句,「張小姐見笑。」

        張太太見她禮儀端正,頗為喜歡,賞了個荷包。

        一兩銀子,她不放在心上,可是重點是,這代表她的演茶沒問題——張太太雖然不是品茶出名,但也是和國公府的小姐,現在的三品夫人,讓這樣官家出身的官家夫人滿意,算是給她打了氣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張小姐,她回頭想想也算了,諷刺幾句而已,聽程商說,官家小姐說話難聽的大有人在——鎢州方知州的兩個嫡女,講話十分刻薄,一個知州小姐都如此了,何況京官,若真要往心裡去,那可是沒完沒了。

        想當女掌櫃,總不能氣都不能忍,大家都是忍過來的,沒道理別的掌櫃行,她就不行,況且要說污辱,這還差得遠了,說句好笑的,她可是被退過兩次親的人,張小姐那幾句話,什麼都不算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,等馬車離開張大人府第,她也就忘了。

        既有詩人吟茶,她又讓張太太請來的幾位女客都開心了,沒幾日,柳尚書府也派人來問她有沒有空,柳老太太一個娘家侄女,即是前幾日在張太太府第中作客的人,到柳家來探視姑姑,順道說起那日情景,說得柳老太太有點動心,柳大人一聽親娘想看,那還有什麼問題,馬上派管家來問現在有沒有空,齊瑤當然有,帶著丫頭跟家伙,便跟了尚書府的馬車過去。

        柳老太太是個精茶的,雖然沒怎麼誇她,但一下午都笑咪咪,離去之前,她照樣領了荷包。

        也許是託這官太太的福,中秋前,第一次接到大單。

        不知道哪來的客人,一開口就要一整車的茶,品項不限,總之,一整車就是了,約定明日下午過來取貨,留了一百兩的定銀便走了。

        交貨那日,程商人在店裡,但卻沒伸手幫忙,齊瑤怕出錯,一箱一箱地打開親自點過,又親自看著箱子上了馬車,一一捆綁紮實,那管家似的人物,大抵是怕箱子不牢固,左摸摸,右彈彈,確定沒問題才進了金嵐茶莊,在櫃上結清銀子,很快的上了裝滿茶葉的馬車去了。

        她把銀子收好,又高興又奇怪,「這人是打算運到北方賣嗎,就算是大戶人家,也喝不完這樣多吧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倒是頗有思慮,「那管家講話,有點馨州口音,倒似是想學京話,但沒學好,尾音藏不住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一想,也隱隱有這種感覺,口音有什麼好藏的,「難不成是我哥讓人來買的?想讓我高興一點?」

        「他倒是想,不過被我阻止了,不過你也不用擔心,那人沒什麼惡意,一雙眼睛都只盯著貨物,也沒看其它,這種客人要是多來幾個,金嵐茶莊就等著大發了。」程商笑笑,「昨日去張家,張司蝶那丫頭可還有找你麻煩?」

        「說幾句而已,沒什麼。」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講話是很難聽,但她想到自己跟紀家退婚時,鎮日在房中,但爹跟大哥還是要出門,母親也還是有太太圈的應酬,聽到的只怕是難聽百倍,可他們從來不說這些。

        自己這次,一定要活出個名堂來。

        她要成為能跟白掌櫃齊名的女掌櫃,帶著本事跟名聲回到馨州,別讓齊家因為她的事情抬不起頭來。

        隨著婚期將近,第三件大事駕到——李知茜出現了。

        金嵐茶莊既然賣昂貴茶品,客人自然不多,那日,齊瑤在後頭房間看一本老茶道,橙子卻是跑進來說︰「小姐,您快些出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橙子一臉喜色,喜得她好奇了,放下書,笑問︰「什麼好事,高興成這樣?」

        「婢子在替小姐高興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替我高興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啊,小姐等下肯定會大大的,大大的高興。」

        結果,小姐果然大大的,大大的高興了。

        茶莊櫃臺前站著一個女子,一身瑩色衣裙,藍靛腰帶,髮上插著琉璃玉凰步搖,左手一串冰晶,光是背影就貴氣逼人。

        轉過頭來,膚色如雪,一臉芙蓉笑意,不是李知茜還有誰?

        「石榴!」齊瑤忍不住喊她小名,快步向前,這便拉起她的手,「真是你?真的是你?」

        「真的是我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快,進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的手有些粗,但氣色卻是明媚照人。

        是,手粗又不算什麼,自己的手也粗了,但比起以前的金絲雀,現在的她開心多了。

        一到後頭小房間坐定,李知茜伸手就彈了她額頭,「你啊,去了原州就再沒消息了,都不知道我多想你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摀著額頭,笑說︰「我也想你,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打聽到你也到了京城,才花錢請了四個尋人先生去找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算你有良心,跟你說,我在城西開了間餐館,跟你一樣,現在自己當掌櫃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一聽更開心,她們果然是好姊妹,被紀家坑了又怎麼樣,都努力在京城活出一片天。

        兩人就著開店跟當掌櫃的事情興奮了一陣子,中間難免一下掉入回憶,一下語無倫次,她跟李知茜講了改名的事,兩人一下哭,一下笑,等葫蘆第二次端水進來給她們洗臉,情緒才算好些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怎知道我在這?」因為被退親之事,齊家上上下下對於打聽她消息的人,一律無視,知茜要找她,肯定不是從馨州打聽的。

        「託人打聽的,你知道大黎國有多小嗎,我居然在京城遇到紀頤溯——我沒見過他,不過認得他旁邊的大丫頭,還有,他的臉真是他爹娘各半,除了紀頤溯,不會是別人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簡直傻眼。

        紀家就兩兒子,嫡長子是跟自己定親的紀頤生,庶二就是跟李知茜定親的紀頤溯,因為他先讓通房有孕,故紀李兩家退親。

        沒想到李知茜都遠走京城了,居然還能撞見,害自己丟臉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,李知茜自小讀一些女子當自強的讀本,個性十分不同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那你沒打他吧?」李知茜表面上乖巧,但性子上也是說打就打的那種,「京城可不比馨州,而且我聽說他是奉旨入京,挺風光的,把他打壞了,怕是要連累自己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不知道他奉旨入京,但我真沒打他,就想裝作不認識,怎麼說,在京城也沒依靠,還是安分點,可沒想到我去采香湖吃魚時又碰上了,他自己跟我說來自馨州,我當然順水推舟讓他幫我打聽打聽你,當年紀齊兩家定親,肯定八代旁親都摸清楚了,本家打聽不到,他總有旁支的路子,前兩天他就來說好消息。」

        聽到李知茜沒打人,稍稍安了心,但聽到後面,又佯怒,「前兩天就有消息,那你今日才來,我若是知道你在京城的住處,就算半夜也去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就是怕你在忙嘛。」李知茜嘻嘻一笑,「不過你倒是要跟你原州的庶堂叔說一下,他那三兒子不行,十兩銀子就把本家三申五令的事情賣了,不管給他什麼肯定敗光,還是乖乖在家裡吃喝,平安是福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十兩?」

        「嚇到你了吧,才十兩,你爹肯定下令不准講你的消息,但他十兩成交,為了你庶堂叔好,還是講一聲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心想,那真的要說一聲,她那三堂哥居然這麼好收買……唉,話說回來,李知茜跟紀頤溯居然在京城遇上,這什麼命運安排啊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個紀頤溯,後來跟你坦白了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他敢嗎?」李知茜噗嗤一笑,「裝蒜都裝得不好,但本姑娘心情好,不戳穿他,就在他面前罵罵那個坑了我的紀家,出出氣。」

        想像李知茜在紀頤溯面前罵紀頤溯,但他本人又只能點頭稱是,齊瑤忍不住笑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這種事情,真只有她幹得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笑完,想起又問道︰「程商說,你先是到了他在鎢州的莊子,可沒住很久就前往京城,我後來也託人去李家問了,可都說你沒跟本家聯繫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也沒什麼好聯繫的,一家子不像話,都只想坑人。」李知茜眼神閃過一絲無奈,但很快又振作起來,「對了,我聽說你定親啦?」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09:30 PM 編輯

【第七章】

        齊瑤臉一紅,「那人你也認得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?我認得的家伙可沒人配得上你啊,嗯,程商嗎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點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「真是他?」李知茜臉上笑出一朵花,「那倒是好,說緣定三生太誇張了,命中注定好了,不對,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合適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什麼啦,別開我玩笑,什麼命中注定,又是什麼守得雲開的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唉,你,你真不記得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頭霧水,「記得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一怔,繼而笑了,「我都忘了你小時候記性不好的事情,要不是我們一路同車,我又在你院子住了月餘,恐怕你也要把我忘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是說,我小時候也見過程商嗎?」她一直以為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哥哥的書房裡。

        但她記性沒太好也是真的,大部分的孩子四五歲記事,精明一點的像她大哥,連三歲的事情都能一一道來,可是她啊,五六歲時的事情還坑坑巴巴,也不是笨,就是記性差了點。

        「那麼,你總記得我跟程商是在同一座山被救的吧,那山說是山,其實是個大山群,我是在第一個山頭被車夫發現的,後來找到個破爛客棧,梳洗乾淨便跟你在一塊了,隔兩日經過中段山,前不著村,後不著店,中午停下來吃乾糧的時候,你說草叢裡好像有人,一下就跑了過去,齊太太讓你別去,你卻跑得很快,大人們只好趕緊追上,那人就是程商了,原以為是死人,卻沒想到是活的,只是太髒太瘦,又不知道餓了多久,氣若游絲,看起來不像活人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這下傻了,她完全沒印象,但這種事情,李知茜又不可能騙她。

        小時候就見過?自己還是發現他的人?

        「阿瑤你啊,跟你娘真的好像,菩薩一般的心腸。普通人看到早跑遠了,你一直看著他,直到下人把他抬上馬車才放心,那天晚上,勉強找到個破爛農舍借宿一晚,還拖著我去瞧瞧,不過你連救了他的事情都不記得,去看他的事情肯定也不記得了,農舍的小子把他梳洗乾淨,只是餓了太久,雖然已經喝了些肉湯,一時之間也還沒力氣,他大我們好幾歲,你卻揉著人家的頭髮說,「沒事啦,都過去了,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的,明天開始要多吃些東西,這樣才恢復得快」。」

        欸,欸欸,居然是這樣?

        不過說實話,她的確對小時候的事情沒什麼印象,李知茜要不是跟著回到齊家,在她房中一起住了幾個月,她肯定也不太會記得她們初相識的事情。

        「他剛被撿到的樣子其實挺恐怖的,臉頰瘦得一點肉都沒有,眼睛卻大得驚人,皮包骨又不講話,元順說,那撿到的男孩子連晚上睡覺都不出聲,嚇得他不敢熟睡,總要起來看看他還有沒有氣,拉車大叔也說他不像活人,你卻是每天中午吃飯時都跑去掀他車簾子,問他,飯有吃完嗎,湯有喝完嗎,他原本是吃不完,喝不完,後來大概是你會去問,便都把食盒吃得乾乾淨淨,進入馨州,齊太太先在梅花府找了個醫館,給我跟他看看,大夫說我只是受驚嚇,所以晚上才作惡夢,吃幾帖藥就好,他啊,大夫說是好運氣呢,瘦成這樣,再餓幾天怕就沒命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真不記得,可,可我娘跟我爹,什麼也沒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娘幫的人還少了?他也只不過是齊太太好心撿回的一個小子,現在若不是知道你倆定親,我也不會說的——日日去叮囑他吃飯,即使年幼沒有男女之防,但你終究是女子,說出來平白給人添話題,沒必要。」

        也是,馨州的女子地位已經算不錯了,但一旦落人話柄,也是不得翻身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從小要她謹言慎行,說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,對女子不好,女子得多留心。

        不跟她說,都是好心,只是自己居然不記得這緣分,連初見也想不起來,倒是有點遺憾。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拉著她的手笑,「他無父無母,來歷不明,嫁給他,難免有些流言蜚語,但他肯定對你上心,你可別覺得委屈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不委屈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可是,知茜,你怎麼能肯定他就對我好了?因為幼年時,我關心他的關係嗎?」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噗嗤一笑,「當然不是,元順多關心他,每天晚上都起來兩三次看他還有沒有氣,他可沒對元順多好——我這麼跟你說吧,他剛到齊家時只求溫飽,買不起書,後來知道我家藏書多,央我借了《商經》,《律經》,《地方述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他跟你借過這麼多書?」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點點頭,「大概是知道我不會拒絕他吧,我啊,真沒辦法放著他不管,遭遇劫匪後的害怕恐怖,一夕之間失去家人的痛苦,那種等死的感覺,不管我再怎麼說,都沒人可以理解,但他懂,他是整個康祈府唯一懂我經歷過什麼的人,對他來說,我也是這樣的存在,所以他能很直接的跟我提出請求,在可以的範圍內,我也不會拒絕他,你知道嗎,他很聰明,我每個月去你家玩一兩次,每回都帶一大箱書給他,他每一次都是整箱看完,後來他到城西時,我便派人每十天去跟他交換書箱,自古以來的各種商法,律法,他早了然於心。」

        看齊瑤困惑,李知茜笑說︰「別急,就快說到重點了,我記得他到城西第三年就立了功,齊大哥破例拔擢他為掌櫃,他後來為齊家做的事情你是最知道的,也不用我說,見他開始買宅子,出入馬車,下人伺候,我以為他給自己贖身了,現在跟齊家算是東家與活夥計,直到我二叔逼我出家,我預備逃離馨州,請他幫忙時,無意間聽見林管事說,他的賣身契還在齊大哥手上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娘怎麼肯讓他贖身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不知道,我大黎律法,贖身雖然看主人家意思,但若奴僕願以萬倍之金,那麼就能徑自上官府,由官府解除這買賣契約,他的賣身銀,最多十兩吧,你覺得,他拿不出十萬兩嗎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十分錯愕,「你,你說的是真的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當然,我爹爹可是馨州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京生,我們當年在京城時,唐大學士很看重我爹,還讓他謄整了部分律書,這條律法我正好聽我爹提過,說,「若主人不願放出賣身契,奴僕可以萬倍之金,由官府代為贖回,看似生路,其實也是死路,哪個奴才能存下萬倍之金,這律法形同虛設」,程商把我大黎的律法讀遍,不可能沒讀到這部分,賣身之人看到與自己相關的東西,難道不會看得特別清楚嗎?他當時派人送我到鑄州馮西他的莊子躲避出家,你知道那莊子中2有什麼,有扇兩折翡翠屏風。」

        翡翠屏風!

