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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二月河 -【雍正皇帝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8:48 AM     標題: 二月河 -【雍正皇帝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08:00 PM 編輯

【小說書名】: 二月河

【小說作者】: 雍正皇帝

【作者簡介】:  


  二月河。本名凌解放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。漢族。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陽縣。

  高中畢業後入伍.由戰士而及副指導員.1978年轉業南陽市委.現任河南省作協副主席。

  40歲開始文學創作。致力于營建“帝王系列”。

  〈康熙大帝》問世後曾榮獲河南省政府首屆文學大獎。並被改編成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雍正皇帝》是二月河的成名之作,敘述康熙第四子--胤禎,在諸多兄弟爭位奪謫中,
脫穎而出,

   登上帝位。在位十三年間,勵精圖治、夙夜匪懈,鐵腕掃除自康熙晚年以來的頹廢與貪腐。儘管雍正有

  鐵血般的意志,有封建帝皇無上的威嚴,仍要面對朝野政敵的制肘,八爺黨的兄弟鬩牆,無法稱心如意

  施展自己的政見。雍正的十三年帝王歲月,始終充滿著爭議與陰謀,卻為大清盛世奠定厚實的基石。

  《雍正皇帝》系列,台灣版本分為《九王奪嫡》、《雕弓天狼》、《恨水東逝》,

  共六冊;大陸版則為三冊刊印發行。

  《九王奪嫡》

  在二月河的筆下,康熙的四子,素有「冷面王」之稱的四阿哥胤禎,是個深通政務,

  卻不爭權奪利的 皇子,他忠於皇父--康熙,忠於兄長--太子,依然深陷爭奪儲君之位的風雨中。

  胤禎得到謀士 鄔思康的輔佐,少數無權無勢兄弟的支持,在廢謫與復謫風波中,站穩了自己的腳步,

  最終在陰謀、詭詐中,繼承了大清的皇位。

  《雕弓天狼》

  雍正繼承康熙,當上大清皇帝之初,紫禁城內外危機四伏。

  「八爺黨」奪嫡失利之後,企圖篡位的野心未曾稍減。大將軍年羹堯平定青海之亂,

  功高震主,擁兵自重。連託孤重臣隆科多也腳踏兩條船,擅自派兵入禁苑,意圖對雍正有所不利。

  「雕弓天狼」一書描述雍正面對此一局面,所採取的斷然措施。

  首先他將諸皇弟分別調離北京,企圖瓦解「八爺黨」。另一方面他將年羹堯調為杭州將軍,

  接著又連降十八級,貶為守城門小兵,最後賜其自盡,消除了心腹大患。

  雍正依靠張廷玉、方苞等老臣的幫助,拔擢田文鏡、劉墨林等人,大刀闊斧的改革,

  以剛猛的手段整 頓吏治,不惜得罪天下既得利益的官員仕紳,一心要扭轉康熙晚年敗壞的風氣,

  開創大清王朝的新局面。

  《恨水東逝》

  個性剛毅嚴正的雍正皇帝,一心想大刀闊斧的改革清朝吏治,推行李衛、

  田文鏡等大臣所主張的「火耗歸公」、「官紳一體納糧」等新政。

  然而「八爺黨」卻處處掣肘,甚至倡議「八王議政」,企圖削弱雍正的大權。

  雍正大怒之下,將允祀等人改名,並且加以圈禁、放逐,政局終於日見平靜。

  但舊鬥才去,新爭又起。三皇子弘時嫉妒雍正寵愛四子弘曆。他一心想奪皇位,竟用法術鎮魘雍正,

   派人暗殺弘曆,同時接收「八爺黨」遺留勢力。雍正發現之後,深恐康熙晚年奪嫡事件重演,

  命弘時自盡,並清除其阿附的勢力。雍正為懷念曾有救命之恩的舊情人,


  將面貌酷似的允禵愛妾喬引娣奪來,最後卻是一樁父女亂倫的悲劇。

  雍正一意勤政,立志要傚法康熙,做一個流芳千古的皇帝,但最後卻背負了殺弟、殺子、亂倫的惡名,

  含憤而死。深刻傳達著:就是至高無上的帝王,也無法擺脫命運作弄的無奈與悲哀。 
 
【小說封面】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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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8:52 AM

正文 一回 路漫漫風雪山神廟 夜沉沉淒涼赤子心

    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,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降落。這雪,給山河大地披上一層銀裝,又好像在為剛剛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。山巒起伏之間,風攪雪,雪裹風,掀起陣陣狂飆。這驟然而來的暴風雪,也彷彿在預示著新建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靜的朝局。

    這場大雪來得奇怪,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個冬天。東起奉天,北至熱河,由山東河南又到山西甘陝各地,處處冷得出奇,雪也下得特別。它時而是零零散散飄著的細碎的雪花,時而又是滾滾團團漫天灑落的大片鵝毛。或星星點點,或鋪天蓋地,白皚皚,亮晶晶,迷迷茫茫,一片混沌。山巒,河流,道路,村舍,都變成了渾然一體的雪原,到處都是銀白色的世界。偶而也會看到天光放亮,可那太陽只有慘淡蒼白的一絲溫柔,卻沒了平日的亮麗暖和。以致山村裡的老百姓,一個個都鑽到屋子裡,貓在炕頭上,誰也不肯輕易出門。

    可是,就在這天寒地凍,風雪瀰漫的時刻,卻有一支馬隊,沿著冰封的山路,艱難地來到了我們面前。

    這一小隊騎兵來得特別,他們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。在隊伍的中間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的,是一位年輕的將領。他大約有三十來歲,穿著玫瑰紫掛面兒的玄狐巴吐魯背心,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。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臉上,雙眉緊皺,小鬍子下兩片嘴唇帶著似笑非笑的冷竣,也透著幾分高傲和輕蔑。護衛在他前面的有十個人,十個與眾不同的人。他們都穿著四品武官的征袍,戴著白色透明的玻璃頂子。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補服外面,還披著白狐風毛的羔皮大氅。他們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氣活現的架勢,令人一看就知,他們是王府的護衛。走在那位將領身邊的,是兩個文官打扮的人。大概官職也不算太高,文縐縐,酸溜溜的,看樣子像是從內務府來的筆帖式。他們的馬後還跟著一大群兵丁,約摸有二十來個人的樣子。這一行人現在正來到山西省娘子關外,在一座風雪瀰漫的山神廟前停住了馬。打頭的護衛四外了望一下,簡直分不清哪是道路,哪是溝壑。他連忙招呼隊伍停了下來,自己跑到前邊去打探路徑。馬上坐著的那位青年將領也不說話,用手按了按腰間冰冷的劍柄,仰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

    探路的人回來了。他在那位將軍面前翻身下馬,就地打了一個千說:「十四爺,咱們走到絕路上來了,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難找到宿頭。奴才見這裡有個破敗的山神廟,香火早就斷了,連個人影都沒有。請爺示下,今晚是不是就在這裡宿營?」

    那位將軍沒有回答侍衛的問話,卻轉過頭來,對那兩個筆帖式說:「喂,錢蘊鬥,蔡懷璽,你們二位是來押解我的,你們快發話呀。是走,是停,我悉聽二位的吩咐。」

    錢蘊斗和蔡懷璽兩人一聽這話,連忙翻身下馬,在那位十四爺的馬前打千跪下。叫錢蘊斗的賠著笑臉說:「喲,十四爺,您老這話奴才們可擔當不起。就是折盡了奴才們的草料,奴才們也不敢聽到爺這樣說話。爺要說走呢,咱們這就緊緊地跟在後邊;爺要是說不走了,奴才們立馬兒給爺收拾住的地兒,全憑爺的吩咐辦。再說了,皇上的聖諭只是要奴才們好好地服侍爺,讓爺能平安順溜地回北京去奔先帝的喪,也並沒有限著日子不是。爺怎麼說,就怎麼好,奴才們謹遵爺的旨令。」

    十四爺眉頭一挑冷笑著說:「是嗎?我說話還有這麼大的份量?」

    錢蘊斗和蔡懷璽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爺,立刻被他那寒光閃閃、像利劍一樣的眼神鎮住,嚇得他倆趕緊低下頭去,不敢再多說什麼了。

    這位十四爺的脾氣是有點兒怪,怪得誰見誰怕。因為他身份貴重,地位尊崇,不是常人能與之相比的。他就是剛剛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個兒子,統率十萬大軍鎮守西疆、康熙親口御封為「大將軍王」的胤禵。

    這位大將軍王胤禵,可以說是威名顯赫,聲震天下。他生在天家,龍子龍孫,和當今皇上雍正,也就是胤禎,本是一母所生的兩個皇子。當了皇上的胤禎,是老四,現在我們看到的是老十四。想當年,康熙老皇上還在世的時候,這兄弟西人就是勢均力敵的老對頭。他們為爭奪皇儲地位,也為了以後能當上皇帝,早就鬥得不可開交了。可是,就在最緊要的時候,西蒙古發生叛亂。胤禵被派到了前線,胤禎則成了負責前線供應的「大總管」。身在前線的老十四是統兵的大將軍,他自然是「主」;老四管著後方供應,就是「次」。可是後來康熙老皇上晏駕,胤禎繼承了皇位,成了主宰天下生靈的雍正皇帝。老十四胤禵,沒有奪得皇位,便只好屈居臣子,原來的兄弟,如今變成了君臣;他們的地位,也從此就有了天淵之別。當皇帝的哥哥不管說句什麼,做臣子的弟弟都得乖乖地服從。胤禎一道詔書頒下去,胤禵就得馬上回來奔喪;那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,讓他只帶十名護衛,火速回京。他就是有天大的膽量,也不敢多帶一個人;這詔書還不是直接交給胤禵的,而是通過手握重兵的年羹堯向他宣佈的。因為當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從,早就在胤禵的軍營四周布好軍隊了。只要胤禵稍稍有一點異動跡象,馬上就要遭到滅頂之災。

    對他的這位四哥雍正,胤禵是太瞭解了。他們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,誰心裡沒有一本賬啊。四阿哥胤禎,一向是個剛愎自用、猜忌心又特別強的人。不管你是誰,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,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絕不放過的。眼下四哥當上了皇帝,自己卻成了臣子,胤禵心裡就是再不服氣,碰上了這改朝換代的節骨眼上,又能怎麼著呢?所以,他在從西邊回來的這一路上,就只好拿這些侍衛們撒氣。其中碰釘子最多,挨訓挨得最多的,就是錢蘊斗和蔡懷璽兩個人。他們倆是奉了「聖命」的人,不找他們的碴兒又去找誰呢?

    錢蘊斗和蔡懷璽兩個人都是小不拉幾的官,在胤禵面前他們的日子確實不好過。來時,皇上給他們下了聖旨,說是要他們「平安」地「護送」十四爺早日進京。什麼是「平安」?怎麼做才叫「護送」?不就是要他們「看」好十四爺,不能讓他在路上出事,不能讓他和別人串通嗎?除此之外,還能有什麼呢?誰都知道這哥倆雖是一母同胞,心裡想的卻並不一樣。他們之間的隔閡,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。可誰敢不要腦袋,把這事給挑明了呢?皇上那「護送」的意思其實是「押解」,但這話聖旨上既然沒寫,誰也不敢照這個路子去胡想、胡猜。再說,你怎麼知道,人家十四王爺回到京城裡是個什麼局面呢?興許人家哥倆一見面就會拼刀子;也興許人家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,會忘記前嫌,重歸於好。這全是皇上和十四爺的事,別人是管不著的。錢蘊斗和蔡懷璽更是不能管,也不敢管。所以,不論路上出了什麼事,他們是不說不行,說得多了也不行;不巴結不行,巴結得太緊了也不行;光說好聽的不行,說了十四爺不受用的話更不行。總之,他十四王爺胤禵要想找你的錯,你想跑也跑不了。最好的辦法,是什麼也別說,什麼也別問,想撒氣就任十四爺撒好了。

    十四爺見他們都蔫了,這才長舒了一口氣。身邊跟著的侍衛,緊跑兩步在他的坐騎前跪下。十四爺踩著他的脊背下了馬、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腳,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,對著錢、蔡二人又說上了:「不是我要發作你們,有些話我不能不說。我知道你們是奉著聖命來的,我就是再不懂事,也得對二位禮敬有加,這才是我的本份。這一路上是走是停,都要你們說了算,而且咱們還必須住在驛站裡。因為這是皇上定下的規矩,你們得聽,我也一樣得聽。今兒個天晚了,你們說要在這裡住,我也就只好依著。這是你們自己說好了的,我才不希罕你們來裝好人、送人情哪。這個鬼地方,前不巴村後不招店的,你們就不怕我在這裡造反,或者是跑了?不過話又說回來,你們不怕,我又是怕的什麼?」

    在十四爺發作他們倆的時候,錢蘊斗和蔡懷璽一個勁地賠著笑臉,一聲也不敢吭。直到十四爺說完了,錢蘊斗才小心翼翼地說:「十四爺,您老聖明,奴才們也是奉差辦事,身不由己啊。奴才們只不過是小小的筆帖式,奴才們的上邊,還有司、府、都太監、領侍衛內大臣……離皇上還隔著十八層天兒呢。上邊說的話,我們敢不聽嗎?好歹您老體恤著點奴才,咱們平平安安地去到北京。等給先皇老佛爺盡了孝,奴才們的差事也就算辦完了。往後,奴才們還要侍候爺,幫爺的光呢。」

    十四爺聽他說得可憐,自己一肚子的氣也發作完了,這才跟著那群侍衛們走進了山神廟。

    這個山神廟坐落在娘子關外一座山頭上,居高臨下,俯瞰萬山。廟裡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跑光了,只留下個空空的廟院。不過,房子倒沒有怎麼破壞,大殿的樑柱和迴廊上的油漆還發著亮光,只是殿裡的陳設卻早被洗劫一空。這一大幫人剛要走進大殿,「呼」地一下,驚飛起躲在房頂和樑柱上的野鳥。蔡懷璽手疾眼快,一抄手就抓住了兩隻。他上前來笑著對十四爺說:「爺,您看,托您老的福,還真是沒有白在這裡住。待會兒,奴才把它烤熟了,給爺下酒。」

    十四爺沒有理他,卻向外邊的人吩咐一聲:「快,把院子裡的雪給我收拾乾淨了,廊沿下的欄桿拆下來烤火。錢蘊斗和蔡懷璽和我住大殿,我的侍衛們住西配殿,善撲營的人住在東配殿。」

    外邊的人「扎」地答應一聲,各自分頭幹了起來。突然,東配殿裡有人大叫一聲:「媽呀!」隨著喊聲,又從裡邊跑出來幾個人。這些人跑得慌忙,幾乎與十四爺撞個滿懷。十四爺一聲怒喝:「瞎鬧騰什麼?」

    「回十四爺,這,這裡發現了一具屍體,還是個女的。」

    胤禵跟著他們來到東配殿,果然看到牆角里蜷縮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。不過,她的臉太髒,看不清模樣,大約有十四五歲吧。只見她身上穿著一身用藍線繡著邊的青土布布衫,光著兩隻腳丫,用裹腳布把鞋子貼著前後心捆在一起,大概是因為這樣可以暖和一些。她的小臉很難看,凍得烏青發紫還帶著點灰色,像是在哪兒蹭了一臉的香灰。一群善撲營的兵士圍在她的身邊,一個個扎撒著手,品評著,議論著。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氣又怕髒了手,誰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。胤禵拿眼角瞧著他們,冷冷一笑說:「哼,你們也算是八旗子弟?我帶的兵,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,一仗下來就屍積如山,血流成河。現在,一具女屍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了。真是膽小如鼠,給我禔鞋都不配!--來呀,我的親兵護衛呢?」

    「在!」

    「把她拖到廟外,扔得遠遠的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一個護衛答應一聲,拖著那女子就向外走。可是,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:「十四爺,這女子沒死,她胳肢窩裡還有點熱乎哪!」

    「什麼,什麼,有這樣的事?」胤禵走上前來,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脈搏仔細地診視了一會:「嗯,是還活著。來,你們把她搭到大殿裡,放到火邊上讓她烤烤火,興許還能救過來。」

   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女子弄到大殿裡的火跟前,有人又燙了一碗黃酒,翹開她咬緊的牙關灌了下去。不大一會兒,她的脈搏跳得有力了。再等一會兒,鼻翅一張一合地好像有了氣,臉色也有點泛紅,只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。

    胤禵不再管她,坐在火塘邊上默默地想心事。侍衛們早把大殿裡打掃乾淨了,火架子上,烤熟了的鹿肉發出陣陣的香味。一滴滴的油濺在火上,「滋滋」地響著,冒出悠悠的青煙。錢蘊斗揀了一塊烤得焦黃的鹿肉,雙手捧著送到十四爺面前。他卻搖頭說:「你們吃去吧,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餓。你聽,他們在東配殿裡正喝酒哪,你們要是想去就只管去。放心吧,我不會跑也不會尋死上吊!」

    錢蘊斗勉強笑了笑說:「十四爺,您老別太難過。奴才說句不知進退的話,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,聖壽也快七十了。在老百姓的眼裡,能活到這麼大的高壽,應該說是喜喪。所以依奴才看,您也不必老跟自己過不去,您得保重啊!」

    胤禵重重地歎了口氣:「唉,你說得也對。老錢哪,你們不要怪我十四爺的脾氣不好,我這是心裡難受啊!先帝爺在康熙五十六年時,封我為大將軍王,讓我帶兵去青海平叛。臨行時,先帝爺把我一直送出午門。他老人家拉著我的手說:『朕老了,身子骨也不好。朕知道你不願出這趟遠門,可是,你不去,又有誰能替朕分憂,給朕盡孝呢?』皇阿瑪說這話的時候,老淚縱橫,不能自已。可我萬萬沒有想到,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我的皇阿瑪了……」胤禵說著說著,已是潸然淚下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8:52 AM

正文 二回 救貧女饋贈金瓜子 懲貪官造就新污吏

    蔡懷璽在一旁說:「十四爺,剛才老錢說的有道理。您是金尊玉貴之體,千萬不要太過於傷心了。奴才們知道,當今主子給先帝辦後事,是十分隆重的。奴才還去遵化先帝的陵寢瞻仰過,那裡不但十分壯觀,風水也好。當今萬歲正是怕十四爺過於悲慟,這才叫奴才們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。為的就是早一天把爺接回京城,和阿哥們一起把先帝的喪事辦得更好。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,這喪事可不能辦得馬虎了。您老一回京,就不能歇著了,所以更要節哀才是。」

    胤禵又是一聲長歎:「唉,四哥剛毅果斷,他當皇帝我還有什麼可說的。只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二位。你們要是想著自己是正黃旗下的奴才,就給我說實話;你們要是想著這是辦的皇差,是奉了聖旨來押解我這倒了霉的王爺進京的,那就算我沒說。不但今天不說,而且從今以後,你們就把我當成啞巴算了。」

    錢蘊斗和蔡懷璽一聽這話,傻了!十四爺他,他要說什麼呢?

    錢蘊斗和蔡懷璽他們正陪著十四爺說話,聽著這位大將軍王越說越不可捉摸,他倆心裡吃驚了。錢蘊斗的心思靈便一些,連忙說:「十四爺,您老這是起了疑心了吧?一定是看著我們倆有什麼心思瞞著您。其實皇上對您老真沒有一點見外的意思,要不怎麼能只派了二十個人來護送王爺呢?爺今天有什麼話您只管問,凡是奴才們知道的,斷不敢有絲毫欺瞞不說的道理。」

    胤禵突然仰天大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錢蘊斗啊錢蘊鬥,你是給我裝傻呀還是真的不明白?你說皇上沒和我見外,那我問你:為什麼皇上在向我傳旨前,先給陝西總督年羹堯下旨,命令甘陝兩省戒嚴?他為什麼又命令四川巡撫蔡珽帶著兩萬人馬趕到老河口去集結待命?他不是在防備我又是怕的什麼?」

    錢蘊斗忙說:「十四爺,這您可是誤會了。先帝爺駕崩,事出倉促,朝野驚恐,當今萬歲才下旨天下兵馬一律戒嚴的。不光是甘陝和四川,直隸也不例外,北京城裡九門都封了!」

    「好,就算你說得有理。我再問你: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筆墨的那個小兔崽於李衛,現在當了陝西布政使。他的差事是專管供應西路大軍的軍糧,原先是三個月就送一次糧的,可是,為什麼卻改成按日供給?」

    「這,這,這奴才可說不上了……」

    在一旁的蔡懷璽忙說:「十四爺您甭多想。您瞧這大雪,糧食一時供應不上,也是常有的事嘛……」

    「住口!蔡懷璽,到現在你還敢跟爺來這一手?告訴你,爺不是好欺哄的!爺是聖祖大行皇帝親口御封的大將軍王,是奉旨奔喪的天璜貴冑。可是你瞧,我卻只能帶十名侍衛,連一個小小知府的儀仗都不如。這裡邊的文章,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?你們只知有這麼二十來個人跟在我的身邊,可是,我敢說,就在我的後邊三十里,至少有三千綠營兵在踩著我的腳印走。在我們的前邊,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著我的消息呢!他們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傳遞著我的行蹤,報告著我的動靜。別看今晚咱們在這裡住下了,可前邊驛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。你們倆等著瞧吧,到不了明天早晨,他們非得來『迎接』我不可。因為他們怕萬一我這兒出了事,就有人要砍了他們的腦袋!」

    十四爺越說越激動,他突然站起身來奔到窗前,手扒窗欞用力地搖晃著,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。他的臉上早已滿是淚痕,他不住地在心裡喊著,叫著,也在心裡罵著:八哥,九哥,十哥,你們在京城都幹了些什麼,難道你們竟是一群酒囊飯袋嗎?你們當中不管是誰搶了這皇位,也比讓四哥奪走強啊。難道你們不知道,他一旦掌了乾坤,就會對兄弟們下毒手嗎?那個該死的鄂倫岱,我派你回京幹什麼去了?我是讓你給我打探消息的,可你怎麼連一點信息都不給我透,硬是讓我遭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呢?

    面對處在暴怒中的胤禵,錢蘊斗和蔡懷璽二人哪敢開口說話呀。他們對望了一眼,又趕緊低下了頭。錢蘊斗把火撥得更旺一些,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沉思中的這位王爺。胤禵的心彷彿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,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辭的時候……

    那天,八哥胤禎頭上纏著黑帕,氣喘吁吁地出來見他。記得當時八哥說:「十四弟,我的好兄弟,你就要遠行了,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。千不該萬不該,我們兄弟不該生在皇家!我本來是想一生只做好事,當個賢王,可是我……唉,種的是花,收的卻是刺,連皇阿瑪也不待見我了……北京不是個好地方,它是虎狼穴、是非窩!幾個兄弟都在眼睜地等著黃袍加身,我們的難處苦處有誰知道啊!如今我已病成了這個模樣,你這一走恐怕就是我們的永別了……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,在這內憂外患交相襲來的時候,越是離得遠,倒越是平安無事。我把我的奶公派給你,有他在你的身邊侍候著,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樣。你只管放心地去吧,一旦朝局有變,我在京城裡替你維持著,你帶著十萬八旗子弟兵臨城下。只要咱們兄弟聯手,這皇帝的龍椅,你不來坐又有誰敢坐它?」

    胤禵幾乎是被他說動了,他哽咽著回答說:「八哥你說的都對,唯獨當皇帝這一條,我卻從來沒有想過,我是員武將,也只會帶兵,既沒有你那樣的度量,也沒有你那樣的人望,據小弟看,皇上對你還是抱著很大期望的。別看皇阿瑪當眾訓斥了你,可是,馬上又封你為親王。他老人家這是在磨煉你呀,你懂嗎?要我說,你就放寬心養病吧。我只求你一件事,就是萬一京城有了什麼大事,你一定要給我透個信去……」

    當時,八哥信譽旦旦。他說,你只管放心走吧,京城裡只要有我在,咱們就絕對吃不了虧。別看這哥倆面對面的時候說得很好,可是,他們的心裡卻都有自己的章程,也各自都在打著如意算盤。胤禵不傻,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的嗎?他把奶公和那個鄂倫岱送上前線去,不就是為了監視胤禵嗎?所以,胤禵一到西大通、就先收買了鄂倫岱,還把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聽動靜。八哥的奶公收買不動,就行軍法殺了他。哼,你們也想來搶皇位,放著我的十萬兵馬,你們誰也別想得逞!可是,想不到他還是晚了一步,連八哥也晚了一步。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。本來沒有什麼希望的四哥,卻順順利利地粉墨登場,當上了這九五至尊。自己不但不能率領十萬大軍入關,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是護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師……

   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、惆悵、憤怒轟浦怖一起襲上心頭,他「卡」地一聲,把窗欞拉斷。剛要發火,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塵,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過來。不能啊,如今大勢已定,我再要盲動,豈不是飛蛾投火,自取滅亡。他十分清楚,只要自己稍有不慎,就連眼前這些兵丁,也不會輕易地放他過關的!他走到火塘跟前,順手把那窗欞扔進了火裡,又頹然坐下了。

    就在這時,那個被他們救活的女孩子醒過來了。只聽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叫著:「水……水……」

    十四爺剛要起身,錢蘊斗連忙上來說:「爺,您老先歇著,這事交給奴才好了。」說著便走近那個女子,替她把了脈,高興地說:「十四爺,托您的福,這孩子的脈很平穩。她這是在說胡話呢,哪裡是渴呀。來,老蔡,你給她盛上一碗熱肉羹來。」

    蔡懷璽聽了這話很是興奮:「好好好,老錢哪,你要是能把這小妞救過來,不光是十四爺高興,也是咱們積了陰德了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把一碗滾燙的肉羹給她灌了下去。

    不一會,就見那姑娘果然睜開了眼睛。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,聲音微弱地問:「我,我這是在陰曹地府裡嗎?」

    錢蘊斗告訴她說:「姑娘你瞧,這裡不還是那個破山神廟嗎?告訴你吧,你被凍死了,餓死了,可是又被我們爺給救活了。你交上好運了,知道嗎?」

    那姑娘忽閃著兩隻大眼,想了又想。突然,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,掙扎著爬起身來就要給身邊的人磕頭。可是,她畢竟是太虛弱了,剛一抬頭,就又倒了下去。她一個勁地喘息著,口齒不清地說:「眾位爺,你們都是好人,是我的救命恩人。我,我……」

    胤禵來到她的身邊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,有家嗎?為什麼會倒斃在這裡?」

    那女子看出來了,這個問她話的人有些與眾不同。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說:「這位爺,小女子是山西代縣喬家寨的人。我姓喬,叫引娣,家裡還有爹媽和一個小弟弟。去年我們那裡遭了旱災,顆粒不收。全家都在餓肚子,更交不上縣裡派的官租轟莆稅銀子。上邊來人催得緊,爹沒辦法,只好把我賣給一個蘇州人。原來說的是到那裡學刺繡,學好了孝敬皇上的。誰知道他卻是個人販子,要把我們這群女孩子賣到妓院去。我瞅著機會偷跑了出來,一路要飯來到這裡,不巧碰上了這場大雪。原來我想在廟裡躲躲的,哪知一坐下就沒能站起來……」

    胤禵聽了這話,冷冷一笑說:「呵,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挺會說假話!你左一套右一套的,哄得人直想掉眼淚。不過你說得不對,也瞞不過爺的眼睛。不錯,去年山西是遭了災。可是康熙萬歲爺已經下詔,不但免去了山甘兩省的錢糧,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。怎麼還會有官府派人催這事,怎麼會有你說的那些人販子?你老實說吧,你是誰家的逃奴,為什麼跑了出來?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,送佛上西天的。你只要說出實話來,我自會給你作主的。」

    引娣流著淚說:「爺,我說的全是真話呀!您老要是不信,我也沒辦法。民女也不知道這事的內情,好像聽村裡人說,您老說的那位諾大人欠了誰的銀子……對對,是欠了國庫的銀子。他自己還不上,就要百姓替他還。爺說的那個賑災的事是沒有的,不但沒人來救災,原來的課稅銀子還得加倍收繳。諾大人的錢還不夠用呢,怎麼還能免了百姓的?趕明兒,爺到下邊叫個老鄉一問,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了。」

    胤禵不言聲了。引娣說的他當然知道,而且他還知道這正是當年的雍親王、如今的雍正皇帝、自己的四哥造的孽。康熙四十六年,四哥掌管戶部。他為了清理官員們積欠的國庫銀兩,把這些官們一個個都沒了活路,投井上吊的都有。可當時只有這個諾敏,不知他有什麼不同一般的辦法,不但還清了積欠,還得了綵頭。為此,四哥著實的誇獎他了一番,說他堪稱模範。哦,原來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辦法。自己欠了錢,卻逼著老百姓替他還。好好好,要不是我今天親耳聽到,還真不敢小看這位諾大人哪。這就是當今雍正皇帝的德政,這就是你那過人的精明!他回過頭來問:「哎,我說二位,你們誰知道這個諾敏的底細?我好像記得他是雍王府的人,是嗎?」

    錢蘊斗知道,但他不敢說。蔡懷璽比較老實,他說:「十四爺,這個諾敏不是當今萬歲龍潛時的門下,他是鑲白旗的。是,是……是年大人的換帖兄弟……」

    十四爺一聽,又和年羹堯連上了,氣得他罵了一聲:一丘之貉!回過頭來,他又對引娣說:「你這小丫頭大難不死,也許會有後福的。爺問你,你是願意到北京去侍候爺,還是願意回家去呢?」

    引娣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:「爺,小女子謝謝爺的好心。可是,我家裡上有父母,下有兄弟,實在是放不下心去。我,我……」

    「好了好了,別再說了。你有這份孝心,真比我那些個兄弟們強。爺隨身沒帶銀子,這裡有一把金瓜子,你拿去用吧。」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金瓜子來給了引娣。引娣還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哪,捧在手裡看了又看,希罕得不行。等她悟過神來,要向這位將爺道謝時,卻見他己靠在牆角睡著了。

    黎明時分,正在熟睡的胤禵被叫醒了。錢蘊斗報告說,前邊井徑驛站派人來接十四爺來了。胤禵看了錢蘊斗一眼,那意思是說:怎麼樣,我的估計沒錯吧。錢蘊斗低下頭,不敢說話了。胤禵看見,就見面前的廊沿下,站著一個渾身是雪的人,連眉毛鬍子都結著一片冰碴兒。可見昨夜的雪下得夠大的,天也真夠冷的。胤禵示意他進來回話,那人連忙磕磕絆絆地走上前來行禮說:「井井井徑……驛驛……驛丞,孟孟孟……」

    胤禵一聽,咳,原來是個嗑巴。他笑了:「行了行了,你別為難了,不就是孟驛丞嗎?你起來吧。」

    「奴奴奴,奴才盂……憲佑給……爺請安!」一邊說著,又打了一個千。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身份這麼高貴的王爺,有點緊張,也有點害怕。可是,越緊張、越害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。胤禵本來想通過他的嘴問一問前邊的情形哪,不料卻碰上了這麼一個活寶。聽著他嗑巴了好大半天,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。原來是戶部員外郎田文鏡要去前線勞軍,打從這裡經過,帶來了保定府的憲令。說讓他們一聽到十四爺的消息,就立刻派暖轎前去迎接,井徑這位孟驛丞不敢怠慢,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,才來到這裡。現在暖轎就在外邊,請十四爺坐上轎子趕路,免得再受風雪之苦。

    聽到這個消息,胤禵真是覺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。過去他曾聽人說起過田文鏡此人,好像也是從四哥府裡禔拔上來的。好嘛,為了緊緊地「看」住我,四哥真是不惜動用所有的力量啊!五十里風雪山路,這位孟驛丞是怎麼爬上來的呢?好好好,我這就動身,別讓他們再為難了。

    胤禵臨行前,喬引娣又來到他身邊磕頭告別。經過這一夜的休息,她好像已經緩過來了。在轎外淚光閃閃地看著十四爺。就在這一瞬間,胤禵突然發現她長得很美。剛剛用雪水洗過的臉上,泛著粉嫩的紅暈,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若現的酒窩。一頭烏黑的頭髮,雖然有些散亂,卻黑得像烏鴉翅膀在晨風中抖動。同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帶著稚氣,也帶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。胤禵忽然想到,自己的王府中雖然使女不少,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。如果她願意,不如把她帶回去,就是讓她去侍侯福晉也是好的嘛。可又一轉念,我如今身在危途,吉凶難料,帶上她幹什麼?他正要傳令起轎,卻聽引娣在轎外說:「恩公,喬引娣請您老留個姓名,好讓小女子回去以後,給您老立個長生牌位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8:53 AM

正文 三回 進京城將軍藐皇權 鬧靈堂王爺逞威風

    胤禵一愣,隨即又仰天長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真是個傻丫頭!自古以來,哪有長生不老之理?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。」其實他還想說一句,先帝在位時,天天聽著文武百官們喊萬歲,現在不是也去了嗎?他老人家不是也才當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嗎?不過他看看站在轎外的人,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來。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喬引娣,對著侍衛們說了聲:「起轎!」

    喬引娣聽見這一聲喊,連忙翻身跪倒磕頭,眼睜睜地看著十四爺一行人消失在瀰漫的風雪裡。

    冬至前兩天,胤禵一行經過艱難跋涉,終於來到了京城。按胤禵的意思,本來想馬上進宮去給父皇守靈盡孝的。可是,來接他的宮中侍衛一道旨意傳下,命他暫在璐河驛歇馬,等候皇上宣召。胤禵心裡不痛快了,好嘛四哥,給我來真格的,擺起皇上的架子來了。想當初我統帶兵馬出征西行時,還是你親自到這裡給我送行的。可今天我回來奔喪,竟然不讓我進城了。好,咱們走著瞧,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!

    內務府早就奉了聖旨,當天晚上就派人來到璐河驛,說是要在這裡陪伴十四爺。胤禵心裡清楚,這哪是什麼「陪伴」,分明是來打探動靜和監視他的。來的人不少,領頭的是內閣大學士尹泰。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學先生,今年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,又是當年太子胤禵的老師。他也知道,尹泰早在康熙年間,就受到父皇的特別重用。因此,胤禵不敢對他有一點不敬,便恭恭敬敬地問道:「尹老夫子,依您看,我是應該先去拜見皇上,還是先去給先帝爺磕頭呢?」

    尹泰起身行禮說:「十四爺,請恕老臣直言。依老臣看,忠孝本為一體,盡忠即是盡孝。十四爺思念先帝,看重孝道,人子之情,可欽可敬,也是理所當然的;但依老臣看,最好還是先見見皇上,然後再去守靈更合乎道理。何況明日十四爺進宮時,當今萬歲一定也在乾清宮。先行君臣之禮再為先皇盡孝,才是應當的。」

    胤禵一聽這話就覺得窩心:「尹老大人,您說的有道理。但孝為忠之本,不孝即是不忠。古往今來,哪個忠臣不是孝子?既然您剛才說,皇阿瑪的梓宮就在乾清宮,那我就先去幹清宮盡孝,別的事看情形再說吧。」

    尹泰聽出來了,十四爺並不滿意他的回答,說話的口氣裡也好像是話裡有話。可他是個老實人,根本無意攪和到是非中去。便說:「十四爺,有一件事臣應該回稟爺知道,先帝爺的謚號已經定下來了。今後無論是什麼場合,也無論是誰,都要敬稱『聖祖』。這一點,要請爺特別注意;再就是當今萬歲登基後,因為要避聖諱,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『胤』字,都改成了『允』字。胤和允讀音相近,口頭稱呼是不容易聽清的。如果要寫成奏折,請爺注意更正過來。」

    「好好好,多謝尹老大人禔醒,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胤禵不想多說,他現在心裡最急於知道的,是朝中的動靜,是其他幾位阿哥的消息。他向下邊一看,今天來的人非常雜亂。既有四哥的親信,也有八哥、三哥他們身邊的人,哪黨哪派的人都有。這種情形下,很多話都不便說出來。其實,就這麼一看之下,胤禵什麼全都明白了。既然各派都有人來,那就是說,朝中眼下還不是四哥的一統天下,他就還有機會和四哥說話。至於要說什麼,可就是你們這些人管不著的了。

    第二天一大早,太監便來傳旨說:「著大將軍王允禵,即刻到乾清宮聖祖梓宮前見駕。」胤禵一聽,什麼什麼,好大的口氣呀!哼,要我在聖祖梓宮前見駕。好吧,我是要到聖祖靈前的,但會不會去「見駕」,那可由不得你了。聽完太監的宣召,他既不跪拜磕頭,也不口稱領旨謝恩,而是轉回身去躍上馬背,打馬就走。鬧得從尹泰到下邊的人一個個神情尷尬,說不敢說,拉不敢拉,勸又不敢勸,只好緊緊地跟著他往城裡跑。胤禵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直覺得好笑。他在心裡說:你們等著瞧吧,爺還有好戲在後邊呢!

    剛到紫禁城門口,就見老侍衛德楞泰在宮門前正等著他。他知道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,便連忙走上前去,想和他打招呼。可德楞泰把臉一沉說:「有旨意。」按規矩,德楞泰一說這話,十四爺就要立刻跪下,口稱:「臣允禵接旨。」或者說:「臣允禵恭聆聖諭」才對。可允禵好像沒聽見,仰著頭沉著臉,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--他根本不吃這一套!德楞泰見他絲毫沒有接旨的意思,也不敢勉強,口宣聖旨說:「著允禵到乾清宮西暖閣見駕,欽此。」說完了也不管允禵願意不願意,謝恩不謝恩,自己先按規矩上前來打了一個千說:「奴才德楞泰給十四爺請安。」

    允禵黑著臉說:「早上不是已經傳過一次旨意了嗎?怎麼說變就變,這麼多事兒呢?」

    德愣泰忙說:「萬歲爺的意思,是先請十四爺見一見面,然後再一同去大行皇帝靈前行禮。」

    允到「哼!」的一聲,抬腿就走。他在心裡說,讓我先見你,沒門!我偏不聽你這一套,看你能把我怎麼樣。德楞泰和尹泰兩個人都知道,這位十四爺脾氣大。平常日子裡還誰都不敢惹哪,現在他心裡正有氣,你要是上前勸阻他,還不得找著挨罵呀。可是,他們一看,允禵走著的卻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。他走的是從午門進去,邁過金水橋,直通乾清宮的中路,這條路在平日是沒人敢走的,除非是有了大事,或者是皇上親自批准,不然的話,就要以失禮而受到懲處。可是,允禵卻不管這一套規矩。人們看著他進去以後,便直奔太和殿,然後,穿過中和殿,在保和殿後下了台階,又闖過干清門,沿著甬道,看也不看一眼兩列釘子般的侍衛們,一直地向前走。在隆宗門外專門等候的上書房大臣隆科多,一見這陣勢可嚇壞了。他連忙飛也似的跑了過來,嘴裡還喊著:「奴才給十四爺請安。」可十四爺現在連皇上還看不到眼裡呢,哪還顧得上他這個舅舅?他眼下心裡想著的,就是要給這位剛剛登基的皇上來一個下馬威!兩旁的侍衛們都看得呆了,誰也不清楚十四爺今天是怎麼回事。他為什麼這樣大膽,又為什麼這樣不顧禮法呢?可是,他們卻誰也不敢上前去攔阻。

    到了,到了,乾清宮就在面前了,看得見為老皇上致哀的靈幡在迎風飄舞了。允禵只覺得心裡一陣悲痛,一陣昏眩。眼前的天地、宮殿,好像都在飛快地旋轉,飛快地湧動。他加快了腳步,向著有人的地方奔去,向著有聲音的地方奔去。

    乾清宮大殿上的「正大光明」牌匾,好像在放著灼目的光亮。牌匾下邊,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、白色的屏風,白色的幾案,白色的孝服。冷風吹過,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。他在心中高喊一聲:「皇阿瑪,您的兒子回來了!」就發了狂向前奔去。

    恍恍惚惚中,突然有兩個人、兩雙大手緊緊地從兩邊架住了他,還有個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聲音說:「十四弟,你這是怎麼了?你要挺住啊!」

    他失神地向兩邊看了一下,原來站在他左邊的是八哥允祀,而在右邊架住他的卻是十三哥允祥!他停住了腳步,向上邊望了一眼。只覺得渾身顫抖,心潮湧動。他大叫一聲,便撲倒在地,匍匐著,哭喊著,爬到康熙的靈柩前:「皇阿瑪呀,您醒醒,醒醒啊!您的不孝兒子……老十四回來看您來了。兒子臨走前,您不是親口對我說,您一定要再見到我的嗎?可是,兒子回來了,您卻躺在這裡邊。兒子再也不能見到您,聽您說話了。我的好阿瑪,兒子思念您、心疼您,您知道嗎……」

    允禵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。他哭得也真可謂是驚天地,泣鬼神,他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,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。他的哭聲感染了大殿裡跪著的所有的人,這裡面既有他的兄弟們,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德妃烏雅氏和其他的嬪妃們。她們都是當年受康熙老皇上臨辛過的嬪妃和貴妃、答應、常在等等宮中的女人們。她們雖然早已哭干了眼淚,可是,此時此刻卻又不能不哭,而且,也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哭。因為老皇上晏駕之後,除了德妃能夠母以子貴當上皇太后之外,其他的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前途,現在還是未知數。不過,她們也許是哭得太久了、太多了,已經擠不出眼淚來了。所以,現在與其說她們是在哭,不如說是在乾嚎更準確。但不管人們是真哭還是假哭,從外表上還是看不出破綻來的。

    老八允祀現在心裡很得意,他早就在盼望著這一天了。說真格的,他們兄弟之中,除了允禵還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膽量敢和當今皇帝作對,敢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,硬是不先去叩見皇上而跑來哭靈。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,雍正將怎麼對待他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,他怎樣平息允禵帶來的這場風波,將關乎到他能不能壓服眾兄弟,關乎到他能不能穩穩地執掌朝局。老八現在多麼想再給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,可是,他卻沒有表態,而是把球踢給了老十三:「十三弟,老十四這一鬧不是亂了萬歲的章法嗎,你看,這事可怎麼辦好呢?」

    其實,老十三現在心裡也很清楚,老十四的這個哭確實是真的,哪有老子死了兒子不哭的道理?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,他是在演戲,而且這場戲還是演給大家看的。他這是一箭雙鵰,既對準了當今皇上,又是在試探老八。他要看看當了皇上的雍正,會怎麼對待他這個敢於不聽話的兄弟,從而試試雍正皇帝有沒有執掌天下的能耐;他還想看看那位口口聲聲說要幫助自己奪取皇位的八哥,在這個關係重大的時刻,究竟會採取什麼態度。允禵大概也想知道,假如他把事情鬧得更大些,八哥會不會出來說句公道話。

    可是,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當年只知魯莽行事的人,大家已經鬥了這麼多年,誰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學問呢?他早句拼出今天老十四是來者不善,也估計他是非要鬧出點事情不可的。你想想,你老八想看笑話,我偏不讓你看,你想躲清靜,我偏要把你拉進這是非之中。他長歎一聲,用含義不清的話說:「唉,也真是難為了他,沒趕上給父皇送終。這樣吧八哥,你在這裡先勸勸他。兄弟我知道,你說話他是肯聽的。你們在這兒先說著,我去給皇上通個信去。皇上昨晚披閱奏章,幾乎是一夜沒睡。他太勞苦了,我們都得心疼著點兒,你說是不是八哥?」

    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給他來了這一手,還沒來及說話呢,老十三已經走了。他回頭一看,十四弟還正哭得有勁。他一邊哭著,一邊還鬧著要太監們把棺木打開。說要再看看皇阿瑪,說他一眼沒見皇阿瑪,老人家就去了,說什麼他也不信。大殿裡的侍衛、太監,宮女們哪見過這陣勢呀,誰也不敢有什麼表示。老八一看,十四弟鬧得正是時候,也正是地方。便上前一步來到各位皇太妃們面前說,「列位皇太妃,你們都是長輩,該出來說句話,不能由著老十四這樣鬧下去。一來這樣與體統不合,二來再鬧也會傷了他的身子。求你們出來幫我維持一下,成全了老十四的這點孝心。」

    老八沒有說要怎麼個「維持」法,是拉,是攔,是勸還是跟著老十四一塊哭呢?可是老八說的理由卻誰都沒法反對。特別是他禔到了皇太妃這個名號,更是讓德妃心裡難受。她也是皇太妃,眼下正在哭鬧的是她的兒子,可是當著皇上的同樣也是她的兒子呀!她知道母以子貴,她馬上就將成為皇太后。她不出來說話,又讓誰來說,誰又敢出來說話呢?她也十分清楚,允禵今天是衝著他四哥來的。他是因為心裡不服氣,才故意這樣鬧的。她還知道,這個允禵和他哥哥一樣,也是個寧死不肯回頭的倔脾氣。她是做母親的,她必須讓這兩個斗紅了眼的同胞兄弟重歸於好,讓他們之間的誤會不致被人利用,這才算是盡了當母親的責任。德妃懷著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禵身邊,用手撫摸著他的髮辮說:「好兒子,你不要再哭了。你剛從外邊回來,這樣哭法會傷了身子的。」

    允禵在剛進殿時,就已經瞧見自己的母妃了。他也看見,母妃正和別的皇太妃一樣地跪著,而且並沒有跪在最前邊。這就是說,母妃現在還沒被晉封為皇太后。既然母妃還不是皇太后,那麼我句粕以不承認胤禎這個皇帝。好,這就是個空子,是個可以把天翻過來的空子。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,突然大聲說:「不,你沒有權力管我,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,你不是皇太后,你管不了我這個大將軍王……」

    他還要再說下去,可是德妃烏雅氏已經勃然變色,只聽她大喝一聲:「胡說!來人,給我把他架到一邊去!」殿下侍衛們「扎」地答應一聲,就要上來架人。可是,允禵豈肯服軟。他已經看見雍正皇帝在太監頭子李德全的攙扶下走了過來,便索性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,怒目注視著走上前來的侍衛們。侍衛們全都被他鎮住了,他們知道十四爺就是馬上動手殺人,你也沒地方喊冤去,所以一個個嚇得兩腿戰抖卻不敢向前。德妃看見侍衛們膽怯的神色,更是怒不可遏,她斷喝一聲:「鄂倫岱,架起他來,要他先給皇上行禮!」德妃錯了,她千不該萬不該,就是不該讓鄂倫岱來拉允禵。這鄂倫岱本是個八旗子弟,又是八王爺允祀的表哥。原來還曾當過老皇上康熙的侍衛,因為在避暑山莊裡鬧事,被康熙發到外邊去當了個下級軍官。允禵出征時,老八為了在他身邊安釘子,便把鄂倫岱派到允禵跟前當了個貼身侍從。但老八聰明反被聰明誤,沒想到鄂倫岱剛到軍中不久,就被允禵收買了,反把他派回京城來打探、肖,急。咽;知這個鄂倫岱卻是個見風就倒旗的人,回京後一看形勢對阿哥黨不利,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爺。四王爺當了皇上,他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皇宮侍衛。像鄂倫岱這樣反覆無常的小人,允禵能把他看在眼裡嗎?他恨他恨得牙都發癢了。德妃哪知道鄂倫岱的底細呀,她不過是看他個頭大,有力氣,才要他來拉允禵的。誰能想到,卻正好把這小子送上門來。允禵一見他走了過來,正是仇人見面,分外眼紅。只見他掄開胳膊,「啪」地一個巴掌打在鄂倫岱的臉上,直打得他倒退了幾步才站穩了身子:「混蛋,你是什麼東西,竟敢來管爺的事?告訴你,爺是天璜貴冑,金枝玉葉,而你卻是個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。你給爺滾到一邊去,要不然爺就宰了你!」他回頭看看已經來到身旁的皇帝,沒有一絲的膽怯,更沒有向皇上行禮的打算,卻氣哼哼地說,「四哥,你都看見了吧。那就好,你來替我管管這個沒上沒下的奴才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8:59 AM

正文 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訴心曲十弟戲君王

    雍正其實早就來了,他遠遠地就聽見了這裡的吵鬧聲,也從老十三那裡知道了今天這件事的前前後後。十四弟的這次鬧事,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。從昨夜到今天,他就一直想著應該和十四弟先見見面,好好說說話,交交心。讓十四弟能接受現實,冷靜地處理好他們之間的恩怨舊賬。可是,十四弟不買他的賬,還是鬧起來了。雍正知道,他這是誠心要把事情鬧大,而只要亂子鬧起來,老八他們就會蜂擁而上和他聯手。到那時,剛剛建立的雍正新朝,就會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。而這種局面、是雍正不願想,更不願看到的。剛才,十四弟的話,實際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戰了。他能不能使自己盡快地鎮靜下來,迎接這場戰鬥呢?

    由允禵挑起的這個爭端,擺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。他既不能迴避,也無從推諉。他必須迅速地制服十四弟這匹野馬,給他套上籠頭。

   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對他說過的話:處變不驚。是的,只有處變不驚,才能威懾敵膽,也才能扭轉當前這種極其被動的處境。不能硬來,硬來只會更加激怒允禵。所以,他沒有發怒,也沒有動火,只是輕輕地說:「鄂倫岱,你先出去,不要在這裡惹十四爺生氣了。你十四爺千里奔喪,又乍逢大變,他這是悲傷過度所致。」

    看著鄂倫岱聽話地退了出去,雍正又來到允禵身邊,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說:「十四弟,我的好兄弟,你和鄂倫岱這樣的人生的什麼氣,氣壞了不是更讓哥哥我心疼嗎?你剛回來,我們還沒來及說話。你心裡有苦,也有氣,那你就該當著我這做哥哥的好好說說。要想哭,你就好好地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。皇阿瑪剛剛去世,國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。照常理說,你大老遠地回來,我該去接你才是。可是,大行皇帝剛剛賓天,許多事都要急著料理出個眉目來,我真的是分不開身哪。十四弟,你要明白,咱們是天家,是皇族,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!剛才的事我都看到了,是我的錯,是我沒能把母妃的事情辦好。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時,再向天下宣告給母妃正名。現在看來,那確實是太晚了。常言說得好,名不正則言不順。讓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,不僅是我的不孝,也有失體統。」雍正說著,回身來到殿左,親手搬了一把龍椅來。幾個小太監要搶著去接,卻被他喝退了。他把龍椅安放在大殿正中,大行皇帝的靈柩前邊,又攙著母妃烏雅氏在龍椅上坐下。自己率先跪倒磕頭,「母后,自今日起,你就是皇太后了,請受兒子一拜。」

    他跪下了,別人還敢不跪嗎?滿大殿的人紛紛跪倒,齊聲山呼:「皇太后千歲,千歲,千千歲!」

    響遏雲天的山呼聲中,老十四剛才那繃得緊緊的弦突然散架了。他望著高踞龍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們,意識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間的君臣分際,已是不可更改的現實了。母后已經接受了眾人的朝拜,皇帝還能再換人嗎?他看了看八哥、九哥和十哥,他們也老老實實地跪在這裡。他覺得自己受了愚弄,也已是孤掌難鳴了。再僵持下去,不僅會被說是不孝、是叛祖,甚至抗旨、謀反的罪名也在等著他。猶豫之中,他也來到近前,在母妃,不,是在皇太后的龍椅前跪倒了。

    老皇上康熙的喪事在吵吵嚷嚷、爭爭鬧鬧下終於辦完了,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。除了雍正皇上之外,康熙的幾個兒子們都準備著出宮回家。這一個多月來,他們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靈前,一天幾遍的哭祭,不能回家,不能洗澡,也不能剃頭。一個個篷頭垢面,活像是一群囚犯。今天總算沒事了,該鬆泛一下了。可是,皇上傳來旨意:請兄弟們先不要走,朕還有話要和大家在一塊說說。來傳旨的副總管太監邢年說,皇上現在正在忙著,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會兒。邢年還說,皇上的意思,是要和兄弟們好好談談,談完了還要和兄弟們共進午膳哪。

    雍正在忙什麼呢?他在接見大臣,接見剛從獄中放出來的前朝元老。康熙晚年時,眾位皇子為爭奪王位,都紛紛在大臣中擴展勢力。許多剛正的大臣答應不好,不答應也不好,十分為難。康熙老皇上為了保護他們,也為了給承繼皇位的兒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,就把一些風口浪尖上的人,或貶職、或流放,甚至下到獄中,免得他們被拉進事非中去。現在老皇上的喪事辦完了,新皇上理所當然地要把他們請出來。這件事關乎大局,非同小可。所以,幾個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會兒了。

    雍正終於來了,他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到了兄弟們面前。他的老對頭們,全都要趴在地上,磕頭如儀,參見這位新皇上,這位天之驕子。雍正笑呵呵地說:「起來起來,這一個月,三哥和各位兄弟們都受累了,朕也是一刻也不敢鬆心哪。今天咱們是說說心裡話,請大家不要拘束。來人,給各位爺安排座位,再拿來些點心、果品什麼的,午膳準備好了就上來。朕要和三哥還有弟弟們邊吃邊談,好好地說說話。」

    眾皇子不情願的坐了下來,靜聽皇上的訓示。雍正皇帝從父皇的遺訓,說到大清江山得來不易;又從兄弟團結的重要,說到自己當皇帝的苦處。他說:「今天在這裡的,除了三哥,就數我最年長了。其實,父皇在的時候,你們之中誰都比我更有能耐當這個皇帝。可是,皇阿瑪不知為什麼卻偏偏選中了我,要我來執掌大清的江山社稷。我哪有那麼大的本領,又怎敢挑起這副重擔啊?還不是想著既然父皇讓我干,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幹好。所以這些天來,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寧,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。」雍正說著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門,見他們一個個眉不抬,眼不睜,似乎是沒有聽見一樣。他自己心裡清楚,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幾位平日裡老實巴交、年紀又小的弟弟外,哪一個是真心服氣了的?便話鋒一轉說道:「現在,父皇的事情總算辦完了。再過一個月,就要改元雍正了。大赦的文書已經起草完畢,雍正新錢也已鑄好,從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。朕可以說,沒有辜負了父皇和眾位兄弟的期望。」

    下邊坐著的眾人誰聽不出來,雍正這話等於是向大家宣告,雍正皇朝已經安如泰山了。誰要再來爭奪這個皇位,不僅是大逆不道的,也是徒勞無功的。

    「兄弟們可能會說,能當上這皇帝真好。可是,要我說,我是一天也不想當皇帝。早些年,朕當皇子時多痛快呀。富貴榮華不比今日少,而安逸舒適卻比今日強上百倍。這一個多月來,每當朕想起從前的日子,總是要潸然涕下。看來,朕這一生一世,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地逍遙了。」

    今天在場的人,除了允禵之外,都是親身經歷了康熙駕崩時那驚心動魄的時刻的。誰不知道,為了順利地奪得皇位,九門禔督隆科多宣佈了康熙皇上的詔書後,雍王府幾乎是傾巢出動。雍正的兒子們去了西山的銳健營,安撫那裡的兵丁們。老十三帶著金牌令箭去了豐台,硬是殺了那裡的守將、八哥的親信成文運,又兵臨暢春園,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。現在他卻說自己根本不想當皇帝,還想過從前那種逍遙的日子。哼,你說這話叫誰聽呢?誰又能信呢?

    雍正接著說:「兄弟們都知道,朕的學識和能耐遠遠趕不上聖祖,但有一點朕卻十分自信,那就是朕辦事從來不怕苦怕難,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幹下去。聖祖既然把這錦繡江山交給了朕,朕就一定要對得起聖祖的一片苦心。各位都是聖祖皇帝的一脈骨血,請大家也一定要體諒他老人家的這個安排。大位已定,誰也不要胡思亂想了。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,都應該盡忠盡責,幫助朕治理好這大好江山才是。」

    五弟允祀生性老實,便當先站出來說:「萬歲這樣坦誠相見,布達腹心,臣等都十分感動。只要皇上有令,臣等寧願肝腦淦地也在所不辭。」

    一聽這話,雍正感到高興了,連忙說:「五弟這話,朕擔當不起。放心吧,朕絕不會讓兄弟們去為朕肝腦淦地的,只希望大家多多輔佐幫襯。你們看見朕有幹不了的事,就出來幫朕一把;遇上朕有失誤,你們就規勸、禔醒朕;要是朕有什麼對不起大家的地方,望兄弟們能體諒朕的難處,讓朕一些。你們能幫助朕成為一代明主,朕心裡也就感激不盡了。大家既是聖祖皇帝的孝子,又是朕面前的忠臣,朕在這裡珍重拜託了。兄弟們,吃啊,不要客氣。」

    下面坐著的皇子們,早就餓了,也早就聽煩了。一聽說讓吃,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嚥,爭盤子搶碗,這下又犯忌了。雍正自己從來吃飯都是小心翼翼,吃得也很少。他最看不慣。也最厭惡就是這種不顧禮節、不顧身份的作為。突然,雍正發現老十允娥在下邊有些反常。他坐在那裡,一個勁地擠眉弄眼作怪相。雍正問:「十弟,你這是怎麼了?不舒服嗎?」

    允娥回答說:「四哥。哦,不不不,是皇上。我,我大概肚子裡要出毛病。我想去大便,不知皇上能不能准……不過我想,皇上是不會不准的。因為,常言說,管天管地,管不住拉屎放屁……皇上您管的再寬,也不會……哎喲,我等不得了……」說著說看,他竟連著放了一串奇臭無比的屁。在座的眾人又是捂嘴,又是哄笑。雍正精心計劃好的一場訓話,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。雍正氣得直咬牙,可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。他看著幾個愛找事的兄弟們在心裡說,好好好,你們竟敢如此地戲弄我,咱們就走著瞧吧。

    雍正的話已經說完,他不能再坐下去了。他是皇帝,他還有很多要辦的事需要處理,也不能再陪著這些哥兒們生氣了。他一走,這裡立刻笑成了一團,鬧成了一團。可是,他已經聽不見了。

    雍正皇帝是個特別認真的人,也是個無論對誰都信不過的人。他不但事事躬親,而且事事都要較真。當王爺的時候人家都叫他「鐵面王」、「冷面王」,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,在朝中是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怕的。他剛才對兄弟們說,雍正新錢已經鑄好了。其實在他說這話之前,就聽太監報告說,戶部有個官員為了鑄新錢的事,和他的頂頭上司打起來了,而且還打到了西華門。雍正認死理,也講規矩,他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。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,就是要聽聽這件事的詳細經過。

    他回到養心殿的時候,見隆科多正等在這裡,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包東西。他向皇上行禮以後說:「萬歲,臣給您送新錢樣子來了。」

    雍正沒有接他的話碴兒,卻轉臉吩咐總管太監李德全:「傳張廷玉和馬齊來。」

    李德全上來回話:「回主子,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官員,馬齊已經下朝回家了。」

    「嗯,這次進見的官員一共有多少?」

    隆科多忙說:「一共是二十七人,廷玉正在和他們講引見時的禮節。其實,引見也不過是來給皇上磕個頭,聽聽皇上訓示,只是得到一份榮耀,用不著那麼費事的。」

    雍正詫異地盯著隆科多:「嗯?你是這樣看的嗎?」

    隆科多心裡一沉,他知道這位皇上是雞蛋裡面也要挑出骨頭來的,但不知皇上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,可他也不敢再問。卻聽雍正說:「隆科多,你也是天子近臣了,為什麼這樣不懂事呢。外官們進京引見,不是件小事。別看州縣官職位不高,可他們卻是親民的官,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。朝廷的施政方針要靠他們去推行,百姓的疾苦要靠他們來向朝廷奏明。他們既要為民作主,又要當朝廷的耳目。天聽自我民聽,天視自我民視,你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啊?所以,這次引見,要不同於過去。朕要一個個地見,一個個地問,一個個地考核他們的政見和政績,不能馬虎了。」

    隆科多沒料到這麼大點兒的一件事,竟會引起皇上發了這麼長的議論。他心裡想,全國上上下下這麼多的官員,每次引見,您都親自考核,親自問話,你有那麼多的精力嗎?可是,他沒敢把這想法說出來。

    雍正回到大殿裡,拿起隆科多呈上來的新錢,仔細端詳著。這剛鑄好的雍正新錢發著晶亮的光彩,讓人看了心裡高興。看著看著,雍正忽然問:「哎,你們瞧,這錢上鑄的『雍正通寶』幾個字怎麼不大一樣,後面這種好像沒有前兩種更清楚。」

    隆科多連忙走上來說:「萬歲,這裡一共是三種錢。排在前面的九枚叫『祖錢』,是要在御庫裡存檔的;中間的九枚叫母錢,是用來做模子的;最後這九枚才是以後在民間通用的雍正制錢。這一種因為是翻了兩次模版,所以看起來就沒有第一版光亮了。」

    「哦,原來如此。朕剛才聽說,戶部裡有兩個官員,為了鑄新錢的事打起來了。他們也是因為新錢上的字跡不清才鬧起來的嗎?」

    張廷玉已經來了,他連忙上前來回答說:「皇上,他們倒不是為了錢上的字跡,而是為了錢的銅鉛比例意見不同才打起來的。」

    「傳他進來,朕要見識一下這個敢和上邊頂牛的人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那個鬧事的官員被帶了上來,跪在台階下邊。他叫孫嘉淦,人還很年輕,只是長了一對金魚眼和一個鷹鉤鼻子,讓人看了心裡不大舒服。大概這場架打得很厲害,這個叫孫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爛了,頭上也沒了頂戴。雍正懷著厭惡的心情問:「你就是孫嘉淦,是戶部的嗎,朕先前在戶部時怎麼沒有見過你?」

    孫嘉淦磕了個頭說:「回皇上問話。陛下當年在戶部清查虧空時,臣還沒有在戶部當差。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進士。」

    「哦,這麼說你很會當官呀。康熙六十年的進士,就當了六品官,你是走了誰的門路才升得這樣快呀?」

    孫嘉淦誠惶誠恐地說:「萬歲,臣不但沒有走過什麼人的門路,相反卻被人無端貶降。當年,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,是應該留在翰林院當編修的。可是,掌院的學土嫌我長得太醜,說聖祖皇上六十大慶,你往跟前一站還不把聖祖氣壞了,所以把臣降調到戶部當差來了。」

    「哦,以貌取人的事,自古就有,朕還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。朕現在要問你,你能夠考中第四名,想必是有真才實學的了。既然在戶部當差,也該懂得規矩,為什麼要和司官扭打,而且一直打到了西華門。朕看,你撒野也撒得太過分了吧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00 AM

正文 五回 顧大局冷落孫嘉淦 念真情晉封怡親王

    孫嘉淦磕了個頭說:「皇上,臣與司官意見不合,又受了他的壓制,萬不得已,才和他鬧翻了的。不過,這件事用不著臣為自己辯解。臣有一事不明想問問皇上:朝廷新鑄的雍正制錢不知萬歲見到沒有?」

    「朕已經見到了,鑄得很好啊,怎麼了?」

    「萬歲可曾知道,原來的康熙制錢要多少個銅子才能換一兩紋銀?」

    「朕知道,一兩紋銀能換兩千制錢。怎麼,它與你說的事有什麼相關?」

    「萬歲爺剛才說的是官價,實際上一兩紋銀在市面上卻只能換得七百五十枚制錢。不知萬歲想過這其中的緣故嗎?」

    「錢貴銀賤,自古如此,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?」

    「不,皇上,你錯了!」

    孫嘉淦一句「皇上,你錯了」出口,在場的人無不變貌變色。一個小小的京官,竟然敢當面指責皇上,他難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?他們戰戰兢兢地向上面一瞧,果然,雍正皇上的臉已經由紅變紫,由紫變白,額頭上的汗珠也浸了出來,這是他脾氣就要發作的前兆。孫嘉淦自己也覺得是說走了嘴,心中暗叫一聲:「完了,我命休矣!」

    但令人奇怪的是,皇上卻沒有生氣。他沉靜地問:「哦,你說朕錯了嗎?那你就說說朕到底錯在哪裡?」

    「皇上,請恕臣適才失言之罪。臣以為,這不是通常的錢貴銀賤的小事,而是因為康熙錢的比例不對所致。皇上知道,康熙錢鑄造比例是半銅半鉛。有些奸民看到這是個有利可圖的情,就在民間廣收制錢。收上來後,把它熔化了重新煉造製成銅器,再拿到市場上賣。這樣,一翻手就是幾十倍的賺頭。那些貪心的官吏們,也就趁機上下其手,從中牟利。皇上改元登極,志在刷新政治,改革吏治,卻為什麼要重蹈前朝的覆轍,重鑄這樣的雍正錢?」

    孫嘉淦一語道穿了錢政上的弊端,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,也引起了他的共鳴。清理積欠、杜絕貪賄,是雍正的一貫主張,也是他不遺餘力地要幹好的事情。孫嘉淦的話讓他看到了這樣一種現實:各級官吏,在收取稅金時,要百姓們交納的都是紋銀。可是,老百姓交上來的大多是制錢。官吏們收制錢時,是按官價一對兩千折算的。可他們一轉手,就按黑市價一兩對七百五十賣出。而他們上交國庫時,又變成了一兩兌換兩千。就這麼一倒手,就從中賺了幾乎三倍!這確實是一大弊政,這個弊政非革掉不行!

    可是,這個弊政並不好改,因為這是先皇留下來的規矩。按古禮,「父死,子不改道三年」。就是說,父親死了,兒子在三年裡不能更改父親定下來的事情。眼下,最要緊的是穩定朝局。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著找碴子,想把雍正王朝扳倒哪!十四弟的事情鬧得已經夠大的了,不能再有一點風吹草動的事發生。更不能因為這件事。惹翻了朝中的貴戚元老們。萬一他們聯起手來攻訐,就會釀成天下大亂,那後果將不堪設想。弊政要革除,但卻要尋找合適的時機,不能操之過急,更不能授人以柄。

    雍正想到,這個敢於犯上的孫嘉淦,倒不失為一個人才。不過他火氣太大了些,也有點不顧大局,不識時務。他的想法當然很好,卻不能馬上推行。也就只好讓他先吃點苦頭了,要不,他到處亂說,可怎麼得了?想到這裡,他冷笑一聲說:「朕還以為你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呢,原來不過是個誇誇其談的廢物。聖祖在位六十一年,年年都是用銅鉛對半的比例鑄錢,不是也照樣建立起熙朝盛世嗎?你一個撮爾小吏,竟敢大膽妄議朝政,非禮犯上。本該從重論罪,朕姑念你年輕無知,又是為公著想,不予重罰。著免去你雲貴司主事的差事,罰俸半年,回去待選。你下去吧。」

    孫嘉淦萬萬想不到,自己滿腔熱情地來向皇上訴說,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。他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,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。他真想不通,人都說皇上精明,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貪賄。可是,他為什麼要說出剛才的話,為什麼要貶斥我呢?

    望著孫嘉淦走出養心殿的背影,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該說些什麼。看到新鑄的「雍正錢」即將通行天下,本來是很讓人高興的,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!他也看出來,今天在場的人好像都很同情這個孫嘉淦。只是看著皇上生氣的樣子,不敢出口罷了。張廷玉肯定是心裡明白,可是他奉行著「萬言萬當,不如一默」的做官之道,想讓他開口是不容易的。再看看隆科多,他的樣子倒像是在躍躍欲試。他真想趁機教訓一下隆科多,讓他也懂得一些治國之道。可是這會兒他又不想和人生氣,便說:「朕乏了,什麼事也不想聽了。難道你們不覺得總說這件沾滿了銅臭的事,有點不大合適嗎?」他回頭再看隆科多,見他沒有敢出來反對。便又接著說,「現在的當務之急,是山東去年大旱,聽說已經餓死了三百多口。這件事要立即拿出個辦法。舅舅,這件事就請你和他們幾個商量著辦吧。要派人馬上去放糧,去的人還得是忠誠可靠的。再查查別的省還有沒有類似的情形,一併寫個條陳送到心殿來。」

    他們走了以後,十三爺允祥對雍正說:「皇上,有句話我剛才就想說,可是,又不想在他們面前說這事。臣是想,朝廷裡一多半的賦稅,都因銀錢兌換的差價,而被那些黑心的贓官們掏走了。這,不是個小事情啊,皇上,你看……」

    雍正不得不處置孫嘉淦,殿裡的大臣們,又一個個不言不語,他心裡早就在一陣陣地煩躁了。聽允祥這麼一說,衝著他就發起火來:「為什麼非要我拿出辦法來?朕要你在身邊是幹什麼的?你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當的有些窩囊?你是不是看不起朕?」

    允祥一聽這話,連忙跪了下來:「皇上怎麼……臣不敢,臣是因為,……」

    「好了,好了,你不要再說了。在朕的面前,你還這樣吞吞吐吐的是什麼意思?你當年的那敢說敢為敢怒敢笑的勇氣到哪裡去了?你還是聖祖御口親封的『拚命十三郎』嗎?」

    「皇上,請讓臣把話說完。臣……適才皇上說的對。可是,此一時,彼一時,現在允祥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說、那樣干了。

    話沒說完,雍正已是勃然大怒。他「砰」地一拳重重地擊在龍案上,案上放著的茶杯、果盤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,摔得粉碎:「不,你不能是眼前這個樣子,朕不要看到你是這個樣子。

    朕要的是昔日的『拚命十三郎』,要你作朕的十三太保!」

    殿外侍候著的太監宮女們聽見動靜,全都圍了上來。可是,沒有旨意,卻誰也不敢進去。早年康熙在世時,遇到皇上發火,他們就趕快跑到上書房把大臣們請來勸解。可是,現在他們卻不敢這樣做,誰知道這位新登基的雍正爺,是個什麼脾性呢?

    允祥看著雍正那氣得發瘋的樣子,他自己也十分心疼。他知道這些天來雍正一肚子都是火、卻又沒處發洩,現在都發到他身上了。他思忖了一下,用平靜的聲調說:「皇上,您不明白臣的心哪!自從康熙四十五年那個八月十五,十哥他們大鬧御花園開始,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!為了搶奪這把龍椅,為了拔去我這個眼中釘,他們什麼手段沒使過?什麼陰謀沒用過?他們擺好了圈套要坑我,他們派人往我的酒裡面下毒要毒死我。我只好步步小心,事事禔防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可是後來還是著了他們的道、被父皇圈禁在那個活棺材裡。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……」他越說越痛心,已經是在哽咽了,「……皇上,我剛才說的事,都發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,您也都是親眼看見的。我,我,我是個從荊棘中爬出來,從油鍋裡滾出來,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人哪,皇上!您看我今年才三十七歲,可我的頭髮卻已經白了一多半。您,您還能指望我當您的拚命十三郎嗎?」

    雍正沒有立刻回答十三弟的問話,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針刺一樣的疼。面前跪著的這個弟弟,是他最信任的人,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。他多麼希望看到十三弟還像從前那樣,渾身充滿了朝氣,無論什麼困難都擋不住他,無論什麼艱險也都不在話下……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邊,朝中就沒有人敢造反作亂,沒有人敢與朝廷抗衡,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。可是,在高牆裡被圈禁了十年的十三弟,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。他們之間的關係,也確實不能同往日一樣了。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:「唉,十三弟,你糊淦啊,你以為朕是錯怪了你嗎?」

    允祥磕了個頭說:「萬歲,臣明白……」

    「不,你不明白!你不明白如今的形勢,不明白朕的難處。也不明白朕對你的期望啊!你以為朕當了皇帝就天下太平了嗎?你以為只要朕一聲令下,別人就不敢造反作亂了嗎?你以為朕希望你的,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嗎?你錯了,全都錯了!」他上前一步把允祥拉了起來,又讓他在一個繡墩上坐好,「十三弟,你要是全明白,就該打起精神來。你知道嗎,如今朕是在爐火下煎烤,而你也仍然是在荊棘叢中啊!」

    允祥抬起頭來,茫然地看著雍正:「皇上您說什麼……請您把話再說明白些。」

    雍正向外邊看了一眼,天已經暗了下一來。晚風吹來,帶來絲絲寒意。他深沉地、緩慢地說:「十三弟,朕剛才沒把事情說清楚,朕是心中著急呀!昨天來的塘報,你也看見了。准葛爾的阿拉布坦,和青海的羅布藏丹增已經秘密地勾結起來了。他辭去了朝廷封他的親王爵位,自立為汗,這明明是要造反嘛。看來,朝廷對他用兵,恐怕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。但是戰釁不能輕開呀!打仗,打的是後方,打的是錢糧。咱們的國庫裡現在連一千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了,全部給那幫沒良心的貪官們啼普了。先帝爺在日,我們倆就曾經辦過這個差事,催著各部各省清理虧欠。可是,結果如何呢?你被圈禁,我也被撤了差使……」

    允祥插言說:「萬歲,今天孫嘉淦的禔議不是很好嗎?您為什麼不肯採納,還要斥責他呢?」

    雍正眼光一跳,「他說得不是時候,不是地方。朕還沒有糊淦,不能剛剛即位,就讓心懷叵測的人鑽了空子。至於孫嘉淦嘛,他倒是個御史的材料,等過些時朕是要用他的。」

    允祥知道雍正說的「心懷叵測的人」,是指八哥、九哥,十哥和十四阿哥這些人。他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皇上的心計:「萬歲聖明,深謀遠慮,令臣弟頓開茅塞。」

    「唉,難哪!十三弟你以為這江山是好坐的嗎?從前朝到如今,可以說是積弊如山。吏治的敗壞,更讓人氣憤。上上下下,幾乎無官不貪,他們又都相互勾結,聯成朋黨,一動百動,一驚百驚。皇阿瑪是看到了這些的,可是,老人家晚年已經沒有力氣作這件事了。他留下的這件事,關乎著大清社稷,也關乎著朕的生死存亡啊!我們不管又交給誰來管?我們不做又要誰來做?要辦這件大事,朕知道一個人是辦不成的。你不來為朕當幫手,還要叫朕去指靠誰?所以,十三弟呀,不是我這當哥哥的不心疼你,你還得振作起來才是啊!」

    聽到這裡,允祥動情地說:「萬歲,臣錯了。臣願請纓前敵,與叛匪兵車相會,只要打一個大勝仗,就能鎮住朝中的混蛋們。到那時臣弟再回師京城,幫助萬歲清理吏部和全國的虧欠。」

    「好哇,朕要的就是你這份雄心壯志。不過青海你是不能去的,不光是因為朕這裡離不開你,還因為你要是帶兵,就會有人說『十四爺不是幹得好好的嗎,為什麼要換人』?你看,連這點事朕都不能隨心所欲。不過,話說回來,朕也真不想讓你到邊廷去。你就留下來,在朝裡幫朕多操點心吧。」

    「是,萬歲。臣弟一定不讓萬歲再為臣弟之事勞心費神。」

    雍正高興地說:「哎,這就對了,這才是朕的好兄弟。」兩人正在說話,雍正轉眼看見張廷玉走了過來,便說:「好,廷玉,你來得正好,你替朕起草兩份詔旨。」

    張廷玉連忙走過來,在書案邊坐定,援筆濡墨,靜等雍正開口。雍正略一思忖說:「原大將軍王允禵,連年征戰,功勳卓著。旨到即晉封郡王爵位,賞領親王俸。」他停頓了一下又說:「允禵晉封後,所遺大將軍一職,即命甘陝總督年羹堯實領。著該員進京陛見後,即到職視事。」

    這道詔旨很簡單,張廷玉毫不費事的就寫好了。他的腦子轉得很快,立即從這封詔諭裡看出,雍正這是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法。當年,康熙皇帝在封允禵為大將軍王的時候,張廷玉也在跟前,也是像今天這樣遵旨辦事,也是像今天這樣一聲不響。記得皇上身邊的布衣謀士方苞曾經問過康熙皇帝:這大將軍王是相當於哪一級的王位?康熙只是輕輕一笑,並沒有回答。現在雍正繼承了帝位,再來封允禵時,就正好鑽了這個空子。因為允禵在當大將軍王之前,還只是個貝勒禵並沒有晉陞王位,連郡王也不是。現在封了郡王,你能說對他不是禔拔高昇嗎?不錯,允禵曾當過大將軍王,那時他手握重兵,叱吒風雲,是一位給大清建立過功勞的人,就是封個親王也並不過分。但是雍正卻只讓他享受親王的俸祿,卻不給他親王的名號,這分明又是有意的貶降。張廷玉心想,這位雍正皇帝可真會捉弄人,允禵見了這詔諭會怎麼想呢?

    他這兒正在想著,就聽雍正皇帝又發話了:「允祥在聖祖在位時候就辦過不少差,先帝也很賞識他的忠心和才幹。他老人家曾多次對朕說過,『允祥乃吾家之千里駒也』。朕也曾和他一同去過江南,管過吏部,深知他是個幹才。眼下他又幫著朕在上書房裡參贊機樞,實在是朕一刻也不能離開的重臣。朕想就是封他一個親王,賞戴三眼花翎,也是應當的。廷玉,你說呢?朕看就封他為怡親王吧。」

    這點小事對張廷玉來說並不難辦,他文不加點,立刻寫好,呈給了雍正。雍正十分滿意地說:「嗯,很好。廷玉呀,朕今夜就用璽,你明天一早就把它發出去吧。」

    張廷玉正要告辭,卻聽允祥叫了一聲:「廷玉,你先別忙著走,我們再商量個事。上次我們曾經在一起議過的關於追查虧欠的事,原來想,在國喪期間辦這樣的事不大合適。現在聖祖皇帝的喪事已經辦完,就不能再拖下去了。明天下朝後,你通知一下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,讓他們的堂官到我府裡去議事,我要向他們交代差事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00 AM

正文 六回 受申斥諍臣拂袖去 責家奴親王枉用心

    張廷玉剛才進來的時候,沒有聽見雍正和允樣的談話。他當然不知道如今的允祥已經重又煥發起了活力,便連忙答應一聲:「臣謹遵怡親王憲令。」

    雍正在一旁說:「廷玉,你是知道的。這件事朕和十三爺曾經幾上幾下,干了好多年,可是,還是沒能幹好。這次由十三爺坐鎮,朕為你們撐腰,一定要清出個名堂來。這些貪賄的官吏,一個個都是國家的蠹蟲。不能對他們手軟,要狠下心來,徹底地查清。國喪時期,沒有空辦這件事,可能有些人已經把財產轉移了。不要緊,大不了再費點事,一定要追回來。你們只需防著他們不要自殺就行,不要害怕把他們弄得傾家蕩產!好,你們都跪安吧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孫嘉淦被雍正皇帝發作了一頓,又從養心殿裡趕了出來,心裡頭這份窩囊就別禔了。他怎麼也想不通,皇上那麼精明強幹的一個人,為什麼這樣不講道理呢?自己一心一意地為國家著想,為百姓著想,想要改革朝廷弊政,為萬民造福。可是,沒有想到卻受到了這樣不公正的待遇,挨了訓斥不說,連官職也丟了。今後還叫我怎麼生活,怎麼見人,怎麼有臉在朝裡混下去?

    出了養心殿,他就覺得有不少人的眼睛在盯著他看。他們大都是宮裡的太監和宮女們,這些人平日裡在皇宮裡侍候皇上,難得看到什麼希罕。今天從宮門口傳來消息說,有個長得很醜的人和他的頂頭上司打起架來,把衣服都扯破了。皇上一氣之下,把他給傳了進來,正在裡邊訓斥哪。這可真是千年也難得一見的新鮮事,不能不看看。於是,只要能夠走開的人全都跑出來了。等啊,等啊,孫嘉淦終於出來了。只見他衣衫不整,領口扯爛,摘了頂戴的頭上,髮辮全都披散著。一張冬瓜皮似臉上,沾滿了淚痕。他嘴也歪了,眼也斜了,連走路都是踉踉蹌蹌的。這個模樣,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。別看這些太監、宮女們平日在皇上面前規規矩矩、低眉順眼的,可是,躲開了皇上的眼睛,他們一個個又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兒。碰上了個倒了霉的,他們更是不肯留一點情面。太監們壓著他們的公鴨嗓子在指指戳戳,宮女們用手帕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。這些人時而是竊竊私語、評頭論足的議論,時而又是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。孫嘉淦眼不瞎,耳不聾,他聽得見,也看得清。他感到了這些不同尋常的目光,也知道宮中的閒人們,正在戳他的脊樑骨。他覺得無法忍受,也覺得簡直是受了奇恥大辱!我是一位朝廷命官,是曾經十年寒窗、苦讀苦熬才得金榜禔名的進士。雖然皇上摘了我的頂戴,可我還是個待選的京官。你們不過是一群閹奴和下等奴才,有什麼資格這樣地侮辱我,有什麼資格像對待一個侏儒弄臣議論我。

    這個孫嘉淦,自幼就因長得太醜而常常受到人們的戲弄。正因如此,養成了他的傲視一切的風骨。也促使他勤奮讀書,立志上進,非要在大比中奪得頭籌以壓倒眾人。他成功了,果然當上了官。儘管那是個受人歧視的安排,可他還是做得堂堂正正。做官之後他又下定了決心要當一名忠臣,當一名剛正廉潔、敢說敢言、敢作敢當的忠臣。這次,他和上司鬧翻以致打到朝廷上,那原因也是一言難盡的。他的頂頭上司是戶部的侍郎,叫做葛達渾。這葛某的後台,就是當今萬歲的八弟允祀。戶部是管著天下財政的,孫嘉淦既然當著戶部雲貴司的主事,就對鑄錢的事特別操心。雲貴的錢貴銀賤的事又比別的省更為突出,也就引起了孫嘉淦的注意。就從這件事情上,他發現了鑄錢上的一大弊政和官場腐敗的內幕。他向葛達渾禔出了自己的看法,想請他代轉皇上。卻不料不但沒有得到這位上司的認可,反而受到了一頓奚落。葛達渾譏諷他、挖苦他,說你官職不大,管得卻未免太寬了些。這樣的事用得著你去操心嗎?你沒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,就衝你這個德行,夠得著和皇上說話嗎?銅鉛對半,是聖祖皇帝定下來的,你卻說應該銅四鉛六。你自己不想要腦袋,我還不願意丟了飯碗哪。你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怎麼的?

    孫嘉淦因為自己長得難看,又曾經被貶斥過,就特別忌諱別人拿他的長相來消遣他。可是葛達渾仗著有八爺撐腰,孫嘉淦越是不願聽他就越要說。一句「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」,正好揭了孫嘉淦的瘡疤。他們能善罷甘休嗎?就這樣,倆人從爭執不下,到越說越擰。從在戶部裡爭吵,又扭到了午門外。最後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,動手打了起來。哪知,這一打就驚動了皇上。可是,皇上過問的結果,竟然是還是孫嘉淦的錯!他不但丟官還要受辱,不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次受辱,而且羞辱和恥笑他的人竟然是一群奴才、閹狗!孫嘉淦忍無可忍了。

    現在,他走在通往宮門的路上。他的身後,是一大群太監和侍衛,面前則是更多的各級官吏。他們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他,看他將怎麼應付這突然而來的打擊。孫嘉淦的頭腦變得清醒了,「士可殺而不可辱」,「文死諫,武死戰」,這些古聖先賢的教誨,

    他正在想怎樣答覆更好,太監何柱兒在一旁說:「王爺,他不就是那個和葛大人打架的孫嘉淦嘛。這小子,最不識抬舉了。奴才見他誰都敢鬥,原來還以為他是個孫行者哪,誰知道他長的活像是豬八戒……」

    「啪!」何柱兒正說得唾沫飛濺,不禔防允祀突然轉身,抽了他一個大耳光:「混蛋,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?孫嘉淦雖然被摘了頂戴,卻還是朝廷命官。他的功過是非自有公斷,你是什麼東西,敢擅自議論大臣們的事?退下!」

    何柱兒聰明,他一看八爺不高興,就乖乖地退下去了。其實,何柱兒今天挨打,全得怪他自己。這個何柱兒,如今是八爺府的管家太監。原來,他也在老皇上康熙身邊呆過。後來他瞧著太子胤礽就要當皇帝,就緊趕慢趕地求康熙,說他願意去侍候太子。趕巧了,他一調到毓慶宮,就立了一個大功。那年大阿哥胤禔為了搶皇位,曾經使用妖法來壓魘太子。就是這個何柱兒,在太子的床上發現了那張「乾坤十八地獄圖」,並把它交給康熙皇帝的。康熙暴怒之下,下令圈禁了允禔。使當時驕橫得不可一世的大阿哥,倒在了這個小太監的手中。後來太子胤礽也倒了,何柱兒重新回到了康熙身邊。但他還是沒有死心,又看著八阿哥胤祀有可能得勢。就再次向康熙請求說,想去侍候八爺。康熙是何等的精明,他早把這個何柱兒看透了。對這種朝三暮四、一心想攀高枝的人,他是從來也不肯留在自己身邊的。康熙所以同意何柱兒去老八那裡,就是想看看這個張精的何柱兒,能下出個什麼蛋來。他老人家也要借何柱兒的行為,看看阿哥們在搞什麼鬼。果然,何柱兒又一次失算了。八爺沒能當上皇帝,他何柱兒也沒能當上主管太監。可是,他還是不肯老老實實地當差,還想多嘴多舌地管閒事。今天他是看著八爺和楊大人說得熱乎,旁邊站著的葛達渾也聽得有勁,剛才走了的孫嘉淦還在倒著霉,就想趁機給孫嘉淦再上點爛藥,也在葛達渾和八爺面前買個好。可是,他太沒眼色了。連允祀自己都明白,楊名時和孫嘉淦一樣,都是不肯拉幫結派的正直大臣,八爺這裡又正想著拉攏楊名時。何柱兒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,怎麼讓八爺下台階呢?

    允祀見何柱兒退了下去,這才又對楊名時說:「你看,你看,奴才就是奴才。我平日裡沒少了教訓他們,可是你瞧瞧,怎麼說他們也改不了多管閒事的毛病,真把人氣死了。哎,名時,我知道你是個清官,清得簡直就像一碗水似的。京城裡米珠薪桂,花錢地方又多,你來京一次可是不容易啊。要是有什麼事,或者缺什麼,你就只管到我那裡去要。你能和我說道說道,讓我多知道點下邊的事情也好嘛。」

    楊名時心裡清楚得很,他可不想沾惹這位王爺。皇上已經定了要他去當副主考,這是對他的信任。他怎麼能在自己正要青雲直上的時候,去引火燒身呢?便躬身一笑說:「王爺厚愛,學生感激不盡,但學生可不敢忘了朝廷的規矩呀。」

    允祀一楞,抬頭看楊名時,只見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臉,仰頭定睛地正盯著自己。他馬上清醒了:「哦,對對對,你說得很對。祖宗早就定下了家法:文武官員不得結交阿哥嘛。不過,我剛才也就是那麼一說。願去不願去,還不全在你自己?」說完,他帶著葛達渾等人轉身就走。

    葛達渾緊追兩步趕了上去說:「王爺,您可得小心。奴才看這個人風骨很硬,恐怕比孫嘉淦還要難對付呢。」

    允祀哼了一聲,沒有說話,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。

    孫嘉淦離開了朝房,回到自己當差的戶部雲貴司。經過楊名時從中一攪和,他尋死的心是沒有了,但心中卻更加憋氣。他脫下已經扯爛的袍服放在椅子背上,又自己動手,將桌上的文卷整理好碼在書案上邊。那顆官印,從此已是與自己無緣了。他順手把這雲貴司的官印,還有鑄錢模子一起壓在文捲上。一切都幹完了,這才抬起頭來,看看和自己共過事的同僚們。朝中的消息傳得快,他們早就聽說孫嘉塗被摘了頂戴的事。現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,都有一肚子的話,但又無從說起。有人因為和孫嘉塗相處得好,如今就要分手,甚至掉下了眼淚。孫嘉塗見此情景,也不覺動情。便強自一笑說:「各位,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,也用不著我再多說。你們瞧,該辦的事我都辦完了,該交代的事,我也都放在這裡了。老馬,你是咱們雲貴司的筆帖式,這裡的事就交給你去處置吧。以後誰來接印,就交給誰。有什麼不明白的,只管到我府上去問好了。」

    老馬流著淚說:「主政,難道你,你就這樣去了……」

    「我不去又在這裡幹什麼?我不走又讓誰走?這都是注定了的事,你們也不必難過。我自己心裡很清楚,天不怪,地不怪,只怪我的爹媽沒給我一個漂亮的臉蛋,也沒給我生一個會巴結上司的臉皮。我要是生得儀表堂堂、招人喜歡惹人愛,也許就沒有這回子事了。這個雲貴司,本是個極有出息的地方,是戶部的頭號肥差。如果換了別人在這裡,大家可能早就發了大財了。可是,我太死板了,太不會當官了,對大家也太嚴了。不過,我並不後悔。我兩袖清風來,一杯清水去,何憾之有?今天咱們就要分別了,我還是一個窮措大。無以為別,只好照前人說的那個『君子之交淡如水』的老話,和諸位以水代酒,權作告別吧。」說完,他親自動手,為所有的人都倒上一杯白開水,又一一遞到他們手裡,「來,諸位,且聽我再說一句話:我孫嘉塗已摘了頂子,不再是官了。可是,皇上卻並沒有對我有別的處分。天威難測,誰知道明天我會遇上什麼事呢?葛達渾是戶部的大司徒,你們沒事也用不著去得罪他。更用不著到我府上串門,免得惹出閒事來。好了,我的話到此為止。請大家舉杯,咱們一齊干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07 A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09:36 AM 編輯

正文 七回 志相投酒樓共歡飲 買考題試官用心機

    孫嘉淦一仰脖子,把這一大杯白開水喝完了。突然,他用力把杯子一摔,昂首闊步走出門外,對著已經發暗的天空大喊一聲:「我孫某人去了!大丈夫上書北闕死諫不成,得能拂袖南山,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嗎?哈哈……」

    孫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戶部衙門,走上了大街。按他原來的習慣,是要雇頂轎子的。可是,現在一想,用不著擺那個派頭了。自己的官職既然已經免了,也就不怕別人笑話了,還裝模作樣地坐的什麼轎子?乾脆,自己走吧!於是,他順著大街,一路上慢慢騰騰地向前走。一直到天色黑透了,這才來到家門口。

    孫嘉淦這個人是位清官,也是個家無隔夜糧的窮漢。他原來在戶部時,也不過是個小小的京官,每年的俸祿才有八十兩紋銀。這點錢是絕對不夠用的,非得有外財不行。比如說,有人想要當官,就得進京來找門路,就得給朝中的大佬送銀子。可是,這種事卻和孫嘉淦無緣。他的資格不夠,就沒人肯來巴結他。再比如,外官們進京,大都是想找陞官門路的。要找門路,就得讓京城裡的大老爺幫助說點好話。那你就得勤孝敬著點,就要來京給那些闊佬們送銀子。這裡有個名堂,叫做「冰敬」、「冰炭敬」。可這種事情,也同樣沒有孫嘉淦的份,他太「清」了!人家巴結他不但沒有一點用處,鬧不好他說聲不收,還要告你一狀,給你引出禍來,誰肯幹這傻事啊。久而久之,他這裡就門可羅雀了。他沒把家眷接到京城來,因為他那點可憐巴巴的俸祿養不起家。但既然是當了官,也不能沒個人伺候呀。就請了一個本家侄子來,照顧個茶水什麼的。可是,一個十來歲的半樁孩子,又能十些什麼呢?

    今天他剛走到家門口,就見那孩子站在外邊正等他,還說:家裡坐著位客人。孫嘉淦有點納悶兒,一邊向門裡走,一邊動問:「是哪位兄台。還肯來光顧我這寒舍呀?」

    屋裡傳出楊名時歡快的笑聲:「哈哈哈哈,不是兄台,而是賢弟。我說孫兄,你到哪裡去了,我等了你好大一會兒了,還以為你又去尋短見了呢?」

    孫嘉淦自失地一笑:「唉,名時,你還是早年的開朗通達,也還是這樣地能說會笑。可是,你看我……我已經想好了,也看開了,不再想去過問身外是非了。離開你之後,我不過是到戶部去交代一下差事。其實今天早上,我是因為和葛達渾那小子生氣,才和他打起來的。你知道,我平日極少管閒事,更不去招惹是非。可這葛達渾狗仗人勢,他也太氣人了。我的脾氣你還能不明白,我怎能低聲下氣地受他的欺辱?得理不讓人嘛。」

    「好好好,對付葛達渾這種狗眼看人低的東西,就是要得理不讓人。你走了以後,我還見著了張廷玉,他向我打聽你的住處。他可是個通著天的人物,又是位大忙人呀!他哪裡會有閒功夫來看你?他這一問,我就覺得裡面一定是有學問。我估摸著,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氣。張廷玉也一定會來找你,你在家安心等著就是了。」

    「咳,你才不知道這些個當了宰相的人呢。今天還拉著你的手問寒問暖的,趕明兒,就興許奏你一本,讓你落個殺頭大罪。告訴你,我才不領他的這份情哪。哎,快說說你的事兒吧。今天你見著上書房的人們了嗎?除了我倒霉的事情外,還聽到了什麼消息?」

    楊名時看了一眼孫嘉淦:「我說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呢?告訴你吧,今大挨了皇上訓斥的並不單是你一個。那個去陝西給年羹堯傳旨的田文鏡,你知道嗎?」

    「怎麼不知道?」孫嘉淦說,「我還和他打過交道呢。原來他也在戶部裡幹過,是個分斤掰兩的刻薄鬼。那年清理戶部虧空時,有個老名士,只因一時周轉不開借了二兩銀子,就被他參了一本。對於他這個人,我實在是不敢恭維。你說他幹什麼?」

    楊名時一笑,「他呀,也倒霉了。他去給年羹堯傳旨回來路過太原,不知是怎麼回事和太原的諾敏鬧翻了。諾敏這人你也是知道的,他是當今萬歲最信任的人哪!這不,聖上一道旨意傳下,田文鏡就被革去了頂戴。如今他正在山西住著候旨發落,還不定是個什麼結局呢?你這不是又有個伴兒了嘛。」

    孫嘉淦一笑說:「算了算了,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兒。哎,天色已經晚了,你先在這裡坐著,我這就給你預備晚飯去。」

    「呵,聽你這口氣,好像家裡真有山珍海味似的。我剛才問過那孩子了,你們倆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飯就鹹菜。走吧,走吧,今天為了給你解悶,我來作東,咱們到外邊吃去。」說著拉起孫嘉淦就走。不大一會,他們就來到了貢院旁邊的大街上,找到了一家新開張的叫「伯倫樓」的大酒店。兩人上樓去要了一間雅座,點了幾樣精緻的酒菜,邊吃邊聊起來。從往日的情誼到別後的思念,從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腐敗,從孫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楊名時進京後的打算,可談的題目很多。楊名時告訴孫嘉淦說,他這次進京是奉了聖旨擔任今年恩科的副主考的。可是,他心裡並不想幹。皇上雖然是位能幹的明君,可是掣肘的人太多,也太厲害。你想要幹點事情,真是太不容易了。孫嘉淦想想自己和八爺黨以及葛達渾的糾紛,更是滿腔鬱憤,不知從何說起。

    兩人一邊吃酒,一邊打量這座新開張的酒樓。他們坐的這個雅間裡,新裝的紅松木地板剛用桐油打過,大玻璃隔柵擦得纖塵不染,明瓦亮。牆角處還專門設了一個大卷案,案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全,是供來這裡吃酒題詩用的。更顯眼的,是這裡還擺著一個在當時極為罕見的鍍金自鳴鐘,不斷地發出「咋嗒卡嗒」的聲響。這間雅座的隔壁,還有不少人正在吃酒,聽聲音大概都是進京赴考的富家子弟。猜拳的,行令的,吟詩的,作賦的,鬧騰得很厲害。

    楊名時細心聽了一下,有個好像叫劉墨林的人正在說笑話做詩。只聽他說:「昨兒個,我在街上走,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。於是我就以古人(黃鶴樓)的詩句,胡謅了這個絕句,且讀出來為大家下酒:

    昔人已偷帽兒去。

    此地空餘戴帽頭;

    帽兒一去不復返,

    此頭千載空悠悠。

    詩沒讀完,那邊雅座裡已是笑聲盈耳。楊名時和孫嘉淦也都為這個青年擊節叫好。楊名時是今科的主考之一,對這個叫劉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。他看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孫嘉淦說:「年兄,我終於看到你的笑臉了。就憑這一點,我們也不算虛此一行。」

    倆人正在這裡邊喝邊談,卻見一個年紀已經不小的人挑開門簾走了進來。這個人穿著紅綢棉袍,黑緞子馬褂,腳蹬千層底的布鞋,頭上戴著黑緞子的瓜皮帽。白淨的臉上有幾個似隱若現的俏麻子,兩絡八字鬍,手裡還舉著一張太極八卦圖。讓人一看就知,這是個算命先生。只見他來到近旁,抬手一拱說:「二位,老朽請問一聲,客官們可是來赴恩科的嗎?要不要在下給二位推推造命?」

    孫嘉淦心裡正煩,便說:「不要,不要,你到別處去吧。」

    那個人並沒有走,卻格格一笑說,「二位既然來到京師,上了這伯倫摟,咱們就算是有緣了。你們既是吃了這樓上的貢酒,難道不想高中魁元?在下可是給二位送功名的呀。」

    聽見這話、楊名時不覺心裡一震:嗯,他這話是什麼意思?便說:「我們確實是來赴恩科的。但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,你怎麼就敢誇口說是給我們『送功名』呢?」

    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,悄聲說:「不是老朽誇口,若算您老能不能發大財,能不能交上桃花運,在下不敢打保票。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,我可是鐵嘴鋼牙,保無一失。不信就請您試試便知。」

    楊名時更是吃驚,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!他知道,進了考場,誰中誰不中這件事,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,哪有算命的能夠說准的道理?便伸手拋去二錢銀子說:「你的話我很難相信,那你就給我們算算吧。」

    算卦先生笑了:「二位,你們是第一次來京應試的吧,也太小看在下了。憑這二錢銀子就想買個金榜題名?不才一把鐵算盤,算盡天下文士,還從來沒見過二位這樣的鐵公雞哪。」

    說完拿起幌子就要走,卻被孫嘉淦叫住了:「哎,你先別慌著走嘛。我早就聽人說過,京城裡有那麼一些專吃考生飯的江湖騙子。他們在開場前用算命作幌子,出賣考題,詐騙錢財。老實說,這種指山賣柴的事我們見得多了,你怎麼讓我們相信你呢?」

    那人轉過身來神秘地說:「還真讓這位先生說著了。在下看相,從不用問你們的八字,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、面相。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題,二位有這個興致嗎?」

    「啊!考題也能算出來嗎?這倒是新鮮。我可是聽說今科的考題是皇上親自出的呀!你算對了那還好說,如果算錯了,我們不是全都砸了嗎?」

    「不,我可以這家酒樓作擔保。如果我算的考題不對,你們可憑著這張大紅保帖來找我。不但銀子全部退還,我還要加倍地賠償。只是這卦金嘛,卻要二位多付一些。」

    楊名時詫異了:「你想要多少?」

    「二位是一人應考還是兩人都想登科?」

    「我們倆都是來赴考的,當然是兩個人都想考中了。」

    算命人一陣思索後說,「我這考題本來是每份索價五十兩紋銀的。這樣吧,你們既是兩人都考,我給二位打個折扣。就算七十兩好了,怎麼樣?」

    「你賣給別人也是這個價嗎?」

    「不敢相瞞二位,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。我們這家酒樓叫『伯倫樓』,雖是開張不久,可已是名滿京城。凡是到這家酒樓的舉子們,凡是想走這條捷徑的,老漢都是這個價碼。瞧,這是酒樓開具的保帖,憑它就可以萬無一失。」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張大紅帖子來放在桌上。

    楊名時拿過來仔細瞧時.只見那帖子上寫得清清楚楚:「今收到紋銀百兩,立此為照,日後憑此帖驗證,如不符原銀退還。」下面蓋著這家「伯倫樓」的鈴記,確實是沒有一點破綻。楊名時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:「瞧,我不要你的折扣,一兩也不少給你。只是萬一這個考題是騙人的假貨,我可是要來找你麻煩的。不但我們要來,恐怕還有人也會打上門來的,你可要小心了。」

    「喀官,您多慮了。小店在京城有這麼大的招牌,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哪!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好了。」算卦人說著,從懷中拿出一張包得嚴嚴實實的紅紙,封皮上寫著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:「伯倫樓恭祝連登黃甲」。拆開看時,原來果然是三個考題。楊名時思忖著說:「先生,這上邊是有三個題,可是卻沒寫清哪場考什麼。再說,我怎麼能斷定它是真的呢?」

    「客官,您是位明白人哪,怎麼這樣看不開呢?您想啊,這份考題是化了多大的代價才弄來的啊!人家能把一切都給您寫上嗎?反正只要是考,就是要考三場,這上邊又只有三道題。它是一二三,還是三二一,有什麼關係呢?我再給你說一句,三場考試全在這三道題上,您就別多問了。小心讓人瞧見了,那可是殺頭的罪呀!我奉勸二位,要是自己心裡虛,就趕快去請『槍手』吧。」老傢伙匆匆忙忙地說完,拿上銀票就跑著下樓了。

    楊名時和孫嘉淦對視一眼,兩人都知道這洩露考題可不是一件小事。尤其是楊名時,更感到事態的嚴重。他是副主考啊,考題一旦真地被人傳了出去,他們這些當考官的誰也別想逃脫法網。只要是一出事,就得有幾十上百的人掉腦袋。前朝這樣的事例多得不可勝數,史鑒可訓,不能不格外注意啊!但是他也知道,這伯倫樓敢於這樣公開地出賣考題,而且敢於說出「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」的大話,一定有十分過硬的後台。這後台是誰?這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?皇上身邊,天子腳下,此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,這麼大的手段,可也真讓人……

    情況突變,事態嚴重,他們的酒不能再吃了。話雖然還沒說完,但也無法再談了。兩人匆匆地結了賬,轉身就走,各回各自的住所,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。

    孫嘉淦帶著酒氣來到家裡時,卻見有一個人正坐在書案旁,默默地看書。看樣子,顯然是在等他。他有些吃驚,天已經半夜了,誰還有這麼大的興致來訪呢?可是,他睜大眼睛一看,卻不由得愣住了。原來坐在他房裡的不是別人,而是當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,也最有威望的內閣大學士、太子太傅、上書房大臣、領侍衛內大臣、漢臣首輔張廷玉!

    張廷玉可不是個平常人物,他是熙朝的元老啊!早在康熙還處在中年時,他就被任命為上書房大臣了。幾十年來,經他的手處理過多少軍國大事呀。別的不說,就連老皇上康熙的遺詔,也是由他參與起草並宣佈,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寶座的。他可以說是從康熙到雍正兩代皇帝都十分看重、也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的人。平常日子裡,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員們,要想見他一面,難著啊!不是他的架子大,而是他太忙了。你一定要見見他,那只有坐在他的家裡等著,等他下朝回來,等他抽出空來。和他談話,也必須是三言兩語,乾淨利落,有什麼就說什麼,因為他絕對沒有時間和你閒磨牙。可是,就是這樣一個重要人物,就是這麼一位孫嘉淦想見也見不到的人物,今天夤夜外出,親自光臨他孫嘉淦的寓所來,而且看樣子已經坐了很久了,這究竟是為了何事呢?難道他是因為白天的事來治我的罪的?不,不像,想把我治罪,他只要說句話,頂多是寫個小條子就可以了,哪用得著勞動他的大駕?既然不是問罪,那他這樣專程地來,又是為了什麼呢?就在孫嘉淦苦苦思索,不得其解的功夫,就在他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的功夫,張廷玉站起身來了。只聽他輕鬆地說了聲:「好啊,你終於回來了,叫我好等啊!快,快進來呀,怎麼,你不認得自己的家門了嗎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38 AM

正文 八回 訪賢良得見真名土 勤王事巧遇是非人

    張廷玉夤夜探訪孫嘉淦,倒把這位置生死於度外、敢於直言面君的諍臣嚇了一跳。孫嘉淦今天吃了酒,眼睛有些迷糊。他認不太清,裡面坐著的真是張廷玉嗎?他怎麼會來到這裡呢?聽見張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,這才慢慢騰騰地走了進來,吞吞吐吐地問:「真是張大人嗎?我,我做夢也想不到您會到我這蝸居裡來。您,您這是……」

    張廷玉沒有穿官服,也沒有和孫嘉淦講究禮數,只是親切而隨便地一指旁邊的座位說:「坐,坐呀。我這個不速之客已經來了很久了,不但在這裡吃了你們家的白米飯就鹹菜,還瀏覽了你的藏書。你這裡好清靜啊,以後,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再到這裡來串門。」他看了一眼孫嘉淦,見他臉上滿是驚恐不定的神色。便又說,「孫嘉淦,你很了不起呀。一天之內,你就成了名滿京華的人物了。有人罵你是不知進退上下的蠢材,可也有人誇你是位強項令。從大清開國以來,像你這樣一天就成名的人並不是很多的啊!」

    張廷玉的話說得很是平靜,也很是隨和。可孫嘉淦的心裡卻像翻江倒海一樣,想了很多很多。他的酒早就嚇醒了,他的腦子裡在急速地轉著圈,猜想著各種可能發生的事情。張廷玉能到他這裡來串門說閒話,這簡直是不可思議。他想不明白,這位首輔大臣,究竟想要和我說什麼呢?

    張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樣,還是用輕鬆的口氣說:「你現在一定是在猜測我的來意,一定是在想我這個大忙人怎麼會到你這裡來。是的,我的確是忙,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閒,忙得我的堂弟張廷璐想和我說說話,都要等上半個月。但是今天我必須來見見你,我有兩件事,也必須在今天來聽聽你的想法。」

    孫嘉淦心裡清楚了,這位上書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。不錯,張廷玉的確是皇上派來的。因為雍正皇帝是個十分多心,又十分計較的人。早在坐上皇位之前,雍正就深知「情報」的重要,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。孫嘉淦在午門外受辱;他自己要屍諫,要撞死在大銅缸上;他見到了八王爺允祀,但卻拂袖而去,不和允祀照面;他回到戶部以後,又十分認真地向屬員們交代了差事。等等等等,這些事,很快地便報進宮裡來了。雍正很讚賞孫嘉淦的骨氣,也很喜歡他這種認真辦事的作派,尤其是他挨了訓卻沒有絲毫的怨言,更沒有去投靠允祀,還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說服皇上採納他的建議。這一點,很讓雍正滿意,也使他覺得放心。他想馬上啟用他,馬上對他委以重任。可是,又有點拿不準。於是就派張廷玉先去會會他,聽聽他自己是怎麼想的,對受了處分的事有什麼看法和打算。雍正並沒有對張廷玉多說什麼,可是張廷玉卻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圖。張廷玉既然不便明說,孫嘉淦也只能裝糊塗。他恭恭敬敬地說:「張大人,有什麼話請只管說,學生會遵從您的吩咐的。」

    「哦,那你可太客氣了。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兩件事:第一、和你打架的那個葛達渾已經調離戶部了。接替他主持戶部的,是從前的上書房大臣馬齊。皇上已經接納了你的關於銅四鉛六的主張,給馬齊下了密諭,讓馬齊親自主持辦好這件事。你聽到這個消息後,一定會十分高興。但我可要囑咐你,不可到處亂說,你應當知道這件事是關係重大的。」

    一聽說皇上撤掉了葛達渾,又再次啟用了老臣馬齊,並且採納了自己的建議,孫嘉淦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了。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進士,那時馬齊就是上書房大臣了。孫嘉淦對這位老相國的印象,是十分深刻的。聖祖晚年時,為了保護一批忠厚能幹的大臣,曾在一天之內連下三道聖旨,貶降了張廷玉,鎖拿了馬齊。現在雍正皇帝剛剛登基,就把馬齊放了出來。而且立即委以重任,讓他接替了葛達渾,秘密地主持鑄錢大事,這是個多麼重大的決策呀!他大聲叫道:「皇上聖明,皇上聖明啊!這是天下蒼生之福,是大清社稷之福!我敢說,三年之內,雍正通寶流通於世的時候,國家將會財源滾滾,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們,就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。」

    「你先別高興,我還有話哪。」張廷玉正顏正色地看著孫嘉淦說:「我今天來說的第二點,你聽後也可能還會流淚的。在鑄錢的事上,你雖然有理,可是你咆哮公堂,凌辱堂官,也是要受到失禮的處分的。要降職,也要罰俸。現在你的事還沒有交部議處,我先來聽聽你的想法。你是願意回翰林院去當個修撰呢,還是願意外放,到保定府去當個同知?這件事你怎麼想就怎麼說,我在這裡就可以定下來。」

   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孫嘉淦放聲狂笑,笑得使張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。他是位一向十分穩重的宰相,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員,到了他的面前,也都得規規矩矩的,誰敢在他面前這樣放肆啊?可是,張廷玉的城府根深,他輕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,所以他還是忍住不快,靜靜地看著孫嘉淦。突然。孫嘉淦大步來到張廷玉面前:「張大人,您未免太小看我了。想我孫嘉淦不過是個小小的京官,要是我想享清福,何必要和葛達渾爭鬧呢?我管住自己,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,老老實實地當官。只要我能苦熬苦撐,到老時還能不混上個三品頂戴?可是,我不想那樣,我不願吃這份安生飯。為了當今皇上,為了全國的億兆生靈,我要和那些貪官污吏鬥,和那些黑心的豺狼鬥。孫某死且不懼,難道還怕受點處分嗎?我不去翰林院,也不去當那個什麼同知。張大人,您要是信得過我,皇上要是信得過我,就給我一個縣。我敢立下軍令狀,三年之內,定把這個縣治得夜不閉戶,路不拾遺。如果我做不到,不用您說話,我就自動引咎辭職,掛冠歸隱!」

    張廷玉愣住了。他當宰相已有幾十年了,每天登門拜訪的人不知有多少。可是這些人一張口無不是求他照顧,請他開恩。再不,就是說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的諂言蜜語。一句話,全都是想陞官的。現在突然出來了個孫嘉淦,此人不但不想陞官,還要自貶自降,可真是多年來少見的希罕事。這孫嘉淦原來是戶部的司官,正六品。皇上說,要給他降職處分。張廷玉想讓他去翰林院裡當修撰,或者是到保定府去當同知。這兩種差事不同,級別卻是一樣,都是從六品。哪知他卻實心實意地說,要再降半級,去當個正七品的縣令。他要踏踏實實地做點事,而且還立下了軍令狀!此人的忠心,志向,真是不可低估,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嗎?如果普天下的臣子們都像孫嘉淦這樣,何愁吏治不清,何愁國家不能長治久安?

    回到家裡,已是二更多天了。張廷玉謝絕了一切會見,想讓自己的心情能迅速地平靜下來。他早上起得早,「四更叫起」,是他給家人們訂下的規矩。從老皇帝康熙年間他到上書房當差的第一天,直到如今,不管是出了什麼事,也不管他自己的身體能不能吃得消,這條規矩都來沒有改變過。今天,他仍然是四更起床,頂著滿天星斗上朝。走到宮門口,下了轎子正要進去,卻突然看見有四盞玻璃宮燈和一群人從裡面走了出來。看著這些人逐漸走近了,原來是自己的堂弟張廷璐。他心中暗暗吃驚:這時辰進大內,是有關例禁的呀,兄弟怎麼這樣不懂事呢?可是,等那夥人走近了他再仔細一瞧,原來弟弟的身邊還跟著一個人,卻是雍正皇帝的大兒子弘時。他更是吃驚,便連忙上前打了個千說:「三爺,臣張廷玉給您請安。」

    張廷玉叫的這位弘時。雖然排行老三,其實卻是雍正皇帝的長子。雍正一共生了八個兒子,可惜大多沒有**。眼下只剩下了三個,就是老三弘時,老四弘歷和老五弘晝。這位「三爺」今年剛滿二十歲,生得面如冠玉,一表人才。兩隻杏仁似的眼睛,黑黑的彎月眉,帶著勃勃的英氣,也有著與生俱來的皇子氣概。只不過,他的兩頰微微下陷,也有點發暗。按相書上的說法,就是有點破相。他見張廷玉給自己行禮,連忙上前去攙扶:「張相,您是兩朝元老,紫禁城裡騎馬,金殿上劍履不解的大臣。您給我行禮,實在是讓我不敢承受。快,快請起,您近來身體好嗎?唉,父皇給我們定的課業太重了,我總是有寫不完的文章和讀不完的書,我算著有好多日子不曾見到您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王一邊和這位三爺應付著,一邊回過頭來向自己的兄弟說,「廷璐,你怎麼也進來了?你不知道規矩嗎,怎麼可以和三爺並肩走路?」

    弘時一聽這話,趕快過來為張廷璐說情:「張相,您別怪他,是我把廷璐請了進來的。昨天皇上到毓慶宮去查看我們幾個的功課,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一頓,說我寫的字太難看了。他還說,滿朝的文武大臣裡就數廷璐的字寫得好。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氣的,我要是再過不了關,就得罰跪了。所以我才請廷璐進來,幫助我校校筆鋒,給我留下仿子讓我好學著描描。廷璐只好留了下來,這才出來得晚了一些。都是我的不對,您別生廷璐的氣好嗎?」

    張廷璐在一邊也忙說:「對對對,是這麼回事。三爺叫我,我不敢不到。可我知道宮裡的規矩嚴、就怕碰上六哥。我知道只要讓你見到了,準得挨訓。真巧,怕誰有誰,還真是讓六哥碰上了。

    張廷玉點點頭說:「既然是三爺叫你,你當然是應該進來的。三爺剛才說的話是誇你,你可不要太得意了。三爺是金枝玉葉,毓德春華,正是做學問的時候。四爺和五爺的年紀還小,都在眼睜睜地看著三爺這位哥哥哪。廷璐,你可不要誤了三爺的學業呀。」

    張廷玉做宰相這麼多年,又擔任著領侍衛內大臣,什麼事能瞞過他這雙老眼啊?按宮中歷來的規矩,一到天黑,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,沒有聖旨也不能進來。可是,張廷璐卻跟著這位三阿哥來到宮中,而且呆了這麼久,大已經快亮了才出去。這事要是讓皇上知道了,兩個人誰也說不清楚。當然,張廷玉不能輕易地責備三爺,剛才他說這話乍一聽,句句都是好話,也句句都是誇獎。可是細心一想,又句句都是規勸,而且是針對弘時的。張廷璐聽了,不得不佩服六哥的心機和眼力。弘時也不敢和他強嘴,便說:「對對對,張相您說得有理。您是太子太傅,又是領侍衛內大臣。既是我的老師,又管著宮中的事,您說話我是要聽的。您放心,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。請張老相國不要讓皇上知道,我門就感激不盡了。張相,您快進去吧,萬歲可能已經在等您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回頭對兄弟說:「廷璐,皇上已經任命你當今年恩科的大主考,你就要奉旨進考場了。切記要好生辦差,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。我現在太忙,沒空和你多說,等你進貢院的時候,我再去送你吧。」

    說這話的時候,張廷玉眼睛一瞟,已經看見月華門那邊,一排八盞明黃宮燈,向著乾清宮方向走來,知道皇上就要到了。他連忙加快了步伐,趕到前面跪下:「臣張廷玉接駕,皇上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」

    雍正下了鑾輿,舒展了一下身子說:「是廷玉嗎?你也起得太早了些,朕昨夜沒有睡好,索性不睡了。所以今天來得早些,想不到你還是比朕早。你是老臣了,應該知道愛惜身體。朕這裡的事情,是辦不完的,要仰仗你的地方還多哪。以後,你不要起得這麼早,睡到天明再來也不遲。朕知道你的心,是不會怪你的。」

    張廷玉磕了個頭說:「萬歲體恤臣,臣就更應該勤奮努力。再說,當年聖祖在世時,臣也都是起得這樣早。臣侍候聖祖的時間長了,就養成了習慣,並不覺得有什麼苦的。倒是皇上每天都這樣,臣覺得似乎不大妥當。皇上的身體關乎著大清江山社稷,請不要總是熬夜熬得太久了。」

    兩人說著話進到了東暖閣,雍正盤腿坐在炕上說:「你說得很對。可是,朕常常想,聖祖何等英明,還要晝夜勤政,不肯稍有懈怠。朕事事都不如聖祖老人家,哪敢不盡心啊。其實朕這樣作,也不過是以勤補拙罷了。只是你每天都忙成這樣,倒讓朕有些不忍。允祥和隆科多他們還能偷空休息一下,可是你不但要跟著朕草詔、擬文,還要替朕接見外官,處理那麼多政務,朕這裡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你呀。所以不管再忙,你一定要學會休息。」雍正說著,回頭向外邊叫一聲,「李德全,去,給張相傳碗參湯來。哦,這裡有幾份奏折,都是朕昨夜看過了的。你再幫朕斟酌一下,看看有沒有什麼失漏之處。」

    太監邢年給張廷玉的書案上放了一疊文書,而雍正皇帝早已埋頭在寫著什麼。張廷玉趕快沉下心來,看著雍正批過的這些奏章。原來,都是關於查抄受賄官員的,頭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敘。這個揆敘的父親,就是康熙年間當過宰相的那個明珠的兒子。明珠本人也是因為貪賄而受到懲處的,他的兒子卻比老子更甚。他不但貪賄,還結交「阿哥黨」鬧事,所以皇上對他可謂恨之入骨。只見雍正在上面批道:

    揆敘豈有僅存一萬銀子之理?不知順天府與其有何瓜

    葛,竟要如此袒護?小心爾的首級!

    這批示一下子就把順天府的人全包進去了,用詞既嚴,含義又深。再加上那朱紅的、血一樣的字跡,真讓人觸目驚心。

    張廷玉又往下翻,卻是針對那個金玉澤的。雍正在批示中寫道:

    ……金玉澤此人,朕早已深知。京師有諺云:「武庫武

    庫,又閒又富」。朕知去歲兵部庫存中,即有七萬銀兩尚無

    著落。究竟隱匿何處?叫他從實招來。

    張廷玉知道,這個金玉澤和他的女婿黨逢恩,原來也是八王爺的人。他們兩個不但追隨八爺,而且是準備和八爺一同起事。這個金玉澤,是皇上的謀士鄔思道的姑夫,又是想害死鄔思道的元兇。雍正登基之初,第一批鎖拿的人中,就有這個金玉澤。對這樣的人,雍正是絕對不肯放過的。

    下面還有一些朱批,也全都是誅心之語。有的說:「此等魍魎之徒,難逃朕的洞鑒。」有的則說:「放心,此人壽限長著呢!不要怕他會自殺……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0 AM

正文 九回 論國策君臣互贈聯 開恩科雍正寄重托

    看著這些朱批,張廷玉不禁心中忐忑。雍正皇上剛剛即位,他面對的雖然不是滿目瘡痍,卻也是腐敗之極的現實。他決心改革吏治,發憤圖強。但他又是個十分自信,手段狠毒的人。孫嘉塗受到處分,葛達渾被貶職,這麼多的大臣被抄家,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議論了。作為宰相,自己將怎樣面對群臣,面對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?

    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,幾乎字字句句全是誅心之言,他可真是動心了。他是兩代皇帝的身邊重臣,也是給兩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詔書的人。他當然知道,康熙晚年,就曾經因吏治腐敗和貪賄橫行而傷神。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,也是位寬容的皇帝。就是在如何追還虧欠上,康熙和雍正也是絕不相同的。有些事,張廷玉至今還記憶猶新。在他為康熙起草過的批示中,常可見到這樣的字眼:「緩一些,不要追得太急。」或者:「他是老臣,朕不忍看見他餓飯。」甚至有:「虧欠的銀子,你要快些補齊。不然,朕一死,你可怎麼得了?」現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語,竟然和老皇上相差這麼遠,他真有點恍若隔世了。可是,認真一想,又覺得是理所當然。康熙當年是因為自己老了,沒有力量管那麼多的事了。這才對下邊臣子們寬大為懷,要他們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。雍正接了皇位後,放眼所見全都是貪污腐敗和拉黨結派。他不下決心狠狠地整治,又怎麼能讓朝廷裡振作起來呢?

    他繼續看了下去,果然,下面的批示,就大多是有關朋黨之事的。張廷玉看得出來,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結黨營私。什麼「同窗」、「同年」、「同科」、「同鄉」、「同庚」等等,更為雍正忌諱。張廷玉知道,已經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。康熙在位之初,國運昌盛,百姓安居樂業,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並論。但是到了康熙晚年,吏治腐敗,貪風日熾,從阿哥們的結黨謀私,又到大臣們的拉幫結派,正一天天地把大好江山侵蝕得變了模樣。這種歪風,如不狠狠剎住,是萬萬不行的。雍正現在下大力氣整飭吏治,不僅是他的性格所致,也是勢在必行。作為宰相,他自然應該為皇上的干秋大計出一把力。

    他正在一邊看著又一邊思索,沒注意雍正已經來到他的身邊。皇上親切地叫著他的名字問:「廷玉,你看完了嗎?朕的處置如何?」

    張廷玉連忙站起來回答:「回皇上,臣看完了。臣以為,皇上這樣的處置是十分恰當的。只是,這一疊文書足足有七萬多字啊!皇上看得這麼仔細,不但全都做了記號,還寫出了這麼中肯的批語,實在讓人驚奇。聖上勤政是好的,但這樣是不是也太勞苦了些?」

    雍正淺淺一笑說:「當然,你說得不無道理,朕哪能不累呢?可是,朕不能不這樣做呀!先帝年高勤倦,鬆弛了這麼多年了。朕不下決心整治,怎麼能行呢?哎,你看了朕的批語有何感想?」

    「臣以為並無不當之處。」

    「是不是太苛刻了些?」

    「不不不,萬歲……」

    「你不要怕嘛。這『苛刻』二字,是朕自己說的。當今天下貪風日盛,朋結黨援,朕就是衝著這一個『貪』字和一個『黨』字來做文章的。古人說,『矯枉過正』,這話說得真好。要矯枉就得過正,不過正就不能矯枉!朕現在所做的一切,都是在矯枉過正啊!」

    張廷玉連忙躬身回答:「是,聖慮深遠,臣不能及。」

    雍正立刻打斷了張廷玉的話:「不不不,廷玉,你是在朕身邊做事的人,以後不要這樣說話,也不要因為朕愛聽什麼就說什麼。你是老臣了,大概早就聽說過這樣一句話:『雍親王,雍親王,刻薄寡恩賽閻王』。其實,這話只能算說對了一半。朕確實是刻薄挑剔,也確實是眼裡揉不得沙子,可是朕並不寡恩。對於那些忠心耿耿辦事的臣子,朕從來是給予厚恩,也給予厚待的。比如你,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,朕今生今世也不會屈待你。」說到這裡,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說,「廷玉呀,朕早年曾聽說閻羅殿上有這麼一副楹聯,寫著『有心為善,雖善不賞;無心為惡,雖惡不罰』。這對聯寫得真好,朕就將此聯贈你如何?」

    張廷玉是何等樣人,他怎麼能不知這楹聯的含義,他又怎麼能不知道雍正此時此刻的心情?那不就是說,一個人立身處世,都要憑著本來面目去做。不要裝假,不要去故作姿態,更不要弄虛作假。只要他這樣做了,皇上就永遠不會虧待他。張廷玉翻身跪倒:「臣恭聆皇上教誨,永不負皇上重托。不過……」

    「有什麼話你就大膽地說嘛,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。」

    「是,臣確實有句話要對皇上說。這些話臣已經想了很久了,只是因為皇上登基不久,諸事繁雜,一直得不到機會。」張廷玉看了一眼正在專心靜聽的雍正皇帝,便放開了膽子說,「皇上剛才說的那個刻薄寡恩的話,臣也曾聽到過。不過,臣卻不這樣看。臣以為,皇上天稟聰慧,剛毅過人。在聖祖朝時,即為諸王之冠,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。當年聖祖曾經多次對臣說,『朕決心給你們選一個剛勇不可奪志的新主子,讓他來承繼大統,保大清萬世基業』。當時,臣就想到,聖祖說的這個能承繼大業的人必定是皇上您。但臣以為,皇上如今所面臨的局勢與聖祖即位時,有三不可比。」

    雍正來了興致:「說呀,說下去。」

    「聖祖即位之時,西北有葛爾丹之叛,東北有羅剎國擾邊,台灣尚未皈伏,三藩盤踞南方;中原有圈地之患,河道有漕運之虞,滿漢不和,權奸當朝;四方不靖,百務紛繁。所以聖祖只好竭盡全力應付,他老人家是位理亂的天子。現在皇上承繼大統,內無權奸干政,外無甲兵之爭,所慮者,只是吏治敗壞,官員朋黨,訴訟不平,賦稅不均。而這些都是盛世中的『隱憂』,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。這是其一……」

    張廷玉正在說著,忽然,太監邢年進來稟報說:「回萬歲,楊名時和張廷璐求見,皇上要不要現在見他們?」

    雍正沒有回答他的話,卻厲言厲色地說:「聽著,以後上書房大臣在這裡議事的時候,不許旁聽,也不許奏事。」他看著邢年膽怯地退了出去,才又說,「廷玉,你接著說下去。」

    「是。」張廷玉受到鼓勵,興奮地接著說,「理亂易而治平難。難,就難在理亂時可以快刀斬亂麻;可是,要治平,卻不能操之過急,而只能慢慢來。好像是抽絲,又好像是剝蕉。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,一層層地剝。在這件事情上,得用聖祖教誨的『忍』字訣。」

   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裡閃著光芒:「嗯,這是二不可比了。三呢?」

    張廷玉有點猶豫,吞吞吐吐地說:「聖祖即位時尚在沖齡,可萬歲雖春秋鼎盛,卻是己過不惑之年……」

    雍正笑著脫口而出,「這也能算是一比?」可是,他突然停住了,「哦,對對對,這是不能比。自古哪有百歲的天子呢?聖祖在位六十一年,朕不能比;聖祖在位時,沒有兄弟之爭,可是你瞧瞧朕的這些個兄弟們,哪一個是省油燈?這又是朕和聖祖不能比的。你說得真好,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說這些話。廷玉呀,朕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一字一板地說:「萬歲適才贈臣一聯,臣當銘記在心,永不敢忘。臣也敬奉皇上一聯,願皇上能默察臣心:『惟以一人治天下,不以天下奉一人。』」

    「好!」雍正大聲叫好。他明白,張廷玉是說,當皇帝就要勇於承擔責任,治好天下,而不能貪圖享樂和安寧。張廷玉的話正中了雍正下懷,他誠懇地說,「朕贈你一聯,又換回了一聯,就不再賞你了。回頭朕有了功夫,把你說的這話仔細寫出來,描金裝裱,張掛在乾清宮御座後面!」他想了一下,又說,「你那三不可比,說得很是透徹。聖祖當年曾反覆對朕說,要『戒急用忍』。但朕以為,所謂子承父志,更應該看重的,卻是這個『志』字。所以儘管聖祖那樣說了,朕還是要以承志為先,承言為後。天下吏治腐敗到這種地步,哪能容許朕去一層層地剝蕉,一根根地抽絲呢?雖然是治平,也同樣要有勇氣,有決心,有膽量,有辦法,還要敢於下狠心。你好好看著吧,朕一定會這樣做的。」雍正向外邊高喊一聲:「邢年,傳張廷璐和楊名時進來!」

    張廷璐和楊名時在干清門外站了好久了,可是,皇上不發話,他們倆一動也不敢動。現在猛然聽見皇上叫了,連忙整整袍服,一陣小跑地進來。他們報過職務姓名,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又跪在那裡靜等皇上問話。可是,皇上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,卻在那裡伏案疾書地寫字。大殿裡顯得十分安靜,他們倆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。

    過了好大一會兒,皇上才抬起頭來,招手叫張廷玉過去,指著眼前的奏章說:「廷玉,你來看,這個貴州苗民造反的折子,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給貴州巡撫。告訴他,用兵要狠,限期剿滅,不能手軟,更不准招安!」他從案上又拿過一份奏章來說,「這個,是田文鏡上的辯折,朕把他駁回了。田文鏡只是個傳旨欽差,朕是讓他到年羹堯那裡勞軍的,不是讓他到處管閒事的,更不是要他去干涉山西財政的。這個毛病不剎住,以後凡是欽差都到處插手,還叫地方官們怎麼過?在這裡,朕還表彰了諾敏。他這兩年確實幹得不錯,有功就應該受到表彰嘛!」

    張廷玉並不贊成雍正的處置,但他卻沒有開口。他為相多年,奉行的準則一直是「萬言萬當,不如一默」。皇上怎麼說,他就怎麼辦,而且一定要不走樣地辦好。聽見皇上這樣說,他便問:「皇上,這兩件要不要加急?」

    「不必,事事都加急,以後有了急事就顯不出急來了。你這就去辦吧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雍正回過頭來看看跪在下邊的兩個人,這才嚴肅地說:「啊,你們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嗎?朕等你們好久了,你們是來領考題的吧?」

    張廷璐首先回答:「是。臣張廷璐叩見皇上。」

    「哦,你就是張廷璐。張廷玉是你的哥哥,對嗎?」

    「是。張廷玉是臣的六哥,我們是同一個太祖公。」

    雍正看著楊名時問:「嗯,他叫張廷璐,那麼你一定是楊名時了,你的官聲不錯呀!聽說你原先在浙江監道,離任時只帶了一船書。老百姓對你很愛戴,還給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嗎?」

    楊名時磕了個頭恭敬地回答說:「萬歲,那都是百姓父老們對臣的錯愛,臣不敢謬承皇上的誇獎。」

    「哎,官做得好,做得清,就會得到百姓們的擁戴,這也是自然的嘛。」雍正高興地說著,可是,突然他的臉色莊重了,「今天你們是來領考題的,這本來只是例行的公事。可是你們知道這是朕登基以來的第一次科考,因此,朕還要囑咐你們幾句。你們兩人,一個是世宦門第,一個呢,是清要世家。都是官聲很好,百姓愛戴的人。如果不是這樣,朕怎肯把這麼重要的擔子放在你們身上?可是,你們應該知道,科考是國家的掄才大典,關乎著人才選拔、國家興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。一定要公平取士,一定要立心為公,不能偏私。不偏私是什麼意思,你們明白嗎?」

    「臣等……明白。」

    「不,你們不明白!」雍正一聲冷笑,把他們兩個嚇得一機靈,「你們一定是覺得,只要不貪贓、不受賄,就算是公平了。不對,那離真正的公平還差得遠哪!有一些人做這事的時候,並沒有給舉子們要錢、要賄賂。誰最窮,他們就取誰。從表面上看,他們這樣做似乎是很公平。其實,他們這是放長線釣大魚。你不是現在沒錢嗎,我不要你的錢。可是,我把你取中了,你總得感激我吧,你總得報效我吧。朕知道,你們一旦取了某人,就是他們的座師了。他們以後遇上了事,或者有了好的差事,能夠青雲直上了,總得對你們感恩戴德吧。這樣,他們就要處處、事事聽你們的話,也就會和你們結成朋黨。瞧,這就是取名於前而收利於後。這是另一種偏私,你們知道嗎?」

    聽到這裡,楊名時可真害怕了。他早就聽說皇上最愛挑剔,最愛在雞蛋裡面挑骨頭。現在聽皇上這麼一說,他可真的領教了。

    雍正皇帝繼續說:「朕剛才說的是不要存私心,一點私心都不能有。至於科場舞弊,收受賄賂等等,那是用不著朕說的。因為有國家的律條在,誰幹了這事,誰就要受到國法的制裁。朕就是想寬容,也是不能的。你們可能都聽說過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。當時有幾百舉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要打考官,以致轟動了全國。現在你們是在北京考試,朕希望你們不要也鬧出這類事情來。一旦讓朕發現了什麼不規的行為,朕就是想恕你們,恐怕國法也不能容忍。你們聽清了嗎?」

    雍正這話說得雖然很平靜,可是,張廷璐和楊名時都聽得心驚膽戰。倆人跪在地上,一個勁地磕頭,伏在那裡不敢抬頭,也不敢說話。

    雍正皇上站起身來,走到殿角的一個金漆大櫃前。張廷璐和楊名時偷眼瞧時,只見皇上從懷裡掏出鑰匙來打開櫃門,拿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烤漆小筒,又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了過來:「張廷璐、楊名時,你們抬起頭來!」

    「扎。」

    「朕告訴你們,這裡面裝著的就是今科的考題,朕現在鄭重地交給你們。從康熙四十二年以後,科場試題屢屢洩漏,都成了頑症了。這讓人不解,也讓人氣憤。今科的試題,是朕親自寫好,親自密封,現在又親手交給你們的。想不想提前拆看,要不要你們的腦袋,都在你們自己了。朕再交代一次,朕對這次科考寄於了極大的希望。你們一定要好好地幹,要為朕取幾個像樣的人才來。你們想必知道,朕說話從來是只說一遍的。沒聽清楚,現在問還來得及,錯過了這個機會,辜負了朕的期望,朕就要對你們繩之以法!到那時,你們可不要說朕是不教而誅!」

    「扎!臣等謹遵聖諭。」

    「君臣無戲言。好,你們跪安吧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1 AM

正文 十回 田文鏡多事陷困境 鄔思道片語解謎團

    張廷璐和楊名時走了以後,雍正皇帝又把張廷玉叫過來問:「朕剛才說的那些事,辦得怎麼樣了?」

    張廷玉忙把一大疊奏折呈了上來,雍正一件件地翻看,一件件地審閱。忽然他說:「哦,這是件有關國喪期間演戲的事,官員們喪心病狂竟然到了這種程度,實在是令人氣憤。這件事必須嚴辦!你來替朕再擬一個旨意:不但是國喪,就是平常日子,各省的文武官員和京師的司官衙門裡的職官們,也一概不許養戲班子,更不准唱堂會!」

    張廷玉一愣,說:「皇上,文恬武嬉,固然是助長歪風邪氣。可是,官員們家裡難免有婚喪嫁娶的事情,一概禁止,不讓唱戲,是不是……」

    雍正笑了一笑,似玩笑又似正經地說:「哼,不聽戲女人就不生孩子了?朕就從來也不聽堂會。等你什麼時候看見朕聽戲了,再來和朕說這件事吧。哎,那個孫嘉淦你見著了嗎?他都說了些什麼?」

    張廷玉把自己去見孫嘉淦的情形,詳細地學說了一遍,最後謹慎地建議:「皇上,臣以為,孫嘉淦如果能再歷練一下,是可以大用的。」

    不料雍正卻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:「什麼叫歷練?你把他的稜角都磨掉了,讓他變老成了,變成一個老油條了,才叫『歷練』嗎?朕看這大可不必。你來擬旨:著孫嘉淦實補都察院監察御史。」

    張廷玉又是一愣。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頂戴,還說要貶降他,可是今天就變了,反而任命他為御史。這就是說,他要從原來的正六品,變成了如今的正五品。不但沒降,還倒升了一級。張廷玉知道,皇上這是求賢若渴,是在破格地選拔人才,也是在親手培植忠於自己的一套班子。他想起皇上常說的情景,如今的官場確實是太黑暗,也太讓人生氣了,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,他能不提拔重用孫嘉淦這樣的人嗎?他不能與皇上唱反調,只是規規矩矩地答應一聲:「是,臣立刻就辦。」

    張廷玉想的一點沒錯,如今的官場確實有很多讓人生氣的事。就拿田文鏡受到申飭,和山西的諾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來說吧,聖旨還沒有發出去,諾敏那邊就已經知道了。皇上不讓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,可諾敏自己卻有。因為諾敏在朝裡有人,有他自己的心腹。這些人在京城裡住著,別的什麼事都可以不幹,但是卻要每天都報告朝廷裡的動靜。田文鏡的辯折被皇上駁回,而諾敏得到表彰,早就飛馬報到山西了。

    當田文鏡還在山西的銀庫裡苦苦搜尋證據時,諾敏已經在開懷大笑了。不但他在笑,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;不但在笑,還要大張旗鼓地慶祝。諾敏下令,今年的元宵節,是國喪除服、新君即位的好日子,太原要過得熱鬧一些。從正月十三到十七,全城觀燈五日。要大張燈火,金吾不禁,讓百姓們玩個高興,玩個痛快。

    下邊的人聽到這消息,當然也很興奮。說實話,國喪大禮把人們拘得很苦,現在巡撫大人發了話,人們覺得好像是囚鳥出籠,猴兒開鎖一樣,個個都是眉開眼笑。十里長街上,綵燈高照,畫坊連結。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奇鬥艷,燦若繁星,把太原裝點成了一個火樹銀花的不夜城。

    田文鏡為什麼會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呢?說起來也真是巧了。他的差使原來是到年羹堯那裡去宣旨勞軍,並且讓年羹堯進京述職的。可是,他回來路過山西陽泉縣時,卻看到了一件希罕事。守城門的兵士們正在對一個少女強行搜查,從她身上搜出了十幾枚金爪子。這金瓜子難得一見,兵士們就要把它沒收充公。田文鏡下了轎,本想問問就走,哪知,這一問竟引起了他的興趣。原來陽泉縣也欠了國庫的銀子,他們還不上,就堵著城門收稅,想靠勒索過往的百姓,填上這個窟窿。田文鏡又問那女孩子,才知道她名叫喬引娣,山西代縣人氏,因受人拐騙又被一位過路的軍爺救了,那軍爺送她一把金瓜子,讓她拿來當盤纏回家的。田文鏡一算她說的時間,再看看這些金瓜子,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軍爺,肯定是十四爺無疑。不是天家子弟,誰能有這金瓜子呢?田文鏡上心了,便把喬引娣安置到欽差住的驛館裡,自己親自到陽泉縣庫裡去查。查來查去,果然查出了毛病。一個小小的陽泉縣,竟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!田文鏡出京之前就知道,山西省早就申報了朝廷,說是全省的虧空已經全數歸庫,為此還受到了明令嘉獎,怎麼還會出現這種事呢?於是田文鏡便帶上喬引娣回到了太原,和諾敏鬧起了這場軒然大波。

    諾敏豈能被田文鏡嚇倒?這事馬上就驚動了皇上。更可怕的是,田文鏡在山西的藩庫裡查來查去,那裡面的銀子盈箱積櫃,一兩不缺。就連田文鏡已經拿到確實證據的陽泉縣,雖然有虧空,可是,鄰縣早就幫他們還清了。諾敏讓田文鏡看了債券,又讓他到庫裡去點了銀子,都足以證明山西省是個貨真價實的無虧空省!