        這種東西,就算只是一折大小,價值至少都有五萬兩,兩折的難得,至少價值十五萬。

        所以,程商早就可以跟官府要求贖身了啊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腦袋亂成一團,那他為什麼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而且那個屏風還不是鎖在倉庫裡,就是很隨意的放在西廂客居當成裝飾,然後林管事還怒了,罵那些嬤嬤不長眼,明明已經說了是少爺的貴客,還不用心點,怎麼不拿那個冰晶屏風出來,冰晶的比較大,那才好用,嬤嬤賠笑,說我來得突然,冰晶屏風有四折,太厚重,她們挪不動,所以只好放了這個翡翠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以為翡翠屏風已經很誇張,沒想到還有更驚人的,冰晶!

        冰晶鐲子一只要千兩起跳,程商的宅子居然有四折屏風,五十萬兩肯定跑不掉的。

        大黎既然有萬金贖身之律,那他為什麼不給自己贖身呢?心裡隱隱有一個想法,但又覺得,真有那樣好的事情?

       齊瑤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齣戲,她跟李知茜百看不厭的,每次家裡請了戲班,肯定要讓他們演上這段,祖母疼她,六十歲生日大宴時,讓戲班連唱了兩次,客席上的女孩子都看得高興不已,那個凌進啊,真是痴情人。

        「一個人可以給自己贖身,卻不願意那樣做,就只有一個原因,他想留在齊家,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?「春花漫天」那齣戲,是不是,凌進就是為了上官小姐所以不肯離開,然後我再仔細想一想,每次拿書去大廚房給他時,他總會給我一盒點心,說是當天早上才做的,以前都以為他是想感謝我,不過自從發現他這麼有錢也不給自己贖身,我才想起來,那是因為我等一下就要去你的院子,那盒點心,每次都是你喜歡吃的,才不是感謝我呢,是做給你吃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真的驚呆了。

        點心,她當然記得,李知茜每回來都拿著齊家廚房的食盒,每次都是不同花樣,嬤嬤不太讓她吃點心,屋子裡通常只有鮮果,所以每每見李知茜都先去大廚房再過來,都以為她只是愛吃,沒想到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我發現他有銀子卻不給自己贖身,又想起點心的事情,再想起他年紀早不小,卻還沒娶妻——若不是為了你,我還真想不出什麼原因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只覺得有點心跳加速。如果是的話,那就太好了。

        她還擔心自己不能討他高興,想著婚後體貼一點,細心一點,順著他的心意慢慢培養感情,天下夫妻大抵如此,等將來生下孩子,羈絆會更強——這是她想過最美好的遠景,可是現在有人告訴她這些過往,自己喜歡他,他也喜歡自己,真有這麼好的事情嗎?

        她只覺得又高興又困惑,「你真覺得是因為我?」

        「總不可能是為了齊大哥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原本還在害羞,聽到她不正經的這句,齊瑤笑了出來,「別胡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爹娘把你許給紀頤生時,肯定是說他老實,會對你好,但結果他蠢得以為齊金珠真愛他,我祖母跟姑姑把我許給紀頤溯時,說他有肩膀有擔當,妻子的親姑就是嫡母,絕對不敢對妻子不好,結果,就快過門時,他房裡的丫頭居然大了肚子。我在京城住了這兩年,真有個感想,男人喜歡自己,那才是婚姻,男人如果不喜歡自己,一切都是空的,將來若是不能遇上我喜歡的,就找個我能控制的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啊,你最好懂了,我一猜出你要成親的人是程商,你就開始耳朵紅,臉上又驚又喜,肯定是喜歡他了。放心吧,程商很喜歡你的,為了你不娶妻,為了你,始終沒有離開齊家。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的出現,一來是讓齊瑤放下掛念,二來,她說的那些話,真的是讓她吃了定心丸,他們的婚姻一定會很美滿,因為他們彼此喜歡。

        大抵是因為有底氣,她的膽子大上許多——

        第一次自己下廚做些點心,第一次主動進入他住的琉璃院,第一次做了鞋子給他,對新房布置,原本總低著頭說「你作主就好」,現在開始有了一些意見表達,希望能有什麼擺設,希望能用哪些圖案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自然感覺得出她的變化,也只以為是因為同樣被退婚的李知茜到來,開導了她,對於她的改變,倒是很欣然——他作夢也沒想到,李知茜曾經聽父親說過「萬金贖身」的法條,林管事在前往馮西的路上,又無意中說出他的賣身契還在齊家,然後還讓她看到他用閒錢買下的屏風。

        李知茜的爺爺是進士出身,父親則是馨州史上最年輕的京生,她的腦子自然聰明,沒見到嫩芽就算了,見到嫩芽,她就有辦法拉出土裡的花生。

        「賣身契還在齊家」是嫩芽,而那個花生,就是程商喜歡齊瑤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自然不會說出自己拿到這個花生,她仔細的揣著,自己知道就好。

        一邊準備婚事,但金嵐茶莊也沒擱下,生意雖然不好不壞,但名聲卻是漸漸打開,一方面固然是齊家的茶好,一方面張小姐也有點功勞——在千金應酬中,對她的茶技嗤之以鼻,導致其他小姐想看看齊瑤到底糟成什麼樣子,如果真的很差,還能笑上一笑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就因為這樣又去大宅府第演示了幾次。

        端莊知禮,順眉順目卻又不是驚人美貌,大門戶的太太小姐見到這種女先生,就先喜歡了。

        她雖不是從小習茶,但百年傳承,先祖的本事早流在血液裡,演示時動作行雲流水,入秋微冷的空氣,更顯得茶香沉穩,果香清甜,官家千金,賞銀自然不會小氣,嘗到新鮮,荷包一個一個給。

        每次演示,都會有小丫頭過來問她是哪間茶莊,店家在哪——雖然離白掌櫃那樣的名聲還有一段長路,但她覺得沒問題,就這樣下去肯定有天能跟她們並肩的。

        中間,江嬤嬤自然勸過她,既然要成親了,還是以丈夫為重,這樣常常往外跑,總歸不太好。

        但她倒是不擔心,因為程商並沒有反對的意思。

        她可以是賢妻,但他似乎不是要她當那種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的賢妻。

        在婚約定了之後,她也問過他的想法,自己是不是以後都別去演茶了,在宅子裡比較好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聽了一陣好笑,「不是想成為跟白掌櫃齊名的齊掌櫃嗎,花了幾個月功夫日夜學習,好不容易有點開端,怎麼突然覺得待在宅子裡好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就,就是成了親,怕你覺得我總不在家裡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也總不在家。」他笑說,「成親又不是坐牢,怎麼不能出門,京城大路上多的是已婚女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掩飾不住心裡的開心,程商真是越相處越覺得他非比尋常,光是這胸襟,就多難得了,天下女子成親之後真的很難出門,但程商卻跟她說,成親又不是坐牢,怎麼不能出門?

        「那若是有人來請,我都應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如果覺得累,那就推了,如果喜歡,那就去吧。」想想又補充,「我要的是你過得高興,而不是要你每天在家,如果我的事情都要你親手打理,那要下人做什麼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把這段話跟江嬤嬤說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先是一怔,接著一喜,「程掌櫃對小姐真有心,葉嬤嬤說的一點都沒錯,他——」

        聽江嬤嬤突然停住,齊瑤奇怪,「葉嬤嬤說什麼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喔,這,就是說程掌櫃有心,之前那盜匪去了青草小巷惹事,程掌櫃不但把下人都安排妥當,葉嬤嬤住進蘇大夫的醫館,程掌櫃還特別去瞧了一次,雖都是在齊家做事,但在那之前卻是不曾見過面,程掌櫃特別去探視,自然不是有什麼交情,是看在小姐份上。」江嬤嬤欣慰一笑,「以前覺得老天爺在折磨小姐,現在看來,老天爺是怕小姐嫁錯人,伸手擋下了壞姻緣呢,聽說昭然寺最靈驗不過,等這陣子忙完,可要去上個香,多謝老天爺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兩個月轉瞬即過,很快的,到了成親之日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跟莊氏前幾日就到,自家人也就不麻煩了,直接住進客院。

        早到不是因為齊躍進,是因為莊氏另有任務——小姑身邊的嬤嬤都是老姑娘,丫頭都是小姑娘,沒人嫁過人,程商又是個男人,不可能會想到請人來教這個,總得有人跟新娘子說說新婚之夜該做什麼,免得呆板過度,壞了氣氛。

        齊躍進自然知道妻子抱著那一大箱畫紙去找妹妹要做什麼,怕程商剛好去梨花居,撞見了尷尬,於是藉口把他約出去,說難得來京城,想去采香湖看看秋景,吃螃蟹,程商不疑有他,覺得跟齊躍進也是許久沒能好好說說話,欣然同意,上了馬車便往采香湖去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那個下午,男人們在湖上飄蕩,喝酒,吃蟹,聽曲,好不自在,齊瑤對著那一張張的彩色畫卷,手足無措,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。

        莊氏知道她害羞,笑說︰「這兒就我們姑嫂,不用怕,把這圖看仔細了,新婚之夜才知道怎麼侍奉丈夫,嫂子跟你說句不害矂的,這床笫要是不和諧,夫妻之間也美滿不起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見齊瑤有些動搖,莊氏把她按在椅子上,一張一張翻過圖,跟她解說起來,男人是怎麼樣的,女人又是怎麼樣的。

       「公公婆婆都疼小姑呢,只是那紀家鋒頭太盛了,聽說中秋皇宮一行,居然跟安寧駙馬搭上關係,要把河運路線往上拓展,現在連知府都想分杯羹,討好著紀家——若是小姑在京城招贅之事傳入馨州,怕是不少缺德說書先生又要拿小姑的事情攬客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知道,因為我,讓爹娘還有齊家受人議論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姑千萬別這樣想,這不管讓誰來評理,都是紀家不對,就連紀老爺現在都還不讓紀頤生回家門,是非不很明白嗎,紀家鋒頭盛歸盛,但整個馨州,誰不知道紀家兩個兒子都是王八蛋,小姑是無辜受牽連——有件事情倒可以說給小姑笑一笑,婆婆之前不是想把齊金珠許給一個甘姓國生嗎,齊金珠嫌人家窮,跑去勾引紀頤生,但沒想到這都幾年了,還住在外頭,靠著紀太太每個月送點銀子過活,可是啊,那甘姓國生去年連中京生跟進士,皇上稱贊了他的文章,還不到二十五歲,已經去晁州擔任府官了,行前特別到家裡來道謝呢,謝謝公公每年資助冊繁書院五百兩,書院這才讓他這種窮生寄讀,自己今日才能光宗耀祖,齊金珠要是當年別搞鬼,現在就是晁州天司府的正府夫人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齊金珠啊,我曾經很恨她的,若是早些年聽到,肯定高興,不過現在卻是沒有特別感覺。」

        莊氏陪笑,「那是當然,要不是齊金珠,小姑就得嫁給紀頤生了,那小子腦袋不清楚,誰知道以後會出什麼問題,還是程商好些,終究是看著長大的,重情重義。」

        見自己誇獎程商時,小姑臉上帶笑,莊氏不禁鬆了一口氣。

        原以為說起齊金珠自己放過官夫人命,小姑會高興的,沒想到卻是沒什麼興致,好險自己腦子動得快,趕緊把話題轉回程商,不然惹得小姑不高興,她也難跟丈夫交代。

        莊氏跟齊躍進是指腹為婚,指腹時,兩家情況都差不多,莊家是三代的大商賈,但有句話說,富不過三代,莊家就是這句話的完美演繹。

        莊氏有印象以來,身邊的丫頭跟嬤嬤一直在減少——出生時,還有嬤嬤丫頭一堆,大戶千金規格,後來從好幾個院落的大宅子搬到三進房舍,丫頭嬤嬤都減了一半,等到九歲上,因為莊老爺過世,大房跟二三房分家,她跟母親以及兩個弟弟搬到一進宅子,當時,身邊只剩下一個丫頭作伴。

        齊家還想要再延續家業,不能讓外人詬病無信,不得不娶。

        莊氏知道齊家上下對這門親事都不滿意,因此一直十分努力,孝敬公婆,侍奉丈夫,第一胎生了女兒,也不敢耽擱,馬上買了兩個漂亮的丫頭放院子,幸好老天對她還算同情,兩個丫頭生的也是女兒,大房的長子,最後還是由她肚子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大抵是見她能孝順婆婆,又能生兒子,丈夫這幾年比剛成親時對她好上許多,她的生存法則也很簡單,能討丈夫喜歡的,拚命去做,不能討丈夫喜歡的,一件也別碰。

        丈夫憐惜這妹妹,自己自然得對她好些——剛剛真嚇得她汗都快流出來,原以為講起齊金珠的衰事能讓小姑高興一下的,卻是忘了小姑再幾日就成親,說起這事實在不妥,所幸自己腦子動得快,小姑也好哄,看她臉色,倒不是太介意的樣子。

        「婆婆還有句話讓我帶給小姑,說讓小姑要注意身體調養,請個醫娘來家裡點菜,避開寒食,快點懷上孩子,有了孩子,更能把丈夫的心抓牢,還有,當初你大哥跟程商約定了,雖是入贅,第二個兒子得姓程,好讓程大娘安心,不過公公婆婆的意思是,等小姑生了長子,再給他納個通房,讓通房的兒子姓程,傳程家香火,小姑的兒子,都姓齊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納妾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是妾室,是通房,哪有招贅還納妾的。」莊氏見她神色不太樂意,趕緊又道︰「不過那還久,以後再說也不遲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完,又從木箱中拿出一只小銀盒子,「這個呢,是大嫂給你準備的,你悄悄收著,若是新婚之夜總覺得不太順利,往香爐裡放一些,這便會順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耳朵一下熱了起來,又想,說不定真的需要,自己什麼也不懂,有很大的可能真的不順,她不想掃程商的興。

        伸手想拿盒子,突然又想到,「這東西,不會有害吧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會,這可不是行腳大夫賣的怪東西,是請歐陽大夫特別調製的,大喜之日,沒人不緊張,有的是新娘子緊張,有些是新郎官緊張,這春香粉,就只是讓新婚之夜順利些,銀盒子也只是一次的量,你收著,若是用不上那是最好了,若是緊張,跟香粉一起燃,別耽誤吉時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,謝謝大嫂了。」
  
        「一家人,有什麼好謝的。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這個秋天,對她來說,真是大事一樁樁。

        十五歲第一次退婚,十六歲第二次退婚,十九歲的尾巴,她終於成婚了。

        莊氏給她的小銀盒,她沒用,因為過程很順利,順利到她隔天完全起不來,還要丫頭扶著才有辦法穿衣服。

        對著鏡子,第一次梳起了婦人髮髻,從齊瑤,變成程商的妻子,齊氏!

        小雪過去,冬至到來。過年,元宵。

        京城的春天,百花盛放。

        成親後的第三個春天,齊瑤被診出有了喜脈。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10:40 PM 編輯

【第八章】

        齊瑤從沒見過程商這樣子,一臉狂喜,高興得聲音都分叉了,「真,真是喜脈?」

        那大夫看多了興奮的丈夫,笑說︰「老朽都行醫四十年了,喜脈絕不會診錯,恭喜大爺,恭喜奶奶。」

        送大夫出去,給荷包,問清楚下次診脈時間等瑣事,自然由江嬤嬤跟著去,屋裡留給夫妻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拉著妻子在床邊坐下,伸手摸摸她的肚子,眉眼之間盡是喜色,「真有了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笑說︰「這劉大夫不是你請的?說他醫術精湛,肯定知道我這幾日在不舒服什麼,倒問起我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歡喜的看著她的肚子,終於又吐出幾個字,「我要當爹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啊,我也要當娘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把手覆在他的手上——比起高興,心裡更多的是鬆一口氣。

        她跟程商每晚滾床單,醫娘說,兩人都年輕,若是身子健壯,照這頻率,很快就有了,有些得丈夫心意的女子,成親第一個月,癸水就不來了呢。

        雖然她很明顯得了丈夫心意,但,癸水就是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第一個月來,第二個月來,每個月都來。

        她沮喪死了,甚至在想著要不要給程商張羅通房——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姓氏,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,肯定想要一個血緣相通的小家伙,自己肚皮不爭氣,總不能累得他無後。

        把打算跟江嬤嬤說了,江嬤嬤卻是不贊成,才兩年多,怕什麼,「這萬一小姐不是身體不好,只是運氣不好,通房一懷上,小姐也有了,這要怎麼算。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更是極力反對,「姑爺的長子必須由小姐所出,若是過個五六年小姐還沒動靜,那再說也不遲。」

        也不知道是誰去跟程商講了,程商那晚回來便跟她道,他是想要孩子,但不想要別人給他生的孩子,若孩子不是出自她腹中,他也沒那樣希罕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真是驚呆了,居然有人這樣想?

        但,又忍不住高興起來,他啊,真的是很喜歡自己呢……身為一個女子,有了這樣一個夫婿,何其有幸。

        「萬一,我說萬一,我真的生不出來,那可怎麼辦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也不要緊,若三年後還是無所出,便抱大哥的庶長子過來扶養,反正也是姓齊,倒也沒差,再者,我名下財產多,對這孩子的前程只有好處,爹娘不會反對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也是辦法,「可,可是,你真不想有個血脈相連的孩子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笑了出來,「都說了,若不是你生的,我沒那樣想要——要有後,我早買幾個丫頭回來生了,怎麼可能到現在還膝下猶虛。」

        被他說得心裡一跳一跳的,程商從來沒說過喜歡她,或者會對她好之類的話,但這幾句話,卻是比什麼甜言蜜語更讓人心動,是啊,他又不缺銀子,若真想,只怕孩子都七八歲了。

        正妻不孕,收幾個通房很正常,但說實話,誰想跟人分享丈夫。

       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,她以為只有戲中才有,沒想到……

        「笑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回過神,手輕輕撫著肚子微笑,「我在想,人跟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很難說,我爹娘說紀家好,結果紀家並不好,原州的叔叔嬸嬸說金家好,結果金家也不好,這幾年,是跟你成親後我才終於覺得安適,才覺得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他得意起來,「那可不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也是她覺得丈夫神奇的地方——他並不在意說起紀家或是金家。

        第一次其實是葫蘆不小心。

        算算,大概是十個月前,娘派人送東西來,那嬸子是葫蘆的親戚,多說了幾句,葫蘆進門便劈哩啪啦的倒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,表舅娘跟我講,那個齊金珠跟尤氏,被紀家太太送回齊家了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櫻桃奇怪,「尤氏不是逃了,怎麼會在紀家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尤氏聽說就是逃到齊金珠那,換了個名字,又沒怎麼出門,所以才一直找不到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原來是這樣。」櫻桃露出嫌棄的表情,「那送回齊家,又是怎麼回事?」

       「紀老爺先前不是把紀二少爺分出去了嗎,原來還有後頭,另外讓紀頤生回家了,齊金珠跟著一起進門,紀太太原本想看在她生了兩個女兒的份上,不趕她走,卻也沒提抬妾什麼的,總之,沒名沒分,連個姨娘都不算,聽說連下人都不太搭理,重點就是,大少爺回家,自然要張羅婚事,娶妻納妾好開枝散葉,齊金珠居然在這時候想惹事,紀太太一生氣,便把她跟尤氏一起打包送回齊家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始終沒說話的齊瑤聽到這裡,忍不住皺眉,「她把這兩個瘟神送回我家做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「說是跟我們太太賠罪呢,要我說,這紀太太真不會做人,齊金珠壞了小姐跟紀家的親事,尤氏以前爬老爺的床,後來又壞了小姐跟金家的婚事,紀太太怎可能忘記,知道人是誰時,就應該把人送回齊家,惹了事這才送出來,哪裡像是賠罪,根本就是自己棘手趕緊擺脫而已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紀太太真的是——

        尤氏也就算了,就算生了齊家長女,身分依然是個丫頭,賣身契在母親手上,打死還是轉賣,都容易。

        但齊金珠,不管再怎麼不像話,都是齊家的庶長女。

        母親若是把她賤嫁,齊家會惹人非議,大哥正在想路子爭取競茶資格,不能在這種小事上落人把柄,不然要被說不厚道,對待姊姊如此狠心,怎能成為皇商。

        但若是再張羅婚事,勾引過妹妹的準夫婿,還生了兩個女兒,這一張羅給誰啊?即使嫁妝豐厚,怕是也沒人敢娶,生過孩子事小,重點是不守規矩,這種女人娶進門,只怕不安生。

        娘因為大哥名下好不容易才添了第三個兒子,正在高興呢,紀太太居然把這對母女甩過來,真是,唉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娘怎麼辦?」真是招誰惹誰了,這輩子被尤氏搞得這樣不開心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表舅娘說,太太把那對母女交給賈姨娘發落,賈姨娘最近正求著太太再給二小姐講講親呢,自然很賣力,把尤氏打扮過後送給路過的商隊,商隊一看有免費的女人收,拴了鏈子就拖走了,去哪也不知道,至於齊金珠,小姐可記得當年太太想把她許給一個甘姓國生,那甘姓國生後來不是中了進士,還去晁州天司府當了正府嗎,賈姨娘不知道怎麼著,跟那甘姓國生,不是,跟甘正府聯絡上了,甘正府派了轎子來迎齊金珠當貴妾。」

        櫻桃傻眼,「這賈姨娘怎麼搞的,當年二小姐被二姑爺打,太太出錢出面談和離,這才保住命,明知道太太恨那死丫頭,還給她牽了這門好親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別急。」葫蘆喝了口水,「外人說起這門親事,都說太太寬厚,但齊金珠當年不只語言污辱甘正府,聽說為了不要結這門親,還曾經請人假傳老爺太太的話到冊繁書院,要他們別讓甘正府繼續免費讀書,說是齊家的意思,甘正府這幾年最愛做兩件事情,一是報恩,二是報仇,齊金珠過門後,據說,據說,對婆婆忤逆,對正妻不敬,與妾室不睦,甚至還動手打了嫡子,府裡的嬤嬤跟丫頭指證歷歷,面對如此惡婦,甘正府自然是要重振夫綱,把她關在府裡的佛堂天天打,所以啊,人各有命,當年她若不去勾引紀家那兩光少爺,現在就是正府正妻了,但她想盡辦法,連孩子都生了,好不容易進了紀家門,沒一個月就被趕出來,還被送到甘家當貴妾,可以住大房的正妻不當,現在淪落到住在佛堂天天挨——」

        葫蘆突然卡住了,睜大眼睛,齊瑤奇怪,見到鬼也不是這樣子,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,竟是程商。

        她當下也有點不安,雖然他對自己很好,但自己跟紀家有婚約是事實,沒有哪個男人願意聽見妻子提起這些。

        不知道他何時進來,又聽了多少。

        正想著跟他說點什麼,葫蘆突然往前一撲,立刻跪下,「是,是婢子不好,今日馨州的親戚來,婢子好奇多嘴,不,不關小姐的事情,小姐沒問,是婢子天生愛說閒話,姑爺千萬別誤會,婢,婢子自己去領板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完,咚咚咚的叩了三個響頭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聽得心疼死了,這傻葫蘆,當年盜匪入侵青草小巷,眾人都以為是葫蘆解衣跟程商躺床騙過盜匪,忠心是忠心,但再忠心的丫頭只怕都會想著自己將來不容易嫁,葫蘆這傻丫頭卻很開心的說︰「我是小姐的丫頭,自然得幫小姐擋災禍,不然小姐要我做什麼」。

        雖是葫蘆主動說的,但自己也沒阻止,要說來,自己也有錯。

        正想去把她扶起來,程商倒是先開口,「起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葫蘆摀著額頭,還是跪著,「姑爺是相信婢子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信你做什麼?!」程商一臉不想跟她講話的樣子,徑自坐到桌旁,「今早去張家,又受氣了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沒想到他問這個,先是一怔,繼而一笑。

        這男人不信葫蘆,但信她。

        所以不是問紀家的事,而是問她今天早上的事——張太太派人來請,原本只是給她們幾個官太太伺候茶水,卻沒想到張司蝶突然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面對這繼女,身為填房的張太太也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相處,來了,也只能請她坐下。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照樣明嘲暗諷,各種嫌棄她。

        「沒事,她就愛說,我不怕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跟元娘子說,以後把張家都推了,我跟張大人素有來往,張太太也是知情達理的人,不會為難你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用,其實我運氣已經不錯,這些年,前前後後只遇過張小姐這個不講理的,說來她也可憐,我一直以為她是心高氣傲,沒找到合意的夫婿,這才二十多歲還在張家,前兩次到高大人府第,這才從高太太哪裡聽說,原來這張小姐退親,和離,也挺不容易。」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八歲多的時候,那時因張大人的主張立了功勞,讓大戶開艙,紆緩了缺糧問題,皇上親口說把張小姐許給自己的六皇子,雖然女大男小,但八字卻十分相合,能嫁入皇家,張家自然滿心高興。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當年九歲,已經懂事,千金養大,又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皇子正妃,一路春風得意,卻沒想到六皇子因為宮鬥早逝,張司蝶雖在長大後另行婚配,但婚姻卻是美滿不起來,加上無所出,自請出府——以前還有點怕她的,但知道這些後,她不怕了,反倒是有點可憐她。

        六皇子早逝不是她願意的,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願意的,但她的人生就是這樣了。

        總覺得跟自己有點像,所以今日面對她的各種言詞,反而更加耐心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她婚途不幸,這就把你收買了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笑,伸手給他倒茶,「我覺得她可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性子這樣軟,將來怕是要吃虧,她凶你,你都可憐她了,萬一她哪日求你,你不被她牽著鼻子走?」

        「她是三品文官的女兒,有什麼事情需要求我。」

        櫻桃機靈些,見兩人氣氛不錯,連忙拉起葫蘆,兩人悄悄退出房間,出去前,順手把門掩上。

        夫妻倆說笑了一陣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瞥見地上一個大箱子,知道是顧氏又派人送東西來,想起剛剛葫蘆一陣劈哩啪啦,三人發現他進屋子時的全身僵硬,道︰「記不記得盜匪去了青草小巷,我把你接到宅子,安置在梨花居,幾日後你跟花蕊說想見我,問我能不能去蘇大夫的醫館看看葉嬤嬤這事?」