    諾敏高興了,可是田文鏡卻傻眼了。且不說當今皇上最討厭京官在外邊惹事生非,也不說諾敏有年羹堯、年大將軍這樣的硬後台。單說自己,一個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諾敏這位封疆大吏對抗,那後果也是不堪設想的。他從藩庫裡灰溜溜地出來,只覺得眼睛發黑頭發暈,連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了。渾渾噩噩中,他走到一家麵館坐下,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,獨斟獨飲,借酒消愁。忽然,一個大丫頭模樣的女子來到面前,淺施一禮說:「先生可是田大人?」

    田文鏡一愣,醉眼迷離地看了一眼那個姑娘:「不錯,在下正是田某。」

    「哦,我們家主有請您到那邊雅座裡坐坐,說有事相商。家主腿腳不便,不然的話,他就親自過來了。他說,您老一定會賞光的。」

    田文鏡更是不知所云了:「你們家主?我在山西沒有熟人哪。他是哪位,你能告訴我嗎?」

    「家主說,只要您老去了,便什麼都不用說了。田大人,請吧。」

    田文鏡只好站起身來,跟著那個大丫頭來到了雅座,仔細一瞧,上坐的那人確實不認識。可既然來了也不能馬上就走啊,便抬手一揖說:「在下田文鏡奉召前來,不知先生尊姓大名,有何見教之處。」

    「來來來,請坐下說話。在下鄔思道,因有殘疾,不便行禮。」說著向後邊一指,「這兩個女人都是我的夫人。哎,你們傻站著幹什麼,快過來給田大人敬酒呀!」

    那被稱作夫人的兩個女子連忙上前,每人倒了一杯酒,恭恭敬敬地端了上來。田文鏡覺得接也不好,不接也不好:「哎呀呀,真是不敢當。請問兩位夫人,哪位為長,哪位為次?」

    鄔思道笑了:「文鏡先生,你這話說差了。我從不納妾,她們既然同是小可的內人,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?娥皇女英,不也是千古美談嘛。」

    「好!既是先生如此說,我也就不見外了。」他接過兩位夫人的酒杯來,一飲而盡,「請問先生在哪裡高就?召田某來此,有何吩咐?」

    鄔思道微微一笑:「不敢,小可現任山西巡撫衙門的幕僚。與文鏡先生這堂堂的戶部郎官、欽差大人相比,自然是高攀不上。可是,你瞧,我左擁右抱,吃酒玩樂,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嗎?」

    一聽說面前這人竟是巡撫府中謀士,田文鏡不由得心裡一驚:他難道是來窺探我的行蹤的不成?好啊,你諾敏不要高興得太早了,這次我輸也要輸得堂堂正正,不能讓你的這個寄人籬下的小人看扁了,想到這裡他牙一咬說道:「啊,真是失敬得很。原來先生是背靠大樹啊,怪不得你這樣瀟灑。那麼,你打算怎麼消遣我呢?」

    鄔思道放聲大笑「哈哈哈哈……田文鏡,你竟是這樣看我的嗎?想我鄔思道少年求學,中年出道,雖有殘疾,卻在公衙廨宇中悠遊了幾十年。不敢說事事順遂,卻也從來沒有見過比鄔某更強的對手;我雖愛財色,也並無凍餓之憂。我之所以請你來敘談敘談,是看到你正在難中,想拉你一把,救你脫出牢籠。也想依附你的名下,幫助你成就一代功名。區區苦衷,不過如此。怎麼,你竟然不肯相信嗎?」田文鏡驚住了,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大言不慚的人看了好久。只見他雖然穿著華貴,卻一臉的莊重肅穆。他雍容大度,帶著不同尋常的精明和幹練,眉宇之間,又顯出高出常人的氣質。別看他出來吃酒還帶著兩個夫人和一個丫頭,也別聽他口口聲聲談酒論色,可是他絕不是個酒色之徒。他款款而談,自尊自重。既沒有盛氣凌人的狂妄,更不是衙門中常見的那種阿諛奉承的小人。田文鏡心中一動:嗯,也許此人能幫我解開心中的疑團?便說:「鄔先生,您大概還不知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和處境。你在諾敏那裡不是幹得好好的嗎,為什麼要到我這個是非窩裡來,擔驚受怕、朝夕不得安寧呢?」

    「是啊,我在他那裡確實很舒服。論月俸,我是頭一份。而且因為我有殘疾,還因為事先說好了的,我不願意幹的事情,可以不幹。你瞧,這樣的美差我上哪兒找去?可別看他諾敏現在得意,但那是一座冰山,正面臨著滅頂之災!你如今的處境,我也完全知道。對於山西省的虧空,你奏而不實,查而不明,正在進退維谷捉襟見肘之時,也正需要人來幫助。這就是天賜我的大好時機。我不趁此良機別就而來找你,難道還能有其他選擇嗎?」

    田文鏡愣了好大半天沒有出聲,他心中一直在盤算著這件事的利害:「鄔先生,你的這份情我是一定要領的。可是,我眼前就有過不去的火焰山,跳不出的盤絲洞。我,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,怎麼敢再連累你呢?」

    「不,你說得不對!你是被諾敏的虛張聲勢給嚇住了,也是被眼前的謎團蒙住了雙目。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,山西的虧空天下第一,只是你不得其門而入罷了。諾敏此人,好大喜功,務虛邀寵,玩弄權術,自欺欺人。可是,他能欺得了一時,欺不得永久,欺得了小民,欺不了聖上。當今皇上英明睿智,聰察干斷,以諾敏這種小人伎倆,豈能終邀恩寵,又豈有不敗之理?」

    鄔思道侃侃而談,說得頭頭是道,也說得田文鏡不得不服。可是,他還是不能痛下決斷。這個人我過去從未見過,焉知他不是諾敏派來誘我的呢:「鄔先生,學生聽你論道,獲益良多。但你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?諾敏是當今天子駕下的第一信臣,而你卻說他不過是一座冰山,又有何根據呢?」

    鄔思道冷笑一聲說:「哼,他那裡如果不是冰山,我還不走了哪。我這個人雖然身有殘疾,喜酒好色,但我卻自負文才,不肯自棄。我敢斷定。諾敏是逃不過覆滅的命運的。只是你見識短淺,不願相信,我又怎麼能幫得上你的忙?」

    聽他說得如此肯定,田文鏡不能不買賬了:「先生,,田某實言相告,山西藩庫裡的賬目和所存銀兩,我反覆查對了三遍,都毫釐不差。如果說他們是作弊,那手段也真可謂是天衣無縫了。我現在已經陷入了絕境,請先生有以教我,田某終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。」

    鄔思道笑了笑說:「不要說這樣灰心喪氣的話嘛,你何至於就身陷絕境了呢?」他看著田文鏡正在專心地聽他說話,便話鋒一轉說,「我不要你對我感恩戴德,但我這人有個毛病,『酒色財氣』四個字裡,我佔了三個。除了不愛生氣,我是酒也愛,色也愛,財嘛,我更愛。咱們不妨約定,如果我幫你打贏了這場官司,你從此得以陞遷,那麼你放了知府,每年要給我三千銀子;升了道台,每年五千;要是能夠開府封疆,我每年要收你八千,你肯答應嗎?」

    田文鏡會算賬,三千、五千、八千,都不是小數目,他可真敢要啊!可是,沒準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?何況我現在還說不上陞遷,能逃過這一關就是大幸了。他不錯眼地把鄔思道看了好大半天,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來:「行!」

    「君子一言?」鄔思道寸步不讓。

    「駟馬難追!」田文鏡也眉頭不皺。

    「好、成交!」鄔思道回頭看看他的兩個妻子說,「聽見了嗎,咱們就要交好運了。田大人,既然你痛快,我也絕對不讓你失望。請問:你查過藩庫,見到銀子了?」

    田文鏡一楞:「那還用你再問?我都查了三遍了。庫中的銀賬相符,分毫不差。」

    「銀子也都拆開看過了?」

    「我全都看過,也全都數了。」

    「銀子是什麼成色的?是京錠,台州錠,還是別的?」

    田文鏡略一回想:「嗯,都不是。大約只有三十萬兩左右是台州鑄造的,其餘那些則全都是雜色銀子,總數是三百多萬兩。」

    鄔思道笑著把手中時刻不離的折扇一合,放聲笑道:「哈哈哈哈……田大人,你現在明白這其中的緣故了吧?按制,地方官收上來銀子以後,要回爐重鑄,才能申報戶部並入庫封存。山西既然向朝廷報了『火耗』,那他們入庫的銀子就應該是台州紋銀,而且只能是台州紋銀。可是,你見到的卻大部分是雜色銀子,這裡面可有學問哪……」

    田文鏡還沒有聽完,就清醒了過來:「哎呀,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!這明明是諾敏為了應付上邊的查看,才從別處拿來湊數的。如此看來,庫中的銀子實際上只有三十萬兩。那所謂的『山西全省無一虧空』,原來全都是騙人的鬼話!」他站起身來向鄔思道一躬說:「多謝先生教我,咱們之間的約定,就從此始。」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瞅著鄔思道,似乎是在等著他的回答。

    鄔思道輕搖折扇,也在笑瞇瞇地看著田文鏡。他沒有說話,也沒有任何表示。田文鏡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見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。說熟悉,是因為鄔思道的言語中,充滿了親切,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;而說生疏,則是他那明亮的眼神裡透出的,是莫測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預知的精明。田文鏡還隱隱約約、模模糊糊地覺得,這個瘸子身上表現出來的,是一種令人難以言講的恐懼……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3 AM

正文 十一回 此欽差叩見彼欽差 有理人反成無理人

    山西巡撫諾敏的府衙裡,今天晚上張燈結綵,喜氣洋洋,觥籌交錯,十分熱鬧。花廳裡,一拉溜擺開了十張八仙桌。桌上各種菜餚琳琅滿目,時鮮瓜果堆積如山,汾酒、竹葉青溢出撲鼻的清香。幾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紛紛來到這裡,歡度元宵,共慶勝利。有的是翎頂輝煌的官員,其中從布政使、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;有的則是穿著長袍馬褂的一大群刑名、錢糧師爺。省城裡的縉紳耆宿,當然也必須來賀節捧場。廳外還有一個戲班子,在上演著什麼戲目。鑼鼓鏘鏘,絲絃悠悠,旦角演員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,惹得那些酷愛拈花問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繚亂,心神不寧。諾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,他的身邊,也圍著幾個妖艷絕倫的婦女。有的為他斟酒,有的陪他說笑。諾敏左攬右抱,嬉笑玩耍,真有春風得意,飄然欲仙之感。

    就在他們這群人開懷暢飲,恣意縱歡的時候,廳外來了一小隊兵丁。領頭的是新任干清門二等侍衛圖裡琛。這個圖裡琛是康熙年間撫遠大將軍圖海的孫子,因祖父的功勳,恩蔭車騎校尉,跟著黑龍江將軍張玉祥當差。張玉祥可不是個平常的人物,他曾是康熙身邊的侍衛。那年,他因被猛虎嚇破了膽,受到康熙皇帝的懲罰,被剝掉了花翎。受罰後他立志苦練功夫,苦練膽量。還讓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個「恥」字,以決心洗雪恥辱。當清軍在烏蘭布通和葛爾丹對陣時,他赤膊上陣,斷了一條胳臂,還拚命死戰。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,被封為黑龍江將軍。這位圖裡琛是張玉祥帶出來的兵,也是個能拼敢殺的硬漢子。前不久,在對羅剎國一仗中,他帶著十八名騎士夜闖敵營,斬將奪旗,威鎮敵膽。雍正皇帝誇讚他是「鐵膽英雄」,把他調到身邊當了個二等待衛。一進宮,就立賜黃馬褂,賞雙眼花翎,掌管了干清門皇上聽政處的關防。這次他奉命來太原時,皇上曾秘密召見了他。要他「先看人後傳旨」和「觀察晉省吏風」。他不懂皇上這一明一暗兩道不同旨意是什麼意思,但他知道這事是用不著他來操心的。皇上怎麼說,他就該怎麼辦。所以剛才來時,他不准守門軍兵向內通報,而是悄悄地進到了內院,暗地裡觀察著這裡的一切。

    圖裡琛看到,諾敏正在吃酒時,一個師爺上前來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麼。諾敏眉頭一皺說:「哼,這個鄔思道竟敢吃裡扒外--不過,他是年大將軍和李衛薦來的人,暫時不理他,看他有何動靜再說吧。哎,那個田文鏡養的小婊子抓到了嗎?」

    師爺忙說:「回撫台,抓到了。嘿,還真的是個尤物。大帥要不要叫她過來,陪著您玩玩?」

    「算了,算了,我怎麼能去揀田文鏡的破爛?讓人把她關到後面耳房裡,等處分田文鏡的旨意到了,連人證一起解往北京。」

    諾敏和師爺的談話,外邊的圖裡琛雖然聽不見,可是兩人忽而咬牙切齒,忽而又面帶狠褻的情景,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。他回頭對跟來的親兵遞了個眼色,那親兵上前一步,高聲喊道:「欽差大人到--」隨著這喊聲,以圖裡琛為首,一群兵丁闖了進來。其中一個大聲說道:「御前帶刀侍衛圖裡琛前來宣旨,閒雜人等一概迴避。著諾敏跪接聖旨!」

    唱戲的不唱了,聽戲的也不聽了,大廳裡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邊跑。諾敏快步來到欽差面前跪下:「臣諾敏不知天使駕到,未曾迎候,請欽差大人恕罪。卑職敬請大人梢候,待我更衣。來人,擺香案!」

    圖裡琛趁著這個機會也穿上了黃馬褂,正中站定:「諾敏接旨!」

    諾敏一甩馬蹄袖,上前跪下:「臣諾敏恭請聖安,謹聆皇上訓示。」

    圖裡琛站在上邊說了一句:「聖躬安!」就開始宣讀聖旨。這聖旨長篇大論,無非是誇獎諾敏如何能幹,如何忠心等等。最後說:「諾敏實為天下第一撫臣,其他各省督撫皆應傚法。著諾敏加尚書銜,賞單眼花翎,以資獎勵。欽此!」

    諾敏聽完,連連叩頭謝恩,說道:「臣諾敏有何德能,蒙聖上如此褒獎?臣只有更加努力,治好三秦,以報聖上知遇之恩。」

    圖裡琛放下了欽差大人的架子走下來說:「聖上宵旰焦勞。一心求治,望諾大人不負聖上栽培,也不負年大將軍的舉薦。」他向周圍看了一眼,「哎,諾大人,把你的客人們都請回來吧,大家也都見見面嘛。田文鏡呢?他今天沒在這兒嗎?」

    剛才被趕出去的人又都紛紛回到廳裡。諾敏請欽差在正中坐下,這才說:「回欽差大人,田大人幾天來一直忙著在藩庫裡清點銀兩賬目。今日已經清點完畢,聽說他上街看燈去了。」

    「哦?聽諾大人說話的口氣,好像並不在意田文鏡來挑剔山西的政務?」

    諾敏歎了口氣說:「唉!這事說來話長。山西多年的積欠,我到任後不到半年就全部歸庫,難免不引起別人的妒忌。田大人在這裡幫我查清了銀兩賬目,也為我消除了閒言,我實在是感激不盡。再說,我與田大人同為一朝臣子,同事一代聖君,又沒有宿冤舊仇,他就是說了什麼不當的話,我也懶得和他計較。只不過,這位田大人雖然認真,可行為卻不大檢點。他不知從哪裡弄了一個女子,養在驛館裡。鬧得省城裡風短流長的,很不好聽。所以下官剛才把那個女子帶進府裡,暫時看管。請大人示下:這女子當如何處置呢?」

    圖裡琛一笑答道:「這是你巡撫職權裡的事嘛,你自己瞧著辦吧。田文鏡和你為了山西虧空的事打官司,驚動了朝野,誰還有心思來管他這風流罪過呢。啊?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   諾敏連忙說:「是是是,欽差大人說得對。其實,我也並不想和田大人過不去,可是他不肯放過我,我也只好奉陪了。幸虧聖聰高遠卻明察秋毫,不然的話,讓田文鏡這樣折騰下去,我頭上這個『冒功邀寵』的罪過,可是洗雪不掉了。」

    兩人正在這裡談話,卻聽外邊又是一聲高喊:「田文鏡前來拜會欽差大人!」

    眾人正自驚異不定地往外看時,田文鏡已經大步走進了花廳。只見他帶著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,左顧右盼了一下:「呵,這花廳裡可真熱鬧啊!欽差大人是在這裡嗎?」

    諾敏忙上前來說:「田大人,請看,上坐的就是欽差大人。」

    「那好啊。請欽差大人正位,容我田文鏡叩請聖安。」

    一邊說著,一邊「啪,啪」打下了馬蹄袖,翻身跪倒:「欽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鏡叩接欽差山西宣旨使圖裡琛!臣田文鏡恭請聖安!」

    在座的人們一聽,全部愣住了,「欽差叩接欽差」,「宣旨使叩按宣旨使」,「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」。這事兒要不是今天親耳聽到,大概誰也難以相信。有人想笑,可又不敢笑。看上邊站著的圖裡琛時,只聽他不動聲色地說:「聖躬安!圖裡琛愧領你的大禮。不過,你先別忙起來,有奉旨要問你的話。」

    田文鏡忙又磕了個頭說:「臣恭聆皇上聖諭!」

    「奉旨問田文鏡:爾到西大營年羹堯處傳旨,系奉專差,並無沿途采風之旨意。爾何故無事生非,干預地方政務,妄奏諾敏貪功邀寵、取媚當今?難道朕是可欺之主嗎?」

    田文鏡從容不迫地叩了頭說:「臣田文鏡回皇上問話:臣此次所奉本系專差,但臣原來在戶部時已屢蒙嚴旨,限期清理山西、直隸、山東、河南諸省財政,此旨意已記檔收存。是以臣過問山西虧空一案,並非以欽差身份橫加干預,而是以戶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庫。臣與諾敏地位懸殊且並無私怨,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,臣才不敢瀆職輕縱,乞聖上燭照洞鑒。」

    諾敏聽了田文鏡這話氣得牙直癢癢。心想,你怎麼早不說你是以戶部司官的身份來查庫的呢?但現在圖裡琛正在代表皇上問話,他卻不敢插嘴。圖裡琛也被田文鏡的答辭鬧糊塗了。但他是奉旨問話的欽差,卻只能問話而不能停下:「皇上問你,山西全省的虧空早已補齊,爾又要查看,可曾查清?」

    「回聖上,臣已查清。藩庫銀賬相符,毫釐不差。」

    圖裡琛勃然變色:「田文鏡,既然藩庫銀賬相符,足證明朕用人有方,鑒人不謬,諾敏確實是天下第一撫臣。問爾田文鏡,爾無端污人名節,是何道理?爾謊言欺朕,又該當何罪?說!」

    聽了這話,田文鏡突然覺得心裡一寒。他和鄔思道部萬萬沒有想到,雍正皇帝會問得這樣刁鑽狠毒,也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對諾敏會袒護到這種程度。他不敢再為自己辯解了,再多說就是對皇上的不敬了。他磕了個頭說:「臣愚昧。諾敏確實是『天下第一撫臣』。皇上問話,臣無言以對,伏惟聖裁。」

    圖裡琛斷喝一聲:「來!革掉田文鏡的頂戴!」

    圖裡琛帶來的兩個親兵,聞令快步走上前來。田文鏡卻把手一擺,自己從頭上摘下頂戴來,雙手呈了上去。

    圖裡琛從上邊走下來,拉起田文鏡說:「文鏡兄,你不要這樣懊喪嘛。辦砸了差事,被摘掉頂子的人多著哪。以後只要幹好了,皇上還會有恩旨的。來來來,我為你壓驚。」說著把田文鏡硬拉到桌旁坐下,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。

    諾敏也趕來湊趣:「文鏡兄,放寬心,權把這事當成一場噩夢算了。來呀,你們也都不要乾坐著,給欽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!」

    田文鏡胸有成竹,並無絲毫的恐懼,也沒有放下笑容。凡是過來敬酒的,他都來者不拒,一飲而盡。圖裡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稱讚,好,是個人物!

    諾敏一聲令下,院子裡的爆竹震天響起,早就準備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來。此時已至中夜,但見明月如輝,光照大地,焰火噴出來的彩霞,絢麗繽紛,這一群各懷異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賞月,也確實是別有情趣。

    今天最高興的人大概就數諾敏了。皇上這一道詔諭頒下,「天下第一撫臣」的名號將不脛而走,響遍神州。自己現在就已是二品大員了,以後超升的機會還能少得了嗎?他興奮地大喊一聲:「哎,我說你們不能總這樣枯坐著喝酒啊?誰會講笑話就來一個,給欽差和田大人解解悶!」

    山西的這些個官員,都和諾敏休戚相關,他們明白巡撫大人的心意,於是馬上有人就站了出來:「我來給二位大人說個笑話。」他看了一眼田文鏡,「這可是我親眼所見,親耳所聞的一件事。那年我進京趕考的路上,錯過了宿頭,睡在一個大樹林裡。半夜時分,忽然聽到一陣悲悲切切的哭聲。我心裡奇怪,便走過去問他:『你哭什麼呢?』那人說,『我是個舉子,可是,命運不濟,連考了三場卻場場名落孫山。你看,這就是我寫的文章,哪一點不好?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。』我接過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,那文章寫得簡直是狗屁不如!我剛要點撥他兩句,可是,一抬頭,人不見了。我這才知道自己是遇見了鬼,嚇得我半宿都沒再合眼。」

    又有一個人走了上來說:「你講鬼,我就給你說人,這也是個真人真事。我們村裡有個財主,是個守財奴。家裡金山銀海,又怕別人知道了,就自己悄悄地換成銀票,埋在牆角地下。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來潮,想扒出來看看,哪知卻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!他一氣之下,上吊死了。臨死前留下話說:『早知如此,我當初為什麼不捐個官當當呢』?」

    這兩個笑話一點都不可笑,坐在上邊的欽差圖裡琛心想,這也能算笑話?可是,他想起臨來時皇上要他「觀察晉省吏風」的囑咐,所以他儘管對席間的談話很是反感,卻只是「觀察」,並不說話。田文鏡當然知道,這故事全是編出來給他聽的。因為他就是三進考場,屢試不第,才花錢捐的官。他也知道,自己在山西折騰了這麼多天卻一無所獲,這裡的大小官員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,這是要趕他走哪!可是,他心裡有數,不但不怕,還笑了笑說:「好,講得真好,田某受益匪淺。我也想給大家說個真事:剛才田某到這裡來之前,已經用我的欽差關防把山西的藩庫封了。你們聽到這個消息,不知道還能不能笑得起來。」

    他說得很輕鬆,但就是這麼一句話,卻如春雷炸響,驚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諾敏更是變貌變色,這不是要我的命嗎?他一聲咆哮:「田文鏡,你大膽!藩庫乃國家重地,你你你,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?」

    「嘿嘿嘿嘿,諾大人,你何必這樣不安,又何必這樣害怕呢?」此刻的田文鏡顯得十分平靜,「我還想給諸位透個信,三天之內,山西藩庫裡的銀子將全部解往南京重鑄。這,大概也是你們誰都沒有料到的吧?」

    「姓田的,你太不識趣了!」諾敏忍無可忍了,「你知道不知道,查封藩庫是要請聖命的?你眼裡還有沒有皇上?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為,本撫念你是位欽差,對你敬若上賓;如今你摘了頂戴,也還是個聽候處分的官員。所以才對你一讓再讓,今日還留你在這裡吃酒。可是,你竟喪心病狂,無端攪亂我山西政務。我非參你不可,不但參你誣陷大臣,還要參你嫖娼狎妓。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,你養的那個婊子現在還在我手中哪。來呀--撤座!」

    外邊兵丁聞聲而入就要動手。可是,田文鏡已經站起身來,一腳踢開身邊的椅子:「好好好,來得好!我正要告訴你們,我已用六百里急報向皇上報告了這裡的一切。喬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證,她要是受了欺辱,或是發生了意外,你諾敏是逃脫不了責任的。剛才你說我喪心病狂,這話說得好。但真正喪心病狂的不是我,而是你們這一夥胡作非為,欺君罔上的人。今日發來的邸報中,萬歲爺嚴旨重申:各地督撫,須得凜遵萬歲柩前即位時的詔書,為聖祖爺心喪三年。可是,這太原城裡卻爆竹喧天,焰火怒放。聖祖駕崩尚未滿三月,他的靈柩還停放在內官,你們這是慶的什麼?又是在為誰慶祝?萬歲明令全國官吏,一律不准聽戲,也不准叫堂會,可是你諾敏竟敢把皇上諄諄教誨置若罔聞。這座花廳裡不但有戲班子,有歌妓,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女人。學生要問一問諾大人,這就是你的忠心,你的德政嗎?告訴你們,我田文鏡這次來就不走了,我寧可不要官職,不要性命,也非要查清山西這件大案不可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3 AM

正文 十二回 封藩庫諾敏亂陣腳 獲贓證貪官變囚徒

    田文鏡在山西巡撫諾敏的花廳裡當眾宣佈,他已經用欽差的關防封了藩庫,並且貼出告示,說凡是縉紳商賈與藩庫有銀賬往來的,限三日內全部結清。三天以後,藩庫裡的銀子就要解往南京,重新熔鑄。諾敏氣急了,諾敏手下的那些大小官吏也都急瘋了。

    田文鏡所以敢這樣做,可不是偶然的,也不是他能夠憑空想出來的。他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了,在這段時間內,他三查藩庫,都毫無所獲。不為別的,只因為方法不對,路子不對!但是,今天他遇上高人了!這位高人,就是那位瘸了腿的、以酒色自娛障人耳目的鄔思道,鄔先生。諾敏可以說是手段高明,他瞞過了山西的官員,瞞過了皇上,甚至能瞞過天下人的耳目,但是,他卻瞞不了這位鄔先生。

    鄔思道這人,可是熙雍兩朝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。二十八年前康熙盛世之時,在南京舉行過一次南闈科考。因為試官們貪污受賄,該取的沒取,不該取的卻高中榜首,引發了舉子們鬧事的風波。幾百名考生抬著財神衝向貢院要打考官,嚇得這些作威作福的官員狼狽逃竄。這件轟動熙朝的一大醜聞,康熙本來想大開殺戒,把與此案有關的二百多人全部正法的。可是,又考慮到那樣做會牽動朝局,引起不安。這才殺掉幾個為首的,其他的人也分別受到不同的處分。當然,康熙皇帝也沒有饒過帶頭鬧事的考生,其中的頭一個就是這位鄔思道。他受到了通緝,但是他跑了,躲起來了。後來太后薨逝,大赦天下,鄔思道又遇赦還鄉。幾經周折,又被四阿哥胤禎收留,成了輔佐四王爺胤禎登上皇位的主要謀臣。雍正即位後,本來想重用他的。可是他說,自己身有殘疾,有礙觀瞻,要求退歸林泉,遨遊天下名川大山。雍正豈肯答應,於是,由雍正的書僮,現在也當著官的李衛和年羹堯秘密出面,把他舉薦到諾敏這兒當了幕賓。這一切諾敏並不知道,他是因為這位鄔先生來頭太大,才不敢惹他的。可諾敏萬萬沒有想到,這位鄔先生竟成了他諾敏的掘墓人!諾敏那兩下子,能騙過田文鏡,騙過皇上雍正,卻怎麼能騙得了鄔思道?鄔思道扳倒了諾敏,回頭又傍上了田文鏡。他還和在諾敏那裡一樣,剛見面就獅子大張口,向田文鏡提出了高昂的身價。田文鏡不答應也得答應,誰叫人家比自己能耐呢?因此又引發了許多可歌可泣、可歎可悲的故事。不過,這些只能留待以後再詳細地告訴大家了。

    話說田文鏡拍案而起,怒斥諾敏,把在場的山西官吏們驚得呆住了。田文鏡趁此良機,轉過身來對圖裡琛說:「圖大人,田文鏡有機密大事,要請大人代我奏明當今。」

    圖裡琛一直在察看著他們之間的言談舉動。他瞧不起諾敏的作派,但對田文鏡擅自封庫一事也很不滿意。現在聽田文鏡要和他談話,便說:「有話請講。」

    「不,事關機密,請大人讓這裡的閒雜人等都迴避一下。」

    此言一出,又引起一陣更大的驚慌。今天來這裡赴宴的人們,兩次遇上欽差,也兩次被當成「閒雜人等」從大廳裡攆出來了。但是,這次卻與上次不同。人們唯恐走得不快,尤其是那些到這裡捧場的紳商富戶,一出花廳就找借口溜之大吉了。他們都是諾敏的債主,也是諾敏的債權人。田文鏡已經宣佈了封庫的消息,他們就得快些回家向親朋好友們送消息,讓大家拿著債票來巡撫府衙門裡兌換銀子。慢了一步,田文鏡把銀子解走,他們手裡的債券就一文不值了!不過,山西的大小官員們可都不敢走。一來,欽差還在這裡,提前開溜就是藐視欽差、藐視皇上,那是要依律論罪的;二來,他們也不想走,他們都是「是非中人」,誰知道今晚這事會是個什麼結果呢?從田文鏡剛才的話裡,他們已經感到了透骨的寒意。他們也瞧見圖裡琛帶來的那些親兵們,不待吩咐,早就把這座花廳包圍得水洩不通了。

    圖裡琛和田文鏡在裡面說了很長時間,他們說了些什麼,外邊的人誰也不知道。等啊,等啊,二位欽差終於談完了,出來了。諾敏趕快迎了上去,小心翼翼地問:「二位大人辛苦,要不要再重新換桌酒菜?」

    圖裡琛沒有理他,卻一聲斷喝:「來呀!」

    從京裡來的皇宮侍衛們,整齊地答應一聲「扎!」跪到了他的面前。

    圖裡琛吩咐:「今天來到這裡的官員們,都不准擅自走動。更不許離開府衙。請大家暫在西邊那個小廳裡休息,等候傳喚。」他一指跟來的親兵們,「你們給我看好了。」回頭又對諾敏說,「諾大人,你請跟我來。」

    田文鏡趁機向圖裡琛一拱說道:「圖大人,下官告辭了。」說完回頭就走,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山西大員們。

    諾敏心中「彭彭彭彭」地一直在打鼓。心想,不好,今晚可能要壞事!可是,欽差圖裡琛已經在前邊走了,他也只好緊緊跟上。進了花廳,賓主客客氣氣地讓座坐下。諾敏站起身來賠著笑臉說:「卑職有下情要稟報欽差大人:今天夜裡太原全城出動觀燈,是有些不大合適。可是,燈火既然點著了,就很可能要出點事故。比如說,一旦走水,就很可怕。您看,下官是不是要派個人去關照一下?」

    圖裡琛知道,他這是要佈置人馬攔截要賬的人。便說:「哦,不必了吧,你不是在鬧市裡安排了人嗎?來來來,今晚難得這樣清閒,我們又是初次見面,趁此機會好好敘談敘談也很好嘛。哎,你站著幹什麼?坐呀,你看,你站我坐,這不大好嘛。」

    接著,圖裡琛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諾敏說起了家常。說他怎樣跟著黑龍江將軍張玉祥打仗,哪一次打的最苦,哪一次受了什麼挫折,哪一次又大獲全勝;說他爺爺在世時,如何受到聖祖皇帝的重用;說爺爺和周培公當年怎樣陳兵西涼;說周培公怎樣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,說降王輔臣,罵死汪士榮的那傳奇般的經歷;還說周培公怎樣在東北佈置了天羅地網的工事,使羅剎國望而生畏……。諾敏此刻哪有閒情逸致去聽他說這些呀。他一會兒站起,一會兒坐下,一會兒又圍著花廳焦躁地來回踱步。圖裡琛看了也不理會,還是竟自說著那些沒有一點用處的閒話。突然,一個兵丁從外邊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,一邊跑一邊還大聲喊著:「巡撫大人,不好了,城西走水了!,,

    聽到這聲喊,諾敏好像見到了救命菩薩一樣,機靈靈站了起來:「圖大人,請恕卑職不恭,卑職要去察看火情了……」

    圖裡琛哪能讓他溜掉啊:「哎--這點兒小事還用得著您親自出馬嗎?」他回頭對報信的兵丁說,「你傳巡撫大人的令,讓附近的軍士趕快到火場去。一定要盡快撲滅那裡的火,不許火情再蔓延。去吧!,,

    諾敏突然跳了起來,大聲叫著:「慢!」他回過頭來,猙獰地盯著圖裡琛:「圖大人,你要假借欽差的名義扣留我嗎?」

    「哎?諾大人,你這話是什麼意思,我怎麼聽不懂啊?」

    「你,你,你太小瞧了我諾敏了!告訴你,我是封疆大吏,二品頂戴,你怎敢對我如此無禮?你怎敢扣下我這山西巡撫治下的文武官員?我要立刻動本參你!,,

    圖裡琛笑著說:「諾大人,你不要這樣嘛。我只不過要讓你和你的屬下,在這裡安安生生地呆上兩個時辰,有這兩時辰就足夠了。你現在不是不明白嗎?來來來,請坐下,消消氣,聽我告訴你。」圖裡琛把諾敏硬拉過來按到椅子上,「我剛才和田文鏡約好了,他讓我給他兩個時辰的時間。說只要有這兩個時辰,他一定能揭開山西清理虧空的秘密。他這個要求,我已經答應了,現在怎好再反悔呢y

    諾敏暴跳如雷:「你,你們這是通同作弊!田文鏡算是個什麼東西?他已經被摘了頂子,我還怕他什麼?請你轉告田文鏡,今天如果火勢不能撲滅,太原有一點損失,我就要請出王命旗斬了他!,,

    看到這個情景,圖裡琛心裡已完全明白。他平靜地對諾敏交底兒了:「大人,我實話告訴你,田文鏡是這樣和我說的。他說:今天他在您的宴席上宣佈,說他已封了藩庫,還說要在三天之內,將庫存銀兩全部解到南京。其實,這是嚇唬人的,他這是在敲山震虎。據他說,今晚在座的人聽到這個消息,是一定要告訴他們的親朋好友的。到明天天一亮,凡是手裡拿著借據的人,也都會蜂擁而來的。至於國庫裡的銀子是從哪兒借來的,他們手裡的借據又是誰開的,那就不難查明了。我覺得,田某這樣做也不無道理。這對於您這位巡撫大人,不也是件好事嗎?你不是和我說過,說田文鏡幫你洗清了『冒功邀寵』的罪名,你對他感激不盡嗎?現在田文鏡干的,正是為了給你徹底地洗清罪名,你又何樂而不為呢?」

    府外已經傳來了第一聲雞叫,天就要放亮了。天一亮,山西的紳商大戶們全都要來向他諾敏索命,諾敏想坐也坐不住了。最後關頭已經來到,他要孤注一擲了!只聽他向外邊大喊一聲:「撫衙的人呢?都給我進來!」

    外邊守衛的軍士們聽見叫聲,知道是這裡出了事,手執刀劍長矛衝了進來。圖裡琛穩穩地站在門口,冷笑一聲,輕輕地對他帶來的親兵們說:「你們,把自己的上衣脫掉。」

    這群人二話沒說,「唰」地脫光了衣服,露出了赤裸的膀子,也露出了上邊的纍纍傷疤。這些傷疤,有槍傷、劍傷、刀傷、箭傷,還有些傷是被火燒的。圖裡琛指著他們笑著說:「大家都看見了吧,這就是我帶的兵!他們都是身經百戰、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,也都是經過了血與火的錘煉,見過一些大世面的人。我身上也有些和他們相差不多的傷痕,可是,我現在穿著皇上賞給我的黃馬褂,如果脫了,那就是對皇上不敬。不過你們可以看看我這裡,」說著他把頭一偏,露出了臉頰上那道長約四寸的大疤,「這是敵人賞給我的一點記號,也是我永遠也忘不掉的紀念。還好,那個凶狠的羅剎國賊子,刀頭上的功夫太差,沒能把我砍死。我有了今天,也才能在這裡開開眼界,見識一下咱們大清國山西巡撫治下的勇士們。有種的,你們就來吧!」

    誰敢來?這些親兵脫光膀子以後,把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。其實,圖裡琛剛一露面,諾敏就瞧見了他臉上的大疤,不過,他沒好意思問,也沒來得及問。現在出現了這種局面,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他偷眼瞧瞧院子裡,只見晨曦微透,五更將到,再也等不得了。他抗聲說道:「圖裡琛,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。我要是立刻出去,你敢把我怎麼樣?」

    圖裡琛不慌不忙地說:「可以,你是開府封疆的高官,也是天下第一撫臣嘛,你願到哪裡就到哪裡。可是,你的一舉一動必須在我的兵士監督之下。我還可以告訴你,皇上把我們這些人從萬馬軍中挑選出來,充實宮掖宿衛,又稱『粘竿處』衛士,不是讓我們吃閒飯的。我這個欽差若是不能秉公辦差,連在他們面前也是交代不了的。」

    諾敏抓住話柄了:「什麼,什麼?你們是『粘竿處』的?哈哈,那很好啊。粘竿處到底是幹什麼的,你不說在下也明白。不就是在暗地裡監察百官的行動的嗎?不就是飛來飛去的蒙面人嗎?當年聖祖皇帝即位之初,就曾三下詔諭,痛陳明末太監干政、廠衛禍國的史訓,下令撤裁了暗地監察百官的十三衙門。你們這個『粘竿處』難道不是十三衙門和廠衛的變種?你剛才說田文鏡和你商量好了,要『敲山震虎』。我看你們這是虛張聲勢!別人可能會怕你,可我山西不怕你們訛詐。你鋼刀雖快,可也殺不了我無罪之人。」

    圖裡琛臉色鐵青,一字一板地說:「諾敏,我原來以為你還是清白的,現在我看清了你的嘴臉。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:『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』。你不是說我鋼刀雖快也殺不了你無罪之人嗎?我回你一句:我刀快不怕脖子粗!至於你說『粘竿處』就是前明的東廠和西廠,咱們也犯不著在這裡較真,等以後你自己去和皇上辯明是非吧。再說,我也不是以『粘竿處』的身份來過問你山西政務的。我是以欽差宣旨使的身份,來查明山西到底有沒有虧空。如果有,為什麼不向朝廷申報?如果沒有,為什麼要百般袒護?你應該知道,當今皇上不是可欺之主!諾大人,你要想明白了。」明代的太監干政,閹官禍國,在中國封建歷史上是出了名的。所謂的「東廠」、「西廠」、「錦衣衛」等等,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偵察百官們的言行,和百姓們的家長裡短的閒事。探查之細令人吃驚,行動之快更是出乎人們意料之外。尤其到了明末,廠衛勢力更加猖獗。常常緹騎四出,到處逮人。有的人在半夜裡被抓、被關,甚至被砍了腦袋,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所以,只要是一提東西廠、錦衣衛,前朝的人談虎色變,無人不怕。雍正皇帝早在即位之前,就在自己的雍王府裡蓄養了一批武士,並起了「粘竿處」這個名字。即位以來,這個秘密的「粘竿處」公開了,成了內宮侍衛的一部分。但是若把它和明代的「廠衛」相提並論,在那時是誰也不敢說的。今天諾敏大概真是急了,瘋了,不要命了。就憑他說出這樣的話來,雍正皇帝也不能饒他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4 AM

正文 十三回 急功利苦酒自釀成 怒火升穢言怎擬詔

    就在圖裡琛和諾敏爭論的時候,突然,大門被撞開了,田文鏡手裡抓著一大把借據奔了進來,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著:「拿到了,我拿到了。圖大人,你快來看哪,諾敏的罪證全在這裡,我可掏出他的牛黃狗寶了!說來也許駭人聽聞,山西全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吏,上下其手,左右聯絡,表裡為奸,欺蒙朝廷,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罪!古人說『洪洞縣裡沒好人』,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湊成一聯:『山西省內皆貪官』。諾敏,你聽參吧!」

    圖裡琛參劾山西巡撫諾敏的奏章,只過了三天,便遞進了上書房。它一來就引起了上書房大臣們的驚懼,因為這件事太大了,大得張廷玉、馬齊和隆科多他們不敢擅自作主。雍正皇上的脾氣大家不是不知道,他剛剛下詔表彰了諾敏,還破例地把諾敏封為「天下第一撫臣」,這才幾天哪,諾敏竟然成了「天下第一貪官」。這彎子拐得太大了,大得讓人們怎麼也想不通。上書房大臣們都在想,這個圖裡琛可真是個愣頭青,你怎麼單單在這個節骨眼上,放這麼一炮呢?讓皇上見到了這個奏折,他能夠接受得了嗎?依隆科多的意思,是先把這奏章壓上那麼幾天,等皇上哪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呈上去。可是,張廷玉不贊成。說那麼做誰來承擔「隱惹不報」的責任?

    幾個人正在議論,張廷玉突然看見八爺來了。張廷玉知道,八爺是和皇上擰著勁兒的。他一旦看到,那是一定要管、要問的。他一管,說不定會招惹出什麼麻煩。他連忙把圖裡琛的奏折,壓在了一大堆文稿下邊。可是,張廷玉儘管聰明多智,他還是沒有看透。別看八爺平日裡很少到上書房來,他今天卻正是衝著諾敏的事才來的。這件事他一定要管,而且他還要看看,當了皇上的四哥,將怎麼下這個台階。

    正好皇上派人來傳旨叫他們進去,幾個人便一同來到了乾清宮。進去一看,原來年大將軍回來述職來了。年羹堯如今已經是西路大將軍了,他是皇上名下的奴才,也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。年羹堯的妹子已經成了貴妃,他的身份也就成了皇舅。要不,雍正怎麼會那麼信任他呢?張廷玉他們幾個進去的時候,皇上正和年羹堯說著在青海用兵的事。只聽皇上說:「年羹堯啊,朕用兵的決心已定,看來這一仗是非打不行了。如今普天下的官吏,不貪不佔的人不多。你是帶兵的,你那裡到底有多少兵員,你要給朕報個實數,讓朕心裡有個底兒。這是要打仗,你可不能光顧了吃空額啊。」

    年羹堯連忙回答:「主子爺這樣說,奴才可擔當不住。奴才一直在主子眼皮子底下,別人誰都可以欺瞞不報,可奴才卻不能有絲毫的隱瞞。奴才那裡實有軍兵九萬四千零七十三名,與兵部報上的數額完全相符。奴才是萬歲一手調理出來的人,萬歲又委奴才以如此重任,奴才怎敢胡作非為?」

    「唔,話不是這樣說的。你也知道,康熙五十七年朝廷也曾向羅布藏丹增用過兵,可是卻打了敗仗。那一仗,六萬八旗子弟片甲不回,朝廷是贏起輸不起了啊!剛才你說,羅布丹增的人馬號稱十萬,朝廷不能對他掉以輕心。你下去和十三爺商量一下,該怎麼辦,就怎麼辦。既然是一定要打,就要打出個樣來。要兵,朕就給你調兵;要餉,朕就給你籌餉。你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,好歹要給你主子爭個臉回來。你,跪安吧。」

    年羹堯起身長跪在地,乾淨利落地叩了三個頭,大聲答應說:「主子放心,奴才一定要為主子掙臉!」

    從年羹堯在這裡說話的時候,隆科多就一直在旁邊看著他。隆科多過去只和年羹堯見過一面,但卻早就聽說過,年羹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。隆科多是雍正皇帝的舅舅,是老舅;而年羹堯是皇上的大舅,是舅兄。大小兩位「國舅」又都是軍兵出身,也都相互知道。隆科多給年羹堯的印象是無能;而年羹堯給隆科多的印象卻是殘暴、凶狠和飛揚跋扈。今天他們見了面,雖然皇上正在向年羹堯問話,隆科多插不上嘴。可是,在一旁觀察這個年羹堯,除了聲氣粗壯、目光銳利之外,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。他穿戴整齊,回答得體,不像是個有野心的人嘛。

    年羹堯剛剛離開,雍正就向幾位上書房大臣提出,要議一議支援前方的事。老人允祀出來說話了:「萬歲,以臣弟看,年羹堯雖然作戰勇猛,用兵得當,可他畢竟資歷還淺了一些。大軍一出,前方後方,就有很多不好辦的事情。萬歲是深有體會的,當然更會明白。臣弟想,是不是要選派一位更合適的人來坐鎮中軍,統籌全局。這件事,臣弟看讓老十四去幹似乎更好些,不知萬歲是怎麼想的?」

    雍正心裡透亮,老八這是要給老十四開路了。但他說得也不無道理,沒法硬駁。便一笑說道:「八弟說的這一層,朕早就想到了。這樣吧,十三弟和十四弟兩人,都是有名的將才,就讓他們哥倆在一起商量著辦吧。你說得很對,打仗,其實打的是後方,打的是糧草,沒有錢是什麼也辦不成的。全國各地要是都像諾敏那樣,藩庫充實,朕還有什麼可慮的。」

    允祀正等著他說這句話哪,一聽他提到了諾敏就連忙接口:「萬歲,不如這樣,朝廷可以下令諾敏,從他那裡先就近拿出一百萬兩銀子,讓年羹堯帶到前線去勞軍。諾敏剛受到皇上的表彰,就自動出錢支援前線,對全國也是個激勵。讓大家都看看,皇上用人的眼光和膽氣。接著再清理各地的虧空用以填充國庫,那就更有理由了。」

    「嗯,好,好好好,八弟你說得有道理,就這麼辦。廷玉啊,你就按八爺這個意思替朕擬旨吧。」

    張廷玉暗暗叫苦。心想,皇上啊皇上,你不明真相啊。諾敏那裡哪還有銀子能支援前線,他連自己都顧不上了!

    張廷玉正在想著主意,雍正在上邊說話了:「廷玉,你抱的是剛到的奏折嗎?我先把話放在前邊,元宵節剛過,現在下邊來的無非是些請安、賀節的折子,說的也都是些拍馬奉承的廢話。這樣的奏折朕不看,我沒那麼多的功夫!你揀著急辦的呈上來吧。」

    「是。可是,臣……」

    雍正生氣了:「怎麼,朕說的話你沒聽見嗎?快,給朕呈上來。」

    張廷玉不能再遲疑了。他把圖裡琛的奏折放在最上邊,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。

    雍正一手端著參湯,有一搭、沒一搭地看了一眼。突然,他放下湯碗,嘴裡說著:「什麼,什麼?這是圖裡琛的奏折嗎?朕是要他去查田文鏡的,他怎麼查起了諾敏?啊?!諾,諾敏竟然……他,他有沒有辯奏的折子?」

    對於雍正皇帝,張廷玉可以說是太瞭解了。他知道,雍正性情暴戾,常常大喜大怒、大愛大恨。又常常急功近利,由著自己的性子干而不想後果。平日裡,他那莊重和嚴峻都是裝出來讓人看的,眼前這件奏章已經使他失去了理性。諾敏從「天下第一撫臣」到「天字第一號的貪官」,相距只是十來天。這不但出人意料,也是雍正皇帝扳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。如今新皇剛剛登基,天下尚未安定,阿哥黨的人也還在窺測時機。只要稍微有點火星,就可能釀成潑天大禍,就可能造成動亂。緊要關頭,皇上將怎麼處理這件事呢?

    聽見皇上的問話,張廷玉答道:「回皇上,臣還沒有看到諾敏的辯折,大概再過一兩天才能送到。但臣想,圖裡琛的折子,實際上是他和田文鏡共同呈上來的。這裡面說,他們已經拿到手的就有四百多張借據。上邊都加蓋著山西藩司衙門的印信,算得是鐵證如山了。諾敏還能再為自己說些什麼呢?充其量,他也只能在『失察』這兩個字上作點文章罷了。」

    雍正沒有說話,他正在緊張地思考著。在一旁看著這情景的老八,心裡可真是得意啊。好好好,實在太好了。諾敏這件案子,無疑是在剛愎自用的雍正臉上打了一個耳光。這耳光打得響,打得脆,打得讓人心裡解氣。諾敏是年羹堯舉薦的人,他垮了,年羹堯也難逃其咎。老八巴不得雍正一氣之下處理失當,他們攻訐雍正就更有了理由。他想給皇上再燒一把底火:「皇上,臣弟以為,張廷玉所言極是。山西出了這麼件大事,無論諾敏怎麼辯奏,都難逃脫這天下第一大案的責任,也難逃脫欺瞞皇上的罪名;更讓人擔憂的是,年羹堯正要在青海用兵,山西這件大案要是輕輕放過,就肯定會影響到全國清理虧空,也影響了軍糧的籌措,這又是一件急事。其實,大事也好,急事也罷,都必須馬上拿出主意來。如何才能妥善處置,請萬歲早下決斷。」

    雍正聽出來了,老八的意思是要嚴辦諾敏。他沒有表態,卻問別的上書房大臣:「你們呢,也是這樣看的嗎?」

    馬齊出來說話了:「萬歲,奴才以為諾敏之罪如果窮追下去,山西全省就沒有一個好官了。諾敏千方百計地刁難田文鏡,也不是『失察』二字就可以掩蓋過去的。幾百萬兩銀子啊,說句『失察』就能了事嗎?但奴才以為,眼下這個案子還不能嚴辦。前線即將用兵,是急事,萬事急為先。如果在諾敏的案子上辦得太嚴,牽涉的人必定很多。那樣做,就會引起朝中極大的波動,各地督撫、全國官吏也會惶惶不安。這樣一來,官場震動,人人自危,誰還肯去想前線的事?所以,臣以為,還是暫時放過為好。」

    雍正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,他喝了口茶,面帶笑容地說:「其實,還有一句話你們大概都不好意思開口。那就是這件案子,還關乎到朕的臉面。朕剛剛下旨表彰了諾敏,稱他為『天下第一撫臣』。他就給朕來了這麼一手,鬧了個倒數第一!」他突然收了笑臉,眼睛裡放出鐵灰色的暗光,「照你們說的意思,無非是兩個辦法:或者是要辦諾敏一個失察之罪,而對下邊的官吏按蒙蔽上憲,貪墨不法來處置;或者是朝廷假裝看不見,等西邊戰事完了之後,再來追究他們。是嗎?」

    眾人一看,皇上的臉色不善,不敢再說什麼了。他們一齊跪下叩頭:「請皇上聖訓。」

    雍正把牙一咬,陰狠地冷笑著說:「你們說的都不可取!難道朕是可欺之主嗎?難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嗎?年羹堯之所以舉薦諾敏,是因為看他在江西糧道上辦差十分努力;朕也認為他還是願意做事的,才大力扶植他,並且讓他一直當到封疆大吏。可是,朕想不到他竟然這樣膽大妄為。常言道:殺人可恕,天理難容!」突然,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雍正皇帝的話,只見他奮力地推開了龍案,漲紅著臉,勃然作色道,「對於諾敏這樣的混帳東西,難道還可以輕縱嗎?饒恕了他,別省的督撫也照此辦理,朕將如何處置?!全國的官吏都這樣,我大清江山還能保得住嗎?!」

    在場的大臣們看到皇上發了這麼大的火,誰也不敢上來勸阻,誰也不敢再說什麼。按老八原來的想法,是想激一激雍正,讓他顧全自己的臉面,也給年羹堯一個順水人情,他們就可抓到把柄了。卻不料雍正竟能下這麼大的狠心,非要把這事鬧大不可。到了這時,一向聰明伶俐的老八,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。

    雍正的怒火還沒熄掉,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注視著大臣們問:「你們說話呀!這事到底怎樣處置?」

    隆科多跪下回答:「皇上,奴才以為主子說的極是。若不是山西巡撫以下相互串連,相互勾結,田文鏡怎麼能一查再查也查不出漏洞來?萬歲高居九重,卻洞悉萬里秋毫,隱微畢現,使奴才佩服得五體投地!既然是這樣,奴才以為,可以立刻下詔,將山西縣令以上各級官吏全部鎖拿進京,交大理寺查勘問罪!」

    張廷玉卻不以為然:「皇上,這樣做是否太過了一些?山西去年受了災,賑濟災民的事還要靠他們來辦。這樣一鍋煮,會不會因此而牽動大局呢?」

    老八則唯恐大局不亂:「不,廷玉所說,與皇上的一貫主張並不一致。皇上曾多次說過,『雍正改元,吏治刷新』,山西發生的這個案子正好拿來作清理吏治的典範。相反,用貪官去賑濟災民,那不是成了笑話嗎?再說,萬歲也不必怕山西官員出缺無人來補,北京現有的候選官和捐班求仕的人多著哪!皇上的恩科即將開始,一榜下來,就是一批年輕有為的新秀。用他們充實山西官缺,不是正好嘛。所以臣以為,非如此不能大振天威,非如此不能肅清吏治!」

   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,也一直在思考著對策。隆科多剛才的話,顯然是在拍馬;老八的說法看似激烈,實際上意在挑撥;張廷玉說的那句「不能一鍋煮」的話,倒很值得深思……怎麼辦更好一些呢……

    馬齊說:「萬歲,上書房大臣裡還有三爺和十三爺不在這裡,是不是傳他們進來一同商議一下?」

    「不,朕已經決定了。張廷玉,你來擬旨。」

    張廷玉答應一聲,快步來到案前。雍正皇上用不可違拗的口氣說:「諾敏身受先帝和朕兩世皇恩,不思報效,卻行為卑污至此……朕就是想寬容,奈何國法不容你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生……上天枉給你披了張人皮,可是你有一點人味嗎?……」

    他越說越激動,越說越不成話。張廷玉為相多年,還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詔諭。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皇上,只見他臉色漲紅。氣喘不止,可還在繼續往下說:「即著圖裡琛將這個混蛋東西摘了印信,剝掉黃馬褂,革去頂戴,刻日鎖拿到京問罪。你羞辱了朕,朕絕不饒你,朕要罵你、唾你,羞辱你……」

    張廷玉聽他越說越不像話,忙湊個空子說:「皇上,山西省其他官員如何處置,諾敏的職務又由誰來接替?」

    雍正想也不想:「讓田文鏡來接好了。你們都跪安吧。」

    眾人哪還敢再說什麼呀。常言說,殺人不過頭點地。諾敏犯了法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,哪有先辱而後殺的道理呢?可是,皇上正在氣頭上,誰也不敢找這個晦氣。

    都走了,張廷玉卻沒走。他上前來攙扶著雍正皇帝,讓他躺在大炕上,看著他已經逐漸安定了下來,才慢聲細語地說:「皇上,臣有一事,想請皇上三思。」

    「什麼事?」

    「皇上,臣知道皇上對田文鏡有好印象,想盡快地把他安排到重要位置上。但他現在還是四品,一下子升得太快,是不是

    「那有什麼可怕的?從聖祖皇帝到朕,歷來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4 AM

正文 十四回 懷異志攜手進龍門 見真贓決裂出貢院

    「是,臣知道,臣就是聖祖親自選拔上來的。但田文鏡沒有做過地方官,可不可以讓他先到四川重慶去呆上一些時間,然後再破格提拔上來。再說,田文鏡在山西一鬧就升了官,也給以後當欽差的開了個頭。大家都想爭著干預地方政務,就不太好辦了。」

    「好吧,朕全都依了你。膚乏透了,你也下去吧。」

    震驚全國的山西舞弊大案終於劃上了句號,為慶祝新皇登基而舉行的恩科會試即將開始。這次會試關係著皇帝選人是否得當,用人是否可靠,也是對雍正皇朝又一次嚴峻的考驗。

    三月朔日,是欽天監為順天府恩科會試擇定的入闈吉日。從頭一天入夜時起,副主考楊名時就沒有睡覺。他獨自一人焚香默坐,靜待吉時來臨,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靜一些。雍正皇上在接見他和張廷璐時說的話,還響在他的耳邊。皇上那殷切的希望,諄諄的囑托,刻薄的話語和令人心驚膽顫的預言,也讓他惴惴不安。他懷裡揣著從伯倫摟買回來的考題,他在進場之後,還要驗證一下這考題的真偽,驗證一下張廷璐和其他官吏們對皇上是否忠貞。子時正刻,午夜的炮聲響起。楊名時一躍而起,端正了冠帶朝服,向外邊侍候的家人們吩咐一聲:「備轎!到貢院去。」

    順天府貢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,自有明以來就是朝廷掄才大典的重地。大清開國以後,又對這裡進行過多次修葺,規模的宏偉壯觀,甚至超過了六部衙門。楊名時從綠呢大轎出來時,只見寒星滿天,斗柄倒旋,才剛過四更。他整整袍服,邁著沉穩的步伐向龍門走去。

    陽春三月,白天已經暖和起來了,但在這樣的凌晨時分,仍然是寒氣襲人。在門前遠望,貢院好似一座小城,城四周密密叢叢的圍棘,又好像給這古城鑲上了一層微褐色的薄霧。楊名時知道,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「棘城」了。

    繞過一座石坊,便見甬道兩邊各設著一座小廳,這個地方叫做「議察廳」。它的名字叫得不錯,可卻是所有的舉人們最最丟臉、最最掃盡顏面的地方。因為只要是來就考的,不管窮富也不論老少,全都得在這裡寬衣解帶,赤裸裸地接受貢院衙役們的檢查,以防夾帶和藏私。楊名時當年就曾經在這裡飽受過羞辱,但也從中領教了科考的嚴肅和神聖。

    楊名時漫不經心地正往前走,一個差役緊走兩步來到他的面前:「喲,是楊大人啊。」他規矩地打了個千,「您老來得可真早啊!」

    楊名時向「議察廳」那邊一指問道:「時辰不是還早嗎,怎麼這裡已經有人了?」

    「回楊大人,張中堂來了,是來送他兄弟、主考張廷璐大人進場的。」

    「哦,那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。哎,那邊房子裡是幹什麼的?」

    差役忙說:「大人,您不知道嗎?他們是在扎紙人。」

    「扎什麼紙人?」

    「咳,這是多少年前傳下來的規矩了,每次考試都有的。扎一個『恩』鬼和一個『冤』鬼,等天明舉子們進場之前,供到西望樓上去。」

    兩人正在說話,卻聽那邊有了動靜,正是張廷玉哥倆走了過來。只聽張廷玉說:「皇上起得早,我該走了。千叮嚀萬囑咐,其實就是一句話:要秉公。聖上如今刷新吏治,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,諾敏的倒台也向全國官吏敲響了警鐘。咱們家世代為宦,祖宗家風中講究的就是一個『廉』字。你幹得好,就會給祖宗掙臉,我在裡邊辦事心裡頭也就踏實了。」

    張廷璐答應一聲:「六哥,你放心,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。」

    兄弟倆正在說話,一抬頭看見楊名時在遠處站著,張廷玉連忙給他打招呼:「那邊是名時嗎,你早來了,為什麼不過來一起說話呀?」

    楊名時緊走兩步來到跟前拱手行禮:「卑職給張大人請安。因見張大人正和張大主考談話,不便前來打擾,所以就在那邊隨便看看。」

    張廷玉微微點頭:「你們這裡是貢院重地,呆會兒一拜過孔子,連我也不能進來了。瞧,那邊的舉子們就要進場了。好,我們各自珍重吧。」

    張廷玉走過之後,張廷璐和楊名時二人相互拱讓著並肩走進了這神聖的考場。此時,入考的舉子們已經排成行,高聲報著姓名走了進來。楊名時突然聽見有個人自報姓名叫劉墨林,他不由得心中一動:啊,劉墨林?這不是那天在「伯倫樓」裡作打油詩的那個人嗎?原來他果然也來趕考了。

    貢院裡的舉子們一見兩位主考來了,連忙跪下參見:「給張太老師、楊太老師叩頭!」

    張廷璐和楊名時也拱手還禮,然後就帶著他們來到公堂,在「大成至聖先師」孔子的牌位前,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張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進香盟誓:「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,不循私情,不受請托,不納賄賂--有負此心,神明共殛!」

    兩位主考退下,差役們上場,領著舉子們拜這個,拜那個的忙個不停。楊名時突然在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:這些神真的能顯靈嗎?

    等該拜的都拜完了,張廷璐上前大喊一聲:「開龍門!」於是這些舉子們便按著唱名順序,一手秉燭,一手提著考籃,魚貫而入,進到那一個個好像蜂巢一樣的考號裡面坐下,單等各個分考場的試官前來頒發考題。此時雖然孔孔露頭伸足,都在向外張望,卻是鴉雀無聲,一片肅穆。

    張廷璐和楊名時一同走上前去,先在銅盆裡洗了手,又同時向金盤中供著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,由張廷璐拿來拆開。他自己先看了一眼,然後轉交給楊名時。可是,楊名時不看還好,一看之下,竟然驚得呆住了。原來那第一個試題就與自己在伯倫樓買到的完全一樣,一字不差!過了好大一會兒,他才鎮定下來,回頭向張廷璐問道,「張大人,這才是第一場的試題呀,那兩場的呢?」

    張廷略聽他一問,也是一驚。不過他們倆驚的可不是一回事。楊名時吃驚,是因為這試題和外邊買的完全一樣;張廷璐驚的卻是他看出了楊名時那不同尋常的神色。這場考試,張廷璐確實是作弊了,他心裡有鬼呀!考試之前,雍正皇上的大兒子三爺弘時,給他傳出了考題,要他照顧今科的四名舉人;張廷璐也順便傳給了另外的六個人,還收了他們七千兩銀子的賄賂。現在楊名時一問,張廷璐能不心驚嗎?可是,他再看看楊名時的神色,又不像是已經知道了秘密的樣子。他寬心了,笑著說,「哦,不忙,這考題只能考一場拆一題。你初次擔當這個重任,還不知道貢院裡面的差役們鬼著哪!你只要拆開一個小口,他們就能給你透出去。」

    張廷璐的估計楊名時消除了疑慮。他在心裡暗暗禱祝:但願後邊的兩題,伯倫樓的人沒有猜對。他寧可不要那一百兩銀子,也小希望看到那個意外。

    哪知,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楊名時的預料。第二場考題下來,楊名時一對照,還是一樣,只不過是把第二題換成了第三題。楊名時想起那個賣考題的人說的:或者是一二三,或者是三二一這話。心想,先不要聲張,再等一天,看看明天發下來的考題,是不是第二題。到了第二天晚上,張廷璐叫上他來拆考題。這考題不拆還罷,拆開一看,果然是第二題!就是說,賣考題的人說得一點不差,裡邊的內容絲毫沒錯!楊名時此刻來不及細想就高喊一聲:「張大人,這考題洩露了!」說著從懷裡掏出那張伯倫樓給的帖子:「張大人,你來看。」

    張廷璐用顫抖的手拆開封套看時,三場考題全在上邊,不但一字不差,甚至一筆一劃都完全一樣。張廷璐只覺得自己的頭「轟」的一下大了,「東窗事發」幾個字閃過他的腦際,頓時手腳

    張廷璐自己的腦袋就要掉了,哪還顧得上和楊名時說這些呀!這考題弘時阿哥偷來交給自己的時候,曾說過要絕對保守機密的話,他也向弘時下了保證。可是,事實擺在眼前,弘時沒有遵守承諾。他不但繼續擴大了洩露的範圍,甚至公開地在酒樓上拍賣!再一想、這恐怕不是弘時一個人能幹的。弘時和隆科多之間過從甚密,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爺允祀那邊靠攏的跡象。弘時,弘歷和弘晝這三位阿哥間,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著當年阿哥黨爭當太子的故事。考題洩露的事肯定與這些人有關,但他們中不論哪一個,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,也都是張廷璐惹不起的人。賊船好上不好下呀……怎麼辦……是現在就向楊名時和盤托出嗎?不,那樣就會株連到許許多多天璜貴冑,龍子鳳孫,自己也難逃罪責。那麼,就只好狠下心來,寧可開罪了楊名時也不能把這事透露出去。對!先給他來軟的,過了這一關,再找弘時商量辦法吧。想到這裡,他一笑說道:「名時,你何必這麼認真呢?天下的奇人多得很,焉知他們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點化?再說,有能耐、有眼光的人也不少,他們難道就不能猜對了這考題?話又說回來,我們在這裡把事情張揚出去,立時就將引起朝野震動,也立時就會牽動全局,不可不慎哪!今科考場裡最先看到題的,只有我們兩個人。而且出示考題在前,舉發舞弊在後,稍有風聲透出去,我們倆就必然要承擔這血海般的關係,考場裡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們倆的手心裡。名時老弟,你明白嗎?」

    楊名時簡直被他說糊塗了,什麼「我們要承擔這血海般的關係」?外邊有人買賣考題,主考官揭發出來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嘛,擔的什麼關係?什麼「出示考題在前,舉發舞弊在後」,這不是埋下了伏筆,在向我暗示,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過來追究我的責任嗎?哦,我明白了,張廷璐的哥哥現在是上書房大臣,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題,他們兄弟二人就是這件考場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!

    楊名時不能再沉默了:「張大人剛才所說似乎有理,但細想起來卻有些不通。皇上把掄才大典的重任壓在我們肩上,我們就應該憑著對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擔起來,而不能光靠猜測為自己開脫。與其說什麼『神仙』、『能人』一類的廢話,倒不如認真地想一想,也許皇上身邊藏著小人呢?也許我們這考場裡就有人納賄收受呢?也許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人,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呢?依學生看,咱們不能去想怎麼才能騙過皇上,怎麼才能洗清自己。皇上再三囑咐我們要秉公,前天剛進貢院時,我們也都曾向天盟誓。所以這事不能只想人情,更要多想想天理。在下以為,這一科的考試應該立即停止。我們應該立刻向皇上請旨,按皇上旨意去辦,不能再猶豫了!」

    楊名時說得夠誠懇的了,哪知張廷璐卻突然變了臉。他惡狠狠地說:「好哇,聽你的意思,好像是說我張某人就是偷露考題之人。好好好,我一心為了維護你,你卻疑到我身上來了。既然這樣,你願意拜章呈奏皇上,那就請便。不過我也要拜章,而且頭一個就要參你!」

    一聽張廷璐說要拜本參奏自己,楊名時也怒聲問道:「什麼,什麼,你要參我,我有什麼錯?」

    張廷璐連壓帶嚇唬地冷笑著說:「嘿嘿嘿嘿,請你安坐稍待。我會讓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。」

    楊名時年青,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,他能在這裡等候張廷璐的彈劾嗎?就在這時,在外面等著接題的承題官進來了。他剛往裡面一伸頭,正好讓楊名時看見。楊名時想也來不及想,就大聲說:「好,你來得正好。快去傳話,今科考試立即停止!貢院的人役全部出動,包圍搜查貢院街的伯倫樓,把那裡的人全都拿下,送交順天府聽審!」

    「慢!」張廷璐斷喝一聲:「姓楊的,你懂不懂規矩?有沒有王法?這裡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,你不要太猖狂了。」他回頭對承題官說,「你們都聽我的吩咐,第三場考題立刻發下去,考試照常進行。派兩個人到順天府去通知他們,鎖拿伯倫樓出賣考題的人候審!」

    張廷璐是正主考,他的話就是命令,承題官答應一聲領了考題出去了。楊名時跌坐在椅子上,心想,自己怎麼這樣多嘴而又沉不住氣呢?剛才的兩句話,全都讓張廷璐抓住了把柄。自己是副主考,沒有權力下令停考;自己是考官,也沒有權力讓順天府到伯倫樓去抓人。唉,糊塗啊!

    張廷璐高興了:「姓楊的,你還嫩著哪!請安坐聽參,我還要在奏本裡給你加上一條罪名:擅權。什麼時候你升了大主考,那時你再來發號施令吧。」

    一個書吏走進來稟道:「大人,十一房有個貴州來的舉子夾帶了一本書,被房官抓住了。請示大人如何處理?」

    張廷璐正心煩意躁,脫口就說:「貼了他的卷子轟他出去。告知貴州府,停考三年,以示懲戒。」

    在一旁苦思對策的楊名時,突然從這句話裡得到了啟示:舉子犯戒就可以轟出去,我這個副主考為什麼就不能出去呢?他來到門口對自己帶來的家人說:「快,給老爺我預備轎子!」

    張廷璐忙問:「你要到哪裡去?」

    楊名時一聲不語,頭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,張廷璐一看急了,大喝一聲:「站住!」

    楊名時停住了腳步:「怎麼,舉子能走,我就不能走?」

    「他是被逐出考場的。」

    「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!我不想呆在這裡了,因為這裡邊大髒!」楊名時寸步不讓。

    「你是官身,是有差使的人!」張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脅地說。

    楊名時放聲大笑:「好,多謝你的關照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摘下頭上的頂子,往地上一扔,轉身就走。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張廷璐,卻像頭上挨了一悶棍似的,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5 AM

正文 十五回 假哭靈乞兒得恩主 真狠毒君王殺豪傑

    楊名時一氣之下,摔了頂戴、拂袖而去,離開了貢院。可是,剛一出門他就愣住了、擺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,就是他要上哪兒去?申冤要找誰申,告狀要上哪兒告?他看看天色,已經是起更時分了。現在去見皇上?不行!官門已經下鎖,他是沒有辦法進去的;去六部或者順天府?也不行,他手裡既無關防,又沒有部文,就是六部或順大府接了狀子,也還是要請示上書房。但一想到上書房,他就立刻聯想到了張廷玉。他要告的就是張廷璐哥倆,狀子送到張廷玉眼前會是什麼結果,那還不是明擺著的事嗎?但今晚如果不把他看到的事情給桶出去,到不了天明,他就會大禍臨頭。張廷璐還不得安他個畏罪脫逃,或者什麼別的罪名啊?想來想去,只有一條可走的路,那就是到西華門去,擊登聞鼓、撞景陽鐘,逼著雍正皇帝在夤夜起身召見他。

    他反覆思忖,想來想去,卻怎麼也不敢下這個決心。因為三更半夜去撞景陽鐘,本身就是有罪的。哪怕你告的全對,告的再准,也要受到流配三千里、發往軍前效力的處分。這樣一來,張廷璐倒了,可他自己十載寒窗、七場文戰掙來的功名,也將付之東流。什麼少年得意、建功立業、飛黃騰達、名垂青史,等等等等,總之,一切的一切,全都得化成泡影!到那時就是偷竊並買賣考題、科場舞弊的這些人,被殺、被關,甚至被剿家滅門,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?不行,不能這樣莽撞。剛才自己在考場裡已經幹得夠出格的了,現在要想個萬全之策。

    楊名時坐在大轎裡,神思顛倒正在無計可施之時,突然看到前面一座驛館門前亮著一排大燈。燈上明明白白寫著八個大字:「欽奉江南布政使李」。門前燈下,還站著六個彪形大漢,腰牌佩劍,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。楊名時以手加額,高叫一聲:「天意,天意呀,是李衛進京來了!此時此刻讓我遇見了這個人,真是天不絕我啊!」他在轎子裡把腳一跺說:「快走,抬到那邊去!」

    這個李衛到底是什麼人呢?他可是這部書中的一個重要人物。李衛原來並沒有名字,他只有一個小名叫狗兒,是雍正皇上當阿哥時收留的一個要飯化子。他的事,要細說起來還真有點讓人好笑。當時的四阿哥胤禎奉了康熙皇上的旨意,到江南去辦差。這一天胤禎化裝私訪來到大街上,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又哭又喊地鬧得邪乎,就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。來到近前,卻見是兩個逃荒要飯的孩子。一個已經死了,一領破席蓋著臉,席下面只露著兩隻黑腳丫子。另一個卻在聲嘶力竭地哭著:「哥呀,昨天你還好好的,怎麼一夜功夫就死了呢?你一死,叫我和妹妹怎麼活呀……鄉親們,大爺、大叔們,你們可憐可憐我,施捨給我們幾個錢吧……」。旁邊有不少人圍著他們看熱鬧,也有好心的人往他們身邊扔上幾個銅板。還有人在勸著:「孩子,別光顧哭了,找個地方,把你哥埋了算了。這年頭……唉!」

    就在這時,從東邊走來一個人,手裡拉著一個小女孩。那女孩看樣子也就是八九歲,一邊走,一邊掙扎著哭鬧。那個人走到人群跟前說:「這孩子誰要?我是昨天剛把她買下的,她進了家門,除了哭,還是哭,真把我折磨夠了。誰要,我現在就賣,只要四兩銀子,便宜!」

    那年黃淮發水發的大,到處可見逃荒要飯的人,也到處都有倒斃路旁的餓殍。這種情形,四爺見得多了。康熙皇上就是因為要弄清水災的真情,才派了四爺出京的。當時的四爺胤禎,胸懷大志,一心想瞭解民情,為以後擔當大任做準備。他有個習慣,專門收留那些走投無路、無家可歸的人。他知道、把這些人收來做家奴,他們是永遠也不會背叛主子的。眼下看到這個女孩子十分可憐,便向跟他出來的戴鐸遞了個眼色。戴鐸就拿出錢來,買下了這個小姑娘。小姑娘走到那個正哭著的孩子面前說:「坎兒哥,我就要跟這位大爺走了。給你,這是大爺給的四兩銀子,這錢,夠你們倆吃幾天飽飯了,以後你們倆也不用再替我操心了。」

    哪知,這句話剛一出口,地上躺著的那個「死」了的孩子,卻突然又「活」了。他上前一步拉住那女孩說:「不,你不能就這樣走。我和坎兒無論受多少苦,也要掙夠這四兩銀子把你贖回來。要死要活,好歹咱們得在一塊。」

    死了的人竟然還能活,可把圍觀的人們嚇了一跳。可仔細看看,這事又千真萬確。胤禎來了興致,把他們三個都叫到一邊去問了一遍。原來這是同鄉、同村卻不是一家的三個孩子。裝死的那個叫狗兒,裝假哭靈的叫坎兒,女孩子叫小翠。因為家鄉遭災,斷了生路,才結伴跑了出來要飯的。但遍地都是饑民,要飯也不是好要的。女孩子不想讓兩個哥哥挨餓,就自賣自身;兩個男孩子又不忍和她分離,更不想讓她受苦,想掙回她賣身的四兩銀子,把她贖回來。胤禎聽了深受感動,他想想自己雖然生在天家,可是,兄弟幾個恨不得你咬死我,我吃掉你,哪有這份真情啊!胤禎看著這三個孩子又都絕頂聰明,尤其是狗兒和坎兒剛才的表演更讓人叫絕。他們雖然是惡作劇,但裝哭、裝死都裝得騙過了滿街人。就這份機靈,也真是討人喜歡。於是,他便把這三個孩子全都收留在身邊。兩個男孩子,當了他的書僮,女孩子則跟著福晉當使女。坎兒不言不笑,很愛讀書,心思全裝在肚子裡,外號叫「纏死鬼」;狗兒愛說愛動,一見書就頭疼。可他的腦子靈活,歪點子一眨眼就是一個。他也有個外號,叫做「鬼不纏」。倆人一奇一正,都成了胤禎須臾不離身邊的小廝。

    後來他們都漸漸大了,也就多了一番心思。不知他們怎麼得的機會,狗兒竟讓小翠懷上了身孕。胤禎的家規十分嚴厲,當時就把狗兒吊起來抽了幾十鞭子,還說要把他們倆發往邊疆去給披甲人為奴。四王爺從來是言出法隨的,誰也不敢為他們求情。就在這時,鄔思道幫他們說了話。他說:「四爺,你家裡養了這麼多下人,又大都是你從水裡火裡救出來的。他們今生今世永遠是你的奴才,也永遠也不會叛你;但他們也是人,也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。不准他們結親,就少不了會有男男女女、苟且偷情的事。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你何不為他們開一個方便之門,讓他們成親生子呢。他們在你的府裡生養兒女,就成了你的家生子兒奴才。那你不是又有了兩代、三代、無數代的奴僕嗎?」

    胤禎一想,對呀!便饒過了狗兒和小翠,讓他倆正式結成夫婦。後來又給狗兒起了個大名叫李衛,放他去四川成都當了個縣令。從此,這李衛便入朝為仕,應了那句「宰相家人七品官」的話。這李衛雖然當了官,可他那頑皮、搗蛋、惡作劇的毛病,不論到哪裡都改不了。不過他對四爺,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的那份忠心,卻也是沒人能比的。所以,雍正皇帝表面上罵他,心裡卻是十分愛見他的。李衛陞官升得比誰都快,就是一個明證。不過他也很能給雍正爭氣,在朝裡、在外邊都給雍正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。

    當年在四阿哥府裡的,不光有狗兒坎兒這兩個孩子,還有鄔思道這位才思敏捷、謀事深遠的曠世奇才。也還有文覺、性音這兩個武功出類拔萃、世上難得一見的高僧和尚。在胤禎沒有當上皇帝之前,這些人都是最肯為他賣命的人,也都為他終於登上皇帝寶座出了大力。可是,雍正一旦當上了皇帝,卻又感到他們知道的事情太多,怕萬一洩露出去對自己不利。所以,就在雍正即位兩天後的一個夜裡,他們也都遭到了「粘竿處」的毒手,死於非命。可憐那個叫坎兒的孩子,因為他的差使是在書房裡給四爺管文墨,也替四爺照顧鄔思道和文覺、性音兩位和尚,他知道的又大多是雍正和阿哥黨爭奪皇位的事。他就成了第一個不能留下的人,與性音和尚一起走向了天國。鄔思道之所以熊夠倖免於難,一來因他是個殘疾,沒有了繼續參與政務和爭奪權位的本錢;二來,他又是位絕頂聰明的人。雍正剛一登基,他就提出,要從此歸隱林泉,作一個隱姓埋名、與世隔絕、永遠讓別人看不到的人。雍正念及他曾經為建立雍正皇朝立下的功勞,也真是對他下不了手,這才讓他離開了北京。但是卻不准他歸隱林泉,而只讓他歸隱於世,作個朝廷的耳目。這就是李衛和年羹堯兩人,把鄔思道介紹給諾敏的起因。不過這件事既屬秘密,楊名時是不可能知道的。別說他不知道,就連狗兒李衛也是迷迷糊糊的。他只知道他的坎兒兄弟是得了急病死的,夫妻倆還為此灑下了不少同情和懷念的眼淚。

    楊名時早就認識李衛了。當年李衛曾作過雲南監道,和楊名時有過一段交情,倆人談得十分投機。他知道要干今夜這事,非李衛這樣好大喜功的少年新進不可,非李衛這個從皇帝身邊出來的人不可,也非李衛這樣的潑皮無賴不可。可是,李衛遠在天邊,上哪兒去找他呢?今天真是巧了,想誰有誰。這李衛早不進京,晚不進京,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就來了,他怎麼能不高呼上大有眼呢?

    楊名時催促轎夫緊走幾步,來到李衛住的驛館門前,向守門的軍士遞過自己的名帖。那守門軍士一看,知道是位大人物。連忙過來打了個千說:「楊大人,按說,您老來,小的是一定要替您通稟的。可是,我們老爺剛才發下話來說,今天晚上,除了皇上,他誰都不見。他正把自己關在房子裡,給萬歲爺寫奏章哪!」

    「你看看我是什麼人再來說這話!」楊名時著急上火,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。

    那把門的又是一個千說:「大人,小的知道您老身份尊貴,可我家老爺的脾氣您大概也知道,小的擔待不起呀!老爺說了,今夜不論是誰來拜見,都要統統擋駕。等明天一早,他見過皇上以後,再挨家挨門地去給各位大人賠禮請安……」

    楊名時火了:「什麼什麼,我來拜他?我和他一樣的品級,我憑什麼要來拜他?他的底兒我還不知道嗎?他寫的什麼奏章,他會寫奏章嗎?」楊名時一怒之下,也不再和那個守門的糾纏,衝著裡面就大聲罵了起來,「李衛,你小子現在哪裡?給我滾出來!老子楊名時來了,你是見也不見?」

    話音剛落,便見李衛光著兩隻腳丫子跑了出來,一邊跑,一邊還大聲叫著:「好我的楊老師呀,你怎麼會到我這裡來?快,快進來,我這兒正作難呢。上次寫給皇上的奏折,皇上看了把我罵的那個慘哪!說我一封奏折裡錯別字三百七十一,佔了一半還多。皇上罵我混蛋,說我是個狗屁不通的東西。今兒個你來得正好,快幫我把這奏章寫完了,我請你喝酒行不行?哎,我聽人說你現在正在當著順天府的大主考。你怎麼會有功夫出來,又怎麼會找到我這裡來呢?」

    楊名時眼下沒功夫和這個叫化子說長道短,更不想上他屋裡去喝酒談天。他站在院子裡把考場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:「李衛,你知道這事有多大嗎?我如今既不能告到上書房,也不能告到順天府。天晚了,宮裡我又進不去。我都急死了,哪還有閒心陪你喝酒,幫你寫奏忻?快,你得給我想想辦法,這事我可是只能靠你了!」一邊說著,一邊把那個從伯論樓得來的考題遞了過去。

    李衛接過來一看,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認識。可是,李衛不愧是李衛,也不愧人稱「鬼不纏」,辦這一類的事他自有他的辦法。他回身叫過一個師爺來說:「去,你親自帶上幾個人把貢院給我封了。一個耗子也不能讓他跑了出來,同樣,也一個耗子不能讓他鑽了進去。」

    「是!不過,順天府的人要是遇上了,怎麼對答?」

    「媽的,你真苯!帶上我的名帖,讓他們瞧瞧不就得了。告訴他們說,趕明天我親自去見他們這些狗日的。」

    那師爺答應一聲帶著人走了,楊名時卻看得呆了:「我說李衛,你小子這是怎麼用人的?別人家請的師爺,都是幫助出出主意,寫寫文章什麼的,你可好,把師爺當帶兵的用了。」

    「咳,管他呢!他拿了我的錢,就得給我幹活。我這裡哪有那麼多的文章好寫?」

    那師爺果然麻利,片刻功夫便帶著百十個親兵飛馬走了。楊名時看著這情景,不由得又是一陣感慨:真是書生無用啊!這李衛斗大的字還認不了一口袋,可是幹起事來卻這麼雷厲風行,令出禁止。他真是個幹大事的材料,這「鬼不纏」的雅號還真叫對了!不過他細心一想,卻又有點想不通:「哎,小子,你當上江南布政使的消息我早就知道了,可你不在江南好好辦差卻到京城裡幹什麼來了?就是要向皇上述職,也不能帶這麼多的兵啊!剛才我怎麼沒有看見他們是藏在哪裡的?」

    李衛不出聲的笑了:「好我的楊老師,這可是你們這些個文人們不敢想、也不敢幹的事情。告訴你吧,兄弟我這『江南布政使』不過是個名號,是面旗子。其實,我幹的卻是殺頭掉腦袋的事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7 AM

正文 十六回 急用人八爺施權謀 聽訓政二李肩重任

    楊名時一驚:「啊?你說什麼?」

    「看看,看看,嚇著你了吧?別怕,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幹那些二百五的事。我這是請了聖命,要去山東剿賊的。」

    「剿的什麼賊?」楊名時莫名其妙地問。

    「咳,說了你也一個不認識,還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說的飛賊嘛。不過,他們的本事大,路子又寬。皇上告訴我說,要分而治之。該打的就打,要打得狠;該安撫的還要安撫,要讓他們心眼口服才行。這些人都是亡命賊,要招降他們,可不是件好辦的事啊!」

    他們在這裡聊了不多一會,那個帶隊的師爺回來交令了。說他們已經嚴密地封鎖了貢院,也抓到了伯倫樓的掌櫃。楊名時心裡踏實了,懸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了。

    李衛不但路子寬,面子也大。他的奏本一上去,皇上立刻就發下了詔諭:把張廷璐為首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鎖拿,押進獄神廟待勘。楊名時雖是首告,但也著令停止辦差,等候對質。這在楊名時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了。

    雍正皇帝即位還不到五個月,從孫嘉淦的鑄錢案子開始,緊接著就是山西官吏全都貪墨的醜聞。人們還沒來及喘口氣呢,又出了這駭人聽聞的科考舞弊案。雍正本來就是個斤斤計較的人,現在連著出事,他看誰都覺得不放心。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、軍機大臣張廷玉向皇上遞了折子,說因患瘧疾請旨調養,皇上准了。可是,朝廷裡的人誰能看不出來,他是引嫌迴避哪。他一走,皇上身邊就再也沒有可信之人了。明擺著的第一件大事,就是讓誰來審定這兩件大案呢?

    過了一天,聖旨發下,著大理寺正卿、刑部滿漢尚書、都察院御史組成班底,三法司合議會審山西和科考兩大案件。皇上發話說,一定要「從重讞獄,不得姑息」。放了這麼多人去一同審案,雍正還是不放心,就又欽點了李衛和圖裡琛兩人也來參加會審。李衛可不敢接這差事,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們說,李衛要是不來,他們就誰也不敢領旨。皇上知道,如今的朝廷中官吏們朋比結黨,層層糾纏,誰和誰也難以分開。沒準還真得有李衛這樣的二百五,才能鎮一鎮官場裡的邪氣。

    可是,貢院那裡的幾百舉子,從那天楊名時出走直到如今,還在裡面關著哪。他們既不能回家,又都無事可幹。這樣下去,要不了幾天就會鬧出大亂子來。於是皇上又下令,讓直隸學使李級擔任主考,重新出題,重新考試。而且皇上下了決心,這次恩科考試一定要考好,還一定不能再出事。李紱接到聖旨,就馬不停蹄地趕到北京面聖領旨。雍正放下手頭的事情,立刻就傳見了他。雍正說;「朕這次就任命了你這一個主考,是成、是敗,是貪贓枉法還是公正取士,全看你的了。該怎麼辦,你就給朕怎麼辦。要是把差使辦砸了,朕就用不著和你多說了。」

    李紱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進士,原來一直在京待選,不久前才放了直隸學使。這個人也曾和雍正皇帝有過一段淵緣。當年胤禎放差南巡時,曾經住進黑店。那天,要不是狗兒和坎兒機靈,他們就差點沒了性命。當時在這黑店裡住的,就有進京趕考的李紱和田文鏡兩人。只不過那時胤禎是微眼私訪,曾嚴令這二人不准說出他的真面目。現在雍正沒有了可信之人,才把他破格提拔了上來。

    不過,皇上還沒有對阿哥黨失去繼續爭取的希望。如今不是沒了張廷玉嗎,皇上就想,再考驗一下八哥允祀。允祀當著「首席王大臣」的職務,他不管,又讓何人來管呢?所以,不管是放了學差的李級,還是當了審案總管的李衛,在領過聖旨後,都要再找允祀去「聽訓」。允祀是個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氣。他從來不到上書房去當值,而是端坐家中,等候著人們上門請見。李紱因為自己即將進場,還因為他是個辦事十分認真的人,所以,一接到皇上的聖命,就坐著大轎趕往廉親王府。可是,他剛到門口就被一個小太監擋了駕:「站住!幹什麼的?」

    李紱並沒被這氣勢嚇倒,呈上手本:「欽點順天府主考李紱前來聽訓。」

    那小太監看了這位主考大人一眼,見他並沒有像別人那樣緊跟著手本就塞過來銀子,知道這位不是老摳兒,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外官。便輕蔑地笑笑說:「對不起,王爺正在裡面商議大事。放下話了,今日誰都不見。請回吧!」說完轉身就走,

    李紱忍著氣聽完這小太監的話,格格一笑說:「公公,你大概沒有聽清,我是皇上新點的學政。」

    那太監嘿嘿一笑,「什麼什麼?靴正?真新鮮,咱還沒聽說過這個官名呢。不管你是靴正,還是帽正,反正你不是雍正!請回吧,明天再來……」

    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說著,不防李紱「啪」地一掌打了過來,直打得他一個趔趄,差點沒倒了下去:「混蛋!你不懂國法,也不知皇憲,萬歲爺的帝號是你可以隨便褻瀆的嗎?滾進去稟告廉親王,就說我欽差大臣、順天府主考李紱已經來過,卻又被你趕走了。我明日就要進棘城去,顧不得再來聽訓了!」說罷,回頭向轎夫喝了一聲:「回轎,進城!」

    他這裡剛要轉身,卻見從府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一個中年太監。一邊跑,一邊還高聲喊道:「是李大人嗎?請留步!」那太監趕上前來,十分麻利地打了個千說,「李大人,奴才何柱兒給您叩頭了。」回過頭來,又訓斥那個小太監,「眼瞎了,沒看見這是李大人嗎?回頭等著我再來和你算帳!還不快去照料著李大人的隨從--李大人,您大人不記小人過,原諒這奴才一次。來來來,這邊走,八王爺正在等著您,還特意叫奴才出來接您哪。」

    李紱跟著何柱兒往裡走,但見繡閣綺戶,迴廊曲折,兩旁侍立著的丫頭足有四五十個,見他們走來,都規規矩矩地垂手讓路。再往前走,是一座水閣,朱漆廊柱,紫檀雕花。透過隱隱約約的湘竹簾子望進去,只見從地到頂,鑲嵌著一面巨大的玻璃屏。玻璃屏的後邊,一池碧綠的湖水,波光漣漣,卻是為臨窗垂釣而設。李紱不禁感慨萬分:什麼十年寒窗,什麼文戰告捷,什麼堂呼階諾,又什麼欽差學政,比起這瓊樓玉宇的龍種之家來,都一文不值!他正在出神,卻聽水閣裡八王爺允祀一聲高叫:「是李級、李大人嗎?不要報職名,快快請進。我正在等著你哪!」

    李紱又是一陣感慨,人說八爺善於擾絡人心,今日一見,果然不錯。他緊走兩步,來到門前,大聲報名:「臣李紱參見王爺,給王爺請安。」

    「哎,叫你不要報名進見嘛,你怎麼不聽呢?我一向是不講這些個規矩的,快,到這邊來坐。」

    李紱緊走兩步來到八爺面前,叩頭行禮。起身時卻見東邊窗前還有一個人,坐不像坐躺不像躺的正在看書。李紱進來,他連頭都沒抬一下。他正想著要不要主動地上前請安行禮,八爺一指那人說:「你不認識嗎?他就是十爺。他是從來也不肯拘禮的,你不要過去了。先坐下稍等片刻,我和李衛談完了,就和你說話。」

    李紱這才看見下邊的小凳上還有一個人,就是如今朝野聞名的李衛。他們倆是認識的,剛想點頭招呼,便聽八爺說話了:「李衛,皇上派你去主持這兩件大案,同去的還有圖裡琛。他也和你一樣,是個很能幹的人。你不要不高興,別人想來,皇上還不要哪。誰不知道你李衛的大名啊,你不幹又叫皇上找誰去?」

    「八爺,不是我不想去。您老想啊,這麼多的大人物都擠在一起,說是辦案,可究竟誰說了才算數呢?昨兒個我就向皇上辭了,可您今兒個又把我召來,這……」

    「咳,你這小子,說話也不看看地方。是我一定要留你嗎?實話告訴你,是馬齊奏明聖上把你留下來的。有些事,只能咱們心照不宣,是不能明說的。你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,還和我裝的什麼糊塗?你想啊,這件案子牽連了多少人?哪一個沒有背景?就是那十八房考官和這些問案的人,也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。他們非同年即故交,你不在中間說句公道話,這案子能審得下去嗎?」

    李衛長歎一聲說:「唉,好好好,我到差就是了。不過八爺,我可有一句話得先放到您這兒。這個案子既然到了我手裡,我能關照的一定會關照,關照不了那可就對不起了。反正,不論他們官大官小,出身門第,咱是一樣看待。到時候您八爺能體諒我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    八爺還沒說話,那邊坐著看書的十爺允祚就接口說道:「去去去,少在爺這裡說這些沒用的話。誰不知道你是個『鬼不纏』?難道八爺還會坑你不成?」

    別看李衛和八爺說話時規規矩矩,可十爺一答腔,他可就蹬鼻子上臉地開涮了:「怎麼,十爺,你既然知道我這『鬼不纏』的大名,你這大頭鬼就該躲得遠遠的。你還想在這兒湊數還是怎麼的?別看我李衛沒學問,可我心裡明白著哪。你也不瞧瞧這是件什麼案子,鬧得不好,案犯把承審官審了都是現成的。你要想試,就過來試試也行。不是我李衛吹牛,把你賣了你還得幫我數錢哪。」說著他回頭一看,旁還坐著李紱哪。就連忙改口,「不行,不行,我得走,我那裡還有一大堆事兒沒辦呢。八爺,小的這就給您告辭了。」他說著就跑上前來,磕頭不像磕頭,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裝了裝樣子,就飛跑著出去了。臨出門還沒忘向李紱說了句:「一家子,明兒見!」回頭又向十爺扮了個鬼臉。

    看著李衛走出去的的背影,八爺笑著說:「李紱,你不要笑話這李衛在我這裡沒規矩。他本是萬歲龍潛時的家奴,在阿哥府裡頭走動慣了,也就免不了熟不拘禮。他的小名叫狗兒,還有一個小同伴叫坎兒。那年他哥倆鬧惡作劇,差點把我門前的照壁都賣了……」

    說到這裡,八爺好像突然來了精神:「李紱啊,今天我就給你說說這故事,讓你也開開眼界。那年,他們倆剛到四爺府不久,還沒有起大名。我這府裡認識他的人,都還叫他們狗兒、坎兒的時候。有一天,這倆孩子到我府裡來辦事。走到路口,看見一家正在蓋房子。他們瞧著那家掌櫃的心太黑,怎麼不讓幹活的人吃飽呢?於是哥兒倆一商量就想給這家使點壞。狗兒走上前去問那掌櫃的,要不要磚,便宜。還說他們倆是八爺府裡的書僮,八爺嫌外邊門口的照壁太窄了,想換一面大的。這面嘛,就只好拆掉賣了。那掌櫃的一算計,八爺府上的東西能有差的嗎?哪一塊磚拆下來都比外面賣的強。可他仔細一想,又有點不大放心。就問:『能讓我先去量量嗎?』狗兒滿口答應,就把他領過來了。快到門口時才對他說:『你先在這兒等著,別讓八爺瞧見辦你一個私闖王府的罪名。』那人也果然聽話,就遠遠地站著等。狗兒看看門口的侍衛並不認識,也就正好給他們了機會。便對守門的說,他們倆是三爺府上的。三爺說,他看上了八爺府門前的照壁,想照樣也修一座,讓人來丈量一下尺寸。守門人想:這算什麼大事,用不著再進府請示,就答應了。那個掌櫃的量完,又問問價錢,還真合算,就買下來了。狗兒這小子還收了人家二十兩銀子的定錢,說好了明日就來拆。哪知到了第二天那掌櫃的領著人來拆照壁時,卻差點挨了打……你瞧瞧,他就是這樣一個跳皮孩子,真是誰都拿他沒法子。」八爺說到這裡,好像心中十分感慨:「官場裡的黑暗你是知道。現在京城裡出了這麼大的兩件案子,審案時沒有他這樣的人,是絕對不行的。咳,這小子,如今被萬歲調治成一員幹才了,真不容易呀!」突然,八爺意識到了什麼似的:「哎呀,你是來說正經事的,我怎麼只顧了說這些沒用的話。來,你坐過來些,咱們好好談談。你明日就要進貢院了,是嗎?」

    李紱怎麼也想不到,這位在朝中無人不知,也無人不誇的八爺竟是這麼的隨和,這麼的沒有架子。剛才他一下子就說了那麼多,好像是在講故事,又好像是意有所指。從他的話裡,聽不到一絲一毫對皇上的不敬,也聽不吐對李衛的輕蔑。李衛這個叫化子出身的孩子,在八爺的眼裡、嘴裡,就如自己府裡的家生兒--樣,享受著疼愛,也享受著信任。李衛剛從這裡出去時,還曾和他李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,稱他為「一家子」。當時,李紱心裡著實地不痛快,甚至有點蒙受侮辱的感覺。心想,你一個小叫化子,也配和我套近乎?現在聽了八爺的話,才明白八爺這是在有意地點撥他,要他不要小看了李衛這個人。李紱也是個聰明人,他打心裡感激八爺的這番提醒。因為他知道,李衛不但救過自己的命,他的背後是皇上啊!聽歪八爺問話,李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:「是。臣今日是專程前來聽訓的。」

    「哎,不要這樣說嘛。什麼訓不訓的,你的事我早就聽人說過了。大家都說,你是個清官,你不愛錢,不交朋友,潔身自好,寧靜談泊。聽說你連印結局發的銀子都不肯去領,外官們送你的冰敬,炭敬什麼的你更是不取一文。是這樣的嗎?」

    所謂「冰敬、炭敬」,全是由下邊的小官「孝敬」上司的,是「送禮」和「行賄」的一個竅門。李紱自視很高,這些錢他是從來不要的。聽到八爺問起這事,李紱起身一躬說:「回八王爺,學生家中薄有微產,也知道愛惜自己的名聲。所以不想取這些不義之財,以免玷辱了祖宗,也辜負了朝廷的重托。」

    「這就很難得嘛。」允祀感慨萬分地說,「有人說:大清朝裡無清官,這是什麼話!叫我說,你李紱就是位清官。只有不貪贓,才能不賣法,也才能成大器。這次萬歲從這麼多的臣子裡。獨獨的選中了你,要你來主持貢試,可見聖心燭照,我還有什麼可囑咐的呢?你就好好地幹吧。」

    李紱是頭一次和八王爺打交道,過去也常聽人說過「八賢王」的稱號。今天一見,這談吐,這風采,果然是不同尋常。他正在胡思亂想,卻聽八爺又說:「還有一件事,我得叮嚀你兩句。這次貢試因為中間出了差錯,舉子們不但不能出來,還要重新考過。唉,他們也可憐哪,昨兒個我聽說,有人昏倒了。他們在裡邊呆了這麼多天,帶進去的食物早就吃完了,怎麼會不餓昏呢。這件事錯在朝廷,朝廷就要擔起來。我已照會了戶部,在裡邊的人全都由戶部供飯。你進去以後,要查得緊一些,管得嚴一些。千萬不要讓那些黑了心的人,剋扣了舉子們的伙食。好了,該說的話我都說了。你既然有事,我也就不留你了。你,道乏吧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48 A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11:54 AM 編輯

正文 十七回 阿哥黨聯手再起事 老國舅失算入樊籠

    李紱剛走,老十就一臉不高興地說:「八哥,你犯得著和這小子說了這麼長時間嗎?」

    老八深沉地一笑說:「十弟,你見事不明啊。這個李紱,我敢說他是個心思慎密又深藏不露的人。你沒見李衛那小子來到這裡,看到什麼都是新鮮的,可這個李紱卻是一副目不斜視的清高。這樣人能幹大事,可也很難對付。我就是想試一試他的水到底有多深,看看能不能為我所用。唉,咱們吃虧就在於知人不明啊!」

    「好好好,八哥,別再說他了。老九和老十四他們倆給你請來了個神仙,不知你現在想不想見?」

    「誰?」

    「還能有誰呀,就是咱們前兩天說過的那位國舅爺--隆科多!」

    八爺拍手叫好:「行,你們幹得好,總算把這條大魚給釣上來了。只要他進了這個門,就逃不出我給他預備下的這張網!」

    首席王大臣允祀一聽說把隆科多叫來了,不覺得心中一陣驚喜:「好,他來了就好。為了結成這張網,我們費了多大的功夫啊!這就叫做『裝好金鉤釣大鱉』,今天總算把這個老狐狸給得不理直氣壯啊……康熙去世前的情景,總在他的眼前晃動,使他不得安寧……

    那還是發生在不久前的事情……當時,隆科多當著九門提督,掌握著拱衛京師的大權,有一天早晨,張廷玉奉了聖命,帶他走進那個宮中之宮的「窮廬」。康熙先命張廷玉向他宣讀了一份聖旨,說隆科多「勾結阿哥,陰謀造反,著即處死」。隆科多嚇壞了,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在什麼地方惹了聖怒。但康熙卻又命張廷玉讀了另一份詔書。這詔書與剛才那份相反,說「隆科多忠心事主,扶佐新君,著即升職為上書房大臣,領侍衛內大臣」兩份詔書,同樣有效,但內容卻完全相反。就是說,隆科多如果遵旨辦事,扶佐新君登基,他就能得到超次陞遷;否則,他就要立刻死於非命。這就是康熙對後事的安排,也就是那個有名的「生死兩遺詔」!隆科多當然不傻,也當然必須遵從康熙的遺命。他宣佈了聖祖皇帝遺詔,也使自己成了雍正皇朝的托孤重臣。但他的行為也得罪了八爺黨,變成了八爺必欲除掉的政敵,隆科多知道,八爺與十四爺是一夥的。十四爺讓他到八爺府來,他不敢不來。但是他又怎能安心地在這裡聽曲呢?

    現在,雍正皇帝即位已經將近半年了。除了吏治腐敗之外,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患,就是在朝廷內部湧動著的一股暗流,這股暗流又分作兩支,一支是老八為首的阿哥黨,另一支則是雍正的三兒子弘時。就阿哥黨方面說,自然是和雍正對著干的;而雍正的老大兒子弘時,也就是那位「三爺」,也是個有野心的人。他早就在各個方面極力地攏絡人了,隆科多就是弘時要拉到手裡的人之一。

    眼下,以八爺為首的阿哥黨,正在想方設法地爭取弘時;而弘時為了自己的前途,也在極力地向八叔他們靠攏,當然,他們之間也有不同之處。阿哥黨想的是利用弘時這個傻小子替他們打天下,爭江山。等搞垮了雍正之後,再來收拾弘時;弘時卻有他自己的打算,他想利用阿哥黨來擠掉父皇,逼他早日讓位,為自己順利登上寶座掃清障礙。隆科多被夾在兩大權勢中間,左右為難。他不知該如何對待他們,更不知要怎樣才能保住自己……

    他正在胡思亂想,門簾一挑,九爺允禟和十四爺允禵進來了。隆科多一驚之下,就連忙起身想要上前拜見,卻被老九攔住了:「哎哎哎,我們可不敢當。你是明牌正宗的皇舅,托孤重臣,見皇上尚且劍履不解,何況我們呢?來來來,老舅,您請坐。」

    隆科多雖然坐了下來,可是,他心裡卻一個勁地打鼓。這二位阿哥呢,也不聲不響地坐著。老九輕輕地搖著扇子,沉吟不語;老十四哪,雖然面帶笑容,神清氣閒,可他那兩隻明亮的大眼卻直盯盯地瞧著他。隆科多有點沉不住氣了,他問:「二位爺,你們說,皇上交辦的這差事,可怎麼辦好呢?」

    老九向在書房裡侍候的太監、使女和唱曲的女孩子們怒斥一聲:「你們,都給我出去!」

    這一聲喊,嚇跑了這裡的所有閒人,也把隆科多嚇得打了一個寒戰。可他抬頭看九爺時,見這位九爺臉上仍然是帶著笑容。隆科多鬧不清這二位惹不起的阿哥,心裡到底打著什麼主意。他問也不好,說也不是,竟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    書房牆上裝著的那個巨大的自鳴鐘,發出「卡塔卡嗒」的響聲,這聲音就好像敲在隆科多的心上,使他更加驚慌不定。就在這時,老十四一笑開言了:「隆科多,到現在你還想和我們打馬虎眼,是嗎?」

    隆科多忽聽此言,站也不是,坐也不對,吃吃地說道:「這這這,這是什麼話?有事情二位爺直說……我們佟家雖是皇家一脈,卻從來都是規規矩矩地,更沒有開罪過二位爺……你們說的奴才我……我聽不懂……」

    允禵還是從容地一笑:「隆科多,聽不懂你就給爺好好聽著!」他盯著隆科多看了半天才突然說:「今天我老十四和九爺一同,要借八爺這塊寶地和你握手言和,你看如何呢?」

    「什麼什麼,握手言和?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不和呀?十四爺,您這話是什麼意思,奴才不明白。」隆科多有足夠的聰明,他已經從十四爺那陰晴不定的話語中,聽出了弦外之音。他不敢再坐下去了,「二位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,奴才就告辭了。」說著,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口。

    老十四剛要叫住他,一直沒有說話的允禟卻嘿嘿一笑說:「十四弟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這是沒辦法的事。你不要攔他,叫他走吧。不過,李衛那小子剛從這裡出去。我估摸著,舅舅是不敢找他的。老舅這樣急急忙忙地要走,大概是去找圖裡琛的。科場的事剛出來,他不去打點一下能行嗎?」

    一句話說出口來,正想出門的隆科多突然又站住不走了。他不是不想走,是不能走,也不敢走了。別人不知道,可他自己心裡卻是清楚的。在弘時和張廷璐內外勾結,洩露考題的事上,他隆科多也插著一手哪。可這件他自己覺著做得天衣無縫的事,阿哥們卻怎麼知道了呢?他正在緊張地盤算著怎樣擺脫這件事,老九允禟說話了:「你害怕什麼呢?不就是和張廷璐做了些手腳,在一甲前十名裡包攬了三名嘛。其實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,還要再說一句,我們也不會在皇上面前揭穿你的。好歹咱們還有點交情嘛,隆科多你說是不是。」

    隆科多也不是膿包,他可不想就這麼低頭。他更知道只要是陷進了廉親王這個泥潭裡,再想拔出腳來就不容易了,事到如今,也只有拚死一搏這一條可走的路。他獰笑一聲開言了:「對,九爺說得不錯。我是在張廷璐那裡保下了一甲十名中的三人,可那卻不是為我自己保的。這三個人裡,一個是三爺弘時的人,一個是八爺府的太監何柱兒向我說的,而另一個則是十爺的人。怎麼,我代人說情,還要代人受過嗎?」

    「好啊,我們算看錯了你!原來你還真不是個人物,只能替別人說情,卻不願代別人受過。哼哼,說得真好!不過會說的不如會聽的,你這話也只能算是白說。我問你,八爺和十爺都是龍子鳳孫,他們的奴才想要個官當當,自會有人替他們跑腿,用不著轉彎抹角地去求你。更何況,你說何柱兒去找了你,又有什麼憑證?你既然是兩袖清風,剛才我一提到圖裡琛,你為什麼會嚇成了那樣?」允禟一邊說著,一邊走近前來逼到隆科多的身邊,「不過,爺也知道,光憑賄賂張廷璐這一條,是鎮不住你這位托孤重臣的。我再問你,佟國維是怎麼死的,誰向他下了毒手?說呀,你說?!」

    「不不不,不是我……他是我的七叔,我,我怎麼會害死他……」

    一提起佟國維,隆科多可真害怕了。這個佟國維,當然也是皇親國戚,早年曾經當過上書房大臣,也是康熙皇上十分信任和倚重的人物。可是,後來康熙第一次廢掉太子時,曾給百官下令讓群臣推薦太子,說無論百官選中了誰,就讓誰來接太子的位子。這句話後來並沒有兌現,因為康熙老皇上是用這方法來考驗皇子,也考驗群臣的。結果,不少人都上了當,在康熙的面前失寵了。八爺首當其衝,自然跑不掉。而佟國維也是受到株連的大臣中的一個,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個。說起來也許有些冤枉,但康熙老皇上這一招卻大出人意料之外了。佟國維是八爺黨中的一名親信,也是保八爺出力最大的人。許多大臣的保奏折子,都是在看到上書房大臣佟國維行動後才遞上去的。所以康熙恨佟國維也恨得最厲害,甚至在說到佟國維時,還罵他是「無恥」。當然,「推薦太子」這事鬧哄了幾天,也就不歡而散了。可佟國維卻因此受到「免去職務,回家反省」的處分。

    這件事情當時是人人皆知的。可人們卻不知道,就在這件事的背後,佟國維和他侄兒隆科多還悄悄地留了一手。那就是他們爺倆商量好了,佟國維既然已經亮明瞭「保八爺」的態度,也就用不著再遮遮掩掩的了,可是,隆科多卻並沒有暴露。於是佟國維就讓他公開地去保四爺胤禎。他們倆看準了,反正這兩個王爺其中之一,必定會接替皇位。老八勝了,佟國維也就佔了上風,那時,由佟國維出面保隆科多;反之,四爺勝了呢,再由隆科多出來保佟國維。為了怕以後兩人中的哪一個反悔,倆人還寫了字據,訂了約法,一式兩份,各執其一。

    後來,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他們的意料。四爺勝了,雍正皇朝建立了,隆科多因為保四爺登基的功勞,成了天子駕下第一重臣。他頭頂上的官職越來越多,手上的權勢也越來越大。按道理,他就應該用他的權力去保護佟國維,至少應該讓他復職。可是,隆科多知道,這事並不那麼好辦。因為佟國維是被康熙皇上趕下台的,他下台又是為了擁護老八,反對當時的太子胤礽,而太子和老四是一黨的。現在老四成了皇上,他怎麼敢替佟國維說話呢?萬一說錯了,被雍正皇上罵個灰頭灰臉事小,要追究起來,那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。

    隆科多反覆思量,這件事是絕對不能再提了。可是,佟國維不幹哪,他逼著要隆科多兌現諾言。隆科多覺得與其一直拖著,不如來個絕的。只要把佟國維害死,然後再奪回那張字據,這件事就一了百了,死無對證了。

    隆科多真的下手了,也真的幹成了。但是佟國維被害死以後,隆科多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手裡的那張字據!這件事幾乎成了隆科多挖不掉、抹不平的一件心事。可是,九爺卻怎麼知道了呢?更可怕的是隆科多剛才說話不謹慎,說了一句「我怎麼會害死他」,這不等於是自己招供了嘛。「害死他」這話讓九爺他們抓住把柄,隆科多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。

    允禟見隆科多一直沉思不語,便走上前來說:「其實,這事說大它就大,說小它就又變小了。比如說,那位曾經當過上書房大臣的佟國維,不是你隆科多的七叔嗎?他是不是和你共同訂立了什麼約法之類的東西,或者說,你有什麼字據落在了他的手中?比如說,他保八爺,而你卻保四爺。在這場爭奪江山的混戰裡,你們爺倆不管誰勝誰負,佟氏一門都是不倒翁。嗯,這主意確實不錯。不過後來你又不想這樣干了,於是,你的七叔就得『生病』,他既然生了病也就要吃『藥』。假如有人趁給他送藥的時候,多加了點什麼,他可就『身如五鼓銜山月,命似三更燈油盡』,想活也活不成了……」

    隆科多聽九爺說得這樣明白,不禁一聲大叫:「九爺,您……」

    「怕什麼?我還沒說完哪。」九爺悠閒地在廳裡來回踱著,「佟國維當然不能不死,可是,這老東西卻不知把那張字據放在了哪裡,是埋在房子裡了嗎?找!可是他一死,原來住的那座宅子可就要換主兒。換給誰呢?皇上一道旨意頒下,那宅子就歸了三阿哥弘時。這可怎麼辦呢?於是這急著找字據的人就又投到了三阿哥弘時的麾下。想方設法、死乞活賴地要和三阿哥換房子,而且高低換成了,可是,這位新屋主挖地三尺也沒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,那寶貝卻自己跑了。」說著老九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抖了一下,「看,它在我這兒哪!它怎麼會跑到我這裡呢?說來也很簡單。那個該死的老東西,一發現他吃了別人給他送的是毒藥,就什麼都明白了。也算是他臨死之前還沒有完全糊塗,他把這個小條子交給了八爺。八爺哪,又把它轉到了我的手中。」九爺得意洋洋的又把那紙條抖了一下說,「唉,這玩意雖小,可是它的作用卻不能低估。別看它只是一張不起眼的小紙片,可是它值錢!它能值一位頭上戴著『上書房大臣、太子太保、領侍衛內大臣、軍機大臣、京師御林軍總管、九門提督』這麼一大堆頭銜的那顆血淋淋的人頭!」

    「別說了,九爺、十四爺……你,你們想叫我……幹什麼,我都聽你們的吩咐……」

    好了,正戲唱完,該著十四爺出場了。他走上來拍拍隆科多的肩膀說:「別怕,老舅,你是有了年紀的人,也是身份貴重的人,尋常那些小事,我們敢麻煩你嗎?今天這事,咱們心裡明白就行了,對外邊權當什麼都沒說。你該幹什麼,還照樣地幹什麼。我們哪,也權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,這多好啊!不過,以後八爺這裡,會有用得著你的地方的。」他回頭向外喊了一嗓子:「哎,你們幾個唱曲的,快過來!現在不唱,更待何時呢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55 AM

正文 十八回 嚴刑法決心掃積弊 求節儉克己當先行

    李衛和圖裡琛兩人還真能幹,半個多月後,山西虧空和科場舞弊兩大案件審理終結。三法司已經擬出了對罪犯的處置方略,只是覺得牽涉的人太多,怕引起朝野震動,所以沒敢公佈。他們把兩案的細節分別寫成密折,用黃匣子封好,呈進了養心殿。請雍正皇帝親自裁決後,再頒發明詔。李衛和圖裡琛兩人,當然要把審案的事向八爺稟報。可是,來得不巧,八爺正忙著哪。發下話來說:你們審案的經過我全都知道了。我現在正在接見順天府主考李紱和各簾的房官,待會兒還要和十四爺商定選秀女的事情,你們直接去見皇上吧。告訴皇上,說我後響就進宮去了。

    這倆人只好來到宮門口遞牌子請見皇上。還好,不一刻功夫,太監就來傳旨說:「著李衛、圖裡琛到養心殿晉見!」

    他們來到養心殿,先見著了副總管太監邢年。一打聽,原來皇上正在用膳,二人連忙在廊沿下站住了。邢年笑著說:「二位,皇上已經發了話,你們倆都是侍衛,是自己人。不要講那麼多的禮數,該進就進去吧。皇上一邊進膳一邊和你們說事。」

    二人走進養心殿,叩頭參見之後,就站在一邊瞧著皇上用膳。李衛是跟皇上多年的老僕人了,他一看就喊上了:「喲,皇上就吃這個呀!咳,奴才是跟了皇上多年的人,當年就常常見到皇上每天只知拚命地做事,不但從來都不肯吃酒,而且膳也進得很清淡,這幾年,奴才離開了皇上身邊,沒見到皇上用膳。可奴才卻知道,那些個外官們,哪一個不是天天山珍海味的呀。他們中的哪一個,也比皇上吃得好啊!皇上別怪奴才多嘴,您位居九五至尊,每天又要處理那麼多的事情,得愛惜自個兒的身子骨兒呀,這,這這這,這御膳也大寒傖了些嘛。這也叫四菜一湯?三個都是素的,瞧,這清湯寡水的,哪像皇上用的膳啊。皇上,奴才要說您了,您不能這樣勒啃自己。奴才看著……心裡頭難受……」說著,說著,他竟然流下了眼淚。

    雍正一邊吃著一邊說:「李衛,你不懂啊。朕如今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想要什麼不能得到?想吃什麼又不能做來?可是,常言說得好,由儉入奢易,由奢返儉難哪!」他推開飯碗說,「好了,好了,不要再說這些了,朕現在急於知道的就是你們審案的結果,你們倆誰來說呀?」

    二人一聽這話連忙跪了下來,圖裡琛看了一眼李衛,李衛知道自己那點水兒,不敢強先賣弄,便向圖裡琛擠擠眼。圖裡琛也就不再推辭,拿出他們倆預備好的奏事節略說了起來,他足足說了半個時辰;才算把事情說完。雍正皇帝先是盤膝端坐,默默地靜聽。繼而又穿靴下地,來回地踱步。李衛瞧著雍正那陰晴不定的臉,心裡不由得一陣膽怯,跪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。等圖裡琛說完了,他才試探地問:「主子,這兩個案子一共牽連了一百八十三人。部議處分是:諾敏、張廷璐下邊的十九人,一律梟首示眾,其餘人等也要從重處分。至於他們二人,則又和別人不同,諾敏是遠支的皇親,張廷璐是世襲的子爵。國家素有議親議貴之制,殺了他們,會轟動天下的。應當如何處置,請皇上定奪。」

    雍正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,他眉頭緊蹙,雙眼閃光,一字一板地說:「王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。只要是該殺,別說是一百八十,就是一千八百,朕也絕不姑息!」他停了下來,又一邊思忖一邊說,「可是,就這樣結案,恐怕難以服眾。尤其是科場一案,眼下尚未審明嘛,朕擔心有人會看朕的笑話的,你們說是嗎?」

    皇上一句話出口,地下跪著的兩人全都大汗淋漓。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說,他們還沒有審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,這樣匆匆忙忙地結案,可是欺君之罪呀!李衛在心裡叫著,皇上啊,不是我們不想弄明白,這案子牽連的人太多、太大,我們不但是管不了,問不動,還不能對您明說呀!

   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,想了一下,緩緩地說:「你們不要害怕,這不關你們的事。朕知道你們有難處,又說不出口來。這個案子,朕雖然不在大理寺,可內中的關節卻一點也瞞不過朕。你們剛才說,此案張廷璐自己已經供認不諱,也沒有說是受了誰的指使。這可真是彌天大謊,騙誰都騙不過去!試題,是親手寫就的,也是聯親手置放在金櫃裡的。而張廷璐和楊名時,不過是臨到開場時才折開的。那麼--張廷璐的背後還有誰?試題是從何處洩露的?頭一個看到這試題的又是誰?是宮女?是太監?還是親王或者是阿哥呢?」

    雍正說的,圖裡琛和李衛早就想到了。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團就是:誰是第一個看到考題的人?或者是誰偷了考題,並且洩露給了別人?張廷璐當然是罪有應得,但他絕不是此案的罪魁禍首!雍正皇帝剛一開口,就把案子的核心點了出來,他們也真不好接口。李衛心眼多一些,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個頭說:「皇上,奴才們的這點心思難逃聖上明鑒。奴才只是想……光是外邊的風言風語,奴才們就已經招架不住了,怎麼能把案子再往宮裡引呢?其實據奴才的小見識,上書房大臣張廷玉稱病不朝,就有引嫌迴避的意思。說白了,他也是為了避禍。奴才以為,只有讓張廷璐來承擔全部罪責,才是唯一的選擇。宮裡的事可不能翻騰啊……」

    「是啊,是啊,你說得有道理。」雍正抬起頭來,注視著窗外,又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說,「宮中的事,別說是你們倆,就是讓朕親自問,恐怕也難以問清。你們兩人中,圖裡琛是朕的心腹,而你李衛是朕從火坑里拉巴出來的。正因為如此,朕才向你們說了這些。眼下,西邊正要開戰,年羹堯已經開赴前線。開仗就要有的有糧,就要增捐加賦。這捐賦要靠各地官員來收,糧餉要靠各省督撫去辦……唉,難哪!朕知道,如今的朝堂裡,有不少人在盼望著這次出兵打個大敗仗,打得全國一片大亂,百姓衣食無所。皇族裡頭,父子兄弟鬧家務,也鬧得越大、越亂,才越趁了他們的心。可是,朕不上當,絕不上這個當!朕要穩住前線,穩住朝局,一定得把全國治理好,治理成太平盛世。宮中的事,朕不說,別人誰也不敢說。可是,朕偏偏要說。不說出來,好像朕是可欺之君,連這點小事也看不透似的。哼,朕要真的是這樣糊塗,也枉為這四十年的雍親王了!」

    圖裡琛和李衛這才知道,皇上這是在發牢騷哪!他倆那懸著的心,這才算放下了。圖裡琛叩了個頭說:「皇上,既然如此,何不早降詔諭,果斷處置?至於宮中的事暖昧不明,不如暫時放開,以後再做處理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雍正發洩了一通之後,心中似乎也平靜了許多。他又長歎一聲說:「唉,殺人太多,總歸不是件好事,得寬容時且寬容吧。」突然他的臉色一沉,「可是,像諾敏和張廷璐這樣的人,罔視朝廷法紀,敗壞朕的名聲,對他們是絕不能寬容的。你們剛才說『議親議貴』,簡直可笑!諾敏一個沾不上邊的遠支外戚,算得哪一門的『親』;張廷璐一個小小的世襲子爵,又有什麼『貴』可言?從前有句話叫做『刑不上大夫』,可也得這些人能算得上『大夫』才行。諾敏和張廷璐能說自己是『大夫』嗎?他們也配這『大夫』二字?不,他們是一群混帳行子!他們見錢眼開,見利忘義,連天地君親師全都不管不要了,這樣的人,一定要從重處置,一定要見一個殺一個。殺,殺,殺!殺個乾乾淨淨,殺得一個不留!」

    李衛和圖裡琛都是一驚:哎,皇上剛剛還好好的,說要穩定朝局,不能大開殺戒,說殺人太多總歸不是件好事,怎麼正說著哪可就又變了呢?他們雖然常在皇上身邊,可哪知道雍正皇上的真意啊?雍正生來就是一個刻薄挑剔、不能容人的性子,山西和科場兩大案幾乎掃盡了他的臉面,他早已是忍無可忍了,早就想大開殺戒了。之所以沒有馬上下令殺人,並不是他的本意,而是迫於形勢,迫於大局,才不得不讓步。現在一提到諾敏和張廷璐這兩個人,他的怒火便又被激發了出來。滿腔的怒、恨和怨氣全都衝著這倆人來了。只聽他說:「朕意,諾敏和張廷璐兩人要定為腰斬,你們以為如何?」

    李衛和圖裡琛聽了這話又是一驚,怎麼?皇上怎麼能這樣給諾敏、張廷璐走罪呢?「腰斬」是僅次於凌遲的慘刑啊!李衛和圖裡琛二人都是參加了部議的,而且已經定了諾敏與張廷璐的罪是「斬立決」。參與定罪的官員們都說是「定得重了些」,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後再給他們減輕一點,比如改定為「絞刑」或者「賜死」等等。這樣諾敏和張廷璐雖然仍不免一死,可是,卻可以在死時少受一點痛苦。這個話留給皇上說出來,實際上是給皇上留了面子,這叫做「恩自上出」。可是,臣子們也有他們的難處。如把罪名定的過輕,那可就要獲罪了。怎樣做才能叫「體貼上意」呢?

    皇上剛才說,要給這兩人定為「腰斬」。也就是說,皇上駁回了大臣們的原議,這樣,不但參與審訊的各級官吏都有了不是,就連圖裡琛和李衛兩人,也都脫不了責任。他們的想法被皇上駁回了,而且他們知道,皇上從來是只說一遍的,他的話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,也不容許任何違拗。事情到了這一步,李衛他們也只能叩頭領旨,心裡儘管升起陣陣寒意,可是臉上卻不敢帶出來。

    雍正也許是覺得就這樣還不解氣,接著又說:「朕知道,諾敏和張廷璐這兩人,都是很會攏絡人心,也很有人緣的。按照如今官場裡的混帳規矩,這兩個死囚在被押赴刑場時,他們的門生故交,親朋好友們也都要去給他們送行。餞別呀,祭刑場啊,幫助收收屍呀,名堂多得很。朕要成全他們,既成全死人,也成全活人。你們替朕傳旨給順天府和京師各大衙門,讓那裡四品以上的官吏,在諾敏、張廷璐行刑時,不論是否沾親帶故,也不論是不是門生好友,統統都到西市去『觀瞻』。讓所有的人都去給這兩個墨吏送行,大有好處!」

    李衛剛想說話,卻被皇上厲聲打斷了:「李衛,你先不要說。你想說什麼,朕心裡清清楚楚。等你仔細聽完朕的話,聽清楚了,聽明白了,你再說不遲,這不是要殺貪官嗎?殺貪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。老百姓懂什麼,你貪墨了,皇上能不殺你嗎?如此而己。不行,只是這樣做效用不大,要叫當官的去看,一人也不許不去,朕就是要讓他們好好看看,看得心驚肉跳,看得筋骨酥軟,看得魂消魄喪,看得夢魂不安!這樣,以後他們的黑眼珠盯著白銀子時,就會有所驚覺,就得掂量掂量,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,就得想法給自己留條後路!朕告訴你們,這些當官的,都自稱是孔子和孟子的門徒,讓他們見一見這血淋淋的場面,比他們關在房子裡去讀一百部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還管用得多呢!」

    雍正皇帝說得唾沫飛濺,說得咬牙切齒,說得殺氣騰騰,也說得令人膽寒。好像覺得「腰斬」還不能懾服人心,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攆到西市,讓他們也都陪陪法場,丟盡臉面不可。連李衛這樣的潑皮無賴,都覺得皇上做得有點太過份了。刑場上,萬頭攢動,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,又要面對死者,又要面對百姓。「死祭」、「餞別」等等,當然是誰都不敢了,因為他們心裡害怕。可是,也會有人會因此而記恨的。皇上這樣不給百官留臉面的作法,能讓百官心服嗎?

    雍正皇帝一口氣說了這麼多,總算是舒盡了心中的怒氣。李衛雖然在雍正身邊生活了多年,可是,雍正這樣大發雷霆地處置官員,他還是第一次見到。嚇得他什麼話也不敢說了,他磕了個頭討好地說:「皇上真是聖明天子。殺雞就是要讓猴子看的嘛,不如此怎麼能鎮懾群丑?奴才請旨:諾敏與張廷璐之外,其餘應該處決的人是不是一併執行?這樣鎮懾力就會更大一些。尚有山西通省官員和一十八房考官,他們應受何等處分?伏請聖裁。以便奴才等好遵照行事。」

    「你們自己下去看著辦吧。先擬出個辦法來,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「扎!奴才等遵旨。」

    李衛和圖裡琛剛走,六宮都太監李德全就來了。他今年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,可是,還十分健旺。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時,他就升了六宮都太監,所以在皇宮裡很有面子,連雍正也不能不對他高看一些。見他來了,雍正忙問:「啊,是李德全嗎?你不是在老佛爺那裡侍候的嗎,到這裡來幹什麼來了?」

    「回主子爺,內務府給萬歲爺選了二百七十名秀女,今天全都在宮裡等候著要見皇上呢,她們是天不亮就進來的,已經等了很久了。老佛爺叫奴才來看看,皇上忙完了沒有,幾時能到那邊去?」

    「哦,這是什麼急事?朕還要見人哪,讓她們先等著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57 AM

正文 十九回 語輕薄眾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

    李德全上前一步說:「萬歲爺,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來攪和萬歲爺的事兒啊,是這樣,這些個女孩子早上都沒有吃飯,在宮裡等候見萬歲又跪了這麼長的時間,剛才有兩個已經跪得暈倒了。老佛爺心疼她們,這才叫奴才過來傳老佛爺的懿旨的。」

    一聽說是母后叫人來傳懿旨,雍正不能再說別的了:「哦,是這樣。太后選過了嗎?」

    「回聖上,太后老人家說,她身邊的人夠使的了,一個也不要。」

    「那就讓別的王爺們先選。」雍正不加思索地說,「各個王爺府裡,凡是缺人的,都可以挑自己看中的。就連二爺那裡,也要替他選幾個送去。他現在雖然還被囚禁著,可他畢竟是朕的哥哥呀。」

    李德全傻了。選秀女這事,歷來的規矩都是皇上先選,別人後選的。可今天皇上卻說要別人先選,他自己只要剩下的,這可真是希罕!他哪裡知道,雍正皇帝一心全放在朝政上,他從來都是不近女色的。他認為,只有不貪享樂,不近女色,嚴於待人,也嚴於律己才能當個好皇帝。他只想狠下一條心來,厲精圖治,身體力行,改革吏治,去建立他的強大帝國。他是這樣想的,也決心這樣幹下去,但是,他能不能成功呢?

    雍正皇上雖然不喜女色,但是要他不去選美也並不可能。放著太后派來的太監李德全在這兒,他如果不去,不是把太后的面子也給駁了嗎?正巧,一個小太監進來請旨說:「外邊有個叫方苞的人,遞了牌子,要請見萬歲。」

    雍正一聽說方苞來了,就顯得興奮異常。他立刻吩咐說:「請方先生暫在軍機處等候,朕要親自去接他。」說著他把臉一沉,對那個小太監和殿裡的人說,「你們都聽著,方苞是聖祖爺在世時的老臣,聖祖皇帝尚且稱先生而不叫名呢,你們怎可直呼其名?傳旨下去,以後無論是誰,也無論在哪裡見到方苞,都要稱先生,而不准稱名!」那小太監喏喏連聲地退了下去。

    雍正回頭又對李德全說,「你向太后稟報,說聖祖皇帝駕下老臣方苞先生來了。朕不能不先見他,請太后和眾位王爺再稍等一會兒,等這裡的事情一完,朕就立刻去給大後請安。」說罷,他匆勿換過衣服,便帶著一大幫太監走出了養心殿。

    方苞怎麼來了?他不是已經被康熙皇上「賜金還鄉」了嗎?是的,當時是有這麼一回書,可是老皇上讓走了的人,新皇上就不能再召回來嗎?不過,他回來得已經是太遲了。

    方苞在康熙和雍正兩朝中的作用,他的名聲,他的學問,他的威望,他那像傳奇一樣的生平,都是尋常人不能比擬的。人所共知,大清帝國是在前明被推翻之後建立的。建國之初,有不少人一時還接受不了滿族入主中華的歷史現實,也有很多人用各種方式來表示反抗,寫詩著文就是其中的一種,有反抗就有鎮壓,「文字獄」既然是老祖宗發明出來鎮懾文人的一大法寶,自然也就一用就靈,屢試不爽。這文字獄也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,有的確實是抓住了真憑實據。有的呢,則是某些人為了自己陞官發財而誣告陷害別人的。方苞就遇上了一回,也就成了其中的受害者。那時,方苞是桐城派的文壇領袖。有一位同鄉寫了一首叫做《詠黑牡丹》的詩,其中有這麼兩句:「奪朱非正色,異種也稱王」。如果單從字面上看,不過是文人騷客們酒酣耳熱之際的即興抒發。可是,讓別有用心的人一延伸,事情可就嚴重了,詩中的「朱」字,本來指的是紅色,但也可分析成是代表朱明皇朝的那個「朱」字。這樣一來,「奪朱」就不是「黑色蓋過紅色」,而成了「清朝替代前明」。那麼,「異種」二字,也就不能解釋為「牡丹的不同品種」,而是污罵大清王朝是「異種」了。寫詩的人,理所當然地被砍了頭。方苞是給這詩集作序的,自然也難逃厄運,被投進了大牢。後來雖然康熙已經覺察到方苞是受了冤枉的,並且下旨赦免了他。可是、卻因官場內幕的黑暗,沒有人告訴他,因而讓他多坐了好幾年的冤獄;還是因為官場的黑暗,在一次不分清紅皂白開監放人時、他又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出來。他化名叫歐陽宏,四處流浪而不敢回家。巧就巧在康熙皇帝一次微服出巡時,偏偏碰上了他,倆人一交談,又偏偏對上了心思,交上了朋友。於是這位方苞先生,就從文壇領袖--囚徒--流浪漢--皇帝的私交好友,最後成為在天子面前參贊機樞重務、稱先生而不名的布衣宰相。

    方苞在成了康熙皇帝身邊非官非民、亦師亦友的重要人物之後.還確實給老皇上康熙辦了不少大事。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幫助康熙選定了接班入,並參與起草了「大行皇帝遺詔」那份著名的「萬言書」。對康熙朝從大阿哥到十四阿哥之間的矛盾、鬥爭;他們為爭奪皇位而採用的手段;他們怎麼各顯才智。各闢蹊徑;怎樣同室操戈、刀劍齊鳴;怎麼箕豆相燃、互不留情的那一重重密不透風的黑幕,一層層籐纏絲蘿、錯綜複雜的關係,甚至誰說了什麼,幹過什麼,方苞比任何人都清楚。他真可謂是一位身在是非之中又無法擺脫的人,也是一位熙朝的活字典!許多事知道得太多,常常不是吉兆。方苞不僅知道得多,而且知道得細。甚至可以說,朝廷裡凡是重大的事情,幾乎沒有任何一點他不知道。一個人手裡掌握的機密越多,離死亡也就越近。康熙深明此理,所以這些事情辦完之後,為了保護他,就以「老邁無用賜金還鄉」的名義,把他放回家鄉去了。方苞也不糊塗,康熙一死,他就下定了決心,永遠再不出仕。他還在遠離鬧市的地方,修了別墅,種上梅花,要過一過清靜自然、無憂無慮的隱士生活。可是,康熙放走了他,雍正卻還時刻在想著他呢。雍正在登基之初,就發出了密詔,命江浙皖三省巡撫和兩江總督,向方苞送去了邀請,並轉達皇上殷切盼望方先生早日去京的情意。這些人接到聖旨,不敢怠慢,就輪著班,不分晝夜地前來拜訪。這哪裡是拜訪,分明是坐地催行!就這樣,一直拖了幾個月,方苞終於架不住了。雖然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,可是他不能不來,也不敢不來!

    他不想走進這個是非窩,可是,他剛剛踏進這個叫做「軍機處」的門坎,是非就找上來了。軍機處,是雍正年代才剛剛建立的機構。是雍正皇帝的一條新政,也是除了上書房之外的另一個機樞重地。可是,方苞進來的時候,這裡的人卻高談闊論正說得熱鬧哪。外邊走進來的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,人們都不認識,所以也沒有人和他打招呼。是的,當年聖祖皇帝在世的時候,方苞雖然幾乎是一人之下,萬萬人之上,但他卻沒有任何職名,也無需和京城的官吏們往來。除了張廷玉、馬齊和幾個皇子之外,確實是誰也沒見過他的尊容。現在他突然進來了,而且,一進來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裡。開始時,還真有人看見了,不過他們只是感到可笑,因為這個糟老頭子,長著一張干黃癟瘦的大長臉,留著兩撇細細的老鼠鬍鬚。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,顯得又寬又大。一雙精亮的小眼睛裡,閃著賊也似的光芒。看年紀嘛,大約有五十多歲。這相貌,這打扮,說句老實話,還確實讓人不敢恭維。他,他是幹什麼的呢?

    方苞才不管他們怎麼評價他呢。他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,專心致意地聽熱鬧。他想聽聽雍正新朝的這些個官員們,是怎樣為雍正皇上賣力的。可是,他不聽還好,一聽之下,使他大失所望。原來他們談得最起勁的,竟是一個京都紅妓蘇舜卿!有人在學著她說話的聲調;有人在說著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嬌情;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書畫樣樣拔尖的能耐;還有人在說她如何讓那個叫劉墨林的舉子吃了閉門羹。說的,笑的,鬧的,唱的,把這個堂堂機樞重地,翻成了歌樓酒肆。就在這時,忽然門口一聲高喊:「聖駕到!」隨著喊聲,雍正皇帝已經跨進了房門。

    事出倉促,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。搶著戴帽子的,掙扎著穿靴子的,乾瞪著倆眼嚇傻了的,忙亂中碰翻桌椅的,你擠我撞,你爭我搶,相互推拉,相互怒視,什麼樣的人都有,可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禮!方苞微微一笑,款款走上前去,彈彈袍子角上那並不存在的灰塵,從容不迫地跪下,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:「臣方苞奉旨覲見龍顏,恭請皇上萬歲金安!」

    雍正皇帝滿面笑容地站著受禮,又伸手把方苞攙起來說:「先生,你終於來了,叫朕想得好苦呀!算起來,你離開京城有二年了吧。這一向身子可好?嗯,看起來你滿面紅光,似乎是更健旺了,朕真是為你高興啊!來來來,你先請坐。」

    在場的人聽到皇上這樣說,才知道這老頭子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。這才覺得剛才說的話有些不妥,也才意識到還沒有向皇上行禮。他們連忙跪了下來參見皇上,可是,已經晚了!皇上早已收斂了笑容,冷冷地說:「這裡是軍機處,顧名思義,是處置軍國大事的樞要重地。你們膽敢在此大聲喧嘩已是不敬,還說些什麼粉頭妓女的醜聞,成何體統?說,誰讓你們到這裡來的?!」

    眾人面面相覷,誰也不敢開口,但又不敢總是拖著呀。人群裡官最大的就數那個叫李維鈞的了,他鼓著勇氣叩了個頭說:「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,前來叩見皇上陛辭的。因不知這裡是軍機處,只看著好像是幾間空房子,就進來歇息笑談。求萬歲恕臣等不知之罪。」

    「啊?這麼說,你倒是有理了?」雍正冷冷地說,「朕並沒說不讓你們進到軍機處,而是聽著你們那近於無恥的談話噁心!宋代是怎麼亡的你們都清楚,不就是因為文恬武嬉嗎?殷鑒不遠哪!」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維鈞,「你叫李維鈞是嗎?你是讀飽了書的翰林,難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個做官的樣子,回話也要老實回話嗎?朕下旨要天下官員不得觀劇,可你們卻在這裡大談青樓紅妓,把嫖娼爭彩的話頭都說到軍機處來了,真是無恥之尤!你們不是要『陛辭』嗎?好,這就算是辭了。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這些話,每人都寫出一份請罪折子遞進來讓朕看,你們,全都給朕出去!」

    皇上說,「這就算是辭了」,這話是什麼意思呢?是不是要把他們全都免職呢?沒準,那得看他們的請罪奏折寫得如何,也還得看皇上是不是會對他們開恩。看著他們一個個灰溜溜地低著頭走了出去,雍正又對門口站著的太監說:「你到內務府傳朕的旨意,在這個門口立一塊鐵牌。寫上:無論王公大臣,貴胃勳戚,不奉旨不得在此窺望,更不得擅自入內!還有,立刻從干清門侍衛中抽調人來,做軍機處的專職守護;再到戶部去傳旨,選派六名四品以上的官員,到這裡來做軍機章京。要不分晝夜,在此輪值承旨。」

    雍正皇帝說一句,小太監答應一聲。等皇上說完了,他利索地磕了個頭,便飛也似的傳旨去了。在這個過程中,方苞一聲未出,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在看著。雍正的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,他早就知道了。今天雍正當了皇帝,自然要比從前更嚴厲,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事,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。

    雍正回過頭來對方苞笑著說:「先生,真是想不到,你剛進京來,就看到了這窩心的事。好了,這也算完了朕的宿願,軍機處以後就成為朕的左右手了。原來朕想在這裡和先生好好說說話。可是,你看這裡現在要什麼沒什麼的,太不成話了。咱們還是到養心殿去談吧--邢年,告訴御膳房,給方先生準備午膳。叫他們拿出本事來,做得好一點。來來來,方先生,你和朕同乘鑾駕到宮裡去。」

    方苞連忙說:「萬歲,這怎麼能行?臣乃布衣白丁,豈敢褻瀆皇上萬乘之尊?那樣就要折了臣的陽壽了。」

    雍正哈哈大笑:「好,說得好啊!不過方先生,你是儒學大家,難道也信這些不成?既然你這樣說了,朕就和你安步當車,一同步入皇宮。」

    「臣方苞不勝榮幸。萬歲,請--」

    走在通往皇宮的路上,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見的人群看了一眼。心想,這可好,我本來不想在這紫禁城裡顯山露水的,叫皇上這麼一來,反倒更加出眾了。但他知道皇上的脾氣,從來是不容別人違拗的,也只好如此了。

    進了養心殿,皇上盤腿坐在大炕上。又命太監給方苞搬了一個繡墩來,方苞叩頭謝恩欠著身子坐了下來。養心殿曾是當年康熙在世時方苞常來常往的地方,如今新君即位,這裡已經換了主人。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,方苞不由得心情激動。他沒有急於說話,他知道,雍正皇上是個沉不住氣的人,他一定會先說的。果然,雍正一笑開言了,「先生,你知道朕為什麼一登基就把你請來嗎?」

    「皇上恕臣愚鈍,臣不知。」

    「不,不,你不會不知道的!如果你真的不知道,你就不會在家一直拖著不肯進京了--你且等等,別說話。朕絕無責怪你的意思,你也不要謝罪。這裡面的緣故,恐怕只有你知朕知。咱們心照不宣吧,這是朕想說的第一句話。第二句是,先帝當年怎樣待你,朕也會怎樣待你。你心裡不要存個『伴君如伴虎』的念頭,那樣就讓朕大失所望了。」

    雍正的話是笑著說的,可是方苞聽了卻不覺渾身打戰。對於這個四爺,方苞是太瞭解了。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決策中,方苞是起了關鍵性作用的。對於皇室內幕,方苞也可以說是瞭如指掌。雍正能夠即位,有方苞的一份功勞。但雍正那陰鷙狠辣,把恩怨看得極重的性格,方苞也是清楚的。方苞之所以遲遲不來北京,就是他拿不準這個新皇帝是要回報他方苞的舉薦之功呢,還是要用方苞這塊石頭,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黨?剛才皇上所說的兩句話,第一句,似乎是在怪他沒有馬上應召進京。但皇上又說出「心照不宣」和「朕知你知」的話,是原諒了他;第二句就更明白了,那是點明了你不要因為皇上的脾氣不好,而心存疑懼。更不應該有「伴君如伴虎」的念頭,在皇上的面前陽奉陰違!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壓力,是瞞不住方苞這個絕頂聰明的人的。此時此刻,方苞能不趕快表明自己的態度嗎?他連忙起身離座跪了下去:「臣怎麼能這樣做?臣又怎麼敢這樣做?方苞乃是一個待決的死囚,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以重任,言必聽,計必從,這樣的恩遇自古能有幾人?報答君恩就當以身許國,臣豈敢以利害禍福來規範自己的行為!況且萬歲還在藩邸龍潛時,臣就常常聆聽教誨。也深知萬歲待人則寬厚仁德,對事則是非分明,臣早已衷心感佩。臣不過一個窮儒,身受兩世國恩,怎敢以非禮之心來上對聖君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57 AM

正文 二十回 敬先賢君臣結同心 訓後生雍正動真情

    「方先生請起。」雍正放心了,「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。朕所期待的,就是你的這番話,這個心!朕召你進京來,為的是借你的才華,輔佐朕成功。將來,朕是一代令主,而你也將成為千古名儒--朕說這話,並不單單是酬謝你的功勞,你明白嗎?」

    「萬歲,臣並無尺寸之功於聖上,請皇上明訓。」

    「哈哈哈哈,」雍正開懷大笑,「你很會說話,也很能責己。這一點朕雖與你心照,但卻不能不宣,當初先帝立傳位遺詔時,你是在旁邊的。先帝曾在選朕或是選十四弟之間,長期猶疑不決,後來先帝徵詢你的意見,你是怎麼說的?」

   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,他怎麼也不明白,他和康熙皇上當年的對話,那個所謂「法不傳六耳」的談話,雍正怎麼會知道了?此刻雍正皇帝見這位學貫古今的大儒、被自己擺弄得惶恐不安,他發出了滿意的微笑,「方先生,你這是怎麼了?你忘了你曾經對先帝爺說的話了嗎?來,你看看這個吧!」

   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禮節把方苞老先生請進了皇宮。兩人剛一說話,雍正就問方苞說:「當初先帝在挑選繼位的皇子時,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間長期猶豫不決,後來,先帝又徵求先生的意見,你方先生卻只說了三個字,便讓先帝定下了決心,這三個字真可謂是一字干鈞啊!先生、你還記得這回事嗎?」

    方苞怎麼能忘了當時的情景?他清清楚楚地記得,那是在康熙六十年發生的事,是在號稱「宮內之宮」、「園內之園」的「窮廬」裡發生的事。「窮廬」,這個從外表看似乎一點也不惹眼的地方,座落在暢春園內一大片濃密的松林裡。在這裡侍候的太監,全都是被刺穿了耳膜和吞了啞藥的聾啞人。晚年的康熙就在這個十分隱秘,又絕對安全的小殿裡處理軍國大事,而其中最要緊的便是起草「遺詔」和選擇接替皇位的人。方苞並沒有任何官職,但他的地位卻分外重要。因為,他是老皇上的朋友,是唯一可以和康熙暢懷交談、毫無顧及的人,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難決的事情時,唯一可以咨詢的人,在諸皇子拚命爭奪承繼大權時,康熙和方苞談得最多的題目,便是逐個地品評各人的優劣。他們談論得最多、康熙皇帝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禎和老十四胤是。兩兄弟是一母所生,又各有各的長處和不足。最後,方苞建議說:「觀聖孫」。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,因為康熙最看中,也最喜愛的皇孫,就是四爺的二兒子弘歷。康熙當時並沒有明確表態,只是叮嚀方苞說:「朕要再想想,此事你千萬不能向外透露。法不傳六耳,一旦洩露出去,朕就是想保你,也是不能了。」方苞當然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,也知道假如他不聽康熙的招呼,就將受到最嚴厲的處分,恐怕殺頭、滅門都是有可能的。不過,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,事君以忠,待友以義,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還能不明白嗎?更何況康熙對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,現在讓方苞感到吃驚的是,這個只有康熙和方苞兩人知道的,「法不傳六耳」的秘密,雍正皇帝又是從哪裡得到的呢?

   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,這才微笑著拿出了一個黃匣子,取出裡面用黃綾包著的冊子來:「先生,請看,這是老人家留下來的御筆扎記。」

   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,打開一看,真的是先帝親筆所書,真的是先帝的手澤呀!只見上面有這樣的一筆記載:

    今日征問方苞:「諸子皆佳,出類拔萃者似為四阿哥與十四阿哥。然天下惟有一主,誰可當者?」方苞答奏:「唯有一法為皇上決疑。」問:「何法?」答曰:「觀聖孫!佳子佳孫,可保大清三代昌盛!」朕拊掌稱善:「大哉斯言!」六十年正月谷旦記。

    這篇扎記上的字跡一筆一劃俱都十分認真,卻略顯歪邪。很顯然是身在重病中的康熙,化費了很大努力寫成的。方苞看著這熟悉的字跡,想起當年康熙皇上對自己解衣衣之,推食食之的恩義,和同窗剪燭論文,共室密議朝政的情份,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似血似氣,又酸又熱的苦澀。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,兩行老淚奪眶而出。

    看著方苞如此動情,雍正皇帝不勝感慨。他起身下炕,在地上來回的踱步,心潮起伏地說:「為君難哪!先生當年雖然沒有明說,可是,先帝已經完全明白。朕身邊有他老人家的一個『好聖孫』,也就是現在的『四爺』寶貝勒弘歷。」雍正略一停頓,接著說道,「方先生,你好狠心哪!朕原來一心一意地想當個逍遙王爺,也不願像現在這樣做這天下第一難事。可是,你把朕推到了火爐上烤還覺得不夠,又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!從私心來說,朕對你甚是不滿;但就公心而論,你為大清奠定了三世鴻基,功在社稷,朕又要感激你。所以,無論公私,朕都要對你負責始終,你明白嗎?」

    方苞有什麼不明白的,他太明白了!康熙皇帝的決策過程。雍正是怎麼當上皇帝的,有哪一點不是方苞親眼目睹,親自參與的?對於這位皇上,方苞可以說是知之甚深。他也明白,剛才的這番話,是雍正不能不說的。方苞更清楚,皇上的話有一半是真的,卻有一半是假的。說真,就是雍正自己連做夢都在想著當皇帝,不但自己想當,而且更想讓兒子、孫子,世世代代都來做皇帝。要是不想,他當初還和阿哥們爭的什麼勁兒?說假,是指雍正剛才那「把朕推到火爐上」,「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」的話。那是貨真價實的假撇清,是做了樣子讓別人看,說出口來要別人聽的。不過,方苞現在既然來到這是非圈裡,也不能一見面就揭穿它。再說,揭穿了又有什麼意思呢?所以,方苞稍一思量,便回答說:「皇上如此推誠相見,臣怎敢不以愚鈍之才,為皇上效鞍馬之勞?但臣畢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,黃花昨日已去,夕陽昏月將至。臣恐怕誤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--曾記得聖上藩邸之中大有人才,何不選拔上來,幫助皇上在上書房裡辦些差使呢?」

    方苞的話,雍正皇上也是一聽就明,他這指的是鄔思道。是的,鄔思道確實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,可是,雍正卻有三不能用。其一,就是雍正認為鄔思道在幫助自己奪取皇位時,已經累得心力交瘁,不可能再有什麼新的建樹了;其二,鄔思道過去為四王爺盡力時,一直是隱姓埋名的,因為他曾經受過朝廷的通緝。雍正登基之後,突然啟用他,肯定會遭到別人的攻擊;其三,也是更重要的一點,就是鄔思道手裡掌握的有關雍正的機密太多了。不殺他已是寬典厚恩了,怎麼還能再用他?小用,他會覺得屈才;大用,他又會給自己掣肘。但是,雍正也知道,這三條理由,哪一條也不能明說。所以,他也只好「顧左右而言他」了,便說:「先生所見雖然不錯,但原來藩邸舊人,朕已用了不少了。年羹堯現在當著大將軍,戴鐸在作著福建按察使,就連李衛,也已做到了布政使。朕一向提倡天下為公,可又一直在用朕的舊人。讓這些人都成了出將入相的人物,後人將會怎樣評價朕的政績?再說鄔思道身有殘疾,也不便讓他在朝裡做官。唉,朕也有自己的難處啊!方先生,朕今日向你交了底,望你能體諒朕心。」他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,一回頭,見太監們已經抬著御膳桌子進來了,便親切地向方苞招呼一聲:「哦,咱們只顧了說話,瞧,是進膳的時候了,方先生,請,咱們邊吃邊談吧。」

    這桌御膳是特為方苞準備的,雖然說不上是皇宮大筵,可也足夠豐盛了,雍正皇帝讓方苞坐在自己身邊,還不斷地用筷子指著一道道的菜說:「請啊,方先生,不要客氣嘛。咱們君臣難得有機會在一起進膳。你愛吃什麼,就儘管吃呀。」

    和皇上一起進膳,方苞可不是頭一回。當初康熙皇上在世時,他經常能得到這個榮幸。康熙皇帝是位十分體貼下屬的君王,他知道,讓誰和皇上同坐,他也不敢放膽吃。所以總是單獨為方苞開上一席,好讓他吃得暢快。今天可好,這位新君讓自己坐在他的身邊,兩人又挨得這樣近,而且這位皇帝又是個臉色說變就變的冷面王,方苞能吃得下去嗎?他恭謹地欠著身子坐下。一邊回答著雍正的問話,一邊小心翼翼地動筷子。心裡還在不停地打著算盤,生怕給皇上一個壞印象。這不是吃飯,這簡直是活受罪!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簡單,吃得既少,還不愛葷腥油膩。方苞才剛吃了一點,皇上已經要漱口了。方苞一見這情景,連忙起身就要謝恩,卻被雍正一笑攔住了:「方先生,朕知道你還沒吃飽哪。先帝在時,常常開玩笑說,『別人是心寬體胖,可方苞卻是體不胖而心寬。他是位放開肚皮吃飯,立定腳跟做人的君子』。今天這膳食是專為你預備的,並不合朕的胃口,所以朕不能陪你了。朕到裡邊去看折子,你能吃就多吃些。要不,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。」

    雍正說完就抽身進去了,方苞這才放下了心。說實話,他今天早晨因為趕著進宮沒有吃好,還真是餓了。皇上一走,方苞如釋重負。連三趕二地扒拉了幾口,就忙放下筷子,進去謝恩了。雍正一邊奮筆疾書,一邊說:「方先生,吃好了嗎?請坐下,朕馬上就完。」

    方苞謝恩入座,心裡卻在想:好,還是當年那份勤勉。嗯,算得上個好皇帝!是的,從方苞見到雍正皇帝到現在,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。他們之間的談話,也可以說是坦率和真誠的。儘管方苞初來時的疑懼並沒完全消失,但雍正卻用自己的行動,使方苞對他多了幾分信心。

    小太監進來請旨,說馬齊、隆科多和李衛、田文鏡、楊名時以及孫嘉淦,都正在外邊等著請見皇上。雍正放下筆來,揉揉手腕,高興地說:「好啊,傳他們進來。先生你只管坐著別動,也無需和他們見禮。」方苞聽了心中又是一動:哦,今天來的正是鑄錢、山西和科考三個轟動全國大案的官吏,看來是要我幫皇帝說話了。可是,皇上既然沒有明說,我又怎麼能隨便開口呢?

    一群臣子列隊進內,向皇上叩見行禮。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邊的方苞。可是,大家卻並不認識,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,為什麼會有這樣特殊的資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禮。只有馬齊,因原來就是上書房大臣,曾經見到過方苞。可是,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,算是打了招呼,卻不敢冒然說話。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,笑著對從大臣說:「好好好,今天三路諸侯齊到,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『孟津會』了。李衛,你是這三個案件掌總的,你就先說說吧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李衛答應一聲,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折子來。不過,方苞卻不知道,李衛所看的卻不是一般人所謂的「奏折」。他看的,是他自己畫出來。別人誰都不懂的圖。那上面,全都是各種各樣的記號。有的地方是個人頭,有的地方卻像是一個大瓜。可就這鬼畫符似的圖畫,李衛眼睛瞄著,嘴上說著,竟然也把這三大案件說了個明明白白,一絲不爽。

    雍正一句也沒有插言,一直等到李衛說完了才問:「完了嗎?」

    「回皇上,奴才說完了。」

    「諾敏是什麼處分?」

    「回萬歲話,奴才等擬定的是腰斬。」

    「張廷璐呢?」

    「他和諾敏有所不同。奴才和圖裡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議了一下,覺得這是個受賄貪墨、科場舞弊的案子,更應該從重處分,所以定為凌遲。」

    雍正在思考著,好大一會沒有說話。突然,他回過頭來問方苞:「先生,你看他們擬的罪名合適嗎?」

   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:「萬歲,臣以為定得都太重了些。」

    「嗯?」

    「萬歲以嚴刑竣法來改革吏治的本意,臣以為切中時弊。」他向李衛看了一眼又說,「但他們沒有體察萬歲的初衷,定得重了些。比如諾敏的罪,顯而易見是受了下屬的攛掇,才上下勾連,通同作弊的。他的主要罪狀是欺蒙君上,袒護下屬。現在既然放過他的下屬,對諾敏的量刑似也應該從輕。為了給朝廷稍存臉面,應判『賜自盡』更為合適;張廷璐一案並未審明。為整飭吏治,殺一儆百,對此案從重從快,這想法是好的。但納賄並非十惡不赦之罪,與叛上謀逆是有區別的。如果給他定了凌遲,就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。以後真的有人稱兵造反,當如何處置呢?所以臣以為,定為腰斬足矣。」

    雍正皇上暗自稱讚:好,方苞不愧大家,說出話來真有畫龍點睛的功效。而其中最讓雍正感到得體的是兩句話:第一句「給朝廷稍存臉面」。雍正心裡明白,方苞指的是皇上剛剛表彰了諾敏是「天下第一撫臣」,轉臉就又把他處以腰斬,確實是讓皇上沒法下台;第二句,方苞說的「此案並未審明」,更是一針見血。以「並未審明」之罪加以極刑,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。李衛在一旁聽了,心中也是極為佩服:嘿,這老頭兒,還真有兩下子!馬齊也從案件審理中大約知道,這裡面是戲中有戲的。但他久經大難,早就心止如水了。在這種場合裡,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說。隆科多聽到方苞說什麼「謀逆」、「造反」之類的話,心裡就有點發虛。他也是只能老實地聽,卻不敢多說一句。

    可這裡面還有個刺兒頭,就是那個孫嘉淦。在鑄錢大案裡,孫嘉淦先是受了申斥,繼而又升了官職,他有點浮燥了。此時他見房裡人都沉默不語,就上前跪了跪說話了:「萬歲,不能這樣!方老先生的大作,臣是從小就讀過的,也從中受益匪淺。可今天聆聽他的這番言論,卻又大失所望!請問方先生,您既然說『案子並未審明』,就該要求查個水落石出,然後分別等次,按律嚴究。怎麼能這樣稀里糊塗的就說要結案呢?」

    方苞沒想到雍正身邊還有這樣大膽的人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嘉淦,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。直看得孫嘉淦心裡有點發毛了,才微微笑了笑說:「好,說得好。你既然稱我為『老先生』,我也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『後生小子』了。你只懂得一個『執法要嚴』,可你卻不懂在情、理、法這三個字中,還有經有權,各不相同,而在衡量時又要分出輕重、緩急來。天下之大,道藏之深,不是一句話能夠概括的,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夠量准的。就用你自己經歷過的事來說吧,聖上採用了你的鑄錢之法,卻又曾貶降了你的官職,你難道不能從其中悟出來一點道理嗎?」

    孫嘉淦頭一梗還要反駁,雍正卻搶先發話了:「孫嘉淦,你還太嫩啊!諾敏和張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親近和信任的大臣,可是,他們還是辜負了朕的殷切期望。先帝在日,總是講『清水池塘不養魚』,而要『和光同塵』的道理,朕當時也不甚明白。如今朕自己碰上了這些事情,也算悟出了一點。你們都知道,朕是虔信佛教的。佛心無處不慈悲,朕平日走路時,連別人頭上的影子都從不敢踩,何況殺人!現在天下官吏貪賄之風,已經鬧到不狠心整飭、不開殺戒不行了!可這殺戒應該開多大?殺人應該殺多少?像這樣的巨案、大案,一下子就有幾百顆人頭落地,後世的人將怎麼評價朕這個皇帝?孫嘉淦啊,天也給了你一顆心,你就用這顆心去好好想想。想好了,想清楚了,再來方先生面前嘵舌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58 AM

正文 二十一回 肩重任必須公忠能 治亂世豈可無約法

    雍正皇帝迫於局勢不得不作出讓步,將苛刑竣法稍稍收斂,也將對諾敏和張廷璐的處分稍稍減輕。不過他的這種處境,這種心情,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。孫嘉淦出頭反對,受到了方苞的教訓,皇上也嚴厲地責備了他。孫嘉淦不言聲了,可是,在一旁的田文鏡卻忍不住還想說話。孫嘉淦說的是考場舞弊案,追的是「尚未審明」這句話。田文鏡呢?他是山西官員貪賄案的見證和首告人,他覺得就這樣給諾敏一個「賜死」的處分,太便宜諾敏這小子了。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時遭到的種種非難和羞辱,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。不行,不能讓諾敏這樣死,我得再向皇上奏本,起碼也要他像張廷璐那樣,鬧個「腰斬」什麼的,才能消我心頭之恨。可是,他這裡剛想說話,卻早被雍正皇上看見了。雍正踱著步子來到近前,指著田文鏡對方苞說:「方老先生,你來看,這就是揭開山西秘密的田文鏡,他可是朕的老相識了--田文鏡,當年黑風黃水店的事你還記得嗎?」

    皇上此言一出,把田文鏡驚得差點喊出聲來。皇上說的那個黑風黃水店的事,田文鏡怎麼不記得?他不但記得,而且是永遠也不能忘懷的。那年田文鏡和李紱兩人進京趕考,在黃河灘上住進了黑店,被店主用麻藥放翻。要不是湊巧遇上當時還是皇子的四爺,要不是四爺手下有狗兒和坎兒這兩個機靈的孩子,他和李紱就沒命了。可是,第二天臨別時,四爺分明交代過一句話:「黑風黃水店的事,以後不要說出去,說了對你們不會有好處的。」後來田文鏡和李紱來到北京,才知道四爺的深意,那是怕他們攪進阿哥黨裡去。他們當然不會想到,這趟黃河故道行的後面,還有雍正皇帝永遠也不能向人說出的一段秘密。不過,這倆人還是從心底感激四爺的。四爺當上皇帝後,他們都受到了重用,幹得也都很賣力。他們覺得,不這樣,就無以報答皇上對他們的救命和知遇之恩。可是,田文鏡卻怎麼也想不到,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說出來的事情,萬歲自己卻把它翻出來了。他連忙叩了個頭回奏說:「萬歲,臣怎敢忘了聖上的生死骨肉深恩?當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,臣早就化作灰燼了。但臣謹記萬歲當年的諄諄囑咐,雖時刻銘記心頭,卻不敢在人前有絲毫賣弄。」

    「是啊,是啊。常言說君臣際遇難,如此生死際遇,更是一生難得第二次。正因其難,所以朕也是輕易不肯妄言際遇,也並不指望你和李紱二人來報答朕的恩情。聖人云:君子愛人以德。朕用人從來都出自公心的,從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來攏絡人。朕今日舊事重提,是看你確實是個有良心的人,知道要忘身報恩不計較利害。好,很好,朕要的就是你這個良心,你這忘身報恩的良心。只要有了這良心,你就大膽地幹下去吧,你會終生受用不盡,朕也絕不會虧待你的。」

    殿裡的人聽了他們君臣之間的對話,都不免吃驚。因為在雍正登基之前,這倆人都是默默無聞的人物呀。人們只知道李紱是正牌的科甲出身,而田文鏡則是納捐除授的。化錢買的官本來是不吃香的,可是,田文鏡卻有幸當上了去陝西向年羹堯傳旨的「宣旨使」,他回來時又攪起了山西這場大案。怪就怪在皇上還真聽他田文鏡的,田文鏡說山西有事,山西果然就出了事。那位李紱,原來的官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差,要論資歷,還嫩著哪!可是,科場舞弊案剛一發現,他就被任命為順天府恩科的主考,而且還只用他一人,連個打下手的人都沒有,這是多大的信任哪!他們倆怎麼升得這樣快呢?哦,現在明白了,原來這兩人還和皇上有這麼一段淵緣啊。方苞想的更多,因為此前不久,皇上還對他說,不能多用私人,可田文鏡與李紱不也是與雍正關係密切的人嗎?眼下看看在這養心殿的人,除了馬齊這個熙朝老人外,哪一個不是雍正親手提拔上來的呢?

    他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,舊文鏡卻開言了:「臣田文鏡身受兩朝國恩,並不是僅僅為了黑風黃水店的事要報答皇上。聖祖爺在位時,臣只知對聖祖盡忠效力;當今皇上即位,臣也只知為皇上盡忠效力。其它皆是身外之物,臣從來也不去想它。萬歲適才所言的『忘身報恩』一語,臣不敢當。」

    方苞聽他這樣一說就明白了:哦,這人別看不是科舉出身,可他說話卻很得體,也很會投人所好,讓你挑不出他的一點毛病來。再細心一想,雍正剛登大室,要是不這樣破格用人,還真是不能成就大事。難道不用他們,還能用心懷二志之人嗎?想到這裡,他便點頭插言說:「嗯,好。公、忠、能,三者俱備,難得呀!」

    田文鏡剛才說的已經讓雍正皇上很滿意了,方苞這麼一點,更點得正是地方。雍正覺得好像讓人給搔了癢癢似的,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服。他的臉上都放出光來了:「方先生,說得好。說得好啊!田文鏡職位並不高,可是他卻能忠心用事,一心為公,不枉了朕對他的一片期待之情。諾敏也曾是朕的親信大臣啊,他上下勾連,狼狽為奸,不論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,都是要風有風,要雨有雨的人物。田文鏡路過山西時,諾敏正是飛揚拔扈,不可一時之際。田文鏡偏偏在別人都看不到的地方,在別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。而且從不能插手處插手,從不能進步處進步,終於使此案真相大白於天下。這番捏沙成團的手段,堪稱一個『能』字。事君以忠,一心為公,都是臣子的本份,但這個『能』字卻不是人人都可以辦到的。方先生給他概括為『公、忠、能』三個大字,這話說得真好,可以當作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經!」

    聽到皇上這樣評價自己,田文鏡心裡的那份得意就別提了。他可不傻,他心裡明白著哪!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,他田文鏡的這個「能」字,其實並非他自己的本事,而是比他更「能」的鄔思道替他掙來的,或者換句話說,是他田文鏡用高價買來的,皇上將會怎麼看他呢?

    一直沒有說話的馬齊現在可找到機會了:「聖上此言極是!大凡一個人受了朝廷的厚恩,總是要報答的。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,最起碼也能作到體貼聖心,為國分憂。所以,這忠與公二字不難。難就難在既忠且公而又能,三者俱備。如今天下百廢待舉,像田文鏡這樣的能員,臣以為越多越好。」

    馬齊不愧是兩朝元老,這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,說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愛聽的話。雍正不禁擊節讚賞:「對呀,就是這句話。朕今天還想說說李衛,他本來是朕的家奴,表面看來好像也沒什麼大學問,朕為什麼這樣重用他呢?就是因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為朝廷盡忠,為百姓做事。有時事情迫在眉睫,他不請旨就去辦了,而且常常辦得很好。難道他就不明白萬一辦砸了,自己也要承擔罪責嗎?不,他沒有想到要事事處處成全自己。可是,他沒想到的,朕卻要替他想到。朕要成全他,因為成全了他,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!常言說得好:『有心栽花花不開,無意插柳柳成蔭』。一個人不論做什麼事,都不要故意去做,故意地要做給別人看。就如你們科甲出身的人,動不動就先想到『名』,想到要保持名節呀,要揚名萬代呀,這很不好。因為你一想到要留名,就不能全公,全忠,也自然不能全能了。孫嘉淦,你現在知道朕為什麼要先挫辱了你,然後再升你的官職了嗎?」

    孫嘉淦聽皇上說得雲遮霧罩,正不得要領哪,突然皇上把話題又轉到自己身上,而且還又是指責。聽皇上話裡的意思,好像連李衛這混小子都比他強。他心裡不服氣卻又不敢明說:「皇上,請恕臣愚昧。臣請皇上明訓……」

    雍正回過頭來看了看孫嘉淦,見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恐懼,雍正滿意了。他在心裡說,嗯,朕要的就是這樣的人。他盯著孫嘉淦看了好久才說:「那天朕把你趕出了養心殿,你卻想在午門自盡,有這回事嗎?」

    「……回皇上,有……」

    「做兒子的受到父母的責備,想不通便要去自殺,給父母留下一個不慈的罪名,這算得上是為父母盡孝嗎?」

    「不,不算盡孝。」

    「臣子受了君王的責備,感到受了屈辱,便也去自殺,給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,這算得上是盡忠嗎?」

    「不,不能算。」

    「著啊!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,不想想其中的原因,也不想想這件事情的後果,就要撞死在午門,給自己邀得一個『屍諫』的美名,讓自己能名垂青史,標榜萬代。你的心願達到了,可是,在養心殿裡坐著的朕呢?後世將怎樣評價朕這個皇帝呢?」

    話說到這個份上,真有醍醐灌頂的功效,孫嘉淦磕下頭去:「萬歲,臣知錯了。」

    雍正放聲大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這就對了。告訴你們,朕自己就是個孤臣,也是在四周皆敵,一片喊打聲中苦鬥過來的,所以朕最不喜歡的就是膿包軟蛋,但朕也絕不贊成那種只知逞血氣之勇、匹夫之勇的人。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備的人,是像田文鏡和李衛這樣的人!」

    眾大臣聽皇上說得如此入情入理,心中都十分感動,一齊跪倒:「臣等一定要凜遵聖命!」

    雍正見說服了眾人,心裡也是十分高興,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裡還正在等著他哪,便笑了笑說:「今天就到這裡吧。方先生且不要回去,順天府恩科的試卷已經送進來了。請先生把他們選的一、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,從中選出三十名好的來,朕回來時再看看。哦,對了,貴州省巡撫出缺,吏部提了個名單上來讓朕挑選。朕的意思,楊名時就很好嘛。楊名時,你自己看呢?」

    雍正今天是正在興頭上,其實委派什麼人去做事,還用得著問下邊嗎?這不,他這一問,還真問出題目來了。楊名時進來這半天還沒有說話,不是他不想說。是因為沒逮著機會。吏部的人前兩天就透信給他,說,想派他到貴州去當巡撫,他聽了很不高興。因為他知道,貴州是個有名的「天無三日晴,地無三尺平,人無三分銀」的窮地方。那裡苗瑤雜居,土司猖獗,割據一方,危害全省,號稱「天下第一難治」。再加上雲南總督蔡珽,又是個蠻不講理的人,仗著手中有兵,什麼事情都敢幹,尤其是愛干涉地方行政、民政,和他共事,可以說是難是加難。他正在想著怎麼向皇上委婉地說明,求皇上開恩,免去了他的差事,不料皇上卻搶先說了出來,鬧得他手足無措了。不過,這楊名時也不是不敢說話的人,他略一思忖就老實地頂了回去:「回皇上,臣不願去!」

    此言一出,殿裡的人全都驚得呆住了。怎麼,這楊名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?竟敢當面頂撞皇上,拒不遵從皇上的指派。要知道,這可是殺頭之罪呀!不要說別人,連方苞都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。方苞是見過大世面、也懂得規矩的人啊,廟堂之上,皇帝面前,誰敢對皇上這般無理呀?任何一代的君主,也都是金口玉言,說一不二的。更何況雍正的脾氣個別,他說話從來是只說一遍,必須遵從而不容反抗的。楊名時是瘋了,傻了,還是腦子出了毛病?誰給他了這麼大的膽子,敢當面頂撞皇帝呢?方苞今天算真的開眼界了,敢情;打從他來到雍正身邊,聽到的,見到的,全都是這性子!方苞就是想從中調和,也不知打哪兒開口了。

    雍正做夢也沒有想到,這個楊名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他本來是要走的,太后那裡可能早就等不及了。他原想著,自己已經說了,楊名時叩頭謝恩,說一聲遵旨,這事就完了。現在,楊名時說的卻是:「臣不願去」,這可真稀罕!要知道,雍正從當王爺,甚至還在當貝勒的時候,就沒聽誰敢說這樣的話,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!他突然站定身子,用懷疑的口氣厲聲問道:「嗯?朕沒有聽明白,你再說一遍!」

    「是,臣不願去貴州。」

    這次雍正可不能再說沒聽清了:「什麼什麼,你不願去貴州?你想幹什麼?」

    「回萬歲,貴州巡撫一職非臣所能,臣寧願還回湖廣去當藩台,也不願陞遷。」

    雍正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這是他就要發火的前兆。他向身邊的太監要了一杯熱茶來,喝了一口,獰笑著說:「很好,很好!你不願去貴州,卻要回湖廣,可湖廣也不是最好的地方!聽人說過嗎,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那裡才是好地方哪。朕要派你去杭州當個布政使,大概你就滿意了。你願意去嗎?!」

    楊名時並沒有被雍正的氣勢嚇住,他抬起頭來莊重地說:「萬歲誤解了臣的意思,臣並非貪圖享受、畏懼艱險之人。據臣所知,從康熙五十九年至今,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,貴州巡撫一職,已經換了七任。除了其中一人是因為父親病故報了丁憂的,難道另外的六人都不稱職嗎?不!是他們的頭上壓著一位蔡大人,蔡上將!臣招惹不起這位國家柱石,就是遵旨去了,恐怕要不了一年,就會因毫無建樹而被參革回來。到那時,臣將無法向聖上交代,也違背了聖上命臣去黔的宗旨。且萬歲命臣去貴州,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職,臣不想當這第八人。因為臣知道,此等重要職務頻繁更換、形同兒戲的作法,不是萬歲的初衷。所以臣寧願到烏里雅蘇臺軍前去效力,也不願到貴州去。」

    楊名時說得振振有詞,擲地有聲,在場的人無不動容,方苞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了,他覺得就是只聽聽楊名時這話,也算不虛此行了。

    雍正盯著楊名時看了好久才說:「蔡珽此人,剛愎自用,不能容人,是他的短處。但他能帶兵,能打仗,在那裡沒有他也是不行的。你既然這樣說,就只管前去上任吧。你剛才不是說,那裡的巡撫四年裡換了七任嗎,朕和你約定,七年之內,朕不調你巡撫之職,讓你這第八任巡撫能善始善終,這總該行了吧。」

    楊名時略一思忖又說:「臣謹領聖命,但臣還要請旨。」

    「哦?你還要朕怎樣?」

    「臣絕不干預蔡將軍的軍務。但請萬歲下旨給蔡珽,也請他不要動不動就以苗瑤民變為理由,干預地方民政,我們倆井水不犯河水。如果蔡珽答應了臣的條件,臣就能當得下來。」

    雍正放聲大笑:「好,衝你有這勇氣,朕就答應你。但你必須保證,從明年起,貴州錢糧自足自籌,朝廷不再給你調撥一斤糧食和一兩銀子,你敢承擔嗎?」

    有了皇上的許諾,楊名時尚有何懼。他高聲答道:「臣敢承擔此任,絕不讓君父再為貴州之事操心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9:59 AM

正文 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膽批龍鱗 雍正帝納諫放宮人

    處理完養心殿這裡的事情,雍正皇帝坐上亮轎前往後宮。雖然幾個臣子剛才的一番對話很讓人滿意,但他心中的弦還是不能鬆開。唉,令人頭疼的事太多了。西線開戰已是定局,年羹堯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。可是,還一仗沒打呢,光是行軍,就化費了四百多萬兩銀子。這些銀子從哪裡來,還不是要靠清理虧空來填補?清理虧空的事,現在委任的是老八來管,他是首席王大臣嘛。可老八卻並不和皇上一條心,表面上看搞得轟轟烈烈,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。十三弟允祥給皇上送來密折,說已經清出的各省官員拖欠銀子,共計四百多萬兩,這不正好用在前線嗎?雍正下旨給各省,要求他們將清出的銀兩火速解來京城,以應急需。可是,允祀卻大筆一揮說,此項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裡沖銷!好大的口氣啊,朕在上邊頂著「苛政」、「暴虐」的名,你老八卻在暗地裡幹著拆毀江山的事,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。更讓人生氣的是,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的年羹堯,竟然也在下邊搗鬼。有三個已被抄了家的官員,居然還有存錢,他們拿出了十六萬兩銀子來,交給了年羹堯。這年羹堯也就為他們上書,替他們說話,寫來保舉密折,請求起復他們原來的官職。真是荒唐至極,荒唐透頂!

    亮轎在悠悠地向前走著,雍正想竭力排開自己紛亂的思緒,不讓母后和後宮的人看出不快來。可是,突然,前面傳來一陣吵嚷,還夾雜著內務府官員的喝斥聲、拖拉推打聲,亂成了一片。其中還有一個女子用尖亮的嗓門大聲喊叫:「放開我,快放開我,你們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。我要見皇上,皇上,您在哪裡呀,我有話要問您……」

    雍正心中一動,嗯,皇宮裡怎麼會有這麼潑辣的女人?她要見朕有什麼事?他在轎裡把腳輕輕一跺,轎子停了下來。雍正走出來一看,原來已經到了慈寧宮的門口。他回頭向跟著的太監問了一聲:「不懂得這裡的規矩嗎?這裡已是太后老佛爺修身養性的地方,是誰敢在這裡大呼小叫?」

    是的,這裡確實是太后的後宮所在之處,這裡也確實需要安靜。可今天是皇上和後宮選秀女的日子,就有點特殊了。雍正剛一出來,就見面前地上跪著一大片女子,足有二百多人。這些都是待選的秀女,她們在這裡跪著等待皇上,已經跪了很長時間了。看見皇帝駕到,一個個嚇得面色如土,膽戰心驚,齊刷刷地伏地磕頭。內務府的衙役們見聖駕來到。急忙退到一邊。堂官職司所在,一邊擦汗,一邊衝著那個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說:「你這不識抬舉的賤蹄子,皇上來了,還不趕快跪下,想招打嗎?」他回頭又對衙役們說,「你們也別光站著,快過來把她按倒,讓她也跪下。」

    雍正把手一擺制止了他們:「不要這樣,你們把她叫過來,朕問問她。」

    那女孩子被帶過來了,可是,還倔強地站在那裡不肯下跪。雍正看了她一眼,只見她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,一身滿族姑娘的打扮,圓胖的臉上雖然稚氣嬌憨,卻又滿帶怒氣。大概是剛才和衙役們撕打過,衣服都被扯破了。雍正問:「你是誰家的孩子呀?」

   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回答說:「回萬歲,這孩子是正藍旗牛錄福阿廣家的。她在這裡哭鬧得不像話,奴才已經派人去傳她的父親了。」

    雍正不耐煩地一揮手:「你退下!」他抬頭看見十三弟怡親王允祥正飛跑著過來,便衝他略一點頭,繼續問那女孩子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   「明秀。」

    「唔,明秀,這名字很好嘛。家裡有幾口人,你排行老幾呀?」

    「五口。爺爺、奶奶,父親、娘還有我。」

    「你父親有差使嗎?」

    「沒有。」

    雍正沉思了一下,又問她:「明秀,你知道這裡是內宮禁苑,是不准隨便喧嘩的嗎?朕剛才來的路上,就聽你在這裡大呼小叫,還屢屢提到朕,這可都是犯禁的。為什麼這樣放肆?你懂不懂這裡的規矩?」

    明秀掠了一下散亂了的頭髮,毫無怯色地說:「萬歲,我想問您一件事。」

    「哦?好啊,你問吧。」

    「請問萬歲。您知不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?」她抬頭看了看皇帝,見他正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,便向跪著的秀女們一指又說,「萬歲,您知道我們這些女孩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嗎?您知道我們跪了多長時間了嗎?您知道我們從天不亮就被帶進宮裡,至今連一口水都沒沾唇,一直跪在這裡苦苦地等著您的傳見、您的挑選嗎?只因為我們是滿人的女兒,是注定了要聽候選召,進宮來當差的。所以我們就得挨餓,就得挨曬,就得跪在這裡受苦。萬歲,我們雖然是滿人,可又都是些窮家小戶的女兒,也都是父母熬著艱辛把我們拉扯大的。如今不是新朝嗎?萬歲爺您今天一道聖旨,說要『刷新吏治』,明天又是一道詔諭,說要『與民休息』。您這些話大概不是為了說著好聽,或者是哄著百姓們高興的。可是,萬歲您又做了些什麼呢?您剛登基這才幾天哪,就急急忙忙地要選秀女,要充實後宮!是的,後宮的美人們都是康熙老佛爺的人,她們都老了,不好看了,不美了,不中用了。萬歲既然坐了天下,不選幾個美人來陪陪,也真是說不過去。可是,萬歲爺您想過沒有,山東去年遭了災,山西又鬧出了錢糧虧空,聽說西大通又要開戰,正是哪哪兒都要錢的時候。您可好,偏偏在這種時候要選美,要選秀女,難道您對老百姓們說過的話,全都不算數了?」

    雍正怔怔地瞧著這個叫明秀的女孩子,他不明白,這孩子怎麼懂得這樣多呢?她說的話又為什麼這樣尖刻呢?他的臉陰沉下來了,好像頃刻之間就要發作。可是,他又忍了回去,只是淡淡地說:「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?朕可以不要什麼美女,可是,皇宮這麼大,官眷又這麼多,沒有人侍候怎麼能行呢?」

    明秀淺淺一笑說:「好,皇上說得好。官眷們金枝玉葉的,沒人侍候怎麼能行啊!可是,您想過沒有,像俺們這樣的貧寒人家,雖說是滿人,也雖說應該進宮來當秀女,可俺們也是人哪!俺們就沒有親娘老子嗎?俺們的爹娘就不要人來照養侍候?誰不知道,只要被宮裡選中,就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親人了。進到後宮裡的人成千上萬,有幾人才能見到皇帝,又有幾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澤?剛才我就在這裡親眼看見了幾個老宮女,她們的頭髮全都白了,可還得在這裡侍候人!皇上,您想過這些嗎?您懂得我們這群女孩子的心嗎?萬歲爺既然是聖明天子,就該替天下百姓多想想。要我說,這選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,朝廷當然也可以廢除。不選秀女,或者少選幾次,難道皇上就坐不穩天下了嗎?」

    她正說得有勁,旁邊站著的怡親王允祥可聽不下去了。他是領侍衛內大臣,內務府的差事該著他來管,今天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,現在出了亂子,他不說話能行嗎?只見他上前一步厲聲申斥說:「放肆!反了你了,你知道是在對誰說話嗎?你知道宮裡的規矩嗎?沒調教的野丫頭,還不給我跪下!」

    明秀只是抬起眼來瞟了一下允祥,冷冷一笑說:「喲,這不是十三爺嗎?老長時間沒有看見過您老的模樣了。人們到處風傳,說十三爺如何英雄,如何輔佐皇上登基,還有如何的年輕,如何地體貼下人……咳,多了多了。可是,今日一見,小女子覺得卻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蠍虎,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。換了別人。換了身份,剛才那番話說的也絕不會比十三爺差。其實小女子也知道,您這不過是仗著皇上的勢力,沒了皇上撐腰,您還能沖誰發威風呢?唉,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,原來也不過如此,也不過是個順竿爬,浮上水的人。沒意思,沒意思,太沒意思了!」

    允祥氣得肺都要炸了,他還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羞辱呢。過去阿哥黨的人看不起他,捉弄他,欺負他,甚至布下圈套來陷害他,他都從來沒有含糊過。可是,他萬萬沒有想到,今日卻在皇上面前受這個小女子的輕視和羞辱。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,他真想給這個多嘴多舌的丫頭一個大耳光。

    雍正衝他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暫且忍一下。便回過頭來問道:「這孩子的父親來了沒有?」

   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說:「回皇上,他來了,正在下邊等著皇上問話哪。」

    「叫上來!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明秀的父親其實早就來了,不過他不敢露頭。女兒從小就是個潑辣的性子,敢說敢作,神鬼不懼,他能不知道嗎?可他這作父親的萬萬沒有想到,女兒竟敢在皇上面前也這樣大膽,對皇上、對十三爺也是這樣肆無忌憚,這不是給他招禍嗎?他剛才進來時,正聽女兒在和十三爺說話,那口氣,那話語,哪像是一個下等奴才該說的呀。他只覺得頭大眼暈,身子發木,兩條腿不住地哆嗦,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裡,挪不動窩了。聽見內務府的堂官一聲傳喚,嚇得他機靈靈打了個寒戰,連滾帶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:「皇上,皇上……求求皇上開恩,饒了這孩子吧。她不懂事,衝撞了皇上。奴……奴才,福……阿廣,回……回去好好管教她……求皇上看在她爺爺當年從龍入關,也曾立過戰功的份上,饒……饒她這一次……」

    雍正厭惡地看了他一眼:「哼,就你這副模樣,還敢說明秀的爺爺從龍入關的話?要靠你這窩囊廢的樣子,咱們早就打敗了!瞧瞧你女兒,你不覺得害羞嗎?明秀,你今天說得好,讓朕也開了眼,咱們八旗子弟裡還有人才嘛!別看你還是個小女孩子,能有這等風骨,這等見識,這種膽量,知道自尊自重,就很讓朕高興。你才多大呀,就敢說敢作,哪怕面對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爺,也沒有一絲畏懼。難得呀,實在是難得呀。朕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。只可惜,大臣裡面這樣的人太少了!好,你說的全對,朕准你所奏!」

    今天在場的人,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上會說出這樣的話,一個個全都驚呆了。就連明秀也瞠目結舌,不知怎樣才好。別看她剛才侃侃而談,說得那麼入情入理,可她也是豁出去了。她知道像她這樣窮家小戶出身的女孩子,就是被選進宮裡,也根本別想見到皇帝。至於受到皇上臨幸,當妃子,做娘娘,那更如白日作夢。鬧不好,發在洗衣局裡或別的地方去幹苦差使,一輩子不見天日也不稀罕。後宮大著哪,後宮的女子也多著哪!清初雖然沒有明朝那樣糜爛,可「選美」的事也是從來不肯將就的。遇上新皇即位,或者是別的什麼慶典,例如打了勝仗什麼的,反正只要高興,就得選美,選秀女。他們還特別.只從滿人的女孩子裡選,為的就是保持滿人的正統。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門大家的,可大多數還是窮苦人家的。當年從龍入關的普通軍士家裡,哪家沒有女兒啊。表面上看,被選進宮去是她們的榮幸,是她們的福份,不過你要是真讓她們說句心裡話,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。不信,皇上要是發下詔諭,讓想進宮的自願報名,大概當秀女的就不會太多了。

   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話打動了,雍正不是說了「朕准你所奏」這話嗎?明秀聽了應該高興才是,可是,她卻愣住了。還好,他那個膽小如鼠的老爹這會兒倒靈醒了,他椎推身邊的女兒說:「快,秀兒,你傻站著幹嘛,咋不謝恩呢?快給皇上磕頭哇。」

    明秀這才跪在地下,給雍正皇帝磕了三個響頭:「小女子明秀謝皇上恩典。」

    皇上向十三爺看了一眼問:「允祥,朕剛才已經放了話,讓各位王爺從待選的秀女中先挑出幾個來,這事辦了沒有?」

    允祥連忙走上前來說:「回皇上,他們都已經選過了。不過,是臣分撥給他們的,而沒讓他們自己挑。」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,「各位親王每人帶走了十六名,郡王每人十名,貝勒和貝子則各是八名。餘下的都在這裡,要等皇上過目後再行分派。」

    雍正長出一口氣說:「還好,朕來得還不算太晚。明秀剛才所說,既合天理,又近人情。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慮不周,辦得匆忙了些。宮女們幽禁深宮,有的已是滿頭白髮,尚且不能和家人團聚,更不要說成婚成家了。唉,誰能說這是善政呢?邢年在嗎?」

    副總管太監邢年一直在邊上站著呢。聽見皇上召喚,忙應聲答道:「奴才邢年在!」

    「你去傳旨給各王府和貝勒府,剛才選去的秀女,全數領回來,也全數放回家去。另外,你再到宮裡去查一查,凡是在宮中服侍過十年以上,或者是年滿二十五歲的,一概放出宮去,聽其自行擇偶,自行婚配。家中沒有親人的,可由內務府代其擇偶,不要使一人流離失所。今年的秀女不選了,以後什麼時候選,由朕親定。現在各個宮室裡的人,也要細心地查一查,除了太后那裡一人也不准減少之外,其餘各宮均以次遞減。聽明白了?」

    雍正說一句,邢年答應一聲,聽皇上說完了,他「扎」地答應一聲,轉身就去傳旨了。

    地下跪著的秀女和一邊站著侍候的老宮女們,聽見皇上這樣施恩,都不禁痛哭失聲,一陣山呼「萬歲」的聲音響徹雲天。

    處理完選秀女的事,雍正和允祥並肩進入太后寢宮,給病倒在炕頭上的太后請安。外邊發生的事,早有小太監進來稟告過了。太后是位通情達理的老人,對皇上的這番處置很是滿意,一個勁地高宣佛號:「阿彌陀佛!皇上如此處置,可真是開上天好生之德了。」

    雍正見母后高興,也順坎上坡:「母后,兒子這樣做也是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。往後,您看到兒子有什麼事沒有做到,請母后常常說著點。您身子骨不好,又常犯喘病,兒子著實惦記著母親。您還記得兒子身邊的那位鄔先生吧?他曾給母親起過卦,卦上說,母親要到一百零六歲才壽終正寢的。您只管寬心靜養,過些天,兒子請位紅衣大喇嘛來為母親祈福,您這點小病就會大安的。」

    太后一邊喘著一邊說:「唉,什麼大喇嘛、小喇嘛的,我全都不要,我還能有幾天的活頭啊。只要你們兄弟們和和睦睦,一心一意地做事,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見你們的阿瑪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0:02 AM

正文 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親人 熱心腸熱衷求進身

    雍正皇帝只憑明秀的幾句話,便免去了今年的選秀女,又把宮中的老宮女也全都放回家中。可是,他來到太后宮裡,卻遇上了難事。依著雍正的性情,他現在當著皇帝,他所有的親人們都最好不要給他惹事,安安生生地過你們的日子,享你們的清福不就結了,為什麼還要給朕找麻煩呢?可天下的事情哪能這麼單純?誰家又能掛上「無事牌」?這不,他剛處理完開放宮女的事情來到太后宮裡,可就碰上家務事兒了。原來,這裡有兩個女人正在等著他呢。

    這兩個人,都是與皇上息息相關、不可分離的人。一個,是雍正皇上的親女兒四格格潔明;另一個卻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,她們都是來向太后求情,求太后替她們說話的。

    雍正進來時就看見她們了,現在一聽她們的訴說,這才明白。哦,原來女兒是因為對父皇給她指的女婿不滿意,十六姑卻是想把她的兒子從前線調回來。雍正最不愛聽的就是這些話,他想把她們倆全都駁回去,可又一轉念,不行,這是在母后面前啊。她們所以選了這個時候、這個地方來說事。不就是想讓老太后幫助說話嗎?駁了她們事小,駁了母后的面子,可就不好說清了。但他又覺得自己畢竟是皇帝,自己說過了的話是不允許別人不遵從的。對眼前的這兩件事,看來只好用大道理來說服她們,希望她們能以大局為重,成全他這個皇帝。

    他正想著哪,太后說話了:「皇上,你十七姑的事,我瞧著也怪可憐的。她的駙馬和大兒子都死在前線了,就剩下這麼一個老兒子,又得去打仗,要有個閃失,可怎麼得了?要是能辦,你就給她辦了吧。我盤算著,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皇上,你說呢?」

    母后發了話,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禮了:「母親說得對,這件事就交給兒子去辦吧。不過,十七姑,我得把話說到前頭。讓你的兒子不上前線可以,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來,可不大好辦。你得給朕也留點臉面,體諒一下朕的難處。朕剛下了旨意說,凡是該著上前線的,一個也不能留下不去。你想啊,要是都想留下,那這個仗還怎麼打?你的兒子想回來,朕如果答應了,別人要是也鬧著要回來,可叫朕怎麼辦?所以,朕現在只能答應你,回去就給年羹堯打招呼,讓他關照點你的兒子就行了。十七姑,你看這樣行嗎?」

    十七皇姑的臉拉下來了。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覆,心想你是皇帝啊,你叫誰回來,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?可你卻和我打官腔,好好好,真不愧你這冷面王的綽號,我算是找錯門了!她抽泣著說:「皇上,我今天可算認識你了。好吧,既然你不管,我就再求別人去,我不信,就不能把兒子要回來。」

    雍正一聽這話,也生氣了:「十七姑,你不要見怪,誰叫我們是天家呢,誰叫你侄兒是皇上呢。這件事,朕已下了旨意,恐怕你就是找誰,他也不敢答應你。」

    「是嗎,我的皇帝,那你就別操心了,十七姑謝謝你這位好侄兒。太后,我可是要跪安了。」說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說話,就昂起頭來走了。太后看著這情形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,卻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
    對十七姑雍正沒法硬來,可是,他正在氣頭上,對女兒可就不客氣了:「你的事就不要再說了吧。婚姻大事,是父母說了算的。你是天家骨肉,就更應該懂道理。既然許配了人家,現在鬧著要悔婚,成何體統呢?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。但朕既為皇上,就不能出爾反爾,既然應下了婚事,你就得嫁過去。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話和你說死了,你嫁也得嫁,不嫁也得嫁。你好好想想吧。」

    潔明的未婚夫婿叫哈慶生,簡直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。他不但到處沾花惹草,還常常招男妓,養孌童。把女兒嫁到哈家,等於是把她推入了火坑。女兒已在奶奶老太后這裡哭訴了半天了,她原想告訴父皇一下,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。可是,她萬萬沒有想到,她得到的竟是這樣不通情理的答覆。潔明的希望破滅了,她回過身來向太后行了個禮,就飛也似地哭著跑了。雍正皇帝看著她跑出去的身影,卻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樣子,連一句像樣的安慰話都不肯說出來。

    剛才放秀女出宮給太后帶來的喜悅,早就煙消雲外了。她歪倒在大炕上,一個勁地喘,一直在咯痰,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雍正湊近母后身邊,一邊小心翼翼地為母后捶背,一邊謹慎地說:「母親,你老不要生氣,兒子也是不得不這樣啊。規矩都是兒子定的,兒子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,可怎麼服眾啊!皇阿瑪要在,他也會同意兒子這樣做的。請老人家能體察兒子當皇帝的難處,兒子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    太后勉力坐起來說:「你去吧,外面的事情還多呢,不要再多說了。我是你的母后,我不給你撐腰,誰還來管你呢?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,這我早就知道了。對外人要冷,可對自己的親人,還是要體貼的。尤其是你的幾個兄弟,他們可都在看著你呢。他們就是有什麼不是,你得放手處且放手,不可太計較了。你能這樣,我就是現在就死,也可以安心了。」

    雍正趴在母后炕頭流著眼淚說道:「母后的話,兒子永記心頭。請母親放心,只要兄弟們能讓我過得去,我就絕不會虧待了他們。」

    雍正帶著沉重的心情走了,他也把更多的牽掛留給了太后。今天放走秀女,放走老宮女給皇帝帶來的歡快,也隨著這場家務事被沖淡了。走在回乾清宮的路上,他的心頭又壓上了重重的石塊,他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了……

    回到養心殿,今科主考李紱,和前科的楊名時已經在這裡等候覲見了。楊名時即將到貴州去上任,而李紱也放了湖廣巡撫,雖然是「署理」,但也成了封疆大吏。雍正現在沒有了和他們談話的心情,只是告訴他們,到任後要勤寫奏折,不要怕麻煩,不要怕瑣碎,也不要怕得罪人,便讓他們走了。

    李紱出身於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,家中並不富裕。眼下他的俸祿,也不過是每年一百四十兩銀子。這點銀子,對窮家小戶還算是個大數目,可他李紱是當官的呀,當官就有當官的作派和應酬,錢少了是不夠的。偏偏這李紱生性清高,自命不凡,尋常的人想巴結,你還真巴結不上。時間一長,人們敬鬼神而遠之,他這裡可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。不過,李紱自己並沒有感到什麼不好,有聖眷在,別的都用不著操心。想當初,他和田文鏡一同進京趕考,幾乎丟了性命,不就是幫了當年的皇子,如今的皇上的光嘛。

    李紱自認為是個多才多智的人,常常會想出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主意來。人們還都不知道,他和張廷玉之間,還有一層關係呢。那年他和田文鏡進京時,借住在一座廟裡,趕巧了,張廷玉正在這裡為他暴死的兒子設祭。其實這事和李紱一點瓜葛也沒有,可李紱和田文鏡一樣,硬是在不能進步處得到進步。張廷王的三兒子,名叫張士平。那年他和父親一起到金陵去玩,愛上了一個青樓名妓。張士平化錢為她贖身,並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,哪知卻被張廷玉查了出來。張士平被父親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,回到京城,就傷勢發作一命嗚呼了。張廷玉的母親最疼愛的也是這個孫兒,要親自到廟裡設祭。李紱打聽到這個消息,就寫了一篇祭文,到張士平的棺前哭祭。哭的那個慘哪!誰見了這場面,也得陪著掉眼淚。張廷玉後來把他叫過來一同,哦,原來這個年輕人竟是兒子的生前學友,是今科進京赴考的!想想死去了的張士平,張廷玉還沒說話哪,老太太先就喜歡上這個叫李紱的小伙子了。後來,李紱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廟裡讀書,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。李紱知道自己在皇上眼裡,是有特別份量的。他既是正宗的科舉出身,又是張廷玉的「世侄」,連張廷璐都辦不好的事,在他手裡辦得如此漂亮,還能不受到重用嗎?至於他根本就不認識張士平,那只有田文鏡一人知道。他清楚,田文鏡現在比誰都忙,他才顧不上這事呢。

    李紱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裡的。可是,剛走到門口,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鬧蒙了。他連忙問守門的長隨:「怎麼了,家裡出了什麼事情?」

    那長隨也是個極有眼力的人,一邊向裡面高喊一聲:「中丞爺回來了!」一邊上前打了個千說:「回中丞老爺,裡面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,他們聽說老爺榮升撫台,都要來賀喜,奴才說老爺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,他們就都在候著老爺,說什麼也不肯離去。」

    這邊還正在說著哪,裡面已經擁出十幾個人來,一個個不由分說,納頭便拜,請安的,問好的,道喜的,「中丞」、「撫軍」、「部院」、「撫憲」,叫得一片聲響,也叫得李紱心花怒放。

    李紱心裡高興,嘴上卻說:「起來,起來,這是幹什麼呢?今科的榜還沒有發,你們就來拜座師,這不大好嘛。再說,我也只是被聖上委任作湖廣的『代署巡撫』,不是正職,現在就受你們的大禮,倒叫我無以自容了。都請起吧,咱們到屋裡去說話。」

    今天來的人有十好幾位,都是李紱這一科的門生。有幾個還是出身名門大家的。比如,那個叫王文韶的就和當年太子的師傅王掞有親,而尹繼善又是大學士尹泰的兒子。李紱突然想起,在考場裡還見到一個叫劉墨林的舉子,很是詼諧有趣,字也寫得好。便問:「那個叫劉墨林的來了沒有?」


    同來的舉子們連忙回答說:「回恩師,劉墨林最愛熱鬧,他是一定要來的。不過現在卻來不了。」

    「嗯,為什麼?」

    在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,又都同聲大笑:「老師您不知道,這個劉墨林是位棋迷,他正在和一個老和尚下棋哪!他要我們先向老師稟報一聲,說贏了這盤棋、給老師送點見面禮,也給大伙掙幾個酒錢。」

    「哦,這麼有把握?那我們就只好拭目以待了。啊,哈哈哈哈!」

    這裡正在笑談,只聽門口也是一聲長笑,一個青年人闖了進來:「好啊,這裡可真熱鬧啊!請老師恕罪,門生劉墨林來得晚了一些,不過還真讓我得了綵頭。」說著打開帶來的包袱,取出兩綻金子來,驚得眾人無不張口結舌。劉墨林卻興奮地說,「托老師的福,門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財,正好拿來孝敬老師……不不不,老師您先別生氣,門生我看著您拉長了臉,就心裡害怕。我知道,您老是從來不取身外之物的,可這些銀子取了卻並不傷廉。今日和我對奕的是從南京來的一位叫夢黨的大和尚,他誇下海口,一定要打遍京城裡的高手,並且下了每盤百兩的大賭注。好嘛,還真嚇得人們不敢和他較量了。我怕他什麼,他不就是年紀大了些嘛。果然,被我連戰連勝,得了他的二百兩銀子。今天我拿出二十兩來,給大家辦桌酒席,三十兩我留著交房飯錢,其餘的一百五十兩全部獻出來,敬謝老師栽培之恩。」

    李紱忙說:「哎哎哎,這可不行。且不說,你們是否能取中還尚在兩可,就是全都高中了,也是你們十年寒窗,三場苦戰得來的。你們大概都聽說過,我平生從不要一分外財。劉墨林和諸位這番心意,我愧領了。今天大家高興,我也跟著你們擾墨林一次酒,權當作同喜共慶,僅此而已,別的就不要再說了。」

    劉墨林感歎萬干地說:「老師這話真讓人感動,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不愛財的人呢。你們都看我手面大,化錢化得也痛快,大概有人還以為我家裡不定有多少銀子呢。說來慚愧,我不過是個靠賣字為生的窮措大,『賣字劉』就是本人的綽號。要不是我看得開,想得透,早就見了閻王了。從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,我一共考過三場,可每次都名落孫山。第一次文章寫得正順溜呢,卻偏偏拉起了肚子。我想,不行,功名事小,生命事大,得先保住命,就擅自從考場裡逃了出來;第二次,文章做得花團錦簇,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裡,不小心打翻了油燈,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條的紙一樣,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;第三場我是鉚足了勁,非要奪取頭三名不可的。唉,哪知老天還是和我過不去,就在進場前三天,突然接到家書,說老父親病故了!沒法,只得向上邊報個丁憂,老老實實地回家吧。大伙替我算算,三年一考,我連誤三次,十年的光陰就這麼白白地糟踏了啊!可我還是我,我照樣樂呵,也照樣來考。這次要是再取不中,我還照樣地在街頭賣字,當我的『賣字劉』。但我卻不能忘了咱們的老師!」

    聽了劉墨林的話,大家都感慨很多。李紱知道,今天到這裡來的人,不管是世家子弟還是出身貧寒人家,都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,也都是自認為最有希望取中的。他們所以不等發榜就來拜見他這位老師,是出自對他的衷心感激。這一科的考試可真是不易啊!先是張廷璐他們賣了考題,楊名時鬧了考場;接下來又是考生們被圈進考場不准出來,沒吃沒喝地受了幾天罪;再接著,就是換考官,換考題,重新安排座位,重新答卷考試。好嘛,光這一通折騰,就讓人沒法忍受了。如今。他們終於考完了,出來了,而且自己覺得考的還不錯。所以,不論取中與否,他們都得來謝謝主考大人,因為今科考試全憑的是真本事。從這裡,李紱又連想到,這些人以後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,都將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。可是,無論到了什麼時候,也無論他們以後出將入相,做了多麼大的官,見到李紱時,都要尊敬地叫他一聲老師,也都要銘記他李紱對他們的恩情。他如果想要錢,那銀子就會滾滾而來,永無枯竭之時!哦,現在他明白了,怪不得朝裡稍有些身份的人,都削尖了腦袋想謀學差、當房官、當主考,敢情,原來這裡面有這麼大的好處啊。

    酒筵擺上,眾人都紛紛給老師敬酒,李紱也陪著他們吃了不少。可是,他卻從今晚的酒筵裡悟出了道理,看清了自己的道路。當今皇上雍正,從表面上看,好像過於嚴厲,過於苛刻,但也正因為這樣,他李紱才從中得到了好處。因為李紱的作為,正與皇上的想法一致。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嗎?李紱就一塵不染,不貪贓,不賣法,不收受任何賄賂,誰能說李紱不是個好臣子?皇上不是厭惡結黨拉派嗎,李紱就從來不與大臣們交往,連八王爺那裡,他還敢目不邪視哪,何況別人?有了皇上的信任,又有了這些門生,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0:03 AM

正文 二十四回 揮御筆成就鈍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顏

    雍正朝恩科考試的發榜日期到了,可是劉墨林卻不像別人那樣。忙著去打聽消息。他已是考過三次,又三次落榜的人了。正如昨天他在座師李紱那裡說的那樣,取中了當然高興,要不他為什麼來趕考呢?取不中,也沒什麼大不了,不就是回家去幹老營生,到街頭賣字嘛。他現在更牽掛的,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蘇舜卿,她的大名早就在劉墨林心裡生根了。劉墨林自認為是個見多識廣、倜儻風流的才子,蘇舜卿則以琴棋書畫四絕而名噪京師,不和她見一面,不親自領教一下她的風範,是劉墨林死不甘心的。劉墨林在進場前就去會過她一次,不過那天慕名而來的人太多了,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顯宦和富家子弟。蘇舜卿時而高談闊論,時而妙語驚人,時而低吟輕唱,時而又冷眼相向,滿座的人無不為之傾倒,也無不為之銷魂。劉墨林沒有機會和她交談,可自從那天見到她後,就日思夜念,不能忘懷。今天考完了,沒事了,不趁此良機和她會會,那將是他終生的遺憾。正好昨天他贏了老和尚兩盤棋,得了一注外快,得用、它償還了自己的心願。

    他起身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買通客店的老闆,讓他把蘇舜卿請來。那掌櫃的一聽這事就直搖頭:「喲,劉老爺,不是我駁您的面子,要請別人,只消我一句話。要請蘇大姐,小的真是不敢誇口。她賣藝不賣身,從來也不肯應召的。」

    「去去去,你不就是想多要錢嗎?給,這些你拿去買通老鴇,說什麼也得給爺把她請來。」說著扔過來一錠銀子,足有三十兩,「快去吧,能把她給爺請來,我還有重賞哪!」

    果然,錢能通神,不大一會,一乘小轎就把蘇舜卿抬來了。劉墨林高興得不知如何才好,他恭恭敬敬地把這位名妓迎進房裡,並且順手掩上了房門。客店的老闆納悶了:哎,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!她不是尋常不肯見客的嗎,怎麼見了劉老爺卻這樣熱乎呢?他趴在門外仔細聽了一陣,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。兩個人似乎是談得很投機,你吟一首詩,我應一篇文,你彈一首曲,我對一支歌。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,而且越談聲音越小,最後,連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了……

    就在這時,門外突然闖進一班人來,大呼小叫,亂成一團,原來是那個老鴇帶著人捉雙來了。房門被撞開了,幾個彪形大漢把劉墨林擰胳膊、撕衣服地拉了出來。舜卿哭,老鴇罵,劉墨林大喊大叫,打手們死拉硬拽,這一通鬧啊,把住店的客人們全都驚動了。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嘿嘿一笑說道:「好啊,你一個窮酸舉人,竟敢在京城裡公然宿娼嫖妓,辱沒聖門清規,無視朝廷功令,你該當何罪呀?」

    劉墨林一看,認識!這不是早先當過大學士的徐干學的兒子、京城裡號稱「相國公子」的那個徐駿嗎?嗯,看來一定是他們做成了圈套想來害我的。徐干學在康熙年間,曾當過上書房大臣,卻因為貪贓,被康熙一捋到底,貶放回家。他這兒子徐駿倒能詩善賦,多才多藝,頗有些名氣。他也是蘇舜卿的崇拜者,早想把蘇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。蘇舜卿剛才就和劉墨林說了這件事,現在一見徐駿突然出面來干涉,劉墨林的火就不打一處來:「好啊,咱們在這裡見面了。久聞你徐大公子是京城裡有名的風流惡霸,衣冠禽獸,原來你還有這般嘴臉!我告訴你,舜卿和我已經訂下了終身,你死了心吧。舜卿是我的人,為給她贖身,化多少錢我全不在乎,你們都給我滾開!」

    「喔,口氣不小啊。爺不和你多說,自有管你的地方。來呀!」打手們答應一聲,一擁而上,「把這小子給爺綁了,送到國子監去治罪!」

    打手們「扎」地一聲就要動手,卻聽店外鑼聲當當,又是一群人闖了進來,還高聲大喊著:「劉墨林劉老爺是住在這裡嗎?恭喜了,領賞啊!恭喜劉老爺高中探花及第!」緊接著這嚷嚷聲,一群來討喜錢的街痞子早已擁上前來,請安的,道喜的,伸著手要喜錢的,亂成了一片。架著劉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幾個人,也突然撤開了手,愣在那裡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劉墨林定了定神:「什麼,什麼,你們是說我劉墨林高中了?」

    兩個從禮部來的筆帖式,聽見劉墨林這樣說,連忙走上前來呈上喜帖。劉墨林打開一看,只見這大紅撒金的喜帖上面,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大字:

    恭叩劉老爺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

    劉墨林眼一暈,腿一軟,幾乎要倒在地上。他強自鎮定地問道:「哪位是禮部來的差官?」

    兩個筆帖式打了個千說:「您老就是新貴人了,給您老請安!」

    「不必客氣。請問,一甲頭名是哪位?」

    「回爺的話。頭名狀元是王文韶老爺,榜眼是尹繼善老爺。他們兩位老爺比您早一點得到喜報,已經會齊了來拜望您,這會兒都在外邊候著呢。」

    「啊?這還了得,你們怎麼不早說?」劉墨林拔腿就向外跑。跑到大門外,只見大街上擠擠嚷嚷,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這裡等著看這「三元相會」的盛景哪!劉墨林幾步搶到近前,向二人躬身一揖:「不知二位年兄駕到,兄弟迎接來遲。二位年兄,恭喜呀,恭喜!」

    王文韶和尹繼善一看,好嘛,這位探花郎怎麼這一身打扮?褂子沒穿,袍角扣錯了位,光著兩隻腳丫,頭髮披散著。尹繼善笑笑說:「年兄,你這是怎麼了,難道這裡遭了賊嗎?」

    劉墨林這才清醒過來,低下頭看看自己這副模樣,也覺得十分可笑。便連忙把二人讓進房裡坐下,自己動手穿好衣服,又把店老闆叫來說:「我床頭上放著一百多兩銀子呢,你取出來十六兩賞給兩個筆帖式,餘下的換成零錢,賞了報喜的人。回頭爺還要另外給你頒賞呢,快去吧。」那老闆像得了聖旨一樣,屁滾尿流地跑出去了。

    三人落座以後,劉墨林擦擦頭上的汗問:「二位,記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時說過的話嗎?我這人來京應考從來沒交過好運,不瞞你們,我瞧著到現在還沒音信,已經覺得今科又完了。怎麼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?」

    尹繼善笑了:「咳,不光是你,眼瞧著別人都歡天喜地的,連我都覺得灰心喪氣了。後來家父下朝回來,才聽他說這一甲的前三名,是萬歲剛剛欽定下來的,比別人整整晚了大半天!哎,劉兄,你好好想想,你的卷子裡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?」

    劉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裡寫過什麼,全都給忘完了,現在要他想,他上哪想去啊:「咳,就是現在說了,不也晚了。原來我還盼著能得個二甲,哪怕是最後一名呢,也算沒有白辛苦一場。早年就曾聽人說過,這考場發榜是倒填五魁的,越是名次靠前,就越是填的晚。好嘛,這一次萬歲爺更厲害,聖心獨運,乾脆給咱們來了個倒填三元!」

    王文韶笑了:「劉兄,你可真是命大呀!其實,還多虧了你命大,才讓我們兩個也跟著你幫了光。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,我也是在二甲裡面的,根本沒有那個福份當什麼狀元。可是,發榜之前,萬歲爺突然說,他要親自再看看卷子,而且特別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。這一看就看見你老兄的了。你的卷子裡有一句話是『范聖胤德』,這個『胤』字是沖犯了聖諱的呀!你怎麼會忘了要『缺筆』、『換字』呢?考官們看了你這卷子,當然用不著再說,不管是誰的,也得給封了。你呀,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,萬歲爺看到你的卷子,覺得寫的很好,就提起筆來,順手把那個『胤』字改成個『引』,這一改回頭再看竟是一篇絕妙的文章!老兄,想想吧,幾百考生,誰有這份幸運能讓萬歲親自改文章啊!萬歲爺越看越高興,就把你放在了一甲,要不是你的字寫得雖然龍飛鳳舞,可不大規範,這頭名狀元就是你劉墨林的了。」說到這裡,王文韶見劉墨林眼中含淚,便又說,「你先別激動,萬歲爺還有話呢。他說,朕就是這個脾氣,朕一生從來不信邪。劉墨林文章寫得好,就為這個小毛病誤了他一生,實在是太可惜了,朕要成就他這個『秋風鈍秀才』。劉兄,你雖被降為第三名,可萬歲賜你這『秋風鈍秀才』的雅號,可是萬金難買、無上榮光呀!」

    尹繼善也在一旁說:「劉兄,這一次殿試,你才堪稱是真命進士,我倆得好好地為你慶賀才是。」

    劉墨林此刻沒有了平日的詼諧風趣,也沒有了過去的機智多變,他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流,這暖流如血似氣,又酸又熱,衝撞著他,激勵著他,他昂首向天,高聲叫著:「聖心高遠,聖明佑我,秋風鈍秀才唯以一死才能報答君父的恩情!店家,你與我叫上一桌酒席,我要與兩位仁兄一醉方休!」

    王文韶攔住了他說:「劉兄,且慢!我們兩個今日來拜你,這是規矩。見到了你以後,就要以我為首了,我是狀元嘛。明天一早,我們就要在太和殿臚傳面聖。在此之前,要見許多人,要寫謝恩折子,要請示禮部覲見的禮儀,咳,多了。所以現在還不是你我吃酒的時候,晚上請到我家小酌一番,那時,脫了帽子就不論大小了,咱們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,玩葉子牌賭酒都行。」

    劉墨林只好讓步:「好,請二位先走一步,我隨後就到,誤不了事。」

    哎,既然事情這麼光彩又這麼重要,劉墨林為什麼不和他們一齊走呢?他當然願意走,也想馬上就走,可是,他能走嗎?現放著一大堆人,一大堆事在這裡,他不說清了怎麼走啊。送走了狀元、榜眼二位,劉墨林回到店裡一看,果然,那個老鴇還在牆邊跪著哪。見劉墨林過來,她嚇得筋骨酥軟,魂飛魄喪,一個勁地磕頭,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:「我打你這老不死的賤母狗,打你這吃屎不長眼的混蛋王八,誰叫你衝撞了天上下來的文曲星呢……瞧人家劉大人這相貌,一看就是個大富大貴的樣子,你怎麼就敢胡說八道呢?你該死,你該著在這裡丟人現眼……人家劉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,人家是新貴人哪……」

    劉墨林厭惡地看了她一眼,喝道:「老乞婆,你胡說些什麼呀?我和你能比嗎?你配和我比嗎?我只問你一句話,舜卿呢,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?說!」

    「好我的劉老爺呀,就是老天爺給我八個膽子,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來呀。您老不知,舜卿可是我從小看大,待如親生女兒一樣的呀。這閨女打小就有個心口疼的毛病,這不,剛才受了點驚嚇,她又犯病了--不過,您老放心,我已經讓人把她用轎子抬回家去了。回到家就保險了,一根汗毛也不會少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

    「你少給爺來這一套,快說,只是什麼?」

    「……剛才您老不也瞧見那位徐爺了嗎?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!他是相國公子,恩蔭進士,手面大,朋友多,又當著都察院的觀察老爺,他跺跺腳就四城亂顫,我們哪敢和他作對呢?其實,蘇姐兒歸誰不都一樣啊,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說合好了,我們可受不起這夾板氣呀!」

    劉墨林明白了,這老乞婆是話中有話啊。但他自己現在已經是一步登天,哪還把徐駿放在眼裡?他冷笑一聲說:「不就是徐駿嗎,不要說他,連他的老子也不是個好東西。這事你不要管了,給我小心地侍候著舜卿,再出一點事兒,小心爺扒了你的皮!」

   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進士,總共是三百六十名。這天五鼓時分,他們便頂著滿天星斗排成長隊,由禮部司官率領著,到皇宮來朝見皇帝。王文韶是今科狀元,自然要走在最前邊,他的後面依次跟著尹繼善、劉墨林和新科進士們。穿過金水橋,進了太和門,便見巍峨的太和殿高聳入雲,御林軍士像釘子似的排列在兩旁。五更時分的清風掃著廣場上的浮土,也把絲絲寒意吹到「新貴人」的臉上,他們都不由得心中緊張,連腳步都放得輕了。眼前看到的一切,都是這樣的莊重和肅穆,更讓他們感到九重天闕那皇家的森嚴。來到這裡的進士們,人人都是浮想連翩。一想到孤燈寒窗十載苦戰,現在終於有了結果,想到覲見以後即將到來的恩遇和榮寵,誰不激動萬分?進士們第一次覲見皇上,這事非同小可。不過禮部事先都安排好了,從哪兒走,走幾步,怎麼行禮,怎麼說話,又多次讓他們演練,是絕對不會出錯的。所以別看來了三百多人,可是卻行進有序,絲毫不亂。

    等啊,等啊,終於看見從太和殿裡走出一位官員,不過,他是倒退著出來的。有人明白,這也是規矩。皇帝坐在上邊,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。果然,那人出來後,就端正架子,轉身面南站定,朗聲說道:「奉聖諭!」

    一聽這話,以王文韶為首的進士們,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,同聲山呼:「萬歲!」之後,黑鴉鴉的全都跪下了。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場上,連一點動靜都聽不到。

    「著第四名進士曹文治唱名臚傳,覲見聖顏!」

    曹文治高聲答應:「扎!」上前一步,接過名單,依次唱名。每唱到一人,這人就高聲答應一句,然後,低頭躬身走進太和殿。從王文韶開始,尹繼善、劉墨林,共三百六十名,挨個進到殿裡。再由太監接引著,跪到指定的地方,還得屏著呼息,不敢發出一點聲響,更不敢擅自抬頭偷看。這得多大功夫,多長時間哪!可是,不這樣,就顯不出皇家的威嚴,顯不出儀式的隆重。有的人因為太緊張,手心裡都攥出汗來了。

    就在這時,猛然聽到「叭叭叭」三聲靜鞭響起,接著便是一陣悠揚的鼓樂,從遠處傳了過來,又漸漸地來到太和殿內。大太監李德全一聲高喊:「萬歲爺駕臨了!」

    跪在下面的進士們剛才誰也不敢抬頭,聽見這聲喊方才知道,原來剛才上面根本沒有坐著皇帝,他們進殿時磕的那幾個頭,全都是衝著上邊的空椅子磕的。現在皇上真的來了,他們就更不敢抬頭了。只聽一陣靴子聲「嚓嚓嚓嚓」地從面前走過,也只瞄著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黃靴子的人後邊。皇上好像走得很慢,很慢,過了好長時間,才感覺到他已經坐上了龍位。王文韶是跪在最前邊的,太監向他稍微示意,他便明白了。於是,一個響亮的喊聲,震響在大殿裡:「新科進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覲見吾皇陛下,恭叩吾皇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」

    隨著他的喊聲,眾進士一齊山呼舞蹈,「萬歲,萬萬歲」的喊聲在太和殿裡久久迴響。這喊聲是那樣的整齊,那樣的響亮,那樣充溢著青春的朝氣。雍正皇上看著看著,他滿意地笑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0:04 A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11:55 AM 編輯

正文 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測 較利害小人難相與

    幾經周折,幾經反覆,有人被腰斬棄市,有人則陞官晉級。有人買了考題落個不第而歸,有人誠心為文卻得名列榜首。冥冥之中,似乎有神明相助,其實全是雍正皇帝聖心獨運,乾綱震斷的結果。

    看著階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進士,雍正皇帝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。新科進士覲見皇帝,是歷朝歷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。因為自此以後,這些人就將擔當起國家的重任,為官為宦,或造福一方,名垂青史,或建功立業,彪炳萬代,眾所周知,皇上是個生性挑剔,事事較真的人。張廷璐等透露考題事發之後,震驚了全國,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,吏治改革已經是迫在眉睫了。所以,他再一次重新命題,重新委派考官,當卷子呈上來後,他還親自審閱,甚至親手批改,親自選走錄取的名次。為的就是在他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中,選出他最滿意的人來,為新朝奠定堅實的基礎。所以,他對今天的新科進士的覲見大典,比過去任何朝代都更為重視,安排得也更為隆重。

   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來與聞觀禮。八弟允祀,十三弟允祥,上書房大臣隆科多和馬齊,全都到場了。連前些時因為避嫌而迴避的張廷玉,也被重新召回,站在了御座旁邊。

    首席王大臣允祀是今天的司禮,他看雍正皇上目視自己,就跨前一步,來到御座前躬身行禮,又轉過身去朗聲說道:「雍正元年恩科進士臚唱已畢,新進士跪聆皇上聖諭!」

    新進士們齊聲高呼:「萬歲!」

    雍正安詳地坐在御座上,端起奶子喝了一口,清清嗓子開言了:「你們都是新科的進士,也都是讀書人。常言說,響鼓不用重槌,朕也沒什麼要向你們多說的。昨天夜裡朕又詳查了一下你們的履歷,三百六十名進士中,出身寒素的佔了一大半、看來李紱取的還算公道。」他略微一頓,又平靜地說,「國家取士,三年一比,為的是什麼呢?為的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朝廷作事,為國家分憂。子曰,『學而優則仕』。你們能被取中,當然是『學而優』的人了,以後就看你們怎麼做這個『仕』。朕選了你們,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朕辦事的。你們或者在朝中做官,輔佐朕協理政務,參贊籌劃;或者是代朕撫綏地方,治理民事,調理民情。『仕』做的好壞,要看你們自己。過去,你們是寒窗苦讀。從童生而秀才,由秀才而舉人再到進士,憑的是文章,是學識。以後,你們要當官理民了,應該憑什麼呢?朕今天要送你們兩個字。」

    說到這裡,雍正突然停了下來。新科進士們都伏首靜聽,在等著皇上的下文,誰也不敢抬頭,誰也不敢出聲。整個大殿都沉浸在一種肅穆端莊的氣氛中,彷彿地上掉根針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。

    雍正含著微笑,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來:「天良!懂得這兩個字嗎?『天』,就是『天理』,『良』就是『良知』!順從民意,不違民情,就合乎天理;敬法畏命,忠心做事,就是良知。能做到這兩個字,你就能享受榮華,享受富貴,光宗耀祖,封妻蔭子,要什麼有什麼!因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,益國益民益自己,這榮華富貴是老天賜給你的,朕也樂意把它們全都給你。可話又說回來,你不講這兩個字,不遵天理,不循良知,那麼你就將會受到懲罰,那時坐牢殺頭,抄家流放,也是要什麼就有什麼。因為上天要懲治你,朕也樂意把這些全都給了你!」

    張廷王聽了這話,不覺一震。他是在兩代皇上身邊多年的人了,過去,老皇上康熙在世時,遇上新進士入宮覲見,總是把它當作一件大喜之事來辦的。行了禮,磕了頭,老皇上頂多是說一句「回去好好辦差,不要辜負了朕的恩情」,就算完了。因為這是慶典,說些吉利的話,說些讓大家都高興的話,讓他們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,怎麼能說得這樣嚴肅,讓新進士們膽戰心驚呢?可是,他卻不敢有什麼表示,只是按習慣「站在局外」一個人想心事。他轉臉看看別人,也都是什麼表情也沒有,只是泰然自若地在聽著。他忽然想起昨天被處決的兄弟張廷璐,「天威難測」幾個字,使他打了個寒戰,便再也不敢胡想了。

    雍正皇帝還在上邊繼續說著:「你們都知道,朕在當皇帝前,曾經在藩邸當過近四十年的王爺,也曾奉了聖祖皇上的旨意,多次辦差,屢屢出京去察看民情。所以朕不是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昏君,也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朕的眼睛。眼下朝廷裡就有一種混賬風氣,科舉選士本來是朝廷的掄才大典,可是選來選去,倒成了一些人謀取私利的手段了。考官著重的是「師生」情份,而考生也只記得我是某某科的進士,某某是我的座師、房師,某某是我的同年、同科。他們忘記了皇上的恩情,卻只記得門生、同年的私情,於是便結黨拉派,朋比為奸,便不念君恩,不循綱常,不諳大禮,不要天良,什麼樣的怪事都出來了。你們都給朕記住,這種行為是難逃朕之洞鑒,也難逃國家法度的!」

    說到這裡,雍正皇上笑了笑說:「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,應該說點好聽的話才是,朕卻說了些這話,你們可能都不大高興了。俗話說,一咒十年旺嘛,咒一咒,你們就能太平無事了。」突然,他把眼光轉向張廷玉說,「你們看,這裡站著的就是你們都十分敬仰的張廷玉。當年他和你們一樣,也是跪在這裡,聆聽過先帝爺臚傳聖訓的。幾十年過去了,他還與當年聽訓時一樣,兢兢業業,勤公忠廉,成為先帝和朕兩代皇朝的股肱之臣,心腹之臣,不容易呀!今天朕就要在這裡立他為你們的楷模--李德全!」

    內宮總管李德全「扎」地一聲跪在面前。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說,「記檔:張廷玉著晉陞一等候爵,賜紫禁城騎馬。他的子孫裡著選一人,恩蔭貢生,隨皇子宗室陪讀待選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張廷玉一聽這聖諭,傻在那裡了。弟弟張廷璐昨天才被處決,全家都沒有受到株連,自己還在朝裡照樣當差,沒有處分,更沒有失寵,這都已是萬分幸運了,怎麼還能受到褒獎?這,這這這,這太不可思議了。他連忙從班部中出來跪下:「皇上,不可……臣無寸功於皇上,卻有失察之罪。萬歲對臣陞官晉級,恩蔭子弟,如此深恩厚澤,臣如何敢當?」

    雍正把手一擺說:「你是你,張廷璐是張廷璐,你們兄弟二人不能相提並論。這次考場舞弊,朕已經查清,這裡面沒有你的事。張廷璐有罪,罪有應得,罪不能赦;而你張廷玉有功,功在社稷,功不可沒。」他向下一指接著說,「朕今天就是要他們看看,要他們想想,朕剛才說的『天良』二字的份量。有功者必賞,有罪者也必罰,功過是非分明,才是明君所為嘛。朕的話已經記檔,你就不要再辭了,起來吧。」

    雍正說完,向允祀看了一眼,允祀上前高聲說道:「新科狀元率諸進士上表謝恩!」

    王文韶答應一聲,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,舞拜三跪九叩大禮,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裡取出黃綾封面的謝恩折子讀了起來。開始時,他還有點緊張,讀著讀著就越來越流暢了。聽著這篇寫得極其華麗、又極其空泛的頌聖文章,張廷玉的心裡又飛馳神思了。處決張廷璐時那血淋淋的刑場,夜裡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尋常的拜訪和他那閃爍其辭的話語,加上今日皇上這突如其來的表彰,像亂麻一樣在心頭攪和著,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。多年的從政生涯,曾使他的思路變得十分敏銳。他清楚地知道,一個人驟然受恩,或者受恩太重,常常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。雍正皇帝又是個喜怒無常的君王,今天同著新科三百六十名進士,給予他如此的重恩,這意味著什麼呢……

    他正在胡思亂想,王文韶的文章已經讀完了,隨著最後那句「謹奉表稱謝,以聞!」讀出,眾進士一齊伏首高呼:「臣等恭謝天恩!」

    雍正皇帝微笑著接過李德全呈上來的謝恩表,打開來仔細看了看說:「嗯,寫得很好嘛……唔,王文韶,你是不是王掞師傅一族的?」


    王文韶叩首回答:「回萬歲,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。」


    「哦,三服不算太遠嘛。家學淵源,不愧是狀元手筆呀,文章很看得過去了。」

    「萬歲,臣不敢謬承聖上誇獎。這篇文章其實是臣和一甲二名進士尹繼善,一甲三名進士劉墨林三人合議,由臣執筆寫成的。」

    雍正笑了笑說:「哦,原來是商量好的文章,果然做得花團錦簇,十分得體。昨天可是個你們的吉慶日子啊,你們既然聚在一起,除了寫文章外,難道不曾做過別的事情?比如說吃點酒,對對詩什麼的,畢竟是金榜題名,畢竟是大喜日子嘛。」

    雍正這話說得十分隨便,好像是信口而問的一句閒話,但是說者似乎無心,聽者卻不能不答。王文韶向尹繼善和劉墨林看了一眼,叩頭答道:「回萬歲,臣等因為今日一早就要進宮覲見天顏,昨夜不敢喝酒。謝恩表章寫完之後,因為天時尚早,就在一塊玩了一會兒葉子戲。可不知是什麼原因,玩著玩著,忽然少了一張牌。想到還要早起,也就散去了。」

    雍正暢懷大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好,說得好,做得也好。你們不欺暗室,不欺朕躬,老老實實,一句謊話也不說,不愧是真名士,真狀元也!」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骨牌來向王文韶一亮,「你們看看,玩丟的是這張牌嗎?」

    王文韶抬頭一看,驚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。原來他們昨夜少的那張「麼」,現在正在萬歲手中。他來不及多想,叩頭答道:「是。臣等昨晚丟失的正是這張牌。」

    雍正還是在微笑著,他沒再說話,靠在龍椅背上,久久地思索著什麼,臉色也由微笑變得莊重。殿上眾人都屏息不語,靜待著他的問話。可是,他卻冷冷地說:「你們都跪安吧!」

    三百多名進士一聽此言,連忙齊刷刷地叩下頭去,高呼「萬歲」,恭送皇帝離座升輿。剎時間,鼓樂大作,樂聲中,兩個禮部來的筆帖式披紅戴花,抬出了幡龍金榜。這金榜由禮部尚書護送,眾進士隨行,從午門正中而出,走向天街。傳統的「披紅簪花,御街誇官」的儀式開始了!騎在亮似白銀的高頭大馬上誇官的三位天之驕子,興奮之餘卻又不由得納悶,那張正玩得好好的牌,怎麼會到了皇上的手中呢?劉墨林的腦子轉得快,他早就在各種傳言中,聽說過皇上身邊那個叫做「粘竿處」的厲害了。今天他親自領略到這些飛來飛去無蹤影的手段,更是感慨萬千。他看了看走在前邊的王文韶,心想多虧文韶兄老實,假如換了一個人,或者有一句話說得不對,隨之而來的,可就是又一場驚動全國的潑天大禍了!

    就在新科貴人騎馬誇街的時候,有一個同樣是處在興奮之中的人,正在緊張地收拾行囊,準備到四川重慶去就任知府哪!這個人就是一寶押對而平步青雲的田文鏡。他是老京官了,儘管平日裡孤芳自賞,沒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朋友,可是,卻有不少的熟人。山西之行,田文鏡一舉扳倒了「天下第一撫臣」諾敏而聲名大震,朝廷裡的有識之士們,早就預料到他很快就將會受到特別重用的。也許是中國是個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,也許是國情、民情、吏情、人情造成了這樣的現實,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運,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趕這個熱炕頭。不是朋友的也來攀交情,不是親戚的也來敘家譜。一聽說田文鏡就要走馬上任了,認親的,敘舊的,薦師爺的,送長隨的,贈盤纏的,送程儀的,簡直把門坎都踢破了。偏偏這位田大人不吃這一套,心想,你們早於什麼去了?如今看我快上轎了,才來幫著扎耳朵眼,晚了!所以他是請酒不吃,請筵不赴,師爺長隨一個不要,銀錢禮品一概不收。人來了,他張口聖人語錄,閉口皇恩浩蕩,說不上幾句,便端茶送客。鬧得來訪的人無不高高興興而來,訕訕拂袖而去。這可好,田文鏡本來就沒什麼人緣,這一擺架子就更臭了。誰見誰說,誰見誰罵,落了一個「小人得志」的惡名。

    明天就要上路,田文鏡早就把行李捆好了。他獨自坐在院子裡的一口箱子上,紮著架子就等人家來給他送行。反正,不管誰來,在我這裡你連一口水也喝不上。可偏就在這時,打門外走進一個人來。田文鏡是個近視眼,一直到那人來到面前,這才看清,原來是久違了的喬引娣!這姑娘是他田文鏡清查山西藩庫的第一見證人,可也是這宗大案的一個受害者。她被隨案帶進了京城,一直押在牢裡「待勘」,直到諾敏伏刑後才放了出來。田文鏡一看她現在的模樣,就猜著她可能是來要錢的。要說不對她負責到底也不近人情,可要讓田文鏡幫襯她,他又覺得不合算,怎麼才能打發走這女孩子呢?

    他正在想著主意,那姑娘卻搶先說話了:「田大人,我是特意來向您辭行的,好歹我們總是相與了一場嘛。您別多心,我絕不向您要錢,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幾十枚金瓜子都還給我了,所以我不缺錢化。」

    田文鏡被她一語道穿了心事,覺得有點不自然,臉也紅了,嘴也笨了,想了半天,才找出一句話來:「哦,對對對,你說的很對。回山西還有什麼難處嗎?要有,你就告訴我,我替你想辦法。」咳,這不全是廢話嗎?

    「不,今天我來見你,是想向你討個主意的。我離家這麼長時間了,老子娘現在怎麼樣,我一點也不知道,心裡頭著實地想著他們,也想早點回去看看。可是,昨兒個十四爺派人到獄神廟裡見了我,問我有什麼打算,還問我願不願意到王府裡去侍候福晉。十四爺是我的救命恩人,不是他,我這條小命早就沒了。唉,是回家好,還是跟著十四爺好呢?」

    田文鏡連想都沒想,就把話說出來了:「回家,回家!你在這兒幹什麼呢?家中老父老母倚門而望不說,那裡沒有閒事啊!」他左右看了一下,在心中斟酌著怎麼才能說清這事,想了好長時間才說,「這事不是一句話能說完,也不是你該著知道的。我說,你還是回家的好,而且是越早越好。別聽外邊人人都誇十四爺好,也別看十四爺現在身份貴重,你就動心了。其實……咳,怎麼說呢,十四爺那裡不安全哪!」

    田文鏡這話剛出口,就瞧見喬引娣的臉色變了。她淡淡地說:「好,有您田大人這話,我什麼都明白了,我還是回到十四爺那裡去吧。田大人,您前程遠大,請多多保重。」說完她轉身就走。田文鏡還想再說什麼,可是,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1:56 AM

正文 二十六回 敬師爺疑竇心中起 慰帝王機巧報天恩

    田文鏡好心好意地勸說喬引娣,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爺,不想她卻拂袖而去。這一下,田文鏡心裡不安了。他倒不是怕這小姐到十四爺那裡告他的狀,十四爺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人,他還怕的什麼。他這不安,是因力喬引娣在臨走時說的那句話。那意思再清楚不過了,十四爺要是一切都好,安享富貴,她沒準還不去了呢;十四爺要倒霉了,她非去不可,她要和十四爺同患難,共命運,至死不渝!人家還是個孩子呀,家裡貧窮,又沒見過世面,可卻能掂出輕重,掂出份量。自己這個當了朝廷命官的人,卻是斤斤計較得失利害。相比之下,覺得連人格都低了三分。田文鏡越想越窩囊,回頭衝著站在身後的長隨就發火了:「你死站在這裡幹什麼,還不趕快做飯去!」

    哪知,這話還沒有落音,就聽外面有人高叫一聲:「多做四個人的!」

    話到人到,李衛和鄔思道還有他的兩個妻子走進門來。田文鏡一驚:「哎喲,是李大人哪……哦,還有鄔先生和……兩位夫人。來來來,快請坐……你們看,我正要啟程,粗笨傢俱全部變賣了,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。委屈二位夫人暫且坐在行李上吧……快,預備酒飯!」

    李衛服侍著鄔思道坐好,自己才靠在田文鏡身邊,笑嘻嘻地打趣說:「行了,行了,我知道,你是出了名的鐵公雞,你給咱們端出白菜豆腐來,能款待鄔先生和二位夫人嗎?」說著摸出一錠銀子來,扔給那長隨:「去,辦桌酒席來!」

    田文鏡訕訕笑著:「李大人,這怎麼好意思……」

    「去去去,滾一邊去吧。我今天來見你有兩件事:一是向你報個喜信;二嘛,是有事相求。」

    田文鏡雖然薄有家產,可先是化錢捐官,當了官又不會摟錢,多大的家業也禁不住折騰啊!聽李衛這樣一說,他也正樂得吃頓不掏腰包的飯哪!便假門假意地說:「哎呀,讓李大人破費怎麼敢當,瞧,我這不是反主作賓了嗎?李大人,你剛才說要給我道喜,學生不明白,我這喜從何來呀?再說,你大人身肩重任,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准一本的,有什麼事用得著求我呢?」

    李衛笑著說:「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?」他向鄔思道一指又說,「這不,今天我把鄔先生給你請來了。這位鄔先生可是江南名士,又是我李衛的老師,你們還有約在先,所以我特地請他來和你見面。你哪,什麼也別說,一年五千兩銀子,讓鄔先生吃頓飽飯。怎麼,你變卦了?」

    「不不不,李大人取笑了,君子一言,我哪能說話不算呢?可是,我們當初說好了的是放了知府,一年三千,怎麼……」

    李衛仰天哈哈大笑:「你呀,你呀,白當了這些年官,真小家子氣!那是老皇歷了,你如今放了道台了!」

    「不不不,李大人,這事開不得玩笑的。去四川當知府的票擬是昨天才由部裡交給我的,錯不了。」

    「票擬抵不了聖擬!」李衛說著從身上拿出一份扎子來,「瞧瞧,看真了!告訴你,吏部今早上接到張廷玉的指令,奉旨:田文鏡改授河南布政副使、開封、歸德、陳州三府道員實缺即補!怎麼樣,不蒙你吧。好傢伙,這一次你可是真地要『包龍圖打坐開封府』了,你敢說這不是喜事?你就是不刮地皮,每年最少也能進三四萬兩銀子,讓你拿出來五千來養活一位瘸師爺,便宜你小子了!」

    一直在旁邊沉思不語的鄔思道,看著田文鏡那不陰不陽的臉色,笑了笑說:「文鏡兄,你不要錯會了意思,以為我鄔思道是個不知廉恥之人,諾敏倒台了,又轉過身來投你;也不要以為我給你幫過忙,才來要挾你。其實,咱們都明白,諾敏的倒台,不因為你,也更不因為我,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。我這人,一生出過不少錯,年輕時也曾經作過些孟浪事,如今殘軀將老,日暮窮途,早已不堪為朝廷廟堂之臣。但老驥伏櫪,不甘墮落,所以才想佐你成為一代名臣,良禽擇木,良臣擇主,你若是庸人,我也斷不肯瘸著兩腿千里迢迢地跑到這裡來找你。不過,話又說回來,這本來就是兩廂情願的事,我也並不是非要投在你的幕下。你若不能收容我,李衛還可以把我介紹給別人嘛。」

    田文鏡心裡一驚:」啊?不不不,鄔先生,請不要這樣說。大丈夫一諾千金,文鏡不才,自忖也不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。這些天來,也不知有多少人向我薦師爺、薦幕僚了。我誰的面子都不給,一心一意地專候著先生,好早晚請教哪!」

    這裡正說得熱鬧,那個長隨把酒菜送過來了。田文鏡突然變得分外熱情:「來來來,請圍在這裡坐。今天是田某擾了李大人了,以後有機會,我一定還席相敬。請啊,請啊,還有……二位夫人,都請啊!」

    吃酒之時,田文鏡還一直在心裡盤算著,這個鄔瘸子到底是什麼來頭呢?他帶的這兩個女人,夫人不像夫人,小妾又不像小妾,弄得我怎麼稱呼都不合適,真讓人膩歪!還有,這個鄔思道真的有那麼大的本事嗎,他這麼獅子大張口地要錢,又為的是什麼呢?

    李衛今天心裡有事,他可不敢多飲,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辭。回去換了衣服,又急急忙忙趕到西華門遞牌子請見。來傳旨讓他進去的是太監高無庸,他們倆是老熟人了,這李衛只要是見到熟人,話就特別多。走在通向內宮的路上,李衛悄悄地問:「哎,老高,萬歲爺現在幹什麼呢?」

    高無庸左右看看沒有外人,這才小聲說:「李爺,今兒個不是個好日子,太后老佛爺鳳體欠安,萬歲爺一大早就趕過去侍候了,萬歲有旨意說,今天誰都不見。你雖然面子大,可也得在養心殿等等,萬歲爺且得一會下來哪!」

    「咳,不就是這點子事嗎,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,讓人看了噁心。太后老佛爺也不是頭一回得病,更不是病了一天了,我還能不知道嗎?」

    倆人一邊說話,一邊走進了養心殿。高無庸說:「李爺您可得跪在這裡等著了。主子爺今天請了一位從五華山來的大和尚,叫,叫什麼,啊,對對,空靈大師,正在和文覺和尚鬥法呢。」

    「哎?不是聽說要請青海喇嘛、活佛的嗎?」李衛好奇地問。

    「你不懂,如今西邊正在打仗,皇上說,請神可不要請了鬼來。這個空靈大師聽人說很有點本領,六部有頭有臉的人都被叫去了,新科三鼎甲也全都來了,說是要考較一下這和尚的真本事呢……哎,萬歲爺吩咐了,說請和尚來唸經,為的是給太后祈福,是家務事,而不是國事,你知道就行了,可別說出去。」

    李衛笑了:「知道了。你才跟了皇上幾天哪,就來教訓爺。哎,我問你,你讓我跪的這塊磚,別是個磕不響的吧?」

    「爺這話,說的什麼,奴才聽不懂……」

    「去去,少給爺來這套!你們老公們的這些花裡胡梢的把戲,以為爺不知道嗎?這殿裡的金磚都被你們敲遍了,哪塊最響,哪塊沒聲音,你們全都心裡有數。誰給你們塞的錢多,你就把他帶到有空音的磚上跪下。誰要是不肯給你們送錢,就得跪到實心的磚上,讓他把頭磕出血來,也別想聽見一絲動靜,我說的是也不是?」

    高無庸不出聲地笑了:「李爺,您可真能耐,怪不得人都說您是『鬼不纏』,果然名不虛傳!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和你玩花的。不信,您就在塊磚上磕幾個頭試試,保管咚咚山響!」

    倆人正在這裡說笑,高無庸耳朵靈,早聽見皇上走過來了。他連忙跑上前去,挑起門簾,攙扶著皇上進來說:「皇上,李衛奉旨在這裡跪了老半天了。」

    雍正坐上龍位,要了一杯茶來喝著,精神顯得十分疲憊。李衛伏在地下,一聲也不敢吭。過了好久,才聽皇上問道:「李衛,你去見過田文鏡了?起來回話吧。」

    李衛站起身來,打了個千說:「回皇上,奴才剛把鄔先生給田文鏡送去。鄔先生原來不想跟著田文鏡,說他和田某不對脾氣,怕相處不來。奴才好說歹說,才勸他答應去試試。田文鏡說了許多感恩的話,說他怎麼也想不到主子會這樣器重他。還說他自己性子太嚴厲,怕和別的督撫們相與不來。他想試一試讓官紳一體納糧,看看一年裡能給朝廷多大的進項,可又想著同時分管三個府,怕萬一顧不過來,辜負了聖恩。」

    別看李衛學問不多,可他回事卻回得清清楚楚,一句不多,也一句不漏。雍正皇帝也聽得很仔細,他知道,「官紳不納糧」,是從明代就相傳下來的一大弊政。凡是讀書人,凡是當官的,凡是家有兩頃以上土地的地主,都享有特權,不納糧,也不支應皇差。這個極不合理的制度已經世代相傳有幾百年歷史了,要廢除它,改變它,確實不是件簡單事。康熙朝時就曾試過一次,結果因為官吏和縉紳們的一致反對,以失敗告終。現在田文鏡又再次提出這個想法,不能不讓雍正皇帝動心。雍正思忖再三才說:「田文鏡忠心事主是沒什麼可說的。可這樣一來,得罪的可不是一兩個人,而是所有的豪門地主啊!朕早就有心辦這件事了,官紳不納糧,就會給奸民以可乘之機,他們把土地全部劃到自己名下,本來國家應該得到的,卻全都落在了他們腰包裡。更有些人黑了心,乘機兼併土地,無惡不作,這個毒瘤,是一定要割掉的!」雍正終於下定了決心,「你明天再去見田文鏡,把朕的意思告訴他,就說,是朕讓他這樣子的,讓他只管大膽地幹下去。幹好了,朕在全國推行;出了事,朕也會為他撐腰,絕不會讓他過不去的。」

    李衛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:「皇上,奴才原來也想在兩江試試那個『丁畝合一』辦法的,奴才是兩江布政使,該著把這事辦好的嘛。可是,奴才又一想,兩江是朝廷的財源重地,不能讓它出了亂子。年羹堯正在前邊打仗,後方一亂這仗不就打不成了嗎?依著奴才的小見識,就是田文鏡那裡,奴才看也要先消停一下,等西邊戰事畢了再說。如今兩江地面還虧空著朝廷四五百萬兩銀子呢,奴才得想方設法,把這些銀子擠兌出來歸了國庫,才能想別的事情。奴才心裡怎麼想,嘴上就怎麼說,明兒個奴才就要回去了,請主子訓,這麼干行不行?」

    雍正目光一閃,笑著說:「好啊,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。你小子能夠審量大局,又能從小處著手,這很好嘛!你說的對,兩江乃國家財賦的根本重地,無論如何不能讓那裡出了亂子。你既然這樣有出息,朕也會成全你的。不過,你不愛讀書,全憑著自己那點鬼聰明,小打小鬧還可以,治國安民可就遠遠不夠了,朕還聽說你愛使小性子,動不動就罵人,嘔起氣來還沒上沒下,這些都有嗎?」

    「主子爺啊、奴才是您在人市上買來的,又是您看著長大,親手調理出來的,奴才肚子裡這點牛黃狗寶還能瞞得了主子的眼睛?就是眼下這點本事,也都是在主子身邊學出來的,主子說奴才生性粗魯、任性、使氣、罵人,這全都有的,以後奴才再多讀幾本書,也許就會好一點。可是,說奴才沒上沒下,這不是冤枉,簡直是混帳話了!奴才只要看見、聽見有人不尊敬主子就生氣。他不講這個『大上下』,奴才就不能和他講那個『小上下』。」

    雍正對下邊出了什麼議論,從來都是十分看重的,李衛就是皇上的密探之一。聽李衛這麼一說,皇上動心了:「說說,他們都說了些什麼?」

    「有一回,奴才正和下邊議事呢,湖廣道胡期恆說『主子的酒量大著哪!』主子爺想啊,聽了這話奴才能不生氣嗎?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來了一巴掌,罵他說『你他娘的才是個酒桶呢』!他差點和奴才吵起來。其實吵就吵,奴才哪把他看在眼裡呀。」

    雍正笑了,「唉,你呀,怎麼能和他一樣見識?他也是年羹堯的人。不過,他確實不該這樣沒規矩。還有嗎?」

    李衛搔搔耳朵根,想想又說:「啊,對了。奴才昨兒個去了一趟工部,那裡的人一見奴才來到,正說的熱鬧呢,突然全都不言聲了。不過他們前頭說的奴才還是聽見了幾句,他們是在罵田文鏡呢。說老田這小子走了時運,如今做得眼睛都長到狗腦袋上了。」

    「嗯,對田文鏡說長道短,也是人之常情。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,沒人妒忌才是怪事呢。就這些?」

    「對對對,還有呢。他們還說萬歲爺選的這個探花郎,不是個好東西。說他大白天在客店裡玩妓女,讓人家按住了屁股。奴才不認得這個探花,可是奴才覺得這不是好話。」

    「哦,竟有這樣的事?」雍正皇帝頭大了。這劉墨林是朕親自從落榜了的卷子裡超拔出來的人哪,他怎麼會這樣不檢點呢?唉,有些人就是不給膚爭氣。朕表彰了一個諾敏,想樹他為「天下第一撫臣」,可他恰恰就是個頭號的貪墨舞弊犯;剛樹了個新科進士,又是個行為放蕩的風流鬼,這不是讓朕丟人現眼嗎?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說:「唉,你走吧。回去好生辦差,記著,要勤寫奏折。哦,上次翠兒給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腳,你主子娘娘說,得空叫翠兒再做兩雙來。另外,她糟的那個酒棗也好吃,太后很喜歡,說吃了能克化得動。你告訴翠兒,多糟些,下次你再來京時,帶兩罈子來。」

    聽皇上說起了這些家常話,李衛又想起了當年,竟不由得流下淚來,雍正詫異地問:「李衛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    李衛忙擦擦眼淚回道:「主子別怪,奴才想起從前跟著主子的那些事了。奴才明天一走,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主子……奴才……這是捨不得和主子分手啊。主子如今身邊人是不少,可有幾人是主子使喚慣了的呢?要是坎兒不死就好了。」說著說著,他的眼淚又撲撲地直往下掉。

    雍正可不想說這件事:「是啊,是啊,坎兒也和你一樣,是個好孩子,就是命不好。他要是能活到現在,比你當的官還要大呢,朕現在想起他來,也是挺難過的。你跪安吧。」

    李衛早就在心裡嘀咕,坎兒活得好好的,怎麼會說死就死了呢?他想問問皇上,可聽皇上這麼一說,也不敢再問了,便跪下來叩頭告辭。高無庸果然沒騙他,地下的那塊金磚是空的,頭一碰,還沒有怎麼用力呢,就「咚咚咚」地響得出奇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1:57 AM

正文 二十七回 空靈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語邀君寵

   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裡,當皇帝可是件痛快事。他至高無上,尊崇無比,想幹什麼就幹什麼,想吃什麼就吃什麼,想上哪找樂子,也立刻會有人來巴結奉承。可是,要真地當上了皇帝,大概你就不會這樣看了,因為皇上並不真正自由。你就說雍正皇上吧,他不是性情刻薄狠毒嗎,他不是喜歡說一不二嗎,可是,有些事他還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張。就如今天兩位大和尚進宮來給太后祈福的事,雍正就沒法做主。

    這兩位法師中,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,名叫文覺。對於他,聽眾和讀者早就十分熟悉了。另一位卻是從五華山上專門請來的空靈大法師,據說是位密宗傳人,佛學精湛,法力無邊。湖廣道的那個胡期恆就親自見過也試過的,能耐大得出奇。他能把活人咒死,也能把死人救活。請到京城以後,允祀等幾位王爺也曾經把他接到家裡,當面測試,果然十分了得。於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議,讓他進宮來給太后治病延年。

   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,還自號為「圓明居士」。不過,他卻不能出家,而是由一個「替身和尚」代他在佛前供奉,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覺大師。文覺要不是有這身份,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樣,早早地就超生天國了。但皇上信佛、講佛經,和皇上請和尚進宮,讓他們在莊嚴、神聖的廟堂之上消災祈福,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。這件事如果處置不好,不但眼下就會有許多閒言碎語,傳到後世,還要讓史家記上一筆:「雍正皇帝信佛」。史書上因為信佛、信道,不是整天燒香磕頭,就是迷戀燒丹煉汞,因而丟了江山的,比比皆是。所以,別看雍正確實是虔信佛教,但他可不想落下這名聲,更不想讓人這樣看他。

    對於請來的這位空靈大師,皇上也是在兩難之中。大後鳳體欠安,請和尚為老人家消災祈福,理所當然,不這樣做就是不孝;但請誰?卻又讓雍正煞費苦心。原來說要請青海喇嘛,可這不是要打仗嗎,誰敢說請來的喇嘛是神還是鬼呢?胡期恆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,這才另外請了這位空靈法師。可這位大法師皇上從來沒見過,是不是真有法力,還在兩可。單說胡期恆此人,雍正就信不過。他是年羹堯的人,而年羹堯如今又和皇上有點離心離德,何況老八允祀也極力推薦他,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。所以後宮小佛堂那邊的法事,已經做了三天了,皇上還從來不到這裡來,只是傳旨讓朝廷裡有學問的人都來聽講質疑。怎麼質疑?不就是與和尚商榷佛經,辯論是非嘛。今天,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,發現老人家精神很好,說話清晰,進膳也多。這一高興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,看這空靈大法師究竟是位活佛呢,還是個江湖騙子。

    來到小佛堂外邊,就見上書房大臣馬齊一個人站在那裡。馬齊見皇上來了,急忙上前見禮。皇上問:「哎,你怎麼不進去,卻在外邊站著?」

    馬齊叩頭回答說:「求萬歲鑒諒,臣想回上書房去,今天的折子還沒看完呢。再說,臣是孔子門生,不想看他們禿驢鬥法。」

    雍正見馬齊氣得臉都漲紅了,他自己倒撲哧一下笑了:「咳,瞧你竟氣成了這樣,這是何苦呢。張廷王、孫嘉淦,還有今科的狀元、榜眼、探花不是都在裡邊嗎?權當是場遊戲,姑妄觀之也無妨嘛。」

    「不。」馬齊倔強地說,「萬歲,臣知道這是為太后祈福,臣也不想阻攔此事。但臣確實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,請皇上體諒。不過,皇上要是一定不讓臣走,臣也只好遵旨在這裡看把戲了。」

    雍正被馬齊頂得一愣一愣的,要照他平日的性子,早就發火了。可是他卻哈哈一笑:「好,說得好。牛不喝水還不能強按頭呢,怎麼能勉強你一定在這裡受罪?你走吧。」馬齊行了禮轉身走了,雍正卻想:唉,當皇帝也不是什麼事都能由著性子來的。

    小佛堂裡裡外外擁擠著三十多位官員,看樣子講經已完。信佛的官員們滿臉莊重,不信佛的人卻交頭接耳地在議論。雍正皇上不動聲色地擠進人群,悄悄地聽著。突然,一個人走上前來哈哈大笑著說:「哎呀呀,我還以為大和尚們有什麼真才實學呢,在這裡站著聽了大半天,卻原來也不過如此。照你們的這講法,學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當你們的師傅了。」

    他連說帶笑,說得又是這樣連嘲帶諷,就是坐在上首的張廷玉也是一愣。張廷玉本來是不想來的,可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項差事啊。他不光要來,還得有模有樣地坐在那裡聽。現在聽劉墨林這一攪和,卻不知說什麼才好,乾脆等著瞧熱鬧吧。張廷玉沒看見皇上來了,雍正卻聽見了這個搶先說話人的高論。他抬頭一看,正是剛才李衛向自己說的那個放蕩不檢的劉墨林。皇上心裡先就有些煩燥,好嘛,哪就顯著你了!

    他還在想著,坐在上邊的空靈大師說話了:「啊,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,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頭頂上文曲星高照,必定是今科探花無疑。不知老袖說得可對?也不知居士有何見教?」

    劉墨林嬉皮笑臉地說:「我這個探花乃是當今聖上欽點,御花園裡簪過花,瓊林宴上吃過酒,長安街誇官時觀者如潮,大和尚說你能認出我來,又何足為奇?剛才聽你講經,上不見天花亂墜,下不見頑石低頭,怎麼就敢大言不慚地說什麼三乘真昧?學生只不過是有點不明白,才出來問問的,『見教』二字卻是不敢當。」

    空靈聽了這話,想了老大半天才說:「難怪呀,居士是富貴中人,不是我佛門清淨門徒,這三乘真昧與你無緣!」

    「學生我讀書萬卷,遊學四方,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不覽之,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無不詳之,和尚怎見得我與三乘真昧無緣?」

    眾人一看劉墨林這架勢,竟是要與和尚較真,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;要看看誰勝誰負。因為雍正皇上先前放出話來,讓大家聽講質疑。在座的大都是孔門弟子,是不信佛的,但是皇上叫來,又不敢不來。現在見劉墨林與和尚爭執起來,哪還肯走啊。不過,也有人興災樂禍,在客店裡與劉墨林爭奪蘇舜卿的徐駿,就是其中的一個。他巴不得劉墨林丟了醜,甚至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。這時候最為難、最尷尬的大概就數張廷玉了。他是標標準准的孔子信徒,他壓根就不信什麼神佛,但他又必須代表皇上來支應這裡的差使。劉墨林橫裡殺出,要考較兩位大和尚,他真想叫劉墨林這個年輕人出來鬧他一通,讓和尚丟丟臉;可是,又害怕劉墨林不知輕重,萬一把事情鬧得太大,雍正皇上生了氣,自己可就沒法交差了。就在這時,他眼睛一瞟,瞧見皇上正在下邊躲著看呢。皇上站著,大臣卻穩坐不動是失禮的。便假裝想要疏散一下,連忙離座起身,繞到了外圈。

    這時,劉墨林與和尚已經真的較上勁了。空靈和尚見這個年輕人來得不善,便轉過臉去想向文覺求救,可是文覺和尚卻是眼觀鼻,鼻觀心似乎是入定了。空靈沒法,只好揀著劉墨林不好回答的問:「探花居上,你既然聲稱精通佛理,請問:『欲參佛理,先斷六根』,當作何講?」

    「六根」,是佛家用語,指的是「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」。空靈的意思是,你身在富貴之中,連六根都沒有斷,哪還有資格來談什麼禪理。劉墨林卻不正面回答,而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氣說:「好,問得好。不過,學生這六樣東西全都沒有了,還能留下一根辮子。和尚已經剃了光頭、要是再斷了六根卻是個什麼呢,學生我可不敢說了。」

    聽到劉墨林竟然這樣回答,小佛堂裡的人越想越覺得可笑。劉墨林哪知文覺和尚是皇上的替身啊,他這一罵,把文覺也罵在裡面了。平日裡,上至宰相,下至百官,誰見了文覺大師不是禮敬有加啊。不料今日卻被這個後生小子嘲弄,文覺就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。見空靈和尚張口結舌,很是狼狽,心想,他是咱們請來說法的,哪能讓他下不了台呢?便上來說道:「大師,你先休息一下,我來請教一下這位探花郎!」

    劉墨林鬥敗了空靈更是得意,他對著眾人團團一揖說:「阿彌陀佛,觀世音菩薩,玉皇大帝,孫行者,諸天神仙還有七十二洞魔王,小子劉墨林敬請各位大駕光臨幫忙,並虔誠敬請大和尚下場來玩上一玩。」

    見他竟然這樣放肆,文覺大師卻對他不理不睬,也不和他正面交鋒,而是帶著莊嚴法相,合掌問道:「居士既然知道,欲參三乘,先去六根之理,請問:如何才是無眼之法?」

    劉墨林信口拈來,以詩作答:「簾密厭看花並蒂,樓高怕見燕雙棲!」一語既出,佛堂裡響起一片喝采之聲。

    文覺緊接著又向,「如何才是無耳之法?」

    「休教羌笛驚楊柳,未許吹蕭惹鳳凰!」

    「如何才是無鼻法?」

    「蘭草不佔王者氣,萱花不辨女兒香。」

    「何謂無舌法?」

    「幸我不曾犁地獄,干卿甚事吐青蓮?」

    「無身法呢?」

    「慣將不潔調西子,漫把橫陳學小憐!」

    文覺見這書生如此才華,有點架不住勁了,可是,他還沒問完呢,只好照舊問了下去:「那麼--請問:如何才是無意之法?」

    劉墨林不假思索,張口就來:「只為有情成小劫,卻因無礙到靈台!」

    這真可謂語驚四座!在文覺和尚快似連珠炮一樣的追問下,劉墨林左顧右盼,揮灑自如,詩句連篇,應答如流,把佛家所謂六根斷法,表達得盡得其妙。那神情又絕無呆滯,更無牽強,真個是風流倜儻,光采照人!雍正剛來時還在恨著劉墨林「壞了朕的名聲」呢,如今竟生出了憐才之意。心想,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,若把劉墨林和他相比,只恐有過之而無不及!

   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,卻聽劉墨林一笑說道:「大和尚,請不要尷尬,方才學生不是說過了嗎?玩玩而已,何必當真呢。再說,我自忖是個聰明人,也從來不和笨蛋一樣見識,更不願與和尚鬥法。勝又如何,敗又如何,徒讓天下庸人們看笑話。」

    聽著劉墨林這以勝者自居,又說出這樣毫不掩飾的大話來,空靈和尚忍無可忍了:「居士好狂放,你怎見得居士聰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?」

    劉墨林暢懷大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,大和尚,你自詡為佛門弟子,請問,你讀過《傳燈錄》嗎?你可知道這部佛家經典裡有這樣一段話嗎:昔日,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,五百弟子中,必擇一鈍漢流傳佛法,所以金蓮法界才不容聰明人插足。何謂『鈍漢』?笨蛋是也!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   空靈勃然大怒,臉上忽青,忽藍,忽黃,忽紅,口中唸唸有辭,卻是六字真言。一見這情景,眾人無不大驚失色。尹繼善當先搶出,大喝一聲:「妖僧,休得胡來!」

    張廷玉眼看要出事,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:「皇上,空靈和尚竟敢在天闕之下,妄行妖術,奴才請旨,當發往順天府重重治罪!」

    雍正上前一步說:「妖僧竟敢如此放肆,你眼裡還有朕,還有國法嗎?劉墨林若有一點損傷,朕支起油鍋來炸了你!」

    在場眾人一聽皇上發了話,才知他已來到面前,「刷」地打下馬蹄袖,跪倒在皇上身邊。文覺也來到空靈面前說:「阿彌陀佛,牢記佛門三戒貪嗔癡,師兄,你想入輪迴嗎?」

    空靈和尚心裡再清楚不過了,他這次進京是奉了八爺的令旨的。八爺叫他進宮來給太后祈禳,為的不就是要奪江山嗎?雍正皇帝進來時他就看見了,他原想著,可以在宮裡露一手讓皇上瞧瞧,給自己奠定立腳之地。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,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。這個劉墨林竟然如此難纏,說出話來冷嘲熱諷,又句句調侃辱罵。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學得不多,偏偏又駁他不倒,這才裝作要念真經咒他。其實,連他自己也知道,光憑唸經是咒不死這個書生的。他更清楚八爺叫他進來的目的,自己如果一味地裝神弄鬼,只能壞了八爺的大事。可,他也得找個台階才能下來呀!正好,文覺說出「佛門三戒」來,讓他可以收回面子了。他高叫一聲:「阿彌陀佛,善哉,善哉!貧僧原來想要教訓一下這個不尊佛法,不敬佛祖的狂妄之人。既然皇上出面為他說情,文覺師兄又以佛門戒律來壓貧僧,貧僧也只好暫且恕他這一遭了。佛法無邊,足儆世人啊。阿彌陀佛!」

    劉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著這位大和尚了,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這麼苦,他能不想法報復嗎?可是,皇上一答話,劉墨林不敢張狂了。和尚他不怕,但他卻不敢在皇上面前無禮。自己再多說,就不僅僅是對和尚不敬的事了。現在聽這位空靈和尚還在蝶蝶不休的說著,他可忍不住又說話了:「你們,你們在說些什麼?」

    眾人先是一驚,哎,劉墨林這不好好的嘛。尹繼善走上前來問:「劉兄,你覺得哪裡不舒服?」

    「沒有啊?我這不是很好嗎?」

    「不。剛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,昏迷過去了!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嗎?」

    空靈和尚也在納悶:哎?我的法術有這麼大的道行嗎?可是,劉墨林笑了笑開言了:「你們說我曾經昏過去了,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?今兒個早上,我沒吃飯就趕來宮裡應差,和這兩位大和尚一番較量,又太費腦筋,所以湊著你們都在說話的空子,迷胡了那麼一小會兒。模模糊糊之中,只聽那空靈和尚說什麼『俺把你哄,俺把你哄……』。我心裡說,得了吧,你能哄得了我嗎?我把你賣了你還不知道上哪兒要錢呢!」

    一句話說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,文覺笑得彎腰捧腹,張廷玉笑得連咳帶嗆。空靈大法師雖然也覺得好笑,可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,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,直盯盯地看著劉墨林,在心裡不斷地打著主意:這小子太猖狂了,怎麼對付他才好呢?

   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場,可是,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嚴。不過見劉墨林這麼能給皇上掙臉,卻是十分高興:「好,好!這才不愧是真名士!劉墨林,從即日起,你就到軍機處去當差,幫朕傳送奏章,起草詔告文書吧。」

    「扎!臣劉墨林謝皇上恩典,定要幹好差使,不負皇上重托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0 PM

正文 二十八回 慶端陽皇上賜墨寶 議進軍雍正疑帥臣

    自從皇上口傳聖諭,讓劉墨林到軍機處去當差,這位新科探花郎可就交上好運了。

    雍正皇上喜歡這個開朗聰明、多才多智的年輕人。劉墨林書讀得多,見識也廣,加上生性滑稽,應變能力又強,所以皇上不管說到哪裡,問的什麼,他都能隨即應答,也總能討得皇帝的歡心。沒過多少天呢,他就成了雍正皇上身邊須臾不可缺少的人了。皇上儘管一天到晚總是有事,看折子,見大臣,忙得不可開交,可也有閒下來的時候。這時,劉墨林就更顯出了自己的重要。比如說,當皇上要和方苞、馬齊,隆科多他們下下棋、談談詩、畫幅畫、釣釣魚什麼的,劉墨林就總在陪侍之列。皇上要是出去遊玩,就更少不了他。這些天來,京都名勝,諸如暢春園、飛放泊、南海子、萬壽山,許多別的臣子連想都不敢想的地方,劉墨林全都陪著皇上玩遍了。

    雍正皇上的勤政是出了名的。劉墨林在皇上身邊要幹的事多著哪!他在軍機處辦的是文書事宜,起草一些文告詔諭,轉送下邊遞上來的奏章什麼的。最近,年羹堯把西征行轅從甘州移防西寧,軍務繁雜,每天各部轉呈過來的折子,少說也有十幾件。這些奏折經過劉墨林之手,轉呈給十三爺允祥和十四爺允禵合議好了,夾上折片,再交還給他。劉墨林或者咨詢張廷玉,或者送到養心殿去進呈皇上御覽。偏偏雍正皇帝又是位事無鉅細,每折必讀、無事不問的人,劉墨林便要像走馬燈似的奔波周旋於皇帝、宰相、王爺、大臣之間。六部官員的眼皮子最尖,誰還看不出,這劉墨林就是位突然躍出、閃耀著璀璨光華的新星啊(不過那年月不叫新星,是叫新貴的)。不管是誰,只要想安安穩穩地當官,就得趕來巴結他,好預先給自己留條後路。說這叫趨炎附勢也好,說這是趨之若騖也罷,反正不管他是承值或者下值回家,他的身邊總是圍著一群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員,眾星捧月似的追著劉墨林。請安的、回事的,造訪的、致謝的……什麼樣的全有,什麼名堂也全能想得出來。劉墨林可真是覺得忙累,可他忙得愜意,累得順心。

    其實真正讓劉墨林日思夜念的,卻只有那位京都名妓蘇舜卿,劉墨林敬重她的人品,愛慕她的容貌,更欽佩她過人的才華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自尊自愛。但她隸屬「賤籍」,把她買來做妾可以,娶回家當正室,就會引出各種各樣的議論。一個不小心,讓徐駿他們抓住把柄,他這個官就當不成了。劉墨林是個能辦事也會辦事的人,他早就想好了,一定要為蘇舜卿脫籍贖身,堂堂正正、明媒正娶地和她永結同心。

    端午節就要到了,五月在民間又叫「毒月」,百事禁忌。無論是宮中還是民間,節前全都忙得很。被褥帳幔要拆洗換新,蒲草艾蒿要採集編辮,還要做香荷包、縫長壽線,買避瘟丹,浸雄黃酒,貼天師符,掛鐘旭像……可劉墨林卻沒有這份閒心。今天他頂著啟明星上朝要辦一件急要事。昨天,年羹堯來了軍報,索要五萬套裌衣,為西征將士換裝。可是,軍報到得晚,戶部已經沒人,所以他只好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趕來,免得誤了時辰挨皇上的訓。劉墨林辦事利索,不大一會就完了。他正想起身,太監高無庸過來傳旨說:「劉大人,皇上叫你進去呢。」

    劉墨林一愣,心想時候還早哪,皇上不會起得這樣早吧?便問:「是單叫我一人嗎?」

    「不,還有十三爺和十四爺。別的不是奴才去叫的,所以奴才不知道。皇上今兒個要賜筵百官,還要在廣生樓張貼字畫。吩咐下來說,要看誰的最好,就給誰頒賞呢。」

    劉墨林跟著高無庸來到養心殿,瞧見張廷玉早就等在這裡了。他連忙上前去請安:「張中堂,您來得好早啊!皇上起身了嗎?」

    「皇上起來半個多時辰了。你忘了,今天是端陽節,皇上一大早就帶著三位阿哥到各處去拈香禮拜了。其餘的皇親們要等一會才來,都在廣生樓上候駕。」

    「嘿嘿嘿嘿,張中堂,我是剛才奉了旨意進來的,可不知皇上召見有什麼事。您能給我透點風嗎?」劉墨林在套著近乎。

    張廷玉矜持地一笑說道:「萬歲日前寫了幾個條幅,想讓你幫他挑挑,當然是選出最好的了。今天還有不少人要來送條幅的,包括萬歲爺的在內,一律不准寫名字。這幾百幅字,全都要張貼在廣生樓上,要大家比比看看,選出最好的來。去廣生樓貼字的差事,要交給你辦。我可先得交代你一句,你要想方設法辦得出色一些,千萬不能掃了萬歲爺的興。」

    劉墨林一聽這話,不由得愣住了。雍正皇上字寫的好那是沒說的,可幾百幅字一概不屬名,張貼出去讓大家隨便議論,誰能保準萬歲爺寫的就一定能被選上,而且還能高中榜首呢?萬一他寫的字落榜了,或者雖然選上,卻只得個第二、第三,那麼得了頭名的能坐得住嗎?恐怕他寧願落榜,也不敢高居皇帝之上。想著,想著,他忽然有了主意:「中堂,我想這件事要辦好,得有兩條:其一,是要大家心裡清楚哪是皇上的,哪是別人的;其二,是要把這事做得不顯山、不露水,沒有一點痕跡,連皇上自己也覺得確實是他的字寫得最好。第一條最難辦,皇上的字,六部九卿的人大都見過,他們仔細辨認一下,還是能區分出來的。怕就怕那些入仕不久,或者沒有見過皇上的字、而且又愛多嘴多舌的人。別說他們不選皇上的字了,就是在字前橫挑鼻子豎挑眼地來那麼幾句酸話,這事可就辦砸了。」

    「依你該怎麼辦才好呢?總不能給皇上寫的條幅上標上記號吧,那樣不就大顯眼了嗎?」

    「不不不,哪能這樣做呢?最好是提前先把主子寫的句子遞出去,讓下邊都知道應該選哪幅就好了。這事要快,讓太監去傳更好。」

    張廷玉想了想,也只有這樣才不會露出馬腳,而且還可把雍正的字掛在並不顯眼的地方:「好,就這麼辦,叫高無庸去吧--要是能眾口一辭都選萬歲爺的就更好了。」

    「不,眾口一辭倒有痕跡可尋,皇上自己也會覺得心裡不踏實。叫高無庸不要全說,只稍稍透出點風聲去就行。大家心裡明白,這裡頭有萬歲親自寫的字,誰敢胡說八道啊。就是萬一有個別倒霉蛋說些個夾七夾八的話,不但無礙大局,還顯得更真實哪!」

    張廷玉笑了:「好,劉墨林,不怪皇上喜歡你,你還真有怪才!事不宜遲,咱們立刻動手先選一遍。」

    太監高無庸被叫了過來,三人一齊看時,只見一條長長的大案上,排著十幾幅宣紙寫就的字,都是唐詩選句選詞。劉墨林看了說:「主子這字,可以說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。不過,寫得筆鋒大剛,恐怕有些喜歡柔媚的文人們看了,未必會欣賞。要叫我看,哪一幅都是最好的。」

    三人選來選去,從中選出了四幅,用小字抄了,交給高無庸,讓他趕快送了出去。劉墨林笑著對高無庸說:「跑快點,慎密點!告訴你,說不定還會有人想出高價來買你這個小條子哪!」

    高無庸剛走,便見雍正皇帝在一群太監和侍衛簇擁下走了過來。雍正今天的氣色很好,心情也很好。他看了一眼張廷玉和劉墨林笑著說:「探花郎,看過朕寫的字了?你是行家嘛,據你看哪一幅能中你的意呀?」

    劉墨林連忙賠笑答道:「喲,主子說笑話了,臣那兩下子,怎敢在主子面前賣弄啊!主子什麼時候有了興致,寫幅字賞給臣,就是臣天大的造化了。皇上交代的這差事不好辦哪!臣和張中堂在這裡選來選去的,都挑花眼了,才選出這四幅來。請皇上過目,看臣等選的是不是合適,然後再拿到廣生樓上去張掛。」

    雍正皇帝走近前來,仔細地看了看,挑出了「大漠孤煙直」和「桃花淵水」兩幅說:「不要太多了,還有那麼多臣子都送來字了,朕一人豈能包攬--哎,剛才劉墨林說要朕賞字,朕也不需再寫了,這案上放著的,你就挑一幅好了。廷玉,你想要什麼字,朕湊著今天現成的筆墨紙硯,就為你寫來。」

    張廷玉連忙跪下叩頭:「臣謝主子恩。其實,臣早就想要主子的墨寶了,只是不敢開口,臣最近裝修了府門,想求主子賜幅楹聯以光門媚!」

    雍正皇帝說:「朕自幼就愛寫字。可是,你們瞧,平日裡哪有閒情逸趣來舞文弄墨?現在,幾件大事都有了眉目,朕心裡才鬆泛些。既然你想要幅門楣,朕就給你寫一幅。」

    說著提筆儒墨,略一思忖,便在宣紙上用正楷寫了出來:

    皇恩春浩蕩

    文治日光華

    寫完又仔細端詳了一下,取出圖章印璽來蓋好,填了年月日,這才遞給張廷玉:「你看這樣寫成嗎?」

    張廷玉叩頭謝恩,激動地說:「……萬歲如此抬舉,臣何以敢當這十個字?就是把臣磨成粉也難以報答皇上這天高地厚的恩遇……」一邊說著,熱淚早已奪眶而出。

    劉墨林選好了一幅,雍正看了看,取出一方「圓明居士」的小璽來蓋上。雍正看看劉墨林說:「朕是信佛的。這『圓明』二字,就有佛家的意思。可是,你卻死活不肯皈依我佛。朕這幅字,好像是和尚送給秀才的,就賜給你罷。」雍正回頭又對邢年說,「剛才選出的這兩幅,你拿到廣生樓上張掛起來。記住,不許掛在正中間,聽見了?」

    見邢年恭恭敬敬地捧著條幅走了出去,劉墨林本來也想跟過去,卻被雍正叫住了:「你先別走,且等一下和廷玉一塊去,朕還有話說。」

    張廷玉他們聽雍正說得嚴肅,都不由得收斂了笑容。雍正一邊恩忖一邊說:「年羹堯出兵快半年了,只見他今天要物,明天要錢,可是,就聽不到開戰的消息,朕心裡有點不踏實。廷玉,你看要不要派個人去監軍呢?」

    張廷玉一聲不響地想了好久才說:「萬歲的心情臣能夠明白,想早點打好這一仗。但用兵的事與政務有所不同,稍有急躁,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。年羹堯在先帝健在的時候就已經是將軍了,他的長處是穩健、持重。本朝名將的戰法,各有不同。巴海善於周旋,有耐力,能持久;趙良棟善穿插,能奔襲;圖海善對壘,能攻堅;飛揚古善戰陣,能苦戰;周培公則機變多智、深謀遠慮,是位全才。只可惜,這些名將都已紛紛下世作古了。臣看年羹堯的作派,節制部署、進退尺度,都很謹慎,似乎是步了圖海的後塵。他心中何嘗不是志在必勝,又何嘗不想畢其功於一役?以臣的推算,他三月進駐平涼,四月推向西寧,已經不算緩慢了。臣想,可否由軍機處再發一個六百里加急文書,讓年羹堯和岳鍾麒共同拆看,合議回奏,問他們何時能夠進兵?用這方法催促一下就可以了。」

    雍正沒有急於說話,似乎是在認真地考慮張廷玉的建議。過了好久,他才突然問劉墨林:「你是怎麼看的?」

    劉墨林是第一次參與這麼重大的軍國要事,心裡有點緊張。他想了一下說:「萬歲,臣以為張廷玉說的辦法可行。康熙五十六年兵敗,六萬山東子弟無一生還,前車之鑒令人生畏,朝廷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。所以年羹堯才持重進軍,為的是不戰則已,戰則必勝。臣以為他這樣做,正是從大局著眼。至於派監軍督戰之事,臣切切以為不可。前明土木堡之變,松山之敗,一直到李自成攻進北京,全都是因為朝廷不信任將軍,經常派大員監軍;而將軍又不滿意朝廷,遇到危難而不肯出力。一軍兩帥,事事異心,最是兵家的大忌。所以聖祖爺時,攻台灣就專用施琅,李光地雖有督軍之名,其實他只管後方供應的事。所以臣以為,皇上只需催問何時進軍,何時接戰,另外保障後方供應即可,而絕不能提調軍務,那樣做是要壞事的。」

    雍正似乎是被他們兩人說動了:「好,依你們的。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朕決心不派監軍了。廷玉,你從二等侍衛裡選十個人,要年輕有為,可望成材的,選好後擬出個名單來交朕,朕要派他們到年羹堯軍前去效力。」

    張廷玉一驚:原來雍正皇帝還是對年羹堯不放心啊!他忙賠笑說:「皇上,岳鍾麒的資歷不在年某之下,有他在年羹堯身邊,朝廷對年某還是能夠節制的……」

    「哎,你想到哪裡了?朕怎能對年羹堯不放心?要不放心他,朕又怎麼會把二十萬兵士交到他手裡?你好好想想,當年聖祖皇帝要是早一點選派些親貴少年,讓他們到飛揚古軍中去學習軍事,何至於有今天,何至於連個可靠的將帥之才都找不到?」

    話說到這個地步,張廷玉無話可答了。但他心裡明白,皇上如果不是對年羹堯不放心,就不會採取這樣的辦法,年羹堯那裡難道就沒有可用之人,還用得著千里迢迢地派人去『學習軍事』嗎?

    劉墨林到底年輕,分不出這裡邊的輕重來,他連聲稱讚:「好好好,主上深謀遠慮,居安思危,臣心服之至!」

    雍正歪著頭瞧了劉墨林一眼,突然說:「劉墨林,你這個人才華橫溢,很讓朕喜歡。朕卻聽說你正和一個青樓妓女打得火熱,是真的嗎?」

    劉墨林一聽皇上這樣問,他的頭「轟」地一下就炸了。他連忙跪下叩頭說:「皇上問的事,確實是臣所為,但臣所遵循的是『情之所鍾,不分貴賤』之理。蘇舜卿即雖屬賤籍,但她守身如玉,賣藝不賣身,不可與尋常煙花女子等量齊觀。臣早就與她結為風塵知己,如今臣做了官,怎能做出貴而棄賤的不義之事呢?乞聖上明鑒。皇上既然問到這裡,臣索性懇求主上為蘇舜卿脫去賤籍,成全了臣和蘇舜卿的這段姻緣,臣將永感皇上的深恩聖德。」

    這劉墨林確實是聰明過人,他選的時機,說出的話語又恰到好處。雍正不說話了,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。一時間,殿裡靜得聽不到一點響動,劉墨林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。他早就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了,他清楚地知道,要想了卻他和蘇舜卿的心願,沒有皇上親自發話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但是他更清楚,讓皇上為他說話,尤其是讓皇上准許蘇舜卿脫離賤籍,與他結成夫婦,那也只是他的一廂情願。能不能實現,要靠機遇,靠運氣。他跪在地上,小心地偷眼瞟了皇上一眼,見皇上的眼睛裡似乎是十分痛苦,似乎是汪著淚水;又似乎是在想著一件遙遠的往事。劉墨林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,皇上,他,他這是怎麼了……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0 PM

正文 二十九回 赦賤籍皆因殉情女 褒鍾馗只為社謖安

    劉墨林與蘇舜卿雖相愛卻不能成親,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給蘇舜卿脫去賤籍。他並不怕皇上怪罪,因為除此之外,別無它途。哪知皇上聽了卻一聲不響地陷入了沉思,劉墨林驚呆了。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臉色,更是讓人琢磨不透,皇上他,他這是怎麼了?

    劉墨林哪裡知道,就因為他剛才一句「脫去賤籍」的話,觸動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隱秘,一番隱痛。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,可雍正皇上卻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,怎麼也擺不脫它的糾纏……

    這件事發生在康熙四十三年。老皇上康熙為了讓皇子們學習政務,派四皇子胤禎出京考察,胤禎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帶。這裡是黃淮交界之地,濤濤黃水,像一條不服管教的長龍,年年滾動,也年年決口,歷代皇帝對它都幾乎是束手無策。康熙派四皇子到這裡,要他實地考察一下黃淮交匯地帶的水情、民情、吏治、風俗,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啟示。恰恰那一年黃淮決口,大水肆虐,淹沒了良田村莊,成千上萬的災民流離失所,掙扎在死亡線上。因此,四爺的這趟差使就更顯得重要了。

    皇子出京辦差,視察黃淮,而且這位四爺還帶來了皇上的旨意,帶來了朝廷的賑濟。地方官吏們可就盯上了四爺,或者說是盯上了四爺手裡掌握的那些銀子了。於是,當地的官員們紛紛前來,哭窮叫苦的,請安問候的,奉承巴結的,饋贈土產的……什麼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。目的只有一個,想多要點錢唄!

    這一天四爺來到了淮安縣城,這裡早已被大水圍困。只見滔滔洪水,滾滾而來,簡直分不清東西南北.也看不見哪是出路。四爺當機立斷,一面命縣令緊急動員百姓護城,一面組織老人孩子們登上高處暫避。縣令說,四爺,這城是萬難保全了,我這裡備下了一隻船,不如請您立刻上船,咱們一起逃命去吧。胤禎火了,說你身為一縣父母官,危難之時怎麼能只想自己的身家性命?要逃得和百姓一塊逃,丟下百姓不管,我請出王命旗來斬了你!說完他就帶著家人高福,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。四爺登上城頭時,天已是正午時分,只見雲層厚重,黑得如同鍋底一樣的天上,吊著墨線似的龍尾,忽明忽暗,奔跑搖擺。紫色的,金色的火球,一上一下地炸開。雷聲一陣緊似一陣,把好端端的城樓震得直打顫。黃水已經漫捲了大堤,五尺多高的浪頭轟鳴著,叫囂著,排山倒海般地向城頭奔來。城裡的百姓全都慌亂地四散奔跑著,他們只顧逃命,哪還顧得了救城?跟著四爺來的奴才高福,見事情不妙,拉起胤禎就跑,一邊大聲說著:「主子,不好了,大水就要漫城了,趕快回去上船!」

    他們剛從城上下來,就聽「轟隆」一聲,城牆被滾滾而至的黃水沖決了一條大口子。一時間,這裡就變成了天地難分的一片汪洋。水勢洶湧,濁浪滔天,房倒屋塌的轟鳴,哭爹叫娘的喊聲,組成了一片驚心動魄的慘景。他們跌跌撞撞地趕回縣衙,想找那位縣令商量辦法,可是,他們萬萬想不到,那位在四爺面前曾經信誓旦旦,說要與縣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的縣令,在四爺剛一轉臉的瞬間,就丟下全城百姓和這位王子不顧,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裝載自己搜刮來的金銀珠寶。一見黃水破城,他就登上大船,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棄城而逃了!

    多虧高福急中生智,找來了一口大水缸,把四皇子抱進缸內,他自己卻扒著缸沿,順流而下,捲進了無情的洪水……胤禎坐在缸裡,開始時,頭腦還算清醒。眼見得幾萬百姓被捲進波濤,他又是心疼,又是氣憤,想著一旦逃脫苦難,非要把這個黑心的縣令凌遲處死不可。可是,漂著漂著,他就在又冷又餓又驚又氣之中失去了知覺……

    當他第一次醒來時,好像是睡在一個鋪著乾草的小床上,旁邊似乎有個細弱的聲音在說話:「好了,好了,這人終於醒過來了……快,取薑湯來!」

    胤禎被人扶起身來,灌了幾口薑湯,便又進入了昏迷狀態。也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,他再次清醒過來時已是夜晚。房子裡點著一盞油燈,一個老漢蹲在桌邊不聲不響地抽煙,一位妙齡女子,布衣粗衫,身材苗條,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在餵他。高福在外邊聽到四爺醒來,三步並作兩步搶了進來,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頭:「多謝您了,老伯,不是遇上您,我們王……我們爺就沒命了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像搗蒜樣地磕著頭,卻不敢說出四爺的真實身份。胤禎強自掙扎著坐了起來說:「者伯,我叫王孫龍,是北京人。多謝您的搭救,請問老人家貴姓?」

    「咳,我們這個家,還怎麼敢稱這個『貴』字呀?我們姓黑,是樂戶家籍。唉,祖上造罪兒孫贖,積德也是為自己。救了你的是老漢的大女兒小福,這裡的是我的二女兒小祿。小福借米去了,一會兒就會回來的。」說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,走出去了。

    爹爹一走,小祿拿出一個窩頭來遞給胤禎:「公子,你將就著吃點吧。這裡四周全是水,既沒菜,也沒鹽,姐姐出去半天了,還沒回來,米能是哪麼好借的?我爹剛才說的話,您聽聽也就是了,不必往心裡去。常言說,救人一命,還勝造七級浮屠呢,哪至於就把他嚇成這個樣子了?」

    胤禎看看小祿,昏暗的油燈下看不太清。只見她容貌雖然說不上絕色,卻也透著甜淨俏麗,尤其是說話爽朗,口齒伶俐,沒有小戶人家女孩子的羞怯。便問她:「你們救了我,是件積德的事,我自然是感激不盡,這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

    小祿回身進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湯來,一邊招呼這主僕二人吃著,一邊說:「唉,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!我們這個家,祖上曾是前明世家,永樂靖難之前,祖上還在朝做官。可是,永樂皇帝滅了建文帝后,說我們是建文皇帝的死黨,不管你原來姓的什麼,全都改姓了『黑』,而且全都劃成了『賤民』,入了『賤籍』。從那時到現在,三百多年了,全族的人,不論男女老少,都得從事賤業,當戲子,當吹鼓手,當媒婆、穩婆……,而不准種地務工做買賣。這三百年裡,族裡一共出了九十四個節婦和兩個烈女。光是去年就死了兩個,一個是還沒成婚丈夫就先死了,這個女孩也投水自盡;另一個是父母雙亡,自己又受人拐騙,卻寧死不從上吊投環而死。前任的太守聽說了這件事,說難得有這樣的賤籍,立志從善而不甘墮落;只可惜這節婦孝女還不夠一百。那太守說,只要是湊足了這個數,他就要上表請求皇上為全族脫籍。所以族裡訂下了規矩,全族的人都不准在這上頭出事……咳,我說這些幹什麼?」她突然臉一紅,不再往下說了。胤禎說:「這不是你自己要說的嘛!」小祿看了胤禎一眼,就飛跑著出去了。

    過了一會兒,她又轉回來了。手裡端著一瓢米,還抓著一把鹽,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禎,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窩頭。胤禎笑著說:「姑娘,你別生氣,我剛才是和你說笑的。」

    那姑娘看了胤禎一眼,卻仍是一聲不語。就在這時,門外又進來一個小祿,手裡拿著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蘿蔔,一邊利索地切著,一邊笑著說:「算你們有福,姐姐還真的借到了米。她呀,別看一天到晚不愛說話,可是人緣好著哪!」到了這時胤禎才知道,原來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兩位孿生姐妹!

    黃水一直不退,胤禎也只得與這家人相依為命。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,小祿的多情爽朗、愛說愛笑,都給這位落難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別看胤禎平日裡心冷似鐵,可他卻是個有恩有義的人。漸漸地,他對那位叫做小祿的女孩子發生了好感,兩人偷偷地相愛了,而且很快地小祿就懷上了身孕。這件事,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,別人並不知道。大水退去以後,胤禎回到朝裡,調兵去捉拿那個縣令。哪知,那天縣令一門老小倉惶逃命,還沒有出城呢,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,全家老少無一生還。胤禎又去接小祿,卻不料來得晚了一步,小祿已經顯了身子,而且被族裡發現了。為了維護那個並不成文的族規,為了湊足那一百節烈女子之數,族長狠心地下令,將小祿當眾燒死在村頭的大樹上。胤禎剛來到河對岸,就看見村裡燃起了熊熊的火光,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掙扎、又至死也不肯求饒的小祿。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著胤禎,而這位四爺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過去,他當時就要衝過去了。他沒能救出這個為他獻身、又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,當他終於走近這裡時,看到的卻是那棵燒焦了的老柿樹,和樹上那已變成黑色的斑斑血跡,連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裡去了!

    這幕慘景對胤禎來說是永生難以忘卻的,而化成灰燼的小祿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。後官粉黛三千,他卻無一動心,是不是由此而起呢,誰也不知道。就是這件已成往事的回憶,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,而不敢把它說出來,甚至不敢想起這件事……

    可是,今天劉墨林卻在無意之中觸到了皇上的隱秘。尤其是當劉墨林說出那位蘇舜卿也是「隸屬賤籍」時,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動了。一時間,他心潮起伏,簡直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。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,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,小祿也沒有可能與他共享富貴了。他狠狠心把心頭的不快壓了下去,決心為千千萬萬個小祿申張正義,把明代永樂皇帝和他製造出來的虐政永遠打入地獄,讓數百年來繁衍成百萬之眾的「賤民」重見天日!想到這裡,他看了一眼劉墨林說:「才士風流,算得了什麼大事?不過,單單為蘇舜卿脫籍,又似乎不近人情。廷玉,你來擬旨:用明詔發佈,即日起,為天下所有賤民一律脫籍,耕讀漁樵,與庶民相同。」

    張廷玉聽了大吃一驚,心想,這可不是件小事啊!「耕讀漁樵與庶民相同」,這就是說,連王八、戲子、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。那麼,全國的文人們將會怎樣看待這個詔諭呢?會不會引起他們的反對呢?張廷玉的腦子轉得很快,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聽說過,四王爺曾和一個樂戶的女子情篤意合,私訂了終身。今天雍正這番處置,不過是借劉墨林之請償還皇上昔日的夙願罷了。可是,這話,張廷玉可不敢出口,想了想,他試探地說:「主子,如此舉措,使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賤民得以超脫苦難,恐怕家家都要為主子燒香磕頭,立長生牌位了。不過,以臣之見,這類賤民從事賤業已久,不會種地,不能務工,也不懂經商之道,突然讓他們改行去幹別的,恐怕還不如干他們的老營生更為有利,所以臣以為,皇上之命可行,但最好是不要強求一律,聽其自願也就是了。再者,他們剛脫賤籍,即入廟堂,似乎也有傷風化,不利觀贍。可否在脫籍兩代之後,才許讀書進仕,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。」

    雍正仰著臉思索了好大一會兒,心裡雖然不同意,可又覺得張廷玉說的似乎是無可挑剔,才勉強地說:「好吧。你這也是老成謀國之言,就依了你,擬旨後明發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副總管太監邢年進來報告說:「主子,廣生樓上的字畫都已貼好,筵席也已擺上,各位王爺、貝勒、貝子和大臣們都到齊了,請主子啟駕!」

    雍正來到西華門前時,三位皇阿哥弘時、弘歷和弘晝都在門前跪接。雍正下了鑾輿,問他們:「你們的字都掛上了嗎?」

    弘時上前一步奏道:「回阿瑪,兄弟們的都掛上去了。不過聽說阿瑪只選了兩幅,兒子們不敢僭越,又都各減了一幅。我和五弟是兩幅,四弟則只掛了一幅。」

    雍正看了一眼弘歷問:「你為什麼只掛一幅呢?」

    「回皇阿瑪,兒臣的字寫得不好,不敢與眾位書林宿儒們爭短較長,更不敢污了皇阿瑪的法眼。但是阿瑪既然有命,兒臣也不敢不送,就選了這一幅,兒子只是因為聖命難違,勉力為之罷了。」

    弘歷這回答很讓雍正滿意,他高興地說:「這樣也好。今天是朕為朝廷百官們專設的筵席,你們不必入席,就在旁邊給眾大臣們斟酒,代朕做東。他們給朕辦事半年了,應該好好地謝謝他們,你們慇勤一些,也是應當的嘛。」

    吩咐完了,雍正就端正身子來到廣生樓下,樓前等候的人們,一聽靜鞭三響,知道皇上駕到,連忙齊聲高呼「萬歲!」雍正滿懷喜悅地走到近前說,「都起來吧,今天是以文會友,君臣大禮不要過於拘束,那樣豈不乏味?來來來,大家還是先看看這些字畫,評出狀元來再入席飲酒吧。」

    廣生樓是東六宮中最大的一座望樓,因為樓上供著廣目天王,所以叫做「廣生樓」。樓下是平日祭祀用的,佔地很大。樓內裝有玻璃大窗,十分明亮。今天送來的字畫總共有二百來幅上下,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的,一半是唐詩宋詞。下邊的人,早就得到高無庸送來的消息了,都悄悄地寫好他們「選中的」字,放在身上,畫品裡,則大多是花鳥蟲魚,山水龍鳳之類。雍正站在一幅「鍾馗圖」前看了好久,突然說:「這幅畫神形兼備,確實不錯。只可惜沒有題跋,略顯美中不足。誰能即席賦詩一首,為此畫增色?」

    劉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這場品評書畫,雖然他的字寫得不錯,可是皇上並沒有讓他也來參與。聽皇上這麼一說,他有點技癢難耐了。再說,皇上剛剛為蘇舜卿解除了賤籍,他也總得報答皇恩啊。看見沒人應召,他便躍出班來請旨:「皇上,臣願為此畫題詩!」

    雍正笑了笑卻沒有說話,劉墨林趁著興頭,飽蘸濃墨,奮筆疾書一詩:

    面目猙獰膽氣粗,榴紅薄碧座懸圖。

    仗君掃蕩妖魔技,免使人間鬼畫符。

    一筆狂草如疾風驟雨,寫得酣暢淋漓,眾人還沒來及喝采,雍正急急說道:「再加一首!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劉墨林幾乎是不加思索,提筆就來:

    進士頭銜亦惱公,怒髯皤腹畫難工。

    終南捷徑誰先到?按劍輸君作鬼雄!

    「好!」雍正皇帝見他才思如此敏捷,不禁擊節讚賞,「不但詩好,字寫得也好。你還能再寫一首嗎?」

    劉墨林略一思忖,提筆就寫:

    何年留影在人間?處處端陽驅癘疫。

    嗚呼!世上魍魎不勝計,

    仗君百十億萬身,卻鬼直教褫魂魄!

    雍正皇帝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了,連聲誇獎之後,又傳旨說,「這幅畫可謂一品,字也堪稱一絕。可收進三希堂去留傳後世!今日各人所選的字,都寫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評定--開筵!」

    眾臣工懷著畢恭畢敬的心情,隨著皇上走了進去,參加這難得的御賜盛宴。張廷玉邊走邊想,這幅「鍾馗圖」,是今科殿試第四名曹文治所畫,皇上如此看重它,恐怕不僅僅是劉曹二人詩畫雙絕,而是皇上現在最需要的是鍾馗這個捉鬼的英雄,最需要用他來鎮懾妖魔,革除弊政,剪除敢於反抗的厲鬼,平定政局啊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1 PM

正文 三十回 賞皇子子弟生異心 獎親王王府蓄亂臣

    端午節酬謝百官的賜筵開始了。皇上在首席坐定之後說:「朕剛才去太后那裡請安,太后老佛爺傳下懿旨,說一年中只有正月初一、十五、仲秋和端午這幾個重要節日,大家忙了這麼多日子了,該讓辦差的人們鬆泛一下。李德全,你去外邊把胙肉給侍衛們送一些去,他們也夠辛苦了。王掞師傅有病,你親自去御藥房為他選些得用的藥送去。還有,方老先生回暢春園了,你關照御膳房,照這裡的規格,給方先生送一桌席面去。來來來,大家盡情的享用吧!弘時你們兄弟過來,為眾大臣們敬酒。」雍正說完,自己先動筷,夾了一口菜吃,眾人這才敢舉著用餐。


    弘時、弘歷和弘晝這哥仨,今天是四更起身,先按父皇規定,讀了一個時辰的書。然後五更剛到,就進來隨著皇上到各處進香,現在已是正午時分,肚子裡早就咕咕亂叫了。眼看著這滿桌的珍饈佳餚,不但一口也不敢吃,還得圍著十幾張桌子給大臣們敬酒,連一點不高興也不敢帶出來。弘歷和弘晝還沒什麼,弘時卻實在是忍受不住了。就在這時,翰林院的人將今日書畫評比的結果呈送上來。湊著皇上一分神的功夫,弘時向兩個弟弟使個眼色,三人便來到了外面。樓外,幾十名侍衛們吃得正香哪!他們一看,原來侍衛們吃的全是胙肉。胙肉是祭祀專用的,侍衛得了旨意,當然能吃,可是,他們兄弟三人卻不行。弘時這個饞哪,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。他氣憤地說:「不就是胙肉嗎。有什麼了不起的?弘晝,你看,他們能吃,咱也能吃!」說著動手切了一塊遞給弘晝。弘晝年紀還小,也早就忍不住餓了,但他左右看看,還是不敢吃。弘歷卻站在一旁冷眼觀瞧,既不和哥哥爭胙肉,也不出面干涉。弘時哪把四弟放在眼裡呀,卻早就大吃大嚼起來了。

    太監邢年走出來傳旨:「寶貝勒,萬歲叫你進去哪!」

    弘時忙問:「是單叫四弟,還是我們一同進去?」

    邢年回道:「萬歲單叫四爺,沒聽見叫二位爺同去。」

    「你知道為什麼單叫他一人嗎?」

    「回三爺話,奴才只聽見一句,好像萬歲要賜四爺胙肉。」

    弘時一聽這話,臉上立刻就變了顏色,把正在吃著的胙肉連刀一起,「咣」地一聲,扔進了盤子裡,用眼角翻著弘歷說:「好啊四弟,我們倆可是淨等著沾你的光了!」

    弘歷不願多說什麼,只是向三哥一躬,便隨著邢年走了進去。

    廣生樓上,字畫的評選已經揭曉,雍正的兩幅字和那幅鍾馗圖自然是高中榜首。它們被單另挑出來,用屏風張掛在御座後面,十分顯眼。弘歷知道,這兩幅字來自父皇御筆,所以一進來先就恭恭敬敬地對兩幅字行禮,回頭又給父皇行了禮,這才規規矩矩地站在雍正身後。

    雍正回過身來,帶著愛憐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兒子,真是越看越高興。弘歷與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,弘時因為知道父皇崇尚儉樸,所以常常是穿得皺皺巴巴地故作姿態;弘晝年紀還小,有時就不免顯得邋遢。弘歷則完全不同,穿一身半舊的團龍褂子,漿洗得乾乾淨淨,熨燙得平平整整。剃得簇青的頭後面,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直垂到腰間,襯著那目黑似漆、面白如玉的臉龐,穩重儒雅又瀟灑風流。雍正指著他向大家說:「你們都已知道,山東的總督、巡撫和布政使三位大員一同被革職查抄了。他們是怎麼壞事的呢?就是朕的這位四阿哥寶貝勒帶著人親赴災區,化裝成災民,每天吃捨飯、吞野菜,一連查了幾個月,才查出這群墨吏侵吞朝廷賑災糧款的醜行,也才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。所以從四月以後,山東再沒有餓死一個災民!」

    眾人一聽這話全都把目光轉向弘歷阿哥,哦,怪不得老長時間見不到他,原來他下去化裝私訪了!昨天來的邸報上說,山東三大憲同時解組罷官鎖拿進京,他們看了還不知這三人是犯了什麼罪呢,原來又是貪墨,又是在災民的身上搾油!啊,皇子阿哥扮做叫化子,吃野菜,吃捨飯,受那麼樣的苦,來來回回幾個月,換了別人能辦到嗎?