        「記得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當時我說,你想出門便出門,不用問我,這個也記得?」

        她點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覺得,女人不是管出來的,靠著禮教約束她們能講什麼,靠著夫權控制她們能說什麼——這不是妻子,是奴才,如此的兩個人,永遠不會同心。」程商靠近她,低聲說︰「瑤兒,我要的不只是人,而是你的心思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臉一下紅了起來,支支吾吾道,「我……的心思……自然是你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,「我知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,壞蛋,知道還讓我講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你跟紀家有過婚約是事實,跟金家有過婚約也是事實,不需要忌諱,何況,李知茜明明給紀家生了兒子,你跟她這樣的關係,怎麼可能跟紀家真的斷了,從此不提紀家人?」

        前年到去年的春天,對她來說是順順當當,但對李知茜來說,卻是波折不斷。

        前年早春,李知茜被戶部三司田大人看上了,李知茜正頭痛時,卻沒想到那個跟她定親又退親的紀頤溯,千里救美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兩人最後成了親,生了孩子,分了家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三年無事,李知茜卻是每次來信都讓她半晌說不出話——跟紀頤溯定親,退親,結親,這緣分也是……

        程商自然知道兩人在通信,但從沒問過寫什麼,沒想到今日意外的提了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想出門就出門,想提誰就提誰,既然是夫妻,我就信你。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二十二歲才有了孩子,齊瑤不是每天躺在床上養胎,而是選擇照舊過生活,三五日去一趟金嵐茶莊,有大戶太太派車來請,就拿著家伙上車——以前怎麼樣,現在就怎麼樣。

        她身體好得很,吃得下,睡得著,這幾年她習慣了有事情做,閒不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雖然覺得不太好,但見葉嬤嬤都沒攔著,最主要的是程商也沒開口,便只能算了。

        肚子慢慢大起來,秋末冬初,已經看得出孕婦的模樣。

        京城民風開放,見個孕婦出入茶莊,倒也沒人說什麼,只是肚子大了,車子坐久了不舒服,於是超過一個時辰的地方,便都婉拒了。

        茶藝也不過就是添個趣,太太們聚會多的是新鮮東西,缺了她,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,至少,她是這樣覺得,因此婉拒了就婉拒了,也沒往心裡去。

        茶莊的銀子,一年三結,二月底,六月底,十月底。

        再十天就是十月底,她一早就到了茶莊,到了後頭的賬房開始做起三結的帳本。

        天氣不冷,門也就沒關,弄了一個多時辰,正覺得有些腰酸,想起來站站,卻聽見外頭隱隱傳來乒乓響聲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皺眉,「櫻桃,去外頭看看什麼事情。」

        櫻桃出去了一下,迅速又跑回來,連忙把門關上,上了拴子,「外頭有人來找麻煩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放下筆,「誰來找我們麻煩?」

        要砸店給好看,通常是新店開張,金嵐茶莊這都開多久了,怎麼這時候來?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走到門邊,耳朵貼著,令人安心的是,外頭響聲不斷,卻是沒有一路砸進來的意思。

        約莫又一會,安靜了。

        「太太,是我。」元大娘的聲音,「外頭剛剛有人來惹事,現在已經走了,太太要不要先從後門離開?」

        雖有點怕,但也不想就此離開——金嵐茶莊也算她的孩子,今日莫名被砸,她總得看看變成什麼樣子。

        茶葉散落,門窗損毀,這事不用說,那塊百年牌匾被扯下來了,雖然是放在櫃子上,但已經變成兩半,上頭不難看出腳印。

        誰這樣恨他們?

        元順上前道︰「已經讓人通知程掌櫃來處理了,不知道那群人會不會再折回,小姐先回家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用,我在這兒等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,不如小姐去對面琴室聽聽曲兒吧,要是程掌櫃來了,便派人去喊,要是那群賊人回來,也不用怕。」

        元順是齊家的家生子,稱齊瑤為小姐,後來被程商要去了,又喊他為程掌櫃,即使已經來京三年,習慣還是沒改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被救起時,要活不活的,元順每晚起來幾次看他還有沒有氣,後來程商翻身了,元順也跟著翻身了,日子比起在齊家時都不知道好上多少,夫妻都是老實人,十分忠心。

        她還沒答應,葉嬤嬤便說︰「就這樣。」

        違拗不得,只能在嬤嬤丫頭的陪伴下去了。

        琴室一樓的窗邊倒是個好位置,能將茶莊看得清清楚楚——幾個小子連忙收拾殘局。

        很快的來了幾個木工,拿出工具,旋即開始修繕起門窗來,斷掉的木頭釘起,窗紙重新糊上,當然最後還是得重新做,只不過好的木材得等,雕花師傅也未必馬上有空,只能先修著。

        中午剛過,一輛青帳馬車疾駿而來,便停在金嵐茶莊前頭的大樹下。

        不是官車,但雙頭馬車高大壯碩,帳子繡花也十分精緻,在奴僕伺候下下來的,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家,很瘦,但卻十分精神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奇怪,到茶莊自然只能買茶,但這老人如此尊貴模樣,何必親自來一趟?

        一轉頭,卻瞥見葉嬤嬤臉色有點……怎麼說,有點激動?

        「是嬤嬤的舊識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嗯,哎,好多年不見了。」葉嬤嬤笑了笑,神色透出一絲感懷,「是紫寧宮的邵公公,但看他馬車又不是宮中出來的,怕是前些年安寧公主出嫁時,皇后娘娘派上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他們大黎國,曾經有過兩次宮鬥。

        一次是譚皇后鏟除多年來備受榮寵的田昭熙,田昭熙在思過房身亡,六皇子失去了母親庇護,最後病死。

        再來,就是傅韶妃扳倒譚皇后,結果譚皇后被打入冷宮,太子被拔除儲君位置,終生不得出太子府,四皇子遷移至許州,無召不許回京,已經與金述侯世子定親的潮生公主被迫解除婚約,改嫁商戶。

        傅韶妃成了傅皇后,紫寧宮成了紫寧殿,三皇子成了太子,安寧公主也成了後宮中最特別的一位,她是皇后名下唯一的公主。

        安寧公主出嫁,傅皇后派上自己的心腹去伺候,喜愛之情自然不用多說,只是,即使不是從宮中出來,公主府的大總管也非常人,怎麼會自己來個茶莊呢?

        她記得嬤嬤當年跟她說過,田昭熙剛剛生產,傅韶妃又剛剛喪女,這便把小公主送去紫寧宮了,別說外頭的人不知道,只怕宮裡一些位分低的嬪妃,也不知道安寧公主其實並非傅皇后所出。

        「既然是嬤嬤故人,那安寧公主又是……又是……嬤嬤可要過去跟他說說話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跟邵公公素無交情,他是四妃宮中的大總管,不會認識我這個彩晨宮的人,只是他既然來這,倒也難得。」葉嬤嬤考慮了一下,「邵公公跟傅皇后主僕之情深厚,現在又在公主府當差,大少爺既然正在想辦法競茶,小姐不如以掌櫃身分過去說幾句話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正有此意,聽得葉嬤嬤這麼說,笑著站起身,「那我過去會會他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走出琴室,那邵公公剛好也走出金嵐茶莊的大門,她先是欠了欠身,讓對方知道自己在找他,這才走過大街。

        「小女子姓齊,是金嵐茶莊的掌櫃,今日不巧,小店被砸,您老需要什麼茶,我再命人送去,算是給您今日多走一趟賠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老頭子姓邵。」那邵公公倒是一臉老好人的樣子,「小娘子有了身孕,還出來做生意?」

        「不妨事。」齊瑤笑笑,「您特地過來,肯定有想要的茶葉,還是我給您介紹幾種?」

        邵公公擺擺手,「我是受人所託,過來看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受人所託?」

        「吾乃安寧公主府上的總管,三年前,駙馬跟紀家做上了河船生意,紀少爺臨去前託駙馬爺照顧兩個故人,一是石榴館的李掌櫃,二即是金嵐茶莊的齊掌櫃,駙馬爺親自允諾。但石榴館三年前已經收了,李掌櫃也嫁入紀家,便剩下金嵐茶莊,京城裡的地痞流氓,喜歡敲詐店家的下等衙役,都知道安寧駙馬看照著金嵐茶莊,不想今日居然有人砸店,我來看看是誰敢壞了駙馬名聲,讓他有負友人託付。」

        果然是公主府的大總管,完全不拐彎抹角,一下子就把話說得清楚。

        對了,齊瑤想起當年田大人想硬娶李知茜過門時,還是安寧公主伸手擋了一擋,李知茜這才能等到紀頤溯來英雄救美——沒想到他雖然回到馨州,還是請駙馬爺看照著她們姊妹,難怪剛剛開店時還有些小風波,後來卻是什麼事情都沒有,衙役上門買東西,他們想多送幾斤茶,對方都不肯收,原來……

        這情,她承了,將來若回到馨州,肯定上紀家道謝。

        「既然見到齊掌櫃,倒是再好不過了,不知道最近可有結新仇,還是有什麼人可疑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倒想不起來,這幾條街裡就我們一個茶莊,我們也從不跟別人搶客,但把我們的牌匾都踩了,肯定是恨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齊掌櫃既然沒頭緒,這幾日還是別出門了,女子妊娠可不容易,待老頭子弄清楚誰這樣打安寧駙馬的臉,再來給齊掌櫃交代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有勞邵總管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話間,一輛松花綠的大馬車在旁邊停下,帳子一掀,程商一臉焦急的跳下車子,見到齊瑤好好在門口,神色瞬間好了不少。

        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,也不管旁人在,拉起她的手,「可有傷到你?」

        「沒,倒是嚇著你了吧。」她笑著搖搖頭,從懷中拿出手帕,輕輕為他拭去額頭上的汗。

        「我生平第一次恨不得能插翅飛,你沒事就好。」程商又看看她,確定真沒事,這才放心,「林管事,去武館再多請二十個護院,今天就要,快些,現在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元順見他回來,一下跑出,「程掌櫃,這些茶怎麼辦?那些人不但故意弄倒茶葉,還倒了水,要用曬的,還是再烘一次?」

        「收拾收拾,都不要了,既然主賣金嵐茶,再曬再烘那都不成,去後頭開新的上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還有,我們的牌匾……」

         程商也看到了,那塊百年匾額破了,本來就是百年老木,這一碎,雖然只是兩半,但中間只怕再也密合不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牌匾裝好送回馨州,元大娘,回家裡倉庫,有一塊翡翠元石,大概人參盒那樣大小,拿了,去找老師傅把那翡翠磨成一寸寬,四寸長,半寸厚,用陽刻刻上「金嵐茶莊」,跟他說明天一大早要,便釘在哪裡。」說到這裡,伸出手往門框左邊的位置一指,「明天,照常開店。」

        發落完畢,這才轉手跟邵公公拱手,「事有緊急,對您老多有怠慢,尚祈見諒。」

        邵公公眼睛看著他,「大爺是齊掌櫃的夫君?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老頭子姓邵,是安寧公主府上總管,雖是受人所託而來,但剛剛覺得跟小娘子一見如故,過幾日等茶莊上軌道,老頭子再過來喝茶。」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1 11:04 PM 編輯

【第九章】

        那群匪徒雖然沒傷人,但程商還是覺得小心為上,第一次禁了齊瑤的足——總之,不准出門。

        她想來也有些後怕,成親三年才終於懷孕,她可不想冒險,加上性子本就柔順,便也就乖乖在家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做事雷厲風行,該怎麼做就怎麼做,昨日被砸,今日就開,沒了牌匾沒關係,上好翡翠雕的牌匾更是風雅,不知道昨天有人砸店的人,還以為金嵐茶莊想提高檔次,看,你們都用木牌匾,我們用的可是翡翠,翡翠!