    雍正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:「國家對有功之臣從來是不吝惜封賞的,皇子貴戚也不例外。趁著今天這個好日子,眾臣工都在這裡,朕下旨:弘歷著進寶親王,賞帶十二顆東珠!」弘歷一聽此諭,連忙跪下叩頭。可是雍正不等他說話就接著說:「發現山東賑災糧款被侵吞的還有李衛,他在兩江布政使任上,督催虧空,償補國庫也卓有成效,著晉陞兩江總督實缺;田文鏡催交虧空,督運大營軍糧有功,著補河南巡撫之職。廷玉,筵席一散,你就擬旨明發天下!」

    弘歷這時才有了說話機會,他伏地叩頭說:「兒臣何德何能,如何能當得起父皇這等重獎?」

    雍正笑笑說:「你怎麼當不起?你辦事能沉得下去,能務實,不虛誇,這就很是難得。來人,賜寶親王一塊胙肉!」

    隨著雍正皇帝這一聲喊,樓內樓外響起一片讚歎之聲。李德全奉命出來,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塊方方正正的胙肉,用黃緩子蓋著端了進去。弘時和弘晝兩人都聽見了皇上的話,也看見了李德全那恭敬謹慎的樣子。弘晝一來是年紀還小,對四哥受到褒獎的事,無所謂喜,當然也無所謂氣;弘時卻不同了,眼看著四弟在父皇的心目中遠遠地超過了自己,他心裡能好受嗎?李德全前腳剛走,他就奔向盤裡的胙肉,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,一邊還在發著牢騷:「五弟,快來吃呀!沒有人賞,咱也不能餓死。吃呀,把這盤子肉全都吃光!」

    弘晝卻沒有他這位哥哥大膽,他雖然餓得厲害,可沒得父皇旨意,儘管一直嚥著口水,還是不敢吃。在廣生樓上與群臣同歡共慶的皇上,並沒有忘掉他另外的兩個兒子。李德全再次奉命出來,手裡端著兩個大盤子。盤子裡盛著兩隻又肥又大的燒鵝,也是用黃綾子蓋著,他走近前來宣旨說:「奉聖諭:賞給弘時、弘晝二位皇子!」

    「扎。謝父皇恩典!」

    二人叩頭謝恩之後,一人端過一個盤子來。弘晝正在飢火中燒,這只肥鵝送來得正是時候,當然是大快朵頤。可弘時早就在打著飽呃了,還得裝著「吃得很香」的樣子。因為君有賜,臣不敢辭;父有命,子不敢辭,這是千年古訓。別說這是美味了,就是皇上賞了毒酒,也得照樣謝恩領賞,一口不剩地全都吃光。

    這一餐端午筵席直吃到未末時分才告結束。雍正對所有與筵的人都有賞賜,劉墨林還格外受寵,比別人多得了一方青玉鎮紙和一柄湘妃竹扇。他和今科狀元王文韶、榜眼尹繼善、傳臚曹文治等說笑著一起來到天街之上,回頭一看,三爺弘時走得有氣無力,臉色也很難看,便想上去請安問候。尹繼善卻深知此中原委,快步上前趕上弘時,趴在他的耳邊,說了句什麼,就又回來了。王文韶問他:「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?」尹繼善笑了:「我知道他是今天赴宴撐的。剛才我對他說,三爺,你上轎之後,用手摳一下嗓子,吐出來就萬事大吉了!」四人同時放聲大笑,尹繼善卻說:「哎,我告訴你們,阿哥的事咱們少管。以後也不要總是咱們幾個在一起嘀嘀咕咕的,皇上最討厭科甲習氣。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擬,明天就要到金陵去,你們在京城裡也得小心,皇上的耳目厲害著哪!」

    雍正的耳目靈通,他們早就領教過了,那張「打丟了」的牌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嗎?王文韶問:「哎,好端端的,派你去金陵幹什麼?」

    尹繼善小聲說:「奉旨抄家!李衛給皇上來了密折,把隨赫德給告了。幾個月前,隨赫德是奉命去抄曹寅家的。曹家從大祖皇上那會兒,就歸順了大清,已是百年望族了。他們家虧空國庫七百萬兩白銀,可聖祖皇上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,他能不拉下虧空嗎?隨赫德去抄曹家時,順手侵吞了四百兩黃金,這次就輪著他也被抄家了。宦海風濤如此驚心動魄,怎不讓人感慨萬分!」

    他們正在說話,卻見隆科多遠遠地過來向劉墨林招手:「劉墨林,快,萬歲在養心殿小書房裡等你去下棋哪!」

    劉墨林躬身答應一句:「是。」看著隆科多上了轎,這才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內。

    隆科多此行,是奉了皇上的聖諭,專程到八爺的廉親王府傳旨的。他的大轎剛在門前落下,就有小太監跑了過來,一聽說隆大人還帶著聖旨,更是不敢怠慢,打了個千,便飛也似地跑了。頃刻間,只聽禮炮三響,府門洞開,廉親王允祀頭戴朝冠,領著閤府上下人等迎了出來,把隆科多讓進正廳,南面站定。允祀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又說:「臣允祀恭叩萬歲金安,聆聽聖諭!」

    隆科多應了一聲;「聖躬安!」向下一看,見允祀一臉莊重,便擺著架子開口說道:「廉親王允祀才識卓著,多有建樹,又日夜勤勞王事,不避煩難。著即加封為總理王大臣,賞雙親王俸,仍在上書房,與允祥共謀國事,輔佐朕躬。欽此!」

    「臣允祀謝恩。」廉親王深深地磕下頭去。

    宣旨使命一完,隆科多走了下來,雙手摻起允祀,一甩馬蹄袖就要行禮。允祀連忙上前扶住:「舅舅,這如何使得?來呀!西花廳設筵,舅舅請!」

    隆科多可不想再來攪和這個混水了。他知道,八爺府是個是非之地,八爺這裡的酒是喝不得的。上回和九阿哥、十四阿哥的談話他還記憶猶新,哪還敢在這裡停留:「王爺,您的厚情我只好改日再領了。今兒個皇上要去暢春園,要我從駕……」

    「得了吧,舅舅!騙誰呢?」九爺允禟突然闖了進來,「別以為皇上的耳朵就那麼長!他的那一套只能嚇唬王文韶那樣的書獃子,在這兒玩不轉!八爺府幾十年經營,上上下下幾百人全是家生子兒奴才,和你說幾句體己話還能走露了風聲?再說,我們叫你謀反了嗎?」

    允祀上前一笑說:「舅舅,你別往心裡去。老九的脾氣你還不知道,刀子嘴,豆腐心!皇上今天要去暢春園見方先生,是張廷玉和馬齊從駕;老王掞不行了,上了遺折,也要去看看;山東出了虧空,得叫寶親玉去催;兩江那裡的虧空,要和方先生商議辦法,派個欽差去。我說的不錯吧?所以今天皇上用不著你。不過,話又說回來,我這裡是個是非之地,我也是個是非之人。我並不是一定要攀扯你,能在一塊說說話,也是為了你好。你要是不肯,我絕不勉強。」


    別看允祀這話說得隨隨便便,從容不迫,可哪一句都是綿裡藏針,字字都帶著骨頭。他對雍正皇帝的一舉一動都瞭若指掌,更是讓人吃驚。他的這張「情報網」撒得有多大呢?隆科多打了個寒噤,不敢再說要走的事了:「八爺既然這麼說,我要是不肯留下來,就是失禮了。其實,八爺原來就是親王,如今又恩加了總理王大臣,進職加俸,天子駕前第一人,誰能和您相比呢,我真是該為您慶賀才是。」

   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允祀放聲大笑,「說得好,走,跟我到花廳去!」

    隆科多懷著一肚子的狐疑,跟著八爺來到後書房,卻見裡面有兩個不大認識的人正在下棋。允祀走上前來,拉著隆科多說:「來來來,我來為你們引見一下。瞧見了嗎,這位就是上書房滿大臣兼步軍統領九門提督的隆科多大人。」他又向邊上一指,「這位嘛,是原來的上書房大臣索額圖的門下清客汪景祺先生,至於另一位,大概就用不著我多說了,舅舅見過的,前幾天在宮中為太后祈禳的密宗真傳空靈大法師。來來,大家都是我允祀的朋友,不必講客氣,也用不著安席了,就請隨便坐、隨便吃酒吧。」

    允祀在主人席位上坐下,親自把盞為各人斟了門杯,這才又笑著說:「你們別看我這位舅舅如今已見老態,當年可是金戈鐵馬氣吞山河呢!先帝爺西征時,在科布多被圍,舅舅背著先帝突圍出來,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駕的不世之功啊!來,舅舅,我先敬你一杯。」

    隆科多忙站起身來說:「哎,這怎麼可以?我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,還提它幹什麼?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,還是讓我敬你一杯吧。」

    「好!就依著舅舅,我喝,我喝。」允祀端起面前酒杯,一飲而盡,「舅舅,你現在是正站在上風頭上,我說句話,可能你不愛聽。老子有言:『福兮禍所伏』,說得真好啊!人哪,常常是一旦得意,就忘了後路,實在是可悲可歎。舅舅你說是嗎?」

    隆科多沉思一會兒才說:「王爺,我向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。早年的事已經成了過去,不要再想它了,想得太多,有百害而無一利。當今皇上,雖然刻薄卻並不寡恩。看看您的身邊,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,有多少是您的親信部下?今兒個又蒙皇上加封加俸,依奴才看,在兄弟情份上,皇上已是十分顧全的了。」

    隆科多說話時,那位空靈大法師像個狗肉和尚一般,一直在吃肉喝酒,對身旁之事不問不聞,汪景祺卻不冷不熱地說:「是啊,是啊,隆大人說的似乎有理,可你只看見了一面,沒看見另一面。有人聯名上表彈劾十四爺,說他大鬧先帝靈堂,君前無禮,要求將他削為庶民,你知道嗎?」

    隆科多不願與這個並不熟悉的人說話:「知道又怎的?萬歲已經把它留中不發了!」

    汪景祺卻似乎對隆科多的態度視而不見:「留中不發並不等於結案!最近皇上選派十名侍衛到年羹堯那裡『學習軍事』。九爺也在其列,你知道嗎?」

    「啊!?不會有這種事吧?九爺,這是真的嗎?」九爺苦笑一下,算是默認了。「我還真的不知道這回事,九爺您看,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。」

    「算了吧,舅舅。我親自去和他說,還求不下來呢,你又能頂什麼?」九爺氣憤地說,「不光是我,還有十爺,也被發出去了,說是讓他去護送一位喀爾喀台吉的靈柩。哼,那是該著十爺幹的事嗎?且不說,他不過是來京為先帝送葬而死在了北京,也不說這事只需派一位官員就能辦好,喀爾喀離北京萬里之遙,要過沙漠瀚海,還要繞過青海戰場,這不是明擺著要十爺去送死嗎?」

    隆科多越聽越驚,越聽越怕。索額圖從前是曾被康熙處以永遠圈禁的人,而現在和他說話的這個汪景祺,又是索額圖當年得勢時的清客,他怎麼會進入八爺府,他怎麼會對朝廷中的事這樣清楚?他,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2 PM

正文 三十一回 議奪位兩強共攜手 遭貶放千里定單騎

    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現在的真實身份,又聽他對朝廷裡的事瞭解得太多,心中充滿了疑懼。他脫口而出地問道:「汪先生,你關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?」

    汪景祺的眼中閃著綠油油的光芒,卻不冷不熱地說:「我這就要說到你了。你自以為是顧命大臣、受恩深重;你自以為是忠心耿耿,實心實意地在為皇上辦事,這都一點不錯。你放心、九爺也不會拿著那紙文書逼你做什麼事,凡事都要講情願嘛。不過,學生卻想提醒你隆大人一下:身為提調京城兵馬的長官,駐在暢春園西的銳健營和綠營換防,你知道不知道?圖裡琛將出任豐台大營的提督你知道不知道?熱河駐軍也更換了都統你知道不知道--別別,隆大人,你先不要驚愕,還有呢!有人參你賣官受賄,說你在密雲祖陵置了一百頃莊園;還有人參你飛揚拔扈,對皇親無禮。比如,你在十二爺面前擦身而過卻不行禮;你說二十三爺『童稚無知』這事可有?還有人參你曾說過,『白帝城受命之日,就是死期到來之時』,這句話是什麼意思,大概用不著學生告訴你吧………

    汪景祺侃侃而談,如數家珍;隆科多卻戰戰兢兢,似遭雷殛,允祀向汪景祺擺擺手,他自己卻走上前來說:「天威難犯哪!舅舅你自己心裡應當明白,你並不是忠臣,也不懂帝王之心!當年聖祖皇帝剪除鰲拜的前一天,不是也曾封了他個『一等公』嗎?這與今天的情勢有什麼不一樣呢?我得了個總理王的空名,九弟、十弟和十四弟卻受到整治;皇上還需要年羹堯替他打一個大勝仗,需要李衛和田文鏡替他催討國債;接下來的便是整頓吏治,橫徵暴斂荼毒百姓。如此文德武備雙管齊下,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,他還能再要你這位顧命大臣?你自詡為諸葛亮,輔了先帝輔後主。可這只能是你的一廂情願,因為雍正不是阿斗!」

    允祀這話說得一針見血,透徹無比。隆科多坐不住了,他猛地站起身來,眼中露著凶光,咬牙切齒地對允祀說:「八爺,你這話為什麼不早說?一年前只要你說了這話,我隆科多只需在傳遺詔時……現在坐在養心殿的就是你了!唉,如今一切都晚了,你才把話說透。可說透了又能如何呢……說吧,你給我隆科多一個章程,我去辦!」

    「好!這才是我們滿洲漢子說的話,這才是真豪傑!」允祀拍案而起,來到隆科多身邊,「我實言相告,我們--包括十爺、十四爺在內,早就死了篡位稱帝之心。為了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大清江山,不致於出個秦始皇那樣的暴君,也為了我們這些人不會被一個個地送到屠刀下,我們就得另外擁立一位新主!」

    「……誰?」

    「阿彌陀佛!」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沒有說話的空靈法師,突然開言了。只見他雙手合十,擲地有聲地說:「三阿哥弘時,龍日天表,貴不可言,乃是一位救世真人!」

    一聽說他們選中的人竟是弘時,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。雍正的三個兒子,可以說都是在隆科多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。弘時這小子,連他的小弟弟弘晝都不如,更不要說那位好學上進、風流儒雅的弘歷了。難道就是這樣的人也有帝王之份?不,他們這是找了一個幌子,找了一個傀儡!隆科多盯著空靈大法師問道:「大師深通天理,不過我不明白,今天在宮裡,你為什麼不制死那個劉墨林,又為什麼不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突然停住了口,下面沒說的那半句話是誰都明白的。

    空靈莫測高深地說:「和尚豈能違天行事?劉墨林氣數未終,自然要留下他來。就是當今皇上雍正也還有三年的帝王之份呢。阿彌陀佛!」

    在一旁的允禟可不敢讓這個空靈法師多說。這和尚是他費了好大的勁,繞了好大的圈子才請來的。別人不知道,可他允禟心裡有底,空靈佛學懂得不多,其實只是個武僧。但這一點無論如何是不能點破的,一露出口風,空靈就成了「空而不靈」了。所以他趕快接過話頭來:「唉呀呀,一日三秋哇,還要再等三年!我說舅舅,這回咱們可不能再錯過機會了。」

    隆科多下了死心了:「八爺,九爺,你們說吧,叫我幹什麼?」

    允祀沒有忙著說話,卻看了允禟一眼。允禟心領神會地說:「舅舅,你不要忘了,八哥只是總理王大臣,而你卻是總理事務大臣啊!有你們二位在朝裡還愁大事不成?不過,從今以後,你不要老到八爺這裡跑。見了面也只是心照不宣,甚至表面上我們還是『政敵』。我們要千方百計地穩住眼下的這個局面,不能亂了套。原來我曾想湊著張廷璐的事,在張廷玉身上下點功夫。可是,不行。漢人一個個都是膽小心大的人,要緊時他們是難以指望的。現在最要緊的是年羹堯,他帶著二十幾萬大兵,光是中軍的兩萬人,就任誰也別想動它!到時候,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,我們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。」

    隆科多想了想說:「年羹堯是皇上的親信,向來都是只聽皇上一人提調,我是說不上話的。何況萬里迢迢的,怎麼說都不好,寫信更容易壞事。」

    允祀連忙說:「年羹堯的事不用你管。九弟不是要到他那裡去『軍前效力』嗎,就讓九弟來辦這事吧。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裡,我已為他找到舉薦之人了。舅舅這裡只須辦一件事:除掉方苞!」

    「啊!除方苞?他不過是一介書生,何必要打他的主意?再說,他在皇上眼裡很吃得開,想用離間計恐怕都很難。」

    「軟的不行,就給他來硬的嘛。」允祀說得似乎是不動聲色,可聽了卻讓人心驚。

    隆科多問:「硬的怎麼來?難道能闖宮殺人?」

    「對!」

    「皇上……」

    允祀不容隆科多說下去:「皇上那邊,也不用你費心。不久,他就要去熱河秋狩,也必定會帶著張廷玉而留下方苞,這就是機會。舅舅,你不是領侍衛內大臣嗎?比方說,暢春園裡發現了『刺客』,或者是有了『賊』,你不就能帶兵進園了嗎?月黑風高,混亂之中,『方老先生』不幸被『賊』殺了,死無對證,就是皇上親自問,他不也只能乾瞪眼嗎?」

    隆科多過去知道,八王爺素有「八佛爺」、「八賢王」等等美稱,但隆科多也知道,說這話的人並沒有看到八爺的真實面目。今日聽八爺這麼一說才明白,他竟然是這樣地心狠手辣,心中不由得一陣緊張。他沉思好久才說:「八爺令旨,應當說是能辦的,可就怕太后出面干預。那時正是夏天,太后會住到暢春園裡去。她要是下令說不許帶兵進園,不就全完了嗎?」

    空靈和尚又有了機會:「阿彌陀佛!老僧已經夜觀天象,太后是活不到今年夏天的。」

    年羹堯統率十萬大軍,從雍正元年五月將中軍大營移防西寧,直到九月還沒有大舉進剿。他不是不想速戰速決,可是,這一仗打得好壞關係太大了,他不能不多加小心啊!他們眼下要對付的是蒙古叛軍羅布藏丹增,這是一支十分剽悍也十分狡滑的軍隊。飄忽不定,行動詭譎,派小部隊搜索,常常找不到他們,大部隊又怎麼敢輕易行動?年羹堯心裡比誰都清楚,盲目追逐是要吃大虧的。這個人自幼便愛讀兵書,所以雖然考中了文進士,他卻投入了軍伍。康熙皇帝三次御駕親征,他都在名將飛揚古帳下當參將,在戈壁灘飛沙走石、狂飆沖天中征戰了十幾年。他深知這一仗的重要,打好了,他就將是一代名將;打不好,早就佈滿了火藥的朝局,立時就要爆炸。人們會紛紛議論:為什麼把打了勝仗的十四爺調回京師,卻讓這個草包來丟人現眼?那時,他年羹堯身敗名裂自不待說,恐怕連雍正皇上的龍位也會坐不穩。

    正因為這一仗他志在必得,所以他用兵才一直是小心翼翼,分外謹慎。用了幾個月的心思,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,才算織成了一個包圍羅布藏丹增的大網。這些天來,他又累又乏,脾氣也變得非常暴戾。當聽說十名御前侍衛「護送」著九爺來「軍前效力」時,他只是獰笑一聲,把邸報往案上一甩,便背著手走出了大營。

    他的長隨桑成鼎見他臉色難看,連忙跟著出來,回了幾件軍務上的事。他的架子,他的脾氣大得簡直嚇人。桑成鼎小心地問:「大帥,九爺他們已經到了西寧城外,你是不是要接一下?」

    年羹堯把牙一咬:「哼,我不去接他們,誰知道他們幹什麼來了?是來搶功,還是來吃苦的?你帶著中軍帳下的副官去接一下算了。就說我甲冑在身,不便遠迎,委屈他們了。」

    桑成鼎知道,年羹堯是心裡有氣,也知道他對皇上這樣的處置心有不滿。可是,桑成鼎又敢說什麼呢?只好帶著人走了。

    西寧的接官亭上,九爺允禟和十名御前侍衛,還真的是在等著年羹堯去接呢!他們哪裡知道,現在的年某人可不同以往了。他是手握重軍,叱吒風雲的大將軍,除了皇上之外,誰敢對他下令,誰又有資格讓他親自迎接啊!這不,他們現在還等在城外呢。不過,也不是乾等。西寧知府司馬路是十四爺的門人,年某可以不買九爺和侍衛們的賬,他能不趕著來巴結嗎?接官亭內擺上了一桌難得一見的「駝峰宴」,請來了西寧最好的廚師,讓這些北京來的客人們飽餐了一頓。說實話,這些侍衛們也真可憐。從出發以來,越往西走越荒涼。過了甘肅,進入青海高原,放眼所見,到處是迷迷茫茫的風沙。吃的全是燕麥、青稞和牛羊肉,到了缺水地方,連洗臉水都難得供應。這些侍衛們都是滿族的貴介子弟,雖然遵從祖制,從小練武,打熬筋骨,可哪受過這樣的罪呀?一路之上,他們早就罵娘了。九爺被皇上發了出來,心裡也是一肚子的氣,可他是個胸懷大志的人,早就做好了準備。隨身帶著一百萬兩龍頭銀票,逢到侍衛們發牢騷,便拿出錢來安慰。果然,錢能通神,還沒到西寧呢,這些侍衛們就把皇上交代的「不得與允禟交好」這話,忘了個一千二淨。司馬路著意巴結,這餐飯還確實是辦得十分像樣。就說這桌上的時鮮青菜,就是他們一路上從未見過的。允禟沒多喝酒,卻品著濃濃的配茶說:「西寧這地方不錯嘛,還能吃到這麼新鮮的蔬菜。」

    司馬路笑了:「九爺,您真是在紫禁城裡出來的,這地方什麼都沒有!桌上的這些青菜全是從四川運來,供應年大將軍行轅的。年大將軍賜給奴才,奴才捨不得吃,又拿來孝敬九爺和各位的。」

    「哦?是這樣,大將軍行轅離這裡遠嗎?」

    「回九爺的話。不遠,就在城北。不過年大將軍軍務繁忙,奴才也是難得一見。這不,前邊驛站的滾單到了,奴才方知道了爺們來到的消息,匆匆忙忙地備了這桌酒菜,略表奴才的一點心意罷了。」

    一聽這話,隨著允禟來的人全都炸了:「好嘛,爺們是皇上派來的,不是他媽的哪個王八羔子的孫子,他年羹堯就敢這樣對待老子?」

    允禟一看,說這話的是位皇親,叫穆香阿。他的母親是康熙皇帝的二十三和碩公主,正牌的金枝玉葉。要不,誰敢這樣說話呀?允禟看了他一眼說:「老穆,你的酒喝多了,這裡離大營近了,說話要小心點。走吧,咱們別等人來接了,權當是遛彎不就去了嗎?司馬路,你給我們找個帶路的就行了。」一邊說著一邊就穿好了外衣。侍衛們一看這陣勢,也不敢再說別的,只好跟著允禟步行向前。

    剛走了大約一箭之地,就見前邊一隊人馬跑了過來,帶路的人指指他們說:「九爺,您瞧,他們來迎接了。」

    九爺允禟連忙滾鞍下馬,他還沒站定呢,桑成鼎等人已經來到身邊。桑成鼎上前叩頭,起身又打了個千說:「奴才桑成鼎叩見九爺。年大將軍再三叫奴才致意,說他甲胃在身,不便遠迎。委屈九爺和各位前往大營相見。」

    允禟笑笑說:「有勞了,我們這就去。」

    穆香阿卻大喊一聲:「慢!侍衛就要有侍衛的派頭,瞧你們那不死不活的樣子,哪像是去見大將軍?都給我把黃馬褂穿上!」

    這些侍衛臨來的時候,雍正都給他們賜了黃馬褂,為的是特別加恩,以示籠絡。按清朝的制度,凡是穿上了黃馬褂的人,就可以和任何一級官吏分庭抗禮。允禟知道,這個穆香阿又來了二百五的脾氣,想在年羹堯這裡惹事。允禟沒忘了來這裡前八哥的叮囑,本不想一見面就讓年羹堯抓住把柄。可又想,年某如此驕橫,給他點顏色瞧瞧也好。倉促間也來不及多想,又不能當著桑成鼎的面商量,只好上了馬跟在後邊。

    西寧是個小城,只有三四千居民,幾經戰火,百姓全都逃光,現在只是一座兵城。允禟騎在馬上遠遠眺望,但見家家門口都住著軍士,有的還設著儀仗。大街上,每隔不多遠,便有一個軍士,身佩腰刀,手執長矛,釘子似的站在那裡,目不邪視,威嚴無比。他久聞年羹堯治軍有方,今日一見,果然不凡。行轅門口,那氣象更是森嚴。一面鐵桿大纛旗高矗在轅門外邊,強勁的西風中獵獵飄揚的纛旗上掛著一幅緞幛,用藍底黃字寫著六個斗大的字:

    撫遠大將軍年

    寬闊的大將軍行轅門旁,立著兩面丈餘高的鐵牌,一面上寫著「文官下轎武官下馬」,另一面則寫的是「肅靜迴避」。四十名面目猙獰的軍校排列兩邊,守候著這兩面鐵牌。行轅邊門打開,旗牌官踩著「扎扎」作響的馬刺從行轅裡面大步走出,逕自來到允禟面前,單膝一屈平手行了個軍禮說:「年大將軍有令,請九爺暫且在此歇馬,大將軍即刻出迎!」

    看到這大將軍的森嚴軍威,允禟想起來西寧之前八哥的話:要想盡一切辦法爭取年羹堯。能讓年羹堯在平定叛亂之後,向雍正皇帝殺個回馬槍,那是最好不過的了,起碼也要勸他保持中立。得告訴他,做皇上的人是從來不講恩情,不講信義的。他現在之所以受恩邀寵,只是因為他手中有兵。一旦他功成名就,天下太平,飛鳥盡,良弓藏,狡免死,走狗烹的命運,就會降臨到他的身上。這些話允禟在路上不知想了多少遍,但是,今天來到了帥帳門前,看到了這大將軍的虎威,他卻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,連忙回答說:「上復大將軍,不敢勞動大將軍出迎,我們進去拜見好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3 PM

正文 三十二回 尊皇弟前倨而後恭 樹軍威砍手再殺頭

    九爺允禟剛來到年羹堯的大帳外,就被這森嚴的軍威鎮懾住了。他正在營門外邊猶豫著該怎麼與這位號稱魔王的大將軍相見,卻聽軍中畫角鼓樂大作,「咚!咚!咚!」三聲大炮炸雷一樣地響起,行轅正門嘩然洞開了。兩行武官大約有四十多人,手按腰刀,目視前方,邁著正步走了出來。他們的後邊威風凜凜走著的便是大將軍年羹堯。轅門外上百軍校,肅靜無聲,卻「叭」地打下馬蹄袖向他行禮。年羹堯看也不看他們,板著鐵青的面孔徑直來到允禟面前,只是雙拳一抱,略一拱手說:「九貝勒,年某奉旨久候。有失迎近,多有得罪!」

    允禟也揖手還禮,肅然說道:「大將軍,我是奉旨來軍前效力的。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,何況我是大清宗室親貴?自今而後,我就在大將軍麾下效命,凡有使令,一定俯首凜遵!」

    年羹堯用目光掃視了一下穆香阿等穿著黃馬褂的侍衛,見他們似乎是對自己這位大將軍睬也不睬,連一聲問候的話都不說。心想,小子們,你們想在這兒玩把戲,恐怕還嫩了點。你們不理我,我更不稀罕答理你們,咱們走著瞧吧。他轉臉對允禟說:「九爺是天璜貴冑,年某無禮了。請九爺到後帳去,我為九爺洗塵。」說著把手一讓,竟把那幫侍衛晾到門外了。

    允禟見此情景不由得心中忐忑,他悄聲對年羹堯說:「大帥,他們幾個都是皇上身邊的人,請大帥給他們留點臉面。」

    年羹堯思忖了一下,回身對一個旗牌官說:「這幾位將軍遠來勞乏,不要慢待。你,帶他們到西官廨去設酒接風。他們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。」

    穆香阿仗著自己也是皇室親貴,哪把年羹堯看在眼裡啊?一聽這話他可就火了,衝著那個旗牌官說:「上復你們大將軍,老子們已經酒足飯飽了,還接的什麼屁風?」

    允禟偷眼去看年羹堯時,見他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,只是眉頭的青筋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。允禟心想,怪不得八哥說年某有兩副面孔,在京時是謙謙君子,出了京便是混世魔王。又想想自己金枝王葉之體,竟然落到與年羹堯當差的地步,還得低聲下氣地看著他的臉色說話,不免心中悲淒。

    年羹堯是個聰明人,他好像早就覺察到了允禟的心思:「九爺,塞外苦寒,不是您呆的地方,但只要住的時間一長,也許您就會習慣的。等戰事稍有轉機,我一定奏請聖上,讓九爺體體面面地回京。來來來,請到我的書房裡坐。」

   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,不過連一本書也看不見,卻到處堆放著軍帖文案,一個木製的沙盤上插滿了小旗。炕上鋪著熊皮褥子,地下燒著火龍,一點煙火不聞,卻熱得讓人發燥。他們進來時,桑成鼎已經擺好了酒筵,垂手問道:「請示大帥,九爺在哪裡下榻?」

    年羹堯說:「這還用問嗎?九爺不是尋常人,最低也得和我住的一樣。你去把東書房收拾一下,把那裡的沙盤搬走,讓九爺住在那裡好了。明天你再領著九爺到各處走走看看,九爺是最愛讀書的,你幫九爺選一些帶回來--九爺,您請啊!」

    允搪在筵席桌邊坐下說:「從前,只是在京城聽人說起過大將軍治軍嚴整,今日一見真是令人開了眼界,果然不愧大英雄本色!」

    年羹堯卻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,翻身拜倒在地:「奴才年羹堯給九爺請安!」

    允禟萬萬沒有想到年羹堯還有這一手,連忙上前攙起了他,慌亂地說:「大將軍,這如何使得!我不是欽差,更不是督軍,我是……」

    「你是奴才的九爺!」年羹堯笑笑說,「國禮不可慢,家禮也不能廢,這是奴才應該作的。」他站起身來,給允禟恭恭敬敬地斟上酒,雙手捧到面前,又說,「請九爺原諒我前倨而後恭。年羹堯是個讀過書的將軍,自忖君臣綱常還是明白的。九爺為什麼到這裡來,您來做什麼,我們都心照不宣吧。您放心,在我這裡絕不會讓九爺受到一點委屈。」

    話說到這份上,允禟還有什麼可說的。他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,對年羹堯說:「你是條漢子,允禟佩服!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我也向你亮個底。皇上是我的兄長,可是,這些年來,我們也曾經有過芥蒂。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,所以我又是弟弟又是『賊』。我這話,你密奏皇上也可,拿我就地正法也可,但我信得過你,當你是我的依托,我的靠山。我可以對天起誓,我若有謀逆篡位之心,有如此杯!」說著把手中酒杯,「啪」地摔碎在地上。

    年羹堯一驚:「九爺!您,您何必這樣!先前是各為其主,說不上是非二字。如今既為臣子,安位守命也就是了。九爺放心,我年某人絕不作小人之事!」

    允禟看準了時機,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來:「年大將軍,我知道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的七十大壽。本來這點錢應該我親自送去的,可是皇命太緊,竟連令兄都沒能見著。想著在你這裡用六百里加急反倒更快些,就帶過來了。」

    年羹堯早看見了,這是一張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銀票,他心裡又驚又喜,嘴上卻說:「這,這怎麼可以?」

    就在這時,汪景祺懷抱一摞文書走了進來。年羹堯趁機把那張銀票塞進袖子裡。可他的臉色說變就變,厲聲問:「現在送的什麼文書?」

    汪景祺湊空向九爺偷偷地瞟了一眼,隨即又看著年羹堯說:「稟大帥,這是東書房裡的。桑成鼎讓我抱過來,請大帥示下,要放在哪裡?」

    「哦,你就是前面文案上的汪景祺吧?你寫的字和詩我都看到了,還是不錯的嘛,你擬的條陳也很得體。我已經告訴桑成鼎了,以後,你就在我這裡侍候好了。」

    允禟突然吃驚地說:「什麼,什麼?你就是汪景祺!是不是那位當年在索中堂幕下。為聖祖皇上起草過《討葛爾丹檄》的那位汪先生?」

    汪景祺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,苦笑一聲說:「落拓書生埋名江湖幾十年,想不到還有人知道我的賤名。大帥,這位是……」

    「怎麼,你不認識?這是九貝勒嘛!啊,烏蘭布通之戰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,我當時還只是個牙將,想不到你那時就在索中堂的中軍帳下當參贊了!你是前輩先賢哪--這,這可是委屈你了。」

    汪景祺慘然一笑;「唉,人已老,珠也黃,夕陽雖好黃昏近,不可再言當年了。桑先生交代我說,明天……」

    年羹堯大聲說:「什麼明天今天,現在你就給我留在這裡,薑是老的辣嘛!我這裡雖然有幕僚上百,他們說起琴棋書畫,風花雪月來,左一套右一套的,簡直是口若懸河。他們卻不知,我這裡是沙場,是兵凶戰危之地!哪怕是稍有失誤,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,便是社稷之禍,便是千萬生靈塗炭!我要他們這些馬屁精,哈巴狗幹什麼?你來,你來,過來嘛,到這邊來一齊坐,我正要向你請教呢!」

    年羹堯正說得熱鬧,卻見桑成鼎一挑門簾走了進來,看了允糖一眼,似乎是不好開口。年羹堯問:「什麼事?」

    「回大帥,隨九爺來的侍衛們吃醉了酒,和帥爺帳下的親兵打起來了。」

    年羹堯一聲冷笑說:「九爺,你們先在這裡坐著,我去去就來。這些侍衛們的脾氣我知道,他們除了欺壓良善之外,半點本事也沒有;除了皇上以外,誰也看不上眼。桑成鼎,你去傳二品以上的副將、參將,都到帥帳去,等著本帥升帳議事。」

    年羹堯一走,九爺允禟就湊近汪景祺問:「哎,這個桑成鼎為什麼這樣得寵?」

    「他是年的心腹。他的父親救過年羹堯的父親,他又救過年羹堯的命,兩代的交情了。九爺以後和他說話得多加注意。」

    就在他們倆說話的時候,年羹堯帶著人來到了鬧事的西官廨。這裡早已是一片狼藉,桌子打翻了,椅子踢飛了,滿地的酒肉早被踩成了醬泥。十名從京城裡來的侍衛,身上的黃馬褂沾滿油漬,一個個手握劍柄,虎視耽耽地站在大廳北頭;南頭則是年羹堯的十幾名大帳親兵,拔刀怒目,眼睛瞪得溜圓。此時,只要稍有一句話說得不對,雙方就要性命相搏。看見年大將軍陰沉著臉走了進來,他的親兵們一起跪下叩頭。一個好像是頭目的人稟道:「稟大將軍,他們辱罵大帥,弟兄們好言相勸,他們不但不聽,反而動手打人。」

    年羹堯綻起滿臉橫肉,令人看了毛骨悚然,只聽他聲音瘖啞地說:「到這會子才想到來稟我,遲了點吧?給我一律去手!」

    「去手」是什麼意思?穆香阿他們還在猜測,卻聽那些親兵「扎!」的一聲,將鋒利的腰刀高高舉起,刀光幾乎是同時一閃,十幾隻左手已被砍落在地!這情景發生在一剎那間,沒有人求饒,更沒有人叫疼。看著這滿地流淌的鮮血,十名侍衛頓時嚇得面無人色。

    年羹堯好像是對這種慘狀早已司空見慣,格格一笑說:「很好!傳令下去,每人賞發三千兩銀子,調任陝西軍糧處。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年羹堯回過頭來,惡狠狠地看著穆香阿他們說:「瞧見了嗎,這就是本大帥的營規,也是為了讓你們長長見識。只是因為他們幾個都是立過戰功的,所以本帥才法外施恩,饒了他們的性命。你們在行轅鬧事,又該怎麼處置啊?」

    這群侍衛哪見過這令行禁止的威嚴啊!都把格外開恩的希望寄托在穆香阿身上。穆香阿心中雖然也是十分膽怯,但他料定年羹堯絕不會對他們如法炮製,心想他這是殺雞嚇猴,立下馬威哪!媽的,你少來這一套,老子我見過世面!便挑釁地看看年羹堯說:「這算得什麼大事,你奏明皇上好了,該受什麼罰,我們全都領教!」

    「哼,發落你們幾個狗娘養的,還用得著驚動皇上?」

    穆香阿可逮住機會了:「回年大將軍,我母親是和碩公主,聖祖親生,不是狗娘!」穆香阿說完,連正眼都不看年羹堯,卻悠然自得地晃著身子。

   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年羹堯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大笑:「好,頂得好!」他回頭輕輕說了一句:「升帳!」轉身就走。

    外邊一聲聲傳呼,此起彼伏,迴響四方:「年大將軍升帳嘍!」

    喊聲起處,幾十名裝束整齊、甲胃鮮明的軍將,上百名身穿號衣的兵士,排著隊伍,快步跑向中軍行轅。除了腳步聲外,咳喘不聞。隨即三聲號炮響起,年大將軍在桑成鼎的護持下,走進了議事廳。眾軍將一齊單膝跪下行了軍禮:「請年大帥安!」

    這聞風而動的迅捷,這冷若冰雪的莊重,這訓練有素的整齊,這瀰漫在大廳裡那看不見、也聽不到的騰騰殺氣,都加重了軍旅之中與眾不同的肅穆和威嚴。這座中軍大帳,乃是當年康熙皇帝親征准葛爾時作回駕駐蹕所用的行宮,但因康熙回程時沒有從這裡走,所以一直閒置著。年羹堯的行轅來到西寧後,太守司馬路又把這裡重新裝修,當作了大軍行轅。正殿上的黃色琉璃瓦換成了綠色,殿前的大銅缸蒙上了黃綾,以表示對先帝遜禮迴避。殿內為康熙皇帝專設的御榻,改作了沙盤,兩壁則掛著青海的山川形勢圖。正中一張碩大無比的帥案上,擺放著文房四寶、筆架鎮紙,一方墨玉的硯台足有一尺見方。明黃的袱面下蓋著印合,這就是用康熙皇上御筆親書刻成的「撫遠大將軍」印璽。這一切佈置,又都暗示了中軍大帳的神秘和它的威懾力量。年羹堯在帥案前坐定,說了聲:「眾位請起。」他帶著一絲冷竣的微笑說:「今日召集眾將前來,是為了通報兩件事。一,聖上特諭,讓九貝勒允禟到軍前效力。此事你們知道了嗎?」

    下邊齊聲答道:「回大帥,標下們已經知道。」

    「嗯,知道了就好。九爺乃當今萬歲愛弟,他前來軍中,也是萬歲爺琢玉成器的一片苦心。你們不可有別的想法,也都要盡力好生保護照顧。九爺金枝玉葉,鳳子龍孫,不管在什麼地方,也不管是誰見了他,都不能忘了君臣大禮。有誰膽敢委屈了九爺,我照軍法處置。聽明白了嗎?」

    「扎!」

    年羹堯朝下邊看了一眼,突然拍案而起,瞪著餓狼似的雙眼說:「現在說第二件事。伊興阿!」

    伊興阿應聲出班:「末將在!」

    「即刻將西官廨的十名犯紀軍將帶來聽候發落。」

    伊興阿朗聲回答:「末將遵命,請大帥令箭。」

    年羹堯抓起令箭架上的虎頭令箭,「噹」地摜了下去。伊興阿雙手撿起,大步走了出去。很快,十名侍衛被二十多個如狼似虎的校尉架著兩臂扭進了軍帳。大概是帶他們時曾經發生了爭鬥,穆香阿他們幾個都已鼻青臉腫,可是,還是硬端著侍衛的架子不放。穆香阿在出京之前,曾受到雍正皇帝的特別召見,還領受了「監視年羹堯」的密旨和專折上奏之權。所以他儘管驚慌,卻並不害怕。待校尉們鬆開了手,他怒目直視著年羹堯說:「年大將軍,咱們是奉了聖諭,千里迢迢來為國效力的,你就這樣待承我們?」

    年羹堯斷喝一聲:「跪下!」

    「什麼?」穆香阿覺得莫名其妙了。嘿嘿,讓老子跪,你有那麼大的狗膽嗎?他瞇著兩眼,從眼縫裡一動不動地瞧著這位大將軍。

    年羹堯加重了語氣,又喝了一聲:「跪下!」

    穆香阿脖子一梗:「沒看見我們穿著黃馬褂嗎?憑什麼讓我們給你跪下!」

    「我剝掉你的黃馬褂!」年羹堯勃然作色,手一揮,早有軍校一擁而上,不由分說,便扒去了這十名侍衛的黃馬褂,就勢又在他們腿窩裡踹了一腳,他們一個個乖乖地跪了下來。

    「哼,皇親國戚到我這裡來的多了。憑一件破黃馬褂就敢藐視本大將軍?」年羹堯用手向下一指,「你問問他們,哪個沒有黃馬褂?剛才奉命前去拿你的伊興阿,是老簡親王的三世子,也是當今皇叔!他不比你尊貴?不比你有身份?桑成鼎!」

    「在!」桑成鼎應聲上前跪下。

    「這十個人在轅門不行參拜之禮,喧嘩西官廨,辱罵本將軍,又恃寵傲上,咆哮議事廳,該當何罪?」

    桑成鼎不動聲色地說:「斬!」

    年羹堯咬緊牙關說:「好,拿酒來,待本帥與他們送行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4 PM

正文 三十三回 軍紀嚴嚇煞大侍衛 燈下黑悟出敵行蹤

    秋末冬初,青海高原上的西北風,帶著一股強勁的氣勢席捲而來,在大軍行轅的殿頂上嗚嗚作響,大將軍年羹堯又要殺人了!

    年羹堯是朝中出了名的屠夫和殺人魔王,他的軍法之嚴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。今天就因為穆香阿等十名侍衛犯了「恃寵傲上,藐視營規,大鬧官廨,咆哮軍帳」這些「按律該斬」之罪,年羹堯豈能饒過他們?一聲令下:「拿酒來,斟上十碗,本帥要親自為他們送行!」

    軍士們抬著酒罈走了進來,就著帥案斟了十碗,放在十個已經嚇傻了的侍衛面前。年羹堯也自己端了一碗酒,順勢向桑成鼎遞了個眼色。桑成鼎會意,不言不語地走了出去。此刻的年羹堯突然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,來到十個死囚身邊。他十分動情地說:「皇上差你們到這裡來,是讓你們一刀一槍地為自己掙功名,也為朝廷建立豐功偉績的,不是讓你們來送死的。穆香阿,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,我和你的父親是交往根深的。你做滿月、做百日,我都去過,還誇你將來一定會雛鳳清於卷風聲哪!可是,我怎麼也不敢相信,你現在卻死在了我的軍令下。唉,這,這是從哪裡說起,老天呀,你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呢……」

    聽著年羹堯這些又親切、又無奈的話,穆香阿越想越覺得後悔。他悄悄地向四週一看,連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沒有。他的心緊張極了,端著酒碗的手,在不停的哆嗦著,酒全灑在身上了。他想來想去,只有哀求大將軍開恩這一招了,便用顫抖的聲音說:「大將軍,咱們初來乍到,不懂規矩,冒犯了大將軍,如今我……我知錯了。懇請大將軍念在和家父的交情上,饒過我一次。我願意一刀一槍、死心塌地的為大將軍效命疆場……」

    「不不不,話不是這麼說的。」年羹堯的語氣更加平和溫厚,「穆香阿,你要知道,這裡是帥營虎帳啊。這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地方,砸壞了東西,重新再來一次。我可以寬縱了你們,可是,別的人要是再出錯,我又該怎麼管?幾十萬大軍都是這樣,還能叫軍隊嗎?你安心地走吧,以後回到北京,我一定會親自到府上請罪的。哦,對了,你們剛進西官廨時,有沒有聽到那裡的軍校向你們宣講軍紀?」

    聽年羹堯這話音,好像他們又有了活路。只要沒人向他們宣講過軍紀,那麼,鬧事的責任就可由別人來承擔,可是,這十名侍衛心裡清楚,就是因為宣講軍紀他們不肯聽,先是一味地打鬧,又夾上冷嘲熱諷,事情才越鬧越大的。現在聽年羹堯這麼一問,他們還能說什麼呢?穆香阿吭吭哧哧地小聲說:「回大帥,宣講過了。」

    年羹堯的臉色突然又變得冷酷無情,他端起酒碗來一飲而盡,「啪」地摔碎在地下,背過身去似心有不忍又似痛下決心一樣,吩咐一聲:「把他們拖出去!」

    軍令一出,二十名軍校便撲了上來,兩人服侍一個,把十名犯紀的侍衛上了繩索,綁赴廳外廣場。不管他們如何求告,也不管他們怎樣掙扎,都已是死定了的人了。就在此時,號角悲涼,響徹天際,城裡城外都知道了這裡正在行刑殺人的消息。九爺允糖聽到了號角嗚咽之聲,又正好瞧見桑成鼎走了過來,一問之下,才知道事情的原委,他坐不住了。皇上派他和侍衛們一齊來這裡效力,可是,剛剛進門,十名侍衛一個不剩地全被砍了腦袋。皇上如果問起來,他可怎麼交代呀?事情緊急,晚一步這些侍衛就沒命了。他顧不得皇親的身份,貝勒的架子,連忙從書房跑了出來。一邊跑,一邊還大聲喊著:「刀下留人!」來到大帳前,允禟「啪」地一聲打下馬蹄袖來,唱名報進:「軍前效力九貝勒允禟請見年大將軍!」

    這一聲,喊得夠響亮的了,可是喊過好久卻沒聽見裡面有什麼反應。大帳內外,靜得可怕。允禟心裡直覺得一陣怦怦亂跳,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什麼原因,他的手心裡都攥出汗了。這時才聽年羹堯在裡邊說了一句:「請進!」

    此刻的允禟,架子不放也得放,他「扎」地答應一聲,趨前幾步,呵著腰走進大帳,跪下行了參見大禮,起身又打了個千。年羹堯穩坐受禮,心裡的得意就別提了。可是他轉念一想:假如此時此刻有個心懷異志的人,藉著這個由頭參他一本,說他目無皇親,不講人臣之禮,他又將何以對之?便起身一揖說:「九爺,您這是怎麼了?往後您來大帳,不必報名行禮,年某不敢承受。來,給九爺設座!」

    允禟欠身小心地坐下說:「大將軍,允禟想替十名侍衛討個人情……」

    他話沒說完,就被年羹堯笑著打斷了:「九爺,軍法無情,您安享富貴就是,何必為他們勞神?」

    允禟臉一紅說:「大將軍,是允禟不好,沒把話說清楚。這些個侍衛在皇上身邊呆慣了,從來不懂外邊的規矩,一個個全都是沒上籠頭的野馬,有時連皇上也是氣得沒法辦。皇上叫他們到軍中來,何嘗沒有要交給大將軍管教之意?請大將軍體貼皇上仁厚慈愛之心,網開一面,得超生時且超生吧。」

    年羹堯還是不肯答應:「九爺,您知道,我現在節制著四省十幾路人馬總共三十萬軍士。賞不明,罰不重,歷來是兵家之大忌。我可以恕了他們,但兩廂這些軍將如果不服,我還怎麼能約束軍隊?再說,如今對羅布藏丹增合圍之勢已成,不日就要開赴前敵。我這裡令不能行,禁不能止,號令不一,各行其事,怎麼能打好這一仗?誤了軍國大事,我又怎麼向皇上交代?」

    允禟聽出年某的話外之音了,這是藉著「眾將不服,軍令就將不能執行」為理由,把對侍衛們或殺或放的權力推給了大伙。其實允禟何嘗不知,這些侍衛都是來監視自己的?但他一路上費了多少精神,才把這些野性難馴的大爺收歸到自己身邊,又怎麼能讓年某一刀斬了?此時聽到年羹堯話中有話,便索性徹底放下身份來,撲通一下跪倒在地,向四周團團一揖說:「列位將軍,他們幾個犯了軍紀,允禟本不敢替他們求情。但念及國家正在用人之時,皇上拳拳仁愛之心,允禟願意為他們作保,權且寄下這十顆頭顱,讓他們戴罪立功,將功折罪。不知眾位將軍能否體諒年大帥公忠為國之心,和廟堂朝廷栽培人才的至誠?」說罷,又向眾人連連叩頭。」

    滿殿的軍將見皇上的弟弟說出這樣的話,做出這樣的行動來,誰不想落這個好?於是紛紛開言說:「標下願和九爺一起,保十名侍衛不死!」

    年羹堯要足了價碼,也有了台階:「唉,既然你們都願作保,我自己又何嘗想殺人?傳他們進來吧。」

    十名侍衛剛到行轅時那一身驕橫之氣如今一掃而光,灰頭灰臉地被押了回來,跪在地上。面對年大將軍、九爺允禟和殿上眾將,挨著個地叩頭致謝。穆香阿流著眼淚說:「謝大將軍不殺之恩,謝九爺救命之恩,謝各位兄弟保救之恩!」

    年羹堯把臉一沉:「死罪雖免,活罪難逃!來人,當眾各打四十軍棍,以儆傚尤!」

    下面軍校「扎」地一聲,重新把這十名侍衛放翻,扒下褲子,狠狠地打了下去。這情形大家見得多了,全都不當回事,可是允禟哪見過這血肉飛濺的場面啊,竟不由得毛骨悚然,直到四十軍棍全都打完,年羹堯才綻開了笑容:「嗯,好!沒有一個人呻吟求饒,這還像個樣子。你們十人就留在我的中軍帳下,聽候使喚!我告訴你們,姓年的若有什麼不是之處,你們盡可以密奏皇上,不要存了顧忌。你們不就是因有密折專奏之權,才敢這樣放肆的嗎?」

    侍衛們伏首叩頭,連稱「不敢,不敢!」

    年羹堯走下帥座,一邊慢慢地來回踱步,一邊陰沉地笑著說:「好教你們得知,我也有密折專奏之權!試想,如果皇上信不過我,怎肯把數十萬大軍交付給我?今日不殺爾等,並不是我不敢。哈慶生此人你們知道嗎?」

    穆香阿說:「回大帥,知道,他是皇上的額駙。」

    「對,他是皇上身邊四格格潔明的女婿,他原來也在我的軍中。上個月,我讓他督辦軍糧,他竟敢誤了三日期限,我就請出天子令箭來,一刀斬了他,而且是先斬後奏!皇上不但沒有怪罪我,還下旨表彰。你們自己看看吧。」說著,把一份折子扔給了穆香阿。穆香阿雙手捧著打開來看時,只見上面果然是皇上的硃筆御批:

    ……哈慶生原系不成才之人……貽誤軍機,獲咎處死。朕初聞則驚,既思則喜。我朝若有十數個年羹堯,不避嫌隙,不畏權貴,公忠執法,朕何至於子夜不眠,焦勞國事?宗室外戚在卿軍中效力者甚多,其後但遇此等情事,即按軍法一體處分,不必專章上奏。卿且放膽做去,卿但為好臣子,何慮朕不為好天子?!

    穆香阿是皇親,宮中之事知道得很多。他當然聽說過四格格的事,也清楚他被處死後,雍正皇帝為什麼一點也不心疼。可他看著皇上對年羹堯的朱批,卻又不由得心服口服,原來想告年某一個刁狀的事,現在連提也不敢提了。他恭恭敬敬地雙手把折子呈還給年羹堯說:「大將軍一番教誨,勝過十年苦讀,咱們算服您到底了。從今鞍前馬後,但憑大將軍指使。」

    年羹堯笑笑說:「你們呀,吃虧就在不懂事!起來吧,還老跪著幹什麼?軍法是軍法,私情歸私情,說了一百圈,我們還是世交嘛。九爺為你們連飯都沒吃好,你們大概也餓了。讓下邊重新備飯備酒,不過,我這裡還有個規矩,吃飯盡飽,但包括我在內喝酒卻不能超過三杯。今天你們初到,我就破一次例,讓你們一醉方休。這一來是給你們接風洗塵,二來,也是為你們壓驚嘛。啊?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   一場驚心動魄的大事,就這樣過去了。年羹堯心裡清楚,他不能不這樣做,也不得不這樣做!九爺和侍衛們來幹什麼,別人不明白,可全在他自己懷裡揣著哪!皇上的心事用不著多說,無非是急著想打好這一仗,以此來穩定朝局。年羹堯遲遲不動,皇上催也不是,不催又不行。他一定在想:是不是年某在和他玩心眼?是不是年某有心要擁兵自重?九爺來軍中是皇上對他的懲戒,也是要分散阿哥黨的勢力;侍衛們來,則是要監督年某的行動,還要替皇上看住允禟。所以今天年羹堯才又打又拉地鬧這麼一通,讓兩個勁敵全都煙消雲散,再也成不了氣候,下邊就該看他年羹堯的了,他怎麼才能打好這一場大戰呢?

    夜已很深了,年羹堯還在帳外轉悠。他要借這秋夜的涼風,幫助自己清醒一下紛亂的思緒,慎重地訂好下一步的作戰方案。西書房裡燈光明亮,似乎有個人影在晃動。年羹堯走了進去,卻見那個新來的幕僚汪景祺還在伏案疾書。他感到有些奇怪,便悄悄地走上前去看一看他到底寫的什麼。汪景祺好像對身邊來了人並沒有感覺,還是時而沉思,時而又筆走龍蛇地繼續寫著。年羹堯輕聲地問:「這麼晚了,你怎麼不睡?」

    汪景祺一驚:「啊,誰?哦,原來是大帥,恕卑職失迎……我,我這是……」

    「能讓在下看一下嗎?」年羹堯十分客氣地問。

    「哎呀呀,大帥言重了。咳,人一老就沒了瞌睡,偏偏今天又出了違犯軍紀之事,一攪和,就更睡不著了。」所以索性起身。寫點心得,讓大帥見笑了。」

    年羹堯接過汪景祺遞來的詩章似的東西一看,竟然大聲叫起好來:「好啊!你寫的這些,要是發給軍士們唱,不就是現成的曲子嗎?」

    汪景祺淺笑一下說:「謝大帥誇獎,這些東西其實就是想讓軍士們唱的。老朽想,軍士們每天坐守孤城,除了操練外,進屋就無事可幹,也實在是太清苦了些。讓他們唱唱小曲,也許能鼓舞士氣呢。」

    年羹堯越看越高興:「好,你這個主意實在是好。明天就發到軍中,讓他們全都要唱,唱出勁頭,唱出軍威來。你再多寫些,對鼓舞士氣很有用處。你寫吧,我不打攪你了。」

    年羹堯走向房裡的沙盤,端詳著敵我兩方的形勢。在窗外嗚嗚嘯叫的西風中,房子裡更顯得安靜。汪景祺走到年羹堯身邊,見他頭也不抬地只顧瞧著沙盤出神,便問:「大帥,您是在判斷羅布藏丹增的隱身之地嗎?我知道。」

    年羹堯一驚:「什麼,什麼?你知道?快說,他在哪裡?」

    汪景祺拿起木棒來,往沙盤裡一指:「就在這裡,塔爾寺!」

    「不不不,這是不可能的。你剛從內地來,還不瞭解這裡的形勢。塔爾寺離這裡才有幾十里,他怎麼敢躲在這裡呢?」

    汪景祺沒立即說話,只是陰沉地笑著。過了很長時間,他才向燭台一指說:「大帥請看,這間房子夠大的了,燭火照得滿屋通明,可是您瞧,它卻照不到這裡。」汪景祺一指燭台又說,「這就叫『燈下黑』。羅布藏丹增雖然是遊牧部落,但他們打仗也照樣離不開水、草和糧食。如今青海四周已被圍得水洩不通,為什麼他還能支持得住?就因為塔爾寺裡有吃有喝,咱們困不了他!大帥,您心裡最清楚不過了。塔爾寺是受到皇帝敕封的黃教總寺,它不但有權在青海籌糧,去內地買糧,還能得到朝廷調撥的糧食!大帥呀,斷不了這個糧源,你就別想擒住羅布藏丹增!」

    聽了汪景祺的這番議論,年羹堯吃驚了。他沒法不承認,汪景祺所言確實是有道理。按照他原來的想法,從四面八方調來大軍,把青海團團包圍,來個「關門打狗」,羅布藏丹增就是神仙也無處可逃。可是,現在他發覺自己錯了。錯就錯在「門」是關起來了,但「房子」太大,而「狗」又有食物可吃,還怎麼能打!他把牙關咬得格吱發響:「好,你說得不無道理。且不管塔爾寺裡是不是羅布藏丹增的大本營,我先把它洗了再說!」

    汪景祺忙說:「不不不,大帥,萬萬不可!塔爾寺一旦被剿,就要反了青海全省。塔爾寺的丹羅活佛是黃教教主,皇上的替身文覺和尚也是在這裡剃度的。只因為羅布藏丹增『竄擾青海』,皇上才讓您前來平叛。可是,叛匪沒平,您卻血洗塔爾寺,激起了青海民變。我敢說,您今日洗剿塔爾寺,不出一月,您就將被鎖拿進京問罪了!」

    年羹堯一聽這話,竟然呆在那裡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5 PM

正文 三十四回 唱假戲大帥巧用兵 說真話巡撫得脫身

    汪景祺可稱為一隻老狐狸,他把形勢琢磨透了,也把年羹堯的心思看穿了,他知道年羹堯如今的處境並不那麼美妙,幾十萬大軍窩在這裡,每日耗費軍資數以萬計,戰不能戰,不戰又無言向皇上交代。拖得越久,他的壓力便越大。而年某又素以心狠手辣馳名朝野,一旦受到攻訐,說他恃寵拔扈、傲慢狂妄,擁兵自重、意圖不測,殺身之禍就會立刻降臨到他的頭上,皇上派十名侍衛到軍中幹什麼來了?他們一進門就差點被斬,就沒有一人口服而心不眼嗎?所以別看年某人如今叱吒風雲,說殺就殺,說打就打,好像在西寧這一畝三分地兒上,他年某可以為所欲為。可是,這表面上的凶狠,正說明他心裡的懼怕!要不,他今天又何必把桑成鼎派來送信救人?

    汪景祺還知道,年羹堯眼下這個難關,非他汪景祺來幫不可,因為汪景祺的招數高出年羹堯一籌。這個人原來在索額圖手下的時候,就以「才識卓著」而受到重用,索額圖為撣掇太子篡位壞事時,就有他的一份「功勞」。索額圖倒了,他又投靠了八爺允祀,成了八爺手下的「高參」。他幫八爺只有一件事,就是要把雍正皇帝從御座上趕下來。所以你要說汪景祺是位煽動謀權篡位的「專家」,也並不過分。汪景祺向八爺獻的第一條計,就是勸八爺想盡一切辦法抓軍權。因為十四爺現在被叫回了北京,要想東山再起,要想手中有兵,就得在年羹堯身上打主意。別看年某是雍正皇帝的親信,可他汪景祺有法子取得年羹堯的信任,也有法子讓年羹堯俯首聽命。

    汪景祺一到青海就看出來了,年羹堯用的這個死死包圍青海的法子,是個笨辦法。這不,一點明「塔爾寺」這個地方,年羹堯果然就上了心;一點明「塔爾寺不能來硬的」,年羹堯就傻了眼。看著年羹堯傻呆呆地站在那裡,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,汪景棋上前一步說:「大帥,其實這件事,還只是學生的一些斷想,能不能實現還要靠大帥的決策。學生能提供給大帥參酌的,也只是一句話:既要得到全勝,又不能授人以柄,請大帥慎思。」

    年羹堯遲疑了。他不聲不響地轉過身來,在房子裡來回踱步,苦苦地思考著。終於,他下定決心了:「桑成鼎,你進來!去籌糧處傳我的令:立即切斷內地運往青海的糧食。青海全省的寺廟觀宇、喇嘛僧侶們的用糧一概從軍餉中按人頭分發。哦,還有,去傳點夜宵來,我要和汪先生徹夜暢談!」

    聽著年羹堯的話,汪景祺不出聲地笑了。只為剛才那一席話,他已經從一個普通幕僚「晉陞」為「汪先生」了。

    他們的這個計劃是龐大而又冒險的。如果說年羹堯原來的想法是「關門打狗」的話,那麼現在可說是變成「逼狼出洞」了。按照他們兩人反覆合計好的方案,就是一方面封鎖青海全省的糧道,一方面在下級官兵中放出風去說,天寒地凍,與其在這裡無仗可打,又要耗費糧食和煤炭,不如回到蘭州去,待到春暖以後再重行集結,大舉進軍,與羅布藏丹增決戰。他暗地命令二十來名將校,東行去蘭州的部隊要大張旗鼓地行動,讓沿途百姓和敵軍探子確實相信我軍是要回蘭州去過冬。但行進途中,卻要分做幾支,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點。擔任埋伏的部隊,要晝伏夜行,一路上封鎖消息,並且每隔十里設一座烽火台。年羹堯所率的中軍精銳,就駐紮在城外不遠的地方,那裡還設著全軍最大的烽火台。只要這裡烽火一起,全軍要立刻殺奔西寧和塔爾寺。行動要快,下手要狠,逢村燒村,見人殺人,不給敵人留下一條活路,也不給敵人留下一張活口!

    年羹堯瞪著餓狼一樣的眼睛,格格地笑著說:「大家要心中有數,我唱的是一出假『空城計』,就是一定要造成我大軍東移的假相。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,一律擒拿斬首。各軍都要設立收容所,把掉隊的人一概密送西寧。只有這樣,才能誘使羅布藏丹增來攻西寧,然後四面合圍,全殲敵軍。你們都明白了嗎?」

    有人說:「大帥,西寧是我軍行轅所在,也是我們的屯糧之地,假如我們前腳剛走,敵軍隨即就來,只靠老弱殘兵是無法應付的。糧草有失,那後果將不堪設想。」

    年羹堯惡狠狠地笑笑說:「區區十萬斤糧食又算得了什麼?只消一把火,要不了半個時辰就燒得淨光!」

    「要是羅布藏丹增不肯上當呢?」有人還是不放心,「天寒地凍,我軍分散行動,遠離中軍和補給線,這可都是犯著兵家大忌的啊!」

    「你說得對,糧食最能要了人命!我們要過冬,敵人同樣也要過冬,我已經卡斷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糧道,行轅裡的十萬斤糧食就是最好的誘餌。人,只要餓急了,就會什麼也不顧的。我已經向皇上奏報了我們的計劃,現在和眾將約期半個月,十五天後,就是羅布不來,我也照樣點燃烽火,你們就退回西寧來集結。這一冬,我寧肯餓死青海全省也在所不惜!」

    聽著這狠到極點,也毒到極點的話語,眾將都不寒而慄。可是,軍令如山,他們誰又敢說不執行?就在這時,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,一個很不受年羹堯喜歡的人。誰呀,甘肅巡撫范時捷。

    范時捷這個人是從康熙年間就入朝為官的,人倒是十分機靈能幹,也頗為正直。可是,他有個小小的毛病,就是愛和人開玩笑,也愛別人和他胡鬧。你越是罵他,他就越高興;要是你三天不理他,不罵他,他就會渾身難受,甚至還會發脾氣。十三爺允祥摸準了他的這個賤毛病,一見就罵,一見就讓他趴在地上學驢叫。他還真不怕丟臉,不光是學驢叫,叫完了還要加上兩聲驢放屁,這才算過了癮。他覺得十三爺瞧得起他,沒把他當外人,所以他把十三爺當作了唯一的「知音」。十三爺說什麼,他就乖乖地聽什麼,絕對不打一點折扣。年羹堯聽說他很能幹,就通過十三爺把他要到甘肅來當了巡撫。不過年羹堯不開玩笑,老是沉著個陰森森的臉,讓人一見就心寒。也許是年羹堯太嚴肅了點,架子太大了點,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看得也太重了一點,所以,范時捷人雖然來了,卻對年羹堯敬而遠之,不常來往。他總是躲著年羹堯,不得不見面時,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。年羹堯對范時捷也不滿意,覺得這個人不會巴結,總是聽調不聽喝,不把他年大將軍看在眼裡。總之,年羹堯只要見到范時捷,就從心眼裡感到膩歪。今天年羹堯一聽說他來了,就打心底裡煩。可是煩也不行啊,人家是甘肅巡撫,你大將軍權勢再大,也不能不見啊?說聲:「傳進來!」范時捷就大大咧咧地進來了。

    年羹堯往下一看,這位五短身材,墩墩實實的范大人,閃著一對滿不在乎的黑豆眼,身上的官服不知是剪裁不當,還是他不會穿,怎麼看就怎麼彆扭。更讓年羹堯生氣的是,他進來之後,並沒有像別的官員那樣規規矩矩地行禮,既不報名,也不叩拜,卻只是打了個千。年羹堯看著他這副賤模樣,心裡不痛快了,沉著臉問:「我這裡軍務正忙,你來幹什麼?」

    「我說的也是軍務。」范時捷似笑非笑地說,「上次我向大將軍要軍帳,你要我去找兵部,可兵部說,所有的軍用物資都撥到你這裡了。所以,我還得來找你。甘西的駐軍幾十個人全擠在一座帳篷裡,說句玩笑話,半夜裡出去撒泡尿,回來就沒地兒睡了。所以我才來請示大將軍,應該發給我們的帳篷,何時才能夠到手?」

    年羹堯冷冷一笑說:「就這麼點子事,你也值得大老遠地跑來找我?」

    「哎,這怎麼能說是小事呢?」范時捷沒有一點膽怯,「還有,你要甘肅綠營兵馬移防松潘,我也有點想不明白。岳鍾麒將軍駐軍之地。就離松潘近在咫尺,何必要捨近求遠地從甘肅調兵去呢。我想請將軍三思,最好是收回成命。」

    這句話說得雖然很隨便,可是卻正犯了年羹堯的大忌。年羹堯和汪景祺定好的這個誘羅布上鉤的假「空城計」,是死死地瞞著岳鍾麒不讓他知道的。年羹堯為的是要獨享勝利果實,獨得皇上的嘉獎。所以在部署兵力時,把甘肅的綠營軍調往松潘,名義上是防止羅布南竄,其實是阻攔岳鍾麒搶功。現在范時捷要他「收回成命」,那不等於是與虎謀皮嗎?可是,年羹堯的心事又不能向范時捷明說,只好敷衍他:「好了,好了,我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」

    范時捷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:「知道了並不等於給我解開了難題。我今天回去了,可明天兵士們照樣沒地兒睡,豈不是傷了大將軍愛兵如子之心?我已將我的難處,向岳將軍發了移文,請他再和年將軍協商一下,最好是由岳將軍駐守松潘,也免了甘肅軍將的勞苦。」

    范時捷說得十分輕鬆,可話一出口,卻讓年羹堯大吃一驚:「誰讓你把部隊移防的事告訴岳將軍的?你有這個權嗎?」

    「怎麼沒有,我不但有,而且這個權力還是你年大將軍親自給我的。」

    「什麼,什麼,我叫你這樣子的?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?」

    「看看看,大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。上次在甘東誓師您登壇閱兵時親口說的嘛,您說岳將軍是副帥,告誡眾將說,以後有事,要隨時向您和岳將軍一齊通報,不得隱瞞。你說這話時大家都在場,也都聽見了呀!不信你叫他們來問問,看我說的有一點走樣沒有。」

    年羹堯萬萬沒有想到,范時捷如此難纏。他說得振振有辭,又讓你無法駁倒。心想,好嘛,你可真算是個活寶,我竟然拿你沒有一點辦法。他煩燥地揮揮手說:「好了,好了,你什麼也別再說了。告訴你,你的差使我已經給你撤了,你回去把巡撫的一攤子事移交給布政使,然後就回家聽參去罷。」

    「是!在下遵命。」范時捷不急也不氣地說:「原來是您保薦我來甘肅的,我還以為您是一心為公呢,現在看來您並不待見我,那我就只好回去聽參,也寫我自己的申辯折子去了。正好,聽說皇上有旨意讓我去做兩江巡撫,既然有人代理,我這就是向大將軍辭行了。」說完,打了個千,起身又說,「大將軍多多保重,我去了!」

    年羹堯這個氣呀,他簡直想把范時捷抓到手裡揉碎了。看著范時捷走出去的背影,他在心裡說:哼,小子,你這個兩江巡撫的夢做不了十天,就得乖乖地回來聽我的擺佈!

    可是,年羹堯也有失算的時候,范時捷就那麼好擺佈?他知道年羹堯是一定要告他的刁狀的,所以他得趕在年某的前邊。匆匆趕回蘭州以後,他向布政使移交了差事,連家眷都顧不上帶,就騎上快馬直奔京城去了。回到京師,又馬不停蹄地來到西華門遞了牌子請見萬歲。皇上的旨意很快便傳了出來,要他先到軍機處報到。太監高無庸還告訴他說:「范大人,你來得不巧,太后今天犯了老病,鳳體欠安。皇上一大早就過去侍候了,十三爺和十四爺大概也得進去。前邊那裡就是軍機處,你先去見見張大人也好。」

    范時捷來到軍機處,見張廷玉、馬齊都在這裡,他一一參見了。他知道張廷玉是位道學先生,在這裡他是不敢胡鬧的。張廷玉待范時捷行過了禮說:「哦,老范進京述職來了嗎?請先稍坐一下,我和孫嘉淦談完就說你的事,哦,嘉淦,你繼續說下去。」

    孫嘉淦正在向張廷玉報告他去貴州的事:「張大人,楊名時和蔡珽互相攻訐的事,我已做了查問。雲南有鹽,要經過婁山關運往四川,楊名時下令開關,但要按章納稅。可是,有個叫程如絲的知府,卻仗著蔡地的勢力,強行以半價收購,從中獲利,中飽私囊。楊名時撤了程如絲的職,但蔡珽卻馬上委派這個程如絲去當了婁山關的參將,照樣盤剝鹽商販夫,激起了民憤。程如絲竟然調集了幾千軍士,鳥槍弓箭全都用上了,一下子就殺死了三百多人。為嚴申法紀,楊名時請出王命旗來斬了程如絲。我想去見蔡珽,可他竟然要我捧了手本報名進見!我一個左都御史,蔡珽不過是個駐外將軍,他有這資格嗎?所以我就拂袖而去,蔡珽也就上了這個參劾我的奏章。請張大人照我這話如實奏明皇上好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聽了說:「嘉淦,皇上只是讓我問一問你,並沒有怪罪的意思。我勸你一句話,這件事你最好寫成密折,或者親自向皇上密陳。你要學會體諒皇上的難處,還要學會能顧全大局,而不要一味地使性子。你是言官,當然是看到什麼就應該說什麼。可是,家有三件事,先從緊處來。皇上現在一是要顧全太后的病體,二呢,還要不分晝夜地想著前方的軍事。原來定好了的木蘭秋狩都取消了,你要是再一鬧,不是讓皇上心裡更煩嗎?」

    孫嘉淦低頭想了一下說:「好,張中堂,我聽你的。不過。也請中堂向皇上轉告我的肺腑之言。我孫嘉淦不是在為楊名時說話,他是我的同年不假,他如果有錯,我也照樣參劾他!可是,楊名時在貴州,火耗銀子只收到二分,這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。他卻說:『貴州這地方,是出了名的人無三分銀。收他們二分火耗,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。我向皇上打了保票,一年之內要糧銀自給自足。我不苦點,不給百姓做個表率,怎麼去要求下面的官吏和百姓,又怎麼向皇上作交代?』中堂啊,我不是不懂道理,我是在為楊名時擔心哪!我怕,怕他讓蔡珽這個老兵痞子參倒了呀!」

    張廷玉聽了這話,也是十分感動:「你放心。楊名時向皇上打了保票,可皇上也給楊名時打了保票:六年之內,絕不調換他的巡撫之職。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?」

    孫嘉淦放心了:「張大人,有您這話,我就回去寫我的折子,再也不會來打擾您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回過頭來對范時捷說:「我這裡事情太多,勞你久等了。我原來想著,你不會回來得這樣快的,想不到你還是個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氣。」

    范時捷輕鬆地一笑說:「張大人,您哪裡知道,年羹堯把我的差使給撤了,我不回來,呆在那裡還泡的個什麼勁?我這是趕回來聽候處分的,我還想請見皇上,說說自己的心裡話。」

    兩個上書房大臣聽了這話都不免一驚,一位封疆大吏,與年羹堯根本沒有隸屬關係,卻被年羹堯說撤就撤,甚至連中央機樞大臣們都不知道,這事也辦得太出格了!他們正要說話,卻見十三爺和十四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。范時捷一見十三爺,就像見到救星一樣,連忙迎了上去行禮叩見。可是,他一看十三爺那珠淚汪汪的雙眼,突然站住了。十三爺強忍淚水,也只說了一句話:「太后……已經薨了……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5 PM

正文 三十五回 太后薨京師釀動亂 皇帝樂軍報暖人心

    皇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,張廷玉和馬齊甚至驚得跳了起來。馬齊心直口快,脫口就說:「不會吧,昨兒個我拜見太后時,老人家還神定氣安的呢,怎麼今日就……」

    張廷玉連忙搶過他的話頭,把馬齊那句沒有說出口來的「暴卒」二字堵了回去:「太后的痰症已經十幾年了,總是時好時不好的。當年鄔先生曾為太后推算過,說太后有一百零六歲聖壽。現在想想他是把晝夜分開來計算的,可不正好多說了一倍。我們不能再多說這事了,眼下最要緊的是為老佛爺安排喪事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已經把頂子上的紅纓擰了下來。別人見他如此,也都紛紛擰下了自己的冠纓。

    范時捷這時可真是傷心透了,心想我怎麼這樣倒霉呢,一回京就趕上了太后薨逝的大事,看來,自己的事且得等些時排不上號呢。他看看允祥說:「請爺節哀珍重。朝裡出了大事,奴才的事就提不上了。請爺示下,奴才是否可以在京候旨,等喪禮過了再遞牌子請見?」

    允祥看了他一眼說:「我告訴你,年羹堯參你的本章已經到了,你被他撤差的事我也知道。但此時萬歲哭得成了淚人,誰敢向他回事啊?你先回去,等過了這陣子再說吧。」

    一聽說年羹堯的折子先到,范時捷像吃了個蒼蠅似的,渾身上下哪兒都不舒服,唉,怪只怪蘭州離北京太遠,恨只恨他騎的那匹馬跑得太慢,如果早到一天,不是就能和十三爺說說心裡話了嗎?

    大後的突然薨逝,給雍正皇帝帶來的悲痛,是難以名狀的。雍正自認為是個孝子,哪有母親死了兒子不痛哭流涕的道理?張廷玉他們趕到慈寧宮時,皇上已經哭得幾乎不省人事了。張廷玉雖然也想大哭一場,但他是上書房大臣,他必須料理皇太后的治喪大事,也不能讓皇帝這樣沒完沒了地哭下去。見滿大殿的人不管真的假的,有淚沒淚,一個個全都在哭。他當即立斷,一面吩咐太監們把皇上攙扶起來,強按在龍椅上。一面向眾人高喊一聲「止哀!」這才壓住了這個亂勁。

    雍正皇上用熱毛巾揩了臉,滿面倦容地說:「朕方寸已亂,什麼話也不想說,廷玉,你和他們商議一下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,朕聽你們的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剛辦了大行皇帝的喪禮,輕車熟路,馬齊也極力推薦他,於是他就自然而然地當上了太后喪儀的大主管。他鋪排得也確實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,大喪的事就這樣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了。方苞得到消息,也從暢春園趕了過來,隨侍在皇上身邊。那位自以為應當主持這件大事的滿大臣隆科多,倒被閃在了一邊。

    這是從康熙去世以來,北京城裡最不安寧的一夜。本來,像大後薨逝這樣的事,也用不著百姓們參與,他們早就熟知那些規矩了。無非是大赦天下,不准民間百姓婚嫁迎娶,還有禁止演戲,不准剃頭等等。可是,今天怪得很,一夜之間,突然謠言四起。有的說,前方打了敗仗,死的人血流成河;更有人說,年羹堯已經畏罪自殺了;有的說,羅布藏丹增的軍隊大批開來,京師危在旦夕;還有人說,朝廷下了命令,調集各路軍馬,火速開來北京勤王護駕。沒過一個時辰呢,百姓中又傳出這樣的話,說十四爺在前方打得好好的,為什麼要把他調回來?要是有十四爺在前邊擋著,哪會出現兵敗的事呢?於是就有人偷偷地在下邊說:哎,知道嗎,要變天了!十四爺又帶兵了,聽說這回要連皇上也一窩端了……亂世謠言出,這種事只要有人說,就有人信,北京全城都處在人心惶惶之中。

    廉親王八爺府裡,燈火明亮,十四爺允禵和隆科多都在這裡,正商議一件重要而緊急的事情。八爺允祀一反平日裡那種溫文爾雅的風度,義憤填膺地說:「十四弟,舅舅,我們再也不能等了,再等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條!你們看看吧,老九被打發到青海,老十去了西蒙古。今天他當著太后的面,又要把老十四發到孝陵去為先帝守靈,以致活活地氣死了太后!他還有一點人性嗎?他不要父母骨肉,不要文武百官,也不顧天下百姓的死活,這樣的人為君,這樣的現代秦始皇,我們憑什麼要尊他敬他?憑什麼要聽他的擺佈?你們等著瞧,他只要扳倒了十四弟,下一個就輪到了我的頭上,再往下就是舅舅你和年羹堯,誰也別想有好下場!他不仁,咱也不義。與其坐以待斃,不如咱們立刻舉事叫他變天!」

    允禵和隆科多端坐在椅子上,一直沒有說話。「變天」這兩個字,允祀還是第一次親口說出來,他們聽了都不覺渾身一震。時間在不停地向前走著,房子裡的空氣好像都凝固了似的。過了好久,允禵才邊想邊說道:「趁著國喪期間舉事,確實是難得的良機,但我又覺得倉促了些。年羹堯那裡雖然有很大的進展,但畢竟還沒有把話說開。朝廷上裡裡外外現在都由張廷玉在主持著,更何況老四身邊還有智囊方苞這個老狐狸。明日哀詔一下,我們又全都得進去為太后守靈,滿打滿算,也就這麼半夜的時間,來得及準備嗎?再說,現在舉事等於是赤手空拳。兵權!兵權最要緊哪!可是,兵權在兵部,而兵部又是馬齊來管的,連西山的銳健營和豐台大營的兵,我們也是一個也調不出來呀!」

    允祀冷冷地說:「張廷玉這人可真是賊才賊智,怪不得老四讓他來主持太后的喪事。」他向下瞟了一眼隆科多又說:「可是,他到底不如舅舅和十四弟,什麼事他都安排好了,卻獨獨忘記了應該抓牢軍權!下晌,我跪在那裡聽得很仔細,他確實沒有說『不准擅調京師駐軍』這句話。他的這個疏露,恰恰給了我們以千載難逢的良機。舅舅你是九門提督,把九座城門一關,憑你手下的這兩萬人馬,就能翻他個底朝天!」

    隆科多一聽這話,嚇得熱汗和冷汗全都出來了。八爺說得好聽,「下令關閉城門,禁止出入」,這事不難,只消他隆科多一句話就辦成了。北京城門好關,但號稱城中之城的紫禁城你卻沒法進去。隆科多雖然在名義上也是領侍衛內大臣,可實權卻在張廷玉和馬齊兩人手中。你關閉了九城,城外還駐紮著西山、豐台、通州的人馬,這些兵馬卻並不屬於他隆科多調遣,而是允祥的舊部。只要有人把一封密詔傳了出去,這近在咫尺的二十萬大軍,頃刻之間,就會把京師圍得水洩不通。到那時肘腋生變,四面楚歌,你就是神仙也難逃覆滅的下場!隆科多不是傻瓜,他不能替這二位爺冒險。他想了一下說:「不成,不成。八爺,今晚起事,說什麼也來不及,怎麼著也得有個準備時間哪!再說,老四守靈還得二十六天呢,時間還是充裕的。這樣吧八爺,您給我十天,十天之內,我先藉故把豐台大營總兵官畢力塔換掉,委一個我們信得過的人,到那時再動手也還不遲嘛。」

    「不行,不行。哪能拖到十天呢?最多也不能過了太后的『斷七』。這樣吧,我給你六天,不能再長了。你要知道,幾天之內,外官們,像李衛等人全都趕到了。那時你封了城門,他們就敢在外邊硬闖,就敢鬧一個天下大亂!舅舅,你明白嗎?」

    隆科多當然有他的打算,其實,十四爺允禵又何嘗沒有自己的想法?他壓根就不相信老八私下裡和他說的話!什麼鬧成以後,「輔佐十四弟登上大寶」,說得好聽,一旦得勢,你八哥要不第一個搶皇位,把我的眼睛挖了!可是,現在是大家正要合力掀掉雍正的寶座,這些話老十四是萬萬不肯說穿的。他看了看隆科多說:「舅舅,你剛才說得很對,豐台大營一定要拿到我們手中,至少也要讓那裡守著中立,我們才能得手。八爺的門人中有個叫劉守田的就在豐台當參將,你找個理由把他換過來不就行了嘛。」

    八爺莊重地說:「對,就這樣辦!老隆啊,我告訴你,無論豐台的事情進行得如何,我們這次也一定要幹起來。見事而疑,胸無定見,是幹不成大事的。你是上書房唯一的一位滿大臣,可這回太后的事不讓你來掌總,這就是一個不吉之兆!老四猜忌苛刻,可能已經疑到了你。一旦到了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的那一天,你就是悔斷了腸子也晚了。舅舅,你要當即立斷啊!」

    隆科多再三斟酌,還是顧慮重重:「八爺,我不是不敢,確實是心裡不踏實。就算我們在北京幹成了,年羹堯如果帶著他的二十萬軍馬殺回來勤王,誰又能擋得住他?」

    「哈哈哈哈,老舅,你太多慮了!」允禵笑著說,「老九現就在年某軍中,他是吃乾飯的嗎?再說,西疆的軍隊都是我十四爺大將軍王的老部下,連我都不能把軍隊帶回來,年羹堯一個包衣奴才,他有多大的號召力?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裡好了,我敢說,一旦這裡得手,頭一個上表給新皇上請安的,不是別人,定是年羹堯!」

    老八見隆科多的眉頭舒展了,也笑著說:「好了,好了,就這樣說定吧,老隆你馬上回去準備。好在我們見面方便,假如有什麼變化,馬上收斂也還來得及。」

    隆科多走了以後,允禵對老八說:「八哥,你要小心,隆科多恐怕靠不住。不過,年羹堯已經在西寧得手了,你知道嗎?」

    者八詭譎地一笑說:「我知道是你扣下了刑年的奏折。你扣得對,現在不能讓老四得到這個消息。邸報一出,人心穩定,我們的事就不好辦了。好在隆科多的事,是我們叫他自己去辦的,他辦成了當然好,辦不成也抓不住你我的一點把柄,就叫他自己坐蠟好了。」

    允禵看了一眼這位足智多謀的八哥,兩人四目相對、都不由得放聲大笑。

    可是,他們並不能笑得太久,六宮總管太監李德全來傳旨,命允祀和允禵兩人即刻進宮,為死去的老太后守靈。聽見這一聲旨意,他們簡直要驚呆了。允祀吩咐府裡的人:「去,取五十兩黃金來,賞給李公公。」李德全謝了賞,允祀就問,「老李,你這麼大歲數了,還深更半夜地來回跑,為的就是傳我和十四弟嗎?」

    「哪兒呀,所有的爺全進去了,都在慈寧宮前守靈。靈棚已經搭好,共分四處,每五位爺在一個靈棚裡。茶水、飯食也都預備下了,爺只管放心好了。前頭給先帝爺守靈時是在乾清宮的,可如今太后又去了,慈寧宮的地方太小,爺們可怎麼受啊。這不,方先生出了個主意,讓多搭幾處靈棚,免得爺們委屈。眼看著天就要下雪了,不在靈棚裡怎麼守孝啊?這也是萬歲體恤爺們的一片心意。二位爺,奴才走了,你們也該進去了。」

    李德全老了,說話絮叨,可這正是允祀他們要得到的消息。這一下,剛剛商量好的事就辦不成了。一座靈棚裡只能坐五個人,別說他倆分在兩處了,就是同在一處靈棚裡,也不能老是嘀嘀咕咕地說謀逆造反的話吧。允禵罵了一句:「方苞這個狗娘養的,早晚我碎剮了他!」

    老八卻還鎮靜:「不怕,就看隆科多辦事能力如何了。進去後,咱們一個時辰出來方便一次,他管得再寬,還能不讓人出來透透風?」

    此時此刻,雍正皇上那裡也同樣是燈火通明,擺出了要通宵達旦以應付事變的架勢,雍正和方苞以及文覺和尚也正在緊張地計議著。太后的突然薨逝,對雍正這位皇帝來說,並不是一件壞事。當然,死了老子娘他也悲痛,可是,娘一死,他頭上戴著的金箍咒也就不解自開了。過去,不管他想辦什麼事,都要想想太后會不會反對,都得顧及太后的情面。今日之後,他這個皇帝就能當得有滋有味,他的話都將貨真價實的成為金科玉律,再也沒人說三道四了。所以,現在的雍正皇上,雖然也是披麻帶孝,雖然也是在為太后守靈,可是,他的眉宇之間,卻透露著難以掩飾的愉悅和輕鬆,甚至還有點亢奮。他今天之所以這樣高興,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,那就是他剛剛接到軍報,羅布藏丹增的十萬大軍全部被擒!這個消息來得正是時候,好像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一樣,使他無法抑制那激動的心情。他差點就失聲大笑了,可是突然又想到自己還是個孝子,口氣一轉,嘴裡沒有說出的話就變樣了:「母后啊……你為什麼這樣早就離開了兒子?你晚走一日,也可以給聖祖爺帶去這個喜信了……」

    文覺是皇上的替身和尚,也是在青海塔爾寺剃度出家的。他想想捷報上的那些話,卻不免心中難過:「這一仗打得雖好,可畢竟是殺生太多,青海省恐怕沒有十年是難得恢復元氣了。還有一點,年羹堯萬萬不該為打這一仗和岳鍾麒鬧僵,善後之事,又何其難也。」文覺看看雍正那閃爍不定的目光又說,「岳鍾麒帶兵進駐松潘,與年從甘肅調來的兵統屬不一,互相爭功,幾乎鬧到劍拔弩張的地步。賊酋羅布從而得以乘機逃逸,為明春草肥水足之時的反撲留下了隱患。這件事年羹堯無論怎麼說,也難辭其咎。更何況九爺在軍中甚得人心,萬一有挑撥離間之事發生,就可能釀成大禍,萬歲可不能掉以輕心哪!」

    雍正聽文覺說得有理,也不能不有些憂鬱:「唉,年羹堯此人就是這個毛病,恃才傲物,不能與人平等相處。這些朕都知道,可這比起他在青海的勝利來,畢竟是小事。朕懸得老高老高的心,終於能放下了。哎?方先生,你怎麼總不說話呀?」

    方苞正襟危坐,正在埋頭苦思,聽見皇上問他,才抬起頭來說:「我以為萬歲的見解是對的,舉大事應當不計小節。我正在想著兩件事,這兩件事都有點讓人費解:按常理推斷,青海大勝,年羹堯一定會立刻向朝廷報捷的,可是至今他那裡卻是隻字不見。如果沒有蘭州將軍呈來的密折,主上大概還不會知道。此事細細想來,說它是咄咄怪事,恐怕也不為過吧。」

    文覺說:「哎,這事不奇怪。仗剛打完,戰場要清理,軍俘要處置,事情多著哪!再不然就是年羹堯另有新的舉措,還沒來得及奏明朝廷……」

    「不不不,絕不可能!這不是年羹堯的秉性。」方苞斷然否定,「再說,岳鍾麒既然和年羹堯合力參戰,他也該有折子來嘛。還有一件耐人尋味的事,我剛才從暢春園來的路上,聽我的書僮說,北京城裡滿街都在哄傳一個消息,有人說年羹堯兵敗戰死,也有人說他已經自殺了!」

    雍正一驚,忙問:「你的意思是說……」

    「軍報早就來到,只是被人扣下了!」

    「那,謠言又是怎麼回事??」

    「謠言是可以殺人的!」

    方苞一語中的,雍正呆在那裡了……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6 PM

正文 三十六回 防事變調兵保皇位 爭功勞不惜當屠夫

    方苞確實是見事精明,他一句警言說出,把雍正和文覺全驚呆了。他們都癡癡地看著方苞,卻聽他冷冷地說道:「螳螂撲蟬,不知黃雀在後。前方戰事雖已告終,年、岳之爭也算不了什麼大事,而北京才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現的地方啊!聖祖歸天不滿一年,太后又溘然薨逝,此正是國家多事之秋。臣以為,這次大喪要和聖祖殯天時一樣,處處都要計慮周詳。」

    「那依你說,應當怎樣辦?」雍正緊盯著方苞問。

    方苞與鄔思道不同,鄔思道進言時唯恐不詳,而方苞卻只是點破,並不直言。聽到雍正問他,他也只說了一個字:「防!」

    雍正知道,這個防,就是防串連,防鬧事,防宮變,防造反。但這話只能心知,不能明說。便轉過臉來對文覺說:「你是和尚,做你的法事去吧。叫張廷玉來。」

    張廷玉很快就來了,他頂著滿頭滿臉的雪,卻又不便當著皇上的面抖落,叩見已畢說:「皇上,慈寧宮那邊諸事齊備,請皇上示下,何時起喪?」

    雍正心疼地看看張廷玉,關切地說:「快,快把身上的雪抖落乾淨再慢慢地說。賜茶,賜座!唉,多虧方先生想了這個法子,讓搭了靈棚,不然兄弟們可怎麼忍受?」

    張廷玉回答道:「臣要說的也正是這件事,三爺弘時和十四爺允禵都要叫臣來領旨,說各自分散開來在靈棚裡哭靈,似乎與太后的大禮不甚妥當。守孝從來就是件苦差事,他們說,還是到太后的靈柩跟前去更好。」

    雍正聽了這活,不免吃了一驚,十四弟不願進靈棚,自是情理中事,可是,弘時這小子怎麼也摻和進來了,他想了一下說:「誰不是先皇骨血?凍病了也都是朕的罪過,你傳旨給太醫院,叫他們多派幾位醫生進來侍候。另外各處棚子裡關照太監們輪流照管燈火、取暖的事,這次一定不讓一位皇親生病。該哭靈時都進到大殿裡,回來就各歸各的靈棚,這樣就好了。廷玉,你到上書房和軍機處看看,看有沒有年羹堯或岳鍾麒的軍報。哦,對了,你叫德楞泰和張五哥來一下。」

    張五哥和德楞泰進來後,雍正皇上對他們說:「太后薨逝,人心悲痛,朕又豈能不悲不痛?可是,朕為天子,又不能不顧及到一些大事、急事,所以朕的靈棚就設在這康壽宮裡,這裡離太后的粹宮近一些,方先生在這裡陪著朕也方便。德楞泰,你選二十名侍衛,日夜守候在這裡,聽候召喚,不准擅離。朕給你個手諭,讓宮裡的侍衛們全都聽你的調遣,你呢,要按方先生的命令行事。」

    德楞泰大聲說:「奴才明白。可是,領侍衛內大臣還有好幾位,他們要是有什麼指令,我聽也不聽?」

    雍正說:「朕不是已經說過了嗎?你只聽方先生一人的!」

    「扎!奴才明白。定要護好皇上和方先生的安全!」說完他回身大步走去了。

    雍正在殿裡來回踱步,緊張地思索著這個「防」字的奧秘和實施方案:「方先生,請你起草個手諭給張五哥,讓他現在就出去傳旨:順天府和兵、刑二部的衙役官軍,進駐到神武門,在那裡關防出入;豐台大營,要畢力塔親自帶領,進駐從前門到西華門南一段;西華門北,則要西山的銳健營選派一千人馬駐守;東華門要步軍統領衙門派兵駐守。所有入城兵丁都要自帶帳篷,準備露營。」

    他的話剛剛落音,方苞就寫好了諭旨,雍正接過來看過,又親自用了印璽,交給張五哥。五哥遲疑地接過詔書說:「奴才遵旨。不過東華門和西華門原來都是隆科多管的,原駐兵丁要不要調防?皇上的這個旨令是不是要告訴隆科多?」

    雍正知道,張五哥最是心細,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,便好言撫慰說:「隆科多舅舅這幾天還要守靈,他顧不上這麼多,就不要告訴他了。現在裡裡外外的所有事務,都由張廷玉管著,你傳完旨後,再告訴張廷玉一下好了。傳朕的話,兵馬進城後,一切都聽他的調度。讓他關照戶部,糧秣柴炭要供應充足,每個入城的兵士,先發五兩賞銀,大喪過後,朕還要另頒賞賜。五哥,你是先皇在世時的老侍衛了,你自己先就不要胡思亂想,朕這樣做,也是圖個平安,並沒有別的意思,你去吧。」

    這真是一個多事之秋,多事之夜,雙方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緊張地忙碌著。張廷玉奉旨來到上書房,查問有沒有西邊的軍報。上書房的人說,軍報向來是保存在軍機處的,這裡也沒有見到年羹堯的任何奏章。張廷玉腳步不停地又來到軍機處,卻見這裡只有劉墨林一個人在。便問道: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?怎麼今夜就你一人當值??」

    劉墨林說,「回張中堂,我奉旨去南京辦差,今晚剛剛回來。一回來,就聽說了太后薨逝的事,所以就急急地趕了進來,還想向您報告此行的一些事情。今夜在這裡守值的是那位叫做那蘇的章京,可他被隆科多傳去有半個多時辰了,卻一直沒回來。我見這裡沒人,才守在軍機處的。中堂,軍機處這地方,怎麼能說走就走,也不留個看門的呢?」

    劉墨林說的事,也正是張廷玉要追究的事,可他當了這麼多年宰相了,心裡的事再多,也從來不在臉上透出來。他吩咐劉墨林:「你去兩江辦差的事,回頭給我寫個節略,我抽空看看再說。太后的事一出來,我都忙得腳不點地了,哪還顧得了別的。哎,你在這裡看沒有看見有年羹堯的軍報,萬歲等著要呢。」

    劉墨林連忙打開大櫃子取出案捲來,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:「中堂,這裡沒有啊!不過,像這些軍情急報什麼的,有時十三爺和十四爺總是隨身帶著,您去問問他們不就知道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抬腳就走,可是,又回來了:「外邊進來了折子,總該有底檔吧?你幫我查查,要有,看看是誰取走了?」

    劉墨林把手一攤:「中堂,底檔都鎖在那邊櫃子裡,那蘇帶走了鑰匙,我打不開。咳,他正在當值,怎能總不回來,您稍坐一下,他就來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心裡這個急呀!他是太后大喪的總管,裡面有多少事等著他去料理啊,他能在這裡閒坐嗎?可是現在他急也沒用,便只好坐了下來,端過劉墨林給他倒的茶了喝了一口,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問:「哎,對了。劉墨林,你去看了蘇舜卿嗎?最近你們的事進行得怎樣了?」

    劉墨林苦著臉說:「謝中堂關心,可是,我們的事卻越辦越難了。萬歲爺一道聖旨頒下,她倒是可以脫籍了,可是,我還得有銀子去贖她呀。這不,眼下就正和徐駿徐大公子叫著勁哪。那老鴇認錢不認人,我出三千,徐駿就出五千,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五千,姓徐的又漲到了八千,現在他又出一萬了!我一個窮書生,怎麼敢和他這位花花公子比富呢?今天我回來後去見了舜卿,她身子比我走時大不一樣了,見到了我,她一個勁地哭,說她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。我聽了心裡很難過,可是,又無力安慰她。唉……」

    看著劉墨林心事沉重的樣子,張廷玉又想起他死去的兒子來。兒子也是愛上了一位青樓妓女,並且是在父親的逼迫下夭亡的。想想兒子,再看看劉墨林現在的遭遇,他覺得十分同情,便說:「我告訴你一個消息,略等一下,大概有三、四千銀子就可以把這事辦成。」劉墨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,聽張廷玉繼續說下去,「五天前,我和萬歲說起徐干學欠了國庫銀子的事,我問,看在他是先朝老臣的面子上,可否減免一些?十萬銀子他是拿不出來的。萬歲當時就氣憤地說,哼,不怕欠債的精窮,就怕討債的英雄!徐干學原來黨附明珠,現在他的兒子徐駿又黨附明珠的兒子揆敘,狗父犬子,狼狽為奸,斷不能讓他們虧空一兩銀子!墨林,你可以把皇上這話悄悄地告訴舜卿,叫她把心放寬,很快就有消息了。實在有難處時,你再和我說一聲,我不會看著不管的。」

    劉墨林感激地對張廷玉說:「中堂,我和舜卿在這裡先謝謝您了。有您這句話,舜卿會好起來的。哎,對了,我正要向您報告一件事。今天我回到京城,就聽到了一些謠言。有人說萬歲爺登基時就時辰不正,硬是後來給『(擁)雍正』了,這就違了天意。還有人說,今年正月裡天就打雷,這不是個好兆。年羹堯昔日就和阿哥們交好,如今要帶兵殺回京城了。從舜卿那裡出來後,又在街上聽說,早年流傳的命相書《黃孽歌》又出世了,那上面有句話說:『帝出三江口,嘉湖作戰場』,雍正年間正該著天下大亂。我聽了有點心慌,就去找了范時捷,據老范說,年某在西疆拔扈得很,他倒聽人說,年已經兵敗自殺了……」

    說者無心,而聽者有意!張廷玉早就知道了外面的謠言很盛,可是,說年羹堯兵敗自殺這還是頭一次。聯想到剛才雍正皇上急著要他去查問軍報的事,就更加覺得有些不妙。他攔住了劉墨林的話頭說:「別說這些閒話了,快去看看那蘇這狗奴才到哪裡去了,快叫他回來把軍報的底檔找來給我!」說話間,他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可怕。

    劉墨林見張廷玉臉色不善,不敢多問,出門就走,卻正與那蘇撞了個滿懷,那蘇一見張廷玉也在這裡就忙說:「中堂,剛才我是被隆大人叫去了。他向我要調兵的符信,我說,那得請示十二爺和十四爺。他不聽,和我糾纏了好半天,我怎麼說都不行。只好與乾清宮的侍衛們說了一大車好話,才放我進去。我把調用兵符的事對十四爺說了,也順便取出了十四爺借看的奏折和軍報。」

    張廷玉斷喝一聲:「少囉嗦,折子呢?」

    那蘇連忙取出遞了過去,張廷玉拿過來一看,裡面果然有年羹堯的奏折,密封完好,尚未拆閱。他夾上奏折,轉身便走。那蘇從後面趕上來問:「張中堂,隆大人要調兵符的事……」

    「不行,誰也不准調用!」

    「隆中堂要是……」

    「你叫他來找我說話!」

    那蘇還要再說,張廷玉已經走遠了。

    張廷玉來到康壽宮時,皇上去慈寧宮哭靈尚未回來。外面大雪沙沙落下的聲音和慈寧宮那邊驚天動地的哭喊聲響成一片,張廷玉獨自坐在那裡,緊緊地抱著懷裡的奏折,心情分外緊張。這件用黃綾封面的奏折外面,清晰地寫著一行小字:

    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謹奏

    六百里加急密勿

    按說,他是宰相,是處理太后喪事的全權大臣,是可以拆開奏折來看的。可是,他一向處事謹慎,從不越權。既然奏折上註明了「密」字,又註明了「勿」字,那就是說,除了皇上,或者皇上已有旨令,別人是萬萬不能拆看的。所以他還是忍住了急於知道真相的衝動,去猜想奏折裡會寫了些什麼,是報喜還是報憂?是捷報還是凶報?是為年岳二人的不和,還是別的什麼?突然,他想起這份奏折是剛剛在十四爺允禵那裡要過來的,十四爺為什麼要在身上帶著這份奏折呢?是因為今日太后薨逝,只顧了悲慟忘記了?還是十四爺有意地要藏匿這份重要的軍報?還有,隆科多為什麼急急忙忙地索要兵符?按理,他隆科多本來就管著兵符印信的,京師佈防和九城的禁衛調動,也是他職權範圍的事,只需在使用之前先和十三爺、十四爺打個招呼就行了。可是,他今天越過這二位王爺,又是為了什麼呢?難道……

    「遷玉。」

    張廷玉沒有作聲。

    「廷玉,你在想什麼呢?」

    張廷玉一個機靈跳起,原來皇上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。他連忙叩下頭去:「皇上,請恕臣走了神,竟沒瞧見主上……這,哦,這是年羹堯的軍報,臣要過來了,請皇上親自拆封。」

    雍正的眼早已哭成了紅桃子,可他的氣色卻顯得非常安穩,他歎了口氣說:「唉,你起來吧,朕知道你是累壞了,也乏透了,可是,你現在還不能休息。」雍正回頭看看跟著走進來的方苞又說,「瞧,年羹堯還是有奏折的,而且到底還是讓廷玉給要回來了。方先生,你拆開來讀讀吧,看這位自稱是儒將的人,是如何向朕報捷的。」

    張廷玉吃了一驚:「皇上……皇上是怎麼知道我軍已勝的?」

    雍正強壓住滿懷喜悅說:「朕乃真命天子,頭上自有神明護佑,不是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可以動搖得了的。世上的事,其實本來如此。有人想製造謠言,就有人能夠破了它;有人想隱瞞什麼事,也就有人能夠揭開它。年羹堯的奏折,關乎著朕的社稷,朕的名聲,甚至朕的身家性命,朕豈能掉以輕心?廷玉,折子是在十四爺那裡取回來的,對不對?其實朕早就知道西寧大捷的事了,只是,想看看這個折子為什麼會被壓住,它又壓到誰的手裡了。」

    張廷玉聽得出來,雍正這話裡面暗含的那深深地憤怒。此時,方苞已經按照雍正的旨意,在讀年羹堯的奏折了。年的這封奏折,完全是按照雍正的要求寫的。寫得十分詳盡,又很有文彩。當然,年羹堯也有足夠的聰明,對自己如何為皇上焦慮,如何讓將士們奮力死戰等等也吹噓得神乎其神。當這份折子剛一說到岳鍾麒的事,雍正就說:「下面的不要再念了。岳鍾麒也有自己的難處,我們不能只聽年的一面之辭。」

    方苞往下一看,果然,後面全是告岳鍾誣蔑麒。說岳如何畏難怕死,不敢進軍;說岳如何爭功爭名,搶奪戰俘。方苞越看越驚,最後竟失聲叫道:「皇上,這,這十萬戰俘……」

    「別說了,朕已知道。岳鍾麒也有奏折報來,還告了年的狀。他自請領兵五千,掃蕩余寇,追捕元兇……」

    方苞急了,他攔住雍正的話頭說:「不不不,皇上,年羹堯折子裡說,十萬戰俘……他,他全都殺了!」

    「什麼?」

    方苞看了一眼年的折子,又看看雍正皇上,往下念道:「因天寒地凍,糧餉困難,又怕戰俘鬧事,已將十萬戰俘,就地處決!」

    「啊!」大殿裡的人全被這可怕的數字震驚了。十萬人哪,如果手拉著手,可從青海一直排到北京,可是,一夜之間,竟被年羹堯刀劈斧砍,殘殺殆盡!雍正兩腿一軟,竟然跌坐在大炕上。他閉上眼睛,雙手合十,念了幾遍大悲咒,才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歎急:「唉……,朕早就聽人說過,年羹堯有個外號叫『屠夫』,朕還不肯相信,可是他……唉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6 PM

正文 三十七回 臣子難難猜帝王心 謀士智智破佞臣妖

    雍正皇帝早就在盼著年羹堯勝利的軍報了,甚至可以說,從十四爺被褫奪了軍權之後就在盼著這一天了。他的這種心情,是兩方面的原因造成的。其一,年羹堯是他的妹夫,更是他的家奴,是雍正親手把他從一個包衣奴才,一步步地提拔成大將,提拔成威鎮邊關的統帥的。在這件事情上,說「年羹堯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,」,一點也不過分;其二,在雍正的心目中,年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爺帶兵的人。或者換句話說,他是皇上手中用來打倒十四爺的一塊石頭。在目前朝局還不能穩定,「八爺黨」還在蠢蠢欲動、時刻都準備反撲的背景下,年某的勝敗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。

    但雍正的心裡也十分清楚,年羹堯既然是他手中的一塊石頭,那麼它既可能擊中敵人,也有可能會砸了自己的腳!隨著年羹堯官職的陞遷,權力的增大,他明顯地暴露出來的驕橫和傲慢,他對皇帝的陽奉陰違,特別是他多年來與八爺黨那藕斷絲連的關係,也都讓雍正皇上十分擔心。皇上對此也採取了一些對策,諸如,在把十名近侍派往年的軍中「學習」的同時,也把那個桀傲不馴的九爺允禟派到了軍中。目的就是要看看年羹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,他是忠於朝廷的呢,還是另有打算。此外,雍正還充分利用自己遍佈各處的情報網,為他提供正反兩個方面的信息,以便在適當的時候,對年某採取必要的措施。

    從今天接到的各路軍報中,雍正得到了他需要的消息:仗已打勝但九爺在軍中頗得人心;年、岳為爭搶功勞而出現裂痕,年為了獨佔頭功,而不惜殺掉了十萬戰俘。這些軍報對於雍正皇帝來說,是喜憂參半的。喜當然勿庸多言,但十萬戰俘一個不留地全部被殺,還不知被殺的人是不是真正的「戰俘」,是不是年某又在玩弄「殺良冒功」的故技,但就這件事本身,就讓雍正很是為難。雍正自稱是佛教的虔誠信徒,也還有一位寄名和尚文覺陪侍在身邊。佛理又最講寬恕而最忌殺生,更不要說是殺害無辜百姓了。年羹堯這樣干法,將使雍正無言以對世人的議論。但雍正畢竟是皇上,他必須在面臨難題時,權衡輕重,作出最明智的選擇,起碼在眼下,他還不能沒有年羹堯。

    雍正先是合十閉目,念了幾遍大悲咒,表示了對死難者的哀悼。又對年羹堯的「屠夫」聲名表示了無奈,可話題一轉,他卻說:「昔日秦趙之戰,秦國一夜間坑趙卒四十萬。將古比今,朕想年羹堯必定有他的難處。兵凶戰危之際,這也是沒法子的事。等戰事結束後,朕請高僧和朕的替身文覺和尚去一趟青海,代朕做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,超度亡靈,消除戾氣吧。」

    張廷玉很能體會皇上的心意,他馬上就說:「皇上,臣以為今夜就要印出單頁邸報來,全文刊登年羹堯的這份奏折。還要讓兵部廣為張貼,一定要家喻戶曉,人人皆知。」

    雍正一聽這話,高興地笑了:「對對對,就是這樣。你稍等一下,朕還要為年羹堯的奏折加上朱批。」說完,他走向案頭,提起筆來,沾上硃砂,就文不加點的寫了出來:

    西寧兵捷奏悉。壯業偉功,承賴聖祖在天之靈,自爾以下以至兵將,凡實心用命效力者,皆朕之恩人也……朕實在不知怎麼疼你,才能夠上對天地神明。爾用心愛我之處,朕皆都體會得到。我二人堪稱古往今來君臣遇合之榜樣,也足可今後世欽慕流涎矣!

    雍正寫好後,遞給張廷玉說:「來,你和方先生再看看,如果沒有什麼,就趕快發出去吧。」

    方苞和張廷玉接過來一看,倆人全傻眼了。怎麼了?皇上的這個批語,有點不倫不類且不去說,可寫得也太肉麻了。皇上的用心,無非是要用西寧大捷,來穩定朝局,安撫民心。但這是皇上對臣下的批語啊,哪能說出什麼「不知怎麼疼你」,「古往今來君臣遇合之榜樣」,甚至「自爾以下……皆是朕的恩人」這話呢?他們倆人眼光一碰,又迅速閃開了。張廷玉不知怎麼說才好,還在思索著。方苞可實在忍不住了:「萬歲,三綱之內,君為首。這是千古名言,不可不注意,更不能亂了綱常。這個朱批,如果是用密折的辦法,單發給年羹堯一人,尚不為過。但這是要隨邸報一起發往全國的啊!批語中之『恩人』云云,臣以為斷斷不可!」

    張廷玉聽方老先生說了,也在旁進言說:「方先生說得對,臣也是這樣想的。邊將立功,聖上傳令嘉獎,於情於理,誰都不能說什麼。但皇上這樣說法,似乎是……太誇張了一些。」

    他們二人平日自認為知道皇上的心,可是他們並不真正地瞭解皇上。雍正此刻心裡想的,是不作則已,要作就把事情作絕。就如現在的這份朱批,幾乎是每句話都無以復加了。其實在雍正心裡,早就不滿意年某人,也早就在計較他和老八、老九他們來住的事了。尤其是老九就在年的軍中,而且還很不老實,這就不能不讓雍正擔心。現在把話說透,說絕,就為以後除掉年某做了最好的鋪墊,這就叫一石兩鳥。但是這話,無論對誰,雍正也不會說出來的。這是不是可以稱作帝王心術?咱們還是看看再說吧。

    雍正在寫的時候,也曾想到張、方二人會有不同的看法,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,他們會堅決反對。他把那份朱批要過來仔細看了又看,心裡卻在想著怎樣駁倒這二人。想來想去的,覺得還是退讓一步更好:「你們的心意,朕知道了,可是,朕的心意,你們卻不明白。想當年,西疆兵敗,六萬子弟無一生還,聖祖曾為此痛不欲生。朕和聖祖心同志同,年羹堯為聖祖爺出了氣,就是替朕盡了孝,成全了朕的孝心。所以朕才稱他為『恩人』。既然你們這樣說,那就留下前兩句,加上『國之柱石』四字,依舊明發天下。所謂『恩人』的那些話,朕寫成密詔給年羹堯自己看。岳鍾麒也要有所慰勉,全都照你們的意思辦也就是了。」

    他們在這裡為皇上的批語作難,隆科多那裡也不輕鬆。他原來許下了六天內成事,可頭一件事就讓他碰了釘子。他是專管提調兵將的大臣,可楞是沒把兵符印信調出來。那蘇告訴他說,張中堂有令,任何人不得啟用兵符。隆科多很生氣,這不是要奪我的權嗎?他想找張廷玉問問這件事,你張廷玉管得也太寬點了吧。可後來又一想,不行,不能莽撞,焉知張廷玉仗恃的不是皇上的聖旨?硬是去要,皇上如果問一句:你要調兵符作何用?那不就全露餡了。所以他雖然後來幾次見到張廷玉,嘴也張了幾張,可就是沒敢說出來。他這樣一做作,倒讓張廷玉多心了:你老隆要是心裡沒鬼,為什麼不敢說這事了呢?張廷玉是位細心人,他這一多心不要緊,馬上就採取了行動。囑咐侍衛們加強了宮中的警戒,囑咐太監們加人加班,守候在靈棚旁邊。名義上是各位王爺貝勒居喪哀痛,恐怕體力不支出了事,規定王爺貝勒出來,哪怕是想方便一下呢,也都要有兩名太監攙扶。好嘛,這樣一來,別說是說悄悄話了,連相互遞個眼神都辦不到!允祀這個氣呀,可太監們是陪著慇勤,陪著小心地在侍候,你又能說什麼呢?

    隆科多老惦記著那六天的期限,總是抽空到禁紫城外轉悠,可是,這裡的情景更讓他窩心。外邊的駐兵確實不少,可統屬卻很亂,幾乎每座營盤都各不相同!鬧得隆科多又驚又疑,既怕皇上看出破綻,又怕允祀和他翻臉。坐也坐不穩,站也站不住,想睡也睡不安,一閉眼就作惡夢。遇上雍正皇上問話,更是支支吾吾,答非所問,連雍正也看出不對來了。

    二十七天的國喪期,像冰凍的永定河一樣,表面上平坦如鏡,底下卻湍流滾滾,但它還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。朝廷上下人等全都鬆了一口氣,但身為皇帝的雍正卻仍然是憂心忡忡。他把方苞留了下來,想讓方苞這位「國策顧問」幫他解開心中的迷團。

    「朕在想,這次為太后舉辦的國喪,是不是有什麼不妥之處。」雍正心事沉重地說,「國喪期間,京城裡興師動眾,如臨大敵,似乎是煞有介事,但結果卻是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。朕反覆想想,下邊臣子們會不會對朕的這個處置,說長道短,議論譏諷呢?」

    「不不不,萬歲怎麼能這樣想呢?皇上是天子,是人主,無論作什麼事,也無論是怎麼作,都是理所當然的,用不著怕人議論,別人也不敢說閒話,就是假定有人敢說,不管是譏也好,讒也罷,總比出了事讓人笑話強得多。皇上如今的不安,恕老臣直言,恐怕是為了那位身居高位的舅舅。」

    「方先生,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呢?」雍正不明白了。

    「萬歲,您知道什麼是『妖』嗎?」

    「唔?方先生,請你說得明白些。」

    方苞看看雍正皇帝,見他正等著聽自己的看法,便不緊不慢地說:「這次國喪期間,皇上聖躬獨斷,戒備森嚴,如臨大敵。誰都能看得出來,防的並不是舅舅。可是,舅舅卻自己覺得皇上是在防他。這就是反常,而反常就是『妖』。」

    只是這輕輕的一句話,卻正說到皇上心裡。雍正不禁打了個寒顫,回想這幾天的事情,他竟然越想越怕了。過了很長時間,他才若有所恩地說:「對,你說的不無道理。這些天,他確實是好像有點魂不守舍。朕也曾問過他,他說是太后薨逝,心裡難過,因此就『恍惚不安』。前朝就曾經出現過鬼神魘鎮的事,難道是誰要用這法子害他,想去掉朕的左膀右臂嗎?」

    「皇上萬萬不可作如是想。」方苞的口氣十分嚴重,「聖祖在世時,皇太后佟佳氏薨逝,臣正在聖祖身邊。佟佳皇太后是隆科多的親姐姐,他也沒有傷心難過到這種程度,何況今日?這些天,他的言語行動簡直像個白癡,皇上說他神不守舍,可是,臣倒以為他是『魂不在位』!」方苞是儒學大師,他自己是從來不信那些妖法魘魔之事的。但他也知道,雍正不但尊儒,也還信佛,所以他只能從隆科多的表現上來分析,「一個月前隆科多向皇上回事時,哪句話不是說得頭頭是道、條理清晰?他的反常,是從太后薨逝的那天夜裡開始的。皇上一定還記得,臣曾向皇上提出多設幾處靈棚的建議。那天去八爺府傳旨的是老太監李德全。他去廉親王府時,恰巧遇上隆科多從八爺府上出來。宮裡剛出了大事,他就巴巴地跑到那裡幹什麼去了?紫禁城的防務是他分管的,他到外邊營盤裡去到處亂轉,為的又是什麼?阿哥們的靈棚是我和張廷玉、馬齊共同照應的,我們也只是要看看防風遮雨的情況。他先是左一趟右一趟地也在那裡轉悠,後來又一次沒再去過,這又是為什麼?皇上,事出蹊蹺,不可不防啊!」

    雍正簡直被方苞的話驚呆了,他癡癡地看著方苞說:「你的意思是說他和老八之間……不至於吧……先帝的傳位詔書,是他親口宣佈的,他要是想做手腳,當時是最好的機會。如今大局已定,難道他還會再和老八他們勾連?」

    方苞此時有點後悔,他已明顯地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。可前邊的話已經說出,又不容他再停下來:「萬歲提出的質問,讓臣深感慚愧。也許是我老眼昏花,把隆科多看錯了,最好是我看錯了。」

    雍正從方苞的話裡覺察到他的不安,便笑了笑說:「方先生,你不要有所顧忌。我們君臣是在這裡談心嘛,想到什麼,就應該大膽地說。不管你今天說得是對是錯,朕全都可以擔待,絕不會責怪你的。你剛才說得對,有時朕也常想,也許是朕錯了,最好是朕錯了。可是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有什麼辦法呢?說吧,把心裡想到的全都說出來。」

    「萬歲既然如此信得過臣,臣就盡其言吧。方纔,萬歲說到『機會』這個詞,可自古以來,有多少人因錯過了機會而吞吃後悔藥的?錯過一次機會,而拼向要尋找二次機會的又有多少人?萬歲心裡最清楚,當初佟家一門,全都是倒太子的『八爺黨』,這裡面卻偏偏有個隆科多,是忠心事君的。當然,聖祖晚年時,皇子爭位,各顯其能,朝廷上下,不被捲入紛爭的只是少數。情勢可以說是撲朔迷離,亦真亦幻,有多少層迷障,多少個連環套,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楚。八爺黨既然稱之為『黨』,並不因皇上得了大統而就不再是『黨』。他們絲蘿籐纏,盤根錯節,不會因皇上批駁朋黨,或者是寫一篇『朋黨論』就會瓦解消散的。為了皇上的天下,為了皇上的骨肉不慘遭悲劇,就要下狠心拆散這個『黨』。不這樣,皇上頂多做個善終皇帝,要想剷除頹風,要想刷新吏治,要想成為一代令主,就全是一句空話!」

    方苞這話,說得夠多、夠透的了,也說得雍正無言可對了。雍正愣了好大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。然而,他畢竟是至高無上的皇帝,他也畢竟有自己的打算,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說:「方先生,謝謝您說了這麼多忠懇的話,您的心意,朕也完全清楚。但朕也確實有自己的難處啊!人人都說朕心冷,可誰又知道,朕也是人生父母養,朕也撇不開骨肉親情啊!昔日,朕的兄弟們曾多次對朕下過毒手,朕現在每當想起往事來,就不寒而慄。所以朕自登基的那天起,就牢記聖祖『不要鬧家務』的訓教,對兄弟們能保全的盡力保全。朕調開了老九、老十,馬上還要再調開十四弟,為的就是要保全他們。今天朕向方先生說句心裡話,朕實在不願讓後世子孫罵朕是個無道的昏君哪!說到舅舅,他還是於朕有恩的。朕私下裡想,他怎麼能陷進事非窩裡去呢?所以朕還要再看一段,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。方先生,朕這樣想,這樣做,你覺得行嗎?」

    方苞被雍正的話感動了,他正要說話,卻見太監高無庸在門口一伸頭,雍正的臉馬上就拉下來了:「是誰在那裡窺探?朕和方先生說話時,不准打擾,你不知道嗎?」

    高無庸跟斗把勢地爬進來叩頭說:「皇上恕罪,奴才不敢偷聽。是這樣……隆科多在外面請見主子,奴才讓他先候著。可是主子這裡一直沒說完話,隆科多急了,叫奴才來看看,看方先生是不是已經走了……」

    雍正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說:「你去告訴他,彼此都乏了,有事讓他明天遞牌子進來再說。」

    高無庸剛要走,卻被方苞叫住了:「慢,你且等等!萬歲,要是皇上身子還能撐得住,見見他又有何妨呢?他是皇上的舅舅,因為臣在這裡,皇上就不肯見他,豈不讓他多心,臣也擔戴不起呀。」

    雍正想了一下說:「方先生說得對。高無庸,你去叫隆科多進來吧。告訴他,朕請舅舅立刻進來!」

    「扎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17 PM

正文 三十八回 懷鬼胎巧言強作色 放眼望何惜一公爵

    雍正皇上的臉說變就變,剛才聽說隆科多來了,還氣哼哼地說「不見,不見」哪,方苞一勸,馬上就換了一副模樣,吩咐太監高無庸說:「請舅舅立刻進來!」

    隆科多進來剛要行禮,馬上就被皇上攔住了:「哎,你是朕的舅舅,萬萬不可行此大禮,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道理呢?朕因為這些天來實在是太累了,所以請方先生留下來,一來是說說閒話,鬆泛一下精神;二來嘛,也想乘機討教一點學問。所以就不想叫那些『請安的』、『回事的』人來打擾。舅舅你怎麼能和他們一樣呢?來人,看座,賜茶!」

    看著隆科多坐下,雍正又說:「這次大喪,真是多虧了舅舅和廷玉你們兩人。張廷玉忙著裡頭的大小事務,還要照管著外頭軍國大事的處理,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。舅舅更不用說了,內外關防要操心,宗室親貴要照料,還得和大家一起守靈哭喪,費心、出力、受累的全是你們呀!朕剛剛還和方先生說,要是舅舅也在這裡和咱們一同說說閒話,該多好啊。真真是北京地邪,說曹操,曹操就到了,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   方苞老先生看著雍正這搗鬼的樣子,也不覺笑出聲來。隆科多哪知他們二人笑的什麼呀,他倒是也想跟著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幾聲,可是,他能笑得出來嗎?謝座謝茶之後,他就迫不及待地開言了:「皇上,奴才今日請見萬歲,確實是有話要對皇上陳述……哎,方先生,您不要迴避,只管坐下,我雖然是向皇上奏事,但我說的話卻不背您。」

    方苞湊著兩人遜讓的功夫,注意觀察了一下隆科多,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煥發了生命力似的,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、迷離恍惚的樣子,身板挺得筆直,底氣提得十足,剛才那兩句話說得不但流暢,而且反應機敏,絲毫也看不出有一點遲鈍或者呆滯。方苞動心了,他想今天這裡坐的三個人,全都是在動心眼、玩花招,既然你不讓我走,我就索性留下來,聽聽,看看,看你這齣戲到底怎麼唱下去。

    隆科多說話了:「皇上也許早就看出來了,這幾天我心神不安,說話作事全部顛三倒四的不成體統。說實話,我確實是心裡有事。一來是為太后,我怎麼也不能相信,太后雖說身子違和,但也不至於就說走就走呀?頭天我去拜見時,老佛爺還好好的,第二天可就見不著了。這可真是人生渺茫,無常不定,就是奴才把頭磕出血來,老佛爺也看不到、聽不見了。我真的是難過,也真的是傷心。二來呢,有些事情我也鬧不明白。我是先皇特任的顧命大臣,是皇上御賜的上書房大臣、領侍衛內大臣和京師防務的總管,可是,這些天來,我倒是覺得自己成了個侍衛頭目了。東華門、西華門、前門、神武門外駐了那麼多的兵,他們是誰調來的,誰節制的,我一點兒都不知道。這,這算怎麼回事呢?太后薨逝的那天,我就給自己的肩頭加了擔子,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務再佈置一下。可我去調兵符時,軍機處的人竟然告訴我,說是張廷玉張中堂有令,任何人都不准調用兵符。這事既沒有先例,皇上又沒有特旨,我真是想不通了。所以在悲慟之外,又多了一層疑慮和恐懼。皇上雖然在人前人後都叫我『舅舅』,可我並不敢自認是皇上的舅舅。不管在什麼時候,什麼地方,什麼場合,我都還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,君臣界限是不能讓它亂了套的!奴才今日特來請見,就是想和皇上說說這些心裡話。如果這些調度全是出自聖意,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興的事,或者有什麼過失,我就要捫心自問,有沒有對皇上欠忠欠誠之心;但假如這個處置是出自別人,奴才就該想想,是誰在挑撥離間,是誰要讓奴才和皇上生分的?他究竟是出自什麼樣的險惡居心?奴才以軍功出身,是個粗人,本來不該這樣胡思亂想的;可奴才也是個直性子人,心裡有話,就憋不住想說出來。皇上對奴才這麼信任,這樣重托,奴才不應該瞞著自己的心事是不是?」

    好嘛,隆科多這一通表白,真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了。方苞心想,如果拋開別的不談,只聽他這些話,誰能說他心懷異志,誰能說他精神不振,又誰能說他不是位坦蕩君子?

    雍正耐著性子聽完了隆科多的自述,不禁哈哈一笑說:「方先生,你瞧,舅舅像是個粗人嗎?只怕他比『細』人還要更細得多哪!就這麼點子事,也值得你想了那麼多,可真讓朕不知說什麼好了。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,從來都是天馬行空,獨往獨來,從來也不需要和別人商量。再說,你我是什麼關係?誰又敢在朕的面前說三道四地挑撥離間?你知道,年羹堯是朕的家奴,滿天下的人也都說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。就是這個年某,去年向朕寫了一個密折,那上面有這樣一句話,說『隆科多是個極平常的人』。朕立刻就朱批給他,說你把舅舅看錯了,他是個真正的社稷之臣,也是朕的功臣,以後,不許你對舅舅胡亂猜疑!這份折子,現在就存在那邊大櫃子裡,你要是有興趣,朕馬上就取出來讓你看看。」

    坐在一邊的方苞說話了:「隆中堂,按道理,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我是不該說什麼的。我也不是依老賣老,非要在此多嘴多舌,咱們都曾經歷過聖祖皇帝的晚年,有些事,你記得清楚,我也是永生難忘。當初諸王爭位,聖祖爺給你下那個『生死兩遺詔』時,我就坐在聖祖身邊。今天我舊事重提,就是因為太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。十四爺當著太后老佛爺的面,不遵聖旨,無理咆哮,才惹得太后氣迷痰湧,突然薨逝的。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,為防不測之變,皇上才急調五路兵馬進來護持大內。這件事除皇上以外,只有我一人知道,連張廷玉都被蒙在鼓裡。中堂大人,你要是心裡有氣,衝著我發好了,可千萬不能與其他大臣們生分了。我這話,你能聽得進去嗎?」

    按說,方苞這一席話,大包大攬地承擔了責任,台階鋪得夠寬了。隆科多但凡有一點自知之明,也應該見好就收,不再說別的了。可他對方老先生的話似乎是聽而不聞,還是糾纏不休:「皇上,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氣,也不敢對皇上生怨,我只是想不通。軍機處的兵符勘合,平日裡我幾乎是每天都要用的,憑張廷玉一句話,就鎖起來不讓我見了!」

    隆科多正因為心裡有鬼,所以這話越說越遠,越說越露馬腳。你心裡不明白的事,現在皇上自己認了帳,方先生又從聖祖爺的話說到今天的現實,你就坡下驢不全完了嗎?為什麼還要死死地糾纏呢?果然,雍正的眉頭皺起來了,但他仍是帶著笑容說:「舅舅,你和廷玉都是朕身邊不可須臾離開的大臣,要相互多體諒嘛!他剛才也要進來請安,是朕擋了駕,說你什麼也不要管,什麼也不要問,趕快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覺。他累極了的人,一時火氣大點,說話時不注意,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。你還記得當年在承德時,聖祖爺生了氣,他不也是拿出『太子太傅』的身份,讓我們哥幾個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嗎?那天,天寒地凍,鵝毛大雪還加著穿堂風,把我們凍得渾身上下沒了一絲暖意。你想都想不出來,那是什麼滋味!可我們知道,他是奉了聖祖之命的,誰也不敢有一句怨言。所以朕今天要勸你一句,凡事取其心而已,不要過於叫真。你是宰相,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嘛!當然,這事過去之後,朕也要找他來說說他。你們無怨無仇的,就不能坐在一塊好好談談?」

    雍正皇帝和方苞這二人,一唱一和,這「思想工作」可也真算做到家了!隆科多今天進宮,其實只是要試試皇上這裡的水到底有多深。聽皇上把話說到這份上,他不敢再堅持了:「主子教訓得很是,奴才今日聽了,一肚子的怨氣全都隨風飄走了。主子放心,奴才抽空一定和廷玉好好談談,我們之間也一定能消除誤會、和好如初的。主子要沒有別的事交代,奴才就告退了。」

    看著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,雍正看看方苞問:「如何?」

    方苞神秘地一笑,也同樣問了一句:「如何??」

    倆人的這兩句「如何」含意完全不同。皇上問的意思是:「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嗎?」而方苞的意思則恰恰相反,他問的是:「你看他的言語行動,像是受了魘魔的人嗎?」

    雍正點了點頭:「看看,再看看吧。」他從案頭抽出一份折子來,「先生請看,這是岳鍾麒呈來的奏辯折子。這上邊除了說年某人飛揚拔扈,慫恿軍士們搶掠民財,濫殺無辜之外,還自請要帶領部下的五千人馬,橫掃青海。還誇下海口,說一定要全殲窮寇。先生,朕還是那句話,你以為如何?」說完哈哈大笑。

    雍正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,可是,敏感的方苞已經聽出了它的重要性。他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說:「萬歲,軍事上的事,臣的確不大懂得,是不是問一下十三爺和十四爺更好。不過據臣從旁觀察,岳鍾麒既然有志立功,且放膽讓他做去,也未嘗不可。」

    果然,雍正一聽到「十四爺」,火就上來了:「先生,請別再提允禵。朕就是再沒人可問,也不會找他。明天朕就打發他到遵化去,讓他在先帝靈寢那裡,好好地讀書思過,他不去也得去!他在青海經營了五年,也沒能打好這一仗,足見其無能!所以朕也懶得去問他,朕倒是問了允祥。據十三弟說,羅布既已潰不成軍,散在各地,互相失去聯絡。我們派五千人去各個擊破,倒正是大好時機。允祥勸朕准了岳鍾麒的本章,可是,朕見年、岳不和,又怕年羹堯多心,先生以為怎麼才好呢?」

    方苞一笑說:「萬歲不必為此多慮,在岳鍾麒的折子上批一句:可仍歸年的節制不就行了。這樣岳鍾麒分享一份功勞,年已得大功,也不能再說什麼。而且據臣估計,此時西疆冰天雪地的,年也未必肯和岳爭這個差事。臣現在想的倒是銀子的事,連年的兵災戰亂,需要的數字很大呀!臣當為萬歲預作綢繆,請皇上也要有所準備。」

    雍正聽了很是感動,他親切地對方苞說:「先生,你這把年紀了,還為朕日夜操勞,朕實在是過意不去。請先回暢春園休息,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議吧。」

    奮威將軍岳鍾麒自接到皇上批復後,立即率部猛進。他的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壯漢子,又人人都憋著一口氣,所以儘管是在冰天雪地裡作戰,還是橫刀躍馬,縱橫千里如入無人之境。只用了半個月時間,就把羅布藏丹增殘部全部消滅,還生擒了羅布的妻女和「十大天王」。羅布化裝逃逸,卻只剩下十三騎,已不足為患了。一場關乎雍正新朝命運的西疆大戰至此以全勝告終。捷報呈上,雍正欣喜若狂,昂首向天高呼:「聖祖啊,兒子托您護佑,替您報了大仇,也總算不負您在天之靈了!」

    年岳報捷的兵報到來之時,已是陽光明媚的三月。人們脫掉厚重的棉衣,換上春裝,顯得分外清爽。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進宮,共同商議大戰結束的善後事宜。人要是來了精神,心情也就格外地好,皇上先發話說:「今日能在此慶祝勝利,上賴聖祖英靈,下仗將士用命,各位也都為勝利出了力。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隨便一些,不要拘禮,想到什麼只管大膽地說出來。集思廣議,把這事辦得全始全終。」

    允祀是總理王大臣,每遇大事,也都是他先發言的。太后薨逝時他們計議之事雖然沒有辦成,可也沒留下任何把柄,所以允祀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,說出話來條理清晰。他見眾人都拿眼看他,也就當仁不讓地先說話了:「萬歲,今日命臣等商議祝捷之事,倒讓臣想起了當年。想當初西疆兵敗噩耗傳來時,先帝也是在這裡召見了群臣的,他老人家容顏慘淡,眼睛直盯盯地向西瞅著,好像是要把這宮,這牆,這萬里雲山都看穿似的。至今臣弟一想起那情景來,就不覺潸然欲涕。」說著,說著,允祀的眼淚下來了。

   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說:「是啊,是啊!朕這幾天來總是在想,今日先帝若在,老人家不定多高興哪!」

    「所以,」允祀見皇上住了口才又接著說,「臣弟以為,應該叫翰林院的人,好好地寫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。」

   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,心裡也都在說:這還用得著多說嗎?他們剛剛這樣想,聽允祀又說話了:「這一仗打得乾脆,勝得利落,自年羹堯以下的二十萬軍兵,吃了苦,受了累,他們都是社稷之功臣!臣想,朝廷應該派一位上書房大臣,或者親王貝勒立即到前線去勞軍,好好地宣揚一下皇上獎勵功臣的恩意。至於年羹堯當然更應褒獎,究竟該怎麼作,還請萬歲聖裁。」

    雍正不想說派人到前線勞軍的事,他回過頭來問馬齊:「八弟雖然也管過理藩院,可先朝元老中就數你管禮部的時間最長。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,你們看對年羹堯怎樣賞功才最合適呢?」

    馬齊首先回答:「皇上,臣以為,年之大功可與當年施琅海戰之功媲美,也應援例封他為一等伯爵。」

    隆科多也說:「爵以賞功,職以任能。奴才認為,年某不但功高,而且有辦大事之能力。奴才等已經老邁,廷玉一個人在上書房裡也忙不過來,不如調年某到上書房來參贊機樞,把幾位老臣替下來,豈不是兩全齊美?」

    雍正聽出來隆科多的話外之音,想起前幾天他進宮求見時的談話,便微微一笑說:「老有所用嘛。隆科多,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點事情。年羹堯統率大軍,營務上的事就夠他忙的了,且不要再說調他職務的事。方才馬齊說晉陞他為一等伯爵,朕覺得似乎是低了一些。正如八弟所言,年羹堯是為聖祖爺報了仇,出了氣,慰藉了聖祖在天之靈。所以朕以為,就是封他個異姓王位也不算過分!」

    此言一出,舉座皆驚。馬齊剛要站起來說話,雍正卻把他攔住了:「別忙,你聽朕把話說完嘛。自漢以來,就有『非劉不得為王』的舊例,而且凡是異姓之王,也大多沒有好下場,封年羹堯作異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。再說,一旦開了這個先例,後世子孫們也不好辦事。這樣吧,朕看就封他一個公爵好了,一等公,如何?」

    幾位大臣一聽這話全部不言聲了。康熙爺在世時,為國家立了戰功的人很多,也出了不少名將。圖海、周培公、飛揚古、施琅,他們哪一個也比年某的功勞更大,可最多才封了侯爵。年羹堯不過才打了一次勝仗,平了青海一省之亂,殺敵也不過十萬,比起圖海等人差遠了,可是一下子就封為公爵,而且還是「一等公」,這也未免太過分了些,可他們抬頭看看皇上的臉色,又聽他已經把話說絕,誰還敢再說別的呢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25 PM

正文 三十九回 賞軍將王爺受責難 失爵位女色堪自得

為慶祝西疆大捷,雍正皇帝召集大臣們商議封賞功臣的事。他自己先就提出,應該給年羹堯晉陞「一等公」。雖然這個提議超出了人們的想像,但皇上既然說了,也許就有他的想法,他的道理,大臣們似乎不便多說些什麼。可是,老相國馬齊實在有點憋不住了:「聖上,年羹堯既然封了一等公,岳鍾麒身為年的副將,最少也得封個二等公吧?」

雍正對馬齊的話不置可否,卻回過頭來問:「廷玉,你認為這樣行嗎?」

張廷玉是個聰明人,他沒有明確回答,卻顧左右而言他:「萬歲,臣現在正想的是另外一件事。剛才說到勞軍,要勞軍就得用銀子。就按一人賞銀二十兩來計算,年、岳兩部,加上幾個省份包圍青海調用的部隊,總數恐怕不少於五百萬兩;戰士家屬要賞;運糧運草的民夫要賞;各省督辦糧餉的官員們也要賞。這樣粗略地一算,總數沒有八百萬兩是不夠分的。」他略一停頓又說,「青海全省遭逢這樣的劫難,復甦民生,安撫官吏,至少也得用三百萬兩銀子;春荒將到,蘇北、河南、甘肅等地還要賑災,臣沒有細算,大概也少不了。只是這些,恐怕把北京附近幾個銀庫全都搬走也不夠。萬一再有什麼別的用銀子處,朝廷可就要打饑荒了。」

今天議的是勞軍和封賞的事,也是件讓大家高興的事。可張廷玉這麼一說,簡直如一瓢冷水兜頭潑下,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渾身冰涼。雍正倒抽了一口涼氣,看了看允祥問:「戶部現存的銀子到底還有多少?」

允祥面帶憂鬱,不冷不熱地說:「戶部存銀共有三千七百萬,按廷玉的算法,拿出來勞軍還是夠用的。」

允異早已盤算好了,他大大方方地說:「咳,廷玉,你可真是掃興,前方打了這麼大的勝仗,化幾個錢又有什麼要緊?接道理,怎麼化都不算過分!小戶人家辦喜事,還要破費幾個呢,何況我們是天朝大國,更何況這是舉國共慶,萬民同歡的大事,怎麼能沒有一點花銷呢?依我看,就是花它個一千三百萬也不算多!」

在座的人都沒有馬上說話,允異的意思他們都懂,誰又不想把氣氛鬧得紅火熱烈點,既為朝廷爭光,也安撫了萬民百姓和從征軍士?可錢是那麼好來的嗎?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,滿打滿算才攢下了五千萬兩銀子,後來又全被官員們借走了,到老人家去世時,全國銀庫加在一起,剩下的還不足七百萬兩!雍正接位前後,為清理虧空化了多大的精力啊。朝廷上下,又抄家,又抓人,逼得很多官員走投無路,投河上吊的都有,才算又積了這三千多萬。八爺一下子就要花去一千三,誰不心疼,誰不要掂算一下它的份量?於是就有人說,兵士們就不能少發一些?發十兩、十五兩,不就可以省點嗎?還有人說,不如號召在京的王公貝勒們捐錢,他們腰裡都存著不少,一人捐個千兒八百的,合起來就是個大數目。但這個意見馬上就遭到眾人的反對,說催還國債已經鬧得人心不安,個個叫苦了,你再讓捐,罵娘的人還不要罵翻了天?眾人爭來爭去,各執一詞,紛紛議論,卻也都拿不出什麼好主意。

雍正聽著,想著,突然哈哈大笑起來:「好了,好了,都別再爭了。廷玉呀,你可真能給朕出難題。這樣吧,內務府裡還有點存錢,要省,就從朕自己身上開始,先拿出二百萬來。但是兵士們該分的卻不能再少了。說是一人二十兩,可從上到下,一級級地分下去,也一級級地揩油,到兵士們手中,恐怕連五兩也保不住了。他們在前線拚死拚活地打仗,朝廷不能虧待了。」

允異聽皇上這麼一說,就更是有理了:「是啊,是啊,皇上說得對極了。別說是發給軍士的了,就是慰問軍士家屬,撫恤陣亡將士,也有層層剋扣的門道,所以我才說一千三百萬是一定不能少的。再這樣斤斤計較,不但讓承辦的人為難,也失了朝廷的體統和臉面。」

雍正打斷了他的絮叨:「不要多說了,就這樣定下來吧。今天不議財政,你們都說說,讓誰去西寧勞軍?」

允異正等著皇上這句話哪!他連忙站起來躬身說道:「皇上,勞軍的事可不同一般,去的人官職不能太小,最小也得是位王爺。要不,怎麼顯出皇上的重視呢?臣看,十三弟或十四弟都行。再不,臣弟寧願跑這趟腿。我還沒有幹過軍務,也不知道前線究竟是什麼樣,人們嘴邊常說的『沙場』又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雍正看老八這樣會作戲,倒忍不住笑了:「好了,好了,你別再多說了,你們幾個誰也不能去,允題更是不行!」雍正的口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厲,「母后病重期間,他在病榻前與朕咆哮爭吵,母后亡故,他是難辭其咎的!朕已告訴廷玉,下旨削去了允題的王位,所以今天的會議才沒有叫他。允異,下朝以後,你替朕看看他,勸他消消火氣,在遵化規規矩矩地讀書守靈。他如果再不奉詔,朕就圈禁他!」

允異傻眼了,他的臉漲得通紅,嘴唇直打哆嗦,可是一句反抗的話也不敢說。過了好大一會,才小心翼翼地說:「是,臣——遵旨。」

雍正向下邊看了一眼,見允異如此模樣,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興奮之情。心想,你等著,朕馬上就要說到你了。他提高了聲音說:「至於要大軍全部移防關內,朕以為大可不必。羅布雖遭慘敗,但畢竟還沒有就擒嘛,還要提防著點才是。勞軍之事,朕已想好,就讓弘曆去好了,他已是親王了,也應該讓他長些見識。就讓他帶上圖裡琛和劉墨林兩人,到軍中宣旨,命令年羹堯率領三千兵士,帶上戰俘,在五月到京,在午門行獻俘禮。銀子的事,凡該花的,一個子兒也不能省;不該花的一個子兒也不能用。允祥,你要把這件事統管起來。政務上的事,由張廷玉總管。」說著,說著,他的臉色突然一沉,「老八,旗務整頓是朕交給你來辦的差使,可是,朕竟然不知你每天都幹什麼去了!看看咱們的這些旗人子弟吧,他們吃著朝廷的俸祿,可幹的又是什麼?養鳥、鬥雞、喫茶、下館子、領錢糧、生孩子,個個都是全套把式!你要叫他們辦差,又個個不是糊塗蟲,就是沒用的廢物。『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。』你知道這個道理嗎?這樣什麼事都不能幹,不會幹,還又玩物喪志,不求進取,一味地裝懶耍賴,一味地尋釁鬧事,再這樣下去,祖宗傳下來的這花團錦簇的江山,就要敗壞在他們手裡了!八弟呀,到那時,你怎樣面對滿人兄弟和百官群臣,又怎樣面對朕躬,面對祖宗?今天朕與你把話說清楚,你的差使就這麼一條:管好旗務,約束好兄弟和宗室子弟,能把他們管好,朕就記你大功一件。」

雍正這樣長篇大論地訓斥人,大家還真不多見。不但全都支起耳朵來聽著,而且全都心驚膽顫。幾個月來,先是發了允涐和允唐,接著又剝奪了允題的王爵,今天又當著大家的面,訓斥允異,說他「整頓旗務不力」,問他「幹什麼去了?」這情景連張廷玉也不禁心中一緊:啊,現在該輪著老八倒霉了。此時的允異心裡的滋味可真的是恨、悔、怒、悲、苦五味俱全!他看著皇上一邊悠然地來回走著,一邊咬牙切齒地訓著他,真狠不得上前一腳把這個四哥踢死。可是,他敢嗎?他不但沒有一絲的抗拒表示,還得趕快站起身來,躬身垂首,老老實實地聽著。一直等到雍正發作完了,他才勉強嚥了口唾沫,陪著笑臉說:「萬歲教訓得很對。其實,自從聖祖爺三次親征準葛爾以來,滿軍旗人已經見不得真仗,打仗時也遠遠不如漢軍旗營的兵了。這件事,臣沒少費力,也沒少想主意。開辦了宗學,讓他們到那裡去讀書,有了差使盡可能地安排他們。可朝廷裡沒有那麼多的缺,忙的沒有閒的多,總不能把他們都趕到鄉下去種地吧?」

「為什麼不能?」雍正陰沉著臉一口頂了回去,「漢人能種地,為什麼旗人就種不了?你這話倒給朕提了醒兒,京畿四周的幾個縣份裡,有的是荒地。你叫上宗人府和內務府的人商量商量,凡是沒有差使可辦的旗人,全都下鄉種地去。限定他們,每人要開五畝荒,這不比他們坐在茶館裡吹牛強?好,就是這樣辦!」他忽然又變了一副臉,親切地走到允異面前,拍著他的肩頭說,「八弟呀,你是懂得朕的心,也知道咱們滿人的難處的。想當年,八旗子弟縱橫中原,所向披靡,一以當百,百以勝萬,那是何等的威風?可是,你看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?朕能不心疼,能不著急嗎?朕叫他們去開荒種田,不是圖的幾兩銀子幾個小錢,朕是怕他們毀了、爛了、墮落了啊!你素來眾望所歸,這差使別人也辦不來,朕瞧著你呢!」

允祥和允異是幾十年的宿敵,但「八爺黨」裡真正明火執仗欺侮作踐自己的是大阿哥允褆和九阿哥允唐,十阿哥是個爆仗,明著來,九阿哥是搖羽毛扇的,真正坐纛兒的這個「八哥」其實和自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私怨,倒常約束允唐允涐不要過分。雍正對這群人一個一個排頭整去,毫不容情,他原解氣,但見允異容顏慘淡,束手待斃的樣子,想想畢竟是同父手足,不禁動了惻隱之心。允祥思量著,輕咳一聲道:「萬歲,整理旗務的事,八哥在下頭我們議過幾次,如今宗學已經興辦,也安排了不少人到皇莊辦差,其實這裡頭的煩難,一點不亞於吏治。主子別著急,文火慢慢燉,火到豬頭爛,就遵您這旨意,我們再議個條陳出來可成?」雍正掏出懷錶看看,說道:「好嘛,今兒就議到這裡。朕要進去看看十七姑,她也在病著。你們有急務,下午朕在養心殿和方先生說話,允祥你也來。後日朕離京,去河南看黃河汛防。今明兩日把該請示的事列出來,由朕斟酌了再辦——跪安吧!」

「扎!」幾個大臣一齊起身跪下叩了頭,待雍正離開後方各自散去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29 PM

第四十回 換門庭改歸三爺黨 遇鬼魅驚破帝王心

奉旨前來探問允題的老八,見到了那個叫做喬引娣的女孩子。她清秀美麗的容貌,聰明伶俐的舉止,身世不明的過去,尤其她對十四弟的忠貞不渝,都給老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像。他當然能夠看出允題眼下的心情,是不解,是無奈,是憤怒,甚至可以說是抗議!也別看他當著八哥的面,就親吻那個小女子喬引娣,擺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,可他的心裡不定多難過呢!作為允題的哥哥,作為曾和允題共商大計的,生死與共的兄弟,眼見得老九、老十紛紛遭到貶放,如今又輪到了允題,而且種種跡象表明,下一個橫遭慘禍的必定是自己,允異心裡的傷心,可以說已達到了頂點。但允異可不是那種任人擺弄,任人欺侮的窩囊廢,更不是那種得過且過,只圖眼下心安的庸人。在來十四爺府的路上,他就仔細地想過,朝中能辦這差使的人很多,可是雍正為什麼要派他來「勸說」允題。是信託?是爭取?是考察?還是皇上正在醞釀著一個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惡毒計劃?想來想去,他覺得都是,也都不是。

「引娣姑娘,你能這樣地對待十四爺,讓十四爺高興,也讓十四爺滿意,我也可以放心了。」允異在選擇著措詞說,「我來時還在想,十四爺就要到遵化去了,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好呢?今天見到了你,這條心總算能放得下來了。你有福啊,十四爺絕不會虧待你的,你們可以好好地過小日子了。」

允題聽八哥這麼一說,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來。他「嘩」地一聲抖開了檀香木的折扇來,又順勢歪坐在椅子中搖著身子傲慢地說:「什麼,什麼?叫我去遵化?我還沒有接到皇上的詔旨呢!八哥,你不會是來替雍正作說客的吧?」

允異臉一沉對喬引娣說:「你先出去,也告訴外邊的人,叫他們都站遠點,不叫你們,誰也不准進來!」

喬引娣還沒見過這等世面呢。她膽怯地看了一眼允題,見他仍是一副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樣子,只好悄沒聲響地走了出去。她剛一出門,允異就走近允題身邊,眼睛裡似乎閃著幽幽的暗光,嘴角上帶著陰冷的笑意,直盯盯地瞧著這位小弟弟。允題被他看得有些發毛,正搖著的大扇子不搖了,正笑著的臉上也顯出了恐懼:「八哥——你——你這是——」

「你不肯奉詔嗎?」

「我——我不願去遵化,這哪裡是守靈,分明是圈禁!」

「就算是圈禁吧,你奉不奉詔?」

允題哪怕這一套,他一字一板地說:「不奉詔!我不奉詔!」

「皇上要是派乾清門的侍衛們拿你問罪,你怎麼辦?」

「哼,讓他們來好了。那樣全天下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,知道雍正是怎樣對待他的親兄弟了。」

「你九哥和十哥難道就不是他的兄弟?我就不是他的兄弟?大哥和二哥不是他的親哥哥?」

允題冷笑一聲:「你們和我不一樣,我和他是一母同胞!我告訴你,不管誰來,我就是兩個字:不去!叫他派人來殺掉我好了。殺了我,他心裡就安寧了,殺了我,天下百姓也就可以知道,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!」

允異盯著老十四看了又看,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:「十四弟,你是好樣的,你也確實是個強筋!可是,我要說你一句,你不是個明白人,你不夠斤兩,也不能算個人物!」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,「你覺得自己一死,就可讓天下的人都站起來和皇上對著幹麼?你以為,可用一死換來天下太平嗎?我的好兄弟,你錯了,完完全全地錯了!你現在抗命不從,讓他殺了你,可他要是不殺你呢?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把你一刀殺了,又能怎麼樣呢?眼下是會有人說你『可憐』,可要不了多少年,當人們忘掉今日之事,讀著這段歷史的時候,他們就會說你『可笑』,說你是個任憑殺頭也不敢和他對著幹的廢物!真是到了那一天、真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情況,也許不僅是你,連我也難逃覆滅的命運。那時我們就暢懷大笑來面對死亡,可是,現在還沒到那一步。你萬萬不要去想到死,更萬萬不可消磨了自己的志氣!」

允題看著這位至死也不肯低頭的八哥,心事沉重地說:「八哥呀,我何嘗不想東山再起?我又何嘗不想今天就把他拉下馬來?可是,天意難違呀!年羹堯已經打了勝仗,雍正的朝局已經穩如泰山。他今天給年某加官,明日又給他晉爵,年某人還肯再聽我們的擺佈?隆科多還會再有用處?你我兄弟被拆得七零八散,從前圍著我們屁股後邊轉悠的那些勢利小人們,又一個個全都是些王八蛋,他們還能再聽你我的招呼?事到如今,我們的力量在哪兒?我們的地盤又在哪兒?我們可以指望的又是誰?八哥呀,這局面,你不認能行嗎?」

允異的眼裡閃爍著賊樣的光芒,他用輕微但又清晰的聲音說:「我們還有人!這個人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」

「誰?」

「弘時!」

「三阿哥?」

「對,就是他!從今以後,你,我,老九允唐,老十允涐,都再也不是什麼『八爺黨』,再也不是什麼『阿哥黨』。那個『黨』已經不存在了,消失了,全完了,今後我們都是『三爺黨』!記住,這是新一輪的『黨爭』,新一輪的兄弟爭位。弘時和弘曆這二位爺,一個『寶親王』,一個『恭貝勒』,都在磨刀霍霍,都在眼盯盯地瞅著那張龍椅哪!可他們有他們的爭法,我們又有我們的打算,車走車路,馬走馬路,各不相擾。放著這現成的機會不用,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蛋呢!」

允題「噌」地從椅子上跳起:「好,八哥的意思我明白了。現在我們不能給弘時這小子添亂,也要給自己留條後路,要準備咬緊牙根吃點苦。到能夠播雲種雨的時候,就由不得雍正,由不得寶親王,也由不得弘時阿哥了。」

允異終於做通了十四弟的「工作」,他昂首向天,雙手合十,高叫一聲:「阿彌陀佛!十四弟,響鼓何需重槌。就這樣吧,我還要回去給『雍正爺』交旨呢。你明天去向他辭行吧,後天他要到河南去,你想見也見不著了。」

「那,我就和你一起走。」允題一邊說又一邊大聲地叫著,「引娣,快來給爺侍候袍褂,爺要跟八爺進宮去,你也準備一下,和爺一同去。」

老八說:「十四弟,你急的什麼?我先去回話,看看咱們的皇上還有什麼旨意。再說咱們一齊走,不是也太惹眼了嗎?」

「不一道走,我也就不是『八爺黨』的人了。你不是說,車走車路,馬走馬路,誰又礙著誰了?十七姑病了,我又要去遵化,說不定就沒有機會再見她了。我得進去瞧瞧她,順便把引娣也帶進去讓她見見,她不也可以放心了。」

允題和允異雙雙進宮,走的卻不是一條路。允題帶著引娣來到十七皇姑住的齋戒宮偏殿時,一眼就看出十七姑確實病得不輕。她滿面潮紅,氣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,眼睛微閉,不時地發出「咳咳」的聲音,卻一口痰也咳不出來。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前胸衣襟,憋得在炕上不時地翻身,時而痙攣,時而又痛苦的抽搐著。只是在稍微清醒的時候,才發出一陣風箱似的喘息和呻吟。她的一個貼身宮女看見十四爺茫然無主地站在那裡,便趴到耳邊說了一句:「老格格,十四爺給您請安來了。您只管躺著別動,奴婢請他過來。」

「啊——是允題嗎——你——過來,到姑姑身邊來——」

看著平日裡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這樣,允題早已淚水遮住了雙眼。他緊走幾步,來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千去,哽咽著說:「侄兒允題——給老姑奶奶請安了!這才幾日不見您老,您就病到了這份上,叫侄兒心裡頭——」

十七姑緊緊地盯著允題看了半天,竟然咳出一口痰來。她的身子儘管還十分虛弱,但那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卻絲毫未變。只聽她勉強笑笑說:「佛祖還沒有收留我,你倒先來給我哭喪了嗎?還不快把你那貓尿收了,我有話對你說呢。」

允題向前移了兩步,在病榻前躬身說道:「姑姑的病不要緊的,您只需放寬心靜養些時,就會大安的。您老有話只管說,有什麼事要侄兒辦的,也只管交代。」

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,就在這一剎那間,讓人覺得她在年輕時,一定非常美麗,鮮艷奪目。她喘息了一下說:「我的病自己心裡有數,我是真的不行了。算起來,咱們愛新覺羅氏的格格,從太祖爺起,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兩個。我的壽數最長,今年已是六十三了,我知足了。趁著姑姑還有這口氣,我想勸勸你,你可能聽得進去?」

「姑姑,您說吧,侄兒聽著哪。」

「我是個女人,本來不該管你們外面的那些烏七、八糟的事情。有句老話說,『兄弟同心,其利斷金』,不知這話你聽到過沒有?我勸你一句:過去的事,就讓它過去吧,不要總是絞不斷、撕不爛的。後世的人會笑話你,漢人更會笑話你,人家會說,瞧這哥倆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呢?罷了,罷了,別再跟你四哥過不去了,他也有他的難處,他的苦處。說到底,他還是你的親哥哥,他也不是個壞人。好侄兒,你能明白姑姑的這番心意嗎?」

允題怎麼也想不到,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話說到這份上,他驚得渾身一顫,忙說:「十七姑您何不安心靜養呢?我和皇上之間沒有什麼事,再說,君臣分際,我也不敢對皇上有什麼過不去的。」

「算了吧,別騙我了。」十七姑拍著允題的後腦勺笑笑說:「人都說,女人頭髮長,可你們男人的辮子就短嗎?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,哪個猢猻上哪棵樹,姑姑全部知道。在你們這一大群侄子裡,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。你們小的時候,我就看著你們在御花園裡偷梨、摘石榴。如今看著你們生分了,姑姑心疼啊,可是,平日裡我又不能說,不敢說。如今我的大限到了,再不說就永遠說不成了。你扳著手指頭算算,敢在你四哥面前說句硬氣話的,除了我還有別人嗎?我一走,你們再鬧下去,誰能替你討情,誰又能哄你、勸你、說你、罵你?」老皇姑說著,豆大的淚珠滾滾落下。

允題也是淚如雨下:「姑姑,您把心放寬些,別老是想那些沒用的閒事,您的壽數還長呢,哪能說去就去了。」

十七姑正要答話,卻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,雍正皇帝已經走了進來。他是怕驚動了老姑,才不讓太監們通報的。允題見他悄步走來,連忙跪了下去:「罪臣允題叩見皇上。」

雍正說了聲:「自己兄弟,不必多禮,起來吧。」說著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,輕聲說,「十七姑,您現在覺得怎樣,是不是好了點?」

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說:「除了老大、老二,該見的全都來過了,我已經很滿足了。先帝爺在時,待我也總比別的和碩公主更好。有時,我搗著他的額頭數落他,他也只是笑笑,從來也不肯疾言厲色的訓斥我,我還能說什麼呢?姑姑想了,論國法,我這身份,一文不值,可我是個女人,是個老寡婦,平日裡就沒少在你們面前說三道四的,皇上,你生我的氣嗎?」

雍正含淚笑道:「姑姑說到哪裡去了。在外人的眼睛裡,當皇帝的,要什麼有什麼,想怎樣就怎樣,其實皇帝的心裡也苦著哪。就是有一肚子的話,也不能隨便說!我告訴姑姑一個消息,您上次進宮在太后身邊說的話,我都辦成了。您的兒子平平安安,不久就要回來了;那個哈慶生已經死了,朕的四格格也用不著受苦了。可就這麼點子事,當時,朕也不敢在母后那裡對你說句硬氣話。您看,當皇帝難也不難?所以要說四鄰不靠,六親不認,當皇帝的是頭一個。您好好養病,咱們娘倆說話的時候還長著哪!」

十七姑劇烈的咳了一陣,對殿裡的人說:「你們都先出去!」她艱難地轉過身來說:「皇上,我有句話要對你說,也許你聽不進去,可是,我還是要說。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,你臉上雖冷,但心裡頭熱,精明強幹,善惡分明,做起事來從不拖泥帶水,這是你的長處。可你也有不足,你太清了,清得過了頭,你自己知道嗎?」

「十七姑——」

「你不要搶話頭,且聽我說。你當皇帝,不貪色,不吃酒,寧肯勒啃自己,也不亂用一文錢,你的節儉,你日夜辦事的勤奮,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。人有一善你不忘;但人有一過,你也不忘,這就不好了。先帝比你最大的長處,就是要下邊辦事的人,又怕、又敬、又愛,而又離不開他。這一條,你得好好學著點。」

雍正聽了這話,感動得熱淚盈眶。他真想向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,他多想說說,不是我不肯放過他們,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讓我有什麼辦法?可是,皇帝的尊嚴和驕傲又不允許他這樣做。想了想他說:「姑姑,您的話,我都記下了。您安心地養著吧,我這就和十四弟一齊去看看大哥和二哥,也替您問候他們。有什麼話,等您身子大安了,咱們再細說吧。」

雍正拉著允題就往外走,卻迎頭碰上了站在門前的喬引娣。那甜淨俏麗的臉龐和動人的眼睛,那樸實無華、羞而不怯、略帶野性的神氣,好像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又復活了,還正站在自己的面前。嚇得他如遇鬼魅,如遭雷擊一樣,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兩步,僵立在地上,臉色也突然變得驚恐和可怕。

引娣見皇上這樣死盯盯地看著自己,心裡也好像有頭小鹿在撞著她一樣。她羞紅了臉,羞紅了眼睛,羞得簡直想鑽到地底下去。她在心裡暗罵一聲,這個皇帝怎麼這樣不正經?