        當然,除了這些,另外也有準備,店頭有兩個武師穿上了識茶小子的衣服,後頭還有四個。牌匾都被踩破了,肯定有恨,被砸了一次,不能第二次還挨打,六個武師在,好歹能揪住幾個。

        日子跟以前差不多,但那個邵總管卻是沒來,這倒有點麻煩,他還有事情要跟那邵總管講。

        沒來也就罷了,從八品羅大人的嫡子派人傳了消息,問他是不是得罪人了,最近有人在查他,不只是在朋友之間問問,還順著他的出身查到馨州去了——程商看到這邊反而放心,不管是誰要砸金嵐茶莊,肯定弄錯了。

        他當然也想過自己的出身,但他記得出了那個山頭後,自己跟李知茜就被帶去官衙,畫了肖像,記錄了身長,衣服,身上有沒有胎記等等,所以李家後來才找上了齊家,接回女兒,而他的家人,始終沒來尋找。

        大抵是本家挺大,但旁支多到不行的那種大家族吧,太多,太遠,根本不知道親戚整家沒了。

        他並不是沒有遺憾,只是既然想不起來,也沒辦法,頭上那麼大的口子,連大夫都說,頭破成這樣還留著命,是好運——既然是好運,他便想好好活著,想不起來的無濟於事,他的人生還很長,不想糾結在這上頭。

        查他?很好啊,等他們弄清楚自己找錯人,那就沒事了。

        除了那日的砸店意外,金嵐茶莊再沒有什麼事情,就在程商快忘記這回事的時候,邵總管出現了。

        除了一樣隨侍在側的幾個小廝,還帶了一個老嬤嬤,眼神銳利,背脊挺直,走路的姿態跟葉嬤嬤很相似,看來安寧公主果然受寵,不只公公跟出宮,連嬤嬤也出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剛好在櫃臺裡頭,見人到來,自然上前招呼,「邵總管今日是買茶,還是品茶?」

        「品茶,品茶。」邵總管自己在美人踏的小几旁坐下,笑說︰「我是俗人,給我最貴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拿明前龍井出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不一會,水已經燒了起來,茶娘站在旁邊,演起茶來。

        馨州技法跟京城大不相同,京城是華麗的大開大放,馨州卻是講求俐落的行雲流水,佔了新鮮的便宜,邵總管看起來頗為滿意。

        飲了茶,吃了果子,邵總管一臉滿意,「程掌櫃放心,那日鬧事之人已經查出來了,是張大人府上的嫡小姐張司蝶派人所為,原因也簡單,齊掌櫃近幾日不去張家,她以為齊掌櫃躲著自己,想給她好看。張太太已經訓過了,以後不會再犯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有勞邵總管了,只是另有件事情想請託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程掌櫃請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安寧駙馬與紀二公子是友人,受紀二公子之託,關照我們這小茶莊,原本應該是榮幸,但紀家與齊家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,先前不知道就罷了,現在知道,卻是不能再受這恩惠,還請駙馬諒解我這小老百姓的不識趣。」

        講得雖然婉轉,但他相信邵總管聽得出意思——別再關照我們家了。

        以前被紀家打臉,現在還要被紀家託付的人照顧,真不舒服——待他下次回馨州,倒要問問紀二是啥意思,當年齊瑤未婚,關照她也就算了,現在她都成親了,怎麼沒讓駙馬別管這事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官家查事快,但他也不是真沒辦法,就算比較慢,還是會揪出張司蝶的。

        再者,從齊瑤「想」開茶莊,到真的開張,差不多也一年,他這一年可不是沒事幹,交了多少朋友,送了多少禮,官戶要打招呼,匪戶也得打招呼啊,他是準備完全,這才開門大吉,就算沒安寧駙馬出聲,也不會有人來亂的,除了張司蝶那種腦子不好的大小姐之外。

        邵總管聞言,哈的一聲,「紀二公子請託駙馬時,曾說過緣由,紀家既然有愧於齊家,若齊家提出要求,紀家只怕是不會拒絕——不瞞程掌櫃,安寧駙馬與紀二少爺不但生意上合作愉快,私下也是知交,程掌櫃想把齊家茶更往上推,請紀二少爺同駙馬推薦一下,不失為快路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快是快,但卻是踩在齊家人的臉上,踩在我妻子的名聲上,這我做不出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既然如此,那老頭子也不說什麼了。」邵總管站起身子,「這茶我喝著還行,給我三斤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識茶小子很快包好,自然是沒收銀子,邵總管也不推托,讓下人拿了,這便上車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晚上回到家裡,才知道張太太身邊的秦嬤嬤來過了,送了一株蘿蔔大的人參,說是要給齊瑤壓壓驚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看著那紅錦盒中的人參,三兩下拆開盒子,底下還有塊色澤溫潤的黑硯,另有支折斷的釵子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看傻眼,「你怎知下頭還有東西?」

        「用一支人參就想打發,我明日送十支去,再命人把張家大門打穿,看張太太肯不肯。」拿起黑硯看了看,「這賠禮還算有心,你畫畫時用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卻是拿起釵子,看了又看,「這,我好像見張小姐戴過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釵子是鏤空雕法,將紅色玉石雕成一支玫瑰,通體成形,十分華麗,因此看過一次便記得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笑說︰「人參是名目,這塊硯臺是賠禮,這折斷的釵子才是重頭戲,張太太是想告訴我們,訓過張司蝶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這事情,絕對是張家理虧,但張家是三品門第,跟個商人道歉,說出去真不要做人了,只能拐著彎,以送禮之名,行道歉之實。

        那塊黑硯是難得的鳴硯,磨墨時發出的聲音近似鳥鳴,所以有了這稱號,不易入手,齊瑤又剛好喜歡畫畫,送這賠禮倒是頗順當。

        「折斷這釵子,張小姐豈不是更生氣?」

        「隨她氣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怎麼能這樣,你跟張大人怎麼說也是朋友,就算他口中埋怨這女兒麻煩,但終究是女兒,好歹看在他面子上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不看他面子,但看在張太太一直對你客氣的份上,花蕊,明日把這釵子送去修,瓖好了再給張太太送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如此,即是重修舊好,既往不咎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見花蕊一臉扭曲的忍笑表情,問道︰「想到什麼了?」

        豈知不問還好,一問,花蕊忍不住噗嗤出聲,覺得失禮,忙憋住,但很快又是噗的笑出來。

        這一笑,屋裡丫頭嬤嬤都忍不住跟著笑,就連一向禮儀自持的葉嬤嬤,臉上也露出笑意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被她逗樂了,「什麼事情這樣好笑?」

        「婢子,嘻,只是突然想笑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快說,我不罰你,少爺也不會罰你。」

        花蕊就等這一句,「那位張小姐,喜歡少爺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當真?」齊瑤連忙按住要發作的程商,「說清楚一點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婢子一直是跟著少爺的嘛,少爺開始跟官家走動時,也是帶婢子姊妹去演茶,去過張家大宅幾次,不過都是在張大人的書房,有次少爺跟張大人在書房下棋,張小姐突然闖進來,人都進來了,也不能當沒事,張大人便稍微引見了一下,但也沒說得太清楚,只說姓程,是自己的朋友,婢子就見到張小姐兩眼放光,後來張大人有要事跟少爺說,賞了婢子荷包,婢子便到廊下等,而剛才跟在張小姐身邊的姊姊就過來問我主人家是誰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原來是你招蜂引蝶,就說嘛,我小心又多禮,大戶太太若不喜歡,最多就是不再叫我了,哪像張小姐,明明討厭我,還一直讓我去,原因就出在你身上。」齊瑤笑咪咪,「繼續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少爺從不隱瞞身分的,所以婢子也老實說是茶莊的掌櫃,就見那姊姊似乎有點失望,後來元順哥去打聽,這才曉得張小姐因為無子,被夫家休了,又因為之前的婚配是張太太作主,這次她說得自己看過才算,肯定是見少爺樣貌好又一身富貴,這才動心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有點不自在,齊瑤卻是聽得津津有味,「然後呢?」

        「哪有什麼然後?」程商揮揮手,「你們都下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他都開口了,自然不會有人不識相的不走,廳上一下子乾乾淨淨。

        她拉住他袖子,「那你跟我說後來,不聽完整我睡不著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見她難得這樣子,又好氣又好笑,「她是官女,我是商人,哪有什麼然後,她就算真的傾心於我,也不會願意嫁給一個商人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她這樣為難我做什麼,還砸了店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這世界上有人就是這樣的,她不願意低嫁於我,但也不願意我娶親,自己不幸福,也看不得別人日子過得好,之前你無所出也就罷了,現在你懷上孩子,只怕即是這點讓她動了念頭。」他頓了頓,「張家我會再親自去一趟,務必要張大人承諾我會約束好這女兒,在這之前,你無論如何都別出門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點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他滿意的微笑,「乖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還有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看到齊瑤耳朵都紅了,程商知道肯定不是好直說的話,便耐著性子等——其實,他很喜歡看她這種模樣,害羞的樣子真可愛到不行。

        「張小姐看不起你,可我……我……」聲音越來越小,後來細如蚊聲,「我,我希罕你。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程商去了張大人府第一趟,便取得張大人「女兒絕對不會再惹事」的保證。

        對張大人來說,多年官場生涯都沒這樣丟臉跟尷尬過——當年,他不是沒看出司蝶對程商有好感,以父親的立場來說,他覺得程商還行,雖然是個商人,但卻是一表人才,談吐不俗,比起那些二世祖都不知道好上多少,加上司蝶是和離婦,年紀也不小,對象並沒有那麼好找,與其成為有子鰥夫的填房,不如嫁給程商成為正妻,將來讓妾室生孩子,自己抱過來養大,總養得親。

        可沒想到,司蝶嫌程商是商人,還哭了一場,說什麼他這爹想坑自己女兒。

        好吧,話說到這份上了,他自然不會提,只繼續跟程商當朋友,飲茶下棋論天下,讓續弦去打聽有沒有門第差不多的鰥夫願娶二十幾歲的和離婦。

        結果一年多後,程商成親了,她又發作了一次。

        張大人就不明白了,你看不起商人,不願嫁,人家娶妻了,這也不行?

        就這樣,司蝶今年三十,還是找不到她合意的對象,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,女兒會去砸人家的店。

        若是人家惹你,你這樣做還說得過去,人家根本就是自己安分過日子而已,真是……

        所幸程商也沒追究到底的意思,只說修店挺花錢的,再來一次扛不住,請張小姐可別再派人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當然,張大人只能保證了。

        對程商來說,他不介意張司蝶看不起他,但是她要鬧金嵐茶莊,這就不行,更何況齊瑤當時還在後頭,要是膽子稍微小一點,只怕胎氣都要動著了。

        因為齊瑤不到店裡了,這一個多月,便由他在店裡坐鎮。

        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點流年不利,距離「少爺,有人來砸茶莊」還不到一個月呢,很快的,他又震撼了,「少爺,快回家,有官人上門,說那葉嬤嬤原來是逃犯!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自然快車回府。

        他一路都在想,除了張司蝶,到底他們夫妻得罪了誰——葉嬤嬤那種人,兩邊肩膀永遠平著,背永遠挺著,每一步都是六寸,衣服不見一處髒,就算先前在青草小巷被打得手都斷了,一聲也沒唉,這都能是逃犯,那宅子裡便全都是逃犯了。

        羅公子說有人在查他,看來是沒查出真相,反而被栽贓了。

        大步跨進大廳,齊瑤早哭得眼睛腫,見他來,更是忍不住,「葉嬤嬤——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把她摟進懷裡,「嚇著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對我倒是客氣,可是,葉嬤嬤被他們帶去問話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無子無女,一心教養這個小姐,兩人之間雖然名為主僕,但在情感上,卻更像母女。

        「葉嬤嬤讓我別怕,說她去去就來,可我就是怕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見眾人神色惶惶,就江嬤嬤鎮定,程商便道,「江嬤嬤,請你把事情說上一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來的是邵總管與戶部掌司帶頭,守門的見掌司穿著朝服,又帶著衙役,開大門迎接,又派人通知了小姐,一群人進來,只說要找個小院子問話,另外提了葉嬤嬤走,文書上說得清清楚楚,讓程齊兩家都聽從掌司發落,沒辦法,只能讓人把傳秀院門鎖打開,讓邵總管及掌司帶人進去,其他人老奴不認得,但其中一個以前好像在尚書府上見過,只是時間久了,不知道有沒有認錯。」

        見江嬤嬤有些猶豫,程商說道︰「嬤嬤但說無妨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倒有點像譚皇后身邊的人,一個叫做黃宜的姊姊,很得譚皇后信任,常常替皇后到府上傳話,老奴因此對她有印象,但也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,那姊姊又瘦了許多,因此是不是本人,倒也不好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蹙眉,「葫蘆,你們三個丫頭跟謝嬤嬤,牛嬤嬤,陪著夫人去房裡休息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正想說什麼,程商又安慰她,「你在這裡著急也無濟於事,我們成親三年才有這孩子,得為他保重些,聽話,去房裡躺著。」

        講到孩子,她便不再說了,「那葉嬤嬤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自然會盡力。」

        待齊瑤在一群僕婦簇擁下離開大廳,程商原本的好臉色立即不見了,只不過他背對著門,自然沒人看見。

        他在紫檀桌邊坐下,拿起丫頭的奉上的茶喝了一口,「真沒想到好好的會有這種事情,瑤兒怕是嚇到了……江嬤嬤到齊家也二十幾年了吧?」

        「二十二年,小姐剛出生,我便到了齊家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聽說當初馨州有好多人家,都衝著江嬤嬤是尚書嫡千金的貼身丫頭這點,想請嬤嬤到自家家裡來教養姑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啊,不過人跟人之間講求緣分,說實話,尚書府並沒有那樣好待,嫡小姐脾氣可不小,我十四歲成了她的貼身丫頭,跟著她出嫁,直到二十四歲,這才讓我出府成親,不過大宅子待久了,我還真不想嫁人,回到馨州,便跟哥哥一家住一起,母親心疼我這老女兒,哥哥嫂嫂卻不是那麼一回事,包括兩個侄子都覺得我吃閒飯。

        「他們聽說曾在官家服侍過的人好找主人家,於是大肆宣傳,這才惹得不少人上門,我知道自己不受兄嫂歡迎,自然也是罷了,開出了月銀八兩銀子的條件,這條件一開,上門的人只剩下幾家,我挨家挨戶看過姑娘,莫小姐,梁小姐,周小姐,去齊小姐的房間看她的時候,四五個月大的娃娃,才伸手去逗弄,她兩隻胖胖的手一把抓住我,嘴巴吹出個口水泡,可愛得我的心都要化開,心想,就她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瑤兒一直很敬重江嬤嬤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小姐是個好孩子,我疼愛她,她便對我好——哥哥嫂嫂自從知道我月銀八兩,親情就來了,又知道尚書府給的嫁妝銀有三百兩,更是要我常常回家,母親生辰時,回家吃了一次飯,兩侄子吵起來,問他們吵什麼,居然是我將來死了,銀錢要給誰,大的說他是老大,應當拿多,小的說平分才對,是啊,是跟我有血緣的,可是面對這種孩子,我真的貼心不起來,倒是小姐,我生辰她年年都記得,年年給我繡小荷包,我們是主僕,但我真心疼這孩子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江嬤嬤既然真心疼愛齊瑤,為何面對掌司帶著官衙上門這樣的禍事,眼中卻帶著喜悅之意?」程商說完,臉色即是一沉。

        剛剛回到家裡,他還以為江嬤嬤畢竟是官戶出身,見的陣仗多,所以十分冷靜,但後來見她再說起那個叫做黃宜的宮人時,眼中有隱藏不住的光芒。

        那種神色他見多了,是打從心裡的高興。

        那張大人的堂侄媳婦,張司蝶的堂嫂,不就是尚書府出身的小姐嗎?

        想到最近一場接一場的風波,金嵐茶莊被砸,多少影響了齊家的名聲,葉嬤嬤被帶到傳秀院,說是問話,只怕也是要挨打,都那年紀了,只怕禁不起多少板子,這些若真是相處了二十幾年的江嬤嬤間接搞出來的,齊瑤不知道要多傷心,到時就算打死江嬤嬤,也於事無補。

        「姑爺說笑了,老奴有什麼好喜悅的?」

        「嬤嬤看我可像傻子?」程商瞥了她一眼,不鹹不淡的說︰「若覺得我像傻子,嬤嬤可繼續裝。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一怔,臉上露出淡淡笑意,「姑爺放心,老奴是不會害小姐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識得你不過這三四年的事情,憑兩句話,就要我信你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戶部掌司只怕有許多事情要問葉嬤嬤,老奴在官家府上待了十幾年,聽了很多故事,這便給姑爺說上一個,打發打發時間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知道這故事肯定有含意,沉著氣,聽她說什麼。

        「大戶人家,妻妾爭鬥在所難免,越是有錢,鬥得越凶狠,有戶人家的老爺,有妻有妾,有子有女,人到中年,偏偏愛上個身分低微的丫頭,伺候過後提上姨娘,生了兒子又提了貴妾,過幾年想再提為平妻,太太卻是不准了,說宅子裡跟了他十幾年的姨娘多的是,個個聽話,也都生有兒子,如此偏寵那貴妾,如何成規矩,她以後要怎麼治理後宅,老爺也知道太太為難,這事,便耽擱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「沒多久,嫡長少爺卻跟那貴妾生的庶六少爺起了爭執,兩兄弟是不同母親,也沒感情可言,嫡長少爺說庶六少爺自己落水卻想誣賴於他,庶六少爺卻說嫡長少爺推人,他才會掉入池塘,事實如何沒人瞧見,但壞就壞在即使沒人瞧見,也得斷出個公平,太太跟貴妾都在老爺書房裡替兒子喊冤枉,要公平,姑爺想想,那貴妾是不是犯傻,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妾,太太是老爺明媒正娶進門的,兩家門戶相當,互有來往,老爺不可能打太太的臉,於是這爭執斷案了,是庶六少爺自己不小心落水,在母親唆使下誣賴嫡長少爺。

        「只能說那寵妾實在沒眼力,都這個時候了,趕緊跟老爺道歉求饒才是,她當時懷著身孕,加上老爺寵愛她,自然會把事情揭過去,她卻偏偏生起氣來,不肯服軟,老爺這下也不高興了,把她交由太太處置,唆使與誣陷一直是後宅大忌,加上太太聰明,把事情渲染開來,於是那寵妾被打發到莊子上,生完孩子沒多久就走了,至於那庶六少爺,本就落水受寒,要病死再容易不過,寵妾生下的女嬰則被帶回後宅,交給一個剛剛喪女的姨娘照顧。

        「樹倒猢猻散,那寵妾的下人,太太不想看見,一個一個打發出去,其中一個三十幾歲的老丫頭,憑著一身教儀本事,很快又找到了新東家,做起那戶嫡小姐的教儀嬤嬤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皺眉,葉嬤嬤就是齊瑤的教儀嬤嬤。

        但她是從宮中出來的,服侍的是當時寵冠後宮的田昭熙,慢著,寵冠後宮,指的難道就是那寵妾?

        太太,嫡長,庶六……江嬤嬤說的是宮裡事。

        但這宮裡事,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?

        「老丫頭在新主人家,倒也平安無事,老爺太太都是好人,至於幾個姨娘的翻花頭,她還不放在眼中,只專心培育小姐成材,沒想到這小姐的婚事卻是諸多不順,為了避開閒言閒語,她們來到京城,京城繁華,但越是繁華,這盜匪越是凶狠,宅子終究還是招來盜匪,那老丫頭受了傷,被送進醫館,家裡一個給大少爺幫手的賣身僕來看她。」

        那就是他自己了。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看著他,眼中有點激動,「姑爺要不要猜猜,那老丫頭瞧見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猜不出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老丫頭居然看到一張與寵妾八分相像的臉龐,眉宇之間,卻是像極了那老爺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眉頭一皺,很快就恢復神色,「嬤嬤開玩笑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自然是開玩笑,一開始,不就說這是個故事嗎,姑爺聽聽就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是說笑。

        是說笑!

        可是,他記得第一次在蘇大夫的醫館見到葉嬤嬤時,她神色的確十分錯愕,極度失態,後來說是那幾日惡夢,所以精神不太好。

        也就那麼一次,葉嬤嬤就恢復了原來的模樣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對他也很好,十分關心,下廚給瑤兒做點心時,不忘也給他一份,本以為是愛屋及烏,瑤兒卻笑說,才不是,葉嬤嬤從來沒給她大哥跟弟弟做過點心,更何況點心看起來一樣,葉嬤嬤卻是分開做的,她愛甜,他愛淡,分開做,才能兩人都喜歡。

        若江嬤嬤說的是真的,他即是葉嬤嬤舊主的孩子,可是田昭熙,這,怎麼可能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曾跟她說,兩人婚事之所以能成,其實都是葉嬤嬤。

        葉嬤嬤疼愛瑤兒,又認出他的身分,這才……才……可是……

        程商腦子亂成一團,半晌,才又開口,「只怕是人有相似,老丫頭認錯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是,那老丫頭本也以為自己眼花,但這庶六少爺,她可是親手帶到六歲大,少爺的耳朵後面有三顆紅痣,左手拇指些微外翻,眉毛還有舊疤痕,老丫頭說,那庶六少爺調皮,小時候從羅漢床上跌下,磕在踏板上頭,讓她們一群姊妹跪了一整夜,那疤痕至今還是看得到,她是不會認錯的,只是舊主何以成了新主家的賣身僕人,卻是怎麼樣也不明白,所幸,老丫頭雖然出了那大戶,但畢竟在深宅待了多年,手段還是在的。

        「花了不少心力,最後倒是知道了,那大戶太太一直視一個傅姓姨娘為眼中釘,傅姨娘也不是傻子,早放了一個姓黃的丫頭在太太身邊,太太當時要弄死庶六少爺的藥物,給那黃姓丫頭換成了假死藥,再把庶六少爺交給了對那寵妾忠心的下人,那庶六少爺落過一次水,養病期間又被下過一次毒,身體始終不好,無法長途跋涉,主僕只能在同個州縣居住,怕被大太太發現,始終深居簡出。過幾年,那庶六少爺身體養好了,想去雲州長住,卻沒想到山中遭難,下人死了,庶六少爺被好心人給救了,那老丫頭作夢也想不到,舊主居然跟自己在一個大宅裡這麼多年,輾轉到京城這才見到面,姑爺你說,這故事奇不奇?」

        江嬤嬤頓了頓,「那老丫頭憐惜舊主身世,又疼惜新主命運,便聯合起另一個老奴,使了個計謀,讓兩人成了親,新主死心眼,不論榮辱,不論富貴,都會陪在丈夫身邊,舊主若得此人為妻,則三生有幸,至於舊主,一來早有耳聞是有擔當之人,二來,那老爺只怕還是沒能忘記寵妾,將來也許上天垂憐,能認祖歸宗,這兩項加起來對新主而言,都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。」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9 01:29 PM 編輯

【第十章】

        程商覺得離譜,但後來的發展卻是不得不信——原來邵總管在金嵐茶莊初見他時,便有感覺他容貌與安寧公主相似,聲音同皇上年輕時無異,那個跟在齊掌櫃後頭低頭的嬤嬤,又有些像彩晨宮的葉荷……

        心知有異,入宮稟告傅皇后,卻不想黃宜臉色都變了,這才跪下來說,當年她跟在譚皇后身邊,譚皇后嚴厲,宮女若有事沒人敢開口懇求,當時她母親被不孝弟弟趕出來,暫時居住在親戚家,親戚傳了口信讓她想想辦法,她只能去求一起入宮時的姊妹良月,良月是跟在田昭熙身邊服侍的,田昭熙人好,允良月出宮去替她安置母親,

        大抵又覺得被兒子趕出門的女人可憐,允許良月一月一探,黃宜的月銀便由良月每月替她送去母親處,一半給母親,一半給親戚,親戚得了錢,便也不嫌多個人吃飯,對她母親和氣起來,幾年後她母親過世,牌位也直接放在親戚家了,照樣給銀子,親戚不差那一炷香。

        田昭熙遇難,她想回報這恩德,偷偷把藥物換了,讓六皇子以假死狀態運出宮,再由良月帶到已經租好的房子照顧,六皇子身體大好後,良月說田昭熙娘家在雲州,不如帶去雲州託付給田昭熙的兄弟,讓他換個名字當舅舅的養子,照顧起來總比靠她一個宮女強,為了彼此安全,以後都不聯絡了。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聽到這裡,心裡已經有數,讓邵總管盡力去查。

        查著查著,就是一堆人上了程家的宅子——戶部掌司除了帶來黃宜與葉嬤嬤對質之外,還帶來了宮中的畫師與太醫。

        皇子皇女,一年一幅像,比對了六皇子的最後一幅,眉眼鼻唇的比例與程商完全相同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身體,是半年一錄,胎記,傷痕,手指截比,全部做有圖格,一一對來,竟是絲絲吻合,就連他腳心上這樣的地方有塊雲狀胎記,都與宮中記錄相同。

        最主要的就是他被救之後,曾在附近縣衙留過的畫像跟衣服,也被拿到了,衣服鞋子那些已經是一般常人所用,但腰帶與袖巾卻是宮中織物。

        宮中織物最好找出處,讓尚衣局查過,即能知道是哪年送往哪間宮殿,作為何用,翻出記錄,那腰帶與袖巾都是送往彩晨宮的。

        事情至此,已經沒什麼好懷疑了,戶部掌司帶頭給他行禮,請他入宮先去跟皇后娘娘請安,再由皇后娘娘帶他去御書房,皇上若知道他還在,一定很高興——程商只能慶幸,自己早把下人遣開,不然這會,該有多熱鬧。

        「六皇子既然多年前病逝,那就繼續病逝吧,我對以前的事情早不記得,現下只想好好過日子,有勞大人走這一趟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那戶部掌司早得了邵總管一番話,知道這皇子雖然成了賣身奴僕,但卻挺有脾氣,不是趨炎附勢之輩,笑說︰「您也許埋怨皇上當年沒有護著田昭熙,可是安寧公主總是無辜的,若不是當年的傅韶妃,安寧公主只怕是要老死在思過房了,您恩怨分明,更當入宮,好歹見見妹妹,也跟扶養公主長大的皇后道個謝。」

        戶部掌司見他神色動搖,又補充道︰「安寧公主十二歲時已經知道自己並非傅皇后所出,雖然母女之情不變,但公主若知道六皇子還在人世,一定更高興。」

        認了這血親,他即是榮華富貴,但老實說,他也沒很希罕,要銀子他有的是,即使是太子的庫房,銀子都未必有他多。

        但親生妹妹……他還真想見見,聽說安寧公主膝下一男一女,所以,他當舅舅了?