允題也發現了皇上的反常,忙問:「皇上,您這是怎麼了?」

過了好久,雍正才鎮定下來說:「哦,沒什麼,朕的頭有點發暈,現在已經好了。咱們走吧。」

在路上,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問:「她是你房裡的丫頭?」

允題吃了一驚,他真怕皇上會當面提出把引娣要走,便說:「她是個苦命人,老家是山西代縣的。她曾被當作諾敏一案的證人,帶到了北京,現在已是無家可歸了。我從西疆回來的路上救了她一命,把她留在府裡。她一心要報恩,我也離不開她,就索性給她開了臉,收她在身邊了。」

「哦,她怎麼會是山西人呢——」皇上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著。

允題聽著皇上這沒頭沒腦的話,也不禁呆在那裡了——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29 PM

第四十一回 遭圈禁一瘋一癡呆 游御園兩人兩條心

廢太子允礽居住的鹹安宮,座落在紫禁城的東北角,這是一座十分偏僻和荒涼的地方,也是一個被人遺忘了的角落。這裡當然也有高高的宮牆,也是用黃色琉璃瓦覆蓋著。但是由於年久失修,又沒人管理打掃,以致那琉璃瓦蓋的縫隙間,長滿了茸茸的竹節草。宮牆上的紅顏色也成大片地剝落了,牆根下長了半人多高的蒿草,也沒有人來清理。就連宮門上那滿漢合壁的「鹹安宮」匾額,也因為多年不曾裝修,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,連字跡都難以看得清楚。所以此刻從外面看上去,簡直像個廢棄了多年的古廟。冷清、荒漠,又帶著陰森森、潮呼呼的肅殺之氣,令人恐怖,也令人傷感。

幾個白髮蒼蒼的老太監守候在門前,也許這裡平常少有人來,更沒有什麼可幹的事情,他們一個個都顯得神情疲憊,無精打采。遠處突然傳來的腳步聲響,把他們從昏沉沉的迷夢中驚醒過來,抬頭一看,啊!原來皇上和十四爺已經來到面前。慌得他們連忙跪倒在地磕頭。一個看來似乎是領頭的老太監,用他那露風的公鴨嗓子說:「奴才們給萬歲爺和十四爺請安了。」

雍正皇上不屑地看了幾個七死八活的老太監一眼,輕聲吩咐:「把宮門打開。」

「扎!」人雖老,聲音卻還清晰宏亮。

鎖閉得緊緊的宮門,在一片「吱吱呀呀」聲中,被老太監們用力推開,驚得裡面的人個個神情緊張,不知所措。這扇門,從康熙五十一年到今天,還是第一次被人打開。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二年裡,冬送柴炭,夏送冰水,平日裡也偶然傳遞一些蔬菜米麵什麼的,但那卻只能開一條縫,像今天這樣嘩然洞開,還從未有過。所以裡面的人,不管是老邁的太監,還是跟著允礽在此受苦的廢黜嬪妃,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,更沒有想到皇上會親臨這裡,嚇得他們驚惶地面面相覷,連跪下叩頭請安都忘記了。

廢太子允礽此刻正在房子裡寫字,聽見外面有動靜,隔窗向外一看,來的竟是皇上和十四爺,驚得他臉色蒼白,渾身顫抖,連毛筆都掉在了地上。他急忙艱難地站起身來,顫巍巍地來到門口跪下行禮:「罪臣允礽——恭叩萬歲金安!」可他伏下去的身子,卻再也直不起來了。

雍正連忙上前一步,用了好大的力氣,才把他架了起來:「二哥,你身子不好,就不要行這樣的大禮了嘛。來,我攙著你進去。」雍正拉著允礽的手,一步步地走向屋內。他覺得二哥的手,是那樣涼,涼得好像剛從冰水裡泡過似的。他的手,不,他的全身都好像正在發抖,激得雍正身上也是一陣透骨的寒意。來到屋裡後,他說:「來來來,二哥,你在這裡坐好了,我們好好地說說話。」

允題從進到這鹹安宮裡,就在十分驚愕地打量著這位二哥,這位當了四十年太子的,兩立兩廢的「天之驕子」。大熱的天,他仍然穿著一身絲棉綢袍,一雙半舊的鞋子裡套著白布襪子。他那死灰一樣的臉色中,他那癡呆而又麻木了的神情裡,顯露出內心的陣陣隱痛和不安。允題和二哥為爭奪皇位整整鬥了幾十年,為掀掉這位哥哥,允題不知用了多少力氣,費了多少心血,做了多少手腳。如今,允題再一次看到二哥時,見他竟然變成了這等模樣,也不由得心裡難過。想當初二哥當著太子時,頭上金冠,項下東珠,那是何等的瀟灑風流,何等的英俊倜儻;一人之下,萬萬人之上,又是何等的威風,何等的氣勢!可父皇一紙詔書頒下,他就被囚在了這個冷得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,而且一囚就是十二年!看著他因害怕和寒冷而張惶顧盼,手足無措的樣子;看著他一見到皇上就變得恐懼不安,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似的,扭動著枯瘦如柴的身子,羞怯地看著周圍的樣子,允題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憐憫和同情。從他的身上,哪還能看到一絲正常人的神態?說話,膽怯猶豫;見人,唯唯諾諾。這哪是當年的二哥,分明是一個被打斷了脊樑骨的廢人!再回過頭來看看坐在那裡泰然自若的皇上,他的心中不禁反覆自問:「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?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?唉,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,我們——這是何苦呢——」

「允題——允題!你怎麼了?朕在叫你哪!」

「啊?皇上——」沉思中的允題剛才沒有聽見皇上的叫聲,此刻突然回過神來,張慌無措地回答著。

「允題,今天咱們行個家禮,你代朕向二哥請個安吧。」

允題痛快地答應一聲,正要上前打千行禮,卻被允礽慌亂地攔住了,他結結巴巴,又口齒不清地說:「這——這斷斷不可!皇上你——你要折殺罪臣嗎?」

「哎,往日之事,不要再提了。」雍正看著門外那灰暗的天空,一邊選擇著詞句一邊說:「雖說你囚禁在這裡,可是朕卻一直在惦記著你哪!王法是王法,人情歸人情。不管到了什麼時候,什麼地步,你總還是朕的二哥嘛。」

允礽在小凳子上欠身一躬說道:「皇上,若論起我的罪過,早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了。如今得承皇上雨露恩澤,才能苟活榮養,我心願已足。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龍體康泰,這就是天下萬民之福,也是罪臣允礽之福了。」

雍正接過話頭說:「朕早就想進來看看你的,可是,事關國家體制,也由不得朕。朕常常讓人給你送些東西來,又不讓他們說是朕送的,為的就是不讓你給朕行君臣大禮,也不讓你給朕『謝恩』。朕的這一點苦心,想來,二哥是能夠體諒的。」

聽見這話,允礽吃了一驚,他抬頭一看,卻又與皇上的眼睛碰到了一起,嚇得他慌忙又低下頭去。眼前的這位皇上,當初曾經在自己的手下當差,他和十三弟允祥,也都是出了名的「太子黨」人,每天都要向自己行君臣大禮。可,曾幾何時,斗柄倒轉,乾坤易位,四弟當了皇上,而自己卻成了他的階下囚!雖然這事是聖祖皇上定下來的,但人世間事事顛倒迷離,如夢如幻,又如電光石火,過眼煙雲,誰能料得?他沉思了一會說:「皇上對我如此施恩,令我難以報答。想允礽乃是罪臣,又如何敢當?罪臣這些年來,潛心於佛學,倒是頗有所得。知道當今皇上乃是大羅漢金身轉世,為普救眾生才來到人間的。所以恭敬地抄寫了《愣嚴經》、《法華經》和《金剛經》這三部經書,為皇上增福添壽。」說著起身,哆嗦著走到大櫃旁,取下幾部厚厚的經捲來。

允題見二哥步履沉重,行動遲緩的樣子,心有不忍,連忙走上前去,幫他捧到書案上放下。雍正打開一看,竟然呆住了。這一色的鐘王蠅頭小楷,從頭到尾,沒有一筆隨意書寫,也沒有一筆不是端重肅穆,有些警世名句旁邊,還有刺血圈點的痕跡。為敬我佛而抄經的事,雍正見得多了,可是,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嚴肅、這樣虔誠的抄經人!

允礽看見雍正高興,便指著那邊的大櫃子說:「皇上請看,那幾個櫃裡都是我抄的經卷,不過只有這三本抄得最好。往後,我一定要加倍努力,再給皇上多抄幾部,為皇上祈福。」

雍正覺得鼻子一酸,差點掉下了眼淚。他鎮定了一下說:「二哥今年是五十二歲了吧?你囚在這裡已經十二年了,這不是個常法。朕想了好久了,要給你挪挪地方。這樣吧,你原來在通州置辦的花園,現在還給你好了。這宮裡太陰沉了,你到那裡總可以鬆泛一下身子嘛。不過,朕不敢放你,怕違背了先帝的遺願,別人問起來,朕也說不清楚。你到那裡後,朕還給你一個親王的名義,你呢,只要不與外人來往,就算體諒了朕的心了。」

這麼好的事,允礽卻從未敢想過。他如見蛇蠍,兩手亂搖著說:「萬歲,這——這,罪臣沒福承受萬歲的賞賜——就——還是這樣吧,這樣最好!」

雍正已經站起身來了:「別再說了,二哥,朕馬上就有旨意給你。你需要什麼東西,也叫他們報到朕那裡,朕一定會讓你滿足的。哎?這裡的太監們待你還好嗎?有什麼委屈,你只管對朕說。」

「罪臣恭謝皇上天高地厚之恩。在這裡服侍的人都很規矩,他們都知道皇上的聖意,不敢虧了罪臣。請皇上放心。」

雍正對允題使了個眼色,兩人一起走向門外。允礽和幾個在鹹安宮侍候的太監一起跪下,高呼:「恭送萬歲爺!」

呼叫聲雖不高吭,卻是十分響亮。這叫聲傳到一牆之隔的上駟院中,傳到正在院內瘋跑著的大阿哥允褆耳邊,只聽一聲撕裂人心的喊叫,又從牆頭傳了回來:「什麼?皇上來了?皇上,皇上——你快來呀,來讓我瞧瞧你是什麼模樣——哈哈。你是皇上,我是院主,你是一國之君,我是一院之主。咱們倆合到一起就是君主,就是君王——啊,哈哈哈哈——咱們本來就是一個詞,一個人嘛——你快點來呀,你能出來,你能到這裡來見我,可我卻出不去呀,我見不到你,這可怎麼辦呢——啊!嗚嗚嗚嗚——」

聲音似乎是漸漸遠去了。允題的心裡一陣顫抖,他知道那邊關著的大阿哥,也曾為爭奪皇位而絞盡了腦汁。不過,他既不是太子黨,也不是阿哥黨。他自成一派,仗恃的是自己是老大,只要擠垮了太子,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承繼皇位,但是他太無能,也太卑鄙了。他用的辦法是行妖法以魘鎮太子,所以一旦被揭穿,就立即被父皇圈禁,從那時到現在,允褆已經在裡邊待了十五年,而且已經變成了瘋子!如今聽到允褆這驚心動魄地叫喊聲,允題突然想起,今天皇上要我跟著他到這個鬼地方來,是什麼意思呢?是讓我看看允礽和允褆的現狀,要提醒我注意,如果不去遵化守靈,或者人雖去了卻不安分,就要得到允礽甚至允褆的下場嗎?想到這裡,他突然機靈靈打了個寒顫,不敢再往下想了。他抬頭看看皇上,見他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,一邊慢步向前走著,一邊招手叫上駟院的太監過來回道:「允褆這個模樣有多長時間了?」

「回皇上,有一年半了。」

雍正勃然作色:「你們都是幹什麼的?讓他這樣大呼小叫的,成何體統?去,先拉他到空房子裡關起來,讓他敗敗火!到太醫院去找個大夫來,給他瞧瞧,該用什麼藥就只管用,不要委屈了他!」

「扎!」那太監躬身回答,可是,等他抬起頭來時,雍正卻早已大步走了。

允題三步並作兩步,從後面追了上來。雍正也不言聲,帶著他直奔了御花園。在園門口,雍正看見,劉鐵成和德楞泰他們正帶著侍衛們練功夫,便叫過來吩咐道:「德楞泰,你去叫上書房大臣們和廉親王到養心殿裡等候見朕。順便告訴張五哥,你和他後天隨朕出京,今天你傳完了旨就回家去準備一下,不要再過來了。鐵成,朕要和你十四爺說幾句話,你在這裡守一下,不要讓別人進來打攪。」

「扎,奴才明白。」

允題實在是想不起來,他有多長時間沒有進過這御花園了。今日如果不是隨著皇上進來,大約他還沒有這個福份。園子裡,草木蔥蘢,鮮花盛開,夕陽西下,照得園子裡紫嫣紅,分外好看。可惜的是,園中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有心思欣賞,他們都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。允題看著正在出神的雍正說:「皇上,今日一見,就算別過了。皇上後天南下,我是不是要送走皇上以後再啟程呢?」

雍正沒有說話,只是點頭作答。

「皇上,您有沒有什麼話要吩咐?」

雍正沒有馬上回答。卻還是怔怔地瞧著眼前的景致。五年前的一天,在為母后祝壽以後,他們哥倆曾經放馬出城,促膝談心。五年後,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成了至高無上的皇帝,而另一個卻被貶流放,即將出京。一兄一弟,一主一臣,一勝一敗,一枯一榮,好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。沉思中,他開口說話了:「十四弟,這裡現在就我們兩個人,你心裡有什麼話,都可以大膽地講出來。朕削了你的王爵,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靈,你是怎麼想的?」

允題早就在等著皇上開口了,他並沒有懼怕,更用不著迴避,張口就說:「皇上,臣知道你是個心細如髮的人,也不想和你兜圈子。這件事,臣早就想好了,而且打從平涼回來的那一天,我就日日夜夜地準備著。能有今天的談話,我就很滿意了,真的,我很知恩。」

雍正感到意外:「哦?你怎麼會這樣想?」

允題看也不看雍正,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:「皇上一登基,就御筆親書了《朋黨論》,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,就是一個『八爺黨』的黨羽嘛,這有什麼好奇怪的。」允題說得十分平靜。

雍正也仍然在笑著:「說呀,怎麼不把話說完?朕剛才就說了,今日不管你說什麼,都是言者無罪。」

允題並沒有被皇上這話打動,依然平靜地說:「這事情是明擺著的嘛,還用得著多說?逐鹿多年,皇上捷足先登。可『八爺黨』猶存,你不放心,這就要一個個地清理。所以剝奪我的兵權,把我調回京城,再把九哥、十哥發出去,都是在一個環節上的事。你心裡想的是要解散這個黨,那我又怎麼不應該去守陵?臨走前,你還沒有忘記,帶著我去看看大哥和二哥,讓我明白,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實,就要像他們那樣,變成瘋子,變成癡呆人,不就是這回子事嗎?所以我才說,很知恩。因為『臣罪當誅』,而皇上又心存慈悲,『皇恩浩蕩』嘛!」

「好,說得痛快!」雍正笑著誇讚,但他馬上就又十分嚴厲地說,「你剛才說的,正是朕想囑咐你的話,不過,你說得並不全對。《朋黨論》所針對的是漢人的科甲習氣,結黨亂政,朕要刷新吏治,不挖掉這個毒瘤是不行的。至於你,自認是什麼『八爺黨』,朕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就是允異,他只要安份守己,朕也不會讓他過不去的。但朕也把話說到前邊,不管是誰,他想阻攔朕當個好皇帝,那朕就不讓他過安生的日子!父子也罷,君臣也罷,兄弟也罷,朕是不會顧及私情的。因為朕既受命於天,就要對得起皇天后土,就要對得起列祖列宗。朕還要告訴你,哪怕老八、老九、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,朕想拿掉你們,甚至殺了你們,也是易如翻掌,不費吹灰之力的。所以朕勸你,既然去了遵化,就要在『遵化』二字上下點功夫。朕只有一句話,你要牢記:人不負天地,天地也不負人;你不負朕,朕也絕不負你!你好自為之吧。」

「我明白,你不要再說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0 PM

第四十二回 訓八爺只為要立威 惱范公豈只因直言

看著允題倔強地走出了御花園,雍正心裡很不是滋味,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。當他坐著軟轎來到養心殿時,范時捷,孫嘉淦,劉墨林和一個穿著十分考究的官員,都在垂花門前迎接。雍正看看,這個人好像見過,卻又叫不出名字來。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說壞透了,什麼也不想說,什麼也不想問,只是一擺手,便走了過去。允異、隆科多和馬齊等人早就來到了這裡,雍正見他們都叩頭行禮,還是沒有一句話,逕直走進了養心殿,而且一進門就衝著老八開了火:「剛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,她病得很厲害。回來時又順便去瞧了一下允礽他們,老大也在病中。允異,不是朕說你,這內務府是該著你管的,朕竟不知,為什麼這樣的事,你也不告訴朕一聲?」

允異一聽,心裡可就不痛快了。心想,我招你惹你了嗎?你犯得著一進門就拿我撒氣嗎?可是他不能頂撞,只能「守時待變」。他強嚥一口唾沫說:「皇上責備的是,這是臣弟的疏忽。其實他們倆的事情,內務府都記錄在檔的,臣還以為內務府早已進呈御覽了,就沒有另行奏明。皇上既是這樣說了,以後臣弟自會多加留意的。」

雍正皇上有這個脾氣,只要咬定了,就絕不放鬆。今天他又叫上真兒了:「話不能這樣說。這事看來不大,卻關乎著朕的名聲,朕怎麼能不問呢?大阿哥自作自受,聖祖皇帝親自發落了他,朕讓他能得天年,就算對得起他了。可是,二哥卻與他不同,他當過四十年的太子,與朕也曾有君臣之緣。屈待了他,後世將會說朕不知道照應。你說說看,他的事應該怎樣料理才好?」

「怎樣料理?」這話可真問得讓人不著邊際,也無從去想、去猜。別說允異覺得不好回答,就是以辦事老到精明著稱的張廷玉,都不知說什麼才好。可是,皇上還在上邊等著答覆,總不能都這樣泡著吧。馬齊卻聽出了話音,啊,原來皇上要對二阿哥施恩了,他想了一想說:「皇上聖慮極是。常言說得好。仁者一念必然通天!二阿哥昔日為群小所困,失望於先帝,但事情已過去十幾年,是應該有個說法了。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經洗心革面,自當對他施雨露之恩,循照古例,可廢為庶人;就是皇上再恩賜他一個爵位,也在情理之中。」

張廷玉聽到這話,心想,馬齊算沒有白坐這幾年監牢,說出話來,玲瓏剔透,又密不透風。他立即附和說:「馬齊說得很對。但究竟如何對允礽施恩,請皇上聖裁,臣等依古例參贊也就是了。」

雍正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說:「你們都說得很好,朕就是難捨這份骨肉情誼呀!要麼,給允礽一個親王的名份,在通州劃出塊藩地來,讓他在那裡榮養,你們覺得如何?」說完,他抬起頭來,目不轉睛地看著允異。

允異簡直被鬧糊塗了:皇上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,又為什麼單單要我來說話呢?可是,皇上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,他不敢說反話,而只能順竿爬:「皇上如此處置,正是上合天理之事。臣弟想,是不是就叫他為『理親王』?」

張廷玉說:「理親王這個名字不錯。不過,二爺畢竟是犯過錯的,不然先帝就不會廢掉他。犯過而後補,謂之『密』,得把這個意思昭示出來,才能順理成章,也不會使天下臣民們誤解。所以,臣想應當在『理』字下,再加一個『密』字,這樣就說全了,叫『理密親王』怎樣?」

雍正這才高興地說:「好好好,就照你這個意思,擬成詔書,明發天下。」他話題一轉又問,「哎,朕剛剛進來時,見范時捷他們幾個都在垂花門外,那個戴雙眼孔雀花翎的人是誰?」

張廷玉連忙說:「皇上忘記了?他是廣東總督孔毓徇嘛。」

活沒說完,雍正就想起來了:「哦,對對,前幾天才奪情起復的。怪不得他穿著四團龍褂,原來是聖人家裡出來的人。叫他們一齊進來吧。」

湊著李德全出去傳旨的空,雍正皇帝對群臣說:「朕就要出京去巡視了。朕這次出去,一來是看看河工,二來也要體察一下民情。五月端陽節過後,大約年羹堯就該回京了,到那時朕再回來為他慶功。如今寶親王代朕去前線勞軍,朕出去後,京城裡是弘時坐兒,朕等會兒也自然要囑咐弘時幾句。八弟和十三弟,你們要照舊辦好自己的差使,瞧著弘時有什麼不對的地方,你們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來,替朕管教他。朕這次出京,只帶廷玉一人,馬齊留在上書房裡處理六部事務。小事,你們只管作主,遇上大事,就飛馬報到朕的行在,這樣就能相安無事了。」

眾人一聽連忙躬身稱是,允異卻趁機說:「皇上,臣弟這裡整頓旗務的事情太多,也太忙,還要籌辦迎接大軍凱旋的事。九弟是要跟年羹堯一起回京的,如今最閒的是十弟,可不可以叫他馬上回來,為臣當個幫辦。」

雍正知道他的心意,只是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:「這事以後再說吧。」就回過頭來看著剛進來的孔毓徇問:「你是剛從廣東回來的嗎?」

孔毓徇叩頭回答:「回皇上,臣是剛從廣東回來。自家母不幸仙逝後,臣即就地丁憂守制。接到萬歲旨意後,又撫柩北上,在曲阜安置了臣母。皇上,臣自幼就是個孤兒,家母夜夜紡織直到天亮,臣才能讀書進仕,也才能有今日。萬歲以孝治天下,奪情之旨臣實在不願奉詔,可又不敢不奉詔。特晉謁皇上,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,允許臣為母盡孝。服孝期滿,臣自當重新入仕,為皇上盡忠辦差。皇上,您為何要用臣這樣的不孝之子呢——」說著,說著,他已是潸然淚下。

中國歷來看重孝道,人臣父母去世,都要報「丁憂」,並且要「守制」三年。但皇上也可不讓臣子守制,這叫「奪情」。孔毓徇要求皇上不要「奪情」,讓他能為老母盡孝,皇上雖也同情,卻不能照准。因為廣東出了件大案,又沒人可以代他審理,所以仍要讓他回任,而皇上要「奪情」是要給予安慰的。所以雍正說:「忠孝本為一體,講的是一個『心』字。朕的母親不也——唉,什麼都不要說了,你在職守制也是一樣的嘛。馬齊——」

「臣在。」

「傳旨給禮部,讓他們派大員到曲阜,弔祭毓徇的母親,追封她為一品諸命,謚號『誠節』,立坊表彰!毓徇,朕這樣做,你滿意了嗎?」

孔毓徇激動得渾身顫抖,連連叩頭,淚流不止,他哭著說:「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恩,臣敢不遵從聖命,以忠報國?」

眾人見孔毓徇如此孝母,而皇上又如此厚待,都不由得同聲讚佩。雍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說:「廣東與北京萬里迢迢,正所謂『山高皇帝遠』,而那裡的吏風敗壞也已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。有人說,天下吏治之混亂,以廣東為第一,朕以為是有道理的,就如新會一門九命這件案子,從朕登基至今,已下過三次朱批,可是,他們竟然拿不到正兇,真是咄咄怪事!孔毓徇,依你看,這裡面到底是什麼原因?」

廣東的新會一案,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。那裡的一個惡霸,為了爭奪一塊風水寶地,趁著夜半,竟然燒殺了胡家一門九口。這個惡霸不知家裡有多少銀子,又不知他究竟買通了誰,朝廷接連撤了兩任按察使,結果仍是「查無實據」而無法結案。這是雍正朝的第一大案,所以雍正才下旨將現任總督撤差,而由孔毓徇「奪情」復任。現在聽見皇上問到這件事,大家都睜大眼睛注視著這位聖門後裔。

孔毓徇叩頭答道:「臣雖是丁憂守制的人,也聽到外邊有不少傳言,但這件案子不是只憑傳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。臣向萬歲借一個人給臣作『觀審』,三個月內,如果不能結案,請皇上取了臣的首級。」

雍正來了興致:「哦?你要向朕借什麼人?」

孔毓徇向孫嘉淦一指:「他!」

此話一出,連孫嘉淦自己也愣住了。他今天進宮求見,本來是要告狀的,告的就是廣東布政使,因為他那裡拒不按「銅四鉛六」的比例鑄造雍正錢。可孫嘉淦萬萬沒有想到,孔毓徇會選中自己去為他觀審。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權貴,不怕擔風險的膽量,正好,我一生中還沒不敢抖的事情呢。他激動地說:「萬歲,既然孔大人這麼看得起我,皇上只要恩准,我就敢去!」

雍正的眼睛裡閃出了火花,他高興地說:「朕信得過孔毓徇,也同樣能信得過你。不過,朕還要給你個名義:即日起,你就作朕的欽差兩廣巡風使。廣東的案子審明以後,你也不要急著回京,連福建、雲南、貴州、四川也都順便去訪訪看看,回來後再向朕報告。」

「扎!」

雍正看了一眼范時捷問:「范時捷,這裡的人都是聽了朕的傳喚才進來的。你遞牌子請見,卻是湊的那門子熱鬧呢?」

雍正因知道范時捷的「毛病」,才故意說得這麼輕鬆的。哪知,范時捷卻不買賬:「萬歲,臣有機密之事,要向皇上密陳。」

「哦?這裡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,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好了。」

范時捷抬頭向四周看了看卻說:「萬歲爺今天乏了,臣請先告退回去,改天再說也不遲。」

他這話雖然說得隨便,卻是一口一個牙印,鬧得滿殿裡的人,誰聽著也不是滋味,這不明擺著要攆人嗎?雍正突然想起當年十三弟讓范時捷學驢叫的事,竟不禁破顏一笑說:「既然如此,你們都散去了吧。劉墨林留下來,朕還有事找你。哎,范時捷,劉墨林能不能在這裡聽你說話呀?」

范時捷叩頭回答:「劉墨林不礙事,他可以留在這裡。」

眾人一聽這話,心裡更是膩歪:范時捷,你算個什麼玩藝,竟敢把滿殿的大臣都攆了出去?可是,他們也都知道,這范時捷是位活寶,你還不能和他生真氣。

大家退去後,雍正高聲說道:「擺上棋盤,朕在這裡一邊和劉墨林下棋,一邊聽你說事。」

副總管太監邢年抱著棋盤進來,劉墨林搶上去就下了一顆黑子。劉墨林是有名的「黑國手」,一顆黑子下去,他想贏就贏,要輸就輸。雍正皇帝最愛下棋,可他的棋又最臭,一看劉墨林又拉著架子和他下和棋,心裡可就不高興了:「劉墨林,朕把話說到前頭,下棋是玩嘛,每次你都要下和棋,你也不嫌累?今天你只管放開膽子,贏了,朕有厚賞!」他回頭又對范時捷說:「喂,姓范的,你不是有重要的事,要造膝密陳的嗎?說吧,說吧,快點說!」

劉墨林吃了一驚,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,從來是嚴肅的,也從來不和任何人開玩笑,可聽著皇上的話音竟是這樣輕佻,他納悶了。他納悶可范時捷卻明白,他等這個機會等了一個月了,他就是再愛玩笑,能錯過這時機嗎?他抬頭看看正在專心下棋的皇上,鼓起膽子說:「皇上,臣要告年羹堯!」

劉墨林嚇了一跳,可是,他抬頭看看皇上,見他卻神情專注地看著棋盤,隨口說道:「哼,年羹堯是朕的功臣,你自己卻奉差不力,又不肯聽他的調度,他參了你,朕正在想怎麼處分你呢,你倒惡人先告狀了。」

范時捷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:「臣知道年某有功,但臣告的是他的過錯!年羹堯的功再大,他也不是皇上,臣只能忠於皇上,而不能忠於年某人。」

雍正還是在看著棋盤說:「你要是光會說這些廢話,朕就當你是離間君臣,你就給朕滾出去!」

「是。」范時捷答應一聲,「年某的帥旗憑什麼要用明黃色?」

「哦,那是朕御賜給他的。」雍正毫不在意地說。

「他束的黃帶子也是御賜的?他吃飯叫『進膳』,他賞部下叫『賜』,這是人臣該作的嗎?」

雍正厲聲問:「你是有密折專奏權力的,為什麼不早說?」

范時捷揚著臉說:「臣早就奏了,黃匣子是年羹堯軍郵直遞的。巡撫衙門簽押房裡有案可查,不信皇上派人查查。」

雍正早就查過了,范時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實情,但現在他不能沒有年羹堯,所以就不能不訓斥范時捷:「哼,你說的好聽,告訴你,朕已經查過了。朕知道你的意思,無非是看著年羹堯立了大功,想他一定會功高震主。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狀,給自己留條後路。可你忘記了,你是年羹堯薦的人,他有錯,你也脫不了干係!你想逃過攀附權貴的名也是辦不到的!」

范時捷急了:「皇上如果覺得臣這個巡撫是年某人給的,那麼臣寧可不要頭上的這個頂戴!萬歲明明知道,岳鍾麒的兵與松潘近在咫尺,可年某卻硬要調我蘭州人馬千里奔波。這不是調度無方,也不是他不懂軍事,這是有意的爭功。臣不明白,萬歲您為什麼要這樣偏袒年羹堯?」

雍正勃然作色:「范時捷,你就是這樣和朕說話嗎?你一定是不願意看到我們打了勝仗,所以你就是個小人!」說著他回頭一看,劉墨林現在的棋勢,又正好是盤和棋,心裡就更加煩燥,「劉墨林,你聽著,這盤棋你要是不能贏,朕就殺了你!」

雍正這話是說給范時捷聽的呀,可范時捷卻黏糊上了:「萬歲,臣是君子,不是小人,難道一個人打了勝仗他就可以欺君?難道年羹堯到我的軍中時,要臣開中門迎接,這也是對的?」

雍正見他如此,更是上火:「你不聽年羹堯的命令,就等於是不聽朕的!」

「不,我只聽皇上的,不聽他年某人的。」

「那你的巡撫就當不成!」

「當不成不當,臣本來就不是那塊料。」

雍正急了,他向外頭喊了一聲:「張五哥!」

張五哥應聲進來,聽見皇上厲聲地說:「把這個殺才發,發,發往——發往十三爺那裡,叫他好好管一管這個畜生!」

雍正說完這話回頭一看棋盤,更火了,原來棋勢已定,又正是一盤和棋。氣得他拍案大怒:「全都是假的,全都是在糊弄朕!來人!把這個只會下和棋的狗才與朕——打了出去——」

幾名侍衛聞聲進來,架起劉墨林就走,劉墨林慌了,他一邊賴著不走,一邊大呼小叫地喊:「萬歲,萬歲呀,您不能說話不算話,這盤棋我贏了,瞧,我手裡還有一顆黑子哪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1 PM

第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臉色 民為貴才能掌乾坤

就在這時,一個人從門外高叫一聲:「是誰這樣大膽,敢惹皇上生這麼大的氣呀?」

雍正皇帝今天確實是心情不好,也確實是看什麼都不順眼。剛回來時,他一見到老八心裡就有氣。後來,孔毓徇和孫嘉淦進來了,他們那敢鬥敢闖的勁頭,又讓他恢復了一點笑容。可是,那個該死的范時捷,卻一點也不知道體諒皇上,只是一個勁地歪纏死磨。雍正開始時,還把他的話權當成笑話來聽,可是,想不到卻越說越擰。雍正實在是忍無可忍了,才想把他趕出去。一個「發」字剛剛出口,皇上又後悔了,把范時捷發到哪裡呢?他說的全是真話、實話,他告年羹堯的那些事,也都一點不錯,他又何罪之有呢?年羹堯雖然有錯,卻不能馬上處置,而且這一點還不能向范時捷明說。幸虧雍正還算不糊塗,話到嘴邊,突然想起十三弟來,對,只有他能治這個活寶。訓走了范時捷雍正回頭一看,劉墨林正在搗鬼,又把棋下和了,雍正生氣,可他也不想想,劉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嗎?要論棋藝,八個皇上也不是劉墨林的對手。可是,劉墨林就有八十個膽子,他敢讓皇上輸棋嗎?別看皇上親口說了,你贏了,朕重重賞你,你輸了朕要殺你。可劉墨林不是那麼好糊弄的,他敢相信皇上這話是真的嗎?皇上就是今天不殺你,可是,他只要心裡記恨你,你這一輩子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。

十三爺來得正好,就在皇上大聲叫著,要把劉墨林「打出去」的關鍵時候他來了。而且一來,就看見了養心殿裡的這齣戲。皇上雍正在那裡氣得渾身亂顫,手舞足蹈;幾個太監架著劉墨林要往外走;劉墨林又大聲喊著「我這兒還有一枚黑子哪!」死活也不肯出去;再加上,十三爺進來的路上,還遇見了被皇上「發」出去的范時捷。這君君臣臣,太監侍衛們的表演,也確實是太精采了。十三爺是位明白人,他還能看不出門道來嗎?

雍正見老十三進來,也正好給自己一個台階,他雖然生氣,卻並不糊塗,氣話馬上就變了味兒:「十三弟,你來得好,朕正在訓斥他們這些人哪。」說著,他瞟了一眼還在太監懷裡掙扎的劉墨林,似笑似怒地說:「你這個死心眼的狗才,還賴在那裡幹什麼?難道你真想讓朕殺了你嗎?朕氣的是你只會拍馬,只會下和棋,要真的殺了你,朕不是連殷紂王也不如了?」

劉墨林也真是有鬼才,他馬上叩頭回答:「皇上,臣不過是剛才見你不高興,才想讓您下個和棋,取個吉利。臣就是再不懂事,也知道皇上的心,皇上怎麼會為這點小事,要走了臣的吃飯傢伙呢。」

雍正卻發上了牢騷:「十三弟,你來說說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。朕在藩邸時,榮華富貴也不減今日,也還有幾個朋友,能說說話、聊聊天。可如今你看,朕無論做什麼,說什麼,看什麼,聽什麼,全都是假的,全都是他們裝模做樣來騙朕的!有的是成心要來氣死朕;有的是懷著異樣的心思;有的是表面上奉承,背後卻在搗鬼。他們說吉利的假話,看吉利的假戲,就連下棋這點小事,是贏,是輸還是和,都全是假的!這日子過得太沒意思了。」說完,他垂頭喪氣地坐在了龍案前。

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,他走上前來,溫語勸慰說:「皇上嘛,本來就是稱孤道寡的人,又怎麼能不寂寞呢?先帝在世時,也常說這話。可老人家會想法子寬慰自己,也會給自己找樂子。今日東遊泰山看日出,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畫舫,既看了景致又不誤正事。老人家先拜伍次友為師,後來又收方苞在身邊。收了能人,卻不讓他們當官,而讓他們伴君。可皇上您哪,除了辦事還是辦事,從早到晚,從明到夜,一刻也不消閒,也一刻不讓別人喘息。臣弟說句放肆的話,這事怪不得別人,只怪您自己不會享福。」

劉墨林也在一邊說:「十三爺說得真好。皇上,您就是太不知道愛惜自己了。」

雍正偏過頭來問允祥:「你怎麼到現在才來?」

「哦,我也想早來,可是,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。他明天就要走了,我們倆站在路旁說了會子話。十四弟問我,他走時能不能帶上家眷?王府的侍衛能不能也跟去?我告訴他,這事是要請旨的。十四弟走了,我回身卻又遇上了范時捷這個活寶——」

雍正現在不想聽他說范時捷的事,老十三前邊說的話引起了他的聯想。現在他自己才知道,今天所以會發這樣大的火,全都是因為見到了那個女子,那個令他心驚膽顫的女子。他問允祥:「哎,你是審過諾敏一案的,你記不記得田文鏡從山西帶回來的人證?」

允祥聽皇上突然問起這事,倒好像見到了丈二的和尚,摸不著頭腦了:「皇上,諾敏一案,牽連的人很多呀。人證裡有布政使、按察使,還有山西的官員們好幾十人呢!不知皇上說的是哪個人證?」

雍正不知怎麼說才合適:「唔——朕問的是個——女的。」

「女的?啊,想起來了。她是代州人,萬歲——」

雍正脫口就說:「對,就是她。她叫什麼名字?」

「叫——喬引娣——」

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:「哦,原來她叫喬引娣。這麼說,她一定是個漢人了——」

允祥的頭大了,他真不明白,他們剛才還說著十四弟的事,皇上怎麼會突然離題萬里地想到了諾敏的案子,又為什麼會關心起這個漢人的女子了呢。他問:「皇上,她確實是個漢人,現在就落腳在十四弟府上。萬歲怎麼想起來問這事了?」

雍正沒法說清此事,也不想讓十三弟知道這事,他勉強收住了如野馬奔騰的神思,淡淡一笑說:「沒什麼,朕只不過是隨便問一下。哦,你告訴允題,他府裡的侍衛就用不著帶了,家眷嗎——讓他帶去吧。咱們回過頭來,再說說范時捷的事。你剛才見到他時,都聽他說了些什麼?」

允祥回過身來看了一眼劉墨林:「我後面和皇上說的話,劉墨林你聽了可不許外傳!」

雍正冷冷地說:「你別擔心,劉墨林不是笨人,他不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。」

允祥嚴肅地說:「皇上,范時捷告訴我說,年羹堯做事有點出格,皇上不可不防。」

「哦,年羹堯的事,剛才范時捷在這裡也說了。對年羹堯,朕以為應當這樣看:他受命擔任大將軍,節制陝西、甘肅、山西、四川和青海五省大軍,他身上壓力很重啊!作為大將軍,他當然要有八面威風,有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』的權力,也理應有殺伐專斷之權,這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閒話。人無完人嘛,朕只取他的大節,取他為朕建立的大功。不然,讓外面的臣子們個個都變成謹小慎微的好好先生,還能幹得成大事嗎?劉墨林,你去寶親王那裡傳旨,朕明日送你們出午門;七十歲以下的老親王貝勒,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員,送你們到潞河驛,你們也就在那裡設酒辭京。朕還有手詔讓你們帶給年羹堯,就這些,你去吧!」

劉墨林叩頭領旨走了,養心殿裡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。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來回踱著步子,他那緊蹙的眉頭,他那含著冷竣笑容的臉龐,他那時而沉思、時而又凝望著殿頂的眼光,都似乎是在預示著某種不可知的事情。允祥輕聲地,但卻關切地問:「皇上,您好像是有什麼心事。」

「是啊,是啊。十三弟,別看眼下朝局穩定,風平浪靜的,可朕的心底卻是這樣亂,這樣空落落的,又這樣的茫無頭緒。朕就要外出巡視去了,心裡不踏實,可怎麼好呢?你看,弘時他,他能靠得住嗎?」

允祥想了一下說:「萬歲,據臣看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隆科多掌握著京城防務;我和八哥照看著政務;萬一有什麼我們料理不開的,還可以到暢春園去請教方先生。再說,皇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,又不是走了多遠。發個加緊文書,兩天就是一個來回,還能有多大的事呢?」

雍正對允祥的話不置可否,卻鄭重其事地說:「十三弟,朕現在什麼也不想多說,可有一句話得囑咐你:你給朕看好了豐台大營!」

雍正的話說得這麼突然,又這麼令人心驚,使允祥一愣。他細心地在心裡品著,過了好大一會幾才回答說:「是!臣一定要看好豐台大營。畢力塔跟著臣已經好多年了,大營裡上上下下的人,有一多半是皇上親自選拔上來的。皇上,您儘管放心地去吧。」

「不,朕不能放心!」雍正的眼睛正視著遠方,好像要把這宮牆看穿似的,「你告訴馬齊,叫他在朕出行期間,搬到暢春園去住。那裡離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,有了事,你們也可以就近商量。你知道嗎?隆科多並沒有安分,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時他們弟兄三個的玉碟?」

「啊!?」允祥幾乎被驚呆了!玉碟是歷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、最機密、最要緊的檔案,那上邊記載著皇子降生的日期、生辰八字、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內容。隆科多取走它要幹什麼呢?他除了用玉牒裡的內容來行妖法害人,還能有什麼用處呢?

雍正沒有看允祥的神色,卻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:「太后薨逝的那天,他還跑到軍機處去,索要調兵的符信勘合,這又是為的什麼?啊,對了,十三弟,你從這裡出去時,一定要記著,戰爭已經結束,軍事已了,軍機處的調兵勘合要立即封掉!」

允祥從皇上的話音裡聽出,事情竟然會這麼嚴重,他的心沉下去了。連想到大後薨逝時,那讓人目眩神迷的重重關防,又想到雍正剛才在說這話時的神氣,他只覺得有點心裡發怵。他一字一板地說:「是,臣弟一會兒就辦這件事。皇上剛才說到隆科多,他——他可是宣佈聖祖遺詔的人哪——他怎麼能辦出這種事呢?難道——」他本來想說,難道連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嗎?話到嘴邊,他又嚥了回去。他知道雍正皇帝聽了這話會不受用的。

可是,敏感的雍正又怎能聽不出允祥這話外之音?他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允祥說:「朕現在只是在防人,並不打算害人,你不要胡亂猜疑。但你必須明白,朕的江山,已經到了十字路口了!」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尖刻,使允祥吃了一驚。但雍正並沒有停下來,還在侃侃而談:「這件事,只有朕自己心裡最清楚,也只有朕才能說得明白。朕自登基以來所做的一切事情,都是在自找災禍。你數數吧,朕逼著官員們償還欠債;朕下旨改變雍正錢的銅鉛比例;李衛和田文鏡他們還遵照朕的旨意,在丈量土地,取消人頭稅,試行官紳一體納糧——朕已經把天下的官員、豪紳地主和他們的後台全都得罪了!現在裡裡外外,隱患重重。人們都在盼著年羹堯打得一塌糊塗。敗得丟盔卸甲,這樣,他們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鐵帽子王爺進京,用這些人的勢力,來逼朕交出皇權!十三弟,你知道這事的份量嗎?朕這個皇帝當得太難了,難到連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!年羹堯心懷異志,朕不是不知道:有許多人向朕奏本揭發他,朕也不是不清楚,剛才不還來了個范時捷嘛。可是,朕現在能拿掉年羹堯嗎?不,不能!朕不但不敢動他,還得像親人一樣的哄他、騙他,給他封官晉爵,給他榮寵權位,讓他繼續為非作歹,繼續玩他的把戲!方苞老先生見事精明,他有一句話說得好,哪怕年羹堯是個十惡不赦的、天字第一號的混帳王八蛋,朕現在也不能動他!」

允祥聽雍正說到這裡,不由得笑了:「哦,臣弟原來不知道,當皇上還有這麼多的彎彎繞。怪不得外邊有人說——」說到這裡,他突然覺得自己失言了,便連忙停了下來,張著大口,不知如何才好。

雍正逼近允祥身邊,咬著細牙說:「怎麼,你想說假話嗎?那你就給朕出去!」

允祥慌了,他嚥了一口唾沫說:「說您——是個殺富濟貧的——強盜皇帝,還說臣弟是在『為虎作倀』。」

「說得好!」雍正大聲稱讚,「朕就是這樣的心思,這樣的行徑,這樣的天地間第一的鐵錚錚的漢子!不過,他們說你是『為虎作倀』,卻未免小看了朕。朕怎麼會是虎呢?朕是大清皇帝,是真龍天子,所以你應該是『為龍作倀』!」雍正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,細牙咬得吱吱作響。忽然,他又昂首向天,長嘆一聲說:「唉!朕何嘗不想過平安的日子,又何嘗不想和兄弟們和和睦睦地相處?大家都相安無事,朕豈不是更快活些?十三弟,你讀過不少書,孟子說『民為貴』這話你也許不曾忘記,什麼是民為貴?說到底,就是提醒當權者,不要把百姓惹翻了!看看吧,如今積弊如山的朝政,與平民百姓有什麼關係?不都是那些貪官污吏、豪紳地主造成的嗎?他們哪裡是在幫助朝廷治理百姓?他們是在『替朝廷』激起民變,而民變一起,朝廷就將分崩瓦解!所以歷代有識之士都說:防民之變,甚於防川!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!」他略一停頓又說,「秦始皇統一六合,掃平天下之時,何等英雄?可是,陳勝吳廣兩個高梁花子振臂一呼,就把他那號稱鐵桶一般的江山,攪了個稀里嘩啦!史鑒可訓哪,我的好兄弟!」

允祥聽皇上說得這麼可怕,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。他仔細一想,又笑著說:「皇上,您為臣弟描述的這圖景太嚇人了。不過據臣弟想,吏治昏亂,眼下還只是文恬武嬉罷了。本朝並無苛政,而且深仁厚澤。說到底,與秦二世時畢竟是完全不同的。皇上,您也不必太過擔心了。」

「這話朕並非不知,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這樣想、這樣做。所以你的話,也只能算是個『有理的混帳話』罷了。」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:「你替朕記著:台灣的黃立本和貴州的楊名時,今年都幹得很好。這兩省沒有虧空,自給自足,還多少有那麼點兒富裕。明天叫上書房明發詔旨,黃、楊二人各升賞兩級,以資獎勵。」

「扎!」

「你替朕看好這個家!」

「扎!」

「立刻到粘竿處,點四十名武藝高強的護衛,隨朕出京。」

「扎!」

「告訴他們,要立刻打點行裝,準備出發。」雍正詭秘地一笑,「這事朕只告訴了你一人,回頭你再去知會方先生,朕今夜就要離京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2 PM

第四十四回 飲鴆止渴巡撫無奈 怒逐智囊文鏡失策

「啊!?不是說後天——您這樣匆忙,連大駕也來不及準備呀。」

「告訴你,朕這次出行,是微服前往。那個『大駕』,朕才不去坐哪!坐到裡面,除了聽一些阿談奉承的話之外,還能有什麼呢?大駕是空的,它先去五台山,再去泰山,最後去河南,朕就在那裡乘『大駕』回京。你聽清楚了嗎?」

「扎。臣弟明白!」

田文鏡真是交上了好運,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,連升三級,當上了河南巡撫。原來他的頂頭上司們,現在都成了他的部僚,鬧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們見面。更讓田文鏡頭疼的,是開封城外躺著的這一條千年黃河,它利害兼備,禍福並存。康熙二十六年,黃水破堤,開封城外水深三丈,城內也有丈餘,大水一來,誰也端不起架子了,無論官紳百姓,也無論身份貴賤,全都露宿在城頭,等待救援。那一年,連淹帶凍,加上水災過去之後爆發的瘟疫,城裡城外,死了七、八千人!康熙一道聖旨頒下,巡撫發往軍前效力,知府則賜了自盡。眼看就到了桃花汛,田文鏡就在這時接任河南巡撫,他心裡的緊張是一言難盡的,他就是有一肚子的抱負,要改革舊的賦稅制度,要清冤獄,要刷新吏治,甚至要成為一個朝野爭誇的名巡撫,現在也都得往後放放。他得想辦法不讓河堤決口,他得想法保住這一方生靈。剛剛接到皇上的朱批,那上面雖然沒有明說,可是,口氣裡似乎透出,皇上將要來河南視察。田文鏡就更是不安,更是要把黃河的事當作第一要務。

現在田文鏡當了巡撫,身邊的人也多了,光是師爺,他就請了四位。這四位都是有名的紹興師爺,兩個管刑名,兩個管錢糧,每人每年三百兩束修。這還不算那位鄔思道,鄔先生。他只管為自己起草奏折,可他要的銀子卻是每年五千兩。田文鏡升任巡撫,他的身價跟著上漲,一年就是八千兩,一人就頂別人的二十多倍!別說其他的師爺看不慣,想不通,就連田文鏡自己,只要想起這事來,也是一腦門子的火。可偏偏這個鄔思道又是李衛薦給他的,這李衛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,在怡親王十三爺那裡更是吃得開,田文鏡不敢得罪李衛,他知道李衛這小子不大好惹;再加上這個鄔思道替他田某寫的奏折,上一本准一本,隔三差五的還能讓皇上給來條朱批,批語上寫的也都是勉勵的話。要不是這樣,田文鏡早就想找鄔思道一個差錯,打發這個每日只知醇酒婦人的鄔瘸子走路了。

眼下,田文鏡顧不上鄔思道,他得趕快想法子弄錢,弄了錢就趕快用到河工上。這天兒已到了五月,去年冬天甘陝雪大,今春黃河的桃花汛就來得早,黃水一來可不是鬧著玩的。所以田文鏡下了他就任巡撫以來的第一道手令,要藩司衙門馬上撥出一百萬兩銀子來,徵用民工,加固河堤。那知,藩司衙門卻老老實實地頂了回來。說河南藩庫共存有銀子三百九十萬兩,其中,一百萬交付軍用;五十萬交山東救災;一百三十萬給李衛購買漕糧。滿打滿算,還剩下三十九萬兩,現在暫交巡撫衙門使用。待大軍凱旋時,所需用銀,望田大人妥善安排。這就是說,年羹堯回京所要的錢,要他田文鏡自行籌措。那回稟折子寫得頭頭是道,還特別註明了,這都是奉了廉親王和怡親王的命令行事的。言下之意是,你田大人要是不同意,你就去找他們二位王爺商量。

田文鏡一見這回文,氣得直打哆嗦。可氣也不行啊,藩司衙門和巡撫衙門雖是上下級,實際上卻只差半級,田文鏡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。再說這位通政使,還是八王爺跟前的紅人車銘。論根基,論資歷都比田文鏡高。田文鏡越級上爬,一下子就升了上來,人家也根本沒把他這個巡撫看在眼裡。田文鏡左思右想沒有辦法,只好把幾位師爺請來共同商量。

「各位,這事既然已到眉睫,我們得趕快想法子,不能再拖了。」田文鏡先開口說話了,「今年桃花汛未來的時候,蘭考就淹得一塌糊塗,前任的巡撫為此還吃了掛落,桃花汛的水量更大,萬歲爺還要在這時視察河防。我個人前途事小,萬一聖駕出了事,就是把我剁成泥,也難向天下交代。請幾位老先生暢敘己見,有什麼好法子,就說出來,大家集思廣議嘛。」

田文鏡說得很誠摯,也很懇切,他的話感動了幾位師爺。他們看看這位東翁,也真是讓人可憐。這些日子以來,他白天視察河工,回來還要到處張羅籌錢的事,累得他又黑又瘦,平日多神氣的一個人哪,如今嘴唇乾裂,面目枯黃,眼窩塌陷,神精呆滯,好像一坐下就會躺倒不醒似的。田文鏡的這四位師爺,管刑名的兩個,一個叫畢鎮遠,一個叫姚捷;管錢糧的二位,則分別是張雲程和吳鳳閣。四個人裡頭,除了姚捷年紀不足四十外,其餘都已是年過五旬的老油子了。今天說的是河工,是花錢事,錢糧師爺就理所當然的要先說話。張雲程說:「東翁,河道上的汪觀察,昨兒個和我們商量了半天,這三十九萬兩銀子,得先從省城到廣武這一帶,用草包把大堤加固了,這樣,錢足夠用且不說,上游就不會出事。皇上要來,當然要住在開封,只要開封不出事,就沒您的麻煩,下游就不必管了,反正那裡年年發水,也年年潰堤,這點錢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。皇上來時,東翁向皇上奏明這裡面的難處,也可趁機再向皇上要點錢。您接的就是這麼個爛攤子嘛,皇上是不會怪罪您的。」

吳鳳閣卻不同意張雲程的看法,他說:「雲程兄,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勢呀!皇上把東翁簡拔到這樣高的位置上,你知道有多少人氣得眼中冒火?無論上游下游,只要有一處決堤,那彈劾的奏章,就會像雪片似的飛進大內,河南的布政使、按察使還有下游的府道官員們,全會一窩蜂地出來說話。所以咱們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,讓這個桃花汛平安過去!可要想平安度汛,沒有一百五十萬銀子,是辦不下來的。」

刑名師爺畢鎮遠出來說話了:「哎,二位這話說得太嚇人了,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萬呢?年大將軍的仗已經打完,所謂的一百萬『軍用』銀子,不過是難為田大人的一個藉口罷了。就是大軍回京時,我看也用不了那麼多銀子。三千軍馬,花上個三五萬兩不就足夠了?買漕糧,更是胡扯!試問:是壓根不讓黃水氾濫好,還是買糧來救災好?所以依我看,不能給他們開這個口子,得駁回去,駁得他們無話可說!咱們田大人剛接下巡撫的這副挑子,難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負責嗎?」

姚捷卻又是另一種看法:「你們說得輕巧,藩司的咨文就是那麼好駁的?你應該知道,你駁的不是別人,是廉親王和怡親王!別說是他們二位了,就是上書房那群相爺,你敢得罪嗎?」

田文鏡聽他們說得都有道理,也都說得無可非議,他拿不定主意了,思量了好大一會兒才又問姚捷:「你的意思是不能駁,可我們手裡又確實沒錢,這要怎麼辦才好呢?」

姚捷「嘩」地把手中折扇打開,一邊輕輕地搖著一邊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來:「借!」

田文鏡精神一振:「向誰借?」

「臬司衙門!」他看田文鏡瞪著不解的眼光看他,便不緊不慢地說道:「中丞,藩司的主意,我們不能打,打也打不動;國庫的銀子我們不能借,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諱;可是,臬司卻有的是錢,他們還正願意借給咱們用。昨天,我在臬司衙門裡和幾位師爺聊天,說起了中丞的難處。他們中那位叫張球的馬上就掏出了十萬兩銀票,幾個師爺一湊,立馬就是五十萬。」說著從靴頁子裡拿出一疊銀票來遞給田文鏡,「田大人,您瞧!」

田文鏡接過來一看,好傢伙,全都見票即付的龍頭銀票。有三千五千的,也有三萬五萬的,看著這些銀子,田文鏡不知說什麼才好。姚捷在一旁說:「大人,張球他們還有話呢,說是,眼看黃水將到,一發水,什麼都沒有了。他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,不肯當這個守財奴,也不想把它泡到水裡。所以就獻出來,用到河工上。大人,您不能駁了他們的面子,冷了他們的好心哪!」

田文鏡起身向姚捷一躬:「哎呀,這可真是難為你了。這個張球,仗義疏財,急公急忠,真是位了不起的人。我要讓鄔先生寫封奏折,請聖上表彰他!」

姚捷又神密地說:「大人,臬司衙門裡確實有錢。您要能屈尊去一趟臬司,見見胡期恆胡大人,金口一開,弄它個三五十萬,又算得了什麼!」

田文鏡來了精神,他是個急性子,說走就走:「對,姚師爺你說得對。我馬上就去見胡期恆,順便也謝謝那裡的幾位師爺。」

田文鏡剛走,幾位師爺可就在這裡說開了。有誇的,有讚的,有嘲諷的,也有發牢騷的,那個看來像棺材瓤子似的吳鳳閣冷笑一聲說:「姚老弟,你剛才給東翁的銀子裡,只掏了左邊的靴頁子。我斷定,右邊還有哪!怎樣,見面有份,拿出來兄弟們分享了如何?」

姚捷大吃一驚,「吳老先生,你說的這是什麼話,晚生聽不懂。」

吳鳳閣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說:「老弟,咱們紹興師爺裡,分著刑名和錢糧兩派,各派都有祖傳的秘訣。我卻與大家不同,先父是錢糧師爺,而叔叔又是刑名師爺,所以我就兼挑了兩門學問。臬司衙門管的是拿賊捕盜、牢獄和斷刑,他們發的是黑心財。張球此人我也略知一、二,別的不說,就是歸德府那個案子,他吃了原告吃被告,弄得兩頭都家破人亡。別說是出十萬了,你現在告訴他說,田大人要具本參他,要他拿出五十萬來給自己贖罪。我敢打保票,他不顛顛兒地跑來,你挖了我的眼睛!」

姚捷不言聲了,他順從地在左靴頁子裡又拿出一疊銀票來說:「吳老,我佩服您!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這裡還有五萬兩,咱們幾個分了吧。」

畢鎮遠笑笑說:「小心,那上邊有血!」

張雲程卻說:「管他呢?我們不過是發點外財,有什麼了不起的?哪個衙門的師爺又不這樣幹呢?就這樣,我們還比不上那個瘸子呢。」

老到的吳鳳閣又說:「不說他,我們不和他比。田大人眼下只知報效皇上,他說什麼就是什麼。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,那可就看咱們的了。」

話沒落音,聽外邊一陣枴杖敲打地面的聲音傳來。他們知道鄔思道來了,便連忙住口,姚捷還特意迎了上去笑著說:「鄔先生,你滿面紅光,這是又到哪裡吃酒了?」

鄔思道確實是吃酒去了,而且不只是去了一處。他近來事情不多,心情又好,連日來遊山玩水,吃酒取樂的,保養得光采照人。一進門就說:「哎?東翁不是要議事的嘛,他怎麼又走了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4 PM

第四十五回 雷鳴電閃金蛇狂舞 水急浪湧真龍現身

畢鎮遠見其他的師爺們臉上不痛快,便主動上前說:「啊,我們剛才議了一陣子河工,現在東翁去見臬司胡大人借錢去了。」

鄔思道也不多言,拉過一張躺椅靠著說:「哦,那我就在這裡等他吧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就閉上了眼睛。

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田文鏡回來了。他累得七死八活的,心情看來也不好。進門瞧見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鄔思道,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。鄔思道見他進來,也起身招呼,「啊,大人回來了,不知您這一去借到了多少銀子?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,這桃花汛來勢不善哪!」

田文鏡頭不是頭,臉不是臉地說:「在下為河工的事,忙了幾個月了,要是現在才想起來,早就誤了大事了。還算不錯,借到了九十多萬,今年可以湊和著過去了。」

鄔思道何等聰明,他早就聽出了田文鏡的不滿。他權作不知,冷冷地問:「明年呢?」

田文鏡見他竟然如此倨傲,差點就要發火了。可他還是忍了一下說:「我剛剛到任,能顧住今年就算不錯了,誰知道明年又將如何呢?」

「不,你不能這樣想,更不能這樣做!」鄔思道寸步不讓地說,「恕我直言。前幾任巡撫聖眷不在你之下,卻一個連著一個地栽了觔斗,說到底就是因為這條河。你是因為在諾敏的案子裡佔了理,才有今天的,我說句老實話,這條河你治不好,就是有千條善政,也別想在這裡平安當官!」

田文鏡的火又上來了,心想你不就是因教我「封藩庫」才有今天的嗎?你能在本大人面前賣弄的還有什麼?他忍了忍說:「那依您鄔先生的高見,在下應該怎麼辦才對呢?」

鄔思道並不計較田文鏡的譏諷,他平靜地說:「河道是設著道台的,治河是他的專差,何用東翁操這麼大的心?又何用您來越俎代庖?你只需從藩庫裡撥出銀子就行了。發出憲命,讓他們按當年靳輔和陳璜的辦法,定要分段包幹,力求根治。似這樣年年用草包堵水,不是治本的法子。」

「先生說得容易,可你知不知道,藩庫裡能用的銀子只有三十九萬兩?」

鄔思道一笑:「事在人為嘛。車銘此人我是知道的,你只要如實地向皇上奏明,錢,他是會拿出來的。」

田文鏡眼睛裡幾乎要冒火了:「好教鄔先生得知,奏本我早已拜發了,你鄔先生最近太忙,串館子聽戲,踏青郊遊,還要作詩會文,吃酒高歌,所以沒敢勞動您的大駕。我也可以告訴你,沒動藩庫裡的一文,這錢嘛,我已經到手了。明年自有明年的辦法、更用不著您先生操心。」

鄔思道還是不生氣,他平靜地問:「請問,你這錢是從哪裡得到的?」

「本大人親自出馬,借的。」

「從哪裡借來?」

「臬司衙門!」

鄔思道突然爆發一聲長笑:「哈哈哈哈——」

看著這個狂傲書生竟敢如此放肆,田文鏡忍無可忍了,他把書案用力一拍,勃然作色說道:「你狂的什麼?別以為李衛在我這裡薦了你,我就不敢動你!李衛是兩江總督,可他並不是我田某這河南巡撫的上司!從即日起,你要願意在我這裡做事,就要懂得事上以禮,就得和他們幾個師爺一樣,每年領取三百兩銀子的束修。我這裡池子太淺,而且我是個窮官,今生也不打算當富官。別說一年八千、五千、連三千也是沒有的!」

鄔思道的笑聲戛然而止,他上下端量了一下田文鏡,冷笑一聲說:「好,說得好!看來養活我一個殘疾人,著實讓大人為難了。您是清官,這不錯,難道我就是個贓師爺嗎?三千也好,五千八千也好,既然你出不起,我一個子也不要總該行了吧。話已說到這份上,我立馬就走。不過,在臨走之前,還請你聽我一句忠言:可疑之錢不能收,得之易時失也易!」說完,他架著雙拐,頭也不回地去了。

田文鏡看著他走去的背影大叫一聲:「多謝你的關照。你放心,沒有你,天塌不下來!」

可大話好說,鄔思道走遠以後,田文鏡卻越想心裡越不踏實。心想,得罪了鄔思道不要緊,可他的身後,有李衛;而李衛的身後,又站著皇上,自己這樣做,會不會惹來麻煩呢?

不管怎麼說,田文鏡,田大人心裡總算踏實了。沒了這個傲慢無理的鄔瘸子,又得了百十萬兩銀子,他想幹什麼,還不都是一句話嗎?這些天來,他也真忙。河防工程全面開工了,各地州縣官吏奉了巡撫大人的憲令,不分大小,一齊出動,親自上陣督率。蒲包、草袋、沙包全都用上了,甚至百姓家裡的草蓆也都拿來,全部充沙填上,堵塞潰堤。田文鏡更是不分晝夜地幹,又要巡視河工,又要接見官吏,忙得頭昏腦漲,腿腳浮腫。眼看著即將大功告成的河道,邸報傳來,說皇上的車駕還在山東,而年羹堯帶的三千軍馬尚在西安,他總算可以鬆口氣了。

這天,他在花廳設宴,想犒勞一下四位師爺。可是,剛端上酒杯,門上就送了一封信來。他伸手接過剛一過眼就笑了,原來那信皮上就寫了別字。仔細一看竟是李衛寄來的:

面呈田中成(丞)文鏡老兄

李衛拜書。

打開信皮,裡邊寫得更是亂七、八糟,文理不通,而且全是大白話:

文鏡兄,你的信我看過了。鄔思道並沒有到我這裡來。不過,你和他生分了,那就必定是你的不是。你就是在(再)有不是,我也不會怪最(罪)你。你說得最(罪)了我,那全是扯蛋。等我找著鄔先生了,我在(再)給他找個好差使。你為了八千兩銀子就不要他,也真是小家子氣了。你知(只)管把心放到狗肚子裡好了,我是不會生氣的。

李衛頓首百拜萬福萬安!

田文鏡捧著這信看了好大半天,心裡又氣又可笑,不知怎麼說才好了。看著看著,他竟然睡著了。

突然,天邊響起了一聲悶雷,把正在做著夢的田文鏡驚醒了。他揉揉眼睛,坐起身來,看看怡親王賞給他的懷錶,原來正是丑時正刻。細看外面時,只見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,大風把樹葉刮得嘩嘩搖落。夜幕中,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,震得這座書房都籟籟發抖。這雷鳴,就像一把鐵錘砸破了扣在蒼茫大地上的大鍋上,驚得田文鏡渾身激凌凌地一顫!他連忙爬起身來,快步走出書房。一股帶著濕潮氣味的冷風,撲面而來,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,也吹散了他的睡意。一個戈什哈見他出來,急忙上前說道:「大人,起風了,您小心著了涼!」

田文鏡此刻哪還顧得上這些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黑沉沉的天穹,聽著那像車輪輾過石橋般的滾滾雷聲。閃電時而在雲層間劃過,留下一串金色的尾巴;時而又如一條不肯馴服的長龍,翻騰跳躍在濃霧密雲之中。它正狂怒地肆虐著這塊風雨飄搖的大地,震撼著城內城外幾十萬人的心靈。田文鏡再不猶豫,厲聲對身邊的人說,「快,給我預備馬匹,預備油衣!傳閤府人丁,隨我上堤!」

此刻,呼天嘯地的傾盆大雨,已經籠罩了巡撫衙門。人們的奔跑聲,叫喊聲,此起彼伏,喧鬧異常。田文鏡一邊穿衣,一邊下達著指令:「去,通知開封府衙,叫他們立刻到所有的街道巡查一遍,遇有房子不牢靠的,要即刻遷出居民。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許關門,準備接待百姓!」

「扎!」

「照會開封所有旗營、綠營軍兵和全城十七歲以上的男丁,全部上城,劃分區段,守護城牆!」

「扎!」

「照會開封知府馬家化和城門領,一定要守好開封城。就是大堤潰了,開封城內也滴水不能進城!不然,就是皇上不來治罪,我也要請出王命旗來先斬了他們!」

「扎!」

雨下得如同瓢潑,雨聲中,只聽黃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,一陣陣地傳進城裡,這雨聲,這水情,是那樣的急促,那樣的逼人。田文鏡翻身上馬,在大雨滂沱中衝了出去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5 PM

第四十六回 送瘟神送走真神仙 哭奇冤哭出解冤人

河堤終於在望了,看得見一盞透著暗黃色光芒的油燈,在雨幕中搖搖曳曳,忽明忽暗地閃爍著。田文鏡漫步走過大堤,見各處都平安無事,他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了。他走進那亮著燈光的地方,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門設在大堤上躲風避雨的小棚子,卻見只有幾個民工在這裡休息。他抖抖身上已經濕透了的油衣問:「怎麼?就你們幾個在這裡?河道的官員為什麼沒來?」

他問的是現任河道道台汪家奇。這時,一個滿身水濕的人走過來說:「啟稟巡撫大人,我們汪道台剛才派人送了信來,說他們家住在包府坑,那裡地勢太低,怕要進水,他正帶著全家搬東西,待會兒雨下小了,也許他就會來了。」說著,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來。

田文鏡勃然大怒,「啪」地把茶杯摔了個粉碎,他獰笑著說: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喝水!」他站在那裡也不肯坐下,停了一會兒,他突然問,「你叫什麼名字,也是這裡的民工嗎?」

巡撫大人突然發了這麼大的火,可把棚子裡面的人嚇壞了。幾個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對,連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。只有剛才遞茶這位沒來及跑,他低聲下氣地說:「回巡撫大人,小的武明,不是民工,而是這河泊所的管事。」

田文鏡一字一板地說:「記著,我這就發出憲牌,從現在起,由你暫署河道衙門的差使!」

武明嚇了一跳,他連連叩頭說:「中丞爺,這可使不得呀!小的這個河泊所管事,是八品,離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著好幾級呢!再說,汪觀察他——」

「以後這裡不再有什麼汪觀察、汪道台了。八品也好,四品也罷,都是要人做的官,不是人,他就不能當這個官!」田文鏡轉過身來,對跟著他的戈什哈吩咐一聲,「明天你進城去找著這位汪觀察,告訴他,要他好好地看家,連鞋也用不著濕。叫他穩穩地坐在家中聽參吧!」

遠處似有人聲,還有八盞彩繪的玻璃風燈走了過來。田文鏡以為是那個汪道台來了,心想,你來得正好,省得我再叫你了。皇上對下邊辦事的人,從來都是說升就升,說貶就貶的,我這一手就是跟著皇上學的。

可是,他剛一抬頭,就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了進來,緊跟其後的又是兩個不男不女的人。田文鏡還沒緩過神來呢,又有一個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,來到了他的面前。這人他似乎在哪裡見過,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。

就在田文鏡瞇著眼看的這功夫,站在他面前的人說話了:「怎麼,你當了巡撫眼睛裡就沒有朕了嗎?」

「啊?!」田文鏡覺得眼前一亮,「萬歲——臣田文鏡——恭叩皇上金安!請萬歲恕臣——」他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。

雍正笑笑坐在一個小凳子上,饒有興趣地看著驚慌失措的田文鏡,又回頭向外邊喊了一聲:「廷玉,你也進來吧,你的身子骨弱,比不得德楞泰和張五哥他們。哎,這位是誰呀,朕進來之前,聽你們說得挺熱乎嘛。」

武明剛剛還和田大人說話,一轉眼間,棚子裡又來了皇帝,可真把他嚇壞了。其實,這個皇帝他已經見過多次了。這幾天,老見他帶上兩三個人,到這裡來轉悠,時不時地還能和他說上幾句話。武明以為,他不過是開封城裡哪家財主的闊公子、闊老爺、到河堤上來看熱鬧的罷了,誰能想到,這個人竟然是皇帝呢?直到雍正問到他臉前,他才結結巴巴地說:「奴才叫武明。您就是萬歲爺?這可是從天上下來的真龍啊!萬歲爺您也太辛苦了——這麼大的雨,您怎麼會到這兒來呢——奴才不認識您,奴才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——」

雍正哈哈大笑,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:「好好好,說得真好——哈哈哈哈。哎,你是這裡管棚子的吧,能不能給我們弄點吃的來,盡一盡你的地主之誼嘛!」

武明連忙說:「能,怎麼不能呢——不過,這裡離城太遠,就怕萬歲爺等不及——」

「哎?誰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?你平常不吃飯嗎?這裡有什麼,你隨便弄點就成,最少也能給我們做點熱湯吧。」

武明跑著出去了,雍正又說:「廷玉,你也坐下,田文鏡你起來說話。」

田文鏡站起身來,卻一眼瞄見張廷玉和平日大不一樣了。往常見到這位宰相時,他總是那麼修潔,那麼端莊,可今日渾身精濕不說,就連鞋子也全都泡透了,一坐下,地下馬上就汪了一灘水。他心中正在詫異,雍正笑著說話了:「你不要再看了。張廷玉是淋著雨步行來到這裡的;朕是張五哥背著過來的;而你這位巡撫大人,大概與我們全不相同,你是騎馬來的吧?所謂的君臣分際,其實不過如此。這就是老百姓們說的,人和人不一樣嘛。」

田文鏡聽皇上說到這裡,突然靈醒了過來。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責任,他爬起身來一躬說道:「不行!皇上不能在這裡了。您聽,外面風狂雨驟,雷電交加。請皇上和張大人立刻回城,由臣在這裡守夜——」

張廷玉剛進來時,由於被河風吹得渾身幾乎凍僵了,直到現在才暖和過來,看田文鏡這緊張的樣子,他笑了:「田中丞,你不要怕。河堤下就泊著皇上的御舟,洛陽的三十艘官艦也在這裡護航保駕。你怕的什麼呢?是不是你這個大堤不結實?我告訴你,開封城裡也未必有這裡更安全。」

雍正接過話頭說:「田文鏡,朕看,你自己心裡就對這河堤不放心。你請朕進城,不就正好說明了,你自己就懷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嗎?」

田文鏡慌了:「萬歲——要是這樣說,臣可無言上對主子了——臣只不過為了預防萬一——」

雍正站起身來說:「唉,難為你還有這樣的心思。可是,你應該知道,朕要的不是『萬一』,而是『萬全』!你沒有治過河,也不知道這條河的厲害。你這裡下雨,淹的卻是下游啊!告訴你,朕來開封已經六天了,就住在與你相隔幾步之遙的老城隍廟裡。朕看到,你自上任以來,沒吃過一頓安生飯,沒睡過一個囫圇覺,朕知道你是個好官,是個清官,你辦差盡心盡意,朕也全都知道。」田文鏡聽到這裡,心裡一熱,剛要遜謝,卻被雍正止住了,「但朕還是要說你。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,另一半卻用來對付朕。你想得最多的,恐怕還是怎樣討朕的歡心。想千方百計地保住今年大河不決堤,想讓別的督撫們挑不出你的一點毛病。朕說的是嗎?」

雍正這話說得可真夠尖刻的了,果然是句句誅心,針針見血。田文鏡就是想辯,也說不出口來。但他想想自己的難處,卻又不甘心受到這樣的責備:「——萬歲教訓得是。臣不過是想,能保住今年不決堤,就能爭得秋季一個好收成,這樣,明年治河就有銀子了。說實話,臣現在缺的就是銀子——」他趁機把籌款的難處說了一遍,卻沒敢說出向臬司借錢的事。到現在他才突然想到,這筆錢來得太容易了,說不定自己要被砸在裡頭;也是到現在他才明白,鄔思道臨走時說「可疑之利不可收,得之易時失之易」那句話,也許有點道理。

雍正聽了田文鏡的話,卻看著張廷玉笑了:「廷玉,你聽見了嗎?朕決心清理虧空,看來竟要落個守財奴的名聲了。」

張廷玉正色說:「田文鏡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治河是件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,戶部也有這項開支,你有難處應該早點向戶部申明的嘛。或者具折奏明,或者去找上書房都行。這麼大的事憑你一人、一省之力,是不可能辦好的呀!」

田文鏡嚥了口唾沫:「張大人說得是。其實下官一上任,就連著給廉親王上了兩個稟貼,請他關照戶部。也許是我上得晚了,也許是八爺事忙還來不及處置。可汛期將到,我這裡等不得呀。實在沒法,我才先從本省籌措一些。區區苦衷,還望皇上聖鑒。」

雍正卻不願把話題轉到允異身上,他略一思忖便說:「治黃就要從根上治,你要依照當年陳璜和靳輔那樣,從上游直到下游,一段一段地治理,不能頭疼醫頭,腳疼醫腳。要治表,更要治裡,表裡兼治,才能有成效。朕治過水,也遭過水難,還在水裡泡過兩天兩夜哪!朕看你修的這個堤,就是勉強能頂得過今年,它也頂不過明年。黃河洪峰下來的情景,大概你沒有見過。你這個堤,就像是個軟皮的雞蛋,一捅就全破了!朕敢斷言,就今晚下這點雨,蘭考那裡的大堤就會全部決口潰倒了的。」

雍正這番話和鄔思道說的竟然如出一轍,讓田文鏡大吃一驚。他現在有點後悔了,前幾天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火氣呢?不過,他多少還存著點僥倖,李衛大概還不至於向皇上報告這件事。鄔瘸子是李衛的老師,又不是皇上的老師,皇上哪能問到他呢。

正好,那個武明送吃的來了。瞧著他那滿頭大汗的樣子,又看看他端上來滿滿一桌豐盛的飯菜,還有兩條肥美鮮嫩的黃河鯉魚,皇上可真是高興了。他馬上就說:「好好好,真是難為你了,做得又快又好。武明,你去把這魚賞給外面的侍衛們。哎?有什麼熱湯沒有?」

武明走上前來說:「萬歲,您瞧這連天大雨的,黃河裡的水早就喝不得了。幸虧,我這裡接了點雨水,可是,還得用明礬澄澄再用啊。咱們這小地方,比不得皇宮,什麼像樣的東西也沒有。只有一道說湯是湯,說茶就是茶的,萬歲爺您嘗嘗,看合不合口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就著一個碩大的茶壺,倒出了一碗粘乎乎,熱騰騰的麵湯樣的東西,雙手捧著,呈在了皇上的面前。

張廷玉上前一步攔住了:「萬歲,這湯先賞給臣嘗嘗好嗎?」

雍正笑了:「哎,你也太過於謹慎了。這個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,難道還會有人來害朕?再說,張五哥他們又還能不去監廚?」

說著,他端著湯碗就喝了一口,而且立即就大聲誇讚:「好香啊!朕還從來沒喝過這樣的好湯呢!武明,你過來,對朕說說,這叫什麼湯?」

武明笑了:「萬歲,這是我們這裡武涉縣的特產,叫做油茶。我們這些幹活的人,累了,渴了,乏了,餓了,吃的全是這個,不是什麼稀罕物。」

雍正剛端起碗來想喝,卻突然回過頭來問田文鏡:「鄔先生大安嗎?」

田文鏡心裡咯一下,心想:壞了!皇上怎麼會問到鄔瘸子了呢?聽皇上這口氣,這鄔思道還不是個凡人。要不,皇上說到他時,為什麼只稱先生而不說名字呢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6 PM

第四十七回 刁巡撫仗勢擺威風 真國士瀟灑出汴梁

田文鏡做夢也想不到,雍正皇帝會突然問起鄔思道來。嚇得他手一顫,正端著的油茶碗差點沒掉在地上。他壯著膽子看看雍正,皇上還等著他回話呢。他不敢欺騙皇上,只好吞吞吐吐地說:「回皇上,是——這樣,哦,鄔思——不,不,鄔先生,他被臣辭退了——」

「什麼,你說什麼?他被你辭退了?」雍正又問,「哦,一定是他作了讓你不滿意的事情。是上下搗鬼,或者是關說案子,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長了,干預了你的政務?」看著田文鏡那尬尷的樣子,雍正心裡早已明白,他還是故意地問著,「是不是你嫌他的文章寫得不好,以前你遞上去的奏折,不全是他起草的嗎?朕看著滿不錯嘛,怎麼你卻把他辭退了?」

對於鄔思道這個人,張廷玉早有耳聞,卻從未見過面。阿哥黨的人們中,關於這位神奇人物,更是議論紛紛,張廷玉也從來不去探究。這是他的人生哲學,也是他一貫奉行的做官準則。他向來主張光明正大,看人對事都從大處著眼,不贊成小人行徑,更不去做發人隱私的事。今天在這個黃水咆哮,濁浪濤天的小棚子裡,他生平第一次聽皇上說到「鄔先生」這三個字,多年來的猜測得到了證實,心中的疑團也解開了。但是,他卻不明白,這位鄔先生既然有這樣出色的才幹,為什麼不做官,而先在山西諾敏那裡,後來又到田文鏡衙門來,隱身屈就,當一名小小的幕僚?雍正皇上的這步棋到底是怎麼下的呢?

田文鏡卻從皇上問話的口氣裡,聽出了言外之意。他一邊思量著,一邊問答說:「鄔先生的文章當然是再好不過了,也從不做任何越權出格的事。只是,他本身有殘疾,許多事情不方便料理。再說,他要的錢也確實太多了些。他定打不饒地要臣每年給他八千銀子,這事臣沒法和別的師爺們說清、擺平。所以,臣只好禮送他還鄉,鄔先生自己也說,他情願如此——」

雍正好像並沒有生氣,只是淡淡地說:「鄔先生這樣好的師爺,別說八千,八萬也值!三年清知府,還十萬雪花銀呢!你用不起他,那就只好讓別人用了。哦,昨兒個李紱見了朕,還一個勁兒地叫苦,說他身邊缺人呢。不過,這事與朕無干,朕也是隨便問問,你用不著心裡不安。」

雍正說到這裡,突然停住了口不說了。可是,皇上越表明他「只是隨便問問」,田文鏡就越覺得不安。他前思後想,簡直是頭也大了,眼也暈了!皇帝老子親口下問鄔思道的起居、現況,而且張嘴合嘴都稱「先生」,而絕口不提姓名,這位「先生」;可真是駭人聽聞、身份貴重得沒人可比的「師爺」了!到了此時,田文鏡方才明白,那個文理不通的李衛,為什麼會寫了那封信來。李衛的信中有這樣兩句話:「你和他生分了,那必定是你的不是」,「你為了八千兩銀子,就不要他,也真是小家子氣」。現在事情已過,再回過頭去想想,鄔思道的所做所為,真是無可挑剔。他對自己這位超次選拔的官員,既不倨傲,又不巴結;既不在乎,又從不說三道四,自己交代給他的事,也沒有一件不是辦得漂漂亮亮。他不就是愛東跑西轉的嘛,表面上看,是醇酒婦人,遊山玩水,好像胸無大志似的,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,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麼「情報」?他的身後有這麼硬實的後台,他又怎能和那幾位師爺相提並論呢?田文鏡突然又聯想到,鄔思道原來就在諾敏的幕府裡,也是李衛推薦的,幹的也是文案上的事。可諾敏的一切醜行,一切陰謀,都幾乎沒有一件逃過這個瘸子的眼睛。田文鏡在山西遇上難題時,鄔思道只不過向他田某稍稍點撥了一下,那個「天下第一巡撫」,就被田文鏡打倒了。諾敏倒台後,鄔思道又來到他田文鏡這裡,還是李衛推薦的,也還是做著文案上的事,這又暗示著什麼呢?他還誠懇地對田文鏡說,諾敏倒台,不是誰的功勞,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。難道——他心亂如麻,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
張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,他在兩代皇帝身邊多年,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嗎?他看田文鏡驚了,就在旁邊慢聲慢氣地說:「文鏡啊,我要說你一句了,你見識不廣,知人不明啊。鄔先生不是凡品,他是位無雙國士!他身有殘疾,不便在朝做官,這才在下面幹些事情,榮養身子。依他的才能,八千兩已是十分廉潔的了。你請的那些師爺,明面上拿的雖然不多,可他們在背後收取了多少銀子,你知道嗎?我為相多年,這點情弊心裡清楚得很。你不要為這點小事,誤了自己的前程啊。」

雍正笑笑說:「咳,這本來就是一句閒話嘛,不說了,不說了。哎,武明,你這油茶是怎麼做的?能不能給朕抄個配方單子,朕帶回去,讓御膳房裡每天都給朕做了喝。」他回過頭來又叫,「哎,廷玉,田文鏡,你們都來喝呀,這油茶簡直是妙不可言!」

武明在一旁看著,想笑也不敢笑。他心想,皇上啊,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,就不會說這話了。

田文鏡有了機會,就又說起了黃河的事:「萬歲剛才說到根治黃河,定要依照聖祖爺時的規模,其實臣何嘗不想如此。只是從開封向東南,黃水歷年漫灌,舊有的水利設施早已蕩然無存。臣以為應當重設河道總督,重新統一規劃,才能逐年改觀。」

雍正冷笑一聲:「這還用得著你說?河道總督府就設在清江,只是沒有總督而已。你看看如今的吏治,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門的那些官員們,他們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黃河,而是白花花的銀子!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呢,任命個河道總督,還不等於是把錢都餵了他們!既然沒有靳輔、陳璜那樣的能人,朕寧可不要河道總督,也不能讓那些庸人來濫竿充數。所以朕暫時還不能設河道總督,而讓河道衙門吃著俸祿,領著錢糧,卻只管巡視。需要治理之處,由各省自籌銀子,分段治理,實在不夠時,朝廷再補貼一些,這樣只怕還會更好。」

田文鏡碰了釘子,卻又急於討好,想了想又說:「皇上,臣自到任以來,已經巡視過河南全境。豫東黃河故道上,現在十分蕭條,有的地方,方圓幾十里都不見人煙。臣在想,能不能從直隸、山東等地,遷一些百姓過來。一來不讓土地荒蕪,二來可用作治河的民工。聽說朝廷正在整頓旗務,要是派沒有差使的旗人來開荒種田,恐怕更要合算一些。」

「你這話簡直如同兒戲!」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鏡堵了回來,「你大概沒有讀過歷史,不知道王莽就是因為這樣幹才丟了天下的。黃河故道上千里荒原,你逼著人們背井離鄉地來到這裡,還美其名曰要他們墾荒。可是,他們吃喝什麼?住在哪裡?誰給他們耕牛?誰發給他們種子?你田文鏡是神仙,能變出莊園,變出場院來安置他們?你不懂就說不懂,不要裝懂。你以為旗人就是那麼好打發的?現在他們每月拿著月例銀子,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種田,尚且打著不走牽著倒退呢,你倒想讓他們到河南來墾荒?真是海外奇談!田文鏡啊,田文鏡,你可真會給朕出餿主意。算了吧,你規規矩矩地辦你的差,先把這裡的吏治弄好,能治平均賦,能讓百姓安居樂業,有了大樹,還怕別人不來你這裡乘涼?朕告訴你:不要瞎操別的閒心,先幹好自己的事,才是正理。務外非君子,守中是丈夫。這就是朕送給你的兩句話,要換個人,朕還懶得和他說這些呢?」雍正說得口渴,自己端起碗來,喝了一口油茶,又順手指指邊上的另一碗說,「你怎麼不喝,嫌這油茶不對口味還是怎麼的?」

田文鏡現在如墮五里霧中,連手腳都不知怎樣放才好了,自己冒雨出來巡河,本是自討苦吃,可偏偏被皇上看見,一見面就先表彰了他,他也覺得「討好」討到了正地方,實在是求之不得、千載難逢的榮寵;可要說今天幸運呢?自己說什麼皇上就駁什麼,批得他狗血淋頭,批完了,訓完了,又蒙皇上賞賜油茶喝!唉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?看來,什麼也不怪,只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。他不敢再說話了,也不敢再提什麼治河的辦法了,還是在一邊老老實實地待著吧。

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飽喝足,他站起身來了,田文鏡也趕忙起來躬身侍候著。皇上好像還有未盡之意地說:「朕今夜就要啟程到下游去看看,然後就打道回京。河南這地方很重要,也很貧窮,朕把河南的事交給你,自有一番深意。你要切記,黃河之事當然要辦好,可更重要的是吏治,吏治不清,別的什麼也談不上!蕭何是位能臣,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條,可訂得再多,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員來執行嘛。朕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,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樣坐六十一年江山,但朕只要在位一日,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遺願,兢兢業業地把事情辦好,無愧於後世子孫。朕不學朱元璋,貪官墨吏逮住就剝皮;但朕也不想學趙匡胤,他不肯誅殺一個大臣,弄得文恬武嬉,讓好好的江山,落個七顛八倒。如今的天下,是寬不得,也容不得,你一寬,一容,有人就要胡作非為。所以你要給朕猛力作去,朕只要這個猛字,只要這個絕不寬容。你好好地幹吧,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。」

田文鏡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艦。這時他才看到,那艘船艦上,冒雨隨著皇上巡視的還有山東巡撫、安徽巡撫、李紱、范時捷等一大幫人哪!

昨夜的這場大雨,來的也驟,去得也急。待田文鏡回到城裡時,天已經放晴了,他是坐著八抬大轎回來的,一路上,不斷走下轎來詢問民情,查看有沒有受傷、受淹的百姓。聽到百姓們全部安然無恙,他的心裡才略感快慰。

他正要回府,突然,轎前傳來一聲淒厲地喊叫:「青天大老爺——民女有冤哪!」

這動人心魄地叫聲,激得已經昏昏欲睡的田文鏡驚醒了過來。又聽外面轎夫們怒聲喝斥:「走開,走開,不許攔轎!有冤到開封府去告狀!」

那個女人好像並不肯離開,正和轎夫們拉拉扯扯地撕拽著。轎夫衙役們的怒喝聲中,那女人號啕大哭:「你們這些該遭天殺的,為什麼這樣兇狠!你們草菅人命,你們不是清官,開封府還有沒有包龍圖啊——」

田文鏡被她叫得心煩意亂,用腳一頓轎底,大轎停了下來。田文鏡哈腰出轎,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,蓬頭垢面,渾身泥水地跪在轎前。她看見大老爺出來,便跪著向前爬了幾步,一邊叩頭,一邊哭叫著:「大老爺,你要為民女作主呀——我的男人讓人殺死在葫蘆灣已經三年了,我也知道兇手是誰——可是,我整整告了三年,卻沒人肯替我申冤哪!」說著,說著,她的淚水滾滾流下,最後竟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。

大街上,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。田文鏡皺著眉頭問,「你叫什麼名字,有狀紙嗎?」

那女人用袖子擦乾了眼淚,卻仍是抽泣著說:「民婦晁劉氏,我的狀子三年前就遞到開封府了,府裡開始准了,可後來又駁了,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門,臬台大人還是交給開封府審,那兇手捉了又放,放了又捉,再捉就又再放。可憐我一個寡婦人家,帶著孩子串著衙門打官司,把三十頃地和五千銀子全都賠進去了,他們硬是不肯給我說句公道話呀——天老爺,你在哪裡,你為什麼不來管管我們這可憐的人?昨天夜裡,你又打雷又閃電的,卻為什麼不劈死那些該遭天殺的人哪?啊——我的兒呀——你現在落到誰的手裡了——」

田文鏡聽得心驚肉跳,他已經預感到這案子來得不同尋常。便問晁劉氏:「本官原來就在開封府,怎麼沒見你前來告狀?」

晁劉氏哭著說:「大老爺不知,這一年多,民婦家也敗了,產也沒了,我寧肯守著兒子,屈死也不願再告了,可是,這些天殺的東西又偷走了我的兒子呀!我的姣兒,你在哪裡呀——」她像一個瘋子似的,目光癡呆,神情恍惚,直盯盯的瞧著田文鏡,兩隻手又在天上胡亂地抓著。

田文鏡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,想了一下說,「你的案子我接了。你放心地回去,最好是找個人替你寫個狀子呈上來,遞到巡撫衙門裡,給姚師爺、畢師爺好了。你現在住在哪裡?」

晁劉氏磕頭如搗蒜地說:「大老爺,你若能給民婦昭雪冤情,你必定公侯萬代!民婦早已沒了住處,現在借住在南市親戚家裡。」

田文鏡回到撫衙,剛要進門,卻聽一個衙役在身後輕輕他說:「田大人,請您留步!」

田文鏡回身一看,原來是衙裡的一名跟班李宏升。便問:「你有什麼事?」

李宏升緊走兩步,湊近近前問:「大人,今天這案子,您是不是要批轉別的衙門?」

田文鏡說:「本大人做事,從來都是有根有梢的。我要親問、親審,還要親自判決!」

「如果是這樣,就請大人立刻派人把這個晁劉氏帶來,哪怕是押到牢裡呢,不然,到不了明天,大人您就見不著她了!」

「啊?!為什麼?」

「大人,小的不敢瞞您。這晁劉氏的丈夫晁學書是小人的表哥,這案子牽涉的人,也全都是本地的高官顯貴。大人您要真心想問這案子,就得防著別人先走一步,害了苦主;您要是不想過問這案子,請大人看在小的跟隨大人一番這點情面上,給小的一個實信,我好立刻去知會表嫂讓她躲出去,最好是遠走高飛,走得越快,躲得越遠越好。」李宏升說著,說著,眼淚撲撲嗒嗒地就下來了。

田文鏡心裡比誰都明白,這個案子肯定牽連著省裡官吏們的齷齪事。雍正臨走前囑咐的那個「猛」字,在他的心頭震響。好!我打了燈籠還找不到這碴口呢,如今送上門來了,豈能讓它白白放過去。別說是什麼上下勾連了,就是全省的官員們全都通同作弊,甚至比山西的諾敏手段更高,我也要問他一問,審他一審,讓他們都來看看我這巡撫大人的厲害!他回頭瞧著李宏升冷冷一笑說:「咱們河南這塊地盤,大約還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?你今天要是不說,本撫興許還不一定要管;今天你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本大人倒真想瞧瞧,是誰在這案子裡鬧鬼!你馬上去開封府尹馬家化那裡一趟,傳我的話,叫他立刻到我這裡來。也告訴你表嫂,今天夜裡,叫她哪裡也別去,就在家裡等著看熱鬧吧!」

李宏升剛要走,又被田文鏡叫住了:「哎,你順便帶幾個人去鄔先生那裡。不管他在幹什麼,也請他一定要來一下。要是他走了,你想盡了辦法,也得把鄔先生給我找回來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12:38 P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12:43 PM 編輯

四十八回 游舊址睹景生感歎 見故人只為保平安   

    田文鏡一夜未曾合眼,拖著沉重的步子,疲憊不堪地回到簽押房。剛剛坐下,那位錢糧師爺張雲程就過來說:「大人回來得正好。藩司車大人來拜會您,我們回說您不在,他又不肯走,如今正在西花廳裡候著呢。」

  「他說有什麼事麼?」

  「沒說。」

  「請!」

  今天的田文鏡若與昨日相比,簡直是換了一個人。別看他夜裡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訓,可皇上的話裡,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嗎?不也說了「朕只要這個絕不寬容」嗎?有了皇上這句話,他田文鏡誰都不怕,更何況這個他的下屬藩台車銘?

  他的這個變化只有他自己知道,車銘卻無從得知。田文鏡剛剛端坐在案頭,就聽車銘在外邊笑著說:「田大人夜來辛苦,到這時才回來嗎?哎呀呀,大人如此關心百姓疾苦,櫛風沐雨,連夜巡河,真讓我輩慚愧呀!」

  話到人到,可他走進來一看,喲!風頭不對呀。田大人袍服端莊,正襟危坐在堂上,身後四位師爺侍立,兩旁衙役站班,因熬夜而顯得憔淬的臉上,沒有一絲笑容。車銘是個聰明人,馬上「啪」地打下馬蹄袖,行了下屬參見上司的廷參之禮。心中還一個勁兒地納悶:哎,田某人這是和我鬧的什麼玄虛?

  田文鏡抬手一讓:「車兄請坐!」回頭又高喊一聲,「上茶!」

  車銘不敢大意,接過下邊呈上來的茶杯,又乘機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麼一眼。車銘此人,五十多歲,頭髮都花白了。他從十八歲進士及第至今,已在官場裡混了三十多年。從知縣一步步地升上來,而且一直是幹著肥缺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「這全托了八王爺的福」。但他心裡仍是不滿,因為藩台和巡撫之間,雖然只有一步之差,卻是咫尺天涯。藩台是「方面大員」,而巡撫是「封疆大吏」。可就是這小小的差別,他卻得屈居人下,看著人家的臉色辦事,為什麼自己就升不上去呢?他想來想去,也找不著原因。就說眼前的這位巡撫大人吧,幾天前,還因籌款的事兒在自己那裡,又是懇求,又是叫苦,謙恭得讓人發笑。兩日不見,他怎麼會這樣托大了呢?

  他這兒正在琢磨,田文鏡在上面打著官腔開口了:「讓你老兄在這裡枯坐久等了。你要見本撫,為了何事呀?」

  車銘不愧是老油子,這場面他見得多了。官場裡不就是這樣嘛,宦海沉浮,哪有什麼定規呀!他輕咳一聲,正容說道:「回巡撫大人,河工所需的三十九萬兩銀子,已經如數撥了出去。本省學政照會藩司,說他已接到朝廷諭旨,鄉試在即,要各省早做準備。可是,開封的文廟和書院這兩處,卻因年久失修,昨夜又遭暴雨,已經泡塌了十幾間房子,其餘的也岌岌可危。萬一秋試時坍塌下來,砸壞了幾個秀才,那可就是擔戴不起的責任了。我算了一下,修復這兩處,大約要五萬銀子。可我們藩庫裡的銀子,又一兩也不敢動。所以卑職才來請見撫台大人,請示這筆銀子要怎樣出法?」車銘一口氣說完,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瞧著田文鏡,帶著一副「看你怎麼辦」的神氣。

  田文鏡心裡有底,十分從容地說:「哦,這事你不是已經給本撫來了咨文嗎?我早已拜讀過了。據我看,山東賑災和撥款購買漕糧的事並非急務;年大將軍所要的軍需,原來就是備用的,現在既然打了勝仗,就更可以緩些時日了。文廟和書院的事,不能誤了,五萬也太少了些,就給他們七萬吧。另外,河工上也還缺銀子,你再撥出個三四十萬,大概也就可以了。」

  車銘大吃一驚:「這個嘛……撫台大人,我這裡有銀子不錯,可都是咱們河南不能挪動的,是戶部存在這裡的呀!您先頭已經用了三十多萬,還不知上頭答應不答應呢,哪還敢再用。年大將軍過境時,沒有個十幾萬,恐怕也下不來。這樣粗粗地一算,剛剛拉平了的虧空,一下子就少了近百萬。朝廷如果怪罪下來,誰能擔當得起呀!」說完,他一眼不眨地看著田文鏡。

  「你放心,這當然不要你來承擔責任。我既為本省巡撫,河南的軍政、民政、財政、法司,全都要一體照管。出了事,自然也由我來擔待。」說著,回身取出筆墨紙硯來,提筆疾書,寫好了一張條子,遞給站在身後的張雲程:「你拿去用印,回來交給車大人,讓他遵照執行也就是了。」他一抬頭,看見馬家化走了進來,又說,「畢師爺,請你和姚捷先去見見馬家化,就說我馬上就召見他。」

  站在田文鏡身後的四位師爺看得眼都直了。他們跟了田大人不久,平日只知道這位大人,辦事爽快,不辭勞苦,雖然說臉冷一些,可也並不武斷。可他們瞧著大人今天這神氣,竟像是有意要開罪車銘,而車銘是手握財權的人啊!得罪了他,不是要攆走財神爺,扳倒搖錢樹嗎?他們正想出來說句轉彎子的話,田文鏡卻對著瞠目結舌的車銘開言了:「至於年大將軍過境之需,似乎更用不了那麼多。年大將軍是位儒將,他當然懂得什麼叫『秋毫無犯』。他已經有了兵部的正當軍需,從河南過一下,無非是宴請他一次罷了,怎麼會要那麼多的銀子?」

  車銘可真急了,他也有心想讓這個二百五的巡撫栽個大觔斗。他接過張雲程遞過來的單子,看也不看,就塞在袖筒裡說:「職藩謹遵憲命。不過,卑職誠心地奉勸大人一句,河南是個窮地方,銀子來得不易呀!為追此虧空,抄了三十多人的家,逼死了四個縣官。年大人當然不會向我們要銀子,他帶的那三千多人,就是吃最好的酒席,也不過化用兩萬銀子罷了。我一定遵照撫台大人的憲諭去辦。」

  師爺裡的吳鳳閣,聽出了車銘的話外之音,忍不住插言說:「中丞大人,您剛才說的銀子,眼下還用不著。河工上的錢還沒用完呢,等用時再提不遲。年大將軍過境前,上邊甘肅,陝西幕府裡咱們都有熟人,知道消息早。他們怎麼辦,咱們依例照搬也就是了。」說著,悄悄地向車銘遞過一個眼色,兩人眼光一碰,又迅速躲開了。

  田文鏡似可似不可地說:「好吧。車兄,你還有別的事嗎?」

  車銘笑容可掬地說:「其實,下邊這事說不說都沒什麼,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。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憲諭說,他的差使已經撤了。大人說他擅離職守,其實是個誤會。他昨晚上被我傳去商議河防上的事,並沒有在家。此人幹練老成,又是多年的老河務了,如今正是用人之際,突然換上新人,怕要誤事的。至於武明嘛,自然也不能委屈他,鑄錢司還少一名司正,也是上上的肥缺。我的意思,就把武明補上去,這樣,豈不就兩全齊美了嗎?」

  田文鏡沉著臉一直聽完,卻不置可否地說:「哦,我知道了。老兄道乏吧。」說著就端起了茶杯。清代自明珠當宰相以來,官場裡說話,所謂獻茶,只是擺樣子的。不論是主是客,只要一端茶杯,就表示話已說完,「情盡余茶」了,這就叫「端茶送客」。下邊的人都懂這規矩,一見巡撫大人端起了茶杯,不用招呼,就一聲高喊:「送客了——」你不走也得走!

  眼看著車銘走出花廳,田文鏡回頭又問:「那個李宏升回來沒有?」見沒人言聲,他又下了嚴令,「去,傳齊全衙所有人丁,立刻行動,把鄔先生給我請回來!」

  可是,田文鏡畢竟是親口下了逐客令,現在才想起鄔先生來,豈不是大晚了一些嗎?鄔思道是個明白人,他正巴不得被攆走哪!從撫衙回到家裡,他連房門都不進,站在院子裡就下了令:「管家,你現在就去雇馱轎,今夜我們就動身,先去湖廣,再到南京!」

  「是!」管家答應一聲,又問:「請爺示下,您要帶多少家人?行李是不是也要準備一下?」一邊說,他還偷偷地看著鄔思道的臉色,琢磨著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。

  鄔思道面色平靜,似乎並不是在和誰生氣。只聽他笑笑說:「我這趟出行,大概未必再回來了。家人們去留自便,願意跟我去的,我歡迎;不願去的也絕不勉強,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作為謝禮。你不能走,得等我到了南京後再回來。當然我也要另行賞你,行李我要帶走,房子裡的粗重傢俱,也全都賞了你。好了,你快去辦吧。」

  兩位夫人蘭草兒和金鳳姑,正在屋裡做針線,聽見鄔思道說得熱鬧,連忙迎了出來,把他攙進房裡。問他:「爺這是發的那門子瘋?怎麼說走就要走?」

  鄔思道在安樂椅上躺好,大聲叫著:「拿酒來,今天咱們要好好地慶祝一番!告訴你們,田文鏡把我開銷了,這可真是一大快事!他這帖膏藥糊在身上,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。今天他終於說出了請我走人的話,我可得以消閒了。」說著,他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,「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園,與你們一起,疏食邀游,長伴梅花。這次超脫出來,可以償還夙願了。哈哈哈哈……」笑聲中,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。

  鳳姑和蘭草兒她們倆一聽這話,全都愣住了。這兩個女人,雖然都是他鄔思道的妻子,但金鳳姑是鄔思道的表姐,而蘭草兒卻是他的「續姑姑」。說起來好像有些亂倫,可要論起真來,卻是一部充滿神奇和辛酸的愛情史詩。鄔思道年輕的時候,人生得漂亮,學問也好。那年正趕上南闈考試,鄔思道辭別無錫老家來到南京,投奔他的姑姑。他的姑夫叫金玉澤,納捐做官,當著南京虎踞關的千總。鄔思道第一次出遠門,進了南京這六朝金粉之地,看什麼都是稀罕的。他走走看看,走走瞧瞧,就來到了城隍廟前。也是正該有事,他只顧了看景,卻不防和一個進香歸來的年輕姑娘撞了個滿懷。那姑娘又羞又急,伸手就打了鄔思道一記耳光。鄔思道頭回來南京,人生地不熟,也只好自認晦氣。他多方打聽,最後終於找到了姑姑的家,一敲門,哪知出來開門的,正是剛才打他的那位姑娘。後來,和姑姑說話中間,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鳳姑。鄔思道在姑姑這裡住了下來,準備應考。姑姑看上了鄔恩道的才華,就把女兒許配給了鄔思道。兩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識,不打不結親的一對姐弟姻緣。

  世事常常出人預料。鄔思道下場後,雖然文章做得花團錦簇,可考官卻受收賄賂,該取的全都落榜,不該取的又高中榜首。秀才們不幹了,鄔思道更是激憤滿腔。於是就發生了南京學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、毆打考官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案。康熙皇上震怒了,主考官當然難辭其咎,可帶頭鬧事的鄔恩道,也被明令通緝。鄔思道只好潛逃在外,到處流浪,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斷了雙腿。十年之後,太后薨逝,大赦天下,鄔思道才架著雙拐重回三吳老家。也在這裡,他第一次遇上出京辦差的四爺胤禎。

  胤禎心懷大志,當時正在揚州私訪,在路上巧遇鄔思道。因鄔思道和四爺的家人戴鐸有同窗之誼,便被邀上酒樓吃酒,又在那裡見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揚州太守車銘。車銘追隨八爺,正是平步青雲之時。小人得志,非逼著鄔思道作詩不可。鄔思道推托不過,便趁著他們鬧酒的機會,即席賦詩一首:

  苦苦苦苦苦皇天。

  聖母薨逝未經年。

  江山草木猶帶淚。

  揚州太守酒歌酣!

  無錫書生鄔思道謹贈

  他寫得酣暢淋漓,堂堂正正,又敲在了點子上。眼下正是太后喪期,他們在酒摟上恣意鬧酒,少說也是個大不敬之罪。鄔思道詩句一出,嚇得車銘魂飛魄喪,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四爺見這個書生如此才華,欣喜若狂,當時就要把他留在身邊。可是,鄔思道卻日夜都在想念著金鳳姑,想早點見到她。他不顧四爺的盛情挽留,不辭而別,一個人悄悄地去到南京。可不巧,姑夫金玉澤已經升職進京。他輾轉來到北京時,姑姑又已去世,姑夫卻把姑姑房中丫鬟蘭草兒收做了填房。金玉澤撕毀前約,將鳳姑另嫁了八爺的親信黨逢恩。黨逢恩是個勢利小人,他和岳丈密謀,要以逃犯罪名,將鄔思道秘密殺死。生死關頭,在南京時就暗中摯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,挺身而出,盜出了後門的鑰匙,送走了鄔思道。她一句話都沒說,只在分手時撲上前去,在他的臉頰上甜甜地親了一口,償還了自己的心願。

  鄔思道逃脫災難後,病倒在一個禪院裡,後來被雍王爺收留。從此,他就與這位天之驕子結下了不解之緣。雍正奪嫡登基,朝中人等都說十三爺立了首功。可他們卻不知,真正運籌帷幄、在四爺逐鹿中原時起到決策作用的核心人物,正是那個從來都不曾亮相的鄔思道。雍正即位的當天夜裡,一隊兵丁包圍並查抄了金家。金玉澤和黨逢恩因密謀作亂,而雙雙被誅,金鳳姑和蘭草兒這一對「母女」,在混亂中逃了出來,投奔了鄔思道。鄔思道不計前嫌,也不管她們倆是什麼地位、什麼身份、什麼稱呼、什麼名義,全都收留下來。好在一個本來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,而另一位對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,還曾經表示了對他的愛慕。就這樣,他們三人成了患難與共、再也不肯分開的親人。

  他們這家人的遭遇,早就引起田文鏡的注意了。可他費盡了心機,也沒探聽出來個所以然來。現在鄔思道終於擺脫了田文鏡的糾纏,鳳姑和蘭草兒都感到莫大的欣慰。蘭草兒直言直說:「田文鏡算是個什麼玩藝?在太原見到他時,我瞧著他那狼狽樣就覺得噁心。爺真不該救他,這不是救了一個中山狼嗎?」

  鳳姑卻有另一種看法:「要叫我說,這真是件大好事。咱們爺早就膩歪這齷齪的官場了,離他們越遠越好。難道沒了田文鏡咱們就不吃飯了?」

  鄔思道喝了兩杯酒,興奮得臉上放出光來。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說:「你們不要恨姓田的,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;你們也不要說這話來安慰我,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!這世上的事,不但你們兩個不知道,田文鏡更不知道。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個人:皇上、十三爺和李衛!你們只需明白,我早已是累極了的人,也根本不想在這名利場中再混下去了。何況這裡不只有田文鏡,還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車銘、車大人哪!好在家裡尚有良田三百頃,產業十餘萬,就此撒手人生,逍遙自在,又何憾之有?田文鏡好,他真是個大大的好人。他肯放我走,也算替皇上放了我。我如蒙大赦,又何樂而不為呢……」說著,說著,他竟酣然入夢了。

  暮色蒼茫時,幾輛騾車,悄然地走出了城門。這座歷經千年的沛梁古城裡,曾結納過無數的文人騷客,也曾有過自己的輝煌。鄔思道也許不是從這裡出走的最後一人,他將走向何處?他,還會回來嗎……

  鄔思道一家三口,從離開河南境後,便放慢了腳步,邊走邊看。在武昌,他們上璐珈山禮佛,在黃鶴樓觀景,玩得十分開心。幾天後,又買舟東下,來到了南京。在這個留下他們許多回憶的地方,舊地重遊,當然有說不盡的感慨,道不完的喜悅和酸辛。虎踞關、石頭城、老城隍廟、莫愁湖、桃葉渡全都玩遍了。說起當年鳳姑給了鄔思道一記耳光的事,夫妻三人捧腹大笑。談話中又說起了貢院,兩個女人吵吵著要去看看,鄔思道卻說什麼也不同意。他兩眼盯著面前雲水浩渺的長江天險,臉色變得越來越沉重。

  兩位夫人都與他息息相關,他的一舉一動,也時刻牽動著她們的心。鳳姑見他沉默不語,便陪著笑臉說:「快,你坐下來歇歇。都怪我們不好,一玩起來,就把你的身子忘記了。好在天長日久的,咱們歇一會兒就回去。明天嘛,是去雞鳴寺,還是游玄武湖,都由你來定好麼?」

  蘭草兒更絕,她說:「再不,咱去游秦淮河好了。爺放心,不管你找什麼美人來陪你,我們也不會翻醋罈子的。」

  鄔思道悵然若失地看著奔流不息的江水說:「唉,你們哪!我出門就坐轎,又一步不能走,我累的什麼呢?」

  倆人一聽這話,就更是上心了:「那你為什麼……」

  鄔思道一指前邊:「你們瞧那隻大船!」

  兩人順著鄔思道指的方向一看,果然,江裡泊著的是一艘官艦。艦上蒙著鵝黃色的遮陽篷。甲板上還站著一位老頭,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。這裡離得太遠了,說話聲當然是聽不見的。可是,官艦上插著一面明黃色大旗上的字,在艷陽麗日下,卻能看得清清楚楚:

  欽點南閒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

 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

  鄔思道嘴邊閃過一絲苦笑:「看見了嗎?這是鄂爾泰的座艦,他也到南京了。」

  鳳姑看看丈夫的臉色說:「他來南京關咱們什麼事?他來他的,咱們玩咱們的,誰怕誰呀?他敢把你怎麼樣?你要是不想見他,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?」

  鄔思道憂鬱地一笑:「這個鄂爾泰在皇上面前,寵信不在李衛之下,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卻連田文鏡都得甘拜下風!皇上即位的那天夜裡,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財產,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。」

  兩個女人像被陰風吹著了一般,激凌凌打了個寒顫,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可怕。那一晚上的事,實在是終生難忘。事先並沒有一點動掙,善撲營的幾百鐵騎,就如神兵天降一樣衝了進來。他們把金玉澤從熱被窩裡拖出來,讓他穿著單衣,跪在門前的雪地裡。家裡所有的男女,也全都集中起來,一律搜身,也一律囚在一間庫房裡,連件棉衫都不讓穿。那一天可真冷啊!金玉澤就是在那天夜裡,連凍帶嚇,僵跪至死的。事情雖已過了兩年多,可她們一想到那可怕的時刻,還是嚇得渾身戰抖,這老頭兒的手段也真讓人佩服!可細想起來,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,又不能怪罪鄔思道。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嗎?她們又都無話可說了。

  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,也知道她們正在想的是什麼事。他慢慢地說:「這幾天來,我總覺得心裡有事,卻就是說不出來。一見鄂爾泰,倒給我提了個醒。明天我就到總督衙門去,我必須馬上見到李衛。走,回家!」

  高高興興地出來,滿腹掃興地歸去。回到館舍,兩個女人,服侍鄔思道洗了身子,讓他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。鄔思道睜開眼睛說:「你們現在想的什麼,我全都知道。你們千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。我如果不愛你們,哪還有今日?金家敗亡的時候,十三爺曾叫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,我沒有聽他的話,儘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。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很妙,說給你們,又讓你們為我擔心,何必哪!可是,有一句話,我非說不可,那就是這世界雖大,我卻三尺難藏!只要雍正爺在位一日,我就別想有一時的清靜。我現在還不能歸隱,要歸隱也得想個妥善的辦法。」

  鳳姑是讀過書的人,知識稍微廣一些,她看看鄔思道說:「你別胡猜亂疑的,我們既然跟了你,你到哪裡,我們也自然要跟到哪裡,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呢?只是……只是,我們心裡難受,要不是我們拖累了你……」她說不下去了。

  蘭草兒心裡也同樣難過,她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說:「爺心裡明白,既然你害怕,那就躲開唄,為什麼還要上李衛那裡湊呢?」

  「唉,你們不懂啊!李衛現在遇上了難處,我得幫他一把。李衛這人,我是知道的,別看他少了一點文采,可他的聰明卻一點也不亞於別人。他是個仗義的人,人對他有點滴之恩,他必定要湧泉相報。他和寶親王弘歷又特別要好。我的事,也只有讓他在寶親王面前說話,才能有出頭之日,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。你們倆睡去吧、讓我再好好地想一想,不要來打擾我。」

  兩人哪敢去睡!見鄔思道閉上了眼睛,她們就坐在他的床頭,輪番地替他打扇,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。

  南京明代故宮廢址的西北,多有一些大衙門。貢院、巡撫衙門、總督衙門等等。可是,座落在這裡的江寧織造司更是不同凡響。當年,康熙六次南巡,就有四次住在這裡,這就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。曹家是在清太祖努爾哈赤時代,就當了滿族包衣奴才的。歷經幾代,才成為清初的一大望族。可是自從康熙去世,雍正登基之後,卻又被多次抄家。前一個人抄過剛走,後一個人就再次來抄。抄來抄去,這裡已是面目全非了。曹氏後代子孫們,死的死了,充軍的發配到邊疆了,剩下的七零八散,誰也不知他們遇到了什麼樣的災難。不過,這裡畢竟曾有過昔日的輝煌。因為康熙每次來住,就要重新修葺一新,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宮的規模了。今天,鄔思道從這裡路過,也掀起轎簾來看了一看。他看到的卻是宮闕依舊,人事全非的情景,不由他不感慨萬分。

  過了江寧織造司不遠,就是李衛的那個總督衙門了。軟轎在此停住,鄔思道費了老大的力氣,才艱難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。這總督衙門的建築,也是非常壯觀的。軒敞高大的府門緊閉著。門上朱漆銅釘,啣環叮噹,兩尊漢白王雕成的石獅,蹲坐在大門兩旁,注視著廣場上的過往行人。兩行衛士,列隊挺立,腰刀佩劍,目不邪視,與那白色的石獅,恰成鮮明的對照。廣場上,立著一座高約三丈有餘的鐵旗桿。驕陽下舉目觀望,迎風招展、獵獵作響的帥旗上,繡著雍正皇帝御筆親書的一行大字:

  欽命兩江總督李

  總督帥府裡大概正在議事,來的人看來還真不少。門外廣場四周,歇著無數大轎。也許是天氣已近端陽,氣悶炎熱;也許是轎夫們等得太久,閒得無事可幹。他們便東一片,西一堆地擠在一起,正在海闊天空的神聊。這情景與門前那肅殺、靜穆的氣氛比較起來,又別是一番風味。跟著鄔思道來的轎夫,不敢前去通報,卻回過頭來直看著這位先生。鄔思道沒法,只好瘸著兩腿親自走上前去。可他離大門還遠著呢,就聽一聲斷喝:「站住別動!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?!」

  鄔思道一直等那個戈什哈來到面前,才從懷裡掏出名刺遞了過去、從從容容地說:「煩請通報,我要見你們李制軍。」

  那戈什哈拿著名刺上下端詳了好大半天說:「鳥……思道?嘿,今兒可遇上稀罕事了。這世上姓什麼的都有,我還沒見過姓鳥的呢!哎?不對呀,怎麼這個鳥還長著耳朵?這又是個什麼鳥?」他回過頭來又說,「我們大帥正在和各縣來的官員們議事。吩咐了,今日不見客。你改天再來吧。」

  鄔思道遇上了這等事,真是笑也不得,罵也罵不得了。他無可奈何地說:「好好好,今天我也算是開了眼界了。這個李衛,自己識字不多吧,還又帶出了一群睜眼瞎的兵!你再好好看看,看清楚點,那上邊寫的是個『鳥』字嗎?不過,既然李衛有事,你就叫翠兒來接我吧,我先見見她也行。」

  「什麼,什麼?翠兒,翠兒是誰?我們這裡沒這個人!」

  鄔思道有點火了:「翠兒是誰用不著你問。你快去,把李衛的老婆給我叫出來!」

  那戈什哈見這位發了脾氣,有點慌了。可是,仔細一看,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?瞧他這身打扮,穿戴普普通通,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。既不像官,又不像民,更不像有錢有勢的大財主。要說特別,也就是站到人群裡邊顯得整齊修潔點罷了。再看他的風度,似貴不貴,似賤又不賤。說話到是挺文雅的,可一上火,又這麼噎人。他這裡還在猜測,鄔思道可等不及了:「哎,我說,你快點行不行,快叫你家主母出來見我。她要是說不見,我回頭就走還不行嗎?」

  戈什哈沒法,只好進去回稟主母。可他去時,慢慢騰騰,回來時卻是一路小跑。來到跟前,先十分麻利地打了個千,然後就跪下磕頭,磕完頭起身又是一個千,這才開口說話了:「爺確實身份貴重,小的得罪了,我們憲太太發了話,叫小的快快來請。因衙裡正在議事,憲太太出來不便,請您老體諒。爺這邊走,您請!」

  鄔思道暢懷大笑著說:「怎麼?我不是『鳥先生』了吧?」說著,從懷裡掏出一錠約有五兩重的銀子扔了過去,又返身對跟他來的轎夫們說,「回家去告訴兩位太太,沒準兒,我今晚就不回去了。如果這裡能住得開,我就派人去接她們。」

  那個戈什哈見這位爺出手大方,此時他又成了嚮導、就更是賣力。兩人穿堂越戶,來到李衛的官衙後院。翠兒早就迎在門口,見鄔先生進來,先蹲身福了兩福,又說:「我已經派人叫他去了,先生,您這邊請!」回身又叫丫鬟:「梅香,快去取一盤冰湃葡萄來,給先生送來解暑。」說完便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,等先生走過去,才緊緊地跟在後邊。看得那個戈什哈眼都直了。

  進了正廳,翠兒就要行禮,鄔思道卻笑著說:「罷了,罷了,不要講那麼多的禮數了,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頭;我也不再是雍王爺的師友。我一個山野散人,一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閒人,讓你這誥命夫人向我行的什麼禮呢?哎?這裡滿屋子全是書。好啊,好啊,李衛知道讀書了,真讓我高興。」說著拈了一顆冰湃的葡萄在嘴裡含著,又瀏覽了一下李衛的書架,不看還罷,一看,他竟然忍不住笑了,「翠兒,你瞧瞧,這一本是前年的皇歷,而這本又是什麼呢?哦,是算命先生用的書。嗯,這一本《唐人傳奇》,倒還勉強說得過去。好,這才是真李衛,要不是他,絕對不會買這些書。」

  翠兒說:「嗨,別人不知,先生您還不知道他嗎?他哪裡是要讀書,全是買回來裝幌子的。前些日子,那個也是姓李的叫……哦,叫李紱的,在皇上面前參了他一本,說他不讀書,他回家來就說,李紱這人還算不錯,要是再有個更壞的人來挑我的毛病,那可怎麼好啊!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買了這些書來。買是買了,可他卻從來也沒有摸過。我問他,你怎麼光買不讀呢?他說的話才真叫氣人哪!他說,咳,原先在四爺書房裡我還不正眼看它們呢。現在再讀,不是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嗎?先生,您要是能常在這裡也許能教教他。他和我說,田文鏡容不下您,還說您一定要來見他。我就天天盼您呀!依我說,先生您乾脆就在這兒住下好了。哎,我那兩位嫂子怎麼不跟您一起來?您真該把她們也帶來,我們也好在一塊堆兒說說話,那多好啊!」她一邊說著,一邊又招呼丫頭們獻茶,還又親自捧著,送到鄔思道面前。

  鄔思道聽著翠兒這東一鎯頭、西一棒錘卻又簡捷明快的話,一時竟不知怎麼說才好了。他們當年雖然都在雍王府裡做事,可身份卻大不相同。李衛是書房裡的小廝,翠兒是內府的丫鬟,而鄔思道卻是雍王爺的座上賓相。閤府上下,誰見了他,也得規規矩矩地站下,打躬行禮。就是弘時、弘歷和弘晝這三個王子,對鄔思道這位在父王跟前師友兼備、說一不二的人物,也全得執子侄輩的大禮。那時他也曾見過小翠,但卻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。她在這位先生面前,也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,不敢有一點輕慢。可世事變化太快了,幾年不見,當年少言寡語的小丫頭,如今變得這麼爽快,這麼開朗,這麼親切,這麼懂事,又成了二品誥命夫人,真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。聽翠兒終於說完了,他才說:「李衛買的這些書,與其擺在這裡充數,還不如不擺更好。那個李紱就是個有名的道學先生,他說李衛不讀書,指的是李衛不讀正經書。你看,這書架還放著一本《春宮圖》,這是淫書嘛,哪能擺到人眼前?要是讓外人看見了,一個狀子告上去,李衛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。這上面的書,全都要換掉!回頭我給他開張單子,叫他按方抓藥也就是了。」

  這邊正說著話,李衛已經大步流星地趕了進來。翠兒迎到門口笑著說:「先生在這裡坐了好大一會兒了,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?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,讓他們先議著不行嗎?哪怕你先回來見見先生再去呢,就能誤了你的軍國大事?」

  李衛也不答話,先自摘了頂子,脫了袍服,然後走到鄔思道面前,一個千就打了下去,起身又重新跪下磕頭,完了又是一個千。這才站起身來說:「先生別見怪,我也是急著要趕回來的,可是……唉,官身不由己呀!」

  鄔思道笑了:「你以後見了我,千萬別行這大禮,咱們執個平禮也就是了。你又磕頭,又作揖,外加上連著打千,我又攙不能攙,扶不能扶的可怎麼好?再說,我現在的身份,哪能受你這樣的大禮?從今天起,雍王府的規矩全都免了!我原來只是想見見你,而且是悄悄地來,悄悄地走。偏偏你的門丁要叫我『鳥先生』,把好好的事鬧得大發了。哎,我今天是要問你一件大事的。鄂爾泰到這裡幹什麼來了?」

  李衛說:「誰知道啊!前天我本想去拜見一下,咱們不是『地主』嘛。可你猜都猜不到,他的門丁對我說:我們大人不見客!真他媽的混蛋一個,你不見我,老子還不想看見你呢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15 PM

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兒何懼狗兒咬

  鄔思道笑了:「李衛呀,李衛,你真糊塗!他這次來,就是衝著你來的!」

  「怎麼,他也要告我……」

  「豈止是告你,怕是比告你更可恨,他是要扳倒你呀!」

  一聽說鄂爾泰此次來南京,為的是要告他、扳倒他。李衛可不幹了:「娘的,我招他惹他了嗎,兔崽子剛來時,我還去拜過他,這老小子怎麼這樣不仗義?哼,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。鄂爾泰要告,就讓他告去吧。咱老子不理他,看他能下出個什麼蛆來。」

  鄔思道笑了:「這不是理不理的事。他要告你,就自然有他的理由,有他的辦法。你去拜他,他不肯見你,也有他的道理。這事光生氣,耍二桿子,都是不行的。」

  「你是說……」

  鄔思道瞧了一眼李衛慢吞吞地說:「他壓根就不信你那『江南無虧空』的話!他上年在福建查賬,就查出了毛病,受到了皇上的誇獎。他很自得,非要找個更大的對頭來,再立一功。我看哪,他一定是選中了你。」

  李衛寬釋地一笑:「嗨,就為這事呀。我這裡藩庫裡銀賬兩符,不怕他查。」

  鄔思道更是笑得開心:「李衛呀,你小子能瞞別人,卻瞞不了我。藩庫裡銀賬兩符嘛,我也信。在金陵這六朝金粉之地上,你從婊子、嫖客們身上搾油,又用這錢填還了國庫,還不是舉手之勞?但是,官員們自己的欠賬,你就未必全都收上來了。鄂爾泰不是等閒之人,你這一手騙不了他。」

  李衛傻了,他愣了好大一會兒,突然又嬉皮笑臉地說:「先生,我算真服您了!幸虧皇上沒讓您當宰相。您要是出山為相,這石頭城裡還不得擠出油來?人們常說,我李衛是『鬼不纏』,可我這『鬼不纏』遇上了您這位鍾馗就沒轍了。你算得真準,官員們才有幾兩俸祿,拿什麼來還賬?所以,我就想了這法子,從那些窯子、妓女、鴇兒、王八身上弄錢,誰叫他們的錢來得容易呢?我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是有那麼幾十個縣的賬經不住查。但我也向皇上奏明瞭,該打該罰我全都擔待。先生,您是我的恩人,我不能,也不敢對您玩花招。」

  「哎!什麼恩人不恩人的,說這話就沒意思了。你不是也救過皇上,皇上不是也救過我們倆?咱們現在說的,是正經事嘛。」

  翠兒走了進來,高腔大口地說:「你們呀,怎麼老是說正事?好不容易見一次面,說點閒話不好嗎?尹大人和范大人都來了,他們也是聽說鄔先生在這裡,才趕來的。」

  一句尚未說完,尹繼善和范時捷已經走了進來。鄔思道剛要起身,卻被李衛攔住了:「你別動,都是自己人,用不著客氣。來,我給你們引見一下:這位,就是今科榜眼,大學士尹泰、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繼善,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夥計;這位嘛,是剛到這裡的藩台范時捷,年羹堯不能容他,十三爺就把他交到我這裡受委屈了。哎,我說老范,你笑笑行不行?別哭喪著臉,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。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們提起的我的老師鄔先生。」回頭又對翠兒說,「添客了,加幾個菜吧。」

  尹繼善大家出身,穿戴整齊,和邋遢的范時捷恰成對比。坐下來後,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氣說:「鄔先生風範,我早就仰慕在心了,今日一見,實在是大慰平生,聽說先生已經離開了田文鏡的幕府,其實,這樣也好。昨天我看到邸報,山東巡撫、安徽巡撫都上了奏折,要請先生前去幫忙。叫我說,先生哪裡也別去,就留在南京豈不更好?何況這裡離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。」

  李衛沒有接話,他早就接到密折了。皇上在御舟上說了什麼,他也全都清楚。田文鏡還專門給他寫了信來,再三表示,如果先生能回開封,他願意當面謝罪。李衛自己又何嘗不想留下這位先生?可是,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,他不敢多說。聽尹繼善這麼講,他連忙接過來說:「都吃酒,吃酒,今天咱們不說這事兒。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開,連我怕也留不住呢。」

  鄔思道是何等精明,馬上就明白了。他舉起酒杯說:「我原來是想從此做個山野散人,逍遙一生的,看來也是由不得自己呀。哎,李衛,剛才聽夫人說,有人參你不讀書?是嗎?」

  李衛搔著腦袋笑了笑說:「嘿嘿嘿嘿,光是說我不讀書,倒也不怕。怕的是李紱還參我叫堂會聽戲。皇上叫我『老實回話』,還問我『為什麼不遵聖旨,擅自演戲?讓別人說起來豈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掃了』?這件事,我還真不好回話,正在作難呢。」說完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的這位老師。心想,你既然問了,就得給我出個主意。

  鄔思道沉思了一刻說:「這事皇上問了,就得好生回話,想躲避是不成的。不過,你既然是叫了堂會,就不能只看一次,也不能只看一齣戲,是嗎?」

  「咳,哪能只看一次呢?這事怨只怨翠兒,她越看越上癮,我有什麼辦法?我看了……《蘇秦掛帥》、《將相和》,還有……《六月雪》……」

  尹繼善也看了,他在一邊說,「哦,還有《賣子恨》呢。其實,這都是正正經經的好戲嘛。叫我看,你上個引罪自責的折子,就可以沒事兒的。」

  鄔思道太瞭解雍正皇帝了,知道他追究的並不是看了什麼,而是覺得李衛掃了自己的面子,是『違旨』行為。他說:「尹公,這樣怕不行。皇上是個細心人,他計較的是你們不務正業,遊戲政務。當然,謝罪折子一上,他也許會一笑置之的。可怕的是,他放在心裡不說,再遇上別的事,一塊堆兒算總賬,那可就不是謝罪的事了。」

  李衛一聽這話,可真的急了:「先生,你得救救我,我咋回話呢?」

  鄔思道一笑說:「你就說,是請尹公幫你點的戲。」

  尹繼善一聽,臉馬上就黃了。鄔思道卻衝他笑著說:「你別怕,聽我把話說完嘛。你可以這樣回話:皇上已經多次下旨,叫臣下讀書,讀史。而你李衛認字不多,想讀也讀不來,於是就請他幫你點幾出與讀書學史有關的戲來看。可是,顧了這頭卻忘了那頭,竟把皇上的『不准看戲』的旨意忽略了。現在既蒙皇上教訓,以後再也不敢看了。」

  李衛聰明過人,一聽就笑了。尹繼善不但脫了干係,還能以「勸戒有方」而得到皇上的勉勵。連一直沉著臉不言不語的范時捷都拍手叫好說:「鄔先生,我算服你了,你真有回天之力呀!」

  鄔思道卻平靜地說:「光這樣說還不行。你看了《賣子恨》、《六月雪》,這戲裡唱的是什麼呢?是政治黑暗,是吏治不平!李衛你再想想,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買來的嗎?如果我沒記錯,現在就能給你寫出兩段《賣子恨》的戲詞來。」說著,他立刻要來紙筆,寫完後,又交給尹繼善,「請你讀讀,看我寫的對嗎?」

  尹繼善哪還記得戲中的詞兒啊!可是,他這一讀,不光是李衛,連全府在這裡侍候的丫環、僕人們,全都淚眼汪汪的了。可他們之中,誰也沒曾想到,這戲詞竟是鄔思道這位才華過人的學士現編現寫的!鄔思道聽他讀完了才說:「尹公,我再送你一件禮物。你既然和李衛一塊看了戲,他挨了訓,的也跑不了責任。你就把這戲詞,附在李衛的謝罪折子後面。別的還需要說什麼,大概就用不著我教你了吧,啊?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眾人見到這情景,沒有一人不佩服,沒有一人不感激。范時捷說:「田文鏡真是瞎了眼睛,放著鄔先生不要,他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師爺呀!」

  李衛更是激動萬分:「咳,老范,你別在這裡提田某人,一說他我就有氣兒!前些時他上書給皇上,說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鄰省的驛道,不讓河南糧食外流。別人要想去河南販糧,他還要徵稅!這信兒是四爺寶親王透給我的,真氣死人了,他媽的,他封我也封,井水不犯河水,比比,看誰的日子過得好!」

  鄔思道看著李衛這生氣的樣子,悄沒聲響地笑了笑說:「李衛呀,李衛,你和他爭的什麼呢?田文鏡是個不懂經濟的人,一看見河南發了水,就嚇得慌了神,只怕有一斤糧食流進了別人嘴裡。其實他不知道,江南人本來就不愛吃麵,而只愛吃米,他封了境,挨餓的只能是他自己。他封你也封,既斷了江南人的賣糧通道,又讓皇上說你小氣,何苦呢?」

  李衛茅塞頓開:「對,對呀!老范,吃完飯你就給咱傳令,咱們不但不封境,河南人要來做生意,咱們還不抽稅,餓死田文鏡這狗日的!」

  家人們來上菜了,眾人一看,好嘛,六個菜全是素的,只有一盤炒雞蛋和一條清蒸魚,算是動了葷。他們都知道,李衛雖然是出了名的豪爽總督,可也是出了名的節儉總督。官場上,他殺伐決斷,簡明利落;可回到家裡,卻從來不肯揮霍,也揮霍不起。所以,誰也不在他這裡挑禮。眾人都拿起筷子了,回頭一看,范時捷卻坐在一旁發呆。李衛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,他一聲不響地走上前去,在范時捷腦後就是一巴掌:「怎麼,你范大舅子看不上眼嗎?老子這裡就只有這個菜,你他媽的不吃,就給我滾蛋!」

  他這一罵,不只是鄔思道和尹繼善嚇了一跳,連在屏風後邊站著的翠兒也是一驚。心想,李衛這小子發的那門子瘋啊,這裡不全是你的客人嗎?再說,這位范大人還是個倔筋頭,你這是誠心和他過不去還是怎麼的?

  哪知,范時捷不但不惱,反倒笑了。他端起門盅來,一飲而盡,完了又說:「咳,這大半年沒見怡親王,把我憋得夠嗆。我等了多時,總算是有人來罵我一聲了。哎——我怎麼不知道,咱們這位憲太太原來是我的妹子?來來來,大家同乾一杯,祝賀我和憲太太聯宗之喜!」

  鄔思道也不出聲地笑了。他早就聽人說,這位范大人,最愛人家和他胡鬧,最愛聽的就是罵聲。可他卻怎麼也想不到,竟然會有人連挨罵也能上癮,不挨罵連吃飯都打不起精神來!