        可是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,歷代皇后巴不得皇子死絕,傅皇后再佛心,也不可能有這等善良。

        「傅皇后何以要助我認祖歸宗?」

        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邵總管聽到這句,笑了,揮揮手,除了戶部掌司外,其他人全退到門邊,「六皇子好生敏銳……譚氏被打入冷宮正好十年,最近以她的侄女譚昭熙為首的一群嬪妃紛紛向皇上懇求開恩,皇上似乎有些鬆動,命人整理鳳翔殿,傅皇后當年能扳倒譚氏,那是天時地利人和,再來一次,可未必有那機運,

        再者,當初大皇子其實是被譚氏所連累,本人並無過錯,若是譚氏得以回到鳳翔殿,那麼譚家勢力也許下一步就會推動恢復舊太子,傅皇后想讓六皇子回宮相認,主要是想讓皇上想起當年田昭熙的冤枉,進而記起譚氏做了什麼事情,傅皇后對六皇子,只有合作之意,絕無相害之心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完,退後一步,「如此,六皇子可安心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好,我明早入宮見傅皇后。」

        戶部掌司覺得汗都快流下來了,一般人知道自己是皇子,會高興得飛上天,這人卻是不感興趣,現下好不容易讓邵總管說動,居然要等明天,「六,六皇子,皇后娘娘還在等您的好消息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太晚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這是天大的喜事,皇后娘娘不會嫌晚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若此時進宮,我夫人肯定連晚飯都吃不下,她都懷孕好幾個月了,得多休息,總之,我明早辰正一刻,在宮門外的路口等待兩位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……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紫寧殿中,傅皇后居中而坐,見到程商帶著齊瑤跟她見禮,很高興,吩咐賜坐——雖有女官說這六皇子好生無禮,居然讓皇后娘娘等,但對她來說,無禮比多禮好,無禮之人即是無所求,既能幫她牽制譚家勢力,又對官祿不希罕,這多好。

        「好多年不見,賢兒都這麼大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多謝皇后娘娘,只是我受過重傷,對宮中之事,什麼都不記得。」

        聽到他稱呼自己為「皇后娘娘」而不是「母后」,自稱「我」而不是「兒臣」,傅皇后更覺得高興,「那也不要緊,終究是一家人,既然同在京城,以後常常入宮看看父皇母后,也是一樣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入宮,是想謝謝皇后娘娘這麼多年來照顧安寧,也想見見她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是自然,不過本宮吩咐過,安寧今日起床才跟她說入宮之事,她平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,怕是要中午才能過來,到時候叫上太子,我們母子四人一起吃飯,差點忘了媳婦兒,媳婦兒叫什麼名字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自小得葉嬤嬤訓練,雖然緊張又意外,但規矩還是十分好,聽得皇后問,恭謹回答,「民女齊瑤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齊瑤,倒是好名字,肚子幾個月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回皇后娘娘,七個月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可有請大夫?」

        「有,請了善上堂的大夫,每十日一診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善上堂那算什麼大夫,琴音,傳本宮意思,讓尚太醫跟他的藥童收拾收拾,今晚便住到賢兒那去,等瑤兒生子滿月再回宮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雖在宮外,但也聽過尚太醫名聲,專精婦人懷孕生產,宮裡受寵嬪妃才有資格得到他照顧,而由他照顧的嬪妃,也都是個個順產。

        金銀官祿他不希罕,但尚太醫他很希罕,「多謝皇后娘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見他神色,知道這好是討對了,心想,原來齊瑤才是軟肋,這倒好辦,問起懷孕準備之事,算算孩子是冬天出生,衣服鞋襪可準備好了,奶娘別從外頭找,宮裡有二十位隨時可以喂奶的奶娘,都是經過身家調查,飲食也嚴格控制的,到時她再派過去就好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不傻,知道傅皇后有心結交程商是為了替太子固權,若能跟太子交好,對程商也是有利無害,因此面對皇后釋出善意,她也接受,借著孩子之事,交談起來——葉嬤嬤教了她這麼多年,真是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

        宮女換上第二次茶的時候,外頭一陣吵雜,是安寧公主來了。

        人沒到,聲音先到。

        「母后,母后,邵總管說六皇兄沒死,是真的嗎?」

        隨著聲音,一個紅色影子衝了進來。

        她環顧四周,見到程商,整個人呆住——他們兩人都像極了母親田昭熙,那臉龐不用說,一看就是兄妹。

        安寧眼淚瞬間流了下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走到安寧面前,眼眶也有些紅,「也當娘了,怎麼還這樣風風火火?」

        他不記得任何一件宮裡的事情,直到昨天,他才知道自己有妹妹,但此刻說起這些話來,卻是再自然不過,好像自己是看著安寧長大的一樣。

        他到這時候才真的有「家人出現」的感覺,他的妹妹。

        「六皇兄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就住在京城,那位是你嫂子。」說完,朝齊瑤一指,「過幾日我帶她上公主府,我們兄妹再好好說話?」

        「別過幾日,六皇兄明日就來吧?」

        「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我有一兒一女,兒子五歲,女兒兩歲,不管皇嫂生男生女,我都要結親,做兒女親家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莞爾,「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安寧公主終於破涕為笑,傅皇后見狀,笑著走過來,拿出手絹給她擦了,「這麼大了還哭鼻子,臉都花了,去後頭洗洗臉,把妝勻一勻,之前你說想要的鳳繡裙昨日剛好送來,順道換上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待安寧在宮女簇擁下去了後殿,程商又再度跟皇后行禮,「多謝皇后娘娘。」

        雖然只是幾句交談,但他也看得出來,安寧那行事,若不是受寵長大的,還真不可能養成那樣。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自然感覺的出,這禮,比剛才真誠多了。

        自從譚昭熙開始受寵,開始跟皇上要求讓姑姑譚氏出冷宮,她旋即開始不安,數月之間沒一日睡好,沒想到此時天上掉下這好禮物。

        只要讓皇上看到賢兒,自然會想起當年田昭熙是怎麼死的,而譚皇后心狠到連皇子都沒放過。

       「皇上早朝差不多就要散了,賢兒見了人,難道還要自稱我,不稱兒臣嗎?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勸道,「當年雲州水患,皇上兩個多月沒到後宮,等水患退了才知道田昭熙跟六皇子都先後病逝,事情已經發生,加上譚太后還在,自是不可能再打譚氏的臉——當初身為四皇子的皇上是因為娶了譚家女兒,又由當時的譚皇后出手扶持,這才能順利登上大位,為了政局安定,很多時候真是不得已,便只能當作田昭熙頑劣,六皇子福薄,但皇上何嘗不是心中有數,不然憑我傅家之力,是扳不倒譚氏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皇后頓了頓,「賢兒,別的不說,你若成了皇子,誰還會看不起媳婦兒,皇上對你有愧,肯定會以王爺封賞,誰還會笑話她是兩度退婚的姑娘,屆時,乘著王爺府上的藍絲馬車,風風光光回馨州去,再者,一聲「父皇」,田昭熙便可能追封為妃,再也不是待罪之身,能入皇陵,永世受後人參拜,不怕魂魄無依,你總不希望生母骨骸放在孤冷園長草吧,田昭熙是有點傻,傻到為了你要跟太子爭對錯,但她是好母親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皺眉,「孤冷園,那是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「罪妃們的骨骸覆置之所,說是園,不過就是一片荒野,沒人會去上香,沒人會去祭果,埋下去了即是野草蔓長,一年過一年,等到草長過了墓,再也不會有人發現。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說完,便沒再勸,讓他自己想。

        沒多久,外頭傳來一聲——皇上駕到。

        恭迎,行禮。

        皇上大步行來——紫寧殿最近的動靜他自然知道,只是沒去說破,賢兒原來沒死,賢兒竟找到了,當年被路過的商隊營救,雖然因為頭部重創失去記憶,卻也是好好長大了,就在京城,前幾年已經成婚,他看過畫像,不想起琬兒都不行。

        直到今晨皇后派人來說,紫寧殿有皇上想見的人,但無官職,無品級,按例不得進入御書房,還請皇上今日有空,到紫寧殿一走。

        他也等了好一陣子,今日見這孩子一抬頭,真像。

        安寧被皇后寵壞了,愛黏呼愛撒嬌,倒是賢兒,眉眼之間完全是琬兒那種不屈服的樣子。

        父子對望,卻是沒人開口。

        皇后一方面覺得有點急,一方面卻也有點想看看,到底這父子能憋到什麼時候,二十幾年沒見,她可不信這兩人不激動。

        半晌,卻是齊瑤的聲音先響起,說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句子,她只是翻過杯子,倒了茶,「皇上,請用茶。」

        皇上怎麼樣也沒想過會是這句話,怔了一下笑出來,打量她後點點頭,「好,好,你是賢兒的妻子吧?葉荷教出來的,規矩果然不差,有孩子了?想要什麼東西,盡管開口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立刻跪下,「謝皇上賞賜,民婦求皇上除田昭熙罪名,讓骸骨入皇陵。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忍不住暗自歡喜。

        她跟皇上三十幾年夫妻,很了解他的脾氣,賢兒沒急著討好,沒急著認爹討賞,皇上肯定高興,覺得這兒子不俗,媳婦得了一句「盡管開口」,沒要金山銀山,卻只求移骸,也會讓他高興,覺得這媳婦能給兒子分憂。

        果然,皇上雖然嘴巴沒笑,但眼角卻是開心的,「只要朕一句話,你便可以是王妃,有名聲,有食田,懂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民婦懂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朕再給你一次機會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皇上一言九鼎,民婦還是求讓田昭熙入皇陵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好,好。」皇上露出笑意,「來人,傳朕旨意,讓宣雷丹擬草,追封田昭熙為琬妃,尋吉日,入皇陵。至於黃宜跟當初彩晨宮幾個還在的宮女,皇后覺得應當如何處置?」

        「黃宜在宮裡一輩子,出宮只怕也不會生活了,升她為一品女官,讓她掌秀女院,良月獨自扶養賢兒多年,功勞很大,不如讓牌位入皇陵,也算是成全了她與田琬妃的主僕情誼,田琬妃當年入思過房,多虧葉荷散盡錢銀打點衣食,這才能捱到生下安寧,葉荷現在是賢兒媳婦的教儀嬤嬤,她無兒無女也不愛錢財,齊家又對她甚好,不如把貢茶之事交給齊家,倒是比賜銀給她更受用,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照皇后意思吧。」

         始終沒開口的程商一揖,「謝父皇。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始終微笑,這兩孩子太對皇上的喜好了——皇上是九五之尊,要他承認錯事,那是萬萬不可能,田昭熙入陵,不是他認錯,是他一言九鼎,應了齊瑤的懇求。

        再者,他說的是「處置」彩晨宮人,是她擅自「封賞」,皇上大人大量,不忍打皇后臉,這才同意。

        只是一個皇帝都明示暗示到這地步,若賢兒還不接受這道歉,喊他一聲父皇,倒是顯得他心硬了——雖是皇上,但很多時候也不是隨心所欲,譬如說,顧及朝廷勢力,顧及譚太后的權柄,又譬如說,雲州水患,他久住在禦書房,卻沒想到田昭熙跟賢兒就在這兩個月都病死了。

        賢兒失憶也是好處,若是記得當年,只怕父子要重修親情,卻是沒那樣容易了,失憶即是一切抹平,從頭開始。

        此時,安寧剛好換好衣服出來,見到皇上,即是一陣撒嬌,「父皇怎麼這時候才來?」

        「朕忙著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再忙也得吃飯,今日皇兄回宮,是大喜事呢,父皇留在紫寧殿吃飯吧,女兒好多事情想問,父皇也一起聽?」

        「那就有勞皇后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正等這一句話,立刻傳下去,皇上今日在紫寧殿用午膳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既見到妹妹,又知道母妃可移靈,心情上自是比來時還要好上許多,席間安寧公主對齊家之事十分好奇,齊瑤也撿夫君的豐功偉業說,例如︰一棍子拍扁蔣掌櫃,又去了鎢州,鏟了齊家多少蛀蟲掌櫃等等。

        安寧公主聽得十分有趣,「皇兄這樣厲害,別家茶莊不挖嗎?」

        「自然是想的,不過夫君……是十兩銀賣給齊家的,可也不是想挖就挖。」

        安寧公主聽到十兩銀子,忍不住笑出來,「皇兄……十兩銀?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點點頭。

        「真十兩?」

        「真十兩。」

        安寧公主噗嗤一笑,「那我替父皇出二十兩,皇嫂把皇兄賣還給皇家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安寧對民間對商家都好奇,齊瑤是宮儀嬤嬤手把手交出來的,應對都拿捏得當,多虧這十兩銀子話題,飯桌上倒是有說有笑起來。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幾日後,聖旨就下來了——六皇子大難不死,封為靖王,賞食田,食祿,不參政事。

        簡單來說,就是年俸很多的閒散王爺。

        皇上親提「靖王府」,工匠連夜造好牌匾,由侍衛護送過來。

        六皇子回歸的故事離奇,沒幾日即傳遍京城。

        都說這齊家真是好人好報,這下發達了,出了個靖王妃呢,皇上連貢茶之事都給齊家了。
   
        靖王常帶著王妃出入安寧公主府,有時兄妹會一起入宮,安寧公主跑紫寧殿跟皇后撒嬌,靖王則是跟皇上在禦書房下下棋,暍喝茶,不論政事,就只是單純彌補一下父子逝去的時光。

       年前,靖王妃生產,順利產下個大胖小子,皇上很高興,天冷,不好讓小娃娃出房門,皇上居然微服出宮,探了這小孫子——微服出宮為何會洩漏,卻是因為糧部掌司有急事奏稟,皇后聽了事由,覺得不好耽擱,讓他直接去靖王府。

        至於譚家,自然是錯愕萬分,眼見譚昭熙得寵,譚氏又已經在冷宮過了十年,原以為皇上應該消氣,沒想到田昭熙的兒子居然死而復生,皇上還封為靖王了,那還有什麼好說。

        善惡終有報。

        但其中倒是有個插曲挺有趣,原來那張司蝶聽聞六皇子沒死,竟入宮求見傅皇后,呈上當年婚書,要求六皇子履行婚約。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這下倒挺意外,賢兒當年病死後,也沒想過寫消婚書,死了都死了,婚約自然是不成,沒想到張家居然還留著婚書。

        沒消婚,那麼,婚約就是有效。

        皇上的印子清清楚楚,總不能讓皇上言而無信。

        這事情其實也好解決,不過她想看看齊瑤有沒有當王妃的能力跟見識——閒散王妃也是王妃,總不能什麼都不懂,萬一被騙被哄鬧了笑話,也是皇室要承擔。

        於是把她叫進紫寧殿,看看要怎麼辦才好。

        「你成親在前,皇上賜下的王妃印信不會收回,但張司蝶卻是有婚書的,不如讓賢兒娶她為側妃,以後姊妹相稱,你看可好?」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本來也就只奢望這個,靖王妃的稱號皇上已經給下去,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正妃,若能成為靖王府的側妃,也就好了。

        當年爹爹問她程商如何,她雖然喜歡他的人才品貌,但一個商人,她實在不願意,等她下定決心,沒想到程商居然成親了,更沒想到他竟然是六皇子!

        齊瑤卻是笑著搖頭,「張小姐都嫁過人了,還想成為王府側妃,這心,會不會太大了?」

        張司蝶一陣臉紅,隨即又道︰「你若不答應,我便告官,文書俱在,屆時可是靖王毀婚。」

        聽說靖王府並無其他妾室,自己年紀雖不小,但卻是保養得宜,美貌依然,她有把握能得靖王的寵。

        「張小姐莫不成忘了自己嫁入秦家時,可是十里紅妝,席開千桌——你若當年守著望門寡,我自當破例以紅轎迎你入門,尊你敬你,即使你是側妃,我也願意喊你一聲姊姊,可你當年愛惜青春,現在又要求靖王娶你,這便宜,未免也佔得太大了,要告官,行,我們一起去吧,一個十五歲嫁人,一個二十四歲娶妻,看看刑部覺得誰佔理。」

        回到家裡,把事情跟程商說上一次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只覺得荒謬又好笑,「這張司蝶到底是腦子不好,還是以為我們商戶出身的人腦子不好?都嫁過人了,還敢拿婚約書出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看不起商人,舉世皆然,這事兒皇后就能擋回去,她偏要我入宮,只怕也是想看看我要如何解決,唉,不說了,壯兒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在睡呢。」

        聽見兒子在睡,倒也不忍心把他抱過來了,好吃好睡這才能長肉,孩子不長肉就不長高,還是讓他睡吧。

        夫妻一起吃晚飯,程商見她眉色之間還是微有不快,問道︰「還有其它的事清?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勉強一笑,「總覺得皇后除了拿張司蝶測測我懂不懂律法,會不會鬧笑話之外,也是想看看我對於側妃的想法。」

        別說貴為王爺,就算是平頭百姓,手邊有點錢誰不買個美人開枝散葉,以前她是小姐,他是入贅,勉勉強強能裝蒜不給他納妾,但現在他是王爺,她是王妃,哪個王爺府上不是美人十幾個,何況大男人膝下才一個兒子,未免單薄。

        「雖然是閒散王爺,但你可是第一個讓皇上出宮看孫子的王爺,大家只怕都在猜過些年會封賞什麼,想賭上一賭,除了傅皇后的娘家侄女之外,太子妃也跟我說過她的妹妹乖巧懂事,傻到不懂得爭寵,讓她很擔心,還有啊,母妃入陪陵後,田家復名,復官,兩個舅娘不斷寫信給我,說表妹們沒來過京城,想上京看看,

        四表姑也是,當年你把四姑丈從茶莊弄走,她不是還上我們家鬧了一場嗎,我娘說,她現在可死命討好了,三天兩頭往家裡去,還說王府的側妃,姨娘還是用自己人最好,同心不爭寵,我才不會鬧心,又說她兩個女兒今年十六,貌美如花好生養……

        你才恢復身分一年就這麼多事,別說遠的,如果傅皇后直接下旨把侄女賜給你當側妃,也是不能不收,但我又不想你的妾室在我面前晃來晃去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聽得直笑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怒道︰「你還笑,我是認真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程商笑著拉過她的手,「成親以來,你還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,為夫要感動死了,原來夫人這樣愛我。」

        齊瑤一怔,臉一下又紅了,「尚……尚太醫說,我是幼年遇到庸醫亂開藥,經脈阻塞了,這才難以懷孕,現在每日針灸,外加早晚服藥,再調養三個月,這便差不多。」

        他笑道,「嗯?」

        「以後,肯定能再生的,你……別納妾,我不喜歡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好。」

        她臉一亮,她原本只是想讓他說,不會收太多妾室,沒想到他竟然說不納妾,「真的?」

        他捏著她的下巴,「真的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可萬一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能推就推,不能推就娶,只是能逼我娶,卻不能逼我圓房,晾那妾室一兩載,她便會自請和離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這樣,會不會不厚道……」

        「想要富貴便得冒險,這天下能隨意指親給我的也只有兩個人,父皇不會如此做,若是傅皇后強行下旨,那也無妨,她不顧我意願,我又何必顧她意願。」

*             *             *

        沒幾個月,齊瑤又傳出有喜消息,傅皇后除了賞賜珍貴補品之外,另外還下了懿旨,說為了讓她專心養胎,自己作主替靖王納了兩個妾室,一個是她舅甥女,傅艷雪,父親是農部三司,另一個則是她的姨甥女,周寶稀,父親是大學士,都是名門之後,至於名分,她也定好了,都是側妃,中秋是好日子,準備準備,一起迎傅側妃跟周側妃過門吧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得過程商的承諾,於是也不太擔心,讓嬤嬤去操煩。

        中秋很快到了,側妃雖是妃,但也是粉轎入門,齊瑤居中而坐,前頭兩個跪墊,嬤嬤捧著茶盤都準備好了。

        王爺有事入宮已經讓人氣餒,還要給這商人之女下跪奉茶,兩人自然萬分不願,各種扭捏,就是等不到王妃一句「以後都是姊妹,不用客氣」,旁邊嬤嬤又催促了一下,不得已,只好跪了。

        然後,就沒了。

        傅側妃等了幾日,王爺都沒來,周側妃也等了幾日,王爺也都沒來,兩人還以為對方纏住王爺,花園碰上,吵起嘴,這才發現王爺誰也沒見。

        兩人都是嫡女出身,膽子自然大,約好了一起去正妃院子,到了門口,守門婆子說要通報,傅艷雪火氣都起來了,推了那婆子一把,自顧闖入,卻見王爺抱著小世子逗得正歡,見到兩人,奇怪道︰「誰讓你們進來的?」

        傅艷雪一看到他,眼淚立刻湧上,下跪說︰「王爺,臣妾要告發王妃不賢之罪,臣妾已經入府數日,王妃善妒,卻是沒跟王爺說。」

        剛剛被推的婆子連忙跑進來,「王爺恕罪,婆子已經攔了,但側妃力氣大,老婆子攔不住。」

        婆子一邊拍衣服上的泥土一邊解釋,老實說,看門的只是怕府中那兩隻狐狸闖進來偷東西吃,沒想過側妃也會闖進來。

        程商看到她們時以為是婆子膽小沒攔,有點不高興,現在聽婆子說她們是硬闖,非常不高興,「這裡是王妃居所,沒有通傳,沒有允許,不得擅闖,何況王妃現在懷孕,要是受了驚嚇,你們可擔得起後果?皇后說你們飽讀詩書,竟然連這點規矩都不懂,葉嬤嬤,你傳個口信入宮,說兩位側妃推人,闖院,驚擾王妃安胎,問皇后這該如何處置?」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簡直傻了,推下人也還罷了,闖正院實在是大忌,尤其正妃正在懷孕,本該多休息,就算娘家侄女也是不得不罰,十個板子賞下去,另外禁足一個月。

        後來程商簡直玩上癮了,側妃要是有不得他意之處,立刻問皇后該如何處置,對正妃不恭敬,該如何,吃飯時當他的面摔落杯盤,又該如何,不懂看夫君臉色,他已經在忙碌,卻還吵著要見,這又該如何?

        傅皇后頭大,一年多後,傅家周家都自求和離,在那之後,再沒人給靖王說起納妾之事。
作者: 丫不    時間: 2020-9-19 01:09 PM

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-9-12 12:12 AM 編輯

【尾聲】

        馨州以商為命脈,大河匯流,道路更是四通八達,每條街道都有十二時辰開伙的飯館——貨運就是靠天氣吃飯,誰料得準時間,有時就是半夜才到也沒辦法,但無論如何,人總是要吃飯,所以隨著馨州貨運發達,不打烊的飯館倒是慢慢興盛起來。

        夜間飯館也有分的,有以菜聞名的香辣飯館,以雅聞名的天音飯館,以趣味聞名的悠然飯館,今日悠然飯館倒是坐了七成滿。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先講了一個劫富濟貧的俠盜故事,掌聲稀稀落落,賞銀稀稀落落,心想這樣不行,又說了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,掌聲依然稀稀落落,賞銀也是稀稀落落,一時之間還真想下重手,講靖王妃的八卦,但想想又忍住,拐了個彎,說起紀家大少爺的八卦。

        嘿,王妃惹不起,紀家大少爺可不能拿他怎麼樣啊。

        從紀齊兩家定親直說到紀老爺終於讓他再入家門,一連串的脫序行為聽得客人目不轉睛,說書先生潤了潤喉,說這紀大少爺娶了個虎妻,被管得緊,這就罷了,這個虎妻還是虎媳,每每讓紀太太跳腳不已,紀老爺嫌家裡亂,乾脆住到二兒子那裡不回來了,這紀大少爺有妻有妾,卻是盡生女兒,而且大女兒定親之後卻跟個下人跑了,累得他到處道歉,看來,老天是在罰他當年不厚道呢。

        這段子說完,掌聲如雷,賞銀如雨,有個西瑤打扮的商人,還點了一壺好茶送過去。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得了鼓勵,接著說紀二少爺的八卦,跟康祈府前副府的孫女李知茜定親,退親,又結親,緣分天定。

        這段子卻是沒那樣受歡迎,掌聲是不少,但銀子卻沒那樣多。

        他想了想,料不夠!兒子就要娶媳婦啦,新房卻還沒張羅起來呢,心想,馨州離京城千里遠,說說王妃八卦,也不可能傳到京城去,於是鼓起勇氣,這便說了。

        齊瑤兩度被退親後,招了個賣身僕,卻沒想到那賣身僕居然是失散的六王爺,商人之女成了王妃,大黎國中可是未曾有過。

        齊家因為救了六王爺,早在十幾年前就成為皇商,百年基業更上層樓,又說齊瑤好命,連生三子一女,靖王府雖然年年有新人,地位卻是無可動搖。

        再說了,這閒散王爺只是不管政事,做生意倒是一等一,海船已經有二十六個隊伍,把大黎國的商物運往異國,再把異國商物運回大黎,東西來回翻倍,賺錢跟下雨一樣,六年多前,雲州大旱,秦州淹水,已經去了國庫大半,偏偏南方異族不安分,趁機動亂,軍餉跟軍糧都吃緊,他一下借出百萬兩,把國庫補上。

        靖王是閒散王爺,但卻是有錢得不得了的閒散王爺,又尊重這王妃,每三五年都會攜家帶眷回齊家小住一陣子,來時從不張揚,不過若是發現齊家的太太奶奶不愛出門,不愛宴客時,大抵就是王妃回家了。

        這故事在大黎國雖然已經廣為流傳,但說書先生是地道馨州人,幾番打聽,外加自編情節,竟是豐富了不少,足足說了半個時辰,這才罷休。

        鑼一敲,食客歡聲雷動,精彩,離奇,加上大家愛的失散重聚情節外加好人有好報,銀子掉在賞盤上的聲音沒間斷過。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謝了賞,卻發現中間一位大爺始終笑著,卻在最後沉了臉,也沒給賞銀——那大爺在他講紀大少爺八卦時,賞了一兩,又在他講紀二少爺八卦時,賞了一兩,所以他印象很清楚。

      沒道理啊,這最後的段子可是集所有之大全,愛恨情仇通通有,怎會不喜歡?

        實在太好奇了,忍不住過去攀談,笑問︰「大爺,跟您問幾句話行嗎?」

        男人很爽快的說︰「不行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傻住,他,他沒遇過這種人。

        旁邊一中年婦人卻是笑了出來,「先生想問什麼?」

        「老朽即是想問問這第三個段子哪裡不好,也不是要討賞,就是想改進改進。」

        男人說,「故事是故事,編故事是編故事,你把故事混著編故事,聽著彆扭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被戳穿,有點不好意思,但又不能承認自己有加料,只能說,「大爺這麼說卻是冤枉老朽了,老朽說的句句實話。」

        男人已經懶得理他了,轉頭對那中年婦人說︰「我就說去天音聽琴就好,你偏要來這聽故事。」

        「石榴信上寫得有趣嘛。」

        男人見妻子撒嬌,倒也沒再那樣生氣,剛好這時有個下人模樣的人上來,「姑爺,小姐,時辰不早,可準備要走了?」

        「自然要走,胡說八道。」

        那說書先生忍不住了,「這位大爺,我忍不住要問問,我是哪裡胡說八道?」

        他是加了料,但又不是加很多……

    「第一,靖王府就只有靖王妃,哪裡來的年年納新人,再來,那一百萬兩不是借給國庫,是給,靖王哪這麼小氣,最後,靖王不是每三五年帶王妃回來,是每年都會帶王妃回來。」

        說書先生啞然,這些,的確有加料,眼見其他客人都望過來,想到以後還得混,於是選擇嘴硬,「大爺又怎知道了。」

        那中年女子卻是噗嗤一笑,「你還真要爭哪。」又回頭對丈夫說︰「珍珠晚上睡前不見我們不肯閉眼睛的,走吧。」

        男子聽見妻子的話,倒也不再說了,牽起妻子的手,不管說書先生在後頭喊著,這便下了樓。

        坐在窗口的商人好奇的往下看了看,青帳車子倒是普通,不過那駕車的人,咦?不是齊家的大車夫嗎?

        他與齊躍南是朋友,多有來往,跟齊家人都認得,除了一個人之外。

        那麼,剛剛在這聽說書的不就是……

        發現這個大秘密,那人睜大眼睛瞧著樓下。

        下人還在擺凳子,靖王不知道說了什麼,王妃以袖掩面笑了起來,也低聲回了過去,相對於王妃的不想引起側目,靖王倒是沒有掩飾的一陣哈哈大笑。

        感情可真好,都生四個孩子了,還跟新婚夫妻似的。

        丫頭擺好凳子,王妃扶著王爺的手先上了車,王爺再跟著上去,丫頭放下帳子,收起凳子,爬上前頭的駕車位。

        月色甚好,便見那馬車朝著齊家的方向緩緩移動,隱隱約約的,又聽見靖王的笑聲。

        ——全書完

        *欲知李知茜與紀頤溯峰回路轉的愛情故事,請見花園系列2104《紅袖添飯香》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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