  李衛見范時捷終於開了口,還是不依不饒:「哎,我說范大舅子,這次和鄂爾泰打嘴仗,老子可全仗你這藩台了。你要是給老子砸了鍋,看我怎麼收拾你?」

  范時捷根本不在乎:「不就是對付這個鄂爾泰嗎?小菜一碟!年羹堯夠厲害的吧,他又把我怎麼樣了?鄔先生,你看看,江南這麼富的地方,可是,總督大人卻吃這樣的飯,這還是待客哪!我敢說,連個縣丞都比他吃得好。他的火耗只收三錢,全國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清官?今天當著鄔先生,我實話實說:咱們省還有二十三個縣經不起查。有事,李衛你小子就只管叫他鄂爾泰來找我好了。我反正是個破罐子,左右都是摔,摔就摔唄!給,這是咱們省缺了銀子的幾個縣,你過過目,全都是蘇北遭水淹過的。」

  李衛接過來也不看,就遞給身後的家人。他問:「你們倆和縣令們議到最後,是怎麼說的?」

  尹繼善說:「是我向大家宣佈的這件事。我還告訴他們說,鄂爾泰辦事特別認真,他還帶來了三十名算賬高手。我們全省沒虧空,這是人人皆知的。但說到各縣,就不敢打保票了,大帥也放心不下。所以,我叫各人自寫條子,欠多少就是多少,不能隱瞞。老實寫了,有事大帥擔著;不老實寫的,你就自討苦吃,大帥概不負責。大家見了這陣勢,敢不說真話嗎?」

  李衛心裡有底了:「好,就這麼辦!」他回過身來對那個家人說,「你拿上這條子去一趟簽押房。告訴那裡的師爺,叫他寫兩份單子,兩個單子要一模一樣,都只寫全省一半的縣名。這上邊列著的各個縣,卻一個也不准寫上。你聽明白了嗎?」

  那家人答應著出去了。李衛又對范時捷說:「范大舅子,我不要你摔罐子。查賬的來了,你給我好好接待就行,別的你一概不知……至於辦法嗎?天機不可洩露,你們等著瞧好吧!」

  翠兒讓丫環們捧上兩個大盤子來,李衛親自動手,敲開外邊的泥皮,向大家介紹說:「來來來,請品嚐一下,這就是你們從來沒福吃過的『叫化子雞』。我敢說,沒做過叫化子的人,是絕對做不成這美味的。不過,我這也不是原裝了。早先吃的全是淡的,如今卻先洗乾淨,又加上了佐料。來吃呀,鄔先生,你不先動筷子,別人誰好意思呢?范大舅子,你還等我餵你嗎?」

  大家一齊動手,剝吃著這聞名的「叫化子雞」。可是,剛吃了幾口,門上就有個家人進來稟道:「大帥,鄂爾泰大人來拜!」

  李衛把手一擺:「告訴他,本大帥沒功夫見他!」

  鄔思道連忙攔住了:「李衛,你這就不對了。別那麼小心眼嘛,他給你一棒棰,你還他一長槍,就有失大臣的風範了。去吧,啊?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李衛還在猶豫,鄔思道又說:「你看,尹公和范公你們有公事,我呢,是個大閒人,因私而廢公是不大好的。何況翠兒已經派人去接我的家眷了,你放心地去吧。」

  李衛想通了,他大叫一聲:「好,開中門,放炮迎接,叫議事廳的那些王八蛋們也全都出來!」一邊吩咐著,一邊就穿戴整齊,還專門在袍子外面,套上一件黃馬褂。

  尹繼善小心地說:「大帥,您這身打扮,怕是有點不大恭敬吧。」

  李衛也不理他,邁開大步就走了出來。門外「咚咚咚」響起了三聲大炮,總督迎接欽差,那是什麼樣的威風啊!合省的官員們,一瞧李衛的這身打扮,全都「啪」地打下了馬蹄袖,躬身施禮。偌大的總督衙門上上下下,沒有一點聲響,也全都在注視著這不同尋常的接見。

  鄂爾泰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這個要飯化子出身的總督。他今天是端著欽差大人的架子來的,穿的也是黃馬褂,滿臉的皺紋如刀刻一般。看見李衛大大咧咧地地走了出來,並且只說了一句「鄂公辛苦」便沒了下文,他愣住了。他盯住李衛看了又看,強按下心裡怒火說了一句:「我是奉了聖命來的!」

  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,可在場的人全部聽到了。大家也全都明白,他這話是在責怪李衛,怪他沒有用接欽差的禮節。可李衛畢竟是李衛,他也平靜地說:「你的身份,本大帥知道。我也奉有聖命,也是在遵旨辦事。所以咱們正好扯平,便只好以平禮相待了。請吧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1 PM

五十回 混官場何妨做兒戲 懷忠心就難有自由

  鼓樂奏起,兩位既然都是欽差,誰也嚇不住誰,也用不著相讓,就肩並肩走進了總督府的議事廳。分賓主坐下後,鄂爾泰開言了:「皇上命我來主持南京貢試,廷寄嘛,李大人想必已經看過了。前日大人來訪,恰恰我那天身子不適,很是慢待,我這裡先謝過了。」

  李衛笑了:「咳,我當是什麼大事兒呢?原來是這樣。鄂大人是北方人,來到南京不服水土,一時有『不適』,誰又能怪你呢?再說,咱們倆都是皇上身邊的狗,不管怎麼『汪汪』,全都是一窩。有什麼事,你就照直了說吧。」他心想,我本來就叫狗兒嘛,吃什麼虧了?你來找事,才真的是條老狗哪!

  鄂爾泰來到李衛的總督衙門,卻不料一見面就被李衛叫成了狗。鄂爾泰氣壞了,都是朝廷大臣,我怎麼會是『狗』呢?可是他回過頭來一想,平常我的奏折裡不也常說,「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」,犬不就是狗嗎?李衛話雖然說得難聽一些,可是卻無法駁倒!他只好言歸正傳:「李公,我雖然是奉了學差,但皇上讓我順便查查江南的藩庫,看這裡有沒有虛報冒領的事。這事情我真不願管,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煩嗎?可又不能違背了皇上的旨意。所以,今天才特地來拜見你,請你鼎力相助。江南若有什麼瞞著皇上的事,咱們可以在這裡當面說清。你一說出來,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。我這人,你是知道的,從來也不想與誰過不去。」

  李衛心想,你別他媽的裝蒜了。他嬉皮笑臉地說:「前幾天我去拜你,一來是要給皇上請安,二來嘛,也想看看廷寄裡說了些什麼。你身子『不適』,我也就回來了。可到家一看,我這裡的廷寄也到了。我們省從來沒有欺瞞皇上的事,我下邊這些狗日的,也不敢這樣大膽哪?鄂大人你知道,我是朝裡出了名的『鬼不纏』,誰又敢日哄我呢?喂,你們都說說,誰他媽的弄虛作假了?」下邊當然沒人應聲,他也就見機收場,「怎麼樣?他們不敢騙老子,更不敢欺君的。」

  他說得隨隨便便,十分輕鬆,而且連罵帶損,嘴裡不斷髒字。與上坐的那位道學先生,恰成鮮明的對比。這裡總督衙門的人,早被他罵皮了,也早就見怪不怪了。可是,跟著鄂爾泰來的人,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總督。他們想笑又不敢笑,不笑呢又憋不住。鄂爾泰討厭的就是李衛這一身痞子氣,他沉著臉說:「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,現在還不能說,要等我查完才能定論。」

  「查就查!請問,怎麼個查法?」

  「從南京開始,一府一縣地挨個查!」

  「這麼說,你要單獨查賬?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

  李衛拿起一把大蒲扇來,一邊呼呼嗒嗒地扇著,一邊笑瞇瞇地說:「鄂公,我得先提醒你一句。你要是撇開我李衛單獨查賬,那你可就違旨了。皇上的旨意裡說,要你『會同李衛複查,不得梢存苟且之心』,我記得不錯吧。這就是說,要以我為主,你只是『會同』的身份。按道理,我要怎麼查,才能怎麼查。不過,看在同是為皇上辦事的情份上,我也懶得和你爭這個大小上下。就按你自己來說,你的正經差使是學政。江南一百多個縣份,你一縣一縣地查,恐怕查到猴年馬月,你也還查不完呢!請問,你的正差還辦不辦了?」

  鄂爾泰原來以為李衛不過是個傻小子,一唬就能唬住了。可他沒想到這小子如此精細,更沒想到他竟和自己論起主次來。他張了幾次口,也沒能說出個反駁的話,只好問:「那依你說,應該怎麼個查法呢?」

  「我已說過了,本總督不計較名次前後。既然都是欽差,又同辦一個差使,就見面各分一半吧。一百二十四個縣中,咱們各分六十二。我知道你帶來不少盤賬的高手,可我們這裡的藩司衙門裡,能查賬的並不比你少。老范,你去簽押房,叫他們把全省縣份,一分為二地寫好,還要把次序打亂再拿來。我和鄂大人等會兒要用。」

  范時捷這時才明白,李衛剛才叫人寫縣名的意思。他想笑,卻又不敢笑,答應一聲就連忙走了。

  鄂爾泰品出味兒來了,李衛這是要和他拈鬮啊!他板著面孔說:「李大人,你這樣做,是不是把軍國大事當成兒戲了?」

  李衛身子朝前一探說:「兒戲?我上不欺君,下不虧心,就是兒戲又有何妨呢?照你的辦法,把我這欽差撂到一邊,違了旨意不說,你自己又辦不下來,那才真是兒戲哪!」

  兩人越說越擰,尹繼善在一旁開言了:「鄂大人,依學生之愚見,李公之言也不無道理。鄂大人如果覺得不行,提出個更好的辦法來,也未嘗不可。」

  他這話貌似公允,可這個邊鼓敲得更絕。鄂爾泰左思右想,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來。他偷眼向李衛看了看,見他的手已經扣在了茶碗上。鄂爾泰知道,只要自己說聲不同意,李衛就敢馬上端茶送客。這樣,事情就全砸了。心想,好吧,拈閹就拈閹,只要讓我抓住一點把柄,看我怎麼拾掇你!他也把茶杯捂在手心裡了。

  范時捷氣喘吁吁地端著個大盤子回到了客廳上。李衛和鄂爾泰幾乎是同時行動,分別抓到了一個紙團,又惡狠地注視著對方,端起了茶碗。下邊的衙役們雖然看得正有趣,卻也沒敢忘了規矩,高喊一聲;「端茶送客!」鄂爾泰只好站起來告辭走了。

  李衛興沖沖地回到後衙,把衣服一甩,痛痛快快地笑著說:「任你奸似鬼,也叫你喝了我的洗腳水!」

  鄔思道正在給李衛開書單,聽見李衛的喊聲,抬起頭來看看他說:「得了頭彩嗎?看你高興成這模樣。現在這裡沒外人,我得說你一句了。你這樣聰明能幹,如果再多讀點書,進上書房也並不難。可是,你卻為什麼總是粗話不離口的,真讓人生氣。」

  李衛卻突然正經起來:「先生,您真以為我愛講粗話嗎?我實話告訴您,書我也不是不讀,罵人的話我也可以不說。但我在人前,卻還得裝傻充愣。我不能不這樣,也不得不這樣!進上書房?我想都沒有想過。先生您別忘了,別人不是有軍功,便是正經的科甲出身。我是什麼名份?我是叫化子!是個人人能踩,也人人能罵的叫化子!我再聰明,也只能幹些小打小鬧的事。所以我必須保持我的本份,保持我粗豪下賤的本色。要是我想充文雅,我李衛在皇上和眾大臣眼裡,可就一文不值了。」

  鄔思道沒有馬上說話,他現在才覺得李衛的所作所為,不無道理。李衛剛才所說,對他震動很大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這個平日裡大大咧咧、罵聲不絕於耳的小叫化,竟有這麼深的心機!他歎了口氣說:「這可真是江山依舊,而人事全非了。連你也學會了揣摩皇上的心思,琢磨做官的訣竅了。那我問你,田文鏡是個聚斂之臣,你又是什麼呢?」

  「不,先生您錯看了我李衛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或許,您也錯看了皇上。皇上對您,對我,從來都是直言不諱的。他更懂得我們的心,也比我們更懂得治國治民的道理。」

  「什麼,什麼?我錯看了皇上,這……至於嗎?」一向自以為對雍正十分瞭解的鄔思道,對自己的作為也從來都是自信的。現在,他卻如入五里霧中,不知如何說才好了。

  李衛站起身來走到窗前,望著初夏時分天上的浮雲。只有在這一刻,鄔思道才發現,這個李衛確實是變了一個人。過了好久,李衛才回過身來,目光深邃,聲音暗啞地說:「田文鏡確實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,他事事處處都只想討皇上的好;而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,絕不掩飾,更不作假。就如今天這事,我知道鄂爾泰肯定要密奏皇上,而尹繼善和范時捷也不會不寫密折。但我不怕,因為我早已奏明,並且已經得到皇上的認可了。」說著。他從大櫃子裡取出一個黃匣子來打開,又拿出裡面的密折來,「先生,您先看看吧。」

  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衛寫的,雖然有不少錯別字,但意思卻很明白。更特別的是,他說的全是心裡話,是別人不能寫,也不敢說的話。比如他說:「沒當官時想當官,真當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難處」;「江南報給戶部說,這裡沒有虧空。可奴才知道,最少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」;「官員們俸祿太低了。像奴才這樣的二品官,一年才一百六十兩銀子,能幹什麼呢?翠兒和奴才的那個傻小子,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。可奴才到了外邊,還得裝體面,不敢給主子丟人。上次翠兒進京拜見主子娘娘,娘娘賞了二十兩金子,讓翠兒打幾件首飾。翠兒捨不得,她們娘倆就在這銀子裡拿出了一點,打了次牙祭。看著孩子狼吞虎嚥的樣子,翠兒哭了」;「主子要想個長遠法子,不要讓官員這麼窮。官員不窮,就沒理由借國庫的錢。主子您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辦差呀」!

  鄔思道又翻過一頁,卻是皇上的朱批。那上邊說:「覽奏不勝感慨,非真知朕者,斷不肯如此直言。朕也想為官員加俸,可茲事體大,又涉及祖宗成法,並不像你說得那樣好辦。現任官加俸,待選官如何加法?漢人加了,滿人是否也要水漲船高?都想多加點,錢又從哪裡來?一個不慎,就會紊亂了朝局,朕不能不小心哪」!這朱批後面還有一段話,卻是針對鄔思道的:「鄔先生現在哪裡?聽說他到了湖廣,又沿江東下,可能已到了南京。爾一定要設法找到他,將此折讓他看看,聽聽他有什麼想法,再詳盡地報朕知道。告訴鄔先生,允祥很想他,朕也有事要垂詢於他。他不必回家鄉了,就由你妥送至京,安置到怡親王府可也」。

  看了皇上的這份朱批,鄔思道頭上冒出汗來了。想不到皇上原來答應讓自己「中隱於市」,竟是不可能了。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過去的情份,又不能對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。他自言自語地說:「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於我呢?」

  李衛笑笑說:「先生,這事我可不知道,也沒資格知道。我這裡還有一份朱批,說請您在五月十五前,一定要趕到北京。但這份朱批,因為牽連著擒拿甘鳳池的案子,皇上沒說讓您看,我也不敢拿給您。您只管放心地走吧。兩位夫人,就住在我這裡好了,翠兒會好好侍候著的。」

  鄔思道長歎一聲說:」唉!豈止是你這官身不自由,我這民身又有自由嗎?皇上現在用的這密折制度,還是當年我提的法子。想不到卻作繭自縛,把我也給捆住了!我的一舉一動,都難逃皇上的耳目呀。」

  「先生,您可不能這樣說,這法子實在太好了。有了它,誰想給別人穿小鞋,他就得掂算掂算,別人興許也會告他一狀呢。哎——皇上要我徵求您的看法,您就教我怎麼辦吧。」

  「哦?那你先說說,你自己是怎麼想的?」

  李衛規規矩矩地說:「先生既然問我,我就只能說老實話,我不學田文鏡。田文鏡用的是高壓的辦法,讓下邊的人全都怕他,那怎麼可能呢?他那個巡撫又不是世襲罔替的,再說,他也總得死。他或走或死,下邊就照樣貪污,照樣刮地皮!那是個笨法,我學不來,也不想學。這官職裡不是有肥有瘦嗎?肥的我不管,瘦的我得想辦法補貼點,想法讓他們過得去。他要是再貪、再刮,我就狠狠地辦他!這就是我的宗旨。」接著,他就把如何籌糧籌款,如何徵稅,如何搭配窮富等等,說了好大一會兒。完了他又說,「我給自己訂了兩條:一不往懷裡摟錢,皇上就怪不到我;二不逛妓院嫖窯子,翠兒就不能和我打架。有了這兩條,誰愛說什麼,就讓他說去,我一概不聽不問!」

  鄔思道一直在靜靜地聽著,等李衛說完了,他問:「你為什麼不學田文鏡,讓官紳一體納糧呢?」

  「我學他?他這一招還是學我的哪!我在四川當縣令時就這麼幹了。他那時還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得顛顛兒的呢。現在學他,還不讓他笑我沒本事。」

  鄔思道看著這位心高氣傲的年青總督,心想,他也真是有可愛之處,得幫幫他。便說:「我教你兩條,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。」

  「別說一個了,就是十個八個,我全都答應!」

  「好。頭一條,叫『攤丁入畝』。這一條,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教的,就說是你自己想的。這法子很簡單,就是把人頭稅取消,全都攤到土地裡去。誰家的地最多,誰家就得多交稅。沒地的,少地的,自然就用不著多交了。你要過飯,還能不明白這道理嗎?」

  李衛高興得臉上放光:「好好好,這一條我準能辦到。我就說,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。叫化子連飯都吃不上,還要交人頭稅,誰幹哪!老子要命有一條,要交稅?沒有!」

  「第二條,叫『火耗歸公』。這是個養廉法,是吏治。你想不出來,所以這條算咱倆的。平常人們說的『三年清知府,十萬雪花銀』,這銀子從哪裡來?就是鑽的火耗這個空子。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裡。誰幹得多,哪個縣最窮,就多分給他點;誰出力少,誰的縣裡最富,你就少給點。這樣連後補官員們,也能分個仨瓜倆棗的,誰不說你好!」

  李衛可真佩服了這位老師,連連說道:「好,太好了!這樣,連我這衙門裡的應酬錢,不也有地方出了嘛。」

  一個衙役走了進來說:「稟總督大人,奴才打聽清楚了。貢院裡抬的牌子上是孔子。」

  李衛頭也不回地說:「好,告訴下邊,他抬孔子,咱們就抬玉皇大帝!」

  鄔思道問:「李衛,你這是唱的那一出?」

  李衛笑了:「先生,您別管,我這是和鄂爾泰那老小子叫真呢!年羹堯要凱旋回京,全國大慶,南京這裡都在準備賽神大會。這一比,可就有高下之分了。南京學政衙門,是鄂爾泰狗日的管的。他讓城裡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,入試的三千孔門弟子,扛著大牌子遊街。我這總督衙門不能落在後邊,更不能讓鄂爾泰這個兔崽子比下去!」

  鄔思道哈哈大笑:「李衛呀,李衛,你可真能想法子?你以為,玉皇大帝就最大了嗎?」

  「是啊,他不大,誰又能比他大呢?」

  鄔思道還在大笑,笑得氣都喘不過來,也笑得李衛莫名其妙了:「先生,我說的不對嗎?」

  「豈止是不對,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,不讓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!我告訴你,天下獨尊儒術,孔子乃萬世師表。連先帝爺去孔廟,還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呢!別說你抬玉皇大帝了,你就是把如來佛、孫悟空全都請來,他們見了孔老夫子,也全都得行禮避讓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2 PM

五十一回 巡河務蛟龍困沙灘 防突變微服入軍營

  李衛傻了:「那,那可怎麼辦?難道讓他鄂爾泰壓住咱們?哎——先生,有沒有比孔子大的?」

  「沒有,真的是沒有。」

  李衛擰眉攢目地想了又想,一邊還不住地在嘴裡嘟囔著:「他媽的,我不信孔子就那麼厲害,難道就沒人能管住他?哎,我想起來了,咱們在大牌子上寫上『孔子他爹』!孔子再大,他總不能比他爹更大吧?」

  鄔思道一愣之下,隨即又放聲大笑:「好,這主意真可叫絕,你李衛也不愧了這『鬼不纏』的雅號!不過,你寫上『孔子他爹』,似乎也太直白了些。孔子的令尊大人叫『叔梁紇』。你把他寫到牌子上,不管孔子到了哪裡,他見到這塊牌子,也得退避三舍!」

  雍正皇帝這次巡視,並不是十分順利。他從開封出發剛來到蘭考,大船就擱淺了。這裡的水是不小,但多年黃河失修,屢次漫灌,主航道早已不見。以致有的地方水流湍急,打得船隻光轉圈就是不向前;而剛剛走了不遠,又困在沙灘上前進不得。全靠隨行的軍士們拉縴,才能一尺尺地挪動。張廷玉命人找了一個河工來一打聽,照現在的走法,再走一個月也難回到北京,這可真是名符其實的「蚊龍困在沙灘上」了。張廷玉身為宰相,他得縱觀全局,聯想到眼下瞬息萬變的形勢,他再也坐不住了。

  他從船上下來,到雍正坐著的大艦上求見皇上。雍正還在埋頭批閱著文書,見他進來,也只是抬了一下頭說:「不要行禮了,坐吧。」便又繼續寫下去。

  張廷玉真想說一句,你倒是穩坐釣魚船,不用著急,可你知道咱們已經陷入絕境了嗎?可是,他只敢想,卻不敢說。一直等雍正寫完了,才小心謹慎地說:「皇上,臣以為這河工不宜再看了,還是走陸路早點回京更好。」

  「哦?你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主意了呢?朕看你臉色不好,是不是身體不適?」

  「不不,臣雖然有點暈船,可還能抗得住。剛才臣召見了河工,聽說,前邊的三百多里路十分難走。沿岸也少有人家,給養又供應不上……再說年羹堯回京在即,恐怕要誤了……」

  「哎——你太過慮了!年羹堯只需一紙文書,讓他再等幾天就行了嘛。這裡的河道朕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。親自看了,心裡才能更有底。不然,他們就老是給朕說屁話。」

  「萬歲要是不放心這邊,等回京後再派個人來好了。再不,臣親自替皇上看,這總行了吧。再往前走,邸報就送不上來了,北京是什麼情形,各地又是什麼情形,我們一君一相撂在這裡全然不知可怎麼好?怡親王正在病中,也著實讓人惦記……」

  雍正已經預感到事情的嚴重,但他並沒有馬上表態,只是說:「好了,好了,你不要多說了。哎呀,這船艙裡怎麼這樣悶?走,到外邊透透風吧。」

  站在夏風勁吹的船頭上,雍正不由得心潮起伏。他眼前的這個張廷玉,不是雍正藩邸的老人,他當然不能像鄔思道或李衛那樣,不論看到什麼事,都敢往外撂。張廷玉的忠心,他的謹慎,他的精明,他的幹練,都是讓人不容懷疑的。他剛才所說,是話中有話啊!表面上看,說的是越走越遠,怕誤了皇上的軍國大事;可細心一想,「連邸報都送不上來了」,就會有人藉機封鎖消息,策動叛亂,使朝局發生意外!雍正一想到此,不覺毛骨悚然,是的,不能再往前走了,得趕快回京!他忽然又想到,此時此刻,說不定遠處就有人在窺探動靜。嗯,不能讓他們看出這裡的真實情況,起了疑心。他大聲地說:「哎,不怕。你是沒有辦過河工,不知道真情。不就是三百里水草路嘛,有這麼多軍艦護送,還能過不去?等出了這段泛區,叫洛陽水師提督把有功人員名單報上來,依次嘉獎也就是了。」說完,他回頭就進了艙內。

  一進艙,雍正立刻嚴峻地悄聲說:「廷玉,你說得對。朕全聽你的,今晚就走。留下李德全和邢年他們,照舊在這裡『當差侍候』。你和五哥、德楞泰、高無庸與朕同行,走陸路返回京城。」

  張廷玉躬身答應,又說:「臣立刻發文給田文鏡,讓他調來開封的綠營兵拱衛聖駕……」

  「用不著!」雍正馬上拒絕了,「太平世界,又是大白天走路,怕的什麼呢?何況張五哥和德楞泰還都是百人敵,他們難道還護送不了你我君臣二人?」有句話他沒有說出,那就是三十名粘竿處的衛士,還在暗中保護著呢,又怕的什麼。

  張廷玉沒有再堅持。他心裡十分清楚,雍正皇帝外出私訪,真正的敵人不在民間,而是在廟堂之上,蕭牆之內。與其讓這些「真正的敵人」瞭解到皇上的動靜,不驚動官府恐怕還更安全一些。不過,他還是把德楞泰和張五哥,以及李德全他們叫來,囑咐了又囑咐,叮嚀了再叮嚀,這才放下心來。

  當夜二更過後,一葉舢板,駛離大艦。雍正皇上和張廷玉他們扮做客商,張五哥等人則裝扮成隨從。悄悄地走上了大路。不過,他們卻沒從原來的路上走,而是繞道菏澤,經由臨清、德州等地,來到了河北保定。

  見到了高聳的保定城頭,張廷玉的心才放下了一半。不過,他還是不敢那麼自信。他知道,這裡的知府是他的門生,便以奉旨外出私訪為名,向他要了三十名親兵。張廷玉告誡說:他要的這些人,是充當他這位宰相的臨時護衛的。他們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面,而不准走近他身後十里之內!

  張廷玉叫了兩輛馱車,請皇上坐好,自己緊隨其後。張五哥和德楞泰護侍著雍正,高無庸則坐在皇上的馱車車轅邊上。就這樣,行行走走,走走行行,巍巍帝闕已經在望。張廷玉心細,京師就在眼前,後邊再跟著兵士就招眼了。他跳下馱車,回身向高無庸說:「你到後邊去見見隨行的兵士,把我寫的這個條子交給他們。向他們說『張相已經到京,不要再送了』。讓他們憑著這條子,到保定府去領三千賞銀。」

  此刻,雍正也從馱轎上下來了。他走過來問道:「廷玉,再往前去,不就是西華門嗎?朕看也不過三十多里路,你為什麼在這裡停下呀?」

  「萬歲您看,太陽已經下山,也該打尖吃飯了,您急什麼呢?這裡地勢緊要,我負著皇上的安全。怎麼走,在哪兒住,都應該由我說了算。您不要多問,也勿需多管。因為,這已是皇上早就答應了的。」

  張五哥和德楞泰看傻了。他們在宮中眼侍了這麼多年,和張廷玉打交道多了。在他們的眼睛裡,這位宰相總是那麼規矩,那麼勤奮。很少見他有過笑臉,但也很少見他發過脾氣,更從來沒見過他用這種口氣和皇上說話。但再向上一瞟,皇上似乎並沒有生氣,還是那麼平靜地笑著。他們奇怪了,哎?這是怎麼回事?

  雍正笑著說:「對對對,你說了算,朕說的不算,這總可以了吧。」

  張廷玉沒有說話,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四周。從這裡向西是暢春園,東北那邊是西便門,正北是白雲觀,離這裡最近的地方則是豐台大營。他和皇上離開北京已有好多日子了,那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樣,他們連一點也不知道,這神密莫測的京城裡等著他們的是福是禍,誰也不敢說。身為宰相,他不能拿皇上的安全冒險,也不能讓皇上見到自己的一點差錯。他當機立斷,對皇上說:「萬歲,臣以為我們今晚應該住在豐台大營裡。叫畢力塔前來侍候,明天再從這裡返回暢春園。」

  雍正目光幽幽,只是稍微一閃就熄滅了。他似乎對張廷玉的安排並不十分滿意,但也沒表示什麼。只是輕輕地說:「朕說過了,一切都隨你。」

  為了不惹閒人的注意,幾個人悠悠逛逛地向前走去,來到豐台大營時,天已近晚了。不料剛到大營門前,就聽一聲斷喝:「什麼人?站在那裡別動,不准往前走!」

  隨著喊聲,一名軍校走了過來,把他們四人打量了好半天才問:「從哪裡來?找誰的?有勘合嗎?」

  張廷玉見他這樣嚴肅,不禁笑出聲來了:「好,畢力塔的規矩還真大!你進去稟報畢將軍,就說張廷玉夤夜來訪。勘合併不曾帶,這是我的隨身小印,你交給他,他自然會明白的。」

  那軍校接過小印,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又看,把小印又扔還給張廷玉說:「這玩藝,咱沒見過,不知是幹什麼用的。可我認識,它不是兵部的勘合。我們畢軍門到城裡會議去了,不在大營,你們改天再來吧。」說完也不容他們申辯,轉身揚長而去。

  張廷玉真拿他沒辦法,又一想,這裡既然是兵營,怎麼能沒了規矩,又怎麼能讓外人隨便闖入?君臣四人正是無可奈何,張五哥眼尖,卻見從裡邊走出一隊人來。因為五哥常到這裡傳旨,認識不少軍營的人。知道走在前邊領隊的叫張雨,便放開聲音喊了一嗓子:「是張雨嗎?我是張五哥呀,請過來一下。」

  這時天已擦黑,遠處看不太清,張雨一直來到跟前,才認出了五哥。他看五哥穿著這身打扮,竟像是一位商販,先是一愣,不覺又笑了:「哎呀呀,是張軍門啊!您這是……」

  張五哥臉色一沉說:「不要高聲!張中堂剛從外地微眼考察回來,讓我和德楞泰跟著保護。」說著向後一指,」怎麼,你連老德也不認識了?」

  張雨湊到跟前仔細辨認了一下:「啊!果然是德軍門!你好啊,咱們多時不見了。快,隨我到裡面說話。」

  張五哥卻沒功夫和他敘舊,一邊往裡走,一邊問:「哎,老畢真的不在大營?好傢伙,你們的那個看門狗可真厲害,大概是看我們穿得破,說什麼就是不讓進來。張相拿出印來,他又不認得。真是好笑,難道張相的印,不比兵部的勘合管用?明天這事要傳了出去,豈不成了一大笑話嗎?」

  張雨看了一眼只顧低頭走路的皇上,笑著說:「軍門,今天你真是錯怪了畢將軍。隆中堂昨天就叫他進城議事,今天又叫了他去。畢軍門的臉色打昨兒晚上起,就像陰了天似的,嚇得我們誰也不敢多問。畢軍門走時發下話來說,無論是誰,沒有兵部的勘合一律不准放行。誰知道張相和您偏偏在這時來,怎麼不鬧誤會呢?」

  張廷玉接下了話頭問:「你說什麼?畢力塔不在營裡,他真是去隆科多那裡會議了嗎?張雨,他們今天開的是什麼會?是十三爺主持,還是隆科多主持的?」

  「回中堂話,十三爺身子不好,住在清梵寺裡靜養。畢軍門是去步兵統領衙門會議的,那就一定是隆中堂在主持。」

  「會議的什麼事?」

  「回中堂,卑職不知。」

  張廷玉和雍正皇上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。兩人都沒有說話,還在繼續地走著。張廷玉的心裡卻早已疑雲突起了。隆科多的異常行動引起了他的驚覺,難道他們是在……?他回過頭來對張雨說:「我這次並沒有什麼要事,只是坐了一天的轎,坐得太乏了,才想在你們這裡休息一下的。議事廳那裡我就不去了,現在頭昏腦脹的,我什麼人也不想見。畢力塔不是有個書房嗎?我就到那裡好了。能給我們燒點水來,讓我們燙燙腳,洗洗身子就很好了。如果有什麼吃的也請給我們送來一些。張雨,這事就拜託你了。」

  張雨滿口答應著,把他們一行往畢力塔的書房裡領。雍正湊著這機會,打量了一下這座軍營,只見這裡果然是十分整肅。東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高牆大寨,寨角設著垛樓,以便瞭望。牆上每隔不遠,就吊著一盞燈籠。燈下可見一列兵了佩刀持槍,釘子似地站著。另有兩隊兵丁,往返巡弋在空曠的大操演場上。雍正滿意地點點頭,心想,這裡確實比暢春園安全。他一聲不響地跟著高無庸,邁步走進了畢力塔的書房。張五哥和德楞泰更無需人交代,早就一邊一個地守在了門口。張雨一看這陣勢,心裡猛然一驚。他偷眼瞧了一下張廷玉,卻沒敢問出口來。只是說:「請張大人暫且在此安歇,卑職這就去安排。」

  雍正皇帝卻不等張廷玉說話,就開口說道:「傳張雨進來,讓朕瞧瞧。」

  張廷玉聽皇上自己亮明瞭身份,也不再隱瞞,對嚇得目瞪口呆的張雨說:「張雨呀,今天算你有福,萬歲爺在裡邊叫你哪。怎麼?你還不快點進去!」

  張雨傻在那裡,不知如何才好了:「萬歲?剛剛進去的真是萬歲爺?那您……」

  張廷玉笑了,這是他幾天以來,第一次開心地暢笑:「你問得好!可你也不想想,假如萬歲爺不來,我一個宰相,到你們這軍營裡又為的是哪樁?快去吧,萬歲爺還在等著你呢。」

  張雨平時的機靈勁,不知跑到哪裡去了。此刻,他直覺得渾身打戰,兩腿發軟,頭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。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,卻又傻站在那裡,竟忘了行禮了。

  雍正看他驚得出汗,怕得可笑,便輕鬆地說:「你瞪著眼睛看朕是什麼意思?難道連朕都不認識了嗎?你不是還曾跟著你十三爺在戶部辦過差嗎?朕那時也常去戶部的,你怎麼就會忘了呢?朕還記得你哪!你是武將,大碗喝酒,大塊吃肉,是個敢說敢為的好漢嘛。你見了朕又怕的什麼?你應該灑脫一些嘛!」

  張雨突然從驚怔中清醒過來,連忙解下佩刀放在一邊,「啪」地打下馬蹄袖來,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這才說道:「奴才今兒個是瞎了眼了,其實奴才早就該認出萬歲爺來的。不但在戶部見過,奴才提升參將時,也蒙恩受過引見。萬歲去年來閱兵,奴才就在隊列裡。回萬歲的話,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就在古北口穿上號褂子的。原來是十三爺跟前的親兵,戶部撤差後,十三爺提撥奴才到了豐台大營當干總,去年又升為參將。」

  「哦,你也可算是老軍務了。這裡十三爺的老人還多嗎?」

  「回皇上問話,原來豐台大營裡,游擊以上的軍官,大多是十三爺提拔的。畢軍門掌了大營後,十三爺來說,樹挪死,人挪活,都擠在一起不好。後來,有的升了,有的調了,老人大概還有二十幾個。不過,十三爺現在是親王,還管著那麼多的事,奴才就是想見也很難見到了。」

  雍正高興地說:「怡親王是個細心人,朕自己想不到的,他全都辦好了。國家要是多幾個這樣的賢王該多好呀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3 PM

五十二回 無牽掛放膽敢直言 有魚腥引來眾饞貓

  張廷玉也是打心裡佩服十三爺。怡親王確實能幹,也確實有眼力。這豐台大營曾是他允祥的老底兒,這裡的將士,也全是他的老部下。可是,自從雍正登基以來,他為了避免人們議論,也為了免得皇上生疑,就主動地調開了大營的將佐。別看他在皇上面前那麼得寵,卻還是謹慎小心。不管在什麼時候,什麼地方,他從來不敢有野心,更不擁兵自重!正是因為他有這些美德,所以他才更加受到皇上的器重。

  張廷玉正在想著,卻聽雍正在上邊說話了:「廷玉啊,朕看這個張雨很是懂事,既然有緣見朕,就是他的福份。你看,給他補個二等蝦如何?」

  二等蝦就是二等侍衛。張廷玉聽皇上已經封了,他還能再說什麼,連忙回答:「是。臣領旨,明日就發出文碟。」回頭又對張雨說,「你怎麼了,皇上加封你,怎麼不謝恩呢?」

  張雨這才恍然大悟,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咚咚作響,顫抖著說:「奴才謝主子恩典。奴才願誓死為皇上效力,不負聖上重托。」

  張雨今天真是有幸,一見到皇上就被晉陞為二等侍衛。這種機遇要在平時,他是連想也不敢想的。張廷玉在旁邊說:「張雨啊,你既然升為侍衛,今天就在這裡侍候皇上好了。先叫人替皇上準備些點心送來,你再悄悄地找幾個妥當的人,把怡親王召來見駕。還有,給皇上準備膳食,侍候皇上進膳。你明白了嗎?」

  雍正笑笑說:「廷玉,再稍等一會,畢力塔不就回來了嘛。允祥還正在病中,就不要驚動他了。」

  張廷玉卻沒有一點通融餘地:「不,一定要請怡親王來!張雨,我告訴你,今晚這裡就是皇上的行宮,出了丁點差錯,都要由你承擔!你立刻派人去請怡親王,只要他還能動,就讓他馬上來一趟。對別的人,一字也不許提及。畢力塔回來後,讓他馬上來見駕。」

  張雨走過後,雍正對張廷玉說:「廷玉呀,你也忒過細心了。朕看這裡一切如常嘛。」

  張廷玉也不說話,等點心端上後,他親自嘗過,這才捧給皇上說:「皇上,多點小心總比出差錯要好,臣也是萬不得已呀。這些天朝中的任何動靜我們都全然不知,臣心裡又怎能踏實呢?皇上要是乏了,就先在這裡靠一靠,臣估計,畢力塔也快回來了。」

  雍正沒有再說什麼。張雨送來飯菜後,張廷玉又和高無庸親自嘗了,才請皇上用膳。膳後不久,便聽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又聽允祥在門外輕聲但卻清晰地報名請見:「臣弟允祥恭叩萬歲金安!」

  雍正聽到這十分熟悉的聲音,激動地幾乎難以抑制。老十三能來,既便是出了叛亂,朕又何懼之有!他連連說:「是十三弟嗎?快進來,朕在這裡等你多時了。」

  允祥聞聲而入。他今天穿戴得特別整齊,更顯得英姿颯爽,只是眉宇間的病容卻難以掩飾。進來後,他首先仔細盯了一下皇帝,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起身又說:「臣弟瞧萬歲的氣色和神情都很好嘛,可京師卻在盛傳,說萬歲在河南患了時疫。這十多天來,臣弟多方打聽,就是得不到萬歲的消息,可把臣弟急壞了。」

  雍正讓允祥在身邊坐了下來,細心地看了看他的面色,心疼地說:「這麼熱的天,你怎麼還穿得整整齊齊的?是咳喘病又犯了嗎?朕賜你的藥用了怎樣?找太醫看過了嗎?」

  允祥哪想到剛一見面,皇上就會對他這樣關切,他心情激動地說:「皇上,臣弟這點犬馬之疾,卻勞皇上如此牽掛,令臣弟更覺不安。太醫們沒用,他們有的說是痰症,也有人說是傷風,可治來治去的,又總不見好。主上賜臣的藥用了倒很對症。只是臣弟想,假如臣弟得的是痰症,這『拚命十三郎』以後就當不成了。一想到此,臣弟就心情鬱悶。這些天又得不到皇上的消息。急得我如坐針氈,五內俱焚。所以,臣索性搬到青梵寺住。一來為主子祈福,二來嘛,聽聽晨鐘暮鼓,也可以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。」說著,說著,他的眼淚滴了下來。他用手拭去,但又止不住狂奔如流的淚水。看得出來,他是在極力地忍著,不想讓皇上看出自己的激動和不安。

  雍正此刻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。這不但是他們兄弟摯情,還因為十三弟對皇上來說是太重要了!他是雍朝的擎天玉柱,架海金梁,當皇上的哥哥不能沒有他這個好弟弟呀!但此刻,皇上卻不想讓這位愛弟過於傷神,便笑笑說:「十三弟,你怎麼變得英雄氣短、兒女情長了呢?太醫院向朕詳細地奏報了你的病情,朕也知道,你其實並沒什麼大病。你只要靜下心來,好好調養一段,就會好起來的。朕已下詔給鄔先生,讓他立即進京,就住到你那裡。鄔先生精通醫道,就讓他給你好好瞧瞧。你不要胡思亂想了,好嗎?」

  在一旁的張廷玉,看到他們這對君臣兄弟一往情深的情景,心裡也很有感觸。但他今天想的事情太多了,不得不馬上問十三爺,瞧見有了說話的機會,他便連忙說:「十三爺您方才說,京師盛傳萬歲在河南生了病。這話是民間流傳,還是在官場裡傳開的?」

  允祥劇烈地咳了一陣,張廷玉看見他悄悄的用手帕擦了擦嘴,又掖到袖子裡。張廷玉看出,允祥確實病得不輕,剛才那一陣嗆咳,很可能是吐血了。但允祥還是強自掙扎著說:「這是十天前的事了。當時,廷寄裡說,主子冒雨視察河工,受了風寒,不過已經痊癒。這件事,朝廷中人人皆知。可後來,朝中卻突然有人傳言,說皇上在外邊病得不輕。我當時就知會廉親王,也告訴了隆科多,讓他們徹查此事,一定要弄清製造謠言的人。可是怪就怪在,他們直到今天也沒給我個下文!禮部籌辦的郊迎年羹堯進京的儀注,我已經看過,覺得太過僭越了一些,我駁回去讓他們重擬。除了這些,京師現在一切如常,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。昨天八哥和隆科多到青梵寺來看我,我還聽他們說,皇上的御駕尚在安徽,要從水路返回京師。可剛才一聽說皇上已經來到豐台大營,還真把我嚇了一跳。皇上,這裡距暢春園並不遠,您為什麼不去那裡住呢?再說,那個『皇上還在安徽』的消息,又是從哪裡來的呢?」

  雍正意味深長地一笑說:「我們白龍魚服,悄然回京,自己當然要小心謹慎。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確切行止呢?何況你正在生病,就是他們知道了,也會死死地瞞著你的。」

  張廷玉也說:「十三爺,剛才您問皇上為什麼不住暢春園,你覺得,暢春園能比這裡更安全嗎?」

  允祥吃驚地說:「當然,這裡是比暢春園安全。可是,聽皇上的意思,似乎是有人在欺哄臣弟,誰又有這麼大的膽子呢?」

  雍正看了張廷玉一眼,搖搖頭說:「不知道。」

  張廷玉接過話頭來:「怡親王,你是負責京畿防務的議政親王。他們應當與你商量,設法打探皇上的行止,佈置駐蹕關防事宜。可是,他們在去探病時,卻絕口不提皇上行蹤不明的事,這就明明是在說假話,明明是在哄騙你怡親王嘛。」

  雍正說:「是不是他們看見允祥正在病中,怕他著急上火,才有意地瞞住不說了呢?」

  允祥的眼中閃出了疑懼的神色,他一字一板地說:「皇上,朝中有奸臣,這您是知道的。不過馬齊和舅舅他們總該和我說實話的呀……」

  張雨進來稟道:「皇上,畢軍門回來了。我沒敢告訴他說皇上在這裡,只說怡王爺和張中堂來了,正在屋裡說話。不知皇上是不是要他進來?」

  允祥猛地站起身來。他大步跨到門口說:「畢力塔嗎?你過來!」

  畢力塔上前一步大聲說:「卑職在!」說著,一個千就打了下去:「奴才給十三爺請安!」

  「你不要這樣大呼小叫的。你主子的主子正在這裡哪——你今天到哪裡去了,和隆科多他們會議了什麼?」

  畢力塔一愣,「主子的主子」,那不就是皇上嗎?難道皇上到大營來了?今天會議時,隆科多不是說主子還在山東嗎,怎麼會突然來到大營了?忽然,他又想起十三爺正在問話,便連忙說:「回十三爺,這個豐台大營提督,奴才幹不下去了!要不是聽說您正在生病,今晚上我就找您去了。隆大人和我已經撕破了面皮。他說我恃寵傲上,要罷我的職。我說,用不著你罷,我自己寫辭呈好了,也省得一天到晚地穿小鞋、生窩囊氣……」

  他還要往下再說,雍正在裡邊發話了:「是畢力塔嗎?有話進來說!」

  「扎!」畢力塔連忙解下佩刀,等高無庸挑起簾子,才搶步進屋行禮,跪在那裡等候皇上問話。

  雍正一邊喝著茶水,一邊問:「怎麼,你要摜紗帽?你是奉旨特簡的提督,直隸和京畿的七萬人馬全都歸你節制,你還有什麼委屈?你是老軍務了,聖祖皇帝西征時,你就從了軍,是見過大世面的人,為什麼要這樣耍小性子?」

  畢力塔叩頭答道:「回主子爺,不是奴才耍小性子,是他隆中堂太過分了。這個會開了三天,頭天他就說要奴才騰出三千人的住房來,說是年大將軍要住。年大將軍班師回朝,當然是件大事,奴才也不敢頂著不辦。第二天,隆中堂又說,讓奴才把中軍行轅也讓出來,理由還是一個,這裡要讓年大將軍用。奴才不幹了,當時就給他頂了回去。豐台大營這裡的地勢最是適中,衛戍著暢春園和京師外圍。我不能為了迎接年大將軍而誤了皇上的差使,想動我的中軍,不是皇上發話,沒門兒!昨兒個的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。誰知,他隆科多今天又把我叫了去、說的那話更叫人想不透。他說,已經奉了八爺的令旨,提督行轅還是要騰,要我們移到北安定門外去。他還說,皇上駐蹕關防的事,用不著你來操心。步兵統領衙門裡的兩萬軍兵,還能護不了聖駕?奴才當時氣急了,說話就有些走板。我說,他年大將軍也是個人,他也是兩腿中間夾個雞巴,有什麼了不起的!主子走時有旨意,京師的防務是歸十三爺統籌的。你九門提督和我豐台大營,不是上下級,我們沒有隸屬關係。你想調我的一兵一卒,都得先請示十三爺。你請十三爺知會兵部,拿勘合來作憑證。要不然,我連他年羹堯也拒之營外。娘的,誰沒打過仗?他年大將軍帶著三千人馬行軍,能不帶帳篷和鍋灶嗎?」畢力塔一口氣發完牢騷,稍一停頓,又說,「主子爺,奴才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國舅爺。自打太后老人家薨逝,他就總是有事三竿,沒事也三竿地找奴才的麻煩。豐台大營和他的步兵統領衙門,本是各司一職的。前些天兩隊兵丁巡哨時出了點口角是非,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嘛,他逮住我就訓斥了一頓。這樣吹毛求比,我這沒有比的還能活嗎?」

  畢力塔可真地是氣急了,也不看皇上就在上邊坐著,葷的素的,罵人的粗話全部撂出來了。張五哥和下邊的侍衛、太監們想笑卻又不敢笑。雍正皇上開始時也是一愣,後來一想,這位丘八大爺,識字不多,可能他不認得「吹毛求疵」的那個「疵」字,把它叫做了「比」。又因讀音相近。他想笑,可是卻怎麼也笑不出來,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索。張廷玉卻連畢力塔這口誤都沒有聽出來,他想得更多。豐台大營裡馬步兵種齊全,還管著一個水師,是京城的防務支柱。隆科多放著允祥不請示,卻和允祀這樣胡亂擺佈,這不是別有居心又是什麼?皇上曾讓他看過甘肅巡撫呈來的密折,那上邊說:風聞有些不三不四的人,正在年某的軍中活動。這次年羹堯帶著三千兵士進京,萬一有什麼不測的事情發生,他這個當宰相的當如何處置才好呢?

  允祥又是一陣嗆咳,咳完了才說:「畢力塔,你應該知道,管兵帶兵就應各司其職,各管其事,也各有各的權限範圍,怎麼能亂了套呢?年大將軍征討有功,這次進京叩闕演禮,是由吏部安排的。典儀一完,他帶的軍兵當然不能住在城裡,要駐守城外待命。豐台大營不能亂,你們不管住到哪裡,指揮中心更不能亂!你是我使慣了的老人了,不管我病與不病,這事都該回我知道的。要不要和他們爭執理論,那是我的事。你怎麼張口合口的全是粗話,這像什麼樣子?」

  雍正冷笑一聲說:「怡親王教訓的全對!你畢力塔有兩條錯:一是不該犯粗罵人,更不該罵年羹堯;二是不該遇事不回稟你十三爺。今天既然在這裡說過了,朕恕你無知之罪,你好生地辦差吧。朕只告訴你一句話:豐台大營,一步也不能挪!」他略作停頓又問,「哎?馬齊是幹什麼吃的?京城出了這麼大的事,他好像置身局外一樣,連一點表示也沒有?」

  允祥見皇上又怪罪到馬齊,忙出來替他說話:「主子,馬齊這些天連一刻也沒閒住。他主持的是政務,每天看折子、接見外官、處理日常事務,遇上重要的事還得轉奏皇上。前幾天我看到他時,見他竟瘦了一圈兒!主子,您消消氣,不要怪他了。」

  允祥說得很有道理,馬齊此刻的日子確實難過,京師的局勢也確實是在瞬息萬變之中。

  自從雍正和張廷玉等人,在夜間悄悄地離開了御舟,他們君臣二人就再也沒有了消息。安徽巡撫原來已經準備好了接駕的,可是,左等右等,卻始終不見皇上到來。他慌神了,心想假如皇上乘坐的御舟在安徽境內出事,他就有永遠也說不清的罪責。於是便立刻用六百里加急的軍報,向駐守京師的上書房報告說:「聖蹤不詳」!廉親王允祀看準了這個干載難遇的好時機,便嚴令對允祥和馬齊封鎖消息。理由當然十分充分:允祥「病了」而馬齊又「太忙」,不能用這些無根無梢的事來「打擾他們」。而他自己卻又拿出了他的絕招,「稱病不起」,把全部重擔都壓在了馬齊的肩頭,使他無暇旁顧。於是,便由隆科多出面,將「雍正皇上與朝廷失去聯絡」的事,通知了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時。

  弘時雖然是個空架子的阿哥,手中並沒有兵權,但他卻一向野心勃勃,想當至尊至上的皇帝。如今碰上這機會,他能讓它輕易錯過嗎?這些天來,他一直在做著美夢。他思前想後,幻想著最好是雍正的大艦在黃河中沉沒。弟弟寶親王弘歷如今正在年羹堯那裡勞軍,「國不可一日無君」,自己位居中央,立嫡以長,子承父業,捨我其誰?手中沒有兵權他倒不怕,到了口含天憲、南面為君的那一天,無論是豐台大營,還是西山的銳健營,誰又敢不俯首稱臣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3 PM

五十三回 三阿哥密室謀叛亂 馬相國高樓分君憂

  心中有了主意,弘時就立刻行動。他先讓人到遵化去傳令,對十四皇叔允禵嚴加看管。沒有他弘時阿哥的命令,允禵寸步不得離開陵寢;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堯說,「聖駕尚未返京,你們可以在路上邊走邊等,以備郊迎的大禮」。這樣弘歷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,也就給自己爭取了時間。現在他要防備的只有一件事、一個人,那就是八叔允祀。

  弘時非常清楚,八叔那裡也在窺伺著好事呢!「病了」?別騙人了,誰不知道你的毛病呢!只要一有大事你準得病,病了才能躲在家裡出歪點子哪!弘時顧慮的是,自己一旦得手,八叔會不會學前明的永樂皇帝,給他來一個「奪侄自立」的故事新編呢?這倒是得費點心思。至於那個老舅爺隆科多,倒用不著多操心。別看他明裡說的是一套,暗地裡幹的又是一套,可只要大局一定,他敢輕舉妄動,我就立刻給他來個厲害的讓他瞧瞧!

  如今,父皇在外,生死不明。正是機不可失,時不再來。自己不抓住這個良機,從此就再也別想黃袍加身了,後世的人評論起來,也將罵自己是個無能之輩。對,此時不幹,還待何時!

  三阿哥弘時聽到父皇「失蹤」的消息後,十分興奮,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呀!父皇和皇弟弘歷兩人,一個生死不明,另一個卻在千里之外,不趁此大好時機,奪位自立,那才是名符其實的大傻瓜呢!

  弘時之所以這樣想,並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四弟弘歷雖然也是皇上親生,但從小到大,幾乎事事處處都比自己高著一頭,強著三分。當年康熙皇爺在世時,弘歷就被叫進暢春園,在爺爺的身邊學讀書、學做事;而自己呢,卻留在家裡每天看著父王那陰沉可怕的臉色。聖祖歸天後,弘時的處境更是每況愈下。古北口閱兵,是弘歷代天子巡行;山東賑災,是弘歷代天子籌辦;去西疆迎接年羹堯回京,還是由弘歷代天子親行;就連送聖祖靈柩到遵化這件事,按理是該弘時去的,可是,父皇卻偏偏還是派了弘歷,讓他去代天子扶柩!平常的瑣事、小事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弘歷事事見好,弘時卻總是挨訓。多吃一口胙肉,父皇還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呢,何況其它?弘時也知道,自己無論在德、才、能、識,還是「聖眷」上,都與弘歷不能相提並論。可是,眼見得弟弟弘歷將來必定要承繼皇位,而自己卻永遠是個「黃帶子阿哥」,弘時的心裡卻無法忍受,現在他終於逮著機會了,他豈能輕易放過?

  常言說得好,「知子莫著父」。把這句話反過來,也可以說「知父莫若子」。弘時儘管雄心勃勃,可他並不糊塗。就現在來說,父皇只是「下落不明」,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絕境?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麼花樣?我得問一問,訪一訪,要不,一個不小心,就會折載沉沙,萬劫不復了。

  他立即發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書,命令田文鏡「迅速探明御舟現在何處」。田文鏡的急報很快地便回到了京城。弘時看了不免大吃一驚,原來皇上的御舟並沒有翻,而只是在半路上擱淺了,全靠洛陽水師的兵丁們在拉縴,一天走不了二十里。弘時心裡的那份高興沒有了,立時就變成了恐懼。他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,也沒有留下任何把柄。但想得絕妙的主意,卻一個也不能再用了,他又覺得有些不甘心。他躺在大炕上,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,想來想去,還得去求八叔幫忙。但八叔那裡又不能明著去,得先探探那個老舅爺的底兒再說。老隆這個人既是托孤重臣,又是上書房裡兵權最重的滿大臣,他一定知道父皇的確切消息。當然,此人老奸巨滑,又和八叔明來暗往的,很讓人不放心。但弘時手裡拿著他的把柄哪,不怕他不老實聽話。

  隆科多應召來到府門口,大轎剛剛落下,就見弘時身著便裝,步履輕快地迎了出來:「老舅爺辛苦!天已這麼晚了,您這是剛下值吧?」

  隆科多今天也是顯得十分輕鬆。他一邊和弘時並肩走了進去,一邊笑著說:「哪有什麼辛苦可言,又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我去當值啊。哎——你這房子裡和他們哥幾個可是大不相同啊!四爺弘歷那裡,滿屋子全是書;五爺弘晝的書房裡則到處都掛著鳥籠子。瞧瞧你這裡,琴棋書畫,卻是樣樣俱全。嗯——不錯,相當不錯,像是個幹大事的樣子!哎?你怎麼今天忽然想起你這個老沒用的舅爺來了呢?」

  看隆科多這輕快詼諧的神氣,弘時倒覺得有些意外。這老東西平時不這樣啊?他那張臉從來都像陰了天似的,難得有個笑模樣。哦,一定是看我年紀小,想耍我!得了吧,您哪!我得先拿話堵住您:「舅爺,瞧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?我有多大本事,又能幹什麼大事呢?」弘時也輕鬆地說著,「我今天請您來,說起來也是公事。您心裡明鏡一樣,還能不知道嗎?如今十三叔和八叔全都病了,馬齊呢,每天埋頭看折子都看不過來。朝裡的事,只有靠您老一人在維持著。弘時我心疼您呀,我的老舅爺!四弟外出辦事去了;五弟那身子骨您也清楚,只有靠別人侍候他,從來也別想讓他管點事兒。我名義上是『坐纛兒』的阿哥,其實那些閒事,我從來也不願管的。但,不管不行啊!皇阿瑪既然交給了我這差使,讓我做這個留守的專職皇子,我就負有全責,不想管也得管。再說,皇阿瑪在外邊顛沛受苦,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掛念他老人家?所以,今天特意請老舅爺來問一問,皇上現在到底在哪裡?幾時能回京?迎駕啊、駐蹕關防啊什麼的,上書房都有哪些安排?皇阿瑪那六親不認的性子,舅爺是知道的。老人家回來時見我一問三不知,是要發脾氣的。他一定要問我:你這個『坐纛兒』的阿哥是怎麼當的?到那時,我可怎生回話呢?」

  弘時長篇大論的,一下子就說了這麼多。他剛開口時,隆科多還想用「皇子阿哥不得干預政務」的理由來教訓他。可是,聽著,聽著,隆科多竟張不開口了。人家既然點明了自己是『坐纛兒的阿哥』,你要再不報告情況,那不就是失禮了嗎?他只好說:「三爺,你就是不問,我也正想對你說這件事的。邸報每天都送過來讓你看了,皇上鑾駕已經從泰安啟程。八爺和我算計著,大概三五天的功夫也許就該到京了。這幾天沒見有朱批諭旨,我想了一下,或許是皇上身子不爽;也或許是聖駕即將回來,用不著公文往返了吧。再有就是,暢春園裡住的善撲營軍士,原先說好是三個月一換班的。現在已經到期,換不換呢?還有,年羹堯帶著三千軍士進京演禮,要他們住在哪裡合適呢?人家是立了大功的,總不能回到家裡了,還住在帳篷裡吧。這件事不算小,也是應該早做準備的。」他說完,身子朝後一仰就靠在椅子上了。兩隻明亮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位「小白臉」的阿哥。那意思好像在說,我全都「報告」給你了,該怎麼辦,就是你這位「坐纛兒阿哥」的事了。

  弘時心裡明白,卻又故作不知地看著這位身份顯赫的老舅爺說:「舅爺,您說呢?八叔你們經的事多了,想必早就有了定見。我什麼都不懂,能說些什麼呢?」他不動氣色地把球又踢了回去。話一說完,便站起身來,在房子裡消閒地踱起步子來了。

  隆科多一聽這話,傻眼了!他原來是想給弘時出個難題的,沒想到竟被他輕飄飄地頂了回來。說實話,隆科多從來也沒有用正眼瞧過弘時。他一向認為,弘時不過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,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誇子弟。現在聽他這麼一說,可真是讓人應當「刮目相看」了。他想起八爺廉親王曾說過,他們都要當新的「三爺黨」。還說,只有叔侄聯手,才能成就大事。可是,怎麼聯手,彼此之間有多深的瓜葛?八爺沒說,他隆科多也不敢問。今天他應召來到這裡,本來是想試試弘時的水到底有多深的。可是,弘時的話一說出來,他就感到,這個風度翩翩的小白臉阿哥,城府之深竟讓人琢磨不透。要真論起滑頭和奸詐來,恐怕還遠在八爺允祀之上!

  隆科多還正在犯嘀咕,弘時卻先開言了:「老舅爺,您老不要想那麼多,先聽我一言奉告。我這人說話直,說錯了您可別見怪。八叔雖然精明,但可惜他寶刀已老,一遇殺場就不堪再用了!當年,八叔和父皇,以及太子、大千歲的那些過節,早已該揭過去了。前人有詩云:『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領風騷數百年』。這詩寫得真好,只是把時光拉得太長了一些。假如換一句,說『各領風騷十幾年』就貼切了。」弘時說著,步子突然一停,目不轉睛地盯著隆科多,「您說是嗎,我的老舅爺?」

  隆科多看著他那寒光凜凜的眼神,不覺心裡一顫。可他畢竟是飽經磨難,老於世故的人了,很快地便鎮定了下來,搖搖頭說:「三爺,我老了,實在是聽不懂你的話。」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弘時放聲大笑,隨即又悄聲說,「老舅爺,你和我打的什麼啞謎呢?說到底,你、我和八叔的心思全是一樣,都在盼望著老爺子『平安』回京嘛!所以,暢春園裡的警衛要換一換,由步兵統領衙門暫時管起來;年羹堯要回京演禮,他帶的兵當然不能住在野外的帳篷裡,因此豐台大營的提督行轅便要讓出來——這些,不是八叔你們已經商量好了的嗎?怎麼您現在還說『聽不懂』呢?」

  隆科多大吃一驚,臉色也變得煞白。弘時剛才所說,確實是八爺廉親王他們商量好的。這個計劃很明確:控制並搜查暢春園;打亂豐台大營的指揮體系;還有一條更重要,那就是切斷雍正的歸路。這是八王爺他們策劃已久的事了,但卻苦於沒有機會進行。這個計劃並沒和弘時商量,八爺還曾特別囑咐,「不要讓弘時和弘晝知道」。現在計劃剛剛出籠還不到六個時辰,弘時就已瞭若指掌。一定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信息。他也一定在想著奪位的事,而且想得更多更細。這簡直太可怕了!

  弘時見隆科多蔫了,心中自是萬分得意。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裡,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茶;含著微笑,看著手中這條已經被殺掉威風的老狐狸說:「老舅爺,你怕的什麼呢?只要是為了皇阿瑪的『安全』,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,我是不會反對的。這就是我剛剛說的『各領風騷』那句話。不過,咱們得心中有數,不要亂了陣腳,亂了章法。」他的口氣一變,帶著明顯的壓力說,」我畢竟是『坐纛兒』的阿哥嘛,我既要為皇上負責,也要為天下社稷盡忠盡力。至於以後的事會怎樣,那就得用《出師表》中的話來說了:『成敗利鈍,非臣所能逆睹』也!」說罷又是一陣放聲大笑,「來人,把皇上賞我的那柄如意拿來,讓舅爺帶回去!」

  弘時和隆科多的密謀直到將近子時才結束。可寅時剛過,一乘綠呢大轎就抬到了暢春園門前,老相國馬齊從轎裡鑽了出來。多日來,他確實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,也沒有一刻的清閒。他老了,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份蓬勃向上的朝氣了。但他的忠心,他的盡職盡責,卻仍然是朝中人人欽佩的。下了大轎,他剛想舉起胳膊來痛痛快快地伸個懶腰,可是,突然又放了下來。因為他知道,這暢春園自康熙在世時,就是皇上居住和會見臣下的地方,在這裡是不容有一點放肆的。他昂首向天,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風,清醒了自己發昏了的頭腦,便大步向園內走去。今天要辦的事情還多著哪,他不敢有一點鬆懈,一點馬虎。

  寬大的儀門旁,已經有十多位官員在候著他了。今兒個早上,暢春園當值的侍衛是鄂倫岱。馬齊問他:「八爺和隆中堂那裡有黃匣子送來嗎?」

  鄂倫岱垂手回答:「回中堂,沒有。八爺身子不好,隆中堂正忙著接駕的事情,說前晌要過來和馬中堂議事。」

  馬齊看了他一眼,見他的臉上白中透青,好像一夜未睡似的。又聽他說「接駕」,忙又問:「哦?隆中堂是不是知道聖駕現在哪裡?」

  「回馬中堂,隆中堂沒說,我也不敢動問。對,他好像說,暢春園的護衛已到了換班的時候,該換一換了。」

  馬齊想了一下說:「換是該換了,只是哪差這幾天呢?你去傳話,叫各地請見的官員們,都到露華樓前等候。」說完,便甩手走了進去。

  這暢春園,是康熙皇帝在世時就開始修建的,建築規模之宏大,園中庭院、花木之多,早已是天下聞名了。馬齊走過澹寧居時,因它是康熙和雍正兩代皇帝辦事的地方,便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敬。從這裡再向北走,便是一大片海子。水中新荷嫩綠,岸邊楊柳籠煙。海子後邊,一座高樓拔地而起,便是他今天要去的「露華樓」了。這是暢春園內最高的地方,也是聖祖皇帝的一座書樓。當年康熙皇帝每當盛夏,都要登上樓頂納涼吹風的。從這書樓遠眺,依稀可見康熙晏駕時的舊址「窮廬」。窮廬若但從外邊看來,只不過是一片寒舍茅屋。其實,聽說那裡面裝潢得十分考究,不過馬齊卻從來也沒有幸運進去看過。如今人去屋在,倒令人平添了幾分懷念。

  馬齊今天所以要到露華樓來辦事,圖的就是它涼快。海子裡含著水氣的涼風穿樓而過,就是盛暑季節,在這裡也可以滴汗全無!侍衛劉鐵成跟著馬齊進來說:「中堂,您以往不是都在韻松軒那裡見人的嗎,那裡雖然不如這邊明亮,也稍微熱了點,可是,放上冰盆,比這裡還要涼一些哪!您一改主意,倒害得太監們忙著搬了一夜的文書。」

  馬齊一邊叫人把窗子全都打開,一邊笑著說:「老劉啊,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?這些天,我實在是乏透了。一見人,一聽說話,我就直打瞌睡。知道的,說我睡得太少;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在擺宰相架子呢。再說,皇上和寶親王也該著回來了。韻松軒那裡本是寶親王辦事的地方,等他回來我再挪地兒,不是顯得太不恭敬了嗎?」馬齊正說著,又忽然想起今天要見的人還多,就不再閒聊了:「哎,鐵成,我過來時看見河南藩台車大人來了。你辛苦一趟,讓他先進來說事兒吧。老劉啊,你是老侍衛了,我可不敢讓你在這裡侍候,更不敢勞你給我站班。皇上快回來了,你也該到各處轉轉,讓太監們把這裡好好打掃一下。皇上愛清靜,讓人把樹上的『知了』全都粘下來。」

  劉鐵成剛走,河南藩司車銘就進來叩頭:「卑職給馬老大人請安!」

  馬齊用手虛抬了一下笑著說:「車大人請起。不要拘禮,坐下來才好說話。實不相瞞,我一天要見百十位官員,都這樣客氣,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4 PM

五十四回 開封府官吏出醜聞 暢春園刀兵見寒光

  車銘坐下來說:「卑職到京已經三天了,是因為田文鏡借了藩庫一百萬銀子的事。戶部索要銀子入庫,田中丞又還不上。戶部的孟尚書叫卑職來向馬中堂報告,並請中堂定奪。」

  馬齊微笑著說:「田文鏡挪用庫銀,又不是裝到自己腰包裡了,他是用在河工上的嘛,這有什麼大不了的?戶部要回來,還不是要再撥下去,來來往往的也不怕費事?這其實只需一紙文書就可以辦好了,田文鏡錯在沒有把這個圈兒走圓。老兄管著河南通政司,是朝廷的方面大員,自然是識大體的。千萬不要因為這點小事,和田文鏡生分了,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?」

  車銘今天求見,是憋了一肚子的氣,要告田文鏡一個刁狀的。可是,聽馬齊這樣一說,他倒無言可對了。只好嚥了口氣回道:「是。卑職明白。」

  「這次讓你進來,是想問一個別的事。聽說開封府晁劉氏的案子裡面,還牽連著白衣庵二十多個尼姑和葫蘆廟的七個和尚。田文鏡上了奏折說,桌司衙門裡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吏,除張球一人外,請旨一律罷革!怪就怪在,就連你們藩司衙門裡,也被捲進了十幾個人。這樣一來,開封府豈不又是一個洪洞縣了嗎?據說還有些官員的眷屬也牽連了進去,簡直是齷齪透頂,不堪入耳。為什麼一個小小的民婦,就能鬧得滿城風雨,你知道嗎?」

  車銘怎麼不知道?他又怎麼能說清楚這個案子?想來想去的,他竟然呆在那裡了。

  馬齊所以要問晁劉氏這個案子,可不是一句閒話,他已是不管不行了。原來,前不久田文鏡上過一個奏折說,河南臬司衙門的胡期恆識得大體,斷案公允,還保奏了胡期恆和臬司的張球二人。這封折子皇上還沒來得及看,田文鏡又變卦了。他參奏胡期恆貪墨不法,草菅人命。要求把除張球之外的桌司官員們「一律罷革」!馬齊簡直被田文鏡鬧糊塗了。他不明白,難道河南和開封府竟會如此不堪嗎?可今天馬齊一問,倒把車銘問住了。車銘雖然不管刑獄,但案子已在開封叼登了這幾年,他能說不知道嗎?更何況,這案子裡牽連的官員中,許多人和他車銘還有關係。就連他自己的內眷裡,與和尚尼姑有沒有瓜葛,他也不敢打保票。可是,這個愣頭青的田文鏡已經把事情捅了出去,再想捂,怕是摀不住了。車銘知道皇上一向是刻忌殘忍的,斷沒有「一床錦被遮蓋著」的那份仁德。與其蜂蠆入懷再去解,倒不如現在就說出來,或許更為有利。他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:「回中堂話。這件案子已經拖了三年了,全省幾乎無人不知。卑職雖不在法司,但其中內情還是略知一二的。剛才聽老大人的意思,好像田中丞辦得太苛刻了一些。其實,要真地全說出來,只怕裡面的黑幕更要駭人聽聞的。不知馬老大人的意思……」

  馬齊可不能讓他套走了口風:「我沒有什麼意思。你既然知道,就說說吧。」

  車銘沒法了,只好從頭說起。原來,這確實是個古今罕見的大案。晁劉氏的丈夫名叫晁學書,是個詩做得很好的秀才。三年前的一天,他獨自一人到白衣庵賞雪。庵中的尼姑們見他風華正茂,又長得一表人才,便看上了他。先是留飯,暗中卻做了手腳,乘著他醉酒時給他剃了光頭。從此他就成了個「假尼姑」,也成了眾女尼的的活寶貝。這群女尼輪番上陣,與他晝夜宣淫,硬是把一個翩翩公子,折騰得骨瘦如柴,精枯力竭。尼姑們看他不中用了,又怕他妻子找來尋事兒,便去請葫蘆廟的和尚們來幫忙。那葫蘆廟裡有七個和尚,他們早就和白衣庵的尼姑們勾搭成奸,也早已淫亂得不成體統了。見尼姑遇難,豈有不幫之理,就把晁學書殺死在門外一個枯井裡。當時的開封府知府蕭誠辦案很是得力,他只用了七天時間,就把兇手法園,法通和法明拿住,下到了大獄裡。一用刑,他們又招出了師父覺空和法淨、法寂與法慧全部同夥。他們還說,幹這種殺人滅跡的事早就不是頭一次了。開封府在葫蘆廟裡挖地三尺,又扒出來八具無頭屍體,看樣子像是進城趕考的生員,連和尚們也記不清他們的名姓,更說不出他們是怎樣被殺的了。

  省城裡出了這麼大的姦殺案,蕭誠當然不敢怠慢。便立刻包圍了白衣庵,把尼姑們全都下到大牢裡。只是逃掉了她們的師父,綽號叫做「陳妙常」的老淫尼靜慈。

  當時官宦人家的內眷大都信佛,而白衣庵又是開封最大的尼庵。這些女尼們就整天價地串衙門、走路子。上自巡撫衙門,下到司道官員,沒有她們不敢見的人,也沒有她們不敢去的地方。混熟了,又把和尚充做尼姑也拉進了官衙,和官員的眷屬們在一起胡來。無法無天,丑不堪言!而且這種事,只要一上了手,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。眷屬們是女人,耐不住空閨長夜的寂寞,已經是令人可恨了。更奇的是,有的夫人們不會生孩子,就讓尼姑們替她生。於是尼姑們也就名正言順地和官員們睡在了一起,把開封官場攪了個烏七八糟!田文鏡曾上過一個奏折說,這些官吏們「帷薄不修」。那意思是說,他們家裡的「帳幕」沒有整理遮蓋嚴實。這評語實在是太文雅,太客氣,也太給他們留了面子了!

  還有更怪的事情呢!那個淫尼靜慈不知逃到了哪裡,也不知求了哪位大老倌,就有憲牌下來,叫把尼姑全都放出來。這群放出來的尼姑,神通更是廣大無邊。沒過幾天,和尚們也「監候待審」,全都神氣活現地出來了。

  晁劉氏雖然死了丈夫,但自己卻無憑無據,更沒法斷定就是和尚殺了人,便只好再次上告。這一下,蕭誠可真作難了。他今天接到上諭,要他「嚴審兇犯,不得寬縱」;明天就又來了令牌,要他即刻放人。他正無計可施呢,正好,母親去世了。蕭誠也就趁機報了丁憂,解任回家了。

  田文鏡來到開封後,晁劉氏又起了告狀的心。可不知為什麼卻走漏了消息,又不知是什麼人綁架了她的兒子。這一下把晁劉氏逼急了,就攔住田文鏡的轎子喊冤。臬司衙門裡的那些人想殺人滅口,半夜時分悄悄地去捉拿晁劉氏。哪知田文鏡派的人在那裡等了個正著!於是這個案子就越鬧越大發,也越鬧越不可開交了……

  馬齊聽車銘說了半天,終於明白了這件案子的癥結所在。他覺得案子固然重大,可它涉及的方方面面,更令人震驚。自從雍正皇上即位以來,先是山西假冒虧空的一個大案,緊接著又是廣東一案九命奇冤。光是這兩個案子,撤職查辦的就已有二百多人了。如今河南又出了這樣的事,和尚——尼姑——官眷——官員們籐纏絲繞,環環相扣。不但牽連的人多,而且猥褻淫穢,把官場的醜事全都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。這些人的胡作非為、無法無天竟然到了這種程度,真真是令人髮指!河南的官員們大都貪墨,也大都捲進了與和尚尼姑通同作弊、作奸犯科的這件骯髒事中。他們不但丟盡了斯文,丟盡了人格,也讓朝廷跟著他們丟盡了臉面!他簡直鬧不明白,真的是有這麼多的官員,連自己和妻女小妾都管不住嗎?為什麼讓事情發展到這等駭人聽聞的程度呢?

  更可怕的還在於,舉凡這等男女私情的事,一旦暴露,就會立刻迎風四散,在百姓中廣為傳播。那就不止是人言可畏,而是眾口爍金了!看田文鏡的意思,是不管牽涉到誰,也要一究到底,一網打盡,毫無迴旋餘地的。他已經明文拜發了給皇上的奏折,邸報上也已登載出來。只要是明白人,誰還能看不到這一點呢?馬齊自當宰相以來,還從未見過這樣難辦的事,竟不知該怎麼處置才好了。想了好久才說:「車大人,你說得很明白。這事只能等皇上回來,奏明請旨才好辦理。再說吧。」

  車銘左思右想卻不得要領,也不知馬老大人這個「再說吧」的後面包含的是什麼內容。他正在猶豫,突然,劉鐵成臉色鐵青,手按劍柄,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。兩眼直盯盯地看著車銘,卻沒有說話。車銘見事不妙,便連忙起身告退走了出去。

  此時再看劉鐵成,只見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,黑紅的臉膛擰歪了,眉頭上的刀疤抽搐著,眼中冒火似的露著凶光,顯得十分猙獰嚇人。他看著驚愕的馬齊問;「九門提督的人要來接管暢春園。馬中堂,你知道嗎?」

  「啊?!怎麼會有這等事?」馬齊拍案而起,怒聲問道。

  劉鐵成低吼一聲:「你過來看看!」說著走向窗前,「唰」地撕掉窗紗,用手指著樓下,「人都開進園子裡來了!他們各房各殿,到處亂竄,也到處亂搜。他娘的,這不是要造反嗎?」

  馬齊一聲不響地快步來到窗前,這裡居高臨下,看得十分清楚。果然一隊隊的兵丁正在開進園來,澹寧居、韻松軒那裡,沿著雨道已經全都是兵了。馬齊心裡一緊,暗叫一聲:「不好!」他渾身的血彷彿倒湧上來似的,臉也脹得通紅。突然,他轉過身來對劉鐵成說:「鐵成,快讓你的人飛馬到青梵寺去請方先生。十三爺如果也在那裡,他能來就更好。要快,越快越好。傳鄂倫岱立刻上來!」

  幾個在這裡侍候的太監,哪見過這陣勢啊,早就嚇得渾身打戰,面無人色了。馬齊忙亂地整理著案上的文書,又準備穿戴好了去見下邊的兵士。可是,他忽然停住了。他極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,又乾脆脫掉了袍褂,在一張春凳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。他看了一眼房內慌亂無措的太監們說:「你們這是怎麼了?一個個全像是大廟裡的判官小鬼!出了什麼事了,不就是隆中堂安排的駐蹕軍士換防嘛,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的?我現在乏了,你們不要說話,讓我歇一會兒。」

  太監們瞧著這位上書房大臣如此鎮定,也有了活氣。馬齊要過一把扇子來,一邊扇著,一邊閉目養神。很快地,鄂倫岱仗劍進來,打了個千便問:「中堂,是您叫我?」

  「嗯?」馬齊好像睡著了又剛醒過來似的:「哦,剛才鐵成來說,步兵統領衙門的人進了園子。你是今兒早上當值的,他們預先是不是通知了你?」

  「……回……中堂,沒有。方才九門提督李春風帶著人來,他隨身還帶著領侍衛內大臣隆大人的簽票。說是皇上即將回來,大內和暢春園兩處禁地都要清檢一下。暢春園的防務暫由九門……」

  馬齊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:「他們總共來了多少人?」

  「回中堂,聽李春風說是一千二百人。」

  「哦,你下去叫李春風上來一趟。進園的千總以上軍官,全都到這裡來,我要訓話。」

  鄂倫岱事先並不知此事,但他早從八爺的口風裡聽出門道來了。今天這事,實際上是一次兵變演習。他原來以為,馬齊不定慌成了什麼樣呢?可進來一看,這老相國卻閒適得像個沒事兒人一樣。馬齊越是鎮定,鄂倫岱的心裡就越是慌亂。他不敢多停,答應一聲便飛跑著下去了。馬齊這才微笑著站起身來,穿上袍服,戴上了雙眼孔雀花翎,端坐案前,等候著李春風他們的到來。

  不大一會兒,鄂倫岱同著李春風他們走了上來。後邊還跟著一大群游擊千總,魚貫而入,一齊向這位老相國打干行禮,身上佩戴的馬刀叮噹作響。

  馬齊聲色不動地看了他們好久才問道:「是你們帶兵來的嗎?叫什麼名字啊?」

  李春風上前答話說:「回中堂,我是李春風,他叫李義合。我們都在九門提督衙門當差。」

  「哦。」馬齊仰著臉想了一下又問,「康熙五十一年,我曾經主持過一次武闈考試。記得那年就有個叫李春風的,是不是你呀?」

  李春風忙上前一步半跪下去,兩手秉胸說:「是,老師。卑職當時中的是第四十一名武進士。今年春天,卑職剛從雲貴蔡大帥那裡調來,還沒來得及去拜見恩師,望乞恕罪!」

  馬齊笑了,他和顏悅色地說:「皇上屢有明旨,要破除門戶之見,你又何罪之有呢?李義合,你又是哪一科的呀?」

  李義合卻不像李春風那麼規矩,他只是雙拳一抱說:「馬中堂,卑職是康熙五十六年的武進士。」他心想,我不是你的學生,你也少給我來這一套!

  哪知,馬齊一聽這話,卻撲哧一下笑了:「康熙五十六年主持武試的,是我的門生侯華興。這樣算起來,我還是你的太老師呢!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馬齊是熙朝的老人,如今朝中為官的,除了李光地,誰也沒有他的資格老。今天他有意地撂出了大牌子,下站的二李卻都得乖乖地聽著,誰敢說半個不字啊!馬齊站起身來。格格地笑著說話了:「既然你們都是我的學生,那我可要點撥你們幾句了。我這可不是依老賣老,更不是教訓人,我說的全是實話。這北京城可不同一般哪!是帝輦,是皇上和文武大員們居住和辦事的地方。暢春園和紫禁城是禁苑,那裡更是至尊至貴、神聖無比、任何人都不得褻瀆、不得輕慢的地方,那裡的規矩也是不能差之毫釐的。步兵統領衙門的職責是防護九門禁城,它的權限也只在九城之內。紫禁城和暢春園歷來都是由上書房和領侍衛內大臣負責護侍的,沒有聖旨,連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入。你們明白嗎?」

  李春風躬身回答:「中堂,我們此次帶兵進園,是奉了隆中堂的將令。馬老中堂這『擅入』二字,我們不敢當。難道隆中堂沒有知會您嗎?」

  馬齊根本沒把他的這個「學生」看在眼裡。他提起筆來疾書幾行,取出印匣子裡的上書房關防,小心地鈴了印,遞給鄂倫岱說:「你飛馬進城,傳我的鈞諭:無論是奉了誰的指示,凡進入大內的所有兵丁,必須立刻退出來,在午門集結聽令。」

  鄂倫岱聽這位中堂大人的口氣,斬釘截鐵,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商量餘地,他愣在那裡好久,才吞吞吐吐地問:「這……馬中堂,這事您是不是要和隆中堂合議一下……」

  馬齊一口回絕:「合議當然是要合議的,不過這用不著你來管!你立馬就給我去傳令,先退兵,別的以後再說!怡親王和方先生很快就來,你進城見到隆中堂,就帶個信去,叫他也馬上到這裡來。」

  鄂倫岱十分不情願地走了。馬齊這才回過頭來看著李春風和李義和。他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低沉,暗啞,使人聽了毛骨悚然:「你們倆剛才說不是『擅入』嗎?好,我現在就告訴你們,什麼叫『擅入』。越權非禮而入就叫『擅入』,懂了嗎!先前不懂,尚有可原;現在改過,為時不晚!暢春園裡本來就駐有三四千人,他們並沒有接到移防命令,雙方一旦爭執起來,就是血濺暢春園的潑天大禍!別說你們了,就是隆中堂親自來,他也難以善後,更難向皇上交代!先退出去聽令,就沒有你們的事。不然的話,我就請王命旗來先斬了你們,然後再調豐台大營進園關防。怎麼,你們要以卵擊石嗎?」

  這些進園的兵士聽馬齊說得這麼嚴重,一個個全都蔫了。他們只是奉命進園,並沒有接到遇見抵抗就立即廝殺的命令。碰了這麼硬的釘子,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李春風和李義和交換了一個眼神,回過頭來說:「馬老中堂,您老和隆中堂都是上書房大臣,這事兒可真叫我們為難了。我們可以聽令,也可以暫時退出園外,但請馬中堂給我們寫幾個字,也好讓我們向上邊交差。馬老中堂能體恤我們的難處,我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
  馬齊的臉上綻開了笑容:「哎,這就對了嘛,這也才像是我的學生。」他一邊寫著字據一邊又說,「你們雖是武人,可也是朝廷命官,事事處處都要聽朝廷的,才不會出錯。好了,下去吧!」

  太監泰狗兒跑進來說:「稟中堂大人,奴才去找十三爺,卻聽說他昨兒個就去了豐台大營。今天一早,又把方老先生也請去了。這裡發生的事,十三爺留下的隨從們,已經飛馬稟報十三爺了。」

  馬齊一顆心掉在肚子裡,他終於放心了。直到這時他才發現,自己早已是汗透重衣,疲憊至極,他重重地往春凳上一躺,吩咐太監們:「隆中堂來了,就立刻叫醒我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4 P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01:26 PM 編輯

五十五回 馬中堂悠然說風賦 隆老舅情急動殺機

  隆科多其實早就來到了暢春園門口,不過,他沒急著進去。也不是不想進,而是因情況不明,他不敢進!

  這暢春園與紫禁城可大不一樣。紫禁城在步兵統領衙門的防區之內,身為領侍衛內大臣又兼九門提督的隆科多,如今獨自一人掌權,要搜要查,那還不是由著他說了算!他一聲令下說要進宮,哪個敢來阻攔?所以他的兵士早就在紫禁城裡翻了個底朝天了。除了東西六官住著嬪妃的地方外,就連三大殿也沒有放過。他原來計劃著在暢春園這裡也如法炮製的,因為在這裡辦差的是馬齊。馬齊是漢大臣,與自己這位滿大臣不能相提並論。再說馬齊已經老成棺材瓤子了,手無縛雞之力,又沒管過軍務,自己說什麼,他還不得乖乖地聽什麼。可是,隆科多太大意了,他萬萬沒有想到,今天自己竟然栽到了馬齊的千里!接到馬齊那封鈴著上書房大印的手諭,隆科多差點沒氣暈過去。這時,他才知道,這位馬老夫子還真不好對付。他一邊打轎暢春園,一邊急急地命令徐駿,讓他飛馬奔向朝陽門.向「抱病在家」的八爺允祀請示機宜。

  時令早到五月,晴空萬里,驕陽艷日.滾熱的大地上,連一絲輕風都沒有。但心事沉重的隆科多,卻像呆在那裡一樣,對周圍發生的一切,全都失去了感覺。他腦子一片亂紛紛的,簡直理不出個頭緒來。他是京師防務的總管,十三爺允祥病了,他出來管事天經地義。皇帝出巡將歸,派人去清理一下大內和行宮的關防,移調一下早該換防的駐軍,有什麼不對?就是皇上有所指責,自己覺得也當得起、扛得住。大不了,不就是辦得匆忙了一些嘛。可是,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。不,不能這樣看!因為這次行動是八爺一手操縱的,而且八爺並沒有明說,這就難了。要說是作亂造反,八爺也並沒讓自已拉硬弓;要說不是作亂,卻為什麼無緣無故地鬧這一手?

  對眼前的這些事,隆科多越來越看不透了。就說八爺和弘時吧,八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「三爺黨」,是「弘時黨」;可昨晚和弘時談話時,那小子卻指東說西,撲朔迷離,讓人摸不著他的心思。隆科多也曾經直接了當地問過允祀:咱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?八爺的話更讓人犯疑。他說:什麼事都可能發生,也什麼事都沒有,只能走走看看,你最好別想那麼多,權當是替朝廷辦差,心裡就踏實了;弘時卻又說,都是為了父皇平安回京,你怎麼幹都行!隆科多夾在這二位中間,怎麼做都可能對,也怎麼做都可能錯,他可真不知如何才好了。

  隆科多又反思自己,一個名正言順的托孤重臣,只為了那個小紙條就下了水。鬧得現在人不像人,鬼又不像鬼的,一切都得聽憑別人擺弄,這算是什麼事兒呢?俗話說:上賊船易,下賊船難。這話真是讓人越嚼越苦啊!

  一匹駿馬,從黃土大道上飛奔而來。隆科多精神一振,以為是徐駿回來送信了。哪知到了跟前才知,原來是八爺府上的太監何柱兒。他滿頭大汗淋漓地下了馬就說:「中堂大人,您這是怎麼了,為什麼站在日頭下出神?中了暑可不是小事呀!」

  「唔?」隆科多從沉思中驚過來,這才發現自己緊張得發呆,竟連日影移動都沒有覺察到。他連忙問:「你是剛從王府來嗎,可見到徐駿了?」

  何柱兒抬頭一看,李春風他們的人馬正從暢春園裡開出來,在門前排隊,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。何柱兒看得呆了,問:「中堂,他們……這是怎麼了,敗了?被人打出來了……」

  隆科多沒有理他,卻問:「你剛從王府來,我問你,八爺到底是個什麼打算?這種事能涮著人玩兒嗎?」

  何柱兒聽隆科多說話的聲音不對,他抬頭一看竟嚇了一跳。好嘛,這位中堂大人的臉都綠了。他連忙說:「中堂,您老別生氣,八爺已經知道這裡的事了。他立時就來主持,讓我先給您送個信來。咱們這是正大光明的事嘛,千萬不能下軟蛋,更不能倒了旗子。哎,李春風他們過來了,您下個令,讓他們就地待命。八爺說,讓您先去和馬中堂交涉。八爺隨後就來,到時候二對一,馬中堂就不能不從!」

  隆科多的心急速地跳著,從何柱兒的話中,他已經聞到味了。看來,今天要動真格的了。眼見得李春風他們已來到面前,他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,端著架子問:「怎麼,你們的差事辦得不順,是嗎?為什麼全都撤出來了?」

  「回中堂,差使沒辦成。」李春風把前前後後的情形說了一遍,又把馬齊寫的字據遞了過來。他退後一步,小心翼翼地說,「我們進去後,只看了幾座空殿。所有要緊的地方,都有侍衛們守著。沒有您的命令,我們也不敢動武,馬中堂又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。所以我們只好出來,在這裡集結待命了。」

  「真是一群窩囊廢!他們善撲營的兵,只能單打獨鬥,可你們是練過野戰的馬步兵!」隆科多真想大罵他們一頓。但又一想,這事能怪他們嗎?便換了口氣說,「唉,這也怪不到你們,是我們幾個上書房大臣們沒有事先通氣。我這就進去見馬齊,你們不要遠離,就在這裡聽候我的命令!」

  隆科多抬腿就進了暢春園,有了八爺撐腰,他還怕的什麼?自己是主管軍政的宰相,皇上即將迴鑾,我當然要淨一淨內宮和行宮。你馬齊一個漢大臣,有權管我嗎?他來到門前時,見鄂倫岱正在這裡等著他,便問:「馬中堂呢?我要立刻見他!」

  「馬中堂在露華樓上。他剛剛吩咐了,也正要見您哪!」

  「劉鐵成呢?去叫他和暢春園的侍衛們全都到露華樓來!」

  「扎!不過我剛出來時見劉鐵成在露華樓上,這會子不知還在不在。」

  隆科多不再多說,便向園子深處走去。他路過澹寧居時,卻看見劉鐵成正在那裡,而且正在向侍衛和善撲營的軍校們訓話。這個劉鐵成原來是個水匪頭子,當年康熙皇帝南巡時,親自招安了他。他當水匪時有個外號叫「劉大疤」,粗獷凶狠,武藝高強,很受康熙皇帝的賞識,把他留在身邊,當了一名侍衛。所以,康熙在世時,他眼睛裡只有一個康熙;康熙去世後,雍正讓他管著善撲營,他便除了雍正之外,誰部不認。今天他下身穿著的很普通,但上身卻穿著黃馬褂。腰裡懸著的大刀片子閃閃發光,晃得人眼都瞪不開。隆科多走來,他連睬都不睬,還在訓斥著這群軍校:「媽的,你們這些囚攘的飯桶,人都進了園子,才想起來稟告老子!先前武老軍門在時,你們也敢這樣辦差嗎?告訴你們,老子也不是好惹的!老子七歲走黑道,三十五成正果,前前後後殺了四五十年的人了!什麼世面沒有見過,憑一個雞巴條子你們就敢放人進來?都給我好好聽著,看好了園子,別管他什麼騾中堂、驢後堂的,全是扯淡!不見我的令,誰敢放進一個耗子來。我劉大疤就送他一個碗大的疤!」

  隆科多怕的就是這樣的話。他緊走幾步,來到了露華樓上,向正躺在春凳上的馬齊笑著說:「老馬,你可真會找自在呀!外面是滾熱乾坤,你這裡卻是清涼世界。怎麼,我進來時看到那些請見的官員全都走了,你今天不見他們了嗎?」

  馬齊坐正了身子說:「這裡清風習習,自然是涼快,外面怎麼能和這露華樓相比呢?宋玉有首《風賦》說得好,同樣是風,就各不一樣。大王有大王之風,而庶民則有庶民之風嘛!就像今天,這暢春園內外刮的不就是兩種不同的風嗎?」

  隆科多一愣,心想,這老夫子是說的什麼呀,難道他要和我談論古文嗎?仔細一想,不對,他這是話中有話呀!他自己心裡有鬼,便不敢叫真,只能裝糊塗:「老馬,鄂倫岱說你請我議事,我想,總不會是來聽你掉文的吧?」

  「哪能啊!《風賦》裡說的是學問,是觀測風向,治理國家的學問!你看我這裡,本來像你說得那樣,是一片清涼世界。可是,你卻在園外突然刮起了滾滾熱浪。讓我既見不成人,也辦不了差。我倒是想問問你,這園裡園外冷熱不一,究竟是什麼原因呢?」

  隆科多故作鎮靜地一笑說:「嗨,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呢,原來你就為的這個?好好好,只要你不說我是『謀逆』,我就和你說道說道。前幾天接到邸報,說皇上聖駕即將返京。皇上出去這麼多日子,內宮的防務全都鬆懈了。有的太監們狗膽包天,竟然帶著親眷混進宮裡到處亂串。你也知道,北京城裡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,什麼事情出不來?允礽放出來了;允祀也還不老實;八爺有病,十三爺也有病。這麼亂法,萬一出了差錯,是你負責還是我負責?我不過要帶著人來清理一下,難道就惹得你起了這麼大的疑心!」隆科多越說越激動,指指窗外又說:「老馬,我們倆同朝為臣,也不是一天兩天了。我敬你是個前輩,想不到你把進園的人全都趕了出去,這不等於是當眾摑了我一記耳光嘛!你聽聽,劉鐵成在說些什麼?誰指使他這樣放肆的?『不准放進一隻耗子』,笑話,我要是真想佔了這暢春園,他善撲營的那幾個破兵還能擋得住?你馬齊還能有這心思,坐在露華樓上,給我批講什麼《風賦》?玩兒去吧!要依著我的性子,恨不得現在就革了他劉鐵成的職,扒了他這身皮,一頓臭揍,把他的匪性打過來!老馬,今天這事兒咱們沒完,回頭見萬歲,我還要再和你撕擄撕擄呢!」

  馬齊輕鬆地一笑,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說:「老隆,你生的那門子氣哪!這事不怪劉鐵成,也不怪李春風。皇上迴鑾,要淨一下宮宇,這還有什麼可說的。但,第一,要事先打個招呼;第二,進來的人要守著規矩。百姓們常說:秀才遇見兵,有理也說不清。要我看,只要軍令一下,兵遇見了兵就更是說不清!所以,我才叫他們先退出去,又請你進來商議。大清朝的上書房,其實也和明代的內閣差不多。當宰相,就要有宰相的度量嘛。你要真想撕擄,就撕擄一下也無妨。我反正連大牢都坐過了,也不怕再進去一次。要依我說呢,九門提督,本來就是提督九門的,你管好自己的九座城門,就算是辦好差使了!」

  隆科多一聽,好嘛,馬齊這老東西,把所有的事全都包攬了。而且明白告訴自己,他也要「撕擄」一下。話中套話,還有第一第二的兩個把柄;又提醒自己,只要管好九門就萬事大吉。他的話虛中有實,實裡帶虛,似諷似勸,又無隙可乘。隆科多真想一刀宰了他,可一摸身上竟沒有帶刀。他又想,當年馬齊就押在他順天府的牢獄裡,那時為什麼沒想到,用條土布袋黑了這老說什麼全都晚了,只好搬出八爺來壯膽:「哼,我心裡沒涼病,也用不著害怕吃涼藥。我已經派人去請廉親王了,我們三人共同商量,還不算『合議』?」

  馬齊寸步不讓:「用好哇!方先生也是上書房的,還有怡親王呢,乾脆都請來好了。」

  「十三爺病得很重,就不要驚動他了吧。」

  「十三爺昨天去了豐台大營,他能去豐台,就也能到暢春園。八爺不也是有病了嘛。兩位親王能夠帶病議事,我們倆身上的擔子不也可以輕一些嗎?」

  隆科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,又說:「那麼,請三貝勒也來吧,他是坐纛兒的阿哥嘛。我們議,由他定。這總行了吧?」

  這兩個人,一滿一漢,都是宰相,也都是幾十歲的人了。別看他們二位說話時聲調平穩安詳,好像是在心平氣和地商議,可心裡早就恨得咬牙切齒、劍拔弩張了。他們各不相讓,寸土必爭,句句帶刺,話中有話,已到了圖窮匕首見的關頭。就在這時,十三爺允祥帶著張雨來到了露華樓上。

  馬齊高興地說:「看看,十三爺不請自到了。」他連忙上前打千請安。隆科多也只好站起來行禮,一邊還笑著說:「十三爺到底是年輕,怎麼說好就好了?」

  允祥沉著臉走到上首說:「有旨意。馬齊、隆科多聽宣!」

  兩人忙伏地叩首:「臣恭請萬歲金安!」

  「聖躬安!」允祥向下看了一眼又說,「聖駕於昨晚已到京城,在豐台大營駐駕。命我傳旨:著馬齊、隆科多即刻到豐台見駕。欽此!」

  一聽聖駕已到北京,隆科多和馬齊兩人都不覺愣了。他們對望了一眼,又連忙叩頭謝恩。隆科多想,好你個馬齊呀,你早就知道了,為什麼不告訴我?你這不是給我擺圈兒跳嗎?馬齊卻是另一種想法:嗯,看來老隆是在試探我呀!他既然知道聖駕已經返京,還和我來這一套,是想抻抻我的本事,看我能不能辦好這差使嗎?告訴你老隆,你看錯人了。我馬齊早在你當順天府尹的時候,就人閣為相了。老朽不才,但比你見的世面多!你想給我玩兒把戲,算你找錯門了。

  允祥見他們二位這模樣,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。不過他並沒有點破,還是帶著微笑說:「怎麼,二們宰相還在鑽牛角尖嗎?」

  馬齊說:「怡親王,外面的情形,您全都看到了。隆大人一聲不響地便要來換防,我職責所在,能不出來說話嗎?我們倆就是這麼點過節。」

  隆科多不和馬齊正面說事兒,卻咬定了劉鐵成:「我這不是來和你馬齊商量的嘛!他劉鐵成是什麼身份,什麼地位,他怎麼可以張口就罵我呢?誰是他的後台,大家自己心裡有數好了。」

  允祥抬腿向樓下走去,馬齊和隆科多也只得緊隨其後。允祥邊走邊說,似乎是漫不經心,可話中卻帶著指責:「你們都是大臣,有什麼事可以商量著辦嘛。就是有了不同的想法,又有什麼大不了的。八哥、我、還有兩位皇阿哥都在京城,這裡還能翻了天?剛才我進來時,已經訓斥劉鐵成了。我告訴他,園中的侍衛親兵們要各歸崗位,不准集結!你們兩人的爭執,我看就算了吧,和氣致祥,和氣生財嘛。舅舅,您說是不是?」

  隆科多正在想著怎樣在皇上面前為自己開脫呢,十三爺剛才的話他根本沒聽見。現在問到了頭上,他不知怎麼回答:「是是是,奴才明白。」

  他們剛剛走到園門口,就見一乘大轎落下。八爺允祀從轎中鑽出來,他一見允祥已經先他一步來到暢春園,心裡猛然一驚:哎?允祥不是在病中嗎,他怎麼會在這裡呢?

  允祥卻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招呼:「八哥,多日不見了,聽說你也在病中,怎麼今天這樣巧,我們偏偏都到這裡來了。我是來傳旨的,不便向八哥請安。皇上已經回到京城,現在正要召見馬齊和舅舅他們。你也是議政王大臣,既然遇上了我,是不是也一齊去見見皇上啊?」

  老八一聽這話,卻愣在那裡,不知怎麼回答才好。他心想:我剛剛計劃好了的事,怎麼又被打亂了呢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6 PM

五十六回 十三爺談笑解兵危 廉親王強詞遭黜斥

  隆科多和馬齊二人正在爭執,十三爺允祥來到了這裡。他不顯山,不露水地就處理好了這二位大臣的糾紛。來到暢春園門口,又恰巧遇上八王爺允祀。允祀本來就是為這事來的,可是,他晚到了一步,已經計劃好了的奪權陰謀,也只得以失敗告終了。聽見說皇上已經回京,並且要在豐台大營裡召見大臣們,他愣怔了一下,可「因病不能去」這話,卻沒敢說出口來。

  允祥此刻還有事要辦哪!那不,李春風早就在等著他了。此刻,李春風見十三爺出來了,便連忙跑了過來,打千請安:「奴才叩見十三爺。聽說您要見我?」

  允祥笑著說:「你不是在西山的銳健營裡當差的嗎,跟著十七爺還好嗎?怎麼又到了步兵統領衙門?現在你十七爺去了古北口,你既然回到京城,又聽說我病著,就捨不得去給我請個安?真是誰養的狗看誰的門了!」他說得十分輕鬆,也十分親切。

  李春風忙說:「十三爺,您真是貴人多忘事。奴才哪次調差,不是經您親手批的札子呢?我先去了雲貴,又回到北京。一回來,頭一件事就是給您請安。可是,我到王府裡去了幾趟,府裡人都說您正病著,說什麼也不讓奴才進去。唉,誰叫奴才職位太低呢?哦,今兒個奴才瞧著爺的氣色……」

  允祥一笑打斷了他:「算了,算了,別說這沒用的話了,讓我看看你的兵。他們都是你今天帶來的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一共是多少人?」

  「回十三爺,一千二百人!」

  「嗯,好!」允祥巡視著暢春園門口,這裡聚集著四個方隊。方隊裡的兵士們紋絲不動地站著,整整齊齊,很是威武,允祥邊看邊說,「兵帶得不錯,滿有規矩嘛,你真出息了!」

  「這都是十七爺的教誨,十三爺的提拔。奴才自己有什麼本事?」李春風賠著笑臉說。

  允祥也笑了:「好,你這碗米湯把爺還真灌暈胡了。爺告訴你,帶兵要講兩個字,一是要『嚴』,一是要『愛』。你瞧瞧,這大熱的天,怎麼老讓他們站在毒日頭底下呢?去,傳令給你的兵士,叫他們都上那邊大堤上歇著待命去!」

  ·扎!」

  李春風單膝一跪,答應一聲,便跑過去下了命令。兵士們一聽,「嗷」地一下,便分散跑開了。原來瀰漫在這裡的肅殺氣氛,也在這聲歡呼中煙消雲散。隆科多不高興了:這李春風怎麼這樣不懂規矩?身為帶隊的牙將,連本官也不問一聲,說散就散。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九門提督嗎?他臉色氣得煞白,可是,又不敢當著允祥的面說出來。而允祥好像根本沒見到似的,為自己輕易地處理了這一觸即發的局勢感到欣慰。他不敢在這裡多停,便連聲招呼大家上轎。隆科多也只好跟著允祀、允祥的明黃大轎,來到了豐台大營。

  畢力塔早就等候在這裡了,見大轎落下,連忙上來向二位王爺請安,又說:「豐台的中軍大帳現在是皇上駐蹕之地,方先生和張中堂正在和皇上說話。皇上有旨意,讓各位不必在此候見。」說完向馬齊和隆科多略一注目,便算是行了禮。

  馬齊不在乎這些,肅立著聽了旨意,跟著前面的允祀就向裡走。隆科多卻心神不定,他剛和畢力塔鬧得不可開交,把這位將軍得罪的夠苦了,不知這次進去,會有什麼結果。看看今天來的人中,馬齊是對頭,自不待說;張廷玉和方苞二人,都是鐵桿兒的忠臣;三貝勒弘時,如今成了縮頭的烏龜,連面都不露了;只剩下一位廉親王,他的奸滑和狡詐都是早已出了名的。如果遇上了什麼事,這位八王爺會不會「捨車馬保將帥」,跟著別人把自己往死裡整呢?他越想,心裡就越不踏實。原來打算好了的那些「光明正大」的理由,也覺得說不出口來了。他心頭好像裝進去了一群小鹿似的,七上八下地怦怦亂跳。冷汗熱汗一齊流出,竟也顧不得去擦。進門時,好像聽十三爺對畢力塔說了句話,讓他給李春風的部隊送些綠豆湯去解暑。這句話,隆科多聽了,也好像在敲打自己一樣。迷迷糊糊之中,已經來到中軍行轅外了。

  雍正皇帝在裡面笑著說:「都來了嗎?快進來,大熱的天,不要鬧那些名堂了。」

  大家聽到這話,也都魚貫而入,行禮叩見,因為外邊太陽光很強,他們剛進來時什麼也看不清楚,只覺得這裡十分清涼,原來大廳四周都擺滿了大冰盆。允祥身子虛弱,竟不禁打了個寒顫。馬齊正要上前說話,卻被允祀搶先了:「剛剛進來時,因光線暗,看不太清。現在仔細瞧瞧皇上的面容竟是如此健旺,只是稍微清減了些,也曬黑了點。這些天,快馬一天一報,說皇上還在山東。說實在的,連臣弟也鬆懈了。算著皇上大概還要等個五七天才能回來,哪知皇上竟微服回京來了。皇上親民,當然是好的,可是,皇上乃萬乘之軀,白龍魚服,萬一出點事,哪怕是丁點差錯呢,可怎麼才好呢?」他說著,說著,眼淚竟然流了下來。

  張廷玉心裡從來都是善意待人的,見允祀這樣動情,這樣真摯,自己的心中好一陣慚愧,覺得錯看了這位親王。隆科多卻是心頭一顫:好傢伙,八爺果然如此狡猾奸詐!別說他不當皇上了,就是將來有一日他真的南面為君,也不是個好侍候的主子!

  雍正皇帝此刻卻顯得非常平和,他抬手招呼大家起身,又滿面笑容地說:「難為你們想著朕了。其實朕坐在乘輿上走馬觀花,又能看出什麼名堂來?朕心裡還惦記著年羹堯進京演禮的事,所以就索性和廷玉一起,扮成客商回來。哪知,卻差點連豐台大營都進不來。哈哈哈哈……」笑聲中,他突然話題一轉說,「這次出去,真是獲益良多呀!朕去到小飯店裡用餐,才知道朕的雍正錢還沒有真正流通;一兩銀子只能兌換八百制錢,可是,庫裡的雍正錢卻多得積羅盈案!還有,佃戶們為了少繳糧,把地都寫在縉紳們的名下。朝廷得不到一點實惠,卻便宜了那些不納糧的土地爺!朕如果不出去看看,一味地垂拱九重,這些利弊又到哪年哪月才能知道?馬齊,你是管著這事情的,說說,朝廷限令各皇商、鹽稅、錢莊,平准庫銀,一律不准收白銀,而要改收制錢,這通令發下去了嗎?」

  馬齊聽見皇上問話,連忙回答說:「回皇上,廷寄十天頭裡已經下發各省,是臣和隆科多聯名發下去的。有的省離京遠了些,恐怕還未必見到。官紳一體納糧的事,田文鏡還在試行,遵旨稍後再辦。」

  「嗯,好!」他回頭看看允祀問,「八弟,聽說你病了,現在好了些嗎?」

  允祀連忙站起來回答說:「臣弟不過是受了點熱,頭有點發暈。今天剛好了些,才出來視事,趕巧皇上就回來了。」

  「這就是緣分哪!」雍正似笑非笑,好像在談論家常一樣地說:「既然身子好了,有些事情,朕還要倚重你來料理料理呢。年羹堯即將到京,勞軍的事朕就偏勞你了;旗人分田的事,朕看了馬齊的折子,還是個辦不成;還有年羹堯一回來,允禟自然也跟著回京,允礻我和允禵他們,也讓朕頭疼。朕其實並不想懲治他們,他們卻為什麼總是怨天怨地的呢?他們和拉了虧空的官員們牽扯太多,在京又不守政令,如果仔細追究起來,是難逃罪責的。你這位當哥哥的出來勸勸他們,大概還有點用吧。」說完,臉上已經沒有笑容,只是低著頭喝茶,卻一聲不響地等著允祀的回答。

  允祀本來作好了準備,要回答皇上問他為什麼搜園的事。可沒有想到,皇上從這幾件自己沒想到的事情上下手了。他低頭想了一下,覺得還是哪件好說,就說哪件吧:「回皇上,勞軍的事,臣弟已和隆、馬二位還有十三弟會商過多次了,斷斷不會誤事的。只是,年羹堯帶兵回來,住到哪裡,我們卻定不下來。大熱的天,也不宜徵用民房。十三弟病著,臣弟與舅舅商量是不是請豐台大營裡騰出幾間房來。大伙勻著點,不就是三千人嘛。也不是什麼難辦的事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允祀見雍正不置可否,只好繼續說:「旗人們分田的事,差不多也辦下來了。在京沒有差使的旗人,共有三萬七千多。每人分田四十畝,都在近郊,離家近,又都是上好的土地。」說完他抬頭看了一眼雍正皇帝。

  「嗯。」

  允祀納悶了,皇上為什麼不說話呢?按他原來的打算,先說旗人們的事,就可把今天的話題岔開了。因為誰都知道旗人的事情最是難辦。這些個人旗子弟們,親套親,人連人,各有自己的旗主,也各有各自的後台,哪個也不是省油燈。再往上,就到了幾個誰都惹不起的鐵帽子王爺了。他提起旗人的事,就是要雍正皇上去和八旗旗主們打擂台、對花槍,至於誰勝誰敗,那就要看皇上的本事了。可他沒想到,他的話好像皇上並沒有注意,只是一個勁地「嗯」著,讓允祀簡直摸不清大小頭兒了。皇上的問話,他還沒回答完呢,就還得繼續說下去:「至於允礻我、允禵他們,也各有各的難處。允礻我在口外水上不服,常鬧肚子。上回就寫信給十三弟,訴了訴苦,說他現在已經瘦成一把乾柴了。他想請十三弟替他在皇上面前求個情,讓他能回京調養。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,他性情高傲,心裡有不痛快是真的,但他卻不敢怨恨朝廷。十四弟辦事能力還是有的,今天我也想替他向皇上討個情,讓他回京嚴加看管是不是更好一些。」

  雍正不聲不響地聽著,一直等允祀說完了,才冷笑一聲說:「好好好,你說得真好。朕在外面櫛風沐雨地巡河工,訪民情,你們卻坐在北京城裡想著點子糊弄朕!聽起來頭頭是道,可真是這麼回事嗎?旗人,十個裡頭,連一個真去種田的也沒有。他們分的田地,有的租給別人去種,更有的乾脆賣了!朕原來想讓他們學得出息些,哪知反倒讓他們手裡有錢去吃喝玩樂了!老十有病,老十四也有病,這些朕都知道。可他們害的卻是心病,心病好了,什麼病都沒有了。朕自登極以來,前前後後一共抄了一百四十多個官員的家。這一次又下了朱批,要查抄李煦等二十四家,這份朱批朕出京前就交給了你,你為什麼至今還不發出去?嗯?」

  雍正這話說得平平淡淡,可是,哪一句都像刀子似的,犀利無比。允祥心中一驚:難道皇上今天就要處置允祀嗎?

  允祀現在心裡最怕的是說隆科多的事,別的他心中雖也不安,卻並不服氣。他想與其這樣不明不白地挨訓,不如橫下一條心來給他頂回去!便頭一梗大聲說道:「回萬歲,這些事說著容易辦著難。先帝爺何等英明?萬歲何等剛毅?施世綸他們又是何等的清正強幹?可是,從康熙四十六年至今,已過去了十八年,結果如何呢?所以臣弟以為,這樣大的事,想一蹴而就,只能是一廂情願。如今天下已是人心不安了,李熙七十多歲的人,又有擎天保駕的大功。他還債已經還得家無隔夜之糧了,還要再抄家,能抄出什麼來?這樣抄法,也不怕寒了臣子們的心嗎?要是萬歲一定要說臣弟辦事不力,臣弟也認了。臣弟甘願也去守陵,請皇上另派能員,免得臣弟誤國之罪!」

  允祀要撂挑子!這裡的眾人一聽全都呆住了。允祀不是這樣的人哪,平日裡溫文敦厚,笑模笑樣的,誰不說他是「八賢王」、「八佛爺」呀?怎麼他今天跳起來了,要和皇上較勁了?大帳上下,一時間掉根針都能聽見,連雍正皇帝也被這突然的變化驚住了。

  雍正卻有他自己的打算,也並沒有被允祀這故作姿態的話嚇住。他盯著允祀問:「老八,你今天是怎麼了?我們這是議事,你嘔的什麼氣呢?」雍正站起身來,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說:「朕早已落下『抄家皇帝』的惡名了,可是,朕自己心裡有數。施恩是應該施恩的,但絕不是你那種施法!現在是要整頓吏治,整好了,朕自能把這個惡名改過來。先甜者必後苦,甘於苦者也必甜,這就是朕的心思!如果聽任這些貪官污吏們攫取不義之財,肥身家,養子孫,那我們大清還有什麼希望?所以,貪墨即是國賊,凡貪墨者就必須受到懲治!朕是抄了許多人的家,可抄出來的銀子,並沒有中飽朕的內庫,裝進朕的腰包。老八你說說,朕何錯之有?」

  「抄家,抄家,鬧得朝廷上下人人談抄色變,有的人連打牌都打出了『抄家和』!官員們都是十年寒窗的士大夫,難道給他們留一點臉面都不成嗎?這朝廷裡,難道就不指望他們出來辦事了嗎?」老八今天是不顧一切了,他就是要和皇上談這個大題目。他知道,只要說到這上頭,就永遠也談不完。所以,他理直氣壯,不懼不怕,侃侃而談,振振有詞。張廷玉看著雍正的臉上佈滿了烏雲,怕他立刻就要發作,連忙向方苞遞了個眼色。方苞當然明白,他站出來說:「八爺,主上剛剛回京,鞍馬勞頓。這個題目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談完的,還是留待以後慢慢地說吧。」

  可是,已經晚了!雍正的神色變得十分可怕,他帶著一肚子怨毒之氣說:「方先生,您看錯了,朕未必非要和允祀說這件事。沒有張屠戶,就吃渾毛豬嗎?」他回頭又衝著允祀說,「你當然是好人了,事事處處總在替別人著想。朕這樣的尋常主子,又怎麼能用得起你這聖賢呢?你現在不是有病嗎,那就回家去歇著吧,朕隨後就有旨意給你的。」

  堂裡堂外的幾十個人,全都聽得心裡發毛。怎麼,一言不合,就把這位議政親王攆回家了?那下邊的戲還要怎麼唱呢?允在卻抓住了把柄說:「臣弟只是與萬歲政見不合,並沒有自外於皇上的意思。既然皇上這樣說了,臣弟當然要凜遵聖命,回家養病讀書去了。」說完打了個千回頭便走。

  雍正氣得直喘粗氣,心想,你想撤手就走,沒那麼便宜。他突然高喊一聲:「慢著!」

  允祀剛走到門口,聽見這聲喊,又轉過頭來,不慌不忙地循著規矩地深深一躬問:「萬歲爺還有什麼旨意?臣弟恭凜聖諭。」

  「你要讀的那些書,全是做官的學問。我這裡倒有一本書,對你很是有用,你不妨看看。」雍正嘴角上吊著輕蔑的冷笑,回頭從案上的卷宗裡抽出了一個折子,遞給隆科多說,「舅舅,這是李衛前些天上的折子。裡面有一首《賣兒詩》,你拿給允祀帶回去看看。民為國之本,讓咱們的這位廉親王,好好地體會一下,怎麼才能稱得起這個『廉』字!」

  隆科多早就嚇傻了。聽見這聲旨意,他戰戰兢兢地走上來取過折子,又小心翼翼地遞到允祀手中。允祀卻看也不看,說了聲「遵旨」,接過來就轉身走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7 PM

五十七回 居簷下怎敢不低頭 盼情郎卻是傷心果

  允祀被皇上發落走了,隆科多心裡打起了小鼓。果然皇上馬上就問到了這事:「現在該說說你們的事了。兩位留守大臣,鬧得像兩軍對壘似的。暢春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隆科多拿眼睛一瞧馬齊,見他白髮亂飄,渾身打顫,知道,他這是氣急了。不能讓他先告狀,他一告,我就不好說了,便搶著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。說自己怎樣請示了弘時,請示了允祀;說自己如何關心大內的安全,時刻提防著小人們作祟;說自己見管著善撲營的十七爺允札去了古北口,怕宮中有人潛伏作亂,這才要清宮。他說得十分詳盡,也說得頭頭是道。最後說:「馬齊是負責政務的,他不管軍政,我淨園子又沒有干擾了他什麼事,他憑什麼來插手?本來沒事的,讓他這樣一攪和,倒鬧得滿世界全都驚動了。劉鐵成在園子裡還放聲辱罵奴才,罵得奴才顏面掃地。他那些粗話髒話,奴才都不敢向皇上學。奴才為了不傷和氣,還只得忍氣吞聲……」他說得十分動情,又想起允祀被開發了,弘時不敢伸頭了,如今天大的事情,全都落在自己頭上。真是越想越後悔,越想越傷心,不知不覺中,眼圈竟然紅了。

  聽隆科多說得這麼熱鬧,馬齊更是惱在心頭,一開口,就打出了不依不饒的架勢:「哼,說得好聽!我也是領侍衛內大臣,皇上的安全也不光是你一人的事。搜宮、淨園,是正經事,可是,你先得請了聖旨方可施行。哪有這麼大的事,連個招呼都不打,說幹就幹的?別說你一人說了不算,就是我們倆在一齊合計了,也還是越權、越禮的行動。何況方先生和十三爺根本不知道?這算是什麼行為,你自己心裡有數,別人也有數,不是掉上兩滴眼淚就能算罷的。」

  允祥在一旁看著,心裡有點不好受,他長歎一聲說:「唉!都怪我這身子不爭氣,要是我能動動,哪會有這樣的事?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,全由我承擔好了,舅舅和馬齊你們不要為此再鬧下去了。」他說罷,突然一陣嗆咳,覺得口中一甜,知道是吐了血。可他沒有聲張,只是悄悄地嚥了下去。

  方苞此時,卻一直在皺眉沉思。他也是上書房大臣,可他卻又是位布衣臣子。在上書房裡,他只有參贊之權,卻沒有決策的權力。因此,隆科多不和他商議此事,他不能說長道短,更不能挑理。但是,方苞是精通史籍的。作為人臣,擅自搜索宮禁,可不是一件小事。歷史上,除了曹操、司馬氏和東昏侯這些亂國奸雄之外,自唐朝以後,連奸相嚴嵩也不敢這樣幹。方苞心裡非常明白,這件事情的可怕,還不僅在隆科多的莽撞和越權,而是在於,事情的背後,還有沒有更大的背景,有沒有更大的後台!如今的京師裡,人事更迭,紛亂如毛,一時又從哪裡分出個頭緒來;既然看不出頭緒,又怎能說得清誰是誰非?他想了想說:「你們都是為國家著想的,國舅和馬齊不要為此鬧出生分來。不過,據老臣看,這事只能有一,不可有再。開了個這樣的先例,後世就不堪設想了。」

  方苞這話,初聽起來,好像是為他們兩人勸架,但話中含意,尤其是那「可一不可再」之言,卻是明白至極的。隆科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,臉也騰地就紅了,他回頭又衝著方苞說:「先生,你每天鑽在窮廬整理先帝爺留下的國書,我不是找不到你嗎?一直到事情鬧出來,才知道你老先生也在十三爺那裡。這可讓我怎麼說呢?」

  馬齊聽他如此說,一口就頂了回來:「別說是你找不到方老先生了,你就是見著了他和十三爺,拿到了十三爺的鈞命,我馬齊也不敢領!你派的那一千二百人是我馬齊把他們趕出去的,我一人作事一人當,這事與劉鐵成沒有關係。你不要扯三拉四的,我馬齊和你沒完。我把話說到明處,這事我要提本參劾你!」

  允祥還是想息事寧人:「馬齊,別動那麼大的肝火,也沒人說你的不是嘛。舅舅也是好心,當年先帝巡狩熱河,不也是也要淨一淨避暑山莊的嘛。」

  馬齊一挺脖子,連十三爺也頂上了:「不,那次和今天不同,那次是請了聖旨的。當年擅自進入避暑山莊的凌普後來就被正法了!」

  隆科多急了,他的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:「什麼,什麼?你說我是謀逆嗎?」

  馬齊一步不退地說:「你聽清楚了再說,我並沒有說你謀逆。我說的是凌普,他可是已經正法了。」

  馬齊的話顯然具有很大的壓力,隆科多不言聲了。雍正的心裡早就是翻江倒海一樣了,從昨夜到今天,發生了多少事啊!這些事,恐怕都不是一句話能夠說得清楚的。他要再看一看,聽一聽,甚至如果有必要,他還要讓一讓。他要等年羹堯的事情辦完、辦好,才能騰出手來說別人的事。看著兩位大臣竟然吵成了這樣,他撲哧一下笑了:「你們都動了肝火,竟忘記了這是君前失禮嗎?舅舅這事,是做得匆忙一些。可是,哪怕是天下都反了哪,朕也相信舅舅是不會反的,他絕沒有謀逆之心!馬齊呀,你疑得過重了。放著一個豐台大營在這裡,就是有人想謀反,一千二百人能成了什麼氣候?他們可以攻進去,但能守得住嗎?好了,好了,你們倆誰都不要再說了。事情慢慢就會過去的,時間一長,自有分曉。你們誰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,好嗎?」

  馬齊和隆科多兩人,在暢春園裡裡外外鬧到了兩軍對壘的程度。大家都以為,皇上非要深究不可。可是,他們卻沒有想到,皇上只用這麼幾句話,就輕易地放過了這件大事。而且皇上的話還說得那麼懇切,那麼真誠,一片用人不疑的信任溢於言表。隆科多本來就心裡有鬼,他敢再堅持嗎?在場的眾人也都平靜了下來。可馬齊卻又抓住了話頭:「皇上,臣與國舅之間並無任何私怨。但他步兵統領衙門,如今還陳兵暢春園外。這事情傳了出去,會駭人聽聞的。臣請旨:請隆大人下令讓兵士們撤出歸隊。」

  雍正心想,馬齊這話,倒是給朕了一個削減隆科多權力的機會。但他沒有急於說話,而是把眼向四週一掃,等著別人先說出來。

  張廷玉說:「臣以為,馬齊所言很對。」聽得出來,張廷玉是支持馬齊的。

  方苞卻不慌不忙地說:「既來之,則安之,豈不更好。」方苞不愧大家,說出話來讓皇上更滿意。

  雍正有了機會,便邊說邊想的做出了決定:「嗯,這事不大好辦。兵士們既然調來了,進園子不好,退回去就更糟。這樣吧,李春風帶的這一千二百人,索性改歸善撲營。就算是善撲營來淨園,舅舅主持的。這樣就理順了統屬,外人也不好再說閒話了。十三弟,你到外面叫張雨去傳旨辦理吧。」

  十三爺和隆科多都走了。雍正卻向張廷玉一笑說:「廷玉呀,咱們君臣一進京,就看了一場龍虎鬥,你覺得怎樣?」

  張廷玉含笑不語,馬齊卻氣咻咻地還要再爭。張廷玉看著他的臉說:「馬公,你這是何必呢?凡事都要從長計議,何苦要爭這朝夕之功呢?」

  馬齊似有所悟,不再說話了。雍正和方苞對望一眼,發出了會心的微笑。

  其實,雍正只是不想在允祀的面前談論淨園的糾紛。老八憋了一肚子的火,回家來「讀書養病」。還沒過十二個時辰哪,皇上就來了旨意說;「著廉親王允祀,仍舊辦理年羹堯入京獻俘檢閱事宜,以資熟手。廉親王與國同休之體,雖有疾,臥而委之可也。王斷不至因中暑疾,而推諉周張,致朕失望!」

  八爺一看,差點罵了出來。心裡好像翻倒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鹹,什麼味兒全有了。他想頂著不去,可又一想,那不就等於投人以柄,讓皇上處分起來更加有理了嗎?他又想找藉口拖著不辦,可看看聖旨上的話,竟找不到理由。那上邊清清楚楚地寫著:「以資熟手」。你是辦這事辦熟了的,如今硬要不辦,明擺著就是抗旨不從了;更可氣的,是聖旨上還寫明了:「雖有疾,臥而委之可也」。這就是說,哪怕你病得躺倒了,也得帶病辦差!抗,他不敢;不抗呢,又生氣。這可真是「在人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」了。想來想去的,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。渾身上下的靈氣,現在都跑到哪兒去了呢?他只好叩頭接旨,回到上書房去問事,而且一去,就忙得不可開交。他還怕皇上趁機挑自己的毛病,給他來個「辦差不力」的罪名。於是他事事都要親自過問,樣樣都得親自處理。從召見禮部和兵部的官員,到佈置郊迎大禮;哪裡要搭蓋綵樓,何處要增設蘆棚;百官應在哪裡迎接,官員要站立何處,遵守哪些規矩;百姓家裡的香案怎麼擺,爆竹何時放,醴酒香茶,革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禮節,哪樣事他不得親自操心啊!

  幸虧,六部的官員們,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。說話,叫得響,辦事也肯賣力。竟是事事順手,樣樣滿意。他自己也覺得,這件差使還辦得真不錯。五月初八,兵報送到,說年部的兵馬已經到了長辛店,初九可以到達豐台。兵部知會他們稍事休整,走於初十辰時入城受閱,允祀懸著的心總算定了下來。可他還是不敢大意,便坐了亮轎,又從潞河驛一直看到了午門跟前。覺得萬事齊備了,這才遞牌子進宮,向皇上繳旨。

  端午將到,北京城裡為迎接年大將軍入京,到處都擺滿了鮮花,裝扮得花團錦簇。午門內外過往的官員們,更是一個個喜氣洋洋。他們見到八爺走來,全部躲開正路閃到一邊,請安的,問好的,搭訕著想和他說話的,全都媚態畢露,餡相盡顯。允祀想想,辦差雖然苦,可苦中之樂卻難以盡言。正走著呢,見隆科多從前邊過來。允祀連忙躲開了,卻迎面見到了徐駿。他忙叫一聲:「徐駿嗎?你過來一下。」

  徐駿忙不疊地跑了過來,向八王爺請安,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。允祀看著奇怪,便問:「徐駿,你這是怎麼了?得了什麼綵頭嗎?」

  「嗨,八爺,您看得真準,我今天真的是中了大彩了。」徐駿興致勃勃地說,「年大將軍即將回京,萬歲要在午門頒詔獎諭。傳旨下來,要下邊擬好了送進去。可是,他們擬的卻都被打回來了。萬歲就命我進去,當場重寫。嘿,真是幸運,一下子就得到萬歲爺的誇獎。八爺您說,這不是風光得很嗎?萬歲還說,別人寫的都是些說爛了的陳詞濫調,八股氣十足,根本不能用。其實,我也沒多寫什麼,不過是詞藻華麗一些罷了。誰知,就對上了萬歲的脾胃。哎,對了,我剛才在裡頭,還正碰上隆中堂。他在向皇上遞辭呈,說是要辭去九門提督之職呢……」

  徐駿今天可真是高興壞了。他也不管面對的誰,不管八爺是不是愛聽,說起來就沒完沒了。其實,八爺什麼都沒聽進去,只是聽說隆科多要辭去職務的話才有些上心。不過,這些話和徐駿又說不能說,問不能問。他攔住了徐駿的話頭說:「用了你一篇文章,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模樣?我還以為,是你老子抄家的財產又發還了呢?告訴你,孫嘉淦他們已經把你參了!皇上的臉說變就變,他今天誇你,說不定明天就把你發到繩匠胡同去了。」

  徐駿一聽,害怕了。他臉色蒼白地問:「他們……他們參我什麼……」

  「參你什麼?你還和我裝糊塗!你與劉墨林為爭一個婊子,鬧得滿城風雨的。你趁著劉墨林去西疆勞軍的機會,叫了那小妞的堂會,又把她灌醉後姦污了她。這事有沒有?」

  徐駿張口結舌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允祀卻不容他再說,便訓斥說:「你呀,雖然有些才氣,可干的全是缺德又帶冒煙的事兒。先前,你用巴豆湯害死了你的老師,這事兒有吧?當時幸虧隆科多和我通了氣,我才用『查無實據』為由保了你。現在隆科多就要垮了,我也快了。看誰還能有紙,來包住你這一肚子的邪火?」說完,他掉頭就走,把徐駿撂到那裡了。

  徐駿這一下可是真慌神了。八爺剛才說的一點不錯,這事兒也確實是徐駿干的。劉墨林和寶親王走後三天,徐駿就叫了蘇舜卿的堂會。他知道,蘇舜卿如今的身價變了,怕她不去,便又請了王鴻緒和王文韶他們。不過這幾位,只坐在那裡聽了兩支小曲,便告辭回去了。他們一走,徐駿就在蘇舜卿的酒裡加上了蒙汗藥。那天夜裡,徐駿使出了渾身的解數,把這個心愛已久卻又抵死不肯聽命的女子玩兒了個夠。他扒光了她的全身,又一次接著一次地姦污了她。事後,蘇舜卿醒了過來,又是尋死,又是哭鬧。可徐駿卻笑著說:「你有什麼可哭的?我剛才和你玩兒的時候就發現,你已經早就不是個處女了,也早就被那個姓劉的玩兒過了。今天爺找你,不過是想看看,一個娼妓,到底守的什麼貞節?你和爺又裝什麼蒜呢?不過,這種事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他姓劉的遠在天邊,你就是哭死,他也聽不見。要我說,這事只能是說了就了。你當你的妓女,我做我的嫖客。以後,你想起今夜的歡樂,還可以照樣來找我;不想呢,我也並不怪你。咱們各自心裡有數,誰又能知道呢?好了,好了,別哭了,讓爺再好好地親一下。」說著,他就再一次撲了上去,把蘇舜卿壓在了身子底下……

  今天八爺突然向他提起此事,倒讓徐駿坐不安寧了。他心想,我那天幹得神不知、鬼不覺的,是誰透露了風聲呢?眼看著劉墨林就要回來,徐駿更是害怕。心想,劉墨林隨寶親王去西疆,是受到皇上的信任的。他這一路,還不得把寶親王用迷湯灌暈了。他一回來,就要馬上去見蘇舜卿。這小妞一哭一鬧,我就得跟著倒霉。不行,八爺既然給我遞了話,我就得早做準備。他匆匆離開午門前這塊鬧地,回到家裡,就吩咐家人:火速趕到嘉興樓,把蘇姑娘給我找來。不管她說什麼,哪怕要你們向她磕頭呢,也得把她給爺請了來!

  但是,他們已經找不到蘇舜卿了。自從那天在徐府裡失身以後,蘇舜卿就像是害了一場大病。整整三天,她淚流滿面,不吃不喝,也不說話,只是悶悶地想著自己的心事。那天徐駿來叫堂會,她原來說什麼也不肯去的。可是,來的人說,今科狀元郎王文韶也在等她,她不能拒絕了。自己的心愛之人是探花郎,狀元來請,要硬是不去,劉郎回來豈不要怪罪?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,一個大意,竟遭了徐駿的毒手;更沒想到,徐駿明知自己是劉墨林的人,還和她幹了那種下流事。幹完後,竟又說出那些無恥的話來。她恨自己,也更恨徐駿這個文人面孔、禽獸行徑的人。要從心裡說,她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。可是,她還存著最後的一點心願,想再見劉郎一面。劉郎是那樣的愛她,又是那樣地對地體貼入微,如果她在劉郎回來之前就死,他回來見不到自己,會是多麼難過呀!得等,哪怕見一面就死,也死而無憾了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8 PM

五十八回 眼欲穿望斷行軍路 心已醉傲然入京來

  京都名妓蘇舜卿著了徐大公子的道兒,不由她不痛苦萬分。剛開始時、她每天流淚不止。後來眼淚沒有了,只是躺在床上,死盯盯地看著房頂出神。老鴇有點害怕了,怕她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,這棵搖錢樹就沒了。這老鴇開行院幾十年,琢磨姑娘們的心思也琢磨出門道來了。知道她一定是恨上了徐大公子,便走過來安慰蘇舜卿說:「孩子,千怪萬怪,只能怪咱們吃的這碗飯。媽媽知道你賣藝不賣身的志氣。可媽媽也要告訴你,有這志氣的不是你一個人,可又有哪一個能保得了身子乾淨?我說句不怕你討厭的話,我要是想在你身上賺錢,早就有這一天了,也輪不著那個探花郎來佔了先兒。可話說回來,咱們在行院裡頭混日子,就是冰清玉潔,也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不是。前些時,我的一位老姐姐從開封來,說那裡的妓院全都讓田文鏡給查封了。因為萬歲爺有旨意,叫賤民們脫籍從良。從良,誰不想?可也得能辦到啊!咱們做什麼都不會,幹什麼都不行,不開行院又靠什麼吃飯?『老鴇』這名字,你當是我願意讓人叫的嗎?它好聽還是怎麼的?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!孩子,咱們得認命啊!」

  她說得口乾舌燥,可回頭一看,蘇舜卿翻身向裡,還摀住了耳朵。她知道自己說得不對路子,便又換了一種說法:「你喜愛那位探花爺,媽媽我知道;他是頭一個給你開臉的,媽媽我也清楚。可媽媽還是要勸你一句,別太死心眼了,男人裡沒有幾個好東西。我年輕時接的頭一個客,也是個讀書人,還是舉人老爺呢!同著大夥一起吃酒時,你瞧他那正經啊,聽支小曲就臊得滿臉通紅,說句笑話那小臉蛋就成了關老爺了!可是,來到房裡,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。我那天正好身上見紅,他也不管不問,趴在我身上就舔我的下頭,還不管前頭後頭全都……別看我是個娼妓,見了他那下作的模樣也覺得噁心!唉,誰叫咱脫生個女人來著?依我說,吃個啞巴虧,不吭聲,也就算了。這種事兒,又留不下疤痕。只要你不說,他劉探花哪裡知道?他就是神仙,不也看不出來嗎……」

  蘇舜卿「唿」地從床上坐起來:「你是你,我是我,他是他!我和劉老爺沒幹過那樣下作的事,就是干了,也是我心甘情願!你要說就說人話,要是再作踐劉老爺,那就兩個山字疊起來,你給我出去!」

  老鴇死皮賴臉地笑笑說:「喲,我的好女兒,這是什麼話呀?媽媽還不都是為你好嘛。徐大公子咱們惹不起,他老子是相國,他自己是八王爺跟前的紅人;可劉爺咱也惹不起啊!皇上那麼看重他,讓他和寶親王一塊去了前線,多抬舉他呀。說話間,劉老爺可就要回來了,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,叫我怎麼向劉老爺交代呢?好孩子,千不想,萬不念,你總是叫過我一聲媽媽。你這沒用的媽媽,也從來都沒逼著你去接客。劉老爺回來,你得給他個笑臉不是……」老鴇兒說著,竟也流出了眼淚。

  蘇舜卿號啕大哭,哭得那個慘哪!哭完了她說:「媽媽,你不要再說了,我聽你的。但你得依我一條……」

  老鴇現在恨不得給她下跪:「孩子,說吧,你說什麼我全都答應。」

  「馬上找房子搬家,搬到那個姓徐的找不到的地方。我答應你不再哭,也不再尋死,等著劉老爺回來。」

  於是,她們就搬到了前門外的棋盤街。蘇舜卿果然也不再哭鬧,一心一意地在等著劉墨林。這天是五月初十,正是年大將軍進京演禮的好日子。蘇舜卿起了個早,雇了一乘小轎就出了西直門。大街上的人真多呀!誰不想看看大將軍凱旋的風光排場?誰又不巴望著能親睹一下皇帝老子到底是個什麼模樣?就連緊靠城邊的地方,也是裡三層外三層,看不到頭,望不到邊的人群,蘇舜卿一直走了十多里路,才在一棵大樹下,找到了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。她下了轎子,放下食籃,擺上香案,就端坐在那裡等候。她的心裡只有一個目的,等著隊伍過來時,能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,就於願已足了。

  卯時正刻,豐台大營那邊,響起了震天動地的三聲大炮。接著便是一隊隊的兵丁舉著戈矛順序走出了營盤,在驛道兩邊布起了防線。只見每隔二十丈遠,就是一座綵樓,綵樓兩邊,三步一崗,五步一哨。綵樓下站著的軍官,一個個手按劍柄,挺立不動,軍士們也全都穿著簇新的號衣,更顯得威武森嚴。不過,他們的這些陣勢,對於心懷悲淒的蘇舜卿來說,卻是視若罔聞。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等著,等著。等著她的心上人,也等著她自己的最後時刻。

  忽然,城中的拱辰台那裡,也響起了三聲大炮。鐘鼓樓上率先撞響了鐘鼓,各寺廟觀字也一齊響應,遙相唱和。幾乎是在同時,潞河驛那邊畫角齊鳴,軍樂奏起了勝利凱歌。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,把新用黃土墊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顫。接著,一百八十匹健騾拖著的十座紅衣大炮隆隆而過。這些健騾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,走起來都踩著鼓點子,也使大道上揚起了高高的塵土,看得人們目瞪口呆。蘇舜卿仰起頭來,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時,只見大軍儀仗已經走了出來。八十面龍旗,由八十名彪形大漢擎著作前導,緊跟著出來的是五十四乘九龍曲蓋,一色的米黃,只最後的兩面一翠一紫。她知道這叫做「翠華紫蓋相承」。華蓋後面從容地走著兩隊軍士。他們的前邊是八面門旗:兩面金鼓旗,兩面翠華旗,和四面銷金旗。隊伍的後面,則是出警入蹕旗各一面,一百二十名軍士舉著金鎖、臥瓜、立瓜、鎖斧、大刀、紅鐙、黃鐙開過……此時的蘇舜卿望眼欲穿啊!她眼見得這些個儀仗五花八門,看得人眼花繚亂,怎麼還不見那位年大將軍的影子呢?

  就在她急不可耐的當兒,六十四名軍士護著纛車走了過來。這纛車造得非常寬大,車上的四角站著四名護纛將軍。他們都穿著二品服色,手握劍柄,昂首挺胸,活像是大廟裡面的四大金剛。車中的纛旗足有兩丈多高,赤紅流蘇,明黃鑲邊,室藍底色的大纛旗,獵獵飄揚,上書八個斗大的黃字:

  欽命征西大將軍年

  「纛旗在仲春的陽光麗日下,被照得燦爛奪目。纛車的後面,才見到年羹堯的中軍儀仗。十名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騎馬先行,後面是幾十名中軍護衛,抬著天子尚方寶劍,擎著明黃的節鉞,簇擁著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年羹堯。蘇舜卿看見,年大將軍的身邊竟然沒有一個相陪的人!

  蘇舜卿雖然是個煙花女子,可她卻也是以「琴棋書絕」四絕壓蓋京城的名妓。大概除了沒見過皇上,她什麼世面沒有經過呀!她知道,九貝勒從軍,是皇帝處置這個不肯聽命的「九爺」。所以,今天這場面,九爺是沒份兒的。可是,寶親王是皇上的愛子,寶親王和劉墨林都是皇上欽命的勞軍使,他們應該和年羹堯並轡而行的。那些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們,就是在給他當差,怎麼今天寶親王不見面了?難道是弘歷親王不想喧賓奪主,留在西寧或者在後面慢慢地走?難道是劉郎生了病不能隨大軍前行了?難道……她不敢再想下去,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大軍開過去。那長長的一隊兵丁到底是個什麼模樣,她一個都沒看清,卻是在死死地盯著隊伍,不敢錯過了劉墨林的影子。一直到三千軍士全都過去了,她這才發現,自己竟站在太陽地兒裡。也才感覺到頭被曬得昏沉沉的,竟有些支持不住了。她坐上了轎子,讓轎夫們專找人少的地方走,越快越好,可轎子一動,她就人事不醒了……

  在大纛車上的年羹堯,此刻正在得意之中,他怎能知道大路邊上這個小女子的心事,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別的事情?他早就在一片歡聲鼓樂中飄然欲仙了!

  這次「班師回朝」的大典,可以說是年羹堯有生以來,最光彩,最得意,也是收穫最大的一次旅行了。四月初,他們從青海出發,一路所見,全都是黃土墊道,也全都是香燭鮮花、萬民歡呼迎送的場面。沿途所經的甘肅、陝西、河南、直隸四省,從入境到出境全是總督巡撫親迎親送。他們行的是跪拜禮,抬出來的酒席是仿膳餐,禮敬有加,如對神明。各地州府道司饋贈的禮品和「程儀」,更是堆集如山,盈屋充棟,總數少說也在百萬兩以上。這些錢財,當然不能帶到北京來現眼,再說就是能帶,也沒地方放啊。他只好全都存到各地的藩庫裡,等回去時再捎走。

  此刻,千乘萬騎都跟在他的身後,簇擁著他,也護衛著他。而他自己則是坐下紫騮,手中黃韁,神氣活現,威嚴無比。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在仰望著他,香花醴酒,望塵拜舞。無論他走到哪裡,人們全像是倒伏的麥田一樣,五體投地,不敢仰視。這風光,這排場,這非同尋常的榮耀,自古以來的人臣,誰曾有過?他放眼前望,龍旗蔽日;環顧左右,金戈輝煌。全都因為自己是功名蓋世的大將軍,全都在迎接自己得勝還朝!他身上穿的江牙海水四團龍袍外面,套著金燦燦的黃馬褂;明黃絲絛束著黑紗戰袍;頂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,在陣陣熏風中悠然地飄動。他鐵青著臉,竭力抑制著激動的心情,目光炯炯地凝視著越來越近的京城。纛車前進中,灰暗高大,的西直門就在眼前了。年羹堯向那裡瞟了一眼,見三百多名禮部司官,遠遠瞧見自己的纛旗來到近前,便從尚書到侍郎,全都翻身跪倒,黑鴉鴉地跪了一大片,又同聲高呼。

  「年公爵爺亮工大將軍萬福安康!」

  年羹堯字亮工,人們對他稱字而不名,是一種尊敬的表示。禮部的官員們以為,按理,他此時應該向跪迎的人們表示一下謝意。哪怕他不下馬呢,起碼也要拱一拱手什麼的。可是,他們失望了。年羹堯連一點笑容也沒有,只是略一點頭便縱馬入城了。

  城裡更是熱鬧非凡。煙花齊放,香霧絛繞。爆竹、起火、沖天炮,如同開了鍋的稀粥似的響得分不出個兒來。一座接著一座的彩坊間,人流如潮,萬頭攢動;百姓們為了瞻仰年大將軍的風采,擠過來,擁過去,聲聲呼叫,如狂如醉。九門提督和順天府衙門的兵丁們,手牽著手,人連著人,為年大將軍的三千人的儀仗開道,一個個全都累得臭汗淋漓,各家門口擺得好好的香案,也全都被擠踩得稀爛。這哪裡還有什麼「拱揖伏禮,虔誠示敬」?

  按照禮部和兵部擬定的規範,這個前所未見的大軍儀仗隊,是應該在辰時到達指定地點的。可是,擁擠不堪的人群,完全打亂了擬好的佈署。直到辰未時分,才總算走到了午門前邊,這裡就用不著擠了。因為年大將軍的馬頭再高,他在這裡也看不到一個百姓了。以皇叔簡親王、恭親王為首,八爺廉親王領銜,連同進京引見述職的官員們總共有上千的人,全都奉旨等候在此。一見中軍纛旗來到,八王爺允祀一聲高呼「百官跪接」!自親王以下,全都「唰」地打下了馬蹄袖,翻身跪到在地。年羹堯卻仍是端坐馬上,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令人心醉的場面。

  突然,「啪,啪,啪」三聲靜鞭響起。坐在馬上的年羹堯吃了一驚,意識到該著叩見皇上了,這才翻身下馬。此時午門的正門已經在呀呀聲中洞開,三十六名太監抬著一乘明黃色的亮轎,顫顫悠悠地走了出來,當今至高無尚的皇帝就端坐在轎中。立時,丹陛之樂大作。左掖門下,三百六十名暢音閣供奉,在黃鐘編磐的撞擊樂聲中,唸唸有辭地唱起了吉慶稱頌的讚歌。雍正皇帝滿面堆笑,徐步走下乘輿。他靜靜地聽完歌樂,向鴿立一旁的年羹堯走了過去,親手解掉了年羹堯身上的戰袍。至此,年羹堯才算從形式上「除了甲冑」。他也就伏地叩首,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:

  「願吾皇萬歲!萬歲!萬萬歲!」

  雍正含笑受禮已畢,親自扶年羹堯起身,響亮地說了聲:「年大將軍鞍馬勞頓,著實地辛苦你了!」便一手攜了年羹堯,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,二人逕自從午門而入。允祀一聲高喊:「禮成!百官由左掖門而入,在大內領筵!」眾人這才站起身來,人群中也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。

  沉浸在這莊嚴肅穆而又充滿歡樂中的人們,誰也沒有注意到,就在寫著「文官下轎,武將下馬」的大石碑下,還站著兩個人。一個是當今萬歲的愛弟十三爺允祥,另一位卻是架著雙拐的殘疾人,他就是被皇上稱作先生、而又被限期進京的白衣秀才鄔思道。他自從在南京見到李衛以後,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。除了按雍正欽定的「中隱於市」之外,別無安全可言。原來想的要擺脫朝廷羈絆,放舟江湖,笑傲風月,是根本連想也不容他想的。所以,他便安置了家眷急急地趕往京師。昨天一到,就按皇上說的那樣,先去拜見允祥。允祥回來得太晚,他們兩人一向情投意合,加上久未見面,都是十分想念。所以一見面就說起來沒完,直到天光放亮。今天他又隨著十三爺,來到午門外「觀禮」。可是,他看了年羹堯的作派,卻長歎一聲說:「這個蠢材年亮工,他離死不遠了。」

  十三爺聽了大吃一驚,忙問:「怎麼,鄔瘸子,你又要危言聳聽了嗎?年某這次立功可非同小可,他為皇上打穩了江山呀!如今他的聖眷還在我之上呢,你知道嗎?」

  鄔思道若有所思,他看了一眼從左掖門魚貫而入的百官們說:「十三爺,你的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。年某之功,也只是為皇上打穩了江山。不過,這一仗也確實是關鍵的一仗,不能打敗,而只能取勝。你想啊,年羹堯如果兵敗,八爺就會召集八位鐵帽子王爺進京,逼著皇上退位;他如果打成了不勝也不敗的溫吞水,國家的財力就難以支持。八爺非但扳不倒,還要防著他操縱作亂。所以,他打得實在是好。年羹堯打勝了,他自己成了戰勝將軍,皇上也就跟著成了英武聖主。僅這一條,就可堵住所有反叛者的嘴!但你剛才說他的聖眷在你之上,可就大錯特錯了。聖上是用你來安內,用年羹堯來攘外的。如今外患既除,而他又不知收斂,怎麼會有好下場?」

  允祥自認為對皇上和年羹堯都是十分瞭解的。可是,今天聽了鄔思道這番話,卻不由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寒。他為人善良,不願意看到年羹堯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。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鄔思道說:「要不,等一會兒年羹堯面聖下來時,你親自和他談談?」

  鄔思道突然轉過身來,目光灼灼地看著允祥,斷然地說:「要談你們去談,我是絕對不見年羹堯的!你明明知道,我是奉旨進京的,萬歲要秘密召見,我當然恭聆聖諭;萬歲要不肯見我,或者要你來奉旨傳話,我都可以聽命,除此之外,我什麼人都不想見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29 PM

五十九回 對酒當歌假戲真唱 見景生情前赴後繼

  允祥和鄔思道二人,並沒有在這裡多停。因為八爺府的太監何柱兒跑來請十三爺,說皇上正在讓人滿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。允祥見他直盯著鄔思道看,便說:「哦,剛才我身子不爽,所以就沒隨班奉駕。現在好一點了,你回去告訴八爺,說我立刻就去。」等何柱兒走了以後,鄔思道向允祥說:「十三爺,這是非之地,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。我就住到你府裡,等筵席散了沒人的時候,請你回稟皇上,就說我已經到京,在府裡靜候旨意。」

  允祥來到宮裡時筵宴還沒有開始。歷代的皇宮裡為防刺客,一向是不准栽樹的,這已是成了既定的規矩了。所以,為年羹堯慶功的筵席就只好設在御花園裡。一千多人在大太陽、毒日頭下吃酒席,可也真是新鮮。御膳房的太監們端著大條盤子來回上菜,一個個更是忙得滿頭大汗。允祥進來,一眼就瞧見皇上的首席座位設在正中的涼亭下。皇上的身邊,就是興奮得滿面紅光的年羹堯。年羹堯旁邊,才是幾位老親王。敢情,這麼大的園子裡,也只有這裡才涼快一點。允祥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,先向皇上叩了頭,起身又打了個千說:「允祥給幾位叔爺請安了。」回頭又看著年羹堯說,「大將軍浴血奮戰,功勞來之不易。這次進京,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。今天主子專門為你設宴慶功,你可得多飲幾杯呀!」

  年羹堯起身說道:「年某何功之有?這都是主子調度有方,前方將士們能體恤聖德,那些冥頑不化的丑類,怎能擋我堂堂王者之師?十三爺,您過獎了。改日,我一定專程登門,去給十三爺請安。」

  表面上看,年羹堯這話說得還是彬彬有禮的。可他也不想,今天這裡是什麼場合,和他說話的又是什麼人。你「公爵」權勢再大,也大不過王爺呀!更何況十三爺的功勞與年羹堯相比,更是無法相提並論。按規矩,十三爺走過來一打招呼,年羹堯就應該馬上起身離座,陪著小意兒說話才對。可是,這位年大將軍大概是高興得有點發昏了,他什麼全都忘記了。

  可,他忘了,皇上並沒有忘!今天,年羹堯失禮的地方太多,皇上已經不高興了。不過,他還是面帶笑容地說:「拚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國之臣,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。」雍正這話一出口,又覺得不大合適。他馬上又故作謙遜地說,「其實,真正在後方調度的是老十三,朕不過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,坐享其成罷了。來來來,老十三,你也在這一席上坐!」

  十三爺可不想搶這個榮幸,他笑了笑說:「主子厚愛,臣不敢推辭。可是,主上知道,臣有犬馬之疾,同席就餐怕過了病氣。就是別的席面上,臣也是不敢奉陪的。今兒個八哥是『司筵官』,臣弟挨桌敬酒,略盡心意,也就是了。不知主上可能恩准?」

  雍正笑著答應了,又說:「你只管隨意好了,不過可不能累著。要覺得累,就馬上歇一會兒。」

  允祀見皇上向他點頭示意,便站起身來大聲喊道:「時辰到,開筵,奏樂!」

  鼓樂聲中,觥籌交錯。允祥先給皇上敬了酒,又為幾位老親王上了壽,這才轉到別的席上。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,就放下了杯子,對老親王們說:「各位叔王,朕素來不能多飲,這大家都知道。可今天是年亮工的好日子,煩勞各位皇叔勸他多飲幾杯吧。」

  按宮中的規矩,年羹堯聽了這話,是應該起身謝恩的。各位皇叔敬酒時,他更應該辭謝,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,免得出醜。可是,年羹堯卻再一次失禮了。當眾人上來向他敬酒時,他不但來者不拒,見酒就喝,而且一喝就見底兒!他有多大的酒量,別人不知,難道他自己心裡也沒數嗎?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,他可就露餡了!人只要是多喝了酒,話就特別地多,說出來也就免不了要走板。喝著,喝著,別人不同,他自己倒先吹上了:「我自幼讀書破萬卷,原想著要以文治來為聖朝效力的。所以自秀才而舉人,而進士,所向披靡,到傳臚保和殿時,才剛剛二十歲!後來被皇上收在門下,入了漢軍正黃旗。不料卻因此改作武職,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將軍。這些年來,與……皇上恩結義連,皇上對我更是……無不聽之言,無不從之計……我在荊棘叢中,艱難苦鬥的……皇上盡知,我也用不著再說了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突然停了一下,似乎覺得這樣說不大好。就馬上換了話題,「所以,我常對岳鍾麒說,『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皇上也』!西線大捷,一,是賴皇上洪福齊天;二,是靠三軍將士浴血用命……」。哎,這幾句還算對上了題眼,但他說著,說著,就又走板了,「有了這些,才成就我年某人成為一代儒將。不到一個月,便殲敵十萬!這麼大的功勞,就是聖祖在世時,也不曾有過……這都應該歸功於皇上,我自己是算不了什麼的……」

  因為今天這個喜慶筵席,是專門為年羹堯辦的。所以,年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注目。他這樣不管場合,不看對象,一個勁地吹下去,可怎麼得了!允祥早就覺得身子支持不住了,可他又不能讓這個年羹堯再胡說八道下去,誰又知道,他下邊還要說些什麼更加令人難堪的話呢?他強自掙扎著從月台邊上走過來,手裡還端著一碗醒酒湯。他拍了拍年羹堯的肩頭說:「亮工,你說得好呀。你的功勞苦勞,皇上都記著哪!來來來,你先把它喝下去,醒醒神,完了你再說不遲。」

  雍正見到這情況,也覺得不能讓這個混小子再亂說下去。萬一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事兒,自己這個當皇帝的就不好收場了。他一笑起身來到年羹堯面前說:「年羹堯今天確實是多喝了點,但酒後吐真言,朕聽起來倒很是受用。因為,他說得坦誠,而且是在忠誠之上的坦誠,這就更加難得!一月之內,殲敵十萬,就是古之良將,也不過如此吧。亮工,你能趁著酒興,為朕舞劍一歌,讓你主子也高興一下,好嗎?」

  年羹堯毫不含糊地說:「這有何難?主子您瞧好吧!」

  他說著就寬衣下場,接過張五哥遞來的劍,就地打了個千向皇上施了一禮。又支起門戶,舞了起來。開始時,他舞得很慢,邊舞邊說:「皇上,奴才在軍中時,作了一首《憶秦娥》。今天就獻出來,為主子佐酒助興!」接著他就似唱似吟地曼聲詠誦出來:

  羌笛咽,萬丈狼氛沖天闕!沖天闕,受命馳騁,三軍奉節!

  將軍寒甲冷如鐵,耿耿此心昭日月。昭日月,鋒芒指處,殘虜破滅……

  他邊唱邊舞,聲音越高,手中的劍也越舞越快。剎時間,只聞歌吟卻不見人影。只見筵前道道寒光,逼人心魄;如銀團,似雪球,翻轉滾動。突然,他收勢站定,仍是那樣心定氣閒,從容不迫,臉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見了。兒百文武大員,看得五神皆迷,連喝彩都忘記了。

  「好!」雍正大聲喊道,「真堪稱文武雙絕!」他想,不趁此收場,還待何時?就說:「自古天下無不散的筵席。朕稍事休息,還要辦事見人。年亮工也乏了,今天你就住在朕的舊邸雍和宮內,明日一早,陪朕到豐台去勞軍!」

  年羹堯酒醒了,他恭敬地施禮說:「主子關愛,奴才實在消受不起。再說,奴才是帶兵的,自然還要回到軍中才是。明兒個奴才定在豐台恭迎聖駕。」

 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,見他眨了眨眼,便說:「那就依著你好了。不過,明天一早,你還要遞牌子進來,和朕一道去豐台,這樣,豈不更風光一些嗎?」

  年羹堯還要遜謝,但皇上的話音似乎沒有商量的餘地。他又見允祥已經率領著王公,張廷玉和馬齊等也帶著大臣們紛紛離席而起。王公們站成了一排,大臣們馬蹄袖打得山響,該跪的全都跪下了。顯然,送客已成了定局,便只好低頭稱是。雍正拉起年羹堯的手輕鬆地說:「朕把你接進來,自然還要送你出去。」允祀看著他們君臣二人做戲,卻一點表情也沒有,只是無言地把手一揮,頓時丹陛之樂大起。鐘鼓撞擊聲中,王公一揖,百官三叩,送他們二人走出了御花園。年羹堯粗大的手,被皇上那軟綿綿、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。他試著抽了一下,卻沒能抽動。等走出園門雍正撒開手時,他已是通身大汗了。

  熱熱鬧鬧的大典結束了,允祀立即趕回府裡,這裡還有人在等著他哪!為九貝勒允禟專設的宴席,就擺在後宅的花廳上。來的人也不多,除了九爺允禟外,鄂倫岱是老熟人,此外,還有一個八爺的親信,禮部侍郎阿爾松阿。這個人是鄂倫岱的本族堂兄,論親還在五服之內。此人相貌堂堂,氣字軒昂的,只是一口大板牙有點破相。酒菜全都上齊了,九爺卻呆在那裡,心事沉重;既不多說,也不多飲。他此番回京,真是感慨萬千哪!八哥這裡,從前曾是他常來常往的地方。府中的擺設,園中的景致,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。可今夜來到這裡後,他卻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。這也難怪,當初,八、九、十這三位皇子,號稱「王中三傑」,領袖百官,縱橫六部。外加上還有一位大將軍王,統率著十萬大軍,與這哥仨互為倚角。那時,他們是何等的威風,何等的氣勢。一呼一吸之間,朝野震動,人人側引可曾幾何時,他們卻紛紛落馬,成了那個「辦差阿哥」的臣子,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魚肉!他真不明白,這,這是怎麼回事兒呢?

  允祀其實早就在注意允禟了,老九有什麼心思還能瞞得了他嗎?白天的一場戲,既讓人生氣,又叫人好笑;不過也真讓人長見識,增學問。他覺得,再像從前那樣,光憑嘴上用勁,光想坐收漁利是不行了。看看眼前這幾個人,哪一個不是心神怔忡,哪一個不像鬥敗了的公雞?他自己心裡明白得很,年羹堯不可怕,甚至雍正也並不可怕。可怕的倒是這些兄弟們失去了鬥志、失去了信心。單絲難成線,想要舉大事,得先把這些弟兄們的勁兒鼓動起來。他親自為老九斟上一杯酒說:「九弟,你這是怎麼了?活像個霜打了的茄子?是這次出京歷練得深沉了,還是你自己有了心事?」

  老九長歎一聲說:「八哥,我知道你心疼我,今天又特意備了酒來給我接風。可是,你知道嗎,今天你就是拿出瓊漿玉液來,老九我也難以下嚥哪!」允禟把髮辮往後面一甩又說,「八哥,我在你面前從來是實話實說的。我想十弟,他要是今天也能來這裡喝酒,該多好啊!他一定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,一定還要在你這裡捋胳膊、捲袖子地大喊大叫、劃拳鬧酒。可是……他現在卻是在吃黃風,喝沙土!當年,咱們有多少人哪,現在八哥你再看,只剩下了我們這幾個孤魂野鬼,在吃這沒滋沒味兒的枯酒……唉!我怎麼能暢快,又怎麼能吃得下去啊!」他轉過頭來,看了一眼鄂倫岱,本來已經端到嘴邊了的酒,又放下不喝了。

  鄂倫岱心裡清楚,九爺這是在怪罪他。那年,鄂倫岱千不該,萬不該,在康熙皇上晏駕時,倒戈幫助了四爺胤禎,和十三爺允祥一起,殺掉了豐台大營的成文運。原來想著,讓允祀和雍正打成個平手,再讓允禵回京後坐收漁人之利,哪知卻弄成了今天的這種局面。事到如今,他後悔也來不及了,便說:「九爺,奴才知道你心裡恨我、怨我,我也不想為自己表白。誰叫我是個混蟲,辜負了爺們的信託,誤了爺們的好事呢……」

  老八攔住了鄂倫岱的話頭說:「嗨!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?秦失其鹿,捷足者先得,當時有當時的情勢嘛。老十四回京後,我和他曾促膝長談了一夜,把什麼都說透了。不然地話,你鄂倫岱也不會踩我這個門坎兒。我們把過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拋向東流水;打起精神來再干它一次!」他起身倒了四杯酒,一一分送到他們面前又說,「來,我們同干共飲,就算是為了將來吧。」

  酒是喝了,可老九卻仍是鼓不起勁兒來。阿爾松阿說:「八爺,您的心思我明白,但話還沒說透,九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。這世上的事情,就好像是一盤棋,每下一盤,就各有不同。要我說,究竟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。皇上這種孤家寡人的作法,這種寧當獨夫的作法,他就不會翻船?」

  鄂倫岱卻不敢苟同:「你說得可真輕巧!我們只要佔不了中央地位,就無法扳回這局面!就拿這次搜宮說吧,是老隆親自佈置的。多麼周密,多麼順當!先佔了紫禁城和暢春園,再拿下豐台大營,然後發文天下,說『皇上在外蒙難』,擁立三阿哥弘時先當上攝政王。你們說,老隆這一套,算得上天衣無縫了吧?可是,一個老梆子馬齊橫裡打出一炮來,就鬧得全局皆敗!馬齊不就是個活棺材嗎?可他就敢擋住九門提督的大兵,讓十三爺不費吹灰之力,就弄得我們全軍覆沒!你們再看看,年羹堯今日進京那氣派。好傢伙,天下轟動,就差沒人給他加九錫、進王爵了。現在皇上身邊,文有張廷玉和方苞,武有年羹堯這些幫兇,你們還能說他是獨夫?松阿,你知道侍衛有多大的用處嗎?女人們生孩子時X疼,敢情你是男人,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。至今,劉鐵成那小子,還一心一意地在疑著我,想著準是我放進了隆科多,這『謀逆』的罪名,還戴在我頭上呢!八爺,我鄂倫岱從來不是松包蛋,也不是怕死鬼。你得給奴才一個章程。」

  阿爾松阿也不是好惹的,他齜著大板牙一笑說:「行啊,我的兄弟,你這會兒想起來要和八爺撕擄個明白嗎?只怕是遲了點吧!」

  允祀看看阿爾松阿說:「你這話說得荒謬!鄂倫岱是那種賣友賣主的人嗎?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,今晚他就不來;就是來了,也不會說這些話了。原先我只想著,鄂倫岱是個火爆性子,說多了,怕他沉不住氣露了風;他還是個心裡不裝事的人,一說清反倒讓他瞻前顧後的,本來沒事反倒有事了。現在我才知道,從前的事情全部怪我,怪我沒和鄂倫岱說清楚。這裡,我向鄂倫岱賠個情,咱們都把這事兒撂開手,行嗎?」說著,他站起身來,朝著鄂倫岱就是深深一躬。

  鄂倫岱驚得連忙伸手扶住說:「八爺,你要折殺奴才嗎?早先的事兒,奴才悔斷了腸子憋炸了肺,說什麼也晚了。八爺,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話,說清了,奴才就是死,也死得明白……」他說得動情,竟不禁淚水奔流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31 PM

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-1-18 01:48 PM 編輯

六十回 廉親王備酒安親信 寶四爺一語驚探花

八爺親切地走上前來,拍著鄂倫岱的肩頭說:「今天是給九爺接風,怎麼就說起了這些呢?來來來,都坐下來,咱們邊吃邊談吧!」

    談?有什麼好談的?說來說去的還不就是那兩句話?從前倒真是這樣,他們中間,說大話的人多,干真事的人少。可是今天若與以往相比,就大不相同了!這變化,只有在座的九爺心裡最清楚,八爺正等著他開口呢!

    廉親王府裡今天也擺上了酒筵,不過卻和從前大不一樣。沒有了高朋滿座的熱鬧,也沒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囂。就是廉親王自己,也顯得那麼力不從心,心情憂鬱。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堯班師的排場,和他為慶祝大捷使用的手段,確實是讓人驚心動魄,也確實是讓人目眩神迷。往日,允祀這裡也曾是風光得很的。可今天,這總共才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家宴上,大家枯坐桌旁,喝著悶酒;老九又是心事重重,不言不語。唉,真是今非昔比呀!

    老八總還是他們這一夥的帶頭人,他正在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。在八哥的一再勸說下,老九好歹總算開口了,說起了他這次西疆之行:「唉,八哥呀,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。其實,接風不接風的倒無所謂,我也不在乎這些虛套子。可是,我告訴你,我現在的心情要多壞就有多壞!自從被發到西寧後,我就想,再不濟,我還算是個皇弟吧。咱們別的幹不了,讓我參贊一下軍務什麼的,他年大將軍也就算給了面子了。可那個年羹堯真氣死人,他用的辦法也真讓人叫絕!他從不對我厲顏厲色,呵斥訓誡;他手下的那幫人,也從來沒向我說過一句粗話。他把我當成了客人,當成了一尊泥菩薩供起來了!我無論和他說什麼,他全都是一句話:『九爺,您別管』;我想幹點事,也總有人說,『九爺,讓我干』。好嘛,他這不是敬我,而是用軟刀子在殺我!我沒有奉旨要辦的差使,卻只有一個『軍前效力』的使命。他這一大撒手,反把我鬧得左也不是,右也不對;怎麼幹都不行,不干又不合適了。我什麼事情都插不上手,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出口。你們想想看,我一個大活人,每天閒著沒事,還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監視、被看管的,那是個什麼滋味兒?後來寶親王一去,我就更得靠邊站著了。」

    八爺見他說得可憐,便倒了一杯酒給他,他接過來一口吞下,好像把一肚子怨氣,怒氣全都嚥了下去,又接著說:「我滿腔的雄心壯志,卻有力沒有處使。原來曾想用銀子套住這老兔崽子,就把帶去錢全用在向他行賄上。可他把錢裝到自己腰包裡後,該怎麼樣,還怎麼樣。合著我把上百萬兩銀子,全都撤在西北風裡了!如今你留京師,老十發到張家口外,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墳,雍正的這一手可真叫辣呀!咱們原以為,他不過是個辦差阿哥,瑣碎皇帝,不懂得什麼是政治。可是,咱們全看錯了,也全都瞎了眼睛!」允禟說著,頭一仰,盯住房頂出神,眼裡卻閃爍著明亮的光芒。人們不知他在想什麼,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淚。

允祀看了看這個兄弟,嘴角上閃過一絲冷笑說:「九弟,你沒看對。雍正這種作法,恰恰證明了他的心虛膽寒。他以為,把我們哥幾個拆散,就沒有『八爺黨』了,就可以天下太平了。其實,他完全錯了,也完全不懂治國、治軍、和治人之道。『八爺黨』在哪裡?在天下臣民的心裡頭哪!如今朝野上下,都在暗地裡流傳著一個秘聞。說先帝的遺詔裡寫的是『傳位十四子』,雍正把那個『十』字改成了『於』字,成了現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『傳位於四子』。只是一筆之差,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寶座。可這足以證明,他雍正的不忠;他發落十四弟去給先帝守靈,因此氣死了皇太后,有人說,看到皇太后竟是觸柱自殺的。不管真情如何,也足證明了他的不孝;他對我們兄弟採取分而治之、朝死裡整的辦法,說明了他的不仁;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,可是,他卻對隆科多百般懷疑,處處挑剔,這又說明了他的不義。所以,我們現在就是要把老隆給推出去,讓他來和雍正打擂台。成則我們收利;敗則毀了他自己的名聲。讓大家全都看看他這個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的皇帝嘴臉!你們今天說,好像看著我已岌岌可危了。其實,我自己心裡很清楚,我此時正是穩如泰山。憑他雍正那兩下子,奈何不了我允祀,更何況如今又加上了一個『年羹堯黨』!」

    允祀這番話乍聽起來,說得很是平靜。可細心一品,語氣中卻透著凶刁陰狠。九哥和他自幼常在一起,也常常在一齊談論機密大事。八哥給他的印象總是那麼溫文爾雅,張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詩雲的大道理。今天他突然變得這樣殺氣騰騰,毫無掩飾,一副圖窮匕首現的模樣,倒讓允禟吃驚了。特別是他剛才提到了什麼「年羹堯黨」的話,更讓允禟不懂。便問:「八哥,你說年羹堯……他怎麼了?」

    允祀突然站起身來,在屋裡來回走著。他滿臉的陰笑,卻又不言不語,只是向坐在一邊的阿爾松阿遞去了個眼色。此刻,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鄂倫岱也驚住了。他手按酒杯,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爾松阿。

阿爾松阿一陣冷笑後才說:「你們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將軍的氣勢,卻沒看見他頭上的反骨!他手中一是有銀子,二是有刀子,十萬大軍早就不是朝廷的,而變成他的私人家當了!西寧大捷之前,他的本錢不夠,還知道有所收斂。可如今他羽翼豐滿,就要反過來要挾朝廷了。」

    「這……何以見得呢?」

    「雍正以諸侯之禮待他,他也便當仁不讓地以諸侯自居。九爺,你在軍中這麼長時間,難道就沒有發現他的行為反常嗎?年羹堯吃飯叫『進膳』;他選的官吏叫『年選』;他節制著十一省的軍馬,想升誰、降誰,朝廷也從來都沒敢駁過。為什麼?一來他還有用處,二來嘛,朝廷也確實怕他!」阿爾松阿如數家珍,「有個叫宋師曾的官員,借口修文廟,一下子就貪污銀子三千兩。李維鈞出面告發了他,原說要下大獄,至少也要剝掉他的官職。可事情鬧到年羹堯跟前,年某卻說李維鈞是挾嫌報復。結果,李維鈞被降調了兩級,而宋師曾卻因禍得福,連升兩級成為江西道台,聽說又要調他來當直隸布政使了!范時捷有什麼罪?不就是和年羹堯頂了兩句嘴嘛。外放巡撫的票擬都出來了,年羹堯只說了一句話,便又收了回來。還有河南的田文鏡因為辦案的事,和臬司、藩司衙門鬧翻了。年羹堯回京時從河南路過,對這明明是政務上的事情,他也要插手。硬是命令田文鏡,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門的人。你們等著瞧吧,好戲還在後頭呢!」

    允祀一邊安詳地踱著步子,一邊聽著阿爾松阿的敘述。他走到近前來插了一句說:「要說年羹堯腦後有反骨,我也不敢斷言。但年羹堯結黨營私、驕橫跋扈、僭越犯上,那可是真真切切,不容置疑的。阿爾松阿剛才所說的事情,我全都知道,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願幹,卻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堯的。其實,他們君臣之間,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。今兒個白天別看都裝得很像那麼回子事,那是在演戲,是在騙人!他們自己心裡都清楚,這隔閡、這分歧已到了極點。老九來信裡說,那個汪景琪被年某當成了寶貝,留在他軍中養著。養這麼個老東西有什麼用?無非是拿他來應急!這就是年的心思。雍正這邊、也並不是不知道。年給皇上呈來了密折,說你老九在軍中『很安份』。你猜皇上怎麼說,他委婉地批示說:『允禟劣性斷難改悔』;年羹堯說:『十爺和十四爺應當回京辦差』,皇上卻只回他了三個大字:『知道了』。明著看,這樣說是不置可否,其實是駁回去了。這次年某回京更是驕橫得沒了邊兒,皇上派去的侍衛,他用來讓他們擺隊;禮部官員們叩見,他看都不看一眼;連王公大臣迎到午門外了,他還不下坐騎;到了皇宮裡,就更是囂張。除了皇上之外,不管是誰來,他都端坐受禮!要我說,這年羹堯不是昏了頭,便是別有用心。」

    允禟和鄂倫岱聽得都十分專注,想得也非常仔細。過了好久,允禟才問:「八哥所言確實全是真的,有些事還是我親眼目睹的。但我不明白,年某曾是雍正的死黨,也是我們的宿敵,他為什麼要上本保我和老十、老十四呢?我還想問個明白,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們,卻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他呢?」

    允祀冷冷一笑說:「這就是那句百姓們說了幾百年的老話:豬要養肥了再殺嘛。年羹堯可不像你說的那樣,一直和我們作對,他早就在腳踩兩隻船了。康熙五十六年,年羹堯曾親口對我說:八爺比我主子厚道,我要像對主子那樣效忠於八爺。也許這話他現在可以不認帳,因為口說無憑嘛。但十四弟當著大將軍王時,年羹堯和十四弟的書信往來,可是白紙黑字,想賴也賴不掉的。說到皇帝雍正,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:現在,他是用年羹堯來穩定朝局、籠絡人心、粉飾太平;進一步,他就要來收拾『八爺黨』,推行他的新政。外加還有一個方面:三阿哥弘時野心勃勃,做夢都想當皇上。可弘時兩手空空,又什麼事也幹不成。於是,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勢力去奪嫡。我呢?拿定了主意,且作壁上觀。誰勝誰敗,我全部不管,等他們鬥得七零八散,收拾不了這個破攤子時,我再請出八旗旗主這些個鐵帽子王爺來,再造局面,重整乾坤!鄂倫岱,你不是向我討底兒嗎,這就是我的全部實底兒!現在全告訴給你們了,你們以為如何呢?」

    鄂倫岱興奮得臉上放光說:「八爺,今兒個聽了您這話,可真是提神醒腦。我原來還在想呢,皇上幾次找碴子發作您,您都忍氣吞聲地不言不語;他那裡卻氣成了個紫茄子,手都攥出汗來了,可就是不敢動您一根汗毛。原來,你打的是這張牌呀!可既然這樣,您何必不和姓年的乾脆攤牌。咱們兩股合成一股地和皇上干,先打他一個冷不防再說,多好的事兒呀!」

    允祀格格一笑說:「拉年羹堯,你說的倒是輕巧,他是那麼好拉的?現在的年羹堯與以往可大不相同了。他什麼都不稀罕,也什麼都看不上眼!他已經封了公爵,看得上官職嗎?他手裡已經有了近千萬的私財,看得上銀子嗎?弘時也在做著皇帝夢,我也只能順著他的夢來做自己的好事,所以弘時也是拉攏不得的。這些,我全想過了:讓弘時占天時;年羹堯佔地利;而我則取其中,得人和。穩穩地僵持下去,以靜制動,守時待變,這才是上策!弘時雖然也有心術,可他只掌握著半個隆科多;年羹堯雖然野心勃勃,能夠指揮如意,可他的身後沒有財源,私財他是捨不得動用分毫的。你們且等著看,他這次進京覲見的最大目的,準是伸手要錢要糧,好戲就要開場了。」他突然回過頭來看看在座的人說,「咳,我這不是越說越遠嘛。今天原計劃是給老九洗塵,咱們大伙要放開量吃它幾杯的。可是你們看,我竟然把正題都忘了。這些事讓人心裡沉掂掂的,總說它幹什麼。來來來,吃酒,吃酒,咱們也再同乾一杯,祝--祝皇上成佛成仙,長生不老!哈哈哈哈……」

    這一天、忙得團團轉的人太多了。就說那位京師名妓蘇舜卿吧,早上她苦苦地等在大路上,希望見一見她的心上人,但直到大軍全部過完,也沒能見到。回到家裡,她就一頭躺下了。她哪裡知道,劉墨林此時此刻也正想她想得發瘋呢。不過,他當然沒有那種空閒,可以坐在大路邊上,邊看熱鬧邊等人。就在大軍浩浩蕩盪開往京城的時候,他正和寶親王一道,在接受皇上的召見呢。

    弘歷確實是不想跟著年羹堯在大廳廣眾面前出風頭。所以,一到豐台,他就和劉墨林一道,便裝輕騎,離開了年羹堯的中軍,直奔大內來覲見皇上。兩人一繳旨,也就自然而然的沒了「欽差」的身份。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,在兒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,沉住個臉說話。他聽完了弘歷的述職,淡淡地說:「很好,簡明得體。這次年羹堯代天討逆回朝,朕是要親自去迎接他的。你們當然不用受朕的這個禮。所以趕在前邊來繳旨,這事做得很對。這一路上,你們負責年羹堯的大軍供應,也著實讓你們受累了。下去歇著吧。」

    劉墨林早就急著要到嘉興樓去了,正巴不得這一聲呢,就立刻連連叩頭謝恩。可是寶親王卻賠著笑臉說:「皇上日理萬機,宵旰勤勞,尚且要親自去迎接年羹堯,兒子怎敢言累?兒子覺得還是跟三哥一道,隨從扈駕。等辦完這事以後,皇上賜假時再歇也不遲。」

    「不必了。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,朕也讓他隨意的。方才見了他遞進來的牌子,說鄔先生已經從李衛那裡來到了北京。你去見見他吧,聽聽鄔先生有什麼話要說。」

    弘歷連忙答應,又問:「阿瑪要不要見鄔先生?」

    雍正沉思了一下說:「你代朕見見也就是了。他有什麼話由你代奏,缺什麼叫他只管說。你告訴鄔先生,不要存了歸隱的心,天下雖然大,又哪裡不是王土?」

    弘歷和劉墨林卻步躬身,退出了乾清宮。劉墨林此次隨著寶親王出使軍中,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。劉墨林也覺得弘歷阿哥不拘行跡,比雍正好侍候,而且弘歷翩翩風度,儒雅風流,更合了自己的性情;弘歷則喜歡劉墨林的機敏博學,多才多智。所以,一路上,弘歷常常戲稱劉墨林為自己的「給事中」。那意思很明顯,是說他什麼事都能代自己操心,也什麼事都能替自己辦。不過,這次他們西寧之行後,劉墨林倒是覺得,眼前這位四爺的心機,遠遠不是「倜儻」二字所能包括的。從乾清宮剛出來,劉墨林就笑著問弘歷:「四爺,剛才萬歲說的那位鄔先生是誰?怎麼萬歲稱先生而不名呢?」

    弘歷一笑說:「怎麼,你這位給事中想盤查一下嗎?」

    劉墨林笑笑說:「不敢,不敢,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,也擋不起這『盤查』二字,我不過是有點好奇罷了。皇上都稱他為先生了,我劉墨林卻一點不知,這豈不是一大笑話?」

    弘歷和劉墨林說笑慣了,也並不在意。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說:「呵,你好大的口氣呀!告訴你,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!不過,皇上既然當著你的面說了,我就領你去見見他也行。走,跟我到十三爺府上去吧。」

    劉墨林本來不想再找閒事兒的,可寶親王既然說了出來,要拒絕就失禮了。便也只好和弘歷二人帶著一班長隨邊走邊說地前進。一路上幾乎看不到有行人,就連最熱鬧的地方,也不見了平日的那種繁華景象。劉墨林歎了口氣道:「四爺您瞧,為瞻仰大將軍風采,這裡幾乎是門可羅雀了!唉,都醉了,也都瘋了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49 PM

六十一回 稱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見死對頭

  弘歷騎在馬上,似玩笑又似認真地說:「看來,世人獨醉你獨醒了?功必獎,過必罰,自古如此。萬歲爺的本事是天生的。他的剛毅,他的明察秋毫,都是人們望塵莫及的。不管是誰,是什麼事情,也別想瞞住他老人家。」

  劉墨林聽他這話說得似虛似實,好像在暗示著什麼,卻又飄飄忽忽,讓人捉摸不住。他心想,弘歷阿哥這話,一定是有所指的,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

  四爺弘歷和劉墨林一起來到了怡親王府,掌門的太監一見,連忙一路小跑過來打千行禮:「奴才艾清安給四爺請安了。」

  他這一句話不要緊,惹得四爺弘歷和劉墨林全都捧腹大笑。劉墨林說:「好好好,你這個名字算叫絕了。不但『請安』,而且還『愛』。這世上還真有『愛請安』的人哪!」

  艾清安也笑了:「爺知道,奴才幹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,見人矮三輩,不請安怎麼能行呢?所以乾脆就叫了這個名字。」他一邊嘴裡說著,一邊麻利地跪倒在弘歷馬前,讓弘歷踩著他的肩背下了馬。劉墨林一看:他這一手還真有用,弘歷從馬上下來,伸手就從懷裡掏出一張三十兩的銀票來賞給了他。又問:「十三爺在府裡嗎?皇上要我來瞧瞧他的病。」

  「喲!爺來得不巧,我們爺今兒個一早就出去了。從南京來了一位姓什麼……啊,姓鄔的先生。王爺本來身子骨不好,說好了今兒個要歇著的。可鄔先生一來,王爺不但不歇,還陪著他去瞧熱鬧去了。這位先生也真是的,自己是個瘸子,連路都走不了,還看的什麼熱鬧?我們王爺已經瘦成一把乾柴了,他也不知道心疼著點。嗨!四爺您沒見,這位鄔先生半個主子似的,說聲走,就立馬讓備轎。虧了我們主子好性子,要依著我,早把他給打出去了。」

  他一邊陪著弘歷往裡走,一邊囉哩囉嗦地說著。弘歷看了他一眼:「你好大的口氣,也不摸摸自己的腦袋是不是結實,再問問他是什麼人,就敢說往外打?真是狗膽包天!」

  艾清安笑笑說:「爺說得對。奴才知道什麼呢?不過看著這位鄔先生,像是我們爺的老熟人。他進京來,也不過是想打打抽風罷了,別的還能有什麼大事呢?哎,四爺,書房到了,您請進。」說著跑到前邊去,撩起了簾子,又是讓座,又是沏茶,還擰了濕毛巾來讓二人擦臉,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來給四爺他們消暑,侍候得十分周到。他陪著十二分的小意兒還嘴裡不閒:「爺在這裡消停地坐一刻,我們王爺很快就會回來的。他走時吩咐了,中午一定要回來吃飯。」說完便哈著腰退了出去。

  劉墨林笑著說:「這奴才,別看嘴有點絮叨,可挺會侍候人的。」

  弘歷看了他一眼:「那是。你也不問問他是哪裡人?保定府的!祖傳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藝,全套的本事,選太監要的就是他們這號人,要的也就是他這張嘴,這副慇勤勁兒。」弘歷一邊說著,一邊瀏覽著十三爺的這個書房。隨口說道:「年羹堯此人不長眼睛。我們在西疆軍中時,他曾和我說過,說十三叔的怡親王府外觀倒是很氣派,可是,裡邊佈置卻很草率。其實,他是有意在貶低十三叔。劉墨林,你過來看看,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嗎?瞧,這裡瓶插雉尾,壁懸寶劍,不正說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嗎?」

  劉墨林聽了不覺一驚。他和弘歷親王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,聽到這位四爺在背後議論別人,今天還是第一次。他不敢多說,只是問:「四爺,您是怎麼回答他的?」

  「我告訴他,十三叔和別的親王們不能比。王府的規模是有定制的,但十三叔卻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處理自己府裡的私事。他是親王,又是上書房大臣,還兼管著戶部、兵部、刑部,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著他去辦,你知道嗎?」弘歷說著走到書架前,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《憑窗觀雨圖》來說,「哎?怪了,這麼好的畫兒,怎麼也沒有個題跋呢?大可惜了!」

  劉墨林上前來一看:「哦,我也聽人說起過這幅畫兒。說是那天仇十洲畫完之後,本來想寫點什麼的,可是,卻突然來了朋友打斷了思路。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,大約是『以待來者』之意吧。四爺您想啊,仇十洲那麼大的名氣,等閒人哪敢信手塗鴉呢?」

  弘歷自小就有個毛病,最愛到處留墨。一山一石一草一木,只要讓他喜歡上了,那是非要題個字、留首詩的。劉墨林這隨隨便便的一句話,倒勾起了他的詩興和傲氣。心想別人不敢提,我又何懼之有?便從筆筒中抽出一管筆來。略一沉思,就信手寫在了畫的右上方:

  朝雨明窗塵

  晝雨織絲抒

  暮雨澆花漏……

  寫到這裡,他自己一看,怎麼寫成三句同韻了?往下可怎麼寫呢?轉不能轉,續不能續,收又收不住,這麼好的畫豈不是讓我給糟蹋了嗎?他再往畫的左下腳一看,更是吃驚。原來那裡鈴著一方鮮亮的印璽,卻正是父皇常用的「園明居士」!在十三叔收藏的畫上提詩,並沒有大錯,只要提得好,十三叔準會高興的,可是,自己卻提了這上不去、也下不來的蹩腳詩,已經是沒法交代的事了。更沒想到,這畫是父皇賜給十三叔的。自己看也不看,就胡亂寫成了這個模樣,這……這是欺君之罪呀!他頭上的汗「唰」地就下來了。

  劉墨林正看得有趣,還順口誇著哪:「好,三句一韻!」可話一出口,他一瞧弘歷的樣子和畫幅下方的鈴記,也傻在那裡了。

  弘歷看了看劉墨林說:「劉事中,這一次我可是要出醜了。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嗎?」

  劉墨林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:「這樣,將錯就錯,來個全篇都是三句一韻。說不定還能翻了新意呢。我先寫出幾句來,你覺得行了,就再抄上去。」劉墨林有急才,邊想邊寫,很快地,一篇全是三句一韻的詩就寫出來了。劉墨林笑著對弘歷說:「四爺您瞧。還能看得上眼嗎?」

  弘歷拍手叫好:「嗯,真是不錯!豈止是看得上眼,簡直可謂之創新佳作。不愧名士大手筆!」

  話剛出口,就聽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:「奇文共欣賞,異義相與析。既是創新之作,就拿出來讓我們也飽飽眼福嘛!」話到人也到,方苞老先生和文覺大和尚走了進來。他們後邊,正是架著雙拐的鄔思道。弘歷一見就高興地說:「喲,方老先生、鄔先生和文覺大師你們都來了。十三叔這裡真可謂是高朋滿座、貴客盈門了。來來來,鄔先生您身子不便。請到這邊來坐。」說著便把鄔思道攙到安樂椅上坐下,又和方苞、文覺見禮。問了問,才知道十三叔進宮赴宴去了,眼下且回不來呢。

  他們這裡忙亂,劉墨林的一雙眼睛也沒閒著。他上下打量了這位被稱作鄔先生的人,心想,不就是個瘸子嗎,怎麼架子如此之大?弘歷給他讓座,他一不推辭,二不向方苞和文覺謙讓,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說坐就坐了。這是上首啊,難道他比方苞和文覺的資格還硬?劉墨林自忖朝廷上下,除了在皇上面前外,他什麼人都沒有怕過,也什麼場合都經歷過,便走上前來搭話,而且用的還是平時的那種似恭敬又似玩鬧的神態:「方老和堂頭大師傅學生早已見過,鄔先生卻從未謀面。敢問先生台甫,如今在哪裡恭喜呀?」

  弘歷與鄔思道交往已久,一聽劉墨林這話就知道有些不妥,忙過來說:「哎呀,我忘了給二位引見了。鄔先生是田文鏡帳下幕賓;這位劉墨林呢,是今科探花、當代才子。剛才眾位進來前,他正幫我寫這三句一韻的詩哪!哎?劉墨林,你的字是叫『江舟』的吧?」

  劉墨林一聽這話更來勁兒了:「啊,多謝四爺還記得。我原來是曾叫過『江舟』這個字,可後來又想著不合適,好像有『流配江州』的意思。就索性以名為字,還叫我的劉墨林。」

  鄔思道看了這個說話隨便的「才子」一眼,淡淡地說:「哦,既然如此,你就叫我鄔思道好了。咱們以本色對本色,豈不更方便。」

  方苞沒有參加他們的對話,卻在埋頭看著劉墨林剛才寫的詩句。弘歷一眼瞧見,忙過來說:「方先生您看,這詩寫得如何?三句一韻,簡直是千古奇創!劉墨林真是了不起。」

  方苞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:「嗯,是寫得不壞。不過四爺說這是『千古奇創』,老朽卻不敢苟同。鄔先生,我年輕時,曾在泰山見到過秦始皇的刻石,那上邊也是三句一韻的。只可惜,原句早已記不得了。」

  鄔思道接過來瞟了一眼便說:「方老,豈止是泰山刻石,就是《老子》裡面,也早就有三句一韻的先例了。我試著讀兩句你聽聽:『明道若昧,夷道若類,進道若退』。還有『建德若偷,質直若渝,大方無隅。大器晚成,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』。不全是三句一讀的嗎?」

  方苞剛才說到泰山刻石時,劉墨林就不高興了。心想,我好不容易寫了這三句一韻的詩來,你們就左也不是,右也不對的挑剔。方老先生既然見過,卻怎麼背不出來呢?鄔思道一提起《老子》,倒讓他抓住把柄了:「鄔先生,學生才疏學淺,不知進退。我想請問一下:剛才您讀的那幾句中,有『建德若偷』,明明是個『偷』字,你錯讀成了『雨』字;明明是四個『大』字一讀的,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讀,這是什麼道理呢?」

  鄔思道仰天大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劉墨林,方老先生就在這裡,你自己去請教一下吧。」

  方苞說:「墨林,這次你確實是錯了!『偷』是個古字,在這裡讀『雨』而不能讀『偷』,也完全不做『偷兒』講。只有讀『雨』,才能讀得通老子的這篇文章。我和鄔先生不是依老賣老,也不是和你過不去。學問之道,其深其淵,其廣其大,窮一生也,是沒有盡頭的。你很有才華,也很博學,但學無止境啊!」

  劉墨林不敢再說了。其實,這種事他經過得多了。古文不用標點,又常有「通假」字。讀錯字或斷錯了句字,是文人之中最丟人現眼的事。劉墨林常用的絕招是個「蒙」字。一遇別人挑他的毛病,他總是說「我是在《永樂大典》中見到這個字的」。一部《永樂大典》,卷秩浩繁,誰能查得出他說得是對是錯?別人既然不知,也就不敢再問。用一句現代俗語,那就叫「丟不起這人」!可是今天他遇上了這兩位,卻想蒙也蒙不過去了。敢情,他們一位是桐城學派的文壇座主,兩代帝師;一位是學窮天下的真名士、大方家。他在這裡耍滑頭,那不是班門弄斧嗎?

  弘歷回過頭來看看劉墨林,見他羞得無地自容,便笑著說:「劉墨林,你有什麼想不開的?這不是你不中用,而是你碰上高人了。不趁此機會多學點,還待何時呢?」

  鄔思道也笑了:「四爺這話說得好!方老剛才說的『學無止境』,足夠我輩受用一生了。我年輕時,也出過掉底兒的事。吃一塹,長一智嘛。你人很聰明,詩也確實寫得好。儘管作為提畫詩,還略顯呆板了些。但你再努力地學上幾年,前途正不可限量哪!」

  這裡說得正熱鬧,卻見艾清安進來稟道:「我們王爺回來了!」

  幾個人連忙站起身來,卻見允祥在太監的攙扶下已經走了進來。眾人剛要行禮,卻被十三爺攔住了,他看著弘歷問:「你帶著旨意的嗎?那就請宣旨吧。」

  弘歷忙上前來說:「十三叔,父皇只是讓我來看看您,並沒有旨意,您快請坐吧。」說著親自走上前去,扶著允祥坐了下來。允祥此刻,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。太監們趕快又是上參湯,又是為他揉搓胸口。過了好大一刻,他才緩過了勁,對鄔思道說:「先生,筵席下來後,我又去見了皇上。皇上說,你這次進京,他就不見你了。原說是有事讓我代奏代轉的,可是,你瞧我這身子,還不定有幾天好活呢。萬歲說,以後你的事情可以寫成密折,讓弘歷代呈皇上好了。我今天回來得晚了些,因為明天皇上要到豐台去,我得向畢力塔吩咐一些事情。回來時順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。大哥已經瘋得不認識人了;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樣,看來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……」說著,說著,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,可是他還是強自掙扎著說,「文覺大師,今天召你們來,就是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。咱們先議年羹堯,是留京還是放出去?你們該說只管說,我躺在這裡聽著。」突然,他一轉臉看見了劉墨林,便問,「你怎麼也在這裡?」

  弘歷忙說:「十三叔,是我叫他來的。皇上曾有意,年大將軍要是不留北京,想派劉墨林去隨行。所以我才帶他來,讓方先生和鄔先生看看。」

  劉墨林一聽這話就明白了。哦,原來這是在對我「考察」呀!好嘛,早不丟醜,晚不丟醜,偏偏今天砸了鍋,這真是倒霉透了!他又想,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堯軍中幹什麼呢?那裡的水可是深不可測呀!他本來一見十三爺回來就準備告退的,可現在聽了這話,又想知道這裡頭的原因。所以便說:「我劉墨林一介書生,手無縛雞之力,年大將軍幹的又是白刀子進來,紅刀子出去的勾當,有什麼需要我去幹呢?」說完,便笑嘻嘻地看著十三爺。

  允祥淡淡地說:「弘歷既是看中了,你去就很合適。不過,年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,等定了以後再說吧。」

  弘歷轉過臉來吩咐劉墨林:「既是這樣,你先去找你的蘇姑娘吧。有事時,我再叫你不遲。」

  劉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。一出十三爺府,撤腿就奔了嘉興樓。可是,在這裡卻沒能見到蘇舜卿。一打聽,原來皇上下旨不准開妓院,這裡已經改成了戲班子,她們娘倆早就搬出去了。他找來找去的看了半天,還好,有個原先在這裡侍候的王八頭子老吳還沒走。便叫過來一同才知,她們現在搬到了棋盤街。劉墨林笑笑問:「皇上不讓開妓院,你們就開戲館子。難道妓女賤,戲子就貴了嗎?」

  老吳神密地一笑說:「咳,劉爺您不知道,這個戲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。別說沒人敢管,也沒有人敢抽他們的稅。順天府來叫堂會時,賞的錢比開妓院還多哪。再說,明說是不讓開妓院,有門路的倒是能從良,沒門路的還不照樣幹,不過把妓院改成『暗門子』罷了。如今這事,誰又能叫真呢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0 PM

六十二回 蘇舜卿含冤歸太虛 劉墨林暴怒斥禽獸

  倆人正在說話,徐駿急急忙忙走過來了。徐駿心裡有鬼,還以為是劉墨林打到門口了呢。心想,八爺知道了這件事,那是他的耳報神多。劉墨林怎麼也知道了呢?再一看,嗯?不像,他這不是笑瞇瞇地嘛。便上前主動打招呼:「喲,這不是墨林兄嗎?你這趟西域之行,可真的是辛苦了!」

  劉墨林雖與姓徐的不和,可他還真是不知道徐駿和蘇舜卿的事。見人家笑模笑樣地打招呼,總不能不理睬吧,便也笑著說:

  「徐兄這是要到哪裡去呀?和我同去舜卿那裡一趟好嗎?」

  徐駿一聽這話放心了:好,我和那小妞的事情,看來他還不知道。就連忙說:「唉,不行啊。你瞧我這裡正忙著。八爺今晚點了我家的戲班子,我正要催他們走哪!」回頭衝著老吳就罵,「混蛋,還不給爺套車去!」

  常言說,不是冤家不聚頭。這不,劉墨林剛剛來到嘉興樓,迎面就遇上了老對頭徐駿。這兩個人為爭奪名妓蘇舜卿,早就互不相讓、鬥得你死我活了。可是,劉墨林剛在十三爺府上聽了方、鄔兩位先生的教導,懂得了「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」的道理,心中的傲氣已被殺去了許多。徐駿自己心裡有鬼,怕劉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兒,也沒了以往的威風。今天,徐駿一見劉墨林,就連忙上去打招呼,劉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。不過,徐駿卻不敢在這裡多說話,借個由頭就想抽身躲開。就在這時,劉墨林眼睛一瞟,看到跟著徐駿的兩個小廝手裡都抱著一大摞書,便伸手抽出一本來看:哦,原來是徐駿自己編的詩論集《望月樓詩稿》。大概剛剛印好,還散發著墨香哪。便笑著說:「聽戲、談詩,徐兄真是雅人雅致。大作能見惠一冊嗎?」

  徐駿忙說:「哎呀呀,劉兄乃是詩論大家,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,實在是萬分榮幸。」他湊過近前說,「哎,看到什麼不妥之處,請悄悄地告訴我,別讓我丟醜好嗎?我這裡拜託了。」

  劉墨林知道,這徐駿雖說是個無行文人,可他家學淵博,才華過人,也不能輕慢。便說:「徐兄,你太客氣了。我劉墨林這點底子你還不清楚嗎?我回去一定拜讀。既然你有要務,咱們回頭再見吧。」說完,雙手抱拳一揖,這才快步走去。

  他一走,徐駿倒愣住了:哎,這小子怎麼這次西疆之行回來,變得這麼知理明事了呢?細心一想,卻又笑了。哼,管你得了什麼綵頭,先給爺把你的綠帽子戴正了再說吧!

  劉墨林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棋盤街,早已是上燈時分了。那老鴇見劉墨林回來,高興得眉開眼笑:「喲,我說今天這燈花怎麼老是爆個不停的哪,原來是劉老爺回來了。快,快進屋裡來坐。我們蘇姐兒,盼你盼得呀,眼都望穿了,怎麼您老到如今才來?蘇大姐,快出來呀,咱們劉老爺回家看你來了!」蘇舜卿從裡面出來,那老鴇還在不住聲地嘮叨,「哎呀,你看看,你看看,劉大人回來了,你怎麼還是這樣愁眉苦臉的?大貴人千里迢迢地趕回來,你該著高興才是啊!今天晚上是好日子,我這就去打酒,你陪著劉老爺多喝上幾杯。」她一邊說著話,一邊就閃身走了出去,順手還把房門掩上了。

  劉墨林一瞧,自己的心上人正淚眼盈盈地看著他呢。便快步上前,把她攬到懷裡,溫存地說:「好我的小乖乖,可把我想壞了。你別惱,也別氣,我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嗎?唉,官身不由己呀!你越是這樣想念我,我就越發地愛你。來,坐下來讓爺瞧瞧,這麼多日子是胖了還是瘦了……」

  此刻的蘇舜卿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鳥,依偎在劉墨林的懷抱裡,吐訴著自己的心事:「年大將軍今日進京,我跑到城外去等你。可一直等到大軍過完,還是看不到你的影子。你……你讓人家等得好苦啊……」

  劉墨林心中猛然一動,想起了弘歷說的事情。說不定,自己立馬就還要返回西寧去,他的心沉下去了。讓我跟著年羹堯走,這是什麼意思呢?十三爺一回家,怎麼就把我給趕出來了?他們兩位親王、兩位師爺,再加上一個和尚,要在一起議論年羹堯什麼事兒呢?真是讓人越琢磨就越有學問。過了好久,他才突然清醒過來,想起蘇舜卿還在身邊哪。便緊緊地抱住了她,在她的臉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說:「來吧,咱們也該親熱一下了……」

  蘇舜卿卻用力推開劉墨林說:「……別別……你別那麼性急……今晚不行,我……我身上不乾淨……」剛說到這裡,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淚水,忙又說,「我早晚都是你的人,哪在這一天半天呢?除了今晚……你想怎麼做,我全都依著你好嗎?」

  劉墨林沒有鬆開緊抱著她的手,卻不無遺憾地說:「唉,你呀……可是……這良宵長夜,讓我怎麼過呢?」

  蘇舜卿並不答話,兩眼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心上人,好像要把他印在腦子裡一般。後來,她掙脫劉墨林的懷抱說:「你喝酒,我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?說著起身在案頭架起琴箏來,強作笑臉地問,「想聽什麼,敬請吩咐。」

  劉墨林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扇子來:「你來看,這是我在路上想你時寫的一首小令。你唱給我聽聽好嗎?」

  蘇舜卿接過那柄折扇來,只見扇面上寫著:

  茅店月昏黃,不聽清歌已斷腸。況是昆弦低按處,淒涼!

  密雨驚風雁數行,漸覺鬢毛蒼。怪汝鴉雛恨也長,等是天涯滄落客,蒼茫。燭搖樽空淚滿裳!

  蘇舜卿不看則已,一看之下,又禁不住淚光瑩瑩。她本來就不是個平常女子,琴棋書畫無所不精,詩詞歌賦也無所不能。在劉墨林的這首詞中,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飢渴,直透紙背,她能看不出來嗎?今夜,她是怎麼樣的心情,又有什麼打算,她能向劉郎明說嗎?自從劉郎離開京城,她日思夜念的就是這久別重逢之喜,就是這鴛夢再現的歡樂。可是,這一切全都毀了,毀在那個人面獸心的徐駿手裡了!她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劉墨林?她還怎麼能再唱劉郎專門給她寫的這首曲子?但這一切,她又怎能向心愛的劉郎說出口來?劉郎是那樣地摯愛著她,他沒有嫌棄她歌女的身份,還替她奏請皇上開恩,解脫了她的賤籍。她難道就用這不潔的身子來報答他嗎?

  劉墨林太粗心了,他沒能看出蘇舜卿的心事,卻只是地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。今天,他的感觸實在是太多,即將到來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!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說出,更不敢說他很快地就要與她分別。此刻,看著蘇舜卿那淚眼汪汪的樣子,也不知她為什麼會這樣?便故作輕鬆地說:「舜卿,你老看它幹嘛?這不是你最愛唱的曲牌嗎?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寫的呀!你知道我今天見到了誰嗎?說出來准要嚇你一跳:我見到了皇上的老師!這番遭遇,我要記上一輩子,永誌不忘!我劉墨林平日自忖還稱得起是個才子,可今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!哎?你怎麼還不唱呢?是嫌我寫的不好嗎?咱們倆誰跟誰呀,要覺得不妥,你就只管改嘛。告訴你,我正在學著讓別人挑毛病哪!」他一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,一邊又猛往嘴裡灌酒。此時,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。

  蘇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。劉墨林醉眼迷離地看了她一下說:「你想知道我這次西行的故事嗎?我們幾乎全是在走路。走啊,走啊,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似的。寶親王喜歡私訪,所以我便隨著他微服而行。這首詞就是那天住下來後,我題在旅店牆壁上的。我沒有只寫自己的心情,而是寫了咱們兩人。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,那可是你中有我,我中也有你呀!哎,你倒是快唱啊,我還等著哪!」

  蘇舜卿拭了拭流到腮邊的淚水說:「劉郎,你想我,我又何嘗不想你?你為我填詞,我又怎不與你唱和呢?你寫的這首我還太生,怕唱得不好,掃了你的興。還是請你先聽聽我寫的這首吧,你只管邊聽邊喝就行。只要你能誇我一聲,說一聲好,那就比什麼都強……」她說著便輕調琴弦,宛轉地唱了出來。這歌聲似悲似怨,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愛。她明白,這是她為情郎吟唱的最後一次,也是最傷心、最動情的一次了:

  ……良人萬里歸來,斑駁舊牆仍在,哪裡尋得人面桃花?妾是那弱質薄柳姿,新出的蒹葭,怎堪那狂飆疾雷加!苦也苦也苦也……

  劉墨林今天一來是十分疲憊,二來又懷著心事。蘇舜卿低吟輕唱,唱得又是那麼讓人入迷。他正要問她為什麼唱得如此淒涼,卻不料竟在不知不覺中醉倒了……

  這是一個沉悶的五月之夜,沒有一絲風,周圍也沒有一點動靜,只有圓圓的月亮,高高地掛在湛藍色的中天,用它那慘淡的光輝,照著這間死寂的小屋。蘇舜卿懷著無限悵惘,看著睡熟了的情人。她用了好大力氣,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。一匙匙地給他灌了醒酒湯,又擦淨了他吐在枕邊的穢物,極盡了一個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。她是那樣的細心,那樣的專注,又是那樣的輕手輕腳。這一切,都好像是在訴說著心中無限的留戀,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作最後的告別。下半夜,她見劉墨林進入了沉沉的夢鄉,便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,理好頭上的亂髮,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,這才拿起劉墨林的扇子來。她看了又看,讀了又讀。扇子上寫著他的思念,他的戀情,和他對自己這苦命女子的深情摯愛。她不願意讓他在醒來後,再看到這柄凝結著他們愛情的扇子。便輕輕地、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條條撕開,撕成了永遠再也不能合攏的扇骨。然後,就把它扔進了火爐裡,看著它化成灰燼。火光映照下,她又想起了自己這悲慘的一生:七歲喪母,十四歲又失去了父親,逼得她不得不賣身葬父,成了孤兒。老鴇並沒有逼她賣身……她自立自強,成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……可她畢竟還是個女人,而且是個「下賤」的女人!劉墨林代她懇求皇上下旨讓她得以脫籍從良,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。她發誓一輩子跟著劉墨林,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,也要做個清清白白的女人……可是,老天卻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呢?她自言自語地說:「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,落到今天這人不像人,鬼又不是鬼的下場……徐駿,你等著吧!就是到了陰曹地府,我也要向你討還這筆血債!」

  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毒酒來,躺在心愛的人身邊,猛地喝了下去。她忍著劇烈的腹疼,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,以免驚醒了劉郎。劉郎一走是太累了,她想讓他睡得更香甜一些。可是,他,他為什麼睡得這樣死呢……

  劉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來。剛醒過來時,他覺得頭昏腦脹,口渴得厲害。他一聲聲地叫著:「舜卿,舜卿!你到哪裡去了?你給我送點水喝好嗎?」可是,他連叫了幾聲,卻聽不到一點動靜。便掙扎著爬起身來,見蘇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,他笑了:「瞧你,這麼大的人了,怎麼還會掉炕呢?快起來吧!你呀,真是的,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!」

  可是,蘇舜哪裡還有知覺?劉墨林見她不答應,便翻身下床去拉她。這一拉才發現:她雙目緊閉,臉色慘白,像一灘爛泥似的一下便倒進了他的懷裡。啊?!劉墨林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,又是按她的脈膊,這才知道她早已命歸黃泉了!急得劉墨林大聲呼喊著:「舜卿,舜卿,你這是怎麼了?你醒醒,醒醒啊!你為什麼要這樣,哪怕是天大的事,你就不能和我說一聲再走嗎?嗚嗚……啊嗬嗬嗬嗬……」

  老鴇聽見聲音不對,連忙推門進來,卻被劉墨林死死地抓住。他如瘋似狂,劈胸將她拎了起來:「好你個老母狗,說,舜卿是怎麼死的?你是怎樣和別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?你不說,我掐死你!不——我送你到順天府,讓你嘗嘗騎木驢,零刀碎剮的滋味!」

  老鴇一看這陣勢,便什麼都明白了。回頭又瞧著劉墨林那惡狠狠的樣子,更是嚇得魂飛魄喪:「好我的劉老爺呀,你冤枉我了。這事與我一點瓜葛也沒有啊。大概……大概是……」

  劉墨林手下一緊:「說!到現在你還想欺哄爺嗎?」

  「我說,我說,大概是徐大公子,不,是徐駿把她逼的……」

  劉墨林一想,對!除了他這個斯文敗類,別的還能有誰?他咬牙切齒地說:「你等著,爺早晚會來收拾你的!」

  他扔下老鴇,出了門打馬便走。半路上一想:徐駿此時肯定還在八爺府上。便朝著坐騎猛抽一鞭,向著廉親王的府邸飛也似的奔了過去……

  可是,來到八爺門口,劉墨林突然冷靜了。這是王府啊!這裡氣象萬千,戒備森嚴,別說是我,任他是誰也別想走近一步!想進,就得依著規矩,呈上名帖,稟明理由,等候八王爺的傳喚。八爺說聲「不見!」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別想進去。再說,即便讓進,進去見了廉親王可怎麼說呢?徐駿是八爺的親信,你無緣無故地來找他鬧事,八爺能不說話嗎?他假如問一句:你有什麼證據說是徐駿害死了蘇舜卿,自己又怎麼回答呢?在八爺府硬鬧,那不是摑了八爺的耳光嗎?他要是怪罪下來,自己將怎樣處置,又何以善後呢?

  他正在焦急地想著主意,忽聽府裡三聲號炮響起,中門洞開。八爺允祀坐著八人抬的明黃亮轎,在一大群護衛、親兵、太監、師爺的簇擁下出來了。八爺的身旁走著的,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駿——徐大公子!劉墨林恨不得立刻就衝上前去,打他一個狗吃屎。可是,他還是強忍著站了下來。因為,他已經聽到八爺在叫他了:「這不是劉墨林嗎?你這麼早就來到這裡,找本王有事嗎?」

  劉墨林只好上前見禮:「卑職劉墨林給八爺請安!」

  「嗬,稀罕!本王不敢當。」允祀說著一看劉墨林那緊緊盯著徐駿的眼睛,就什麼全明白了。不過,他還是要問上一問,「你這是從年大將軍那裡來,還是從寶親王那裡來的,找我有何貴幹哪?」

  劉墨林打了個激凌:不,現在萬萬不能鬧,得等這位王爺走了再和徐駿算賬。他換了一副笑臉說:「回八爺,我從寶親王那裡過來,卻不敢打攪您。我……是想找徐兄來打個饑荒的。」

  「哦,這事我可就不管了,你們自己去說吧。走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5 PM

六十三回 鬧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陣法將軍忘形骸

  轎夫們一聽王爺有令,抬起轎來就走。徐駿早聽見劉墨林這話了,心想,嗯,還好,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來的,別的什麼都好說。他瀟灑地走上前來,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說:「哎呀呀,你這位老兄,借錢也不知道找個方便地方。瞧你這急頭怪腦的樣子,至於嗎?哎,是不是想娶舜卿,手裡周轉不過來了?要多少,你給我來個痛快的。別人的忙我不幫,你這個忙我可是一定要幫的……」

  他說得十分得意,也說得唾沫星子亂飛。卻不防,劉墨林早在他開口時就在運氣了。此時趁他不備,「啐」地一下就吐他了個滿臉開花:「好你個衣冠禽獸,你的的醜事發了!今天老子找你,要打的就是這樣的『饑荒』!」

  徐駿心裡明白,劉墨林敢打到這裡來,不就是仗著寶親王的勢力嗎?他嚇得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  允祀的大轎雖然已經抬起,卻並沒走遠。徐駿出了事,他不管又讓誰管?他回過頭來怒斥一聲:「劉墨林,你好大的膽子,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嗎?」

  劉墨林竟敢在王府門前、在八爺的眼皮子底下,把徐駿啐了個滿臉開花,允祀可不能不管了。徐駿是允祀的死黨,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輕人之一。他明知錯在徐駿,但又豈能坐視不救?更何況,今天到這裡撤野的還是弘歷手下的人,他就更加不能放過了。

  徐駿見八爺的轎子落了下來,心裡雖然有了仗勢,可還是不敢大鬧。為什麼?自己理屈呀!把柄在人家手裡攥著,八爺又早就知道了這件事,你還能說些什麼呢?便強裝斯文地說:「八爺,您別生氣。他是朝裡出了名的劉瘋狗,您和他認真就不值得了。」

  「你才是瘋狗哪!」劉墨林罵得更凶、更狠。他今天是豁出去了,為舜卿報仇,死且不懼,還有什麼好怕的?既然鬧了,既然是八爺干預了,與其偃旗息鼓,不如鬧它個魚死網破、同歸於盡!徐駿剛一開口,他就衝了上來:「哼,別人看著你們家幾代書香名門,以為能下個好崽呢,不知卻養了一窩名狗、癲皮狗、哈巴狗!從你們家老太爺算起,全都沒有人形,沒有人味。你自己幹的什麼,難道還要我來說嗎?」

  徐駿一聽,好嘛,連祖宗八代都被罵上了,他也急了:「你是個什麼東西,不就是個從狗窩裡爬出來的窮酸嗎?先祖、先父的腳丫子抬起來,也比你的臉乾淨。八爺,您全都看見了。劉墨林小人得志,無法無天,他,他,他……他憑什麼當眾侮辱我的先人?八爺,您可得給我作主啊……」

  劉墨林瞪著血紅的眼睛說:「哼,你還有臉問我憑什麼?你暗室虧心,也不怕神目如電?你自己做了什麼事情,你自己心裡最明白!」

  「我明白什麼?」

  「你明白!」

  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你明白!」

  允祀知道,徐駿作下的醜事,今天是想捂想蓋也辦不到了。他回頭一看,好嘛,就這麼點兒功夫,門前大街上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閒漢。這件事如果傳了出去,更是不得了。便只好來硬的:「都給我住口!你們這樣胡鬧,還有沒有大臣的體統?劉墨林,你也太張狂了,竟敢當著我的面,就大口唾他,也太不把我這位議政親王看在眼裡了。不管你有理沒理,就衝你這行為,本王就不能容你!」

  劉墨林冷笑一聲說:「嘿嘿嘿嘿,你八爺不容我,又算得了什麼?好教八爺知道,我劉墨林既然鬧到這裡,就沒打算活著出去。你這裡不是有天子劍、王命旗嗎?全都拿出來好了。劉墨林靜待你的處分,也想看看,你門下的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麼好下場!」

  允祀無奈地搖搖頭說:「我素來都是寬仁待下的,想不到你竟然這樣不識抬舉!你在我的府門前喧嘩,應該是沒有死罪的,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無禮。來人!」

  八爺府的侍衛應聲在他面前跪倒:「扎!」

  「這個劉墨林吃醉了酒,來我王府鬧書。你們把他架到我書房門前去曬曬太陽,讓他出一身臭汗,清醒一下。至於怎麼處置,我奏明皇上後,吏部自會給他票擬的。」

  「扎!」

  幾個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來,架起劉墨林就往府裡走。劉墨林一邊死命地掙扎,一邊大聲叫著:「八王爺,你不講理,你拉偏架……你知道蘇舜卿被他徐駿害死了嗎?你知道他的老師也是被他毒死的嗎?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,八爺,你難道還要護著他這個作惡多端的小人嗎,徐駿,你不要得意!蘇舜卿和你的老師就站在你的身後,你敢回頭看看嗎?」

  他的呼叫好像有驚天地、泣鬼神的威力。徐駿被嚇得不敢回頭,連八爺也似乎覺得背後冷風淒淒,陰氣逼人!允祀不敢在這裡多停,連忙吩咐一聲:「啟轎!快著點跑,萬歲還等著我哪。為這個瘋子誤我這麼長時間,真是荒唐!」

  他說得一點不錯,今天他確實被誤了時辰。來到西華門前,剛要遞牌子,就見太監高無庸氣急敗壞地跑出來,連打千請安全都顧不上了:「八爺……您老可來了。奴才幾乎找遍了紫禁城,連侍衛們也都在滿世界地找您。您快進去吧,奴才還以為您走了東華門哪。」

  允祀笑笑說:「你這奴才胡說些什麼呢?萬歲讓我在西華門遞牌子,我敢走東華門嗎?這就是那句俗話說的:『叫往西不敢往東』!年大將軍來了嗎?」

  「回八爺,年大將軍早就來了,正和隆中堂一起,陪著皇上在乾清宮裡說話哪。十三爺也說要進來的,可是他昨兒夜裡吐了血,皇上叫免了。正傳太醫院的的醫正去給十三爺瞧病,皇上說,得等等信兒再去閱軍。要不,這會子早就出宮了,您可就誤了大事了……」

  允祀和張廷玉、馬齊會同了,一齊來到乾清宮。可他們一進門,卻看到一個令人難解的奇景:大殿裡,雍正當然是坐著,可年羹堯也端坐在另一邊;而那位有國舅身份的隆科多,卻躬身站在下邊侍候著。見到他們幾個進來,皇上還點頭示意,讓他們免禮呢;年羹堯卻連看都沒有向他們看上一眼。允祀心裡說:好好好,我倒真想看看,皇上這戲要怎麼個唱法!

  他們進來時,正好聽見太醫院的醫正向皇上回話。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煩:「好了,好了,你不要說那些脈象什麼的,朕也聽不大懂。朕只要你一句話:怡親王究竟是個什麼病,與性命有沒有相干?」

  「回皇上,怕親王害的是癆疾,這個病最怕勞累。這次王爺犯病,恐怕是勞心勞力過度才吐了血的。十三爺原來身子很硬朗,只要安心榮養,得終天年,也並不難。眼下嘛……據奴才診斷,三五年內,於性命尚無大礙。怕的是十三爺忠心為國,拚命做事,又不遵醫囑,那就是奴才的醫緣太淺了。」

  雍正當然知道,老十三這病是累的,要不他怎麼會叫「拚命十三郎」呢?他也聽出來,這位太醫說什麼「醫緣太淺」,那不就是沒法治好了嘛!唉,朝廷上下,有幾個人能像十三弟這樣忠心耿耿地為君分憂啊?他想了一下說:「去年,李衛給朕上了折子,奏說他脾胃失調。朕派你們太醫院的人專程去看了,回來也說他是癆疾。朕下了特旨,要他辦事時務必要量力而行,可他還是在拚命幹事。最近聽說他也咯血了,讓朕很是掛念。你既然這樣說了,朕意就索性把十三爺交給你,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來安排。什麼事都不讓他再操心,哪怕是朕要見他,你認為不妥,也由你來代他回奏。這樣朕就放心了,你聽清楚了嗎?」

  醫正劉裕鐸說:「萬歲原來有旨,叫奴才專門給理密親王看病的。奴才去侍候十三爺,誰來接替?還有大阿哥……」

  雍正想了一下說:「你是醫正,這不全是你職責之內的事嘛。大阿哥和二阿哥那裡,你看誰去合適就派誰去好了。十三爺這裡,你必須親自去,而且要對朕負全責!」

  「扎!奴才明白了。」

  允祀聽了這話覺得有些寒心,同是嫡親兄弟,為什麼厚薄不一呢?但他卻不敢說別的。倒是張廷玉說:「皇上,這些事您就交給臣好了。臣知道,不只是十三爺,就是大阿哥、二爺和十四爺他們,身子也都不大好。由臣打總照顧,讓太醫院分別去診治可行?」

  「哦,你能出面來管,朕當然是十分放心的。」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堯的肩頭,「年大將軍,是不是現在就到你的軍中去,讓朕和大臣們都開開眼啊?」

  年羹堯剛才聽皇上和別人說話,好像有點與己無關,所以就心不在焉。忽聽皇上問到臉前,才猛地一驚說:「扎!奴才自當為主子充作前導。」

  「哎,哪能這樣呢?你是立了大功的人,應該和朕同乘一駕鑾輿嘛--不不不,你不要再辭了,朕這樣做是有道理的。君臣父子本為一體,不要拘那麼多形跡嘛。朕看你勝過朕那頑劣之子多了,父子同輿也是人生的一件樂事嘛。啊?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此言一出,不光是允祀心中暗暗冷笑,就是張廷玉和馬齊他們也是吃了一驚。皇上為了拉攏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過份,說的話也太有點不倫不類了!眾所周知,年羹堯的妹妹是皇上身邊的貴妃,年就是皇上的「大舅子」。儘管人們常說「君臣如父子」,的話,那只是個比譬罷了。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當成了兒子,那可是笑話了。可是,他們抬頭一看,皇上已經拉著年羹堯的手走出乾清宮了。

  車駕來到豐台時,已是午時三刻。今天,北京萬里睛空,不見一絲雲彩。火熱的太陽蒸烤下,大地如同燒著了的焦炭。一路上雖然用黃土墊了道,可人馬一過,還是揚起了陣陣塵土。焦熱的土灰撲面飛起,帶著滾滾熱浪,更加使人難熬。雍正中過暑,所以也最怕熱。當然,侍候皇上的人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,在乘輿裡擺上了幾大盆冰塊。可是,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在用手帕擦拭著臉上的汗水。他熱,年羹堯更不好受。能和皇上同乘一駕鑾輿,自然是十分榮幸的,可也讓人拘謹。頭上汗水蒸騰,順著臉頰直往下流,他還得筆直地坐著不敢亂動。他的兩眼,也只能直盯盯地瞧著即將臨近的豐台大營。

  年羹堯統率的三千鐵騎,早就在嚴陣以待了。這三千軍馬,是年羹堯挑了又挑,選了再選的中軍精銳。一個個虎背熊腰,力大無窮,全都是訓練有素的猛壯勇士。三千軍馬分作三個方隊,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地裡。儘管人人都像在火爐裡蒸烤一樣,卻都紋絲不動地矗立著。校場上,高聳著九十五面龍旗,還有各色的旗幟分列四方。皇上乘坐的鑾輿一到,校場門口的一個軍校將手中紅旗一擺,九門號稱「無敵大將軍」的紅衣大炮一起轟響,震撼得大地籟籟顫抖。張廷玉他們都是文官,雖然也曾看到過軍旅操演,卻哪見過這大將軍的森嚴軍威,一個個被驚得心旌動搖。

  禮炮響過後,侍衛穆香阿正步走上前來,單手平胸行了軍禮,高呼一聲:「請萬歲檢閱!」

 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堯,說了聲:「年大將軍,請你下令吧。」

  年羹堯不謙不讓,衝著下邊列隊而立的三千軍士猛喝一聲:「方隊操演開始!」這喊聲來得突兀,來得讓人沒有一點防備。雍正被嚇得打了一個激凌,差點沒倒了下去。可他看看年羹堯那毫無表情的、鐵鑄一般的樣子,又悄悄地坐穩了。

  穆香阿「扎」地答應一聲,單膝跪地向年羹堯行了個軍禮。然後「啪」地一個轉身,回到校場中間的大纛旗下,大喝一聲:「大將軍有令,操演開始,請萬歲檢閱!」

  「皇帝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」三千鐵甲軍士炸雷似的高呼一聲,這場期待已久的操演開始了!雍正皇上和年羹堯一同坐在乘輿裡,觀看著兵士們的表演,心中卻有說不出來的彆扭。剛才穆香阿前來請示檢閱時的失禮行為,深深地刺疼了他。見皇帝時,他只是一抬手,但見年大將軍卻要單膝下跪。他這是什麼規矩?他眼睛裡還有朕這個皇帝嗎?但,此刻的雍正卻沒有表示不快,仍是饒有興致地在看著。看著表演,也看著身邊的這位大將軍。

  下邊的三個方隊,分別由三名頭戴孔雀花翎、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率領,在認真地作著方隊表演。隊形在不斷的變換,時而成橫排,時而又成縱隊,忽然又變成了品字形。黃塵滾滾之下,刀光劍影,殺氣騰騰。偶有耐不了暑熱而暈倒了的軍士,馬上就被高高地拋出隊列之外,由專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療。突然,穆香阿雙手擎著的黑紅兩色旗子一擺,方隊隊形立刻大亂。軍士們在急速地奔跑著,攪起的浮土灰塵,黃焰沖天,不見了隊伍也不見了人。雍正驚異地看了一眼年羹堯,卻聽他說:「主子別怕。您不知道,這是奴才按照當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演化的新陣法,他們正在變陣哪!主子試想,假如我軍突然受圍,打亂了原先的建制,那該怎麼辦呢?就用這個法子重新集結,再創偉績!」

  說話間,隊伍已在纛旗指揮下團成了一個圓形,並以纛旗為中心迅速地組合著。內圈像太極圖上的雙魚,團團滾動;外圈兵士則手執弓箭,護衛著內圈。很快地,以兩個太極眼為核心,裡圈變成了兩個方隊,外圈則向內會合,組成了一個新的、更大的方隊。左右行進,縱橫變幻,竟然變成了「萬壽無疆」四個大字!身在隊列之外的大臣們,全都看得呆住了。

  雍正大聲稱讚:「好!真不愧是一支所向無敵的鐵軍!」他拉了一下年羹堯又說,「來,你和朕一同下輿,到畢力塔的中軍去。朕要傳見今天操演的游擊以上將領。」

  年羹堯先行一步,下了乘輿,回身又攙扶著雍正皇帝下來。兩人並肩攜手,走向隊列。大臣們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。當他們穿過那「萬壽無疆」的大字時,年羹堯把手一擺,兵士們齊聲高呼「萬歲!」雍正卻早已是通身透汗了。他緊走兩步來到畢力塔的中軍門前,這才回過頭來說:「諸位都是朕之瑰寶,國家干城。此次演兵又很出色,朕生受你們了!」

  眾軍士又是一陣高呼:「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」

  雍正步入議事廳,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。隨著皇上進來的年羹堯,卻見皇上的身邊還放著一把椅子。料想,我是為皇上立了蓋世奇功的大將軍,我的爵位最高,這個座位我不去坐,更待何人?他不等皇上開口,便老實不客氣地上前坐了下來。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,卻什麼都沒說。馬齊看見他竟然如此狂傲,悄悄地踢了一下張廷玉。張廷玉也似乎是什麼也沒看見一樣,只是低下頭去,看著自己的腳尖。緊接著,十名派到年羹堯軍中的御前侍衛,二十多位參將、副將順序走了進來。馬刺叮噹,佩劍錚錚,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。

  這座大廳裡早就為皇上擺上了冰盆。可是雍正向下邊一看,進來的軍將們卻仍是穿著牛皮鎧甲,一個個熱得大汗淋漓。他笑了笑說:「今年天熱得早了些,想不到你們還穿得這樣厚重,真是辛苦了。都寬寬衣,解了甲吧。」

  「謝萬歲!」話雖然說了,可是,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敢解甲寬衣。

  雍正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,自顧自地繼續說:「畢力塔,還有冰沒有?你拿些來賞給他們。哎?朕不是已經說過了,讓你們都卸甲休息的,你們難道沒有聽明白嗎?寬寬衣涼快一下嘛!」

  眾兵將還是不作聲地站在那裡,一向說一不二的雍正皇上驚住了。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冷遇,他的臉色「唰」地就黑下來了。

 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開了眼界。有一句常掛在他嘴邊的話:朕的話從來是只說一遍的!可是,他讓兵士們解甲休息,竟然連說了兩遍都沒人聽從。他當時就想發火,可還是忍住了,只是向年大將軍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6 PM

六十四回 收兵權皇帝用心機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

  年羹堯開言了:「哦,既是萬歲有旨,你們可以去掉甲冑,涼快一下了。」

  大將軍一聲令下,眾軍將這才「扎」的答應一聲,三下五去二地把甲冑卸掉。一個個只穿單衣,露出了胸前健壯的肌肉,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,紋絲不動。

  雍正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陰寒的凶光,但稍瞬即逝。他換上一副笑臉說:「同處一室,卻冷暖不一。我們穿的是薄紗,還熱得出汗。你們哪,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銷甲,還要在戶外表演。現在脫去這身衣服,是不是好了一點啊?」

  這些在邊關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大兵們,早就聽人說過,皇上的性子最是陰狠毒辣。可今天真的聽到皇上說出來的話,卻又覺得傳言不實。皇上說的既溫存詼諧,又可親可近,讓人一聽就打心眼裡覺得舒服。只聽皇上又問:「畢力塔,今天操演你全部見了,有什麼觀感嗎?你的兵若和他們相比,能趕得上嗎?」

  畢力塔看著年羹堯那神氣活現的樣子,早就在心裡罵娘了。可是,如今是皇上在問話,他只能順著「聖意」回答:「回皇上,奴才今天開了眼,這兵確實帶的不錯。奴才是托了祖蔭,從十六歲就跟著先帝爺西征的。但奴才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陣法,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將軍學學。」

  雍正也不勝感慨地說:「是啊,是啊,朕心裡實在是歡喜不盡。說起來,年羹堯是朕藩邸的老人,與朕還沾著親。他這樣努力,這樣會打仗,帶出的兵士又是這樣的勇猛無敵,很為朕露了臉、爭了光。朕前時有旨,說年羹堯是朕的恩人。這不但是為他能報效朕躬,更因為他替朕、替先帝爺洗雪了過去的兵敗之恥!朕與聖祖皇帝一體一心,能不能打好這一仗,是朕的第一大心事。只因祖訓非劉不得稱王,所以才只封了他一個公爵,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。朕也知道,前方打了勝仗,不是一人之功。今天在座的各位軍將,都是一刀一槍地拚殺出來的勇士。沒有你們在前方拚殺,天下臣民怎能共享這堯天舜地之福?因此,眾位將軍功在社稷,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!廷玉——」

  「臣在!」

  「今日會演的將佐、弁員著各加一級。此外,年羹堯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員,轉吏部考功司記檔,票擬照准。」

  「扎!」

  「傳旨:發內帑銀三萬兩,賞給今日會操軍士。」

  「扎!」

  「傳旨:著劉墨林草擬征西大將軍功德碑,勒石於西寧,永作記念!」

  「扎!」

  允祀聽到這裡,猛然一驚:不好,劉墨林還在自己府裡跪著曬太陽呢,這可怎麼辦?

  張廷玉已經在答話了:「萬歲,聖旨勒碑,差誰去西寧辦理?」

  雍正略一思索便說:「還是讓劉墨林去吧。給他個欽差身份,實授征西大將軍參議道也就是了。」

  「扎!」

  允祀越聽就越坐不住,心想,這事瞞得一時,瞞不了長遠,便上前來說道:「皇上,劉墨林雖有才華,但素來行為不檢……」於是,他便將早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,只是瞞住了讓他在自己府裡曬太陽這一條。「因此,我請他暫留在我書房,等候我下朝以後再去教訓他。那蘇舜卿不過是個歌妓,是個賤民。她的死,其實是劉墨林和徐駿爭風吃醋引起的。為這麼一點小事,劉墨林竟在臣的府門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,用他來為年大將軍撰寫功德碑,似乎不大合適。」

  允祀自以為說得頭頭是道,可他恰恰忘記了,雍正是最忌諱別人提到「賤民」這個詞的。去年,雍正皇帝親下詔諭,要解放賤民。當時,連馬齊這樣的元老也不明白,皇上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辦這件並不緊要的事情。可是,今天在座的年羹堯因為是皇上藩邸的舊人,心裡卻非常清楚。他早就知道雍正當年的這段風流韻事,甚至連小福、小祿這兩個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。

  允祀剛一說到「賤民」這字眼,敏感的雍正皇帝,馬上就想到了那個被允禵帶到遵化去的女孩子。他心裡的不滿也立刻就表現了出來:「哦,劉墨林不過是有點風流罪過,這有什麼要緊?朕看比那些假道學、假斯文的人要強得多呢!至於你說的這個蘇舜卿,劉墨林並沒有瞞朕,朕也知道她是隸屬賤籍的。但要是真的追究起來,徐駿的祖母不也是個賤民嗎?還有——」他向允祀看了一眼,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氣說,「今天這事就這麼定吧,大家都不要再說了。」

  皇上這「還有」二字的後面,包含著對允祀的不滿和非難,允在能聽不出來嗎?因為他的生母良貴人衛氏,原來是皇家辛者庫裡的浣衣奴,也是隸屬賤籍的人。雍正故意沒有明說,只是點到為止。允祀聽了既羞愧,又後悔,想說又無從說,想辯又不能辯。唉,我今天怎麼這樣糊塗,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呢?他懷著一肚子的怨恨,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,再也說不出來話了。

  年羹堯是個明白人,見皇上親自敲定了這件事,他也只得順坡向上爬:「皇上,劉墨林的才氣,奴才在軍中時已經領教過了。奴才那裡也正缺著一個辦文案的人,墨林能來,以後明發的奏折,就省得奴才動筆了。」

  雍正看也不看允祀,就回過頭來對太監高無庸說:「你去一趟八爺府書房,向劉墨林傳旨,讓他在申牌以後,到養心殿見朕。」

  「扎!」高無庸飛也似的跑去了。允祀乾瞪著兩眼,卻又無計可施。保徐駿固然重要,卻不能為他得罪了皇上。

  年羹堯又向皇上說:「聖上,閱兵一過,奴才就不準備再滯留京師了。請旨:奴才何時離京最為合適?奴才帶的人馬太多,打前站、號房子、安排供應、糧草都要先行一步的。」

  雍正向進來參見的軍將們一擺手:「你們都跪安吧,都擠在這裡讓朕熱得難受。」看著他們退了下去,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說,「你明天進宮去見見皇后和年貴妃,後天是皇道吉日,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設席,代朕為你送行。岳鍾麒給朕來了密報,說他們川軍和你的部下常為一點小事鬧磨擦。你回去以後,要好好地部勒行伍,要和岳鍾麒精誠共事。將軍們和好了,部隊才能安定。至於你要的軍餉等物,朕都已吩咐讓戶部辦理了。」

  雍正說得很隨便,好像是關切備至,可他的話卻使年羹堯大吃一驚!怎麼?皇上要奪走我的兵馬嗎?他看看皇上還是在笑著,便仗著膽子問:「皇上,奴才剛才沒聽明白,這三千軍士不和奴才同行嗎?」

  雍正笑了:「怎麼,你捨不得了?十名侍衛,原來就是朕派到你那裡學習的,他們另有使命,要回到朕的身邊。你的三千軍士當然還是你的兵,不過朕要借用他們幾天。這些個兵練得確實好,朕看了很高興。朕想把他們留下來,到京畿各處軍官裡作些表演,讓那裡的將佐們也都看一看、學一學。你不知道,他們那裡的兵哪見過這樣的世面,這樣的軍容呀?部隊留下來,你自己走,路上不也省心嘛!這樣各方面都照顧到了,可以說是四角俱全,你何樂而不為呢?」

  雍正說得親切隨和,年羹堯想駁不能駁,想頂又怎麼敢頂?可是,這三千兵士全是他年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!他們不但打起仗來不要命,還都是年羹堯用銀子餵飽了的。只要年某一聲令下,要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,砍頭、拚命也只是一句閒話。他知道皇上那說變就變的性子,假如有一天皇上變卦了,自己的老本不就要輸得淨光嗎?但如今西線已經沒有戰事,自己沒有一點理由可以堵住皇上的嘴!他思忖了好久才說:「皇上,兵雖然是我帶出來的,可他們吃的都是皇糧,連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。主子怎麼調度,奴才自當怎樣聽令。可是,奴才斗膽,要駁主子一回。主子知道,岳鍾麒進駐青海後,他手下的兵和奴才的兵很不和氣。當然奴才回去,是要和岳將軍同心同德地共事的。可奴才下頭的那些楞頭青們,卻又實在難纏。一旦鬧出事兒來,奴才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去彈壓,怕是不行的。再說,下邊出了事兒,於主子面上也不好看,豈不是辜負了主子的一片心意?」

  雍正耐住心煩,聽他說了這麼多,卻只是付之一笑:「哦,不會有這樣的事,你儘管放心地回去吧。朕這就下旨給岳鍾麒,要他好好地部勒隊伍,避免磨擦。你一回去,天大的事,都會煙消雲散的。」他一邊說著,就站起身來走到門邊。年羹堯也只好同畢力塔等人一起,恭送皇上到大營門口,眼睜睜地看著皇上的御輦走出了豐台大營。

  回宮的路上,雍正興奮異常:年羹堯有什麼可怕?朕略施小計,就吃掉了他的三千鐵軍。這是投石問路,也是釜底抽薪!

  一群上書房大臣們,扈從著雍正皇帝回到西華門時,天已將近黃昏了。張廷玉只是在早上喝了兩口奶子,便來到皇上身邊侍候。一天中幾次皇上賜膳,都有人找他談事,到現在還沒吃上一口飯呢。正想離開皇上去找點吃的,卻聽皇上叫他:「廷玉,馬齊,你們要到哪裡去?不是說好了要和朕一起見人的嗎?」

  張廷玉連忙說:「喲!皇上不說,臣竟忘記了。只想著皇上辛苦了一天,也該著讓皇上歇一會兒再進去……」

  「哎,朕吃得飽飽的,只是去了趟豐台,又總是坐著,累的什麼?允祀身子不好可以先回,舅舅,你也進來吧!」

  除了允祀,誰也不敢說走了,都跟著皇上回到養心殿。在殿門口見劉墨林、孫嘉淦和楊名時等人都正跪在那裡。楊名時是進京述職的,孫嘉淦是從外地巡視剛回來。雍正只是說了一句:「起來等著吧。」

  副總管太監邢年見皇上回來,連忙上前稟報說:「回萬歲,李紱和詹事府的史貽直都遞了牌子。他們沒有旨意,奴才叫他們暫且在天街候著。主子要是不想見,奴才就讓他們先回去了。不然,宮門下了鑰,不奉特旨出不去,他們就得等一夜了。」

  雍正剛走了兩步,忽然聽到史貽直這名字,站下問道:「史貽直?哦,年羹堯的同年進士,傳他進來。告訴李紱,明天再遞牌子。方先生來了嗎?」

  在一旁走著的隆科多,一直想知道皇上為什麼要留下他。此刻,趁著機會瞧了一下皇上的臉色,卻什麼也沒看出來。張廷玉暗暗叫苦,天哪,都到這時候了,還要見這麼多的人,皇上,你真是不嫌累嗎?站在丹墀下的方苞,聽到皇上提到自己,忙上前參見。因為皇上多次說過不讓他行大禮,便只作了一揖說:「臣剛才去看了十三爺,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。」

  「好好,都進來吧,免禮,賜座!這麼熱的天,你們一定都渴壞了,賜茶!」雍正的興奮溢於言表。

  史貽直在一個小太監帶領下走了進來,向皇上見禮後,退下跪著等候皇上問話。雍正看了他一眼說:「嗬,你倒是後來居上了。詹事府是個閒衙門,你夤夜求見,為的是什麼呀?」

  史貽直的個子很高,頭長得像個壓腰葫蘆。細而又長的脖子上有個碩大的喉結,一說話便上下滾動,看起來十分好笑。聽到皇上問話,他就地行了個禮回道:「皇上,國家向來沒有『閒衙門』之說。願意幹的就有事可幹,不願意幹的忙著也是偷閒。」

  雍正想不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,讚賞地說:「好,說得好!那麼,你今天又有什麼事要忙著見朕呢?」

  史貽直叩頭回答說:「今春從四月至今,直隸山東兩省久旱不雨,不知皇上知道嗎?」

  「什麼,什麼?你就是為了這事,巴巴地跑來的嗎?」雍正覺得他這話問得又可氣又好笑,「朕焉有不知之理?告訴你,朕早就處置過了,要等你想到這一點,豈不誤了大事。」

  雍正覺得,自己這番話說得夠硬氣了。哪知,話剛落音,史貽直就頂了回來:「不,皇上。天旱無雨乃小人作祟所致,朝中有奸臣,也不是只靠賑濟能夠免災的。」

  在場的眾人一聽這話,全都驚住了。史貽直這麼膽大,又說的這麼明白,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。張廷玉本來餓得直出虛汗,也打起了精神。他想聽聽史貽直有何高見,也想看看這個從地下突然鑽出來的「土行孫」,究竟要指定何人是「作祟的小人」?

  雍正卻被他這活嚇得打了個激凌,連杯中正喝著的奶子都濺出來了。他冷冷一笑說:「你大約是喝醉了,到朕跟前耍瘋的吧?朕身邊的大臣,今天都在這裡,你說說,他們誰是『小人』,誰是奸臣?」

  「年羹堯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!」

  此言一出,語驚四座!殿內殿外的大臣、侍衛,甚至太監們都嚇得臉如土色。不過,今天從進來就心裡吊得老高的隆科多,卻放下了一塊石頭。

  雍正看看眾人的表情,又壓了壓自己的情緒說:「好啊!你敢彈劾年羹堯,真是了不起。要捉拿年羹堯,並不費事,只需一紙文書就可辦到。不過,年某剛剛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,他的清廉剛正,又是滿朝文武盡人皆知的。你要告他,總得給他安上個什麼罪名,而不能是這『莫須有』三個字吧?」

  雍正這話,可說得真夠狠的。但滿殿的人聽來,卻又覺得他說得隨和,說得平淡如水。只有和雍正皇帝打過多年交道的張廷玉,卻深知這位皇上的性情。他越是心裡有氣,話就越是說得平淡;而越是說得平淡無味,就越是那狠毒刁鑽性子發作的前兆!張廷玉心裡一陣緊張,怕萬一皇上發起怒來,會立刻下令處置了史貽直。他正在思量要如何從中調停時,無意中卻見方苞的臉色,似乎是泰然自若。只是他的那兩隻小眼睛,卻在不住的眨著。嗯,他也是在想主意哪!

  剛才皇上的活,很出史貽直的意料之外,不過卻沒有嚇住他。他在要求覲見皇上之前,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。年羹堯做過什麼事,結交了哪些人,干預了多少案子,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,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,全都在史貽直心裡裝著哪!他知道皇上那陰狠歹毒的性子,也估計到了自己將要面對的一切。他沒有絲毫的恐懼,哪怕為此捐軀,也在所不惜。他自信一定能說服皇上,讓他看清年羹堯的嘴臉,把這個害國害民的獨夫民賊,從他竊取的、高高的寶座上拉下來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8 PM

六十五回 討年檄犀利如刀劍 撤差令溫暖勝親人

  面對雍正皇上的斥責,史貽直今天是豁出去了。他慷慨陳辭,聲聲震耳:「皇上適才說,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。可自古以來,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,不是為朝廷立過殊勳的?曹操若不是蕩平張角之亂、又橫掃了諸侯,他能當上漢相嗎?不錯,年羹堯是有大功,可這功勞從何而來?沒有皇上親自提調,沒有全國上下的人力、物力和財力,只憑他一人能獲此大勝嗎?況且,年羹堯處置軍事時,還夾雜著私心。他為了與岳鍾麒爭搶功勞,竟下令阻止川軍進入青海,致使元兇首惡得以逃竄。僅這一條,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賢妒能之罪!諾敏是他推薦的,也是在他的縱容下,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貪的彌天大案。但諾敏獲罪後,年羹堯卻沒有一字引咎自責之詞。朝廷從康熙年間,就在清理虧空。可是,直至今日尚有湖廣、四川、兩廣、福建等許多省份,沒有做到藩銀入庫。其中原因,也是因為年某從中作梗。因為虧欠官員中,十之八九,都是他年羹堯的親信!萬歲可以派人去查,臣若有一字虛言,請斬臣首級,以謝年大將軍!」

  雍正剛要開言,卻被史貽直搶先攔住了:「不,不,萬歲,請容臣奏完:年羹堯在全國選派官吏,這些官只在吏部立檔存案,遇缺即補,號稱『年選』;年羹堯吃飯也稱『進膳』;年羹堯的家奴回鄉省親,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,向他們叩拜行禮;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兩,可他的私財卻超過千萬兩。試問:這些錢他從何而來?年羹堯這次帶領著三千軍士,浩浩蕩蕩地進京演禮,卻沿途聚斂民財、收受賄賂、干預民政、如同豪強!他的車騎儀仗超越皇帝;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禮;他遇王公而不禮,見百官只頷首。假如曹阿瞞在世,他的跋扈、傲慢、無禮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堯嗎?」

  史貽直琅琅而言,稔熟得如數家珍。他歷數年羹堯擁兵自重、專權欺君的罪過,又句句駭人聽聞。他談鋒犀利,如刀似劍,真是一篇句句誅心的《討年羹堯檄》!養心殿裡,人人聽得手顫心搖,也無不為他暗自叫好!

  史貽直還在不停他說下去:「萬歲昔年在藩邸時就說過:『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』;皇上登極以來,又屢下嚴旨,說整頓頹風,以吏治為第一要務。臣以為,整頓吏治就必須先誅竊據高位、禍國殃民的年羹堯。年羹堯不除,則國無寧日,民無寧日,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談!古語說得好:大好若忠,大詐似直。臣乞懇萬歲查月暈礎瀾而知風雨,奮鈞天之威以誅佞臣。陛下若能立斬年羹堯於帝輦之下,則萬民幸甚,社稷幸甚;能如此,上天也必降祥雨,膏澤我中華神州!」他激昂地說完,又俯伏在地,連連頓首。

  雍正皇上聽得驚心動魄,也聽得五神俱迷。彈劾年羹堯,史貽直並非第一人,范時捷早就走在前邊了。可范時捷是「造膝密陳」,而史貽直卻把話說到了當面。他們說的雖然一樣,但選擇的時機。得出的定論卻大不相同啊!處置年羹堯的事,雍正皇上和方苞、鄔思道他們已經議過多次了。這事一定要辦,而眼下卻斷然不到下最後決心的時候!可是,不作處置,又怎麼能說服這個胡衝亂闖的史貽直呢?他的忠心,自然是值得稱讚的;他的本意,全是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;他說出來的話,也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;但他也真夠可惡的,他為什麼不早不晚,偏要在這個時候來給朕出難題呢?

  雍正在思索著,養心殿裡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著。史貽直說出了別人尚且不敢說的話,他的話也確實是句句在理,讓人無法駁倒。但是,他這個做法也實實的讓人不敢苟同。怎麼辦才好呢?誰也不敢搶先說話,都在等著皇上,也看著皇上。

  突然,雍正似乎是橫下一條心來,他大喝一聲:「史貽直,你太狂妄了!」他猛地在龍案上一拍,震得案上的壺兒、盞兒、硯台都跳起了老高!

  史貽直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,仍是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。

  雍正向下一看,他呆住了。這,這,這,這可怎麼辦呢?他極力地想掩蓋內心的矛盾,也焦燥地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。他知道,今晚的事,年羹堯肯定會得到消息,而且也一定會有所行動;他更清楚,那三千鐵騎還在年羹堯的掌握之下哪!一旦年羹堯叛離朝廷,立刻就會引出『鬼』來與他唱和。說不定下面坐著的隆科多就敢頭一個出頭!不行,這個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。他走近史貽直身邊厲聲問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?」他想讓艾貽直自己向他說一聲:臣錯了。這就給了皇上一個大大的台階,也給了他緩衝的餘地,下面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了。

  可是,史貽直卻頭也不抬地說:「回皇上,臣已經奏完了。」

  這下皇上更沒法收場了,他冷笑一聲問:「難道你想做逢龍比幹嗎?」

  「皇上,逢龍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!」史貽直的回答擲地有聲。

  雍正聽他把話說得這麼死,也真是沒轍了。他嚥下了苦澀的口水,又壓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,十分吃力地說:「那……好吧,你自己要這樣,朕就成全你。今晚你回去告別一下家人,明天朕自有旨意給你。」

  「是……臣遵旨。」

  看著史貽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軀踽踽地走出了養心毆,雍正心都要碎了。他強忍著狂湧的淚水在心裡說:多麼好的臣子呀,可是,你又為什麼是個死心眼呢?

  史貽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,雍正才粗重地歎了一口氣說:「唉……叫楊名時、孫嘉淦和劉墨林都退出去,明天再遞牌子好了……」突然,他又變了主意,「啊,不不,讓劉墨林留下來……咱們先議議隆科多的事吧。」

  聽到皇上突然把話題轉向了隆科多,張廷玉和馬齊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。他們站起身來,把目光直盯著這位「皇舅」。隆科多覺得頭頂「嗡」地一響,心中急速地跳動著,沖得耳鼓嘩嘩兒地直叫。他臉色變得雪也似的蒼白,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,顫抖著說:「臣……恭聆聖訓。」

  雍正看著他那恐懼萬分的樣子,陰鬱地一笑說:「你起來。你們也都還坐下。朕只是想問問你,暢春園裡的事,究竟是為什麼?」

 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緊,但他也知道,這件事皇上遲早是一定要問的。他理理自己的緊張情緒,把那天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。最後說:「老臣是懂得規矩的。先帝爺六次南巡,哪一次迴鑾前不要清理禁官,綏靖治安?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門提督衙門辦的差呢?」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看著馬齊。

  「真的是這樣嗎?你大概沒有想過,京都帝輦乃國家根本重地,朕怎能掉以輕心?」雍正的口氣還是那樣冰冷,「你不要看馬齊,馬齊也沒有告誰的狀。朕這裡倒有幾封告你狀子的密折,你要想看,回頭朕貼了名字,再讓人謄清了交給你看,這樣好嗎?」

  隆科多連忙回答:「奴才豈敢?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。就奴才本身來說,心裡除了主子,還是主子,並沒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。奴才怎敢對皇上生了二心……」

  雍正向馬齊瞟了一眼,馬齊當然知道皇上的心思,他早就急著要說話了:「誰也沒說你有二心。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擺老資格,我二十五歲就是順天府尹,當了四十年京官了。先帝六次南巡,迴鑾時接駕,我總共參與過四次。我知道,這件事情,從來都沒有步兵統領衙門一家單獨奉差的先例。主子不在北京,京師和京郊駐軍有十幾萬人馬,都這樣各行其事,鬧出了嘩變磨擦,誰能善後?我後來還聽說,在太后薨逝時,就有人發急信到奉天,要請八旗旗主進京。我想問你,照你這樣干法,假如有人要乘機作亂,是我來彈壓還是你來彈壓?」

  今天在場人中,方苞是心裡最明白的。他看馬齊那急頭怪臉的樣子,笑了笑說:「馬中堂,你不要動性子,消停下來才好說話嘛。隆大人是宣佈先帝遺詔的托孤重臣,要有二心,當時就是做手腳的最佳機會,怎麼還會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亂來?但,話又說回來,隆大人這次的處置確實是不對的。聖祖當年,每次回京都訂的有日期、時辰,也都是先下了詔書,一切都安排好了,才派人清理宮禁的。辦差的人,還必須會同了順天府和京師各營的主管,發了咨文,然後再按章去辦。這次聖駕返京前,京城的武備總管是怡親王,我就陪他住在清梵寺。出事的頭天,你還過去給十三爺請安。十三爺有病,我可是一點病也沒有啊。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,我也總可顧問一下吧?可是,你連一聲都沒吱就把事情鬧大發了。這,可叫人怎麼說才是呢?」

  隆科多不言聲了。方苞這話雖然說得心平氣和,可是,裡面有骨頭啊,他的話比馬齊說的還難對付!隆科多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:「唉,我也真是老得沒有用處了。那天我去清梵寺,看到怡親王連話都說不成了,只是一個勁兒地咳嗽,我真心疼啊!他不過才四十來歲,怎麼就會病成這樣呢?想想他當年的英雄氣概,我怎麼也也不敢相信。我原來也想告訴十三爺一聲的,可是又一想,不就是清理一下宮禁嘛。派幾個人到各宮去隨便看看就完了,不要再麻煩十三爺了。哪知,一個大意,就出了這樣的事。唉……」

  雍正換上了一副笑臉說:「舅舅,朕要說你一句:馬齊只是浮燥,但這事情你確實辦錯了!朕這樣說,你自己心裡明白嗎?」

  隆科多連忙打了一躬說:「皇上,奴才辦砸了差使,引起勿議,確實有罪。請主上發落。」

  「哎——你也是無心的過錯嘛。要是有心來這一套,哪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呢?你若真有二心,朕也就用不著和你談了。你的錯雖然說不上發落,但畢竟是錯了;既然有錯,只怕要按著規矩,給你一點小小的處分。」

  方苞和張廷玉等人聽到這話,連忙站起身來。隆科多一見這陣勢,提起袍角就跪下叩頭說:「臣請皇上降諭。」

  雍正此時,好像有點不知所措。他似乎是心有不忍,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說:「唉,朕很是憐你呀!這麼大的年紀了,還每日奔忙,怎麼能不出錯呢?所好的是你這錯出自無心,就不要重處了吧。錯就錯在,你兼職太多,而一多就會有照顧不到之處。你看,宗人府、內務府這些事,哪能都讓你一人來管呢?朕覺得,這些都替你免了吧。一概全免,只保留上書房行走和領侍衛內大臣兩個職務,你覺得如何呀?」

  雍正這話,早在太后薨逝時就想好了,卻直到今天才把它說出來。而且,他還說得這麼無奈,這麼動情,隆科多還能說什麼呢?當然,皇上沒有提到步兵統領衙門一職。但皇上已經明說了,『一概全免,只保留兩職』,這不就是連步兵統領衙門的職務也一齊免了嗎?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,皇上就是要奪去他的帶兵之權,但他敢抗拒嗎?他連忙叩著頭說:「奴才奉旨無狀,主子隆恩高厚。奴才覺得自己已不宜在上書房侍候了,就請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。處分重些,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務之心。」

  「你不要再多說了。這樣的處分,朕已是很不忍了,更不能罰不當罪。你照今天說的這意思,回家後寫個辭呈遞進來。朕當然還要申飭你幾句,不過上書房大臣,你還是一定要留任的。好了,你先退下去吧。」

  隆科多心裡亂成了一團,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,更不知道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滋味。雍正卻是一直在安慰他:「你的心朕是知道的,朕這樣做也不過是走個過場。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,要迷一下後面人的眼睛罷了。你只管放心,只要你以忠誠待朕,朕斷沒有虧了你的道理。」他一邊耐心地說著,一邊又親自扶著隆科多,把他一直送到殿門口。

  又除了一個隱患!雍正的得意,是難用語言來形容的。他轉過身來笑著說:「原來想要見見劉墨林的,卻不料半路上殺出個史貽直。眼下九門提督出了缺,大家議儀,讓誰來接替最好。」

  隆科多一走,留下來的人都覺得輕鬆了不少。馬齊先說:「這個職務要懂得一些軍事的人幹才好。跟著年羹堯回京的十名侍衛,都在軍中歷練出來了。皇上看,穆香阿行嗎?」

  雍正先向外邊喊了一聲:「傳劉墨林進來。」這才轉回身來說,「穆香阿到年羹堯軍中,連一仗也沒打過,卻學了些花架子來哄朕。朕壓根就不信他們的那個『太極圖』!他年某人還自吹自擂地說,是從諸葛武侯那裡學來,又經過變化的。把牛皮都吹破了,也不知道害臊?穆香阿不行,他們十人,待朕召見後再另行委派吧。」

  馬齊又說:「那就讓畢力塔來幹。他是老將了,早年還跟聖祖打過仗。」

  方苞說:「不不不,不能這樣。豐台大營也是個緊要去處,張雨這人又太嫩了點。再說,畢力塔一身兼兩職也不合慣例。」

  雍正轉向張廷玉問:「廷玉,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張廷玉早就餓得支持不住了。此刻,他只覺得精神恍惚,頭暈目眩,他強自掙扎著說:「哦,臣看圖裡琛就不錯,他幾次出京辦差都辦得很好。有件事,臣本來早就想說的,可就是沒有機會。粘竿處是皇宮的一個內廷衙門,但內衙門養兵容易留下後患。看如今的情勢,臣以為不如撤掉它,並入步兵統領衙門,仍由圖裡琛統帶。今天就著這個題目,把他們兩家理順了豈不正好。不知皇上以為可行嗎?」

  雍正笑了:「哎,這就對了。粘竿處撤掉也好,外面議論的人很多。有人說它是朕的私人侍衛;有人說它像明朝的『東廠』;還有人說得更蠍虎,說圖裡琛帶的人全都是『血滴子』,真是活見鬼。事情也怪,只要是作踐朕的話,越說得離譜,就越有人相信!其實,你要讓他們說說,粘竿處不經法司,就殺過、捕過哪個官員,他們又說不出來。廷玉這想法好,索性把粘竿處撤了,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。」他只顧一個勁兒地說著,回頭一看,張廷玉的臉色十分難看,便問,「怎麼?廷玉,你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?」

  張廷玉一驚,又坐直了說:「哦,沒有什麼,臣是在想史貽直的事情。詹事府原來是侍候太子的,現在不立太子,這個衙門就顯得又閒又富了。年羹堯的聖眷這樣好,史貽直為什麼要拼著性命來彈劾年某。他說的話,看來並非捕風捉影。要處分他吧,當然是沒有死罪的;可要是不處分,皇上也有自己的難處。年大將軍賀功的大事剛剛結束,他就急急忙忙地來告狀,他也太莽撞、太不知趣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9 PM

六十六回 急政務餓倒張廷玉 賜黃匣重托劉墨林

 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語:「咳,這個不懂事的史貽直,朕可拿他怎麼辦才好呢?他的話於情於理都沒有什麼錯,殺了他實在是太可惜了;可是,不殺他又怎麼對年羹堯說呢……」

  雍正皇上在發愁。因為他拿不定主意,要怎樣才能既穩住年羹堯,又不傷了史貽直。方苞也是一直在想著這件事,見皇上如此,他笑了笑說:「皇上,臣有一法,可助皇上決疑。」

  雍正忙說:「方先生請講!」

  方苞閃著他那黑豆一樣的小眼睛說:「皇上,臣這法子很簡單:事出意外,憑天而決!」

  「方先生,請道其詳。」

  「皇上,史貽直不是說過:想要天下雨,就必須斬掉年羹堯嗎?我們就把他索性看作是為祈雨而來的。皇上可以下令,讓他在午門前跪地求雨。天若下雨,奸臣就不是年羹堯;天要不下雨呢,年羹堯就『不是奸臣』!據臣估計,今晚的這件事,斷然瞞不過年羹堯。這樣,就等於是替年羹堯出了氣,白了冤。他年大將軍再刁,還能說什麼呢?」

  雍正聽得迷糊了,他在心裡盤算著:下雨,奸臣不是年某;不下雨,年就不是奸臣?嘿,方苞這彎彎繞可真絕!可他又突然問道:「這……那,史貽直又該怎麼辦?你能說,明天就一定會下雨嗎?萬一不下雨,殺不殺他呢?」

  方苞笑了:「皇上,據臣推測,明日天將有雨。不管這雨會不會下,反正年羹堯就沒有理由再說什麼。史貽直的罪名,了不起也只是個『君前狂言』。而君前狂言是沒有死罪的,交到部裡依律議處也就是了。」

  雍正下意識地走到殿門口向外觀望,只見藍天如洗,星光璀璨,哪裡有一點兒將要下雨的樣子?他無可奈何地走回來說:「唉,多好的人哪……看來,也只好這樣辦了。」

  在一旁的張廷玉急了,方苞這番話簡直是兒戲嘛!而且這樣說法,也不像個儒學大家的樣子呀!他抬起頭來剛說了一句:「方先生,您這話,分明是方外術士說……」話沒說完,他的眼一黑就一頭栽了下去……

  滿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驚。雍正嚇得倒退了兩步,心慌意亂地大叫:「快,傳太醫!」

  早就進來的劉墨林上前一步說:「皇上,臣略通醫道,願替皇上分憂。」

  說著,他竟自走上前去,翻看了一下張廷玉的眼皮,又把著脈沉思了好久。雍正急了,問他:「廷玉他……他這是怎麼了?你快說呀!」

  劉墨林搖搖頭說:「此事如果不是臣親眼所見,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……」

  雍正火了:「劉墨林,你想讓朕和你猜謎玩兒嗎?」

  「皇上,張相他沒病……他是餓昏了……」

  雍正皺著眉頭訓斥:「胡說八道。朕今天兩次親自賜膳給他的,怎麼會有這樣的事!」

  太監高無庸上前稟道:「皇上,這事兒奴才知道。皇上兩次賜膳,都是奴才侍候的。但找張相的人太多了,他又急著要過來侍候主子,興許他……他沒來得及吃……」

  眾人的吵吵聲驚醒了張廷玉。他睜開眼來看著大家問:「你們,這是怎麼了……皇上,臣不過是一時頭暈,不想竟驚了駕。」

  兩個太監忙上前來將他攙扶起來,他又強作笑容說,「我們張家遵從聖祖訓示,要惜福少食攝養。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鬧出了這個笑話……」

  他說得似乎輕描淡寫,可是雍正卻哪裡笑得出來,他一迭連聲地叫著:「快,傳膳!你們都沒聽見嗎?朕叫你們去傳膳哪!」

  方苞連忙說:「皇上,御膳太油膩,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。」

  劉墨林上前一步說:「皇上,只要一杯奶子就行,參加點冰糖,有現成的點心更好。御膳雖是美味,可張相是萬萬吃不得的。」

  雍正一回頭,見高無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聽著,他大喝一聲:「你愣什麼,還不快去辦!」

  張廷玉大口地喝著奶子,又吃了兩塊宮點,氣色緩了過來。他擦著額角上的虛汗說:「臣從來也不敢在聖上面前放肆的,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醜。萬歲,臣已經好了,請接著議事吧。」

  雍正心疼地說:「不議了,不議了。今天已經太晚,況且你這樣子,又怎麼能撐得了啊!」

  張廷玉連忙說:「皇上關愛,臣已心領了。但按皇上原來的打算,今晚還要召見楊名時和孫嘉淦的。他們倆現在都退出去了,只剩下劉墨林一人,怎能再推後一日?臣身子能支持得住,還是依照皇上平日說的那樣:今日事,今日畢最好。」

  雍正略一思忖,覺得劉墨林的事,也實在不能再拖了,便說:「那好吧。高無庸,你去傳幾碗參湯來給眾位大人。劉墨林,天這麼晚了,廷玉身子又不好,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傳你進來嗎?」

  劉墨林正等著這一問呢:「回皇上,臣知道。臣今天在八爺府上作踐了徐駿,也得罪了八爺。萬歲一定是聽了八爺的話,也一定是要處分臣。這事臣自己沒什麼可說,因為臣是故意這樣做的,臣也甘願伏罪。」

  在場的人原來以為,皇上問話後,劉墨林一定要說「臣不知」的,哪知他卻大包大攬地承擔下來了。他的話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來,雍正也說:「你劉墨林伶俐得也忒過頭了吧?你怎麼知道,朕要辦你的罪呢?徐駿是個浮浪的紈褲子弟,他有點仗了你八爺的勢力;而你哪,也是個放蕩不羈的無行文人,心裡頭還恃了朕的寵。朕說句不偏不倚的話,你們倆都夠受了!既然八爺已經教訓了你,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錯,朕就不再給你處分了。」

  劉墨林叩頭說:「臣謝主子的寬仁厚德。臣還想多說一句:徐駿確實是個衣冠禽獸、斯文敗類!今天我當面唾了他,這是真的,但八爺面前臣卻沒有失禮。徐駿是翰林院的人,不是八爺跟前的奴才,八爺這個偏架拉得毫無道理。臣雖然放蕩無羈,卻沒有一點恃寵驕人的意思,臣只是嚥不下這口氣。」

  「你嚥不下也得給朕嚥了!」雍正平靜地說,「蘇舜卿的事,朕心裡是有數的。你為了一個女人就和人嘔氣,朕很不取你這一條。回頭你去見見你十三爺,在他那裡領些銀子,好好發送一下蘇舜卿也就是了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,你讀了那麼多的書,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嗎?」

  雍正說到這裡,突然停下了口。心想,勸人容易勸自己難啊。因為他從自己剛才的話裡,又突發連想:那個被允禵帶到進化去的丫頭,現在還好嗎?想著,想著的,竟覺得心裡有些隱痛。他連忙換了話題,「今天叫你進來,不是為了你的私事。朕意要放你去當個外任官,你覺得怎樣啊?」

  劉墨林打了個愣怔:「臣是皇上的臣子,臣也決心以身許國。不管做京官、當外任,還不都是一樣?既然皇上問到了臣,臣就說說心裡話。早先,臣也和別人一樣,進了翰林院就巴望著能放個學差,收門生,熬資格。自從讀了皇上寫的《朋黨論》後,才知道這些想法都只是為自己,而不是為社稷。今天萬歲既然說了,臣就請萬歲給臣一個中等郡。臣敢向萬歲作保,管教它三年一小治,五年一大治。臣願為皇上作一方良牧!」

  雍正燦然一笑說:「那當然很好。可是,朕知道你的能力,並不是一郡一縣可以局限的。朕想讓你還回到西寧去作些事情,嗯……就當個參議道台吧,你願意不願意?」

  「嗯?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「臣不敢不奉詔,但臣也不敢說假話。臣不願意去!」

  「哦?你說說看,為什麼呢?」雍正的口氣,像是在和他商量。

  劉墨林卻連連叩頭說:「回皇上。年大將軍剛嚴可畏,臣侍候不來!」

  此言一出,殿上眾臣都是一驚。張廷玉出面勸他:「你怎麼會這樣想呢?皇上是叫你當西寧參議道,你主管的是為年、岳兩部徵調糧餉,調停西寧各駐軍間的爭端。你並不受誰的節制,有了事,可以直報上書房嘛。」

  雍正接過話頭說:「不,直報朕!」他向邢年一招手,邢年快步上前,手裡捧著一個黃色的小匣子,匣子上面還放著兩把鑰匙。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給邢年說:「你替朕收好。」邢年便轉手把那個黃匣子又捧給了劉墨林。劉墨林雙手接過來,覺得它沉甸甸的。一看,這黃匣子上還包著鍍金的黃銅頁子,而那鑰匙卻是犬牙交錯,打造得十分精緻。很顯然,這匣子上裝的是一個特製的鎖。哦,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聞名。卻一次也沒見到過的密折奏事匣子了!

  雍正含著微笑看著劉墨林那既吃驚、又好奇的樣子,覺得很是有趣:「知道嗎?這匣子是聖祖皇帝的一大發明,古無先例!下邊有人說,朕的耳目靈通和從不受人欺哄,靠的是要粘竿處的人去聽牆角,真是錯得糊塗!他哪裡知道,朕靠的就是這個小小的黃匣子。這匣子的用處大得很哪!上自總督巡撫,下到州縣小官,只要有了這黃匣子,就可以與朕直接通話。就像是家人之間通信一樣,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。說對了,沒有任何獎賞;說的不對,也沒有任何處分。不管是什麼事,凡是你自己拿不準的,全都可以寫成密折來給朕看。朕收了你遞進來的黃匣子,有空就看,隨時批復,但又不是正式公文。平常時候你呈進的奏折,是遞到張廷玉那裡的。可一到他手裡,就變成了『公事』,而只能秉公處置了。這就是『明』和『密』的區別,你聽明白了嗎?」

  馬齊笑著對劉墨林說:「劉探花,你別看我們每天都能見到萬歲,可我們卻沒有這個榮幸啊!別傻盯著看了,這是異數,還不趕快謝恩!」

  雍正的目光盯著遠處,一字一板地說:「是啊,是啊,這確實是個異數,可惜並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。有的人受到朕恩賞的密折專奏之權後,隨便拿出黃匣子給外人看,為的是賣弄專寵;有的人則把朕的朱批,當作奇聞洩露出去。這兩種人,朕是不能給他們好臉的。還有一種人,就是穆香阿那樣的。他寄來的密折,全都是在拍年羹堯的馬屁,讀起來讓人肉麻!哦,剛才馬齊還說他可以當九門提督,真是可笑之極!」

  馬齊連忙起身謝罪說:「臣妄言了,請皇上恕罪!」

  「朕知道,你是無心的嘛。朕不過是順著話音,叮囑你幾句罷了。」雍正示意叫馬齊坐下,這才又說,「劉墨林,你現在有了密折專奏之權,就要勤著奏報朕最關心的事。大至督撫將帥,小到茶肆耳語,以至秦樓楚館的軼聞趣事,士大夫的往來過從等等,等等。總之,凡是有關朝政闕失,世道人心的各種事情,都可放膽奏來,沒有什麼忌諱。還有,諸如年歲豐欠、旱澇陰暗的……只管奏……」

  說到旱澇陰晴,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貽直,他心裡猛地一陣抽搐。過了好久才又說:「今天實在是晚了,朕也沒了精神。劉墨林你明天先見見張廷玉,然後就到年羹堯那裡陪著他。記著:事事都要聽年羹堯的調度;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報!」

  劉墨林今天腦子都轉不過圈來了。蘇舜卿死了,他悲;受了八爺的羞辱,他氣;升了官,他喜;與年羹堯打交道,他憂;皇上賜給他密折專奏之權,他又驚又疑。心裡像是翻倒了五味瓶,什麼滋味全都有了。他跪倒叩頭說:「臣敢不遵從聖上明訓。」

  「夜深了,你們都散去了吧。」

  眾人都走了,可是,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,卻輾轉反側,無法入睡。他幾次起床到殿外看天,可是,天卻為什麼晴得這樣的好……

  劉墨林料想張廷玉昨晚發了病,今天一定要遲起的。所以,他直到天色大亮,才喊了轎子,走向張廷玉的私邸。一路上,沸沸揚揚的街談巷議,震人耳鼓:「哎,聽說了嗎,彈劾年大將軍的那個史大人,已經被綁赴午門,午時三刻就要問斬了!」

  「嘿,你的消息晚了!我聽說,今天年大將軍要親自出這趟『紅差』哪!」

  劉墨林聽了這些議論,覺得十分好笑。「午門問斬」是前明常見的事,大清開國以來已經廢止了。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吳三桂叛亂時,有過那麼一次。那是因為要表示對吳三桂大張撻伐的決心,康熙皇上親登五鳳樓,並在午門下令斬了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雄的。史貽直這麼點兒小事,哪用得著大動干戈呀?再說,就是殺人,也用不著年羹堯親自動手啊!他正在想著,轎子已到了張相門前,剛要遞上名刺,哪知,門官卻笑了:「喲,劉大人,我們張相爺四更起身,五鼓上朝,這已是幾十年不變的老規矩了,您還不知道嗎?張相離家時交代過了,說請您老到上書房裡見面。」

  劉墨林不住讚歎:啊,怪不得張廷玉的聖眷那麼好。敢情,他勤勞王事都到了這個份上了!昨天晚上,他睡得那麼晚,今天他照樣還是起得這麼早。換了別人,不,假如換了自己,能這樣勤奮事主嗎?

  大轎抬起後,劉墨林又特別囑咐,要繞道午門,他想去看看史貽直。大家同朝為官,史貽直遭了事,自己應該有所表示才對。

  可是,來到午門前,劉墨林又犯了躊躇:自己馬上就要到年羹堯手下當參議,不早不晚地來摻和史貽直的事,豈不要犯了年大將軍的忌諱?他在午門前遠遠望去,只見史貽直已經被摘了頂戴,直挺挺地跪在午門旁的侍衛房門口。五月的太陽,火辣辣地掛在萬里無雲的晴空。驕陽在施展著它的威風,把整個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爐一般。史貽直卻昂首挺胸,筆直地跪在那裡,好像心裡充滿了對上天的虔誠,而並沒有絲毫的怯懦。他的鯁直無畏,更增加了劉墨林對他的敬意。

  就在這時,老太監邢年走到史貽直的面前說:「有旨!」

  史貽直以頭碰地:「臣,史貽直聆聽聖訓。」

  「皇上問你,你這次無端攻訐年羹堯,有沒有串連預謀的事?」

  「沒有!」

  「那為什麼孫嘉淦要出面保你,他說的又和你的話一模一樣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1:59 PM

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鑽又狠辣 降甘霖雷電施天威

  史貽直好像十分意外,但他還是梗著脖子說:「回聖上,孫嘉淦是昨天才回來的,而臣是在昨天夜裡見到的皇上。臣平日與孫嘉淦沒有往來,也不想和他往來。臣不知道他要保臣,也不屑於他來保!」

  邢年出來,只是傳達皇上的話。他自己是不能亂問,更無駁斥之權的。他聽了只是點點頭又說:「皇上讓我帶話給你。皇上說:『朕很憐你』。皇上命我傳旨說,你只要向年大將軍謝罪,便可得到赦免。」

  史貽直雖然還在跪著,卻突然直起身子,以手指天說道:「臣豈能謝罪,臣又豈肯謝罪!年羹堯的所作所為,已經遭了天怒人怨。臣可斷言:殺年羹堯,天必下雨!」

  太監邢年到午門外傳旨說,只要史貽直能向年大將軍謝罪,皇上就可以赦兔了他。可是,史貽直怎麼能這樣做呢?他一口就回絕了:「皇上,臣若謝罪,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;在年羹堯那裡,則是附惡。臣不想成為奸佞小人,因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!臣只有一句話:殺年羹堯則天必下雨!」

  劉墨林想不到史貽直竟是如此的倔強。他看了一眼四周,跟著邢年出來的太監侍衛們,也全都驚得面色蒼白、張口結舌了。

  邢年的問話還在繼續:「皇上說,你與年某是同年進士,又受年某的舉薦,才得入選為東宮洗馬的。你必定在想,年羹堯功高震主,皇上也早晚會有鳥盡弓藏的時候,所以就想先來告他的狀,也好給自己留條後路。你這樣地投機鑽營,真是其心叵測。皇上問你,是不是這樣想的?」

  邢年是老太監了,當年他曾目睹了幾位熙朝名臣批龍鱗的事情。可,康熙是位仁厚的君主,而雍正卻是個挑剔的皇上,他們父子倆是不一樣的啊。眼見得史貽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無懼色,他嘴上在問,心裡卻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。劉墨林聽著這挖肉剔骨一樣的問話,早就嚇得渾身打顫了。卻聽史貽直端莊地說:「回皇上問話。臣與年羹堯是同年不假,但臣卻不知他曾推薦過臣這件事。今日忽聽此言,實在是讓人羞愧難當。臣舉進士,是臣自己考上的,與年某何干?年某人推薦臣,不管是出於何種居心,但最後用臣的是皇上,而不是他年羹堯!臣以為,皇上應當以是非曲直來判定取捨,而不應以揣測之詞來加臣罪過!」說完他伏地頓首,叩頭出血。

 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說:「皇上說了,你既然不肯服罪,那你就必定是小人,你就得在這裡曬太陽。曬死了,天就下雨了!」

  史貽直一見邢年要走,伸手就拉住了他罵道:「你這個老閹狗!去向皇上回話,我史貽直不是小人!」說著,他的眼睛裡冒出淚花來。很顯然,剛才皇上要邢年傳過來的話,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。

  邢年一笑說道:「咱只是個傳旨的,皇上要問什麼,不干咱太監的一點事兒,從心裡說,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這份骨氣的。」說完,他逕自帶著人走回大內繳旨去了。

  劉墨林見到這番情景,驚得又愣又呆。他忽然想到,自己這是怎麼了?我今天到這裡來,是有要事的,先得到上書房去見張廷玉,完了還得趕到年羹堯那裡去哪!便三步並作兩步向上書房奔去,可他卻晚了不止一步,因為張廷玉已經在和楊名時談著了。楊名時身邊還坐著個李紱,看來也是等候在這裡的。張廷玉見他進來,只是略一點頭說:「你怎麼到這時才來?原來我打算先和你談的,可已經見了好幾個人了。這樣吧,你先坐下,等我和楊名時他們談完,再陪你去年大將軍那裡好了。名時,你繼續說吧。」

  楊名時答應一聲,就接著說了下去:「張相,您知道,雲貴那裡苗瑤雜處,是不能和內地類比的。內地是官府說了算,而雲貴卻是土司說了算。如今,蔡珽將軍已不再過問民政了。我遵照先皇的遺訓,採取懷柔羈魔之策,好不容易才把那裡理順。皇上說要『改土歸流』,就是要用朝廷官員來替代土司,甚至要取消土司,那是絕對辦不到的。不是我不想辦,我曾在幾個縣裡試過,官府實在是管不了苗瑤山民的事情。中堂試想,一個個的土寨,隱藏在十萬大山裡面。有的寨子連馬都上不去,還有的寨子蠻荒不化語言也不通。這些寨子裡的土司又是世襲的,一旦被取消,就會生出怨恨之心。而且他們各自為政久了,一造反就會一寨皆反,一山皆反。你派兵去鎮壓,他們就鑽進了深山老林;而兵一走,他們就依然故我。有的縣已經多年沒有縣令,甚至連衙門全都倒了;而另外的縣雖有一個當地人在替政府辦事,但也只管召集土司會議和宣佈政令。會一散,他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。你想設政府嗎?那就要派官員。可那裡的瘴氣毒霧厲害,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。所以人們寧願辭官,也不願到那裡去。我說的這些煩難,請朝廷要多體諒點。我以為,還是維持現狀,不要輕率變更為好。」

  楊名時的話使張廷玉很覺得為難,他想了好久才說:「剝奪土司特權,百姓們應該擁護才對嘛。政府又不收取他們的苛捐雜稅,這是皇上的仁政,他們不該反對呀!」

  楊名時笑了:「張相,您沒有聽明白。我說的是『行不通』,而不是說『不應該行』。雲貴對於中原,雖有茶鹽之利,但那裡的貧瘠和缺糧也是人所共知的。許多地方,到現在還是刀耕火種。我到那裡的第一件事,就是教他們怎樣種地。『衣食足,知榮辱』,三字經得從這兒念起。能吃飽穿暖,才能談到扶植農桑。再進一步,才能說到養育人才、尊孔尊孟。等到他們慢慢開化以後,再設立政府,就水到渠成了。硬來,逼反了,豈不事與願諱。」

  雍正皇上要改土歸流的主張,張廷玉原來也是贊成的。可今天聽了楊名時的話,他卻犯了躊躇。他思量再三才說:「牛不喝水強按頭,那只是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,其實是不行的。皇上想給牛灌藥,可惜牛不懂事啊!哎,李衛遞來折子說,他要在江南試行火耗歸公,聽說你也是不贊成的?」

  楊名時回答說:「張相知道,我和李衛之間,私交一向是很好的。要我說,他不應該出這個風頭,來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。耗羨歸公,說起來當然好聽,實際上苦的卻是清官。那些貪官污吏們想摟錢,在哪裡找不出名目來?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樣,張相您心裡最清楚。我在雲南親手辦了一個這樣的案子:大理知府臧成文,被我參革了,因為他貪墨一萬多兩銀子而且查有實據。可是,剛摘了他的頂子,就有百姓送萬民傘來保他!我心裡疑惑,就下去私訪了一下。您猜百姓們怎麼說?他們說,大人,這個姓臧的不是好官,我們知道。可我們剛剛給他送過禮,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,我們這禮不就白送了嗎?充公的錢我們一個子兒也要不回來。您派個新官來,我們還得照樣再送一份。好比他臧某是條狼,我們好不容易把他餵飽了,您再派條餓狼來,老百姓還活不活了?我聽了這話也真生氣,回城後就請出王命旗來把臧某斬了。我就是想讓百姓和官員們看看,以後不管是誰再來,他也不能當狼!所以清吏治、充庫銀的要害是『吏』,而不是用什麼『治』法。李衛的這個辦法只要一推行,我敢說,下面定會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來,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搜刮,結果受害的還是老百姓。這辦法,也許在江南行之有效,但若在全國推行,後果不堪設想!」

  張廷玉對楊名時說的這些,都是深信不疑的。但是,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。皇上曾和他多次談心說,天下事,非變法不可為。所以,耗羨歸公、改土歸流、丁銀入畝、官紳納糧和鑄錢法等等,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情。而且,雍正還曾下令給幾個親信大臣,要他們分別在各地試行。突然中途停止,那就會給人一種印象,好像雍正即位以來毫無建樹似的。萬一有個風吹草動,允祀等人就會殺出來興雲助雨,甚至會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,要求廢黜雍正!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,自己身為宰相,當如何善後?他又想,眼前這個楊名時,以及和楊名時一樣受著皇上信任的大員們,都是雍正親自提拔的。可連他們也對皇上刷新政治的舉措無一贊同,甚至還反對。這不能不讓人悲歎,也不能不讓人深思。

  張廷玉覺得,今天自己和楊名時的談話非常重要,也非常及時。他想再深入地談談。便問:「名時,要依著你,這些事怎麼辦才好呢?」

  楊名時未及開言,便見孫嘉淦拉著長臉走了進來。張廷玉知道,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談僵了。便笑著說:「哦,嘉淦,你下來了?我告訴過你,叫你不要進去,也不要和皇上頂撞。皇上的難處我知道,你多提點建議,心平氣和一些不好嗎?」

  「不不不,張相,我今天什麼都沒說,只是去保史貽直。我也沒有頂撞皇上……不過,我看皇上大概是因為昨夜睡得太少,心情很煩燥。他一邊聽我說著,一邊又老是到外邊看天。聽不了兩句,就要出來一回,顯得心神不寧,甚至手足無措。後來,皇上就讓我出來,說要我聽你的處分。中堂,我說完了,該怎麼處分,我聽你的。」

  張廷玉歎了口氣說:「你呀,簡直就是個傻子!皇上不處分你,我又哪裡來的什麼處分?你是言官,是御史,你說話比我方便得多嘛。」他回頭看看,這裡沒有閒人,才又說,「我告訴你和今天在座諸位一句話:『雍正改元刷新政治』,是皇上據當今天下大局做出來的決斷和方略。我們作臣子的,只能在這個圈子裡幫助皇上,卻萬萬不可掣肘。不趁著眼下國運昌盛的時候,下大力氣整頓吏治,以後大禍臨頭,後悔也遲了!據我看,皇上的見地入木三分,只是稍稍急了些。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,實在是太多了!」

  楊名時見張廷玉話中有空兒,這才接著說:「方纔中堂下問,我以為,聖祖的成法應該說全是很好的。只是聖祖晚年,年邁勤怠,諸法廢弛,貪風漸起而又沒有得到遏制,才每況愈下了。要改就要下決心,要動狠勁兒。依我看,抓住一批墨吏,無論遠近親疏,也不問高低貴賤,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。只要能辦好這一條,就能堵住貪風蔓延。再用聖祖遺訓,來教化天下,就可以作養出一代廉吏。這豈不比急功近利、捨本求末的『變法』要好?」

  張廷玉連忙說:「不不不,這『變法』二字是我說的,皇上從來也沒說過這話。你不要誤會了,我們這是私下裡談話嘛。」

  楊名時昂然說道:「這就是變法嘛,說說又怎樣?」

  李紱覺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,便也站起身來說:「老師,我也想說兩句。法是可以變、也應該變的。墨守成規,政治怎麼能刷新呢?不過,現在確實是變得急了些。朝廷這樣做,就把官和民一起,全都得罪了。封疆大吏們都像田文鏡那樣能行嗎?他幾乎是把河南各衙門的主官全都撤完了。他又沒有三頭六臂,一個省那麼多的事情,累死他也顧不過來呀。」

  這裡正爭得有勁兒,不防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春雷。這雷聲,像一盤空磨在天上滾動,雖不甚烈,卻是震撼人心;雖不甚響,恰又餘音繚繞。張廷玉興奮得一躍而起,衝出門去。他仰望天空,只見一抹黑雲,正在飛快地流動,從西向東,如河之決口。頃刻之間,烏黑的雲層就覆蓋了整個北京城。雲層壓住了雷聲,雷電卻刺穿了雲幕。不大一會兒,遠處林梢一陣唰唰地響動,涼風裹著塵土,隔著重重的宮院襲了進來。熱得心煩意亂的張廷玉,頓時感到渾身清爽。他在心中叫了一聲:「方老先生,您真是智能之士啊,了不起!」

  一聲炸雷,如石破天驚似的在宮牆上轟響。幾滴銅錢大的雨點落了下來,並且很快地又變成瓢潑大雨。整個紫禁城那巍巍帝闕、龍樓鳳閣,全都淹沒在密密的雨幕之中。雲濤滾滾,驚雷陣陣。忽如金蛇狂舞,把庭院照得雪白;忽而又天光晦暗,把這百年禁城擁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懷裡。此刻,張廷玉像發了癡一樣,站在暴雨之中。任憑狂風的吹打,冷雨的侵襲,他都一動不動地站著,好像在盡情地享受著上蒼突然降臨的甘露。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著:好雨,好雨啊!史貽直得救了,億萬生靈得救了!李紱見他這樣,連忙跑過來攙扶著他說:「師相之心,上天已鑒,不過您該進去了。在雨地裡站久了,要著涼的……」

  張廷玉卻拒絕地說:「不,我要馬上面君!」他接過李紱給他送來的油衣披上,向著內宮疾步走了過去。

  養心殿門口,雍正也在體驗著這場春雨帶來的喜悅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殿角下,雖然袍子已被打濕,但他卻不管不顧。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後,目不轉睛在看著眼前的大雨。見到張廷玉走過來,方苞輕聲提醒了一句:「皇上,廷玉來了。」

  「唔?唔。」雍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,一甩手就走進了養心殿。他命太監搬來一個嵌龍的瓷墩,坐在殿門口,向剛進來的張廷玉說:「不要見禮了。你要見的人都見過了嗎?」

  張廷玉還是打了個千說:「是,但還沒有談完。天降喜雨,臣知道主上一定高興,這才急急忙忙地趕進來。臣想為史貽直求個情……」

  雍正打斷了他的話說:「哦?你也要替他求情嗎?你知道史貽直是有罪的嗎?他的妄言之罪,他的攻訐大臣之罪,朕怎好輕易赦免啊!天不下雨,乃朕失德所致,與年羹堯何干?就憑他一句求雨的話,朕就饒了他,怎麼能對得起戰功卓著的年羹堯呢?」

  張廷玉不解地看著皇上,心想,這不是昨晚說得好好的事嘛,怎麼皇上又變卦了?

  老謀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張廷玉的心思,站出來說話了:「廷玉,你急什麼呢?我剛才對皇上說,今天的這場大雨,可命名為『詹事雨』。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貽直的一條命,並不能改變當今的局勢。還是看看再說吧,這雨也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停下來的,你說是嗎?」

  張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,他似乎是在咀嚼著方苞的話。

  突然,一聲炸雷響起,墨染的濃雲中竄出了一個火球,幾拋幾跳,砸落下來,也不知它落到哪個宮殿上。殿中眾人,驚得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,就在這時,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,渾身哆嗦著稟報說:「皇上……大事不好,雷……」

  雍正臉色陰沉地說:「慌什麼!天塌了嗎?」

  「不不不,不是……是太和殿……遭了雷擊,走了水……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0 PM

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聖祖遺訓 欲擒故縱帝王心機

  一聽說太和殿失火,雍正心頭猛然一跳。太和殿是象徵著皇權、皇位的地方啊,那裡怎麼能發生這樣的大事呢?雍正急忙和方苞、張廷玉走到殿外,向太和殿方向看去,卻又看不到一絲火光。只見陰霾的天空下,雲層似乎是壓得更低了。遠處可見濃霧樣的黑絲在裊裊浮動,卻不知是雲還是煙。就在這時,高無庸渾身水濕地跑來稟報說:「萬歲,火沒有著起來,就讓雨澆滅了。請主子放心,奴才們正在那裡一刻不停地守著哪!」

  雍正鬆了一口氣,他鎮定而又不容置辯地說:「你去外面傳旨:京師久旱不雨,內宮走水,乃朕涼德所致,與百姓無干。朕自當修身齊德,以求天祐。史貽直妄言天變,將罪責加之於忠貞有功之臣,足見其學術不純,也理應給予嚴處的。今念其尚無惡逆之心,取其本意,朕法外施仁:著革職,永不起復,免交部議。」

  「扎!」

  史貽直終於被赦免了。為保史貽直而來的張廷玉,聽見這道旨意,也鬆弛地笑了。聖旨雖然說了「永不起復」這句話,可時機一到,皇上怎麼說,下邊還不是要照著辦嗎?他又想到剛才皇上說的「京師久旱不雨,內宮走水,乃朕涼德所致,與百姓無干」等等,好像是在下「罪己詔」似的,便說:「皇上責己似乎也太嚴了一些。就說是天旱吧,並沒有成災嘛。著論責任,應該由臣來擔承的。臣為宰相,這協理陰陽,調和朝野的責任是不能推卸的。」

  雍正慢慢地轉過身來說:「你的心思,朕全部知道了。哎?你剛才見到楊名時他們,都聽到了些什麼?」

  張廷玉只好實話實說。他將楊名時和李紱的看法,一一報告給皇上,完了又說:「皇上,李紱的話雖然不多,但意思似乎和楊名時一樣。都覺得朝廷現在的做法,是急於事功,步子好像也不太穩。」

  雍正聽得十分專注,卻沒有打斷他。直到張廷玉說完,他才站起身來,在大殿裡來回地踱著步子。又問方苞:「方先生,蔡珽和楊名時原來成見很深。可他剛來的奏折中卻說楊『操守甚佳,民望所歸』;李紱朕也深知,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潔的;還有孫嘉淦,都是忠貞正直的人。可是,他們卻為什麼對朕的政令,無一贊同呢?真真是令人可歎……唉,知人難,欲人知也難啊!在他們心裡和嘴裡,總愛把朕和聖祖分開來說,總愛將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並論。朕怎麼才能讓他們知道朕的心,朕的難處呢?」

  雍正說得很動情,也很誠摯。方苞和張廷玉都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話,可誰也不能作出答覆。雍正的心思他們倆能不知道嗎?但知道了,和對他作出解釋卻是兩碼子事。你既不能說聖祖晚年政務荒疏,可又要說「應該刷新吏治」;你既不能說雍正皇上沒有「遵從祖法」,又得說「整飭頹風」十分重要;如今天下幾乎無官不貪了,可是卻不能說不要這些官,因為你還得依靠他們來推行新政!這可真是難壞了皇上,也難煞了宰相!誰能說「聖祖有錯」?可誰又敢說「當今皇上不對」呢?

  雍正心裡清楚,這件事他們誰也答不上來,有些話還得自己說:「廷玉,朕知道,楊名時和李紱他們都是好臣子,他們和朕見解不一,也應該讓他們把話說完。你回去告訴他們說,朕不是暴君,而是仁君。朕留出時日,讓臣子們好好地看上一段,他們就會明白的。你勸他們要和朕一心一德地辦事,哪怕是能先辦好一個省,一個地方呢,也讓他們辦下去。只是不要去學史貽直,史貽直他,他太不懂事了。」

  目送張廷玉離開了養心殿,雍正覺得十分地疲倦。他慢慢地走回東暖閣坐下,望著窗外的大雨在出神。只聽他自言自語他說:「年羹堯好大的架子!朕一直在想著,他應該替史貽直說句話的,可是他竟然不來!難道非要上天來說話嗎?」

  對於皇上的處境,方苞很是同情。說實話,皇上剛才說的,他方苞早就想到了。今天這事,辦得最讓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堯。年不是平常之人哪,他當了多年的官,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,難道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?他要是能出面,只消一句話就可讓此事有個圓滿的結局。年羹堯可以說,史貽直是出於公心,請皇上不要再責怪他了;年也可以說,大慶剛過就責罰大臣,自己與心不忍,請皇上息怒,饒過他無知算了;年羹堯還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請罪的方法,來取得皇上的諒解。總之,他年某人能說的話很多,可是,他竟然冷眼旁觀,不置一詞。他是真不懂事,還是狂妄自大得沒有邊兒了?他這樣做,讓人感到寒心,也讓人感到了他的乖謬和不通情理。而且這樣做,也只能導致他更快地覆滅!方苞抬眼一看,皇上那裡還在咬著牙根哪。他便走上前來,指著牆上的條幅說:「皇上請看,這上面是先帝爺留給您的話:『戒急用忍』。依老臣看來,先帝這句話,足夠皇上受用終生了。」

  雍正只是抬起頭來看了看,卻沉思著沒有說話。

  方苞知道,雍正皇上這是又鑽進了死胡同。便更進一步說:「皇上,下邊的臣子們的確是在各自為政。但據臣看,眼下也只能聽之任之,急是沒用的。八爺和年羹堯兩人,好比是兩塊石頭在擋著水路。您想推行新政,就只能慢慢來,也就得用先帝教導的這個『忍』字。只有時機到了能夠搬開他們時,才能使水流暢快,一洩千里呀!」

  雍正惡狠狠地說:「哼,朕倒是想和他們兄弟和睦、友愛相處的,可他們願意嗎?先生看看,朕自登基以來,老八的人升了多少,可是,他規矩了嗎?不,他永不滿足,也還是要來作梗!隆科多為什麼也會靠攏老八?就是因為看到朕只會苦口婆心的勸說,而沒有下狠心,用辣手。朕豈能怕他,是在容讓他們啊!可他們哪會想到這裡,卻自以為得意,以為朕是『外強中乾』似的,哼,年羹堯一離京,朕馬上就把允祀趕出上書房,看誰敢來作仗馬之鳴?」

  方苞冷冷地說:「年羹堯就敢!」

  雍正一聽此言,臉立刻就變得蒼白了。他帶著疑問說,「不至於吧?年羹堯是朕藩邸舊人,朕自信對他還是知道一些的。這個人,外謙而內驕,目空一切,膽大妄為,這些他全有;可要說他現在就想謀反,恐怕他就是有這個心,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吧。況且他此次進京,不是很得寵的嗎?」

  方苞一笑說道:「恕臣直言,皇上看到的是『表』而不是『裡』。年羹堯的秉性中只有兩個字:狐疑!狐狸要過冰河,總愛走幾步,退兩步;聽一聽,看一看,然後再走兩步。等到它認定冰河不會炸開時,他才突然鼓起勇氣來,而且只消一縱身,就跳到河對岸了!」

  「這一點朕不是沒有想過。當年聖祖皇帝兩次廢太子時,年羹堯都曾悄悄地進京,刺探內情,向老八靠攏。只是因為鄔思道發現得早,還提醒他『不要玩火』,才勉強攏住了他,沒有公然倒戈叛主。他要是真謀反,朕不知蒼天將要怎樣發落他了。」雍正冷靜地說,「難道他就不想想,有那麼便宜的事嗎?岳鍾麒就在青海,能聽他的嗎?還有糧呢?餉呢?如今天下大定,他要造反,總得師出有名吧?」

  「萬歲,您說得很對。但是您這裡只要一動八爺,年羹堯就師出『有名』了。誠如萬歲適才說的那樣,八爺這些年安插了許多親信,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權的督撫提鎮。萬歲要刷新吏治,首先要刷的就是這些人。而他們卻又是與年羹堯連在一起的,一榮俱榮,一枯俱枯。更令人可怕的是,有了他們撐腰,年羹堯只要一動手,糧啊,餉啊的,全都不在話下。唯一讓年羹堯顧慮的只有一個岳鍾麒,因為他手裡也掌著軍權!所以,年羹堯真正的失算之處,就是不該與岳鍾麒鬧翻,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!」方苞停了下來,好像在思忖著什麼,過了一會兒,他見雍正不開口,才又接著說,「皇上,臣以為,如今朝中有黨,而且不止一個。年羹堯是黨,八爺那裡也是黨,就連隆科多其實也是自成一黨的。隆科多這次沒敢動手,他怕的不是馬齊,更不是畢力塔。真正讓隆科多恐懼的只有一人,那就是年羹堯!隆科多怕他,是因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,也摸不準年某的步子。幾個黨都想作亂,但年、隆和八爺之間,也是在相互觀望,相互猜忌,他們又誰都不敢來和萬歲較量!萬歲天生的威嚴和氣度,就是一道最好的護堤。他們不能逾越,也不敢妄想逾越。何況還有十三爺的忠心輔佐,更使他們望而生畏。這次勞軍氣勢浩大,嚇得他們誰也不敢動手了。可是,臣請萬歲注意到另外一點:廟堂之上,人妖混雜,萬歲您要分出精力來防衛自己,哪還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!所以臣以為,不把這些魑魅魍魎全部掃蕩,萬歲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話!」

  方苞的談話,使雍正清醒了許多,也使雍正更加驚心。他一字一板地說:「方先生,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,股肱之臣。朕的江山,就是要靠您來幫助支撐呀。朕想偏勞您為朕再多多地籌劃一番。您就住在老十三那裡,一邊照顧他,一邊與他商議。西邊若是來了密折,您要第一個先看。有要事,哪怕是三更半夜,也請立刻到大內來見朕。」

  一道閃電,劃破夜空,把暖閣照亮了。方苞看著皇上那沉思而又堅定的神色,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。他深知皇上這話的份量,也深知自己將要肩負的使命。他的心隨著即將歸去的年羹堯,還有那個年青氣傲的劉墨林飛走了,飛遠了。

  這場雨來得疾,去得也快。第二天拂曉時分,雲散雨收,月朗星燦,又是一個大好的天氣。原來想在京師多住些天的年羹堯,只好進宮向皇上陛辭。雍正見他進來當然是十分高興,君臣二人談得又熱乎,又親密。雍正在養心殿親賜御膳,為年大將軍餞行。珍重囑托,反覆叮嚀。其實,說來說去的還是那幾句老話:「……你這次回去,一定要節勞,千萬不要為了感恩而拚命做事。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兒,朕心疼啊!朕已下旨給岳鍾麒,要他的川軍仍然退守四川。你回去後,只要管好自己的兵,少惹是非,朕就完全放心了。糧餉的事,你放手讓劉墨林去辦也就是了。由他來協調各省,也還歸你來節制。你妹子已經晉封了貴妃,還有你的父親和哥子,都有朕照顧著哪。如今,青海和西藏都穩住了。等將來國力再充盈些,朕還打算讓你率兵西進,去殄滅阿拉布坦哪!朕對你寄著厚望,朕自己要做明主,也盼你為賢臣良將。朕想過,到了將來,哪怕單為你造座凌煙閣,也不是什麼難事!」

  好嘛,這迷魂湯灌得也真夠年羹堯暈胡了。雍正說一句,他就得答應一聲;皇上親自給他斟了酒,他又必須站起來向皇上致謝,然後再把酒喝下去。忙忙活沽中,已到了該走的時辰了。禮部的人進來回道:「午門外百官已經在候著,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。」

  年羹堯站起身來,向雍正一躬說:「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,奴才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的知遇之恩。」

  雍正環顧殿內,似乎想看看有什麼可以賜給年羹堯的東西。看來看去,又好像什麼都不大滿意。最後,他拿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來,深情地看著年羹堯說:「咱們君臣之間,一切都用不著表白,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內。你就要去吃苦了,朕想不出賜你什麼,才能隨了朕的心願。這柄如意賜給你,就如同朕在你身邊一樣……」雍正說著,說著,眼圈一紅,竟然湧出了淚花!

  年羹堯的心被打動了。他「扎」地一聲拜倒在地,嗚咽著說:「主子保重,奴才這就告辭了……」

  雍正上前一步,攙起年羹堯:「走吧,走吧。這又不是生離死別,何必這樣傷感呢?哎?朕怎麼也是如此……多少年了,朕還從來沒有這樣過……起來吧,朕還像你回來時一樣,送你出午門,走,咱們一起走。」

  兩人手攜著手地一同步行,一直到午門前,雍正方才停住腳步。他擺手讓張五哥他們站遠點,自己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年羹堯。年羹堯看皇上如此,連忙說:「主子,您好像心裡有事?」

  「有啊,有啊……可是,朕卻不知該不該說……」

  年羹堯躬身說:「奴才請皇上明示。」

  雍正還在猶豫著:「……朕是想,還把允禟派到你的軍中好嗎?」

  年羹堯笑了,心想不就是這事兒嗎,皇上至於這樣不好出口:「主子,奴才以為,九爺不管在京城,還是到奴才那裡,他都不會出事的。而且據奴才看,九爺還是很安份的嘛。」

  「不不不,朕最怕你有這想法。」雍正一陣冷笑,「說心裡話,朕又何嘗不想兄弟和睦?可樹欲靜而風不止,要朕怎麼辦?這話,朕不願意在殿裡說,因為那裡耳目太雜,也不是一句話就可以說得清楚的。如今要分別了,朕問你一聲:假如八爺要反朝,你怎樣辦?」

  年羹堯斬釘截鐵他說:「奴才以為,萬萬不會有這樣的事!如果真的出了這事,奴才定要帶著十萬精銳殺回京城來勤王!」

  雍正似乎是滿意了,他點點頭說:「嗯,朕也不願意有這樣的事。但當年奪嫡時,他們鬧得那麼厲害,又為的是什麼呢?老八、老九、老十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燈啊!朕心裡很清楚,也從來就不指望他們有改悔之心。如今把他們分散開,為的就是防著他們有不規的事。你知道,你在外面把差事辦得越好,朕這個皇帝當得才越穩。不然,朝中什麼事都可能會出的。朕知道,你惦記著史貽直的事,不知朕將怎麼發落他。朕現在還不想對他處分得過重,為的就是他的那句話:『朝中有奸佞』!他這話不是欺君之言,但這奸佞是何人,史貽直卻看錯了!」

  年羹堯這才明白,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爺,而不是自己。他衝動地說:「請皇上下旨,半個時辰之內,奴才就把這個『八爺黨』替皇上連窩端掉!」

  雍正笑了:「哎,哪能說辦就辦呢?亮工,你不明白呀。朕要想辦他們,即便你不在京城,還不是一紙詔書的事嗎?你別忘了,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!哪怕是罪行昭著,朕也還是不忍心哪!再說,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,怎麼能去教化天下呢?他們眼下並不敢亂動,他們是在等待。等朕一旦弄壞了朝局,再出來操縱八旗鐵帽子王爺會議,按照祖宗家法,行廢立之事。但朕的江山難道就那麼脆弱,那麼不堪一擊嗎?朕決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,堵住他們的嘴。他們的癡心妄想退了,就還是朕的好弟弟嘛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1 PM

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擺威風哪怕災禍來

  年羹堯被皇上這東一斧子,西一鎯頭的話鬧糊塗了。皇上一會兒說,八爺他們不老實;一會兒又說,他們可以改好。究竟哪句話是真的呢?哦,我明白了,皇上這是在和我談心呀!昨天我見到史貽直那勢頭,還真有點忐忑不安,以為皇上一定不肯放過我。現在才明白,我跟皇上畢竟是一家人嘛。要不是皇上把我當作心腹,他心裡的這些話,是絕對不肯向我說的。年羹堯激動地對皇上說:「主子放心好了,有奴才在外頭帶著兵,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小人,也不敢胡說亂動的。萬歲賜才說到兄弟情份,奴才不敢插言,只求皇上善自保重。一旦皇上看到有什麼意外,就告訴奴才。從這裡到西疆,八百里加急,三天就可以到奴才那裡。奴才一接到旨意,馬上就揮師東進。看他哪個大膽,敢來抗拒我王者之師!」

  雍正欣喜地一笑說:「哎,這就好了。朕正等著你說這句話哪!其實朕自己心裡也清楚,北京城裡哪能就會翻了天呢?當初,內有老八,外有老十四,朕還不怕呢,何況如今又有你在前邊,朕就更能夠放心了。走吧,咱們君臣在這裡說話久了不太好。瞧,外邊那麼多人都在等著咱們哪!」

  雍正拉著年羹堯的手,兩人邊說邊行地走晌午門……

  年羹堯出京後的第五天,鄔思道又奉旨回到了開封。河南巡撫田文鏡見他回來,當然十分高興。雖然他仍然不知道這位師爺的真實身份,不過卻不敢拿大了。無論鄔思道是否上衙門辦事,也不管他在作些什麼,每天一早,先打發手下恭送五十兩銀子以備先生使用。鄔思道照收不誤,卻更是隨便。想來就來,想走便走。有時還打個招呼,有時甚至一連幾天也不照面。今兒個到相國寺進香,明天又到潘楊湖上泛舟,游龍庭、登鐵塔、吟詩弄琴,越發地逍遙。吳鳳閣他們幾個師爺,看在眼裡,氣在心頭,總是湊著機會在田文鏡跟前發牢騷。田文鏡也不作解釋,只是顧左右而言他。有時實在沒法子了,才安慰說:「你們不要攀扯他,他一個殘疾人,也不容易。再說你們得的錢少嗎?也不值得為這點事嘔氣呀。」

  田文鏡就任河南巡撫後,一心一意地想搞出個名堂來,也一心一意地想討好皇上。他知道皇上的心意,所以一上手,就狠抓吏治。可別看他手握重權,口含天憲,說出話來,還是照樣不響。就說晁劉氏這件案子吧,他想抓、想辦卻又事事受制。不錯,他拿下了臬司衙門的二十幾號人,又具本參奏胡期恆和車銘兩位大員,說他們「私通僧尼,賣放收賄」。哪知,這件事連和尚尼姑都認罪了。可上邊卻不批!吏部要讓他「將二人不法實證,解部上聞」;刑部更絕,竟說「僧尼所供甚駭視聽,著該員重審,評實再報」!田文鏡看到這批文,簡直是欲哭無淚了。他原來讓車、胡二人封印待參,就是想鎮住和尚、尼姑,好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的。現在妖僧淫尼的後台不倒,再審還能夠審出什麼名堂?看看自己身邊,竟連一個真心幫忙的都沒有,簡直是個孤家寡人嘛,唉!

 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時候,門上的衙役領著個人進來了。田文鏡因為眼睛近視,看不太清。只覺得來人個頭又高又瘦,頭上戴著藍寶石的頂子,好橡是位三品官。田文鏡剛猶豫著站起身來,那人就來到面前了。哦,原來是湖廣佈政使高其倬。這個人田文鏡早就認識了,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專門看風水的陰陽先生,很受皇上的器重。但他到我這裡來,又有何貴幹哪?正在發愣,高其倬卻笑著開口了: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!怎麼,田大人當了封疆大吏,就不認識在下了?想當年,你在十三爺手下做事,奉差到四川催交庫銀,沒和我高某打過交道嗎?」

  田文鏡一邊還禮一邊說:「哪裡,哪裡,高兄這是說的哪裡話,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到這裡來。嗨,門上怎麼也不通稟一聲?這些人辦差,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,他們原來也是要通報的,卻被我攔住了。我最不喜愛那些個虛套子,咱們也用不著開門放炮的,張羅什麼呢?」高其倬還是那樣熟不拘禮的,說起話來,也還是十分隨便。

  田文鏡等高其倬坐了下來,才又問:「其倬兄是進京引見的嗎?」

  「不不不,我是奉詔進京的,這次是從李衛那裡繞過來。也算是奉了皇差吧,皇上要我先來見見你們。」

  田文鏡連忙起身,打了一躬說:「臣田文鏡恭謝皇上眷顧之恩!」

  高其倬卻沒敢擺身架:「不不不,你不要多禮。我這次面聖,其實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。」一說這事,高其倬就來了興致,「欽天監的人看了一處,去年他們讓我再瞧瞧,我說這地方絕對不行。你們在外邊瞧著好,卻沒看出這裡地氣已盡了,不信就挖挖看。他們一挖,果然,七尺以下全是黃沙,還湧水。嗨,堪輿這一行,得我說了算,別人誰都來不了,他們不服也不行啊!這次我為皇上選風水寶地,還是鄔先生推薦的哪!哎,鄔先生在嗎?快請出來讓我見見哪!」

  田文鏡搖著頭說:「其倬,說實話,連我也不知道這位先生到哪裡去逛了。唉,千不怪,萬不怪,只怪我這汪水太淺了,養不起鄔先生這樣的大才。你和我是老相識了,我不瞞你,田某這個巡撫當得實在是太窩囊了!」

  高其倬笑笑說:「老兄,你的難處苦處皇上都知道,皇上差我來看你,在我進呈御覽的密折中都批了。告訴你,連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,皇上都讓我看了。文鏡兄,你辦差辦得不精明啊!李衛現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。在清理虧空時,他保了一批官,可是,他也把詳情稟報了皇上。鄂爾泰在李衛那裡,累得差點兒要死,也沒能抓到任何把柄。李衛就是在站穩腳步以後,才試行耗羨歸公的。他不像你,一上任就整人,一整就整得雞飛狗跳牆。不過,皇上知道你的難處,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,這才讓我來和你談談。」

  田文鏡問:「其倬兄,這話是皇上說的,還是你自己揣度出來的?」

  「哎呀,文鏡兄,你太多疑,也太難和人相處了。你瞧瞧,我是那種敢捏造聖諭,招搖撞騙的人嗎?你知道,皇上在未登基時就是個孤臣。他不但與眾大臣落落寡合,就是和八爺相比,人望也差得多。皇上不准我複述原話,我只能說到這份上。」

  田文鏡聽到這裡,當然不能再問了,但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欣慰。他流著眼淚說:「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鏡這點心思,我就是累死、難死,也心甘情願了。我何嘗不知道,皇上也是難啊!高兄,有件事我真不明白,車銘是八爺的人,我扳不動他並不奇怪。可年羹堯為什麼也要護著他?像胡期恆這樣的人,如果交給我審,他的罪名絕不在諾敏之下!他們兩個,一個管著錢糧和官吏調度,另一個管的是法司。扳不倒他們,我在河南還有什麼干頭兒?你們大家也許都在想,這裡不是有個鄔思道嗎?不錯,他是我化錢『聘』來的。可他只管拿錢,卻屁事不辦,越是要緊的事,就越是指望不上他。哼,要真是讓我自己拿主意,我早就讓他捲鋪蓋滾蛋了!」

  說誰就有誰!田文鏡正在這裡發牢騷,卻沒注意鄔思道已經走進門來,而且還恰巧聽見了他的話:「好啊,中丞大人,你要是真地放我走,我從前要的銀子,一兩不少,全都還給你。」

  田文鏡吃了一驚,忙回過頭來一看,卻正與鄔思道打了個照面,他羞紅了臉十分尷尬。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笑著說:」喲!說曹操,曹操就到,這可真是太巧了。假如你再晚到一會兒,說不定我也要說些怪話的。」他走上前來,攙著鄔思道坐下,這才又說,「先生,我剛從李衛那裡來。李衛帶話叫問候先生好,說您的兩位夫人和翠兒處得很好,請先生不要掛念。哦,剛才是我和老田在說閒話,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沒處發作,才說了那麼幾句。先生您大人大量,不要往心裡去。」

  鄔思道誠懇地說:「不不不,你不瞭解田大人。他剛才說的全是實話,只拿錢不做事,能算上是個好師爺嗎?今天既是你們把話說到了這份上,我不說清也不行了。田大人,我其實是當今天子雍正爺的朋友。十幾年前,就在雍王邸與皇上朝夕相處,直到皇上登極。我曾為皇上參贊,皇上原來也打算讓我進上書房的。這就是我的真實身份,現在一點兒不瞞地全都告訴了你。高其倬,你和李衛也是朋友,當年他作縣令;你在他手下當師爺。我的底細你全明白,你說,我的話有沒有假?」

  一聽鄔思道竟有這麼高的身份,田文鏡驚得呆住了。這時,他才明白,雍正皇上為什麼在提到鄔思道時,只說「先生」,而從不提姓名。也才知道,皇上問的那句「鄔先生安」的真實含意和份量。這,這……

  高其倬聽見鄔思道自己報出了身份,也連忙依著規矩站起身來。他一邊點頭稱是,一邊對不知所措的田文鏡說:「文鏡兄,鄔先生適才所說,句句是實呀!皇上還在藩邸時,就是以師禮對待先生的。李衛見了先生,行的也是奴才的禮節。就連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爺,對鄔先生也是以『世伯』相稱,而不敢有一點兒輕慢的……」

  鄔思道擺擺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嘮叨,淡然地說:「老高,你不要再多說了,帝師我是不敢當的。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鏡煩透了我,今天他這話也絕不會說出口來。世人都知,隱士有三:即大隱於朝、中隱於市、小隱於野。我這個身子,是不適宜在朝為官的。當初辭別皇上時,我就提出要歸隱田園。可是;皇上說,『既不想看你大隱,也不願讓你小隱』。所以,我就到你這裡來『中隱』了。其實,是你在替皇上養活我;而我則是『隱』在你的身邊!我這樣的身份,怎麼能和別的師爺一樣,去爭名遂利呢?」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天棚又接著說,「其實,要我自己說,中隱才是最難的呀!文鏡大人,你知道我多麼想我的無錫老家嗎?那山,那水,那梅,那雪……可是,沒有聖命,這事由不得你,也由不得我呀……」說著,他的淚水,竟潸然流了下來。

  田文鏡見他這樣,忙走到他身邊說:「先生,請恕文鏡無禮之罪。唉,皇上以國士之禮待你,而我卻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『師爺』,可見我田某有眼無珠。我這裡的一切。先生全都看到了,只有一個字:難!就說眼前吧,放著車銘、胡期恆兩個是非之人,我就不能動他分毫!這不,我剛要請他們來議事,他們二位卻跑到鄭州去拜見年大將軍了。臨走時,連聲招呼都不打,硬是不把我這堂堂巡撫放到眼裡!咳,不說這個了,今天我略備水酒,給先生陪罪,也算是為高兄接風吧。」說話間,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:放著鄔思道這麼硬的後台,我還怕扳不倒車銘和胡期恆嗎?就是年羹堯為他們撐腰又豈奈我何?

  就在田文鏡這樣想的時候,車銘和胡期恆二人,早已來到鄭州了,年大將軍雖然只是從這裡路過,但那威風和架子也同樣是擺得十足。臨近幾省的大員們,都紛紛前來捧場。請安回事的,拉攏感情的,關說是非的,恭送程儀的,什麼目的全有。甘肅巡撫因相距太遠沒有法來,還派了他的兩個兒子前來恭迎哪!大帥行轅裡,不分晝夜,燈火輝煌,笙歌嚎亮,酒筵不斷。前來拜會的官員們,也全是媚態畢露,餡言盈耳。與這情景相比,離得最近、來著最方便、也最應該來巴結的田文鏡,卻頂著不來,就顯得十分扎眼了。

  車銘和胡期恆見到這陣勢,已經覺得沒有指望了。他們只向大將軍行轅遞了手本,表示了渴望一見的心情,便死死地靜坐在驛館裡等候。哪知,大帥行轅的一名中軍校尉卻突然送來了名帖。說請胡、車二位,到大將軍行在去會面。二人一見這名帖,全都驚呆了。大將軍給他們送名帖,他們哪敢接受,更何況,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:用手一掂,大約有斤來重,不知用過多少次,也被人退過多少次了,撫摸得滑不留手。就這派頭,誰人能有,又誰敢收它。原來它是用大楠竹特製的,比屋瓦還長了一倍,上面刻著兩行大字:

  一等公、奉詔西征撫遠大將軍

  年羹堯頓首拜

  車銘一看,忙陪著笑臉把名帖壁還說:「請軍爺上復大將軍,卑職等絕不敢當,稍後立刻就去謁見大將軍。」

  倆人換了袍服趕到驛館時,眼見得門前的轎子,排成大隊,全在候著,而他們卻可昂然直入,真有受寵若驚之感。年羹堯今天很是興奮,一見他們兩人進來就說:「好好好,你們終於來了。陝西、山西、山東、安徽巡撫早就來了。昨兒個我就想,來到河南,怎麼不見地主呢?你們那位田大人,與我也真是無緣。我進京路過河南時,他『太忙』;我要回西寧了,他又『身子不適』!唉,這叫人怎麼說好呢?」

  車銘和年羹堯不是很熟。所以雖然聽出了年羹堯是話中帶刺,卻不敢接碴。他進來後一瞧,這裡還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。老的,已經花白了頭髮;少的,似乎剛過而立,手中拿了本書,自顧自地坐在窗前看著。

  他傻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,覺得手腳都沒有合適的地方放。胡期恆卻十分坦然,他和年羹堯之間不是一般交情啊!一進門就朝那老者奔了過去,親熱地說著:「哎呀呀,這不是桑軍門嗎?晚輩給您老請安了。大將軍進京時,我沒能見到您、後來一問才知,您老竟沒跟大將軍一塊來;我想著這次還是沒福相見呢,偏偏您老卻又來了。我給您者預備下了二斤老山參,也沒有帶來。咳,您怎麼也不給我個信兒呢?」

  年羹堯看車銘有些發呆,便在一旁說:「來來來,我為各位引見一下。這位老者就是我的中軍參佐、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。這位學士的大名,你們想必早已有聞了。他就是今科探花劉墨林,也是西征軍的糧道、參議道。老桑,你還記得當年的事嗎?那年我進京趕考,病倒在胡家灣。胡老爺子好醫道啊,硬是救活了我的命,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哪!要不是胡老爺子,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?所以,我這次路過河南,誰都可以不見,卻不能不見見胡兄啊!哦,這位,就是河南藩台車銘,車大人。他是位十分幹練的官員,也是王鴻緒的得意門生!」

  劉墨林一聽「王鴻緒」這名字,就知道,車銘也是個「八爺黨」的黨徒。不過,他卻沒在臉上帶出來,一笑說道:「哎呀呀,二位都是前輩高人,晚生在此有禮了。」

  車銘也陪笑說:「哪裡,哪裡,昔日黃花,早已不堪再提了。哎?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詩嗎?徐大公子也贈我了一冊,至今我還常放在案頭哪!他的詩作,堪稱海內獨步呀!」

  劉墨林見他如此巴結徐駿,也笑著說:「是啊,是啊,徐兄大才,確實讓人望塵莫及。晚生隨身帶著,就是要好好拜讀的。」

  年羹堯對眾人說:「都是自己人,閒話就不必說了。老胡和車大人,說說你們這裡的事情吧。」

  胡期恆忙說:「大將軍垂問,敢不如實回稟。」

  年羹堯瞟了一眼劉墨林又說:「哎,話不能這樣說。河南的事,我本來是不想管,也不該管的,何況田中丞也沒有來。不過,萬歲多次說,要我沿途『觀風』,我不問一下,以後皇上朱批下來,我一問三不知,也不大好。就算你們說的是一面之詞吧,你們說,我們聽,權當作是閒聊好了。至於怎麼處置,以後皇上自有章程的。」

  車銘和胡期恆聽了這話,都覺得眼前一亮。他們甩開田文鏡跑到這裡,就是要向年大將軍訴訴苦,再用大將軍的威嚴,壓一壓田某人的氣焰。

  如今機會到了,只要他們說的在理,年羹堯密奏一本,說不定還能扳倒頭上這座大山呢。不過,劉墨林也在座,卻又不知他是個什麼背景。萬一說錯了,還不如不說的好。車銘是在宦海中沉浮幾十年的老油條了,他明白,只要一開口,就會有是非,他得為自己多留條後路。此刻,見胡期恆看看自己,意思是讓他先說。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說:「胡大人,你是按察使,你就說吧,有什麼疏漏之處,我自然要為你補遺的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2 PM

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醜事驚懾佞臣心

  在鄭州年羹堯的行轅裡,胡期恆可逮住了告狀的機會。有年大將軍為他們撐腰,他還有什麼可顧及的。當下,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鏡一狀。說他怎樣欺壓同僚,怎樣擅借庫銀,如何勒索官員捐輸,又怎樣借晁劉氏的案子擠兌藩臬二司……「大將軍不知,如今,在田某人的眼裡,這河南地面上,除了張球竟然沒有一個好人!張球是什麼人?他不過是山東阿城的一個無賴。他有個外號叫『張大褲衩子』,是個專在茶肆酒樓尋釁鬧事、吃蹭飯的傢伙。原先他投奔大千歲當長隨,放出來作了一任歸德縣令;大千歲倒了,他又落井下石,改投了三爺。現今大概是瞧著三爺也不得勢,又一頭扎進了田文鏡懷裡。這是個不要臉的東西嘛,偏偏田文鏡就愛他!說起來好笑,只是因為他拿出了幾十萬兩銀子給河工。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錢?他發的是昧心財!田文鏡逢人就說,張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。可他卻不知,張球的底細全在我心裡裝著哪。上次我向田文鏡說了張球的事,他要我拿出證據來。我說,時候不到,到了能說話的那一天,誰也阻擋不了!」胡期恆越說越來勁兒,說得唾沫四濺,面色通紅,「田文鏡是河南地面上的獨夫,他是存心要把這裡的官員們一網打盡啊!連他的幾個師爺,都上我那裡抱怨他,說『我們東家昏了』。車銘,我說的有錯沒有?」

  車銘心裡有底,他只揀對自己有用的說:「大將軍明鑒。田文鏡扣著臬司衙門的二十多號人,起因就是晁劉氏這個案子。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恆的職,說我們是『私通僧尼,通同賣放』,還要讓淫僧淫尼們去和官眷們對簿公堂。這不但有損官體,也不合大清律嘛。可他田文鏡就是那麼一塵不染嗎?他的幾個師爺。也都曾收受賄賂,過問官司。人們能不能就此推理說,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,卻讓下面的人去包攬詞訟呢?」

  在一旁聽著的劉墨林插言問:「田文鏡此人我不大熟悉,假如你們所說是實,真是駭人聽聞了。他這樣做,圖的是什麼呢?」

  車銘大聲說:「劉大人,您真是一語中的!田文鏡拿著通省官員不當人看,說穿了,是殘刻,是急於斂錢去邀恩固寵。他這是得了『官癆』、『錢癆』!」

  劉墨林笑了:「昔日倉頡造字而鬼哭,因為鬼不識字;周景鑄錢而鬼笑,則是因為鬼愛錢。現今有人既識字而又愛官職、愛錢財的,那他死了以後,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厲鬼了。

  一言出口,四座皆笑,連神情嚴肅的桑成鼎也綻開了笑臉。可是,年羹堯卻不但沒笑,還聽得很認真、也很仔細。這次他進京,幾次見到雍正皇上,都聽他不住口地在誇讚田文鏡。年羹堯還在怡親王那裡聽說,如今鄔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。年羹堯想來想去,不論胡期恆和車銘有多大的怨氣,自己也不能為了他們倆和田文鏡臉。翻了臉,就和皇上唱了反調,也得罪了鄔思道。那是不明智,也不劃算的。想了一下,便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說:「說歸說,笑歸笑,」田文鏡此人做事認真,還是可取的嘛。現如今天下官員中肯認真做事的太少了。皇上著重他的也就是這一點。據你們所說,我以為,他自己還是清廉剛正的,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罷了。你們有苦盡可在我這裡訴,但想扳倒田某人,恐怕還辦不到。你們的話,我都要奏明當今的,皇上聖明燭照,自當有所處置。你們且耐心地等等,時機一到,朝廷就會有明文的。好了,總說田文鏡的事,讓人憋悶,說點別的吧。這次我進京、保了胡兄一本,大概他要調離河南;車大人呢,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氣,也要調開。你們和田文鏡鬧得這麼僵,我看挪個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。你們說是嗎?」

  胡期恆一聽說讓他離開河南,連忙稱謝說:「大軍門抬愛,胡某感之肺腑。河南這塊地方,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。不知要調我們去哪裡,大將軍能否透個信兒?」

  「哦,車兄平調湖廣,你嘛,大概要去四川當巡撫。不過,我的話不能作數,等聖旨下來,你們自會明白的。」

  車銘一聽這話可不高興了。他和胡期恆之間,平常並不親熱,只不過為了和田文鏡鬥法,才聯起手來。現在,胡某高昇天府之國,而他卻平調湖廣,顯然是年羹堯從中做了手腳。他心裡有氣,又不好明說。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質的事作文章:「下官多承大將軍關照。離開河南對我來說,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。不過,士可殺而不可侮。田文鏡扣著臬司衙門的人,就是不把我們倆看在眼裡,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了。此事,還請大將軍從中周旋。」

  「對對對,車大人說得有理。我這就寫札子,讓田文鏡立刻放人。」說著,他命人取過筆墨來,不假思索地一揮而蹴,寫完後,又略一審視,讓桑成鼎在上邊加蓋了關防。劉墨林對這事卻不能不管,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,索要過來看時,只見那札子上寫著:

  大將軍年,咨爾河南巡撫田文鏡:晁劉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門公職人員,殊失魯莽,甚駭視聽!著即見令釋放,秉公依律審理,此令!

  劉墨林看罷一笑說道:「好,大將軍一筆好字,令人欽佩!不過……學生以為,將軍以軍令去干預民政,似乎是有點不大合適吧?」

  年羹堯想不到他一個小小的參議,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:「怕什麼?我節制著十一省軍馬,河南巡撫管著河南的軍務,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嗎?老胡,你們把它帶回去交給田文鏡好了。」說完,又惡狠狠地看了劉墨林一眼。那意思很明白,就是要告訴劉墨林,以後少管本大將軍的閒事!

  年羹堯估計錯了。劉墨林只是撂出這句話來,就埋頭看他的書去了。年羹堯心裡猛然一驚:嗯,這小子是怎麼回事?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囑的那句話:一心辦好軍務,別的事不要多管。難道,皇上早就在忌諱我過多地插手民政了嗎?一絲不安,掠過他的心頭,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。

  車銘和胡期恆不虛此行,他們的目的達到了。年羹堯發了話,雖說比不上聖旨,可也差不了多少。他跺跺腳十一省亂顫,就是京師的那些王公貴戚們,誰敢和年羹堯抗膀子?別看他田文鏡刀槍不入、油鹽不浸,軍帖一下,他從此就別想在河南站穩腳步!只要臬司的人放出來,晁劉氏的案子就沒法再審,它也就會成為一個永遠也說不清、道不明的疑案、死案。

  他們沒在鄭州多停,而是連夜騎馬趕回了開封。胡期恆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門了,準備就在車銘那裡稍事休息,然後去拜會田文鏡。先亮出年大將軍手諭,要他立刻放人,別的事情以後再說。他們想的倒是很好,可還沒坐穩,車銘的錢糧師爺萬祖銘就闖了進來,跺著腳埋怨說:「哎呀,東翁,你怎麼才回來?晚了一步,晚了一步啊!」

  車銘還沒有緩過神來呢,忙問:「什麼晚了一步?我怎麼聽不明白?」

  「咳,晁劉氏的案子已經審結了。前天晚上,田大人那裡的師爺們就送來了信,叫我們想辦法。可是,二位大人去了鄭州,我們幾個又上不了台盤。急得我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,卻又不敢聲張。事情已鬧到這一步,怕是想捂也摀不住了,可怎麼收場呢?」

  車銘冷笑一聲說:「慌什麼,不定是誰收不了場哪!去,叫衙門的師爺全來,待會兒我們一同去巡撫衙門。」

  「哎呀,他們要是能來,我還著什麼急呢?他們……早就被田大人給扣下了!」

  「什麼,什麼?」胡期恆嚇了一跳,「他田某人好大的膽子,竟敢把藩司衙門的人也扣了?他憑什麼這樣做?」

  萬祖銘吞吞吐吐地說:「車大人臨走時交代說,要我們藩司出幾萬銀子,先買住晁劉氏撤回訴狀。沒了苦主,這官司還怎麼打?這本是個釜底抽薪之計,用起來不費事的。可是,不知是那晁劉氏不願意,還是我們派去的人沒本事。去一個,沒見回音;再去一個,還是不見回來。我覺得事情有些怪,便派老李頭親自去。我和他約好了,到天擦黑,他要是還不回來,就是出了事,我們這裡好趕緊想辦法。這不,大長一夜都過去了,活不見人。死不見屍的,還不是出了事嗎?我琢磨著,肯定是晁劉氏那娘兒們把我們賣了!」

  胡期恆跺著腳說:「咳,虧你還是紹興師爺,這大清律竟然一點都不懂!我的臬司衙門裡有的是刑名師爺。你也該去請教一下嘛。這又不是鬧家務糾紛的小事,哪能私和私了呢?」

  車銘卻不慌不忙地說:「老胡,你別怪他,這事是我定下的。我原來想,只要能撤掉晁劉氏的案子,就可一了百了的。現在我們不要亂了方寸,巡撫衙門那裡到底是什麼情形,我們一齊去看看,不就知道了嗎?」

  車、胡二人來到巡撫衙門時,天才剛剛放亮。可是,開封府街面上,與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。只見一街兩巷,到處是警戒的兵士,持戈挺槍地在巡邏。空曠的巡撫衙門照壁旁,幾十名官員,鵠立在儀門邊,一個個心神不定,有的還在竊竊私議。車、胡二人下了馬,沖衙役們問道:「這裡出了什麼大事嗎?田中丞現在哪裡?」

  「回藩台大人,今兒個田中丞要大出紅差,人犯已經押到了。中丞爺現在簽押房裡,正和幾位師爺說話呢。」

  車銘平靜地一笑又問:「哎,那裡堆著那麼多的柴草,是做什麼用的?」

  「回大人,小的不知。這是昨兒個夜裡,田中丞吩咐讓預備下的。」

  車銘看了看柴山,回頭又看了看站得筆直的官員們,對胡期恆說:「好,咱們就去見識一下,看中丞大人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手段。」

  田文鏡一見他倆到來就說:「哦,車大人和胡大人來了,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。晁劉氏一案,已於六天前審理終結。兄弟將案情直報進了上書房,皇上發下了六百里加急諭旨。請二位老兄先看看,今日在下就要依旨處決犯人了。」

  車銘帶著微笑,邊看邊說:「田大人雷厲風行,數年沉冤了結於一旦,實在讓人欽佩……」他接過那封御批文書來,不料剛一例覽,就笑不出來了。原來,那朱批上寫道:

  覽奏不勝驚駭。清平盛世,昭昭白日之下,竟有此等怪事,真可與當年聖祖南巡時,偽朱三太子毗盧廟之事類比,令人毛骨悚然!即令該撫不必墨守成規,唯以昭天理、順民心為準繩,速處極刑。堂堂省垣之下,出此醜事,法司衙門平日所幹何事?著胡期恆明白回奏!晁劉氏告狀三載,通省官員豈有不知之理?即著爾田文鏡宣旨,全省官員皆降兩級,罰俸半年。欽此!

  可以看出,雍正皇上在寫這份朱批時一定十分生氣。那一筆龍飛鳳舞的狂草,朱跡淋漓,一氣呵成,語氣之嚴厲,更是前所未見。車銘看了以後,又轉給了胡期恆。胡期恆不看則已,一見皇上在這份朱批中,明白無誤地點了他的名字,臉色馬上就變得蒼白了。他顫抖著將朱批交還田文鏡說:「請中丞具折先行稟報皇上,胡期恆知罪。但此中情由一言難盡,容下官回衙後,再細細地寫成奏折,回奏皇上。」

  車銘也沒有想到,田文鏡一見面就是一個下馬威。他心裡慌亂,卻又不甘就此服軟。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說道:「藩司衙門雖然不過問官司,但前任和現任的開封府尹都是從卑職那裡派出的。萬歲既已降旨問罪,卑職難辭其咎,自然也要具本奏明聖上的。不過,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,牽連的官員也很多。如果把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,全都翻騰起來,怕是要引起官場軒然大波的。卑職日前見到年大將軍時,他也十分關注這個案子。年大將軍的意思是,窮治一下這兩座黑廟,綏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。他特地讓我們帶來一份手諭,請撫台過目。」說著,把年羹堯的手令雙手捧著,遞了上去。

  田文鏡看了,隨手又轉給幾位師爺,自己卻說:「年大將軍節制十一省的軍事,可是,卻沒有旨意要他過問法司民政啊。案子辦到這種程度,我只能秉天理,循王法,而不能想到其它。不錯,我這裡是扣了臬司衙門的二十三名人犯。可他們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,本撫既已全部緝拿,就必須並案處置。試問,他們早不拿人,晚不拿人,偏偏我准了晁劉氏狀子的當天夜裡,他們就去捉人,不問清怎麼能行呢?再說,他們既沒有我的憲令,又沒有開封府的傳票,私自抓人,豈不是膽大包天,目無國法?期恆兄既然今天也在這裡,我正好請問一下: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,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?」

  胡期恆從見到皇上朱批後,心裡早就發毛了。原來他還想攬過這事來,可現在又不敢伸頭了。萬一自己說的與衙役們對不上號,不也要「並案處置」嗎?他乾笑一聲說:「田大人明鑒,出票拿人是巡捕們的事。他們只需在捉人前,和我的師爺們打個招呼就行。臬司有時一天要接十幾個案子,我哪能管這些小事?巡撫衙門扣了臬司的人,我是後來才知道的。」

  「唔,這就好辦了。今天要結案,我有幾句心腹話想直言相告。我是朝廷特簡的封疆大吏,受恩深重,自當勉力報效。所以,此案無論牽連到誰,也全要秉公循法處置。這二十三名人犯已經招供,他們確實連巡捕的牌票也沒有的,因此絕不能輕縱!慢說年大將軍無權干預此事,就有權我也不敢奉命!常言說得好,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,何況年大將軍並不是皇上,更何況兄弟只能對朝廷負責!年大將軍若有怪罪之處,全由我來承擔好了。這一個多月來,我這巡撫衙門裡除了河工之外,全衙上下,都是在熬審這些僧尼。有些事,關乎官場閨闥,真是醜得令人發嘔。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來——」說到這裡,他瞟了一眼車銘,長歎一聲,突然停住不說了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2 PM

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撫動酷刑 焚元兇池魚受誅連

  這話音,這口氣,這眼神,在場的人誰不明白?車銘原來還抱著很大希望,以為田文鏡會看在年某的面子上,不再窮究這案子了。其實,臬司出了事,關他藩台什麼?他所以要摻和進來,並且千方百計地要捂著、蓋著,說白了,是為他自己的名聲。他的幾個姨太太都與尼姑們來往密切,萬一,她們也與和尚勾搭成奸,那事情可就鬧大發了。車銘大半生來,都是以「道學」、「君子」的面目出現的。假如一旦人們知道了真相,到處傳說他的姨太太和賊禿有染,那不成了朝野哄傳的笑話了嗎?他的臉面何存?他還怎麼在官場裡混下去?此刻,聽田文鏡把說了一半的話嚥了回去,他真比讓人捉了奸還難受。什麼大將軍的諭旨,年羹堯的承諾,他全都顧不上了。

  田文鏡只用一句話、一個眼神,便把氣勢洶洶的車銘鎮住了。他不由得心中暗笑,哼,想和我掉猴兒,你們還嫩了點兒。他馬上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孔說:「河南出了這麼大的事,全省官員無不掛心。我和幾位師爺再三商議,一定要成全諸位同僚的官體和面子。所以這場官司,從頭到尾,都沒有請二位大人和其餘官員們來會審。我這樣做,就是想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我已經下令,所有尼僧與紳宦官員內眷們來往的事,關說人情的也好,勾搭成奸的也罷,片紙隻字不許洩露。不管事情鬧得多麼淫穢不堪,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刪除。這一點,煩請二位私下裡和下邊官吏們說清楚。讓大家好生辦差,不要再惹是生非。」

  車銘聽他這麼一說,那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,他不再說話了。胡期恆卻不識趣,站起來一躬說道:「撫台既有此美意,年大將軍的面子也是要緊的,何不一體成全?請大人將臬司被扣人員釋放,交由卑職自行處置好嗎?」

  很顯然,他這個要求太過分、也太不自量了。田文鏡不屑地一笑,向在座的師爺回頭示意,說了聲:「該升堂了。」就站起身來,向門外走去。姚捷搶先一步,走出簽押房,一聲高喊:「放炮,田中丞升堂了!」

  胡期恆一股怒火竄上心頭,他恨死了田某,也惱恨車銘。心想,你怎麼不說話呢?難道你怕了田某人,想裝烏龜嗎?車銘心裡明白,附在他耳邊小聲說:「胡兄,你沒看見,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,此時再爭還有什麼用。且等等,看他怎樣結案。要是真讓人下不了台,就叫你們錢師爺把他的四個師爺全都咬出來!」

  胡期恆咬牙切齒地說:「放心,我饒不了他。還有那個張球哪!」

  府門外三聲號炮響起,巡撫衙門正堂豁然洞開。三班六房執事衙役們,衣帽整齊地集合在堂口。見田文鏡和兩位大人走了過來,低吼一聲:「噢——」就依序按班站定。衙門口站著的大小官員,也全都恭候在堂下。三通堂鼓響過,田文鏡穩步出堂,在居中「明鏡高懸」匾額下就座。兩旁公案邊,則坐著藩、臬兩司大員車銘和胡期恆。一時間,這裡莊嚴肅穆,咳喘不聞。

  這是件歷時三年久拖不決的大案,事涉一廟一庵的和尚尼姑,三十條人命。所以,比起廣東的一案九命更是轟動。一聽說撫台衙門今天要了結此案,開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,真是人人關注,個個動心。剎時間,傾城出動,萬人空巷。今天是六月初六,天已進伏,正是大火流金的季節。萬里睛空,不見一絲雲彩,一輪白日,曬得大地焦熱滾燙。幾千百姓遠遠站在撫衙門前,擠過來,擁過去,誰不想親眼看看這難得一見的稀罕?開封城門領馬家化,又要維持治安,又要看守人犯,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。聽見堂鼓聲響,他連忙告訴衙役們:「給我攔住人群,不准靠近。有踏過石灰線的,就給我用鞭子狠抽!」他自己卻大步流星地進到大堂,行了參見大禮後說:「啟稟中丞,外邊看熱鬧的人太多,有的已經被曬昏了。卑職不能在這裡站班侍候,請大人鑒諒。」

  田文鏡說了一聲:「難為你了,你去吧。」說完,他突然轉過臉來,「啪」地一拍驚堂木,斷喝一聲:「帶人犯!」

  「扎!」

  兒十個戈什哈轟然一聲,帶著七個和尚、二十三名尼姑鐵鎖銀鐺地進來。這些僧尼們,不知過了多少次堂,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,瘸的瘸,拐的拐,一個個面無血色,半死不活地委頓在地下。他們衣衫襤褸,早已不能遮體,頭髮長出二寸多長,汗污血漬,濁臭不堪。有的尚且能跪,有的卻連趴都趴不住了。車銘眼睛往下一瞟,裡頭還確實有幾個面熟的,雖然叫不出名字,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。他心中一陣哆嗦,卻不敢與他們照面,更不敢說話。此時,只聽田文鏡吩咐一聲:「姚師爺,你來宣示他們的罪行。」

  「是。」姚捷答應一聲,便從案頭接過一份長長的折子念了起來。三十名待決囚犯的姓名、年齡、籍貫、案由,足足有兩萬多字。這些,都經巡撫衙門各司廳核審過多次,又由田文鏡親自結撰寫成的。不過,姚捷的神色看來卻有些恍惚。他強打精神,念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念完。讓胡期恆覺得放心的是,從頭到尾,臬司衙門被扣的人,果然一字也沒有提及。

  終於,犯由宣讀完了。田文鏡黑著臉問:「覺空,你是首惡,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,殺害人命的首凶也是你——嗯,還有靜慈,你們都說說,剛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處?」

  覺空還不到四十歲,眉清目秀,面目慈祥,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潔。除了鬚髮有點零亂之外,簡直沒有一點凶神惡煞的樣子,更不像傳說中的黑廟和尚。他聽到問話,上前跪了一步說:「回大老爺的話。犯由事實並無出入,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為,與靜慈等女流之輩無干。她們也沒有參與殺人之事,請大老爺留意。」

  田文鏡含著微笑用調侃的口氣說:「哦,這麼說來,你倒是很仗義,也很多情的了。放心,本撫會成全你們的。」他回過頭來又問靜慈,「你呢,有什麼分辯之處嗎?」

  靜慈卻早就渾身篩糠一樣地發抖了。她口齒含混地說:「老尼無言可說……只求速死……」

  田文鏡咬著牙獰笑說:「嘿嘿嘿嘿……殺人可恕,情理難容!本撫向有好生之德,但也相信佛家說的輪迴報應。常言說,不是不報,時辰不到;時辰一到,一切都報!似爾等如此作惡,豈有不報之理。至於你們之間有什麼私房話,等見了佛祖,再去好好地說吧。」他突然把驚堂本一拍,「啪」的一聲,震得滿屋的人無不變色:「將覺空、靜慈兩人綁在一起,架上柴山。待本撫親自舉火,送他們二人去見西天佛祖;其餘淫僧、淫尼一律梟首示眾!」

  按大清律,最重的刑罰是凌遲,往下依次有腰斬、斬立決、絞立決等等。田文鏡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,滿堂的人們,一聽這話全都驚呆了。車銘到現在才明白府門前那柴山的用途,更是驚出了一身大汗,他回頭看看胡期恆,這位執掌法司大權的人,也同樣是目瞪口呆,血色全無。田文鏡看見大家都呆住不動,不由得怒火中燒,他順手從籤筒裡拔出一根火籤來摜了下去,怒斥一聲:「愣什麼?還不與我動手!」

  「扎!」

  「慢!」覺空和尚突然一聲大叫,他止住衙役們,又對姚捷說:「姚師爺,還有吳師爺、張師爺!你們是怎樣答應我的?先緩決,再減刑,這不是你們說的嗎?你們這話還算不算數?」

  這一下變起倉促,不禁滿堂嘩然,田文鏡自己也是吃了一驚。他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看了幾個師爺一眼,見除了畢鎮遠之外,吳鳳閣、姚捷和張雲程早就嚇得不知所措了。過了一會兒,吳鳳閣明白過來,才強打精神叫著:「你你你,你是含血噴人……」可是,他不小心用力過大,竟把眼鏡腿都掰斷了。

  田文鏡嘿然冷笑一聲說:「吳老先生,看來,你的眼鏡腿太不結實了吧?」

  「是啊是啊……啊,不不不,這些死囚,竟敢如此胡咬亂攀……他們簡直罪不容誅……他們……」吳鳳閣語無倫次地說著。

  胡期恆見到這情景,真是十二分的愜意。好,真正是好!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過了頭,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發了你的師爺,正好應了你剛才那「報應不爽」的話。他把身子向後一靠說:「中丞大人,眼下案情有變哪。事情既然牽連到三位師爺,依律就應該停決再審。大人你看,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門被扣的人役『並案處置』呀?」

  田文鏡沒有理他這個碴兒,卻把凶狠的目光直盯著姚捷說:「姚師爺,我平日待你不錯,今天還可以再放你一馬。此刻,你老實說出原委來,我就可按自首處置。不然的話,按胡大人的辦法,你們幾個恐怕絕無生理。你看,怎麼辦才更好些呢?」

  姚捷從極度驚慌中回過神來,抗聲答道:「大人,請不要被兇犯的伎倆所迷。人犯要規避刑法,在受刑之前胡亂攀咬,這事兒早就常見不鮮了。只是我沒有想到,覺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。我沒有收受一絲賄賂,連鳳老和雲程兄我也敢保。我們都是跟著大人您審理案子的,哪能和他們通同作弊呢?」

  田文鏡此刻非常冷靜。他知道,事情一旦攪鬧下去,就又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案。不但今日處決人犯的事情要黃,還不定又會憑空生出多少是非哪!胡期恆不是已在吵吵著,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嗎?車銘能善罷干休嗎?他咬咬牙,狠狠心,決定先殺了幾個賊禿再說。便傲然地一笑說道:「你們都別在這裡瞎鬧,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賬,本撫絕不會置之不問的。覺空,方纔我已經說過,善惡有報,只在今日。你們的罪過既然已經審定,還是今天了斷最好。等你們的事情完了,我再回過頭來處置幾位師爺的事。來人,把這一干人犯與我架出去!」

  衙役們一聽這話,不敢怠慢。他們一擁而上,把三十名死囚綁的綁,架的架,推的推,拖的拖,全都服侍好了。幾名戈什哈抱來了一捆亡命牌,碼放在案頭上。田文鏡嘴角上吊著陰狠狠的微笑,掂起沾滿硃砂的大筆,在犯由牌上排頭抹過。這殷紅似血、淋漓欲滴的處決令,將把罪行昭彰,死有餘辜的淫僧、淫尼們推往斷頭台!

  戈什哈們一擁而上,將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後面,又推出了大堂。田文鏡鬆了口氣,興奮地說道:「今日我田某不負皇上聖望,總算給開封百姓除了戾氣。廟堂之上,聖心歡快;街衢之內,萬民慶賀;就是西天佛祖,見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門敗類,又豈肯不讓我享升天之樂?走,車、胡二位大人,跟著在下監刑去!」他回過頭來,又吩咐一聲:「去,知會巡捕房,把三位師爺安置好了。告訴他們,不准虐待,但也不許幾位師爺們串供!」

  胡期恆和車銘哪還能說出話來?只好緊跟著田文鏡走向門外。撫衙外面,早已是萬頭攢動,人山人海了!嘁嘁喳喳的議論聲,擠擠軋軋的囂鬧聲,被別人踩疼了的叫罵聲,熱昏了親人的求救聲……此起彼伏,亂成了一鍋粥!但無論怎樣混亂,人們還是看清了撫衙裡走出的監刑大人,和他們身後的六十名戈什哈。這些人的脅下,夾著三十名頭插亡命旗標的死囚,疾趨而出,引起一陣更大的騷動。圍觀的人群全都擠上前去,誰不想看看這些僧尼是什麼樣子啊。開封城門領馬家化可真是急了,這是法場啊,哪能亂成這樣?他不顧官體威儀,也不講鄉親情面了。把髮辮在脖子上一盤,就指揮著手下人等大打出手。口中還不住地叫著:「都往後退,退出白灰線外……用鞭子抽呀!誰往前擠,就抽他娘的!」

  田文鏡穿過擁擠的人群,來到巡撫衙門的大纛旗桿下,一聲怒喝:「把覺空、靜慈拖到這邊來!」

  「扎!」

  「把其餘的人犯押在鐵欄桿前!」

  「扎!」

  眼見到這個陣勢,四周突然變得安靜了。人們全都在等著那不同尋常的時刻,也在等著聽巡撫大人的訓示。可是,田文鏡卻只是輕輕他說了兩個字:「行刑!」

  可就是這兩個字,卻如天崩地裂一樣,引發了震憾人心的三聲大炮。鐵欄桿開處,一隊黑衣紅帶、手執鬼頭大刀的劊子手走了出來。他們迅速地走到犯人身後,擰住這些死囚,極其熟練地在犯人膝窩處一踹,趁著他們下跪的當口,掄起大刀就劈了下去。然後猛蹬一腳,又把囚犯踢出,自己卻閃身離開。這一連串的動作,做得乾淨漂亮,沒有一絲地拖泥帶水,此時再往下看,地上滾動著的已是二十八顆血淋淋的人頭了!時當正午,陽氣最盛,人頭落地後,一腔熱血,激箭般地沖射而出,嗆人耳目,連衙門前邊的石獅子上,都濺滿了殷紅的血跡,此情此景,別說百姓們從未見過,就是當了不知多少任監刑官的胡期恆也看呆了。他真佩服田文鏡的膽量和凶狠,也真不明白,他怎麼敢一下子就殺掉了二十八個人!

  田文鏡卻沒功夫想這麼多,他又是一聲令下:「把覺空和靜慈這一對首犯,架上柴山!本撫要親手點火,把他們送上西天!」

  覺空和靜慈二人早就癱成一堆爛泥了,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們也沒幹過這差使呀!上來了四五個人,費了老大的勁兒,才把這兩個綁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。田文鏡一聲長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昔日東林有詩曰:『莫謂書生空議論,頭顱拋處血斑斑』。年大將軍為定邊疆,曾殺人十萬,我田文鏡為了豫省百姓,又豈敢落後!」說罷,他手舉火把,撩袍捋袖,大步走向了柴山。

  擠在這裡觀刑的人成千上萬,全都被這從未見過的場景鎮住了。偌大的廣場上,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。偶而,遠處傳來一聲孩子的哭啼,更增加了這濃重的肅殺氣氛。田文鏡高舉火把,口中念偈道:

  嗟爾二師,四大皆空。

  今日西去,吾其送行。

  此世作惡,此世報應。

  來世作惡,莫逢文鏡!

  咄!縱有千般孽障深,

  一火焚去真乾淨!

  說罷,將火把投向柴山。那柴山上早就澆滿了清油,在烈日炎炎之下,見火即著。只聽「彭」地一聲,立刻便烈焰沖天,刮刮雜雜、嗶嗶剝剝地燒了起來。覺空和靜慈兩人,身陷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,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略一掙扎,不移時,便化作了一堆焦炭。

  田文鏡一直笑著站在那裡,眼看著煙消火盡,人散場空,才從容地回到府衙。開封府的大小官員們,今天算是見識了這位巡撫大人的手段,一個個心驚肉跳,手腳冰涼。

  一見田文鏡走過,全都跪倒在地,不敢抬頭。田文鏡卻仍是帶著微笑說:「起來,起來。這是幹什麼?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哪!」

  巡撫大人再次升堂,頭一件事,便問到了胡期恆:「胡大人,你衙門的那些人,怎麼處置呀?」

  此時的胡期恆還敢再說什麼,他規規矩矩地回答說:「回撫台,一切全憑中丞裁度。不過,此事,既然牽連到敝衙,卑職是理應迴避的。」

  車銘知道,田文鏡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絕了,一定會引起朝野轟動。他巴不得看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呢,便在一旁冷冷地說道:「胡大人,你別忘了,還有撫台衙門的幾位師爺,也在此案之中。難道,你想讓中丞也迴避嗎?」

  田文鏡豈能不知車銘這話中的含意,卻既不作解釋,也不於理采地付之一笑。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後的畢鎮遠問:「畢老夫子,看來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,是嗎?」

  畢鎮遠卻回答說:「不,中丞大人,你這話說錯了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3 PM

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師爺 說假話豈能騙皇上

  處決了三十名淫僧、淫尼,田文鏡回到府衙就著手了結幾位師爺的事。可是,他剛以嘲諷的口氣說到,「你畢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」,就被那個老油子畢鎮遠給堵了回來。畢鎮遠不慌不忙地說:「中丞大人,你說得不對,也錯看了我畢某。若說一塵不染,天下之大,恐怕還找不到這樣的師爺。我沒有被牽連進去的原因,只是遵從祖訓罷了。我們家代代都有人當師爺,祖傳的秘訣卻只有四個字:『三不吃黑』,如此而已。」

  田文鏡愣住了:「敢問:何謂三不吃黑?」

  「謀逆案不吃黑;人命案不吃黑;離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。」畢鎮遠一字一板地回答,「在這三種案子裡伸手撈錢,不但容易敗露,容易被人尋仇,而且也昧良心、禍子孫。師爺是在官場裡混的,要吃,就只能吃官場。我不是不要錢,只是不要那種不明不白的錢。我從官員們得的不義之財裡,盤剝出一份來,就不會出事。就算事發,還有當官的在前邊頂著,了不起,也不過捲鋪蓋回家就是了。有了這『三不吃黑』,我畢家從明洪武年到如今,三百多年了,從來沒有一個人吃過官司。所以,你田大人雖然風骨很硬,可我還是泰然自若。姚捷和吳鳳閣剛才托人帶話給我說,他們全都認罪。我覺得他們也不是沒本事,而是不懂規矩才栽了的。」

  聽了畢鎮遠這話,三位大員不禁面面相覷,全都呆在那裡了。田文鏡今天確實是下了狠心,不管此事牽連到誰,他也一個全不放過。覺空剛揭出幾位師爺時,他就想到了昔日況鐘的故事,他恨不得也像況鍾那樣,把犯事的師爺當堂摔死,然後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門的人,趁機扳倒胡期恆,壓服車銘。這樣,他自己就可揚威中原,一舉成為雍朝的中流砥柱。可是,畢鎮遠的話卻把他打動了。田文鏡也是混跡官場大半生的人了,裡面的情景污濁到何種程度,他全都門兒清。百姓們說得好,衙門口朝南開,有理沒錢莫進來。就說打官司吧,哪個衙門的堂口上沒有掛著「明鏡高懸」的大匾,可有幾個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?哪個衙門裡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,非把兩頭都弄得家破人亡,才肯罷手?看來,想要讓所有的官員們,一個個清如水,明如鏡,竟是一廂情願,水中撈月!他反覆沉吟了好久,才心事沉重地說:「唉——跟我的幾位師爺,原來也都是想要辦好晁劉氏這件案子的。可是到了後來,卻一個個地變卦了。從一定要嚴辦,變成要求緩辦。我還以為他們是為我著想呢,哪知,這裡頭還藏著這麼大的一篇文章!」

  在一旁的車銘笑了:「中丞大人不知,主張嚴辦時,是為了抬高價碼,向人要錢;錢要足要夠了,才又要緩辦的。畢老夫子,我說得對嗎?」

  畢鎮遠卻只是微笑、並不回答。

  面對這種情景,不由得田文鏡不改變初衷。他看了一眼車銘和胡期恆說:「二位大人,臬司衙門的人不奉憲命擅自弄權,顯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;我這裡的姚捷、吳鳳閣、張雲程等,個個都是刁賴訟棍。他們借案由從中漁利,也實在可恨。但我原來就說過,官場之事,不要做得太過分,得放手時且放手,對他們就不要重處了。來人!」

  「扎!」

  「將本衙三名惡棍和臬司犯紀人員,押了下去,綁在剛才處決犯人的鐵欄桿上,枷號示眾三日!吳鳳閣等罪行昭著,追贓之後,逐回原籍!」

  「扎!」

  戈什哈們答應一聲,分頭去帶人犯。田文鏡向畢鎮遠說:「畢老夫子,我有一言奉告:過去的事情,不論你說的是不是實情,我都不再追究。你的年金,從即日起,增加到三千。我明人不說暗話,鄔師爺與我有恩,你不能和他攀比。但從今之後,非義之財,你一文也不要取。我自己一心要做個好官,你得成全我。你能如此,則我們就長遠相處;否則的話,請你另投明主,我絕不攔你。」

  車銘和胡期恆還想再說點兒什麼,可是,田文鏡已經端起了茶杯,說了聲「道乏」,就站起身來了。好嘛,逐客令一下,他們不走也得走了。

  按道理,這件轟動朝野,又是奉了朱批諭旨辦理的案子,一有結果,就應該具折向皇上奏明的。可是,張廷玉卻先看到了車銘和胡期恆二人的奏折。他們倆在奏折裡都做了自劾,先說了自己的失察之罪,又請求朝廷給予處分。不過,他們倆卻又異口同聲地告狀。他們揭發了田文鏡如何專橫跋扈,欺壓同僚;如何任用匪人,殘忍刻毒的種種情事。說豫省緒紳們聽說田中丞要實行「官紳一體納糧」,都「惶惶然不能寧處」;說河南百姓「談田而色變,紛紛變賣莊園,要棄農南下經商」,「如此下去,明年歲計實堪憂慮」;說「河南官員不畏朝廷之法,而視田某如蛇蠍,皆有退官歸隱之志」。這兩篇奏折,都寫得洋洋灑灑,淋漓盡致;也都把田文鏡描繪成了十惡不赦的凶神惡煞。

  張廷玉心中有數,他沒有急於報告皇上,而是把兩份奏折全壓到了自己手裡。他想等一等,看看田文鏡自己怎麼說這件事。可是,不知是什麼原因,田文鏡的奏折,卻直到六月下旬才來到京城。而且,田文鏡在這封奏折中,連篇累犢的只說案子,不談其它。對使用非刑火燒僧尼之舉,他說「非如此,不足以震懾奸人,挽回頹風;非如此,不能上慰聖躬愛養良善、懲暴除奸之至意。」至於官紳一體納糧,官場對晁劉氏一案的看法等等,竟連一字也沒有提到。張廷玉想來想去,覺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,便整理好案情節略,又附上三個人的奏折原件,一同帶進大內請見皇上。

  侍衛張五哥今日當值,見張廷玉進來,連忙迎上前去。張廷玉問:「皇上用過早膳沒有?還在批閱奏章嗎?」

  「回中堂,方先生從暢春園過來了。他說十三爺病體見好,皇上聽了很高興,正在和方先生說話。還有一個官員在談事,好像皇上很生氣。哦,圖裡琛剛從奉天回來,也在裡面。」

  張廷玉知道,圖裡琛專為皇上料理宗室內務之事。他從奉天回來,必定是見過十六爺允禮和十四爺允禵了。張廷玉不想摻和皇上和兄弟之間的事情,那裡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說不清的。便說:「哦,既然如此,我就先不進去了,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麼急事。等會兒皇上見完了人,你派太監到上書房去知會我一聲好了。」

  可是,他們在外邊的說話聲,已經被皇上聽見,他在裡面叫上了:「是廷玉嗎?進來說話吧。」

  張廷玉進來時,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方先生坐著,圖裡琛站在下邊,還有一個官員卻跪在地下挨訓。張廷玉知道,此人名叫黃立本,現任的台灣知府,是前幾天才進京述職的。張廷玉叩安以後對皇上說:「聽說十三爺身子大安,皇上高興,臣也是十分歡喜。」

  雍正皇上說:「有高興的事,就也有讓人不痛快的事。比如你現在看到的這個人,他想乘著朕高興,來為他的母親請求旌表。哼,哪有那麼便宜的事?朕豈能拿著國家典禮隨意賞人?當初委你任台灣知府時,朕是怎麼對你說的。你能叫台灣糧食自給,朕就封賞你的母親,你做到了嗎?」

  黃立本卻說:「回皇上,臣並非冒功請賞。福建藩庫裡今年沒撥給我們一兩糧食,這是有案可查的……」

  「是嗎?」雍正一口截斷他的話:「這世上的人,大概只有你最聰明。你以為除你之外,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?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給有餘,而絕不會只聽你的一面之辭。朕問你,海禁已經封了,你竟敢私自用大陸的藥材去和紅毛國作貿易,換來錢再從彰州買糧運往台灣,這事有也沒有?」

  黃立本無言可對了。

  雍正卻厲言厲色地說:「朕曾對你寄予厚望,也相信你能在台灣替朕分擔憂患。可是,朕卻沒有想到,你會捏造假政績來哄朕。你這樣做,其實是在欺朕,是在沽名釣譽,是標榜偽孝,懂嗎?你用這樣的心腸事主,早晚有一天要栽觔斗,說不定還會連累了你母親哪。不過,要說起你治理台灣,也還是有功勞的。所以朕就不予處分了,你下去好好想想吧。」

  黃立本沒有想到,台灣地處邊域,遠離京城,皇上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呢?他不敢為自己辯解了:「是是是。奴才明白,奴才不敢再說假話。」

  黃立本連聲答應,叩頭起身就要回去,卻又被皇上叫住了:「回來!朕還要告訴你,重農輕商,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。你這次回去,要把勸農墾荒當作要務,貿易為次。你是個清廉的官吏,而且,治理台灣也確實有成績,台灣的歲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。所以,福建巡撫請求為你加兩級,朕也准了。朕這樣做,就是要讓你明白,你對了,朕不掩你的功;你要說假話來騙朕,朕也絕不寬容遷就。去吧!」

  張廷玉看著黃立本走遠了,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說:「臣因為要等田文鏡的折子,所以晚了幾天。現在他們都有了回報,才恭呈御覽。晁劉氏一案之前,皇上就有旨意說,要調胡期恆任四川巡撫,車銘調湖廣任布政使。臣請旨,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擬?」

  雍正沒有說話,他在埋頭看著河南來的折子。信口問道:「圖裡琛,你今年三十歲了吧?」

  圖裡琛忙答道:「回皇上,奴才今年犬馬齒三十二歲了。」

  「哦,有了正室夫人嗎?」

  「原來有的,去年害熱病死了。」

 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,又看了一眼方苞說:「嗯,朕想作主賜你一樁婚姻。為這件事,朕想了很久了,看來竟是你才能配得。朕先頭請方先生看了你們的八字,都是十分相合的,現在想問你願意不願意?」

  圖裡琛連忙雙膝跪倒磕頭:「回皇上,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經年,屍骨未寒,再迎新人,似乎於心不忍。但君父有賜,焉敢推辭……奴才不知皇上賜婚……是哪家女子?」

  雍正一聽這話笑了:「哦,朕聽出來了,你心裡還是願意的嘛,朕取的就是你這份兒心。不過你答應得太快了,難道就不怕朕變了主意嗎?」見圖裡琛惶惶恐恐的樣子,雍正開懷暢笑,「哈哈哈哈……你聽人說過去年朕選秀女的事嗎?朕當時就看上了這個女孩子,也答應為他選一個好夫婿的。可是,要在滿朝臣子中,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,談何容易!想來想去的,就是你還比較合適。此女知書明禮,長相也看得過去,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。朕已傳旨給內務府,將她認作義女了,排行六格格。怎麼樣,不委屈你吧?」

  張廷玉想起來了,這女子不是別人,就是上年選秀女時,敢於抗旨的福阿廣的女兒明秀。令他感到驚異的是,當時皇上只不過是隨口的一句閒話,想不到竟說到做到,還專門請了方先生來批八字。他不禁笑著說:「皇上今天要是不說,臣早就把這事兒給忘記了。那天沒有記檔,又是件小事,皇上竟記在心上,真讓人感動。福阿廣氏既然進位格格,圖裡琛以臣尚主,就是額駙,理應晉陞為一等待衛。」

  方苞在一旁說:「此事有關聖德,禮部不記檔是失職的。別說這是件大好事,就是朝政闕失之處該記檔還是要記的。不然,後世子孫,怎能知道哪些應該做,哪些不該做呢?」

  雍正笑著說:「對對對,就是這話。圖裡琛,你且跪安。六格格今天已經進宮來了,這會兒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裡謝恩。下午,你到宮裡給皇后請安,皇后有什麼懿旨,你照辦就是了。」

  「扎!」

  圖裡琛叩頭謝恩,退了下去。雍正這才對張廷玉說:「好了,該說胡期恆和車銘的事了。你大概不知道,這幾天下邊呈上來的密折中,說什麼的全有,說誰壞的也全有,卻就是沒有一個好人!連朕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話,誰說的是假話;誰是忠臣,而誰是在欺君。朕知道,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,眼下尚未敗露罷了。廷玉,還是朕與你們約定的,有什麼,你就只管說什麼,不要有顧忌,也不要避諱。你說出來,朕自會判斷誰是誰非的。」

  張廷玉鼓起勇氣說:「臣其實也和皇上一樣,並沒有親臨實地去考察。臣有個門生,叫馬家化,現當著開封的城門領。他給臣來信中說了個笑話,全是民間俚語,十分粗俗。我說出來博皇上一笑:撫藩臬,三駕車,各拉各的套;三台司,三把號,各吹各的調;田車胡,三個人,各撒各的尿。這話說得雖然難聽,卻道明瞭河南的實情……」

  雍正和方苞兩人,平日一向是嚴肅的,聽了這話,也不覺一笑。門口站著的小太監們,卻捂著嘴笑個不停。雍正立刻沉下了臉斥責說:「大臣們在這裡議事,你們這是什麼樣子?都與朕退了出去!廷玉,你還接著說。」

  「是。據臣從一旁看來,田文鏡還是一心一意辦事的。不過,他這人行事,向來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,所以才操之過急,也落下了苛刻、殘酷的名聲。他想在一夜之間,就把開封治理得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,這是不可能的。馬家化在給我的信中還說,田文鏡用刑極其慘酷。尼姑中有的當然是罪有應得,但有的卻顯然是量刑過重了。」說完,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。

  方苞問:「馬家化怎麼知道這案子有冤枉的?到底冤殺了幾人?」

  「白衣庵分著前院和後院,前院有幾個小尼姑在應付門面,後院才是尼姑們居住的地方。淫亂之事間或有之,並不是人人有份兒:有的雖然淫亂,卻沒有參與殺人。據說其中還有兩個是石女,恐怕連淫亂也說不上。最大的罪名,也不過是知情不報而已。這樣的罪,仗責二十也就足矣,全部殺頭,似乎是過苛了一些。田文鏡一片報效之心,又因自己資望不足,急於立威,才作得過火了。他不像胡期恆和車銘,那兩位手裡有權,身後有人,怎麼能和田文鏡通力合作?胡期恆的折子後面,還附有一份張球的受賄單子,顯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。臣以為,既然人頭已經落地,就是讓他們打御前官司,死過的人也不能活了。再鬧下去,與朝廷沒有什麼好處,也永遠沒法說清。因此臣想,還是依照皇上的原意,把他們調開也就是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5 PM

七十三回 運匠心密謀除奸事 吹涼風盼望揭帖來

 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,也一直在沉思著。過了好久,他才問:「方先生,你看呢?」

  方苞也像正在想著什麼,他沒有馬上說話,但一開口,便是驚人的一筆:「皇上,據臣愚見,車銘是廉親王的人,胡期恆是年羹堯的人,而田文鏡則又是朝廷的人。河南的這汪水,就是一面鏡子啊!上次鄔思道來京時,我們曾幾次徹夜長談。鄔先生的見地深遠,使方某獲益良多。他有句話很值得深思:癬疥之疾不足慮,心腹之患不可留!」

  張廷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,他在心裡掂算著:誰是癬疥之疾,誰又是心腹之患呢?

  方苞說,河南這汪水是一面鏡子,而鄔思道對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針見血、震聾發聵。張廷玉一聽「癬疥之疾不足慮,心腹之患不可留」這話,就在心裡掂算上了。誰是「癬疥之疾」?誰又是「心腹之患」呢?方苞雖然沒有明說,但張廷玉卻十分清楚:河南的這面「鏡子」,映照的不是「癬疥之疾」,卻是他們背後的兩派、兩黨。八爺和年羹堯這兩個人,結黨作禍,才是「心腹之患」。他們都犯著「聖忌」,而且已經到了不可調和、不治不行的地步了!但心裡明白是一回事,真地做起來,卻又是另一回事。張廷玉和鄔思道、方苞不同。他不能像方苞和鄔思道那樣,有什麼就說什麼。他是宰相,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擺平朝局,襄贊皇上以法依理來治理天下。何時除掉年羹堯和八爺,那是皇上的事;或者說,是方苞和鄔思道向皇上進言的事。這些,他都不便參與,而只能處置擺到明面上的事情。想到這裡,他向皇上建議說:「臣以為,車、胡二人調開河南還是應該的,但讓胡期恆越級晉陞四川巡撫卻似乎不妥。楊名時的雲南布政使出缺,讓他補上倒很好。不知聖上以為如何?」

  雍正略一思忖後說:「好,就是這樣吧。胡期恆是升職,讓他到部引見以後再到雲南。廷玉,你擬旨表彰一下田文鏡,要寫上這樣幾句話:嗯——此舉結數年不結之巨案,掃省垣陰霾乖戾之邪氣,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願……你告訴他,只管猛做下去。如今的天下,只患無猛,不患無寬!」

  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,卻被雍正留住了:「哎,這也不是什麼急事,你不必忙著走嘛。朕還有事要和你們商議一下。」

  張廷玉留下了,可是,雍正卻回身來到窗前,默默不語地盯著外邊的景致出神。張廷玉敏感地覺察到,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,十分壓抑。過了很長時間,雍正才轉過身來,吩咐太監:「你們全都退出去!」

  張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,意識到皇上將要有重要密諭。雍正盯著張廷玉問:「廷玉,你在外邊辦事,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。有人說,朕這個皇帝比先帝難侍候,這話有嗎?你要向朕說實話。」

  張廷玉心裡一沉,這樣的話,外邊早就在風傳了。儘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,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靈通。所以,他不敢隱瞞,而只能實話實說:「回皇上,這話是有的。皇上嚴毅剛決,不苟言笑,這一點與先帝是有不同。官場中一向有個陋習,就是揣摩逢迎,投上所好。皇上的心思,他們無從揣摩,就會有一些不經之談。」

  雍正搖搖頭說:「恐怕還不止這些。『抄家皇帝』,『強盜皇帝』,『打富濟貧皇帝』,這些話也都是有的。是嗎?」

  張廷玉不敢接口,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
  方苞在一旁說:「皇上,據臣所知,有這些話不假,可也有一些很能體貼聖恩的話。輿論不一,這也是人之常情嘛。請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。」

  雍正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氣說:「不不不,朕並不為此懊喪。因為朕知道,恨朕的其實只有三種人:想奪大位的恨朕,因為位子已被朕坐了;貪官墨吏恨朕,因為朕誅殺查抄他們毫不手軟;緒紳豪強們恨朕,則是因朕不許他們魚肉鄉里。有件事別人或許不知,張廷玉心裡應該清楚。朕問你,先帝駕崩時,庫存的銀子是多少?」

  「回萬歲,七百萬兩。」

  「現在呢?」

  「五千萬兩。」

  「著啊!這五千萬兩銀子都是來自貪官,而並非敲骨吸髓取自於民;這五千萬兩銀子也都入了國庫,並沒有撥進內庫來修宮造苑!所以,朕心裡有數,恨朕的人只是少數。這些人,朕不能不得罪,也不怕得罪他們!」雍正在大殿裡來回踱著步子,「五千萬,五千萬哪!能保住這個數就很能做些事情了。河道可修,饑饉可賑,兵事可備——我胤禎上可對列祖列宗,下可對億兆百姓!」他仰望殿頂,十分激動地說著,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塊壘。

  張廷玉知道,皇上此時此刻,一定有說不出來的苦悶。他上前去叫了一聲:「萬歲……」

  雍正將手一擺,像是突然下了決心似的說:「朕要做的事情,從來是一幹到底,絕不始張而終弛的!無論是宗室內親,也無論是顯貴權要,誰阻了朕的腳步,朕就絕不容他!朕意已決,要立刻下手,拔掉年羹堯這顆釘子!」

  張廷玉知道,年羹堯確實是朝廷上的一顆釘子,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。但今日皇上親口說出這話來,還是讓他吃了一驚。他定了一下神,思忖再三才皺著眉頭說:「年羹堯居功自傲,妨礙政務,這都是明擺著的。但他剛剛立了大功,又封爵進位,極邀聖眷,這也是實情。驟然降罪,不但他本人不服,而且容易為小人啟端尋釁。一旦攪亂了朝局,善後之事,就極其難辦。請萬歲三思——依臣看,不如先緩遲數年,放一放,涼一涼。在這個時間裡,臣設法明升暗降,先剝掉他的兵權,再徐徐而圖。這樣做雖然慢了一些,卻可保局勢穩定。」

  雍正沒有馬上說話,方苞卻說:「廷玉之見,不無道理。但實不相瞞,萬歲做此決走,曾經先徵詢過我和鄔先生的意見。我們倆不在局中,說話自然不像你那樣負責。也許有考慮不周之處,僅供皇上參酌而已。但年羹堯驕橫拔扈,他勢力膨脹之快,數年後會是個什麼樣子,真是讓人難以逆料。他插手河南,田文鏡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;他插手江浙,李衛要有所更張就得悄悄地干;他插手廣東,孔毓徇就什麼也幹不成。」方苞停了下來,看了看張廷玉又說,「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,他是聖人後裔,當年聖祖去曲阜時,他還敢拒開中門呢。可現在廣東一門九命的案子,他就束手無策,昭雪不了!今日我們在此,是向皇上密陳建議。假定數年之後,年羹堯與八爺合流,廷玉你內掣於議政親王的威權之下,外囿於年大將軍的重兵之中,請問,你將何以自處,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嗎?」

  「廷玉呀,方先生所說,也全是朕的心裡話。朕已經四十八歲了,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哪,不能再等了,眼下能控制軍隊又靠得住的人,只有怡親王。可是,你瞧他那身子骨兒,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,許多事你想辦都不能辦!允祀奪位之心至今不死,舅舅又是個不明不白的人。朕得到密報,有人已在年的軍中活動,據說此人與老八還有瓜葛。廷玉你把這些連起來好好想想,該不該立即動手?再說,朕眼下並不想要了年羹堯的命,而只是想解掉他的軍職。他只要能安份守己,朕也可保他終身祿命。馬齊老了,方先生是位白衣書生,朕只能靠你,朕對你寄著厚望啊!」

  張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,但他更知道,要拿掉年羹堯卻不是說句話就能辦好的事。思忖了好久他才說:「臣遵旨。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樣做?」

  雍正邊思忖邊說:「今日下午,朕就召見圖裡琛,讓他帶著詔書去西寧,調年羹堯改任杭州將軍,圖裡琛現在已是額附了,幹這差事還是適宜的。」

  張廷玉心想,啊,怪不得皇上急著要把明秀許配圖裡琛,原來是要用他來對付年羹堯。皇上的這個打算,也一定和方苞商量過。看來,此事已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了。但依圖裡琛的身份、地位和實力,硬要和年羹堯抗衡,他能得心應手嗎?

  方苞見張廷玉面帶猶豫,便在一旁說:「圖裡琛忠於皇上,他幹這事最合適。年羹堯如果奉詔,萬事全休;假如他敢抗拒,就在岳鍾麒大營裡設宴,一舉而擒之。」

  張廷玉一聽這話可急了:「方先生,你怎麼能給皇上出這個主意?這麼大的事情,又怎麼能照搬古書,或者像是演戲那樣?這是太平世界,法統嚴密之時呀,怎麼能學趙匡胤那樣,來個『杯酒釋兵權』?我問你,年羹堯如果既不奉詔又不赴宴怎麼辦?年的部將們不服又怎麼辦?你知不知道,年手中有十萬大軍,而岳鍾麒卻只有一萬人?你知不知道,九爺現在就在年某軍中,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亂子嗎?」

  他這一連串的反問,一環緊扣一環,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問得愣住了。過了很長時間,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說:「廷玉,你責備的全對,是我把事情想左了,想急了。看來,我這個不知兵的白面書生,還真是經不了大陣仗。」

  雍正也笑著說:「廷玉,你別著急,也別生氣。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議,你有什麼良策就拿出來好了。」

  張廷玉說:「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。年羹堯一定要除,卻不能操之過急。據臣看,這件事要分做幾步走。皇上既然已經下走了決心,現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邁得大些。眼下,年羹堯雖然驕橫,卻並無反跡,又剛剛立了大功。所以,不但不能硬逼,還應該穩住他。該施恩處要堂堂正正地施恩,該發的軍餉也要如數發足。朝廷可以採用這樣幾個步驟:第一步,眼下戰事已停,他節制十一省兵馬的權力,先要收回來。這事用不著皇上說話,我向兵部打個招呼就辦了。這樣辦,名正言順,諒他年羹堯也說不出什麼來。」

  「嗯,這樣很好。」雍正點頭稱是。

  張廷玉已經考慮周密,他不再停頓,一直說了下去:「第二步,於元旦前召年羹堯回京述職。他如果不來,就是抗旨不遵,朝廷處置他就有了前提。那時,先命岳鍾麒署理征西大將軍一職,並且調川兵入青海。年假如再不奉詔,就是謀反了。不過,以青海一隅之地,內無糧草,外無援兵,要反叛又無可以叫得響的名目,用不著朝廷發兵,他們就會崩潰的。這是從他不奉詔說的,他如果來了,就又是一種處置法。那時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,怎麼做還不是全憑聖意嗎?不過,臣以為,就是到了那時,也不能給他處分,而只能勉慰。皇上的原意,也不過只是解除他的兵權,不必做得太過分了。」

  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,不由得皇上心中高興,方苞也連口稱讚:「好好好,真有你的。廷玉,你用的這是陽謀,光明正大,不失相臣風度。比起我以陰謀事君來,真有天壤之外。方苞著實領教,也著實慚愧。照著你這思路,一切都理順了。我想,第一要厚賞年羹堯的官兵家屬。家裡有個安樂窩,他們就不肯跟著年羹堯造反;第二是京畿防務要抓緊。十三爺病著,皇上可以把十七爺調回京來掌管此事。昨天見到密折,說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財物,有的送到親戚家裡,有的甚至藏在寺廟裡面。不管他現在想的是什麼,也不管他前時的搜宮有什麼背景,這樣做就是和皇上生了異心。他雖已辭去了九門提督,但他管軍管得時間太長了。我的意思,應該先把他調開,甚至可以給他點處分,打掉他的威風。這樣,他就不能再作不利於朝廷的事,就是想幹也沒人肯聽他的了。第三,我看過一些皇上的朱批,這些朱批中對年羹堯褒讚的話說得太多了。現在皇上可以下點毛毛雨,下旨收回來一些。下邊的臣子們都很聰明,一見皇上要收回,他們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嗎?皇上也可以試著向下邊吹點風,這就不會有『變起倉促』的感覺了,人心也易於安定。」

  真是思路一對,路路皆通,雍正和張廷玉都連聲叫好。張廷玉辭別皇上出去時,天低雲暗,濛濛細雨在陣陣輕風中飄灑,院子裡的青磚地像是塗上了一層油似的,晶瑩濕潤。雍正皇帝仰頭望天,一任沁涼清新的雨珠,飄灑在自己的臉上、身上。邢年連忙跑過來,在他的頭頂撐起了一把雨傘。雍正卻笑著說:「六月天,哪就涼著了?去鍾粹宮看看,讓圖裡琛見過娘娘後,立刻到朕這裡來。」

  雍正回到東暖閣裡,安心定神,轉向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。

  他要按照一個新的思路,把原來曾經批過的奏折,再重新看一下。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來,略一思忖,在上面批道:

  爾前折奏稱,京都傳言說,朕去豐台勞軍,系應年羹堯之請,不知是何人之言?朕早已不是沖齡幼主,豈須年的指點,他又怎敢要挾朕躬?年羹堯之兄,即在廣東海關,難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嗎?

  對孔毓徇這位聖人後裔,雍正皇上是寄於厚望,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。他在朱批中,寫得端端正正,一字不苟。他還知道,孔毓徇為人正直。所以,只是點到為止,並不多說。寫完後,他又細心地看了看,覺得很滿意了才放到一邊。隨手又抽出四川巡撫王景瀕的奏折來,對他,就和孔毓徇不同了,可以把話說得明白一些。雍正在奏折上批道:

  爾是否有得罪年羹堯之處,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恆來代你?今胡某不去矣,爾可安生做事了,年羹堯來見朕時,言語行動甚為乖張,不知是他因精神頹敗所致,還是功高自滿使然。爾是朕所用之臣,朕斷不能因年羹堯之言,就輕易調換的。

  下面這一份卻是高其倬的。他知道,這個高其倬是年羹堯的死對頭,嗯,得向他也吹吹風。他前時出頭保過吏貽直,會把朕的意思傳給別人聽的:

  看陵之事如何?遵化既然沒有好地,也可別處走走,務必選一上好之地。又:近日年羹堯奏事數項,朕愈看愈疑。其居心不純,大有舞智弄巧,包攬大權之意。思爾前奏,朕愧對爾及史貽直也!

  寫完了這三封朱批,雍正這才抬起頭來,仔細地想了一下,又抽出了年羹堯的奏折,疾書狂草批了下去:

  ……西疆之勝,若說朕不是大福大貴之人,豈有此理?但就事論事,實皆聖祖之功。自爾之下,哪一個不是聖祖用過之人?哪一個兵士,不是聖祖以幾十年心力教養出來的?

  ……此一戰,原是聖祖所遺之事,朕如今怎麼好將奇勳自己認起來?……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惡,朕不取此道,故凡你有不是之處,自然是要說給你的,爾放心就是了。

  寫完,雍正抬起頭來問:「圖裡琛來了嗎?傳進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5 PM

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驚大帥 汪景祺鼓舌說亂臣

  圖裡琛換了一等侍衛的服色,渾身鮮亮,格外精神地走進來,此時,雍正已經改變了主意,要把年羹堯的事先放一放了。他回過頭來看了圖裡琛一眼說:「不要說謝恩的話了,朕有差使給你。隆科多舅舅的財產多得都沒處擱了。你叫幾個人去看看,他挪到哪裡去了?弄清以後,請旨查抄!」

  「扎!」

  隆科多辭去九門提督的消息,年羹堯在剛出京時就知道了。皇上在朱批中告訴他說,「舅舅辭去九門提督一職,是他自己的主意。朕事先並沒有吹過風,也不曾透露過任何想法」。年羹堯雖然不信雍正這話,可他卻清楚地意識到,隆科多如今已經失寵了!當時他就想,假如把隆科多空出來的「上書房大臣」一職,加到他年大將軍的頭上,不也是一件好事嗎?所以,他不但沒有覺得什麼意外,倒是有幾分高興。

  可是,當隆科多被抄家的邸報傳到西寧後,年羹堯卻不能不動心了。他知道,隆科多是皇上身邊名次排在最前邊的機樞重臣。他的聖眷和寵信,絕不在自己之下,怎麼會說抄就抄了呢?他隱隱地覺得好像風頭不大對了,但想來想去,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他把桑成鼎叫來吩咐說;「連日沒有睡好覺,頭疼得厲害,今天的衙參免去了吧。你去讓各位將軍全都散了,再請汪先生和九爺過來說說話。」

  「是,老奴這就去辦。不過,劉墨林參議今兒個去了岳帥大營。他臨走時說,回來還要拜見大將軍,不知你要不要見他?」

  年羹堯笑了:「好好好,這帖膏藥可真夠黏糊的。岳將軍的大營離這裡幾十里哪,等他回來就是下午了,到時候再說吧。」

  話音沒落,便聽外邊腳步聲響,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進來:「大將軍哪裡不適?晚生略通醫道,可以為你看看脈。你有病不看醫生,一味地貼膏藥可不濟事啊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把一疊文書放在了年大將軍的案頭。

  汪景祺現在的地位提高了。他文牘極熟,辦事迅速,而且知識淵博,精神矍鑠。幫辦軍務之餘,常來陪著年羹堯談古論今,早已成為年某的莫逆之交。年羹堯一見他走了進來,忙命軍士們沏茶讓座:「我哪有什麼大病,只是心裡煩悶而已。正要請先生過來談談,可巧你就來了。」說著,把剛剛接到的邸報遞給汪景祺,自己卻拿過北京寄來的密折匣子來看。

  邸報上說的,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。這消息對於汪景祺來說,已經不是秘密了。他接過來一邊看著,一邊唸唸有詞地說:「唉,隆科多完了,下一個便輪著你年大將軍了!」

  年羹堯忽聽此言,驚得一顫,手中拿著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:「什麼,什麼?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汪景祺那飽經風霜的臉上,一點笑容也沒有。他把手上的邸報往案頭一扔說:「大將軍難道不知,皇上早就在疑你,而且現在是疑得越來越重了?他原來是想先拿八爺開刀的,如今除掉了隆科多,他就要掉轉刀口,來取你的首級了。」

  年羹堯目光炯炯,凶焰四射,他獰笑一聲說:「哼哼,我與皇上骨肉親情,生死君臣,皇上有什麼可疑我之處?你跑到我這裡說出離間君臣的話來,不怕我處置了你嗎?」

  汪景祺毫無懼色地看著年羹堯,撲哧一笑說:「虧得大將軍一向以儒將自許,卻不明白這個普通道理。天家父子兄弟之間,尚且沒有骨肉親情呢,何況將軍只是與皇上有親,卻算不上天家?在下請問:隆科多與皇上就沒有骨肉親情嗎?他就比不上你嗎?你是國舅不假,可年妃的地位,能與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嗎?先帝晏駕之時,內有諸王虎視眈眈覬覦帝位,外有強敵重兵壓境的西疆之危。隆科多只須一念之差,皇帝的龍位便輪不到當今雍正皇上來坐!這托孤之重,擁戴之功,比大將軍的『勳名』如何?將古比今,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飛?你的功勞能不能超過韓信?你與皇上之間的情份,比得上永樂皇帝叔侄嗎?」

  年羹堯厲聲問道:「你到底是什麼人?是誰讓你來向我說這番話的?」

  門外一聲高叫:「是我,九阿哥允禟!」話到人到,九爺一挑門簾走了進來。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帳中間,用不容抗拒的眼神,注視著年羹堯說:「大將軍危在旦夕,我不能不請汪先生來把話挑明。這既是救你,也是救我大清社稷!」

  年羹堯惡狠狠地看著這位九爺,突然,他發出一陣狂笑:「哈哈哈哈……」這笑聲,是那樣的撕裂人心,那樣的令人恐懼。笑聲未歇,他又怒聲說道:「九貝勒,如果你忠於皇上,我敬你是九爺;你如果不忠於皇上,我就把你看作允禟!你不要忘了,我不是尋常的提督,我是手擎黃鎖、秉著天子上方寶劍、有生殺之權的大將軍!」

  允禟沒有有被他嚇住,卻不動聲色有眼有板地說:「正因為如此,才更加令人可慮!時至今日,你大概不會不知道: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,我唇亡齒寒之虞繼之即來。不救你,我也難圖生存;救了你,我才能自保。所以,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談。」

  年羹堯「噌」地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折子來,打開上面的黃綾封面甩了過去:「你們看花了眼,吃錯了藥,也找錯了人!看看吧,這是幾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諭旨。我讓你們死得明白,皇上對我是什麼情分。」

  允禟接過來稍一例覽,便轉給了汪景祺:「雍正給你一個如此響亮的耳光,你竟把它看作是親近,真讓人可笑,可悲,哦,你原來不會讀文章!」

 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,也禁不住笑了:「大將軍,你是當局者迷呀!這篇批語,粗看是親,細看是疏,認真推敲一下,則令人不寒而慄!」

  「是嗎?」年羹堯拿著那封朱批,反覆審視。

  九爺一笑說:「你呀,白跟了你四爺這麼多年,還是一點也不懂他!來吧,讓九爺好好地教教你。」他用折扇在朱批上邊指邊說,「聽著:這朱批有三層意思:一,西疆大捷,是皇上大福大貴所致;二,西疆奇勳本是聖祖所遺之事,你怎好將此自己認起來;三,你有什麼不是之處,皇上是會告訴你的。你好好想想吧,這些藏頭不露尾的話,從前你聽皇上說過嗎?」

  年羹堯冷笑一聲:「九爺,幸虧你沒福當皇上。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,不知你的臣子們還怎麼個活法。皇上這話有什麼不對之處?皇上和我之間通信常常是如此的,不過是開個玩笑,說說閒話而已,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。告訴你,皇上正因和我親密無間,才和我這樣說的。」

  「好啊,九爺我要不把話說明,看來你是死到臨頭還不明白了。汪先生,你把那份朱批拿來讓他看看。」

  汪景棋又遞過一份折子,是某個人向皇上請安,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。年羹堯不看則已,一看,竟然呆在那裡了。只見這封奏折旁邊朱跡淋漓,寫著如同血一樣的小字。

  年羹堯真地是『純』臣乎?朕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,也沒給他過這樣的評語。你看到了他有什麼不法之事,只管奏來。六月下旬密勿。

  這是年羹堯再熟悉不過的字體了,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來的。年羹堯不禁一陣心中狂跳,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貼上了紙,就要用手去撕,卻被九爺攔住了:「哎,不可,不可。別人也有身家性命,哪能這樣呢?你如果不信,我這裡還有一份王景灝的折子,讓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給你看看好嗎?」

  雍正朱批中的話,像針也似的直刺年羹堯的心頭。皇上問王景灝,「爾有什麼得罪年羹堯處,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恆來代你?如今胡不去矣,爾可安心做事了」。年羹堯不看則已,一看之下,竟然呆在那裡了。這件事,別人誰也不知道,可他自己心裡是有底兒的。四川巡撫王景瀕和雲貴總督蔡珽來往密切,他在給蔡珽的密信中曾說過年羹堯不少壞話。年羹堯知道以後,就在皇上那裡告了王景灝一狀。說他草菅人命,並要求把胡期恆派來代他任四川巡撫。這件事,年羹堯只在鄭州對胡期恆說過,胡期恆是絕對不會告訴王景灝的。因此,除了皇上,誰也寫不出這朱批來。難道皇上真是對我起了疑心嗎?他為什麼會說我「行為甚多乖張」的話呢?年羹堯的臉色變得一會兒青,一會兒白,他喃喃地說著:「這不可能,怎麼會是這樣呢……」

  九爺冷笑一聲說:「這確實是真的,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樣地真!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,不趕快作些準備,怕的是殺頭之禍頃刻即到!」

  年羹堯好像遭了雷擊一樣,目光癡呆,神情迷離。他自言自語地說著:「三大忌?三大忌……」

  允禟一聲冷笑:「年亮工,你不明白了吧?那就打起精神來,請汪先生給你批講批講。」

  年羹堯苦笑著說:「那也好,年某恭請九爺和汪先生指教。」

  汪景祺故作勢態地說:「九爺和大將軍在此,學生哪裡敢當這指教二字?不過九爺剛才說將軍犯了皇上的三大忌,卻並非危言聳聽。頭一忌,就是你立功太大!你想啊,雍正即位之初,內憂外患,危機四伏。你一戰為他穩住了天下,也穩住了人心。他要借你的力量來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,所以不能不賞你。舉酬勳之典,受殊爵之榮,位極人臣,威擬王侯,他再也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。功勞太大而又無可賞賜,那將會是什麼下場呢?」

  年羹堯靜靜地聽著,想著。

  汪景祺繼續說:「二是你功高震主,使皇上不能容你!你不懂韜諱,不遜功讓主,反而居功自傲,意氣洋洋,誰能容得下你?試問:郭子儀的功勞大不大?他在晚年時,以酒色自娛,才勉強保住了首級;徐達的功勞大不大?但他還是不敢居功自傲,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。就這樣,朱元璋還是不能饒過,徐達也難免蒸鵝之賜!你呢?黃韁紫騮凱旋入京,王公以下郊迎數十里,你居然受之不疑!皇帝在豐台令將士解甲,竟然無一人敢從聖命。換了你當皇帝,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嗎?」

  年羹堯想起了那天的事,也不禁悚然了。

  汪景祺還在說著:「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。皇上要整頓吏治,你卻處處插手。當今皇上是個猜忌之主,性子本就刁鑽,他最恨、也最怕的就是別人不服。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,這幾年你選了多少官?干預了多少外省的事?本來你不幹政,他也要拿你問罪的,何況你多管閒事?皇上的原來意思,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壓制廉親王,處置八爺後再解除你的兵權。但現在看來,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,他怕你與八爺聯手造亂,所以要先清除你了!」

  汪景祺滔滔不絕地說到此處,卻戛然止住,偌大的書房裡變得一片死寂!年羹堯用顫抖的手,托著沁出汗珠的腦門,過了好久,才吃力地、語無倫次地說道:「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檢點,興許弄錯了什麼事,但我沒有二心。是哪裡錯了,才惹了聖怒呢?」

  「算了吧,癡迷大將軍!」允禟嘲諷地一笑,「比起我來,你領教我四哥本事還差得多哪!自從大捷之後,先是寶親王弘歷,後是潦倒書生劉墨林,你這大營裡哪一天少了監視你的人?就是原來的侍衛,也是在這裡盯著你,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。」

  年羹堯吃驚地望著眼前的這兩個人。他們既熟悉又陌生,既親切又疏遠;自己卻既像大夢初醒,又像沉入無底深淵。他耷拉著頭坐在那裡,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

  九爺懷著興奮走上前來,撫著年羹堯的肩膀說:「大將軍,我給你指條明路。常言說,時勢可以造就英雄,但英雄也還能造時勢嘛!我來軍中已快二年了,仔細審量,十四弟人心尚在,部舊尚在。他無辜蒙冤,三軍不服啊!將軍何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,迎十四爺來大營主持?在朝中執掌旗政的八爺知道消息,也必將在京召集諸王會議,廢無道而興有道。你們聯手而動,互為唱和,重整山河,只在今日。那時,你年大將軍不但可以超脫苦海,還將成為龍驟虎嘯,震古鑠今的偉男子、大丈夫!此事不難,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,敢不敢挑起這副重擔了。

  年羹堯搖著頭說:「不不不,皇上是我的恩主。無論皇上怎樣待我,我都不能起了叛離之心,也不想讓天下人罵我為亂臣賊子!」

  汪景棋知道,九爺的話沒有擊中年的要害。便站起身來走到桌旁寫了幾個大字:「年大將軍,請看,這是聖祖皇帝的遺詔原文。本來是『傳位十四子』,有人卻增加了兩筆,便成了『傳位於四子』。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為君的真諦,隆科多的『功』與『罪』也全包括在這兩筆之中!」他一把將紙條撕掉又說,「年大將軍,你是熟讀史書的。你不會不知道,歷史上凡帶『正』字的皇帝,沒有一個是好東西。金朝的『正隆』,『正大』,元朝的『至正』,明朝的『正德』都概莫能外。就『正』字本身而言,是『王心亂』之象,又可以拆為『一一止』。」一止者,一而即止也!你能高舉義旗,正是應天順人,挽救大清,也是最光明、最堂皇之舉,又何慮身後無名,更何慮有人說長道短呢?」

  汪景棋不愧是個作亂謀權的「專家」。他把這個編出來的謊言說得天衣無縫,義正辭嚴。他的話使年羹堯不得不信,也不容他再有別的想法。年羹堯兩腿一軟,便跌坐在椅子上。他雙手掩面,低聲說著:「我不信……不信……這事情太大,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。你們讓我再想想,好好想想……」

  劉墨林回到年帥大營時,天已將晚了。他是協調大營軍需的參議道,無需通報,便可直入。可是,他剛踏進大帳,就發現了這裡的反常。大帳裡沒有了平日的肅殺之氣,卻是燈紅酒綠,觥酬交錯。大將軍居中高座,他手下的三大都統汝福、王允吉、魏之躍,以及一些下級軍官們,一個個全都喝得醉意醺然,言語顛狂。看年羹堯和他手下人的神氣,好像對他的到來並不歡迎。劉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堯報告了幾件事情,就借口身上太累,辭別年大將軍,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參議府。

 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,就是向皇上寫奏折。因為皇上有話:年羹堯那裡的情景,事無鉅細,必須三天一報。今天看到的這件事,是應該立即上報皇上的。他整理著自己的思緒,來到書案前坐定。可突然發現,硯台邊壓著一張條子,上面字跡草率地寫著:「驚風送魚雁,夜半三更逃」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6 PM

七十五回 劉墨林長笑赴國難 喬引娣清歌別夫君

  劉墨林心裡陡然一驚,思緒如狂潮奔湧:魚雁傳驚,定是有人在向我報警,提醒我將有事變發生!他回想剛剛在年羹堯大營裡看到的情景,確實是讓人奇怪:年羹堯素以治軍嚴明著稱,而且向有吃酒不許超過三杯的禁令,為什麼他們今天一個個全都成了醉鬼?自己進去之前,分明聽到裡面吵吵嚷嚷的聲音,但一見他來到,為什麼又張惶四顧,變成了啞巴?年某人為什麼害怕見到自己?汪景祺和九爺又在哪裡?他們和年某之間有何勾當?難道……不好,年羹堯要反了!

  「年羹堯要反了」!這念頭剛在劉墨林腦海裡閃過,就驚得他冷汗淋漓。但他仔細地想了一下,年某要反,只在遲早,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,要不皇上派他來這裡何為?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明白這消息真實與否,並且盡快地報告給皇上。劉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過來,這孩子原是蘇舜卿身邊的人,舜卿死了,又跟著劉墨林來到西疆。他粗通文墨,人也很機靈。劉墨林問他:「猴兒,今天都有誰到過書房?」

  「老爺,是大營裡的一個人,奴才不認識他。他說到這裡閒走走,在你書案邊坐了一刻就回去了。奴才出去給他泡了茶,他也沒有喝。」

  劉墨林知道,皇上在年某軍中派有細作,既然是年羹堯大營裡來的人,就一定知道機密,此事也絕對可信。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書包成一個小包,想了想,又在包外寫了一行小字:「年羹堯反!」他拉過小猴兒輕輕地說:「好孩子,聽話,你必須立刻躲了出去,但不要遠離,就在城外等候。」

  猴兒果然聰明,馬上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。他也小聲地問,「老爺,發生了什麼事?」

  「不要再問了!這包東西你替我帶好,明日一早,你再回來看看。我這裡要是沒事,你就還來照常當差;假如這裡出了事,你就馬上到岳帥那裡,把這包東西交給他。」

  猴兒機靈地走了出去。劉墨林長長地舒了口氣,他的心裡踏實了。此時他假如想逃,肯定是有機會的,但他卻不想這樣做。離開西寧並不困難,可是,他能逃得出年羹堯的魔爪嗎?與其將來被捉、被殺,還不如就在這裡堅守著,他不願成為背叛皇上的人。回想自己已經走過的前半生,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滿意,也沒有留下絲毫的遺憾。蘇舜卿死了之後,他一心一意地研讀徐駿的詩章,終於讓他抓到了把柄。那洋洋大觀的詩作裡有這樣兩句話:「明日有情還顧我,清風無意不留人」。他給皇上寫了一封密折,說徐駿這是緬懷前明,其心叵測。他知道,皇上正在大興文字獄,要處置一切敢於反抗的人。只要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裡,任他徐駿有天大的能耐,也難保全性命。他的仇,不,他和情人蘇舜卿的仇,這一下全都報了!他自忖沒有辜負皇上對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,也沒作任何對不起朋友的事。哪怕是現在就慘遭毒手,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。

  不出劉墨林的意料,半夜剛到,就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,汪景祺帶著幾個人走了進來。劉墨林的猜測得到了證實。他慢慢地坐起身來問:「汪先生,你是來送我走的嗎?」

  汪景祺手裡拿著一瓶毒藥,一步步地走上前來,奸笑一聲說,「不,送你走到這條路上的不是在下,而是你的皇上。這是年大將軍給你預備下的送行酒,他讓我告訴你,他已經派人去請十四爺了,而且要重寫大清的歷史。可惜的是,你卻看不到那一天了。」

  劉墨林說:「好,你說得真好!不過,究竟誰勝誰負,還不能由你說了算,因為,你還不是閻羅王嘛,哈哈哈哈……」他放聲長笑,接過那瓶「酒」來,一仰脖子,全都喝了下去……

  汪景祺說得一點不錯,他們確實是去請十四爺了。而且去的不是別人,恰恰就是這個汪景棋!劉墨林死後不久,汪景祺就來到了遵化,他在這裡尋找著接近十四爺的機會。

  如今的十四爺,可不是那麼好見的。他在孝陵「守陵讀書」已經一年多了,還從來沒見過外人。但是這裡也並非與世隔絕,至少,朝廷的邸報還是他能夠看到的,因為他還有個「固山貝子」的名號。當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傳來後,允禵沒有覺得絲毫意外,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興。他對時刻不離身邊的喬引娣說:「好好好,這個老混帳終於也有今日!他憑什麼當了上書房大臣,不就是宣讀了父皇的遺詔,扶雍正坐上了龍位嗎?」

  喬引娣在一旁勸他:「爺,你操那麼多的心幹嘛?早先那些舊帳,爺就把它忘掉吧。我們小戶人家有句話說:吃飽穿暖就是足,平安無事就是福。奴婢想,萬歲讓你住到這裡,還算是有手足之情的。要是他像對十爺那樣,把你發到西口去吃風喝沙,那可怎麼受?奴婢就是能跟去,也替不了爺呀!」說著,說著,她的眼淚竟流了下來。

  允禵見她這樣,也不禁心酸:「哎,你這是何必哪!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,我早就不想這回子事了。」

  話雖然這麼說,可允禵哪能說忘就忘。隆科多先是抄家,接著又是交部議處。很快的,又下了聖旨,讓他到西疆遊牧部落去商議劃分疆界的事。聖旨裡還說,「若該大臣實心任事,誠意悔過,朕必寬有其罪」。可是,事隔不久,就又有旨意,切責隆科多「包庇鄂倫岱和福爾等,意欲網羅黨羽,招降納叛」。允禵一見這個上諭,可不能置之不理了。福爾是他過去領兵時的心腹大將啊,怎麼也把他給拉扯進去了呢?他想打聽一下,可身邊竟然連個可問的人都沒有。偌大的陵園內,雖然有幾十個宮女太監。貼心的卻只有引娣一人。外面也有百十個侍候的兵丁衛士,可他們全是內務府派來的。三個月一換,還沒認出模樣,就換班走了。常在這裡的,只有蔡懷璽和錢蘊斗兩個管事。不過他們卻和自己一樣,被關在這個活棺材裡,什麼也不知道。

  轉眼間,七月過去,八月也過完了。引娣見十四爺心裡煩悶,便出了個主意:「爺,皇上前日讓人送來了兩罈子酒,爺何不帶上奴婢,登高一遊呢?」

  允禵高興了:「好,還是你知道心疼爺。就依你,咱們上棋盤山彈琴吃酒,登高賞秋去。」

  這裡正在說著,外面錢蘊斗走了進來稟道:「回十四爺,京裡來了人,是十三爺府上的太監頭兒趙祿,他想見爺呢!」

  允禵傲然他說:「不見,不見!他有什麼話,讓你們轉告我也就是了。這樣,只怕我還少擔點嫌疑呢。」

  錢蘊斗陪著笑說:「爺,不是奴才不聽您的。十三爺讓趙祿帶了信來,還有幾罈子新糟的酒棗,奴才叫他們抬進來,爺嘗嘗可好?」

  允禵勉強點了點頭:「那好吧,你去叫他們進來。」錢蘊斗剛要走,又被允禵叫住了,「慢,你們也來幾個人在這兒看著,難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說了什麼私房話。」

  錢蘊斗連忙陪笑說:「爺多心了,十三爺派來的人,奴才們不敢!」

  引娣笑著說,「爺真是的,拿他們出什麼氣呢?我看錢蘊斗還是有良心的。上回您給九爺寫的信,不也是他帶出去的嗎?內務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斷了,他都沒招。還是後來我逼著他說,他才告訴我的。」

  「哼,那不過是周瑜打黃蓋,蒙了曹阿瞞罷了!你們女人家,哪懂得男人們的把戲!」

  說話間,趙祿進來了。他走過來就一頭跪倒在地:「十四爺,奴才趙祿給您老請安了。」

  「起來吧。十三爺身子也不好,還總惦記著我,叫人生受了。」

  趙祿一閃眼,看四下沒人,便上前一步低聲說:「爺,小的實是替八爺送信來的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呈給允禵。

  允禵狐疑地接過來,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趙祿忙說:「十四爺明鑒,奴才原先是八爺的人。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爺遭難時,八爺派我跟了十三爺的。要是沒有這個身份,我哪能進到這個地方啊。」

  允禵漫應了一聲,打開那信看時,卻不見一個字。趙祿連忙上前小聲說:「爺,這是用米湯寫的,得用煙熏……」剛說到這裡,一眼瞧見引娣進來,他便立刻住了口。

  允禵一笑說:「你也大小看爺了。我雖然受禁,哪能沒有一個心腹呢?引娣,把這封信拿去,用煙熏了再給爺看。」

  允禵見引娣走了這才問:「八哥如今聖眷可好?」

  趙祿忙說:「回十四爺,奴才極難見到八爺,就是見了也說不上話。不過,前時聽十三爺和張中堂說:不除年隆,帝權不穩,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將軍的兵權。」

  「哦。」直到這時,允禵才相信了趙祿。他明白,如果他不是八爺的人,這樣的話是說不出來的。引娣將信拿回來了,允禵接過來一看,那上面字跡草率地寫著:

  九弟來扎,年部事有可為。老狗已前往迎駕,千古成敗,皆在吾弟一念之間,萬勿自誤。切切!

  這封信雖無落款,但那熟悉的筆體,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,確實是八哥手書無疑。允禵目光盯著遠處問:「汪景祺來了嗎?」

  「回十四爺,他來了,就住在遵化城裡。」

  「什麼地方?」

  「奴才不知道?」

  「我怎麼見他?」

  「八爺說,只要爺能走出陵園,自能見到。汪先生自己是沒有辦法見到十四爺的。」

  允禵卻不想讓趙祿看出自己的心思。他不出聲地笑了笑說:「我早已是心如死灰,想不到外邊的朋友們卻這樣熱心,真是讓人好笑。你回去吧,誰讓你來的你告訴誰,允禵並無它念,情願終老此地。你們誰也不要再來打攪我了。」

  趙祿聽了這話,不禁一愣,但依他的身份,又能說出什麼來?只得叩頭告辭回去了。

  引娣卻懂得允禵的心事,她在一邊悄悄地說:「爺,你真的要去見那個汪先生嗎?奴婢說了那麼多,你竟然一句也聽不進去,真讓人傷心。」

  允禵沒有答話,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。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輕輕地說:「唉,我本來是不想去的,可總得試試這水有多深,看看它有沒有機緣哪……」

  九月九日重陽節這天,允禵帶著喬引娣和蔡懷璽、錢蘊斗登上了棋盤山。這裡是孝陵附近一處觀景勝地,又正在秋日濃艷之時。只見群山環抱中,松濤疊翠,泉水潑濺,有說不盡的風光,看不完的山景。但允禵卻心神怔忡,無情無緒。喬引娣既希望他見到那位汪先生,又害怕那個是非之人突然來到。看看天色,已經下起了大雨,她多麼想勸勸十四爺,請他立刻下山呀!可是,瞧他的臉色不對,張了幾次口,又都嚥了回去。他們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擺上酒菜和瑤琴,吃酒唱曲,一直消磨到天將晚了,也沒有任何奇遇,只好快快地回歸陵寢。

  他們哪裡知道,一張大網早已在這裡張開了。剛回到陵寢,一隊執矛挺槍的軍士,就突然闖了進來,帶頭的是馬陵峪總兵范時繹。喬引娣見此情景,早已嚇得不知所惜。允禵怒喝一聲:「范時繹,你要幹什麼?」

  范時繹一絲不苟地向允禵打了個千回道:「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來了。奉上命和上書房大臣馬中堂的手諭,說有人想劫持十四爺。奴才派人在遵化城裡搜捕了一天,首犯汪景祺已經擒拿在案。奴才特來稟告十四爺,也想懇請十四爺體恤一下奴才們的難處,往後出門時知會一下總兵衙門,以便派人妥加保護。」

  一聽說汪景祺被捕,允禵不免吃了一驚。但他久經磨難,臉上一點兒也沒有帶出來,卻冷笑著向范時繹問道:「是麼,天下還有人把我當作奇貨嗎?真是笑話!這個汪景祺是個什麼樣的人?誰派他來的?」

  「回十四爺,奴才不知。總督衙門還有滾單到奴才這裡,說是陵寢這邊,還藏著汪景棋的內應,要奴才拿下。不知這裡可有人叫蔡懷璽和錢蘊斗的,請爺指示。」

  允禵一指錢蔡二人說:「你們要的就是他們倆嗎?他們都是內務府派來的,又一向辦差用心,還受過皇上的嘉勉呢。你們是不是弄錯了,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亂攀咬?你去回稟你們總督,要他再查一查。這兩個人沒長翅膀,也不是土行孫,他們跑不了的。」

  范時繹卻不再說話,回頭向軍士們一聲怒喝:「拿下!」

  「扎!」

  蔡懷璽和錢蘊斗被五花大綁地帶了出去,范時繹卻回身向允是打了個千說:「驚了十四爺的駕了,奴才有罪。但這既是君命,又有上峰的憲令,奴才不敢不遵,請爺寬恕。奴才還有下情,要稟報十四爺。」他的話雖然溫存,但語氣間卻透著不容抗拒的壓力。

  允禵黑著臉說:「有話便說,有屁快放。」

  范時繹卻不生氣,笑模笑樣地說:「十四爺,您是天璜貴冑,龍生鳳養,奴才不敢在這裡撤野。上邊有命,您這裡的太監和宮女也得換一換了。」

  允禵突然一驚,回頭看了一眼引娣說:「哼,連她們都不放過,一定要趕盡殺絕嗎?」

  「十四爺這話,奴才不敢當,奴才只是遵旨辦差,有什麼話,請十四爺奏明皇上好了。」

  「你們都要換哪些人?」

  「回爺,這裡的人一個不留,奴才今天就要帶走!」

  「爺身邊只剩下這個喬引娣了,能把她留下來嗎?」允禵這話,已幾近哀求了。

  「爺聖明,旨意上說,『速將喬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』。她是皇上提著名字要的人,奴才不能不帶走她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7 PM

七十六回 識大體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報友情

  允禵還要再爭,引娣卻走上前來說道:「爺,用不著求他!」她移步上前,在允禵面前拜倒:「奴婢感激爺相待的恩德,也永遠不會忘記了和爺在一起的時光。今日奴婢和爺拜別,料想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日。有句話,奴婢本該早說,卻一直沒有這個膽量。今天不說出來,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。奴婢原本並不姓喬,乃是樂戶人家的女子。只因母親與人相好生了我,得罪了族人,才被迫逃到山西,改嫁與喬家的。這不是什麼光彩事,但十四爺已是奴婢的夫君,今日將別,我不能再瞞著您老。奴婢沒有他求,只想再為爺唱一支曲子,權作拜別,請爺往後多多保重吧。」說完,她走上前來,支起琴架,邊泣邊唱道:

  秋水漫崗,遮不盡碧樹凋零蓑草黃!更恰似離人惆悵……道珍重告郎,莫為念妾斷肝腸。念妾時且向盤石韌草泣數行……

  唱完,她向允禵再次拜倒,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。

  允禵氣塞心頭,他仰首向天,大叫一聲:「雍正——胤禎!你這樣待承自己的兄弟,能對得起躺在這陵寢裡的聖祖先皇嗎?」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,猛地用力,摔碎在地上……

  遵化事變後三天,年羹堯接到上書房轉來的皇上諭令:「著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即刻進京述職。」九月二十四日,年羹堯向皇上遞上了奏報,說已經起程。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諭旨說:「覽奏甚是歡喜。一路平安到京,君臣即將相會,快何如之!」

  當真是「快何如之」嗎?不!明眼人不難看出,雍正皇上和八爺黨之間的爭鬥已經是你死我活,雍正的步子也邁得越來越快了。劉墨林突然遇難,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,這些都不容皇上忽視,也不容他掉以輕心。年羹堯只是雙方爭奪戰中的一個棋子兒,而且主動權在皇上手裡攥著。皇上要他怎樣,他敢說不從嗎?現在,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,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鏡、卻看不到這個變化,他還是埋頭盯著眼前的小事,而不懂得審時度勢。

  自從處置了晁劉氏一案,田文鏡聲震天下。胡期恆和車銘捲鋪蓋滾蛋,更使田文鏡志得意滿。哪想,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,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諭旨,那上面的語氣嚴厲得讓人心驚肉跳。皇上問他,「張球是什麼人,爾一保再保,是何緣故」?還說,「但凡人一有俗念,公亦不公,忠亦不忠,能亦不能矣,朕深惜之」!田文鏡一直在走著上坡路,他還沒忘記,當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誇他「既忠又公且亦能」的情景,那時,他是多麼興奮,又是多麼得意啊!可現在看了皇上的朱批,他簡直是頭大眼暈,不知如何才好了。他左思右想,這件事還得去求鄔先生幫忙。鄔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,只有找到他,按他說的辦才不會出事兒,他不敢拿大,更不敢讓手下人去驚動鄔先生,而是輕裝簡從,親自登門去拜見求助。鄔思道正在打點行裝,準備出門。看見田文鏡來到,倒有些吃驚:「喲,是田大人啊,我正要去見你,可巧你就來了。讓你屈尊降貴,我真是不好意思。你快請坐,來人,看茶!」

  田文鏡見鄔思道滿面紅光,神情飄逸,不禁羨慕地說:「先生,瞧你這氣色,這作派,可真像是位活神仙!我田某就是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呀!」

  「文鏡大人,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,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。你讀過《聊齋》,一定還記得蒲留仙說過這樣的話:『出則輿馬,入則高堂,堂上一呼,階下百喏,見者側定立,側目視』,這人上之人的滋味兒,也不是誰都有幸品嚐的。大人既然來到舍下,我就免得跑腿了。有一事不得不說,我將返故鄉,就此告別。但願來日車笠相逢,田大人不要視為路人,對我也『側目而視』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田文鏡一驚,他看了一下已經整好的行裝問:「怎麼,先生要走?你不在河南就館了?」

  「唉,大人哪裡知道,我盼這一天盼得好苦呀!原來我曾想方設法讓你討厭我,把我趕走就完事了。可是,我離開河南,從南京又轉到北京,到末了還得回到這裡。這次是寶親王替我求了皇上,他才恩准我回家養老的。皇上待我如此,真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。」

  田文鏡知道鄔思道是早晚要走的,卻沒有想到會這麼快,他戀戀不捨地說:「先生,你走了,我可怎麼辦呢?你瞧,皇上給我下了朱批,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奏才好。」

  鄔思道接過朱批來一看,笑了:「這區區小事,至於你犯了愁腸嗎?張球好,你就給皇上寫個奏辯;他不好,你就老老實實地認個錯,說自己有『失察之罪』,不就完了?」

  田文鏡說:「鄔先生你不知道,這裡面有文章啊!胡期恆到北京後,不定怎麼在主子面前說我的壞話呢?年羹堯也不能讓我過清心日子。他們這是在找我的事兒啊!」

  鄔思道開懷大笑:「你呀,你也不想想,從諾敏一案到現在,你整治了年羹堯多少人?假如不是我在這裡,年某還投鼠忌器的話,他早就把你拿掉了,還能讓你等到今天?」

  「可是你……你卻要去了……」

  「文鏡兄,你不明事理啊!你是二十歲就當上縣丞的,直到先帝大行時,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,才從八品熬到六品。可是,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裡,你卻從六品小官,做到了封疆大吏。這超次的陞遷,難道只是讓你過過官兒癮的嗎?你要真是這樣想,這『辜恩』二字的罪名,你是絕對逃不掉的。不說別人,連我都不能饒過你。」

  田文鏡一臉茫然地看著鄔思道:「先生,眼下隆科多倒了,年羹堯就要進上書房。我扳倒了胡期恆,就得罪了年羹堯。我看,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。就是不倒,這夾板氣讓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?」

  鄔思道仰天大笑:「唉,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。我告訴你,自古以來耳目最靈通,也最瞭解下情的,莫過於當今皇上。你以為是你把胡期恆扳倒的嗎?錯了!單就河南的事情來說,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達九重。單憑你是絕對不能把他擠走的,你也曾擠兌過我,能如願以償嗎?」

  兩人正說著時,畢鎮遠也找到了這裡,他是給田文鏡送密折匣子來的。田文鏡接過來,先向那個小匣子打了一躬,才恭恭敬敬地打開來。看著,看著,他自失地笑了笑說:「先生,你不愧是高人,說得一點不錯!瞧,皇上在這封朱批中說,張球是個邪惡之人,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騙而不自知的。看來,皇上原諒我了。唉,過去我真是糊塗,放著你這位好師爺不用,還只想把你擠走。現在我明白了,可你又要走了。」

  畢鎮遠一聽這話忙問:「怎麼,鄔先生要走?咳,你不該走呀!到哪裡去找田大人這樣的好東家呢?」

  鄔思道說:「畢老夫子,實話告訴你,我本來就不是紹興師爺的那塊料子。你們不是說我拿的錢太多嗎?你看……」他往大櫃子上一指,「那上邊放的全都是銀票,我從田大人處拿到的,一文不少全在這裡。昔日關雲長能掛印封金,鄔思道雖然不才,也同樣能拂袖南山!」

  「先生……」

  「你聽我說。」鄔思道攔住了他,「你那個『三不吃黑』我已領教了。但我要告訴,只有這些,還不能算是個好師爺,了不起,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。你還得學會給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,多幹些實事才行。田大人,畢師爺是個人才,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內混個知府,你能答應嗎?」

  「這有何難!」田文鏡一口就答應了,「畢老先生,今天鄔先生既然把話說到這裡,我什麼都可以答應。從今天起,你就把刑名、錢糧和書啟三房師爺全都兼起來。你先回去,等會兒我和鄔先生說完話,再和你詳談。」

  畢鎮遠走了以後,田文鏡誠摯地對鄔思道說:「唉,我這個人,從前確實是器量太淺了。不能容人,心裡又放不下一點事兒。你知道,我一心一意地想報皇上的知遇之恩,也想幹一番大事業的。可是,先生你看,如今的風氣能讓人幹好嗎?你要做事,就要先得罪權勢;可得罪了他們,你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。這……這叫人怎麼說好呢?」

  鄔思道架著雙拐,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,過了好久,他才長歎一聲說:「唉,何嘗你是如此,就連當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樣。」

  「什麼,什麼?你……」

  「你沒有看到嗎?皇上要『振數百年頹風』,他就要得罪幾乎所有的人哪!當年,皇上在藩邸時,就曾以『孤臣』自許,如今,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。別看他高坐在龍位之上,其實他也是在荊棘中一步步地走著啊!正因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,是在飽受擠兌、壓制之中衝殺出來的。所以,他才最能賞識孤臣,保護孤臣。甚至,誰受的壓力越大,他就越要保護誰。」

  田文鏡似乎是明白了一些,但他卻手足無措,不知該怎麼辦才好。

  鄔思道問:「文鏡兄,你想做一個什麼樣的臣子呢?是尋常巡撫,還是一代名臣?」

  田文鏡瞠目結舌地說:「先生取笑了。我這樣辛辛苦苦的所為何來?我當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。」

  鄔思道從匣子裡取出一個密封完好的奏折來,含著微笑推到田文鏡面前。田文鏡覺得詫異,忙要去拆,卻被鄔思道攔住了:「哎,別拆,別拆!一拆它就不靈了。」

  田文鏡鄂然地看著這位既神密又可親的人,卻聽他笑著說:「中丞大人,你既然想做個名臣,在下就送你這件功名。你只需在封皮上簽上『臣田文鏡』四個字,再加上你巡撫衙門的關防就行了。別的你一概用不著去管,我保你自有效用。」

  田文鏡懷著狐疑,盯著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問:「先生,這不是平常的事情,這是呈給皇上的奏折呀!萬一皇上問起來,而我卻是一問三不知,那不就露餡了嗎?」

  鄔思道笑笑說:「我豈肯誤你!你必須今天就把這折子發出去。我明天就要走了,我將會留下信來,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。老實說,這份折子,我化費的心血最多。原來並不想給你,是想讓李衛小朋友得點綵頭的。今日咱們有緣,就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你好了。你要是信不過,就請還給我;信得過,就請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發。」

  田文鏡不得不信,也不敢不信。他拿起那份奏折,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。他想說點什麼,可是,想來想去,竟不知怎樣才能說清自己的心思:「先生,我……我告辭了……」

  第二天,鄔思道吃過田文鏡專為他設的送行酒,一乘大轎把這位「帝師」送上了回鄉之路,跟在田文鏡後面的畢鎮遠說:「大人,鄔先生叫在下把這件東西交給你。」

  田文鏡接過來一看,原來是一封留言,上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:

  吾將南行,從此永訣於官場矣!感念同事共主之誼,臨別代寫奏折,題為「參年羹堯辜恩背主結黨亂政十二大罪」。此折上達天聽之時,即為年羹堯勢刀崩潰之日。謂予不信,請拭目以待。吾此舉並非為君任上之情,乃報昔日大覺寺仗義執言之義,請君細思之。

  鄔思道頓首再拜

  田文鏡看了大吃一驚:大覺寺?哦,原來是他……田文鏡的思緒回到十七年前那個驚風黑雨之夜……

  田文鏡和李紱兩人在黑風黃水店遇難,並被四王爺胤禎搭救。他們倆輾轉來到北京,要參加今科的貢試。因為城裡早已人滿為患,他們便借住在大覺寺裡,這天夜裡,北京城大雨滂沱,一片漆黑。一個像是被人追趕的瘸子,奔命掙扎著來到大覺寺山門外邊。他渾身精濕,還正在發著高燒。驚恐、疑懼、奔波和勞累,已經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,剛到寺院門口就一頭跌倒在地,人事不省了。和尚們將他抬進寺裡,用薑湯灌,金針刺,他都全然不知不動。可是,就在這關口,卻有一隊兵丁闖了進來。他們一見這個倒在地上的瘸書生,就要動手去拉。正在這裡攻讀的田文鏡和李紱,見此情景,站出來喝問:「你們這是要幹什麼?」

  一個像是頭目的人走上前來,張牙舞爪地說:「去去去,幾個臭舉子,也想管爺們兒的事?這是個受到朝廷通緝的逃犯,我們要帶他回去!你們都給我滾開!」

  田文鏡平日就愛打抱不平,他站出來說話了:「不對吧?他明明是個殘疾人,怎麼可能從大獄中逃出來呢?你們是不是弄錯了?」

  哪知,這句話不說還好,一說倒惹得那位軍爺上了火:「嘿嘿,想擋道兒嗎?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腦袋,看它結實不結實,再問問爺們兒是哪個衙門的?爺看你一定是吃飽了撐的,給爺靠邊站著去!」

  李紱見他們這麼不講理也生氣了,他站出來問:「請問:你們有順天府的拘票嗎?」

  那人更是無禮,張口就罵上了:「去你媽的,老子拿人從來就用不著順天府管!你再多管閒事,小心老子將你也一併拿下了。」

  田文鏡上了倔勁,他上前一步說:「嘿,新鮮!你們既沒有順天府的傳票,就是私意捉人、草菅人命。要知道,這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,這裡是北京!天子腳下,帝輦之旁,有規矩也有王法,怎能容你這樣胡來?拿出順天府的傳票來,你們就提人;拿不出順天府的文書,你們就從這裡乖乖地走開!不然的話,我就要訴之官府了!」

  吵吵鬧鬧之中,驚動了廟裡的和尚,也驚動了在此用功的舉子們。大家一擁而上,把這幾個兵痞子圍了個裡三層,外三層的,又七言八語,說個不停。人人都說他們無理,也人人都為那個瘸子叫屈。廟裡的主持也出來了,一問之下,這幾個人果然沒有順天府的拘票和傳票。他們見犯了眾怒,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。

  兵丁們走過之後,舉子們再看那瘸書生時,只見他早已奄奄一息了。後來經眾人多方救治,才漸漸醒了過來。說起夜裡兵丁追殺之事,瘸書生感激不盡。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,對前來追趕他的人,卻隻字不提,對自己的遭遇和處境,更是諱莫如深。天剛發亮,同是住在這裡的一個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……

  這件事,田文鏡知道的並不完全。其實,鄔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殺,還是因為金府的事。鄔思道的姑夫金玉澤和鳳姑的丈夫黨逢恩投靠了八爺,要拿鄔思道去領功。後來,蘭草兒幫助他逃出了金家。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覺寺,又昏死在這裡。最後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。而他所以要救鄔思道卻正是奉了四爺胤禎的命令。從此以後,鄔思道就成了四爺身邊舉足輕重的人物,也為四爺終於登基為帝立下了汗馬功勞。可是,直到今天,他才向當年在大覺寺仗義執言的田文鏡說出了真相,也表示了謝意。他假如不說,田文鏡哪能想得到這些呢?

  田文鏡終於明白了!鄔思道不計較他說長道短,更不懼他的擠兌,定要到他這裡來當師爺,原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。皇上這是在保護他田文鏡,也是要成全他這個孤臣呀!怪不得鄔思道那麼能耐,那麼自信,又那麼的見識深遠。他的確是個奇才,也早就應該離開這是非之地了。令人慶幸的是,他也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。

  師爺畢鎮遠走到近前說:「東翁,昨天夜裡,我曾與鄔先生徹夜長談。他的學問,他的才智,都是一般人難望項背的。據我看,他真可稱得上是一位絕代傑士!他能在皇上身邊多年,參與了那麼多的糾紛和爭鬥,又能夠全身而退,實在是古今罕見!「大人,你沒有能留住他,不是你心意不誠,而是他不得不走啊!他給你留下的又豈止是一封奏折?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!你放心吧,鄔先生這樣的人,是絕對不會誤你的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7 PM

七十六回 年帥癡奉召進京來 張相智笑談奪兵權

  十月初九,年羹堯帶著他的扈從回到了北京。

  他其實並不想回來,九爺和他商量的事情,還沒有一點眉目,他怎麼能半途而廢呢?所以,他想盡了辦法,一再拖延著。先是奏請皇上要「稍延幾日」,說他要在西寧處理大軍越冬事宜。皇上立刻發了諭旨說,「召爾進京,即為大軍越冬之事有所籌措」,年羹堯想不通,這是應該在西寧辦的事情,為什麼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?他又換了個理由,說自己病了,請求寬限幾日再上路。雍正一見這奏報笑了,好嘛,想裝病,那好辦。他馬上下令,讓太醫院派出十名御醫,星夜兼程地趕到西寧,「給年大將軍瞧病」。這一手真叫絕,年羹堯就是有再多的藉口,也說不出話來了。甚至可以說,他已無處可躲,也無處可藏,非要立刻回京去見皇上不行了。

  年羹堯並不害怕回京,他有什麼可怕的?皇上和他之間,不是一般的關係,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來的主僕情誼,君臣情誼,是親人之間的感情啊!不錯,最近一段時間來,情形有了變化。有一些膽大包天的人,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狀,甚至說他「不是純臣」。光是這話,也嚇不倒年羹堯。是不是純臣,不能光由別人說了算,自己也有理由辯解。他覺得,只要把話說到明處,該認錯的認錯,該解釋的解釋清楚,哪怕天大的事情,也就可煙消雲散的。也許還會有人告他和九爺勾結,但這事是要有證據的。他和九爺之間,只是商量過幾次,並沒有付諸行動,誰又能知道底細?不好說的,只有劉墨林之死這件事。劉墨林在皇上那裡深得信任和重用,他剛到西寧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,身為大將軍的年羹堯難辭其咎。至少,你也得向皇上說清楚,劉墨林是怎麼死的?劉死後自己採取了哪些辦法來緝拿兇手,又為什麼沒有拿到。年羹堯知道這件事是逃不過去的,但他拿不定主意,是只向皇上認個「保護不周」的錯,還是主動地承擔一些罪責更好呢?

  年羹堯遲遲不想動身,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。這原因,說白了,他是在等待!至於等什麼?他卻說不太清。也許是等著看看八爺能不能把十四爺救出來?也許是想看看皇上為什麼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,好在進京前未雨綢繆。也許還有別的什麼模模胡胡、朦朦朧朧的事,卻在可知與未可知之間,讓自己心裡不踏實。不過,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,他不想馬上去見皇上!皇上那陰鷙刻薄的性子,那事事計較的挑剔,讓年羹堯覺得壓抑,覺得心寒!

  不管怎麼說,他還不敢抗旨不遵,也還得快馬加鞭地趕到北京。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,就到紫禁城遞了牌子,說要請見皇上。憑他的身份和資歷,憑他的聖眷之隆,他覺得這只是走個過場的事,皇上會馬上停下別的事情,親切地接見他的。但出乎意料,他第一次碰上了個不大也不小的釘子。太監回來說,皇上正在忙著,讓年羹堯先去見見張廷玉。年羹堯只好去找上書房,不料剛走到半路,又被侍衛攔住了。他們說張相不在這裡而在軍機處,有事你到那裡找吧。年羹堯沒法,只好再拐到軍機處來求見張中堂。更出乎他的意料,他剛來到門口,就又被擋了駕:張相正在見人,請稍候。年羹堯這個氣呀,他真想就這樣闖進去,看你們敢把我這大將軍怎麼樣!可是,他剛要抬腳,卻一眼瞧見這裡立著一塊鐵牌子,牌子上皇上親筆書寫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:「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,違者斬」!他愣在那裡了,進是不能進了,退吧,面子上又下不來,只好站在風地裡乾等著。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,才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,卻是新任的直隸總督李紱。年羹堯認識他,本想上去說說話。可是,侍衛在一旁催上了:請大將軍快點進去,張相忙得很,馬上還要進去見駕呢!好嘛,兩次進京,上回是滿朝文武迎出幾十里,皇上親熱得如同自己的家人。這次進京,卻看到了這麼多的冷眼,受到這麼明顯的冷遇,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。

  張廷玉一見年羹堯走進來,倒是十分親切:「亮工來了嗎?快,到這邊來坐。昨天聽說你來了,我本來要去看你的。可是,卻有人來與我談事,而且談得很晚。你看我,也是沒有一點自主,每天都在這裡與人打擂台。」

  年羹堯並沒把這位相臣看在眼裡。論官職,倆人都是一品;論爵位,年羹堯著一級,張廷玉有什麼了不起的?他當然不肯行什麼禮,甚至進來之後,連看都沒有正眼看一下張廷玉。他以幾乎是嘲諷的口氣說:「是啊,是啊,我知道,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。這不,剛和別人談完,我就來了。告訴你,我也同樣是招人討厭的呀!」

  張廷玉似乎對他的牢騷並不在意,仍是親切地說道:「唉,你瞧北京這天氣,剛入冬就這麼干冷。亮工,你昨天夜裡休息得還好嗎?」

  年羹堯笑著說:「廷玉,你覺得冷嗎?你們北京人,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!我敢說,你既然沒去過我那裡,就沒見識過真正的寒冷。現在的西寧,早就埋在雪窩裡了。而且從現在一直到明年二月,都是冰天雪地!如今,我們糧食不夠,燒柴也不足,叫兵士們怎麼過冬呢?別看沒有敵人包圍,可沒吃沒燒的也照樣能困死人!張相,我請你多替軍士們想想,有機會時,也請在皇上面前為我們多說幾句好話。」

  張廷玉說:「是啊,是啊。我看到了下邊送上來的驛報,說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。是嗎?」

  「確實不錯,雪大得連軍糧都運不上去了。」

  說者無心而聽者有意。年羹堯自以為是在這裡閒談,哪知,話剛出口,就被張廷玉抓住了把柄:「是呀,是呀,你說得真對。北京人也吵吵著冷,可哪裡知道下邊的苦啊,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『飽漢不知餓漢饑』了。所以,皇上才想把兵士們調開一些。嗯——汝福進駐平涼;王允吉撤回陝西;魏之躍調防川南。皇上說,這叫做以軍就糧。開始時,我還不明白。今天聽你這麼一說才懂了,皇上真是聖慮周詳啊。」

  年羹堯聽了大吃一驚,怎麼,皇上要借冬季缺糧來調走我的部隊嗎?這樣一來,我這個大將軍豈不變成了空架子?他猛然想起,九爺曾經感觸很深地對他說:別看你如今聖眷正隆,可是你已經走到盡頭了,九爺這話果然不錯!歷朝歷代的君王,哪個不是「飛鳥盡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」啊。雍正是個刻薄的皇帝,他更不能不這樣。拆散部隊,調開主力,這就是個信號,也讓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陰謀。一陣涼意突然襲上心頭,看來,皇上就要殺掉他這隻老狗了。

  年羹堯後悔,既後悔不該回來,又後悔不該對張廷玉說那番話。咳,今天真是大意了。帶了大半輩子的兵,大江大海都過來了,卻沒想在小河溝裡翻了船!自己剛剛說過了外無仗打,內無糧草的話,現在,收是收不回來了。聽張廷玉這話音,自己的三大鎮兵力,全都要被皇上吃掉,他真心疼啊!我幾十年慘淡經營的血本,哪能輕易地就交了出去?與其我向你交出軍權,何如把軍權再交還給十四爺?他思忖再三又說:「唔,這樣恐怕不大好吧。把我們的兵全都調散,來年春天,萬一羅布叛軍捲土重來,我們就將措手不及了。再說,這樣大的事,我得回去親自處置,才能保得不出亂子。」

  張廷玉心裡明白,年羹堯的話只是一個藉口罷了。但他卻並不點破:「那也好。不過,這事要改變,還得請示皇上。皇上今日齋戒,還要去拜社稷壇,未必能抽出空來見你。你先回驛館好了,皇上有空,就隨時召見;不然,就得到明天了。明天皇上有空,是一定會見你的。」年羹堯一點辦法也沒有,只好垂著頭,唉聲歎聲地走回了驛館。

  送走了年羹堯,張廷玉進到大內來見皇上。他還沒走到門口呢,就聽見裡面傳出皇上訓斥人的聲音。張廷玉走進去時看到,挨訓的正是穆香阿他們幾個侍衛。張廷玉知道,這十名侍衛都是原來派到年羹堯軍中的。當時,皇上對他們抱著很大的希望,想讓他們既能監督九爺允禟,又能看住年羹堯。不料,他們卻不爭氣,還沒到半路,就被九爺用銀子買通了。到了西寧又被年羹羹堯嚇得半死,全都變成了年的奴才。雍正皇上萬萬沒有想到,穆香阿他們會這樣的窩囊。在年羹堯進京演禮時,這些侍衛被當作儀仗隊,走在隊伍的前邊。這是僭越,是非禮,是給皇上丟人哪!所以,年羹堯回西寧時,皇上不但沒有讓他們再跟著,反而把他們幾個撂到一邊了。幾個月來,既不派他們的差使,又不給他們好臉色,今天要不是年羹堯又回到京城,要不是皇上又想啟用他們,還不會叫他們進來呢?對付這幾個侍衛,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,那還不是想怎麼調理,就怎麼調理呀。

  張廷玉剛走進來,就聽雍正惡聲惡氣地說:「朕算什麼皇帝,年羹堯才是你們的主子呢!如今他回來了,就住在驛館裡。你們要拍馬屁,現在機會正好,快去吧!」

  穆香阿連連磕頭說:「皇上明鑒,奴才等不敢辜負了皇上的恩德、更不敢自外於皇上啊!奴才等在年大將軍那裡時,確實沒聽見他說過什麼不規矩的話。他要是說了什麼,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瞞著的。皇上剛才提到奴才等給他擺隊的事,那不是奴才願意幹的,奴才們也是沒辦法呀!皇上讓奴才給他當差,聽他的節制。他的軍令又那麼嚴,奴才們敢不聽命嗎?求皇上體恤奴才們的難處和苦處。」

  雍正瞧了一眼張廷玉說:「廷玉,你來聽聽,他們還敢說沒有辜恩!朕叫你們到他軍中學習,一來是為了大清江山永固,想多栽培幾個人才來以備不時之需;二來,也要你們看到年羹堯有什麼不是處,就向朕報告。你們是怎麼做的?你們是一邊給他當差。一邊又給他當奴才。替他擺儀仗之事尚可饒恕,聽說還有人給他提便壺,真是荒唐到了極點,無恥到了極點!還敢說什麼『沒有自外於皇上』,『沒有辜恩負義』,難道朕就是那麼好糊弄的嗎?」

  穆香阿等不敢出聲了。

  雍正問:「年羹堯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,藏在後帳,做為自己的侍妾,此事有也沒有?」

  「回萬歲……有的……」

  「他與九爺以主僕之禮相待,有沒有?」

  「也有的……」

  「他的戈什哈到外邊,知府以下遠接高迎,敬如上賓,這事兒有沒有?」

  「這個……奴才們沒有親眼瞧見。不過,這些親兵從外邊回來後,見人就吹,奴才們倒是聽到過。奴才覺得,他們不過是耍驕兵悍將的脾氣,仗了年羹堯的勢力,作福作威罷了。所以只勸說過年羹堯,卻沒向主子報告。奴才們現在知道錯了,求主子寬恕。」

  「說得輕巧!」雍正張口就駁了回去,「你以為朕就聽信你們這些屁話了嗎?對你們幾個,朕竟不知說什麼才好。你們用這樣的心腸來事君,朕真是擔當不起。快滾吧,回去好好侍候你們的大將軍才是正經。別在這裡讓朕看了噁心,滾滾滾,都給朕滾了出去!」

  十名侍衛被皇上罵得狗血噴頭,一個個跪在那裡,不知如何是好。張廷玉上前來說:「主子既然讓你們去見見年羹堯,你們去一下也好。他總是帶過你們,他回京來述職,你們知道了卻不與他照面也不大好。」

  侍衛們喏喏連聲。雍正又說:「朕把話說到前邊,他既然是你們的主子,朕今天這話,你們就趕快學給他聽。他手裡有的是銀子,不像朕這樣小氣。」

  穆香阿連忙說:「主子聖明,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經經的滿洲人,怎麼能那樣做呢?皇上就是給奴才們十個膽子,奴才們也不敢向他多說一句話。求皇上給奴才們一個機會,斷不至於再給主子丟人了。」

  雍正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又說:「你們都聽清了:年羹堯為國家建立了功勞,朕並沒有叫你們去刻薄他。至於敢不敢向他透風,全在你們自己了。朕恨的是你們的心,是你們沒有把心放在朕這裡。去吧!」

 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,這才轉過頭來說:「這些人說來也都是親貴子弟,祖宗還都有血戰功勞的。可是,你瞧他們,一個個竟成了花花太歲!真真是氣死人了——唉,不說他們吧。廷玉,你見過年羹堯了嗎?他都說了些什麼?」

  張廷玉詳細地報告了他和年羹堯的談話,最後又說:「萬歲。看來,年羹堯很不同意以軍就糧的主張。他的話,還是有一些道理的。所以,臣沒有馬上答覆。臣細心地想了一下,這樣做是有些不妥之處,一來,明春如果部隊需要重新集結,往返折騰,化費太大了些;而且,這樣做,好像專門為了撤掉年羹堯似的,也容易引起誤會。」

  雍正想了一下說:「不立即把年的軍權解除,朕怎麼能放心呢?汪景祺和蔡懷璽他們要劫待允禵,總要有個去處吧。汪景祺是從年羹堯軍中來的,朕能斷定,此事與年定有重大關係。再說,允禵也不是個平常的人,他不去找年羹堯,難道還會去落草為寇嗎?」

  張廷玉說:「皇上的擔心不無道理。據臣看,年和汪之間,只能說是有些連繫,並沒有挑明;或者雖然挑明,年某並沒有認承什麼。這件事,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審明以後,才能完全定下來。所以,臣以為此事不宜急,也不需要急,應該再多看看,多想想。十四爺的事情雖然令人生疑,也要完全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後,才能作出決斷。但因此就把年羹堯留在京裡,對朝廷的名聲卻不大好。朝廷不能只憑臆斷,就扣下了年羹堯這樣的大臣。不管他年羹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,也不管他有沒有異志,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,都要用事實來說話。沒有證據就扣人,無論怎麼說,也是不妥當的。皇上要他回來述職,他開始時有點推諉,但後來總還是應召回來了嘛。今天年羹堯的話,倒是給臣提了個醒兒。與其調兵,不如調官更合適也更容易。臣以為,眼下就把年的三個都統全都調開,調得遠遠的,然後再由岳鍾麒保舉幾個人來接替。這樣年手中的兵權,實際上已被解除,也就可以萬無一失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2:08 PM

七十八回 帝心變難壞大將軍 責言切驚煞岐路人

  雍正想了想,竟不禁拊掌稱善:「好,你這個主意好,既省錢又不動聲色。就按這個辦法,你回去就以軍機處的名義發出調令,晚上讓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發出去。」

  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,臨走前又回頭對皇上說:「萬歲,年羹堯眼下只是涉嫌,而沒有證據。請萬歲在和他談話時,給他留下身份和體面。」

  雍正點頭答應,回頭叫:「高無庸!」

  「奴才在!」

  「去到潞河驛傳旨,著年羹堯即刻進見!」

  十一輛騾車和一隊騎兵,行進在漫長的黃土高原上。狂暴的西北風,挾著沙土,也挾著路邊的殘雪,捲起萬丈狂隴。它肆無忌憚地咆哮在原野上,彙集在黃土道上,把騾車和這一小隊騎兵裹在一片迷霧之中。繡著「征西大將軍年」的軍旗,在狂風中嘶號著、掙扎著。單調而枯燥的馬鈴,不斷地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,敲得車上的人昏昏欲睡。只有在車輪輾過冰河時,才有一陣堅冰破裂的聲音傳進車廂,多少給了人一點生氣。

  這是雍正二年的臘月二十,年羹堯離開京城已經十天了。這次奉詔回京,住了足足兩個月,皇上卻只接見了三次。冷淡和隔漠,說明了皇上態度的明顯變化。年羹堯憂心忡忡,疑慮萬分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,更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……

  皇上第一次傳見,是年羹堯剛到北京的第二天。他向皇上報告了西線佈防和大軍越冬的事,說得很詳盡,皇上也聽得很仔細。當年羹堯說到大軍不能內撤的理由時,皇上頻頻點頭:「亮工啊,你知道先帝爺是馬背上的皇帝,朕是書案邊的皇帝,而張廷玉只是一個不懂軍事的書生。我們的看法可能不對,也都不可取。叫你回來,就是想和你商量嘛!既然你這樣說了,那就依著你,一兵一卒都不調,這樣你滿意了吧?你是朕身邊的諸葛亮,你不替朕分憂,還讓朕去指望誰呢?」年羹堯覺得,皇上這話,似乎是發自內心,可又有點讓人不踏實。

  第二次皇上接見,就大不一樣了。皇上一見面就訓斥他:「年羹堯,你不夠聰明啊,事情怎麼能這樣辦呢?朕上次見到你時,就諄諄囑咐說,讓你管好軍隊,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,你怎麼不聽呢?」

  年羹堯這才知道,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:「皇上明鑒,奴才是懂規矩的,不敢無禮非法。」

  皇上冷笑一聲說:「怎麼,你以為朕不知道嗎?你的哥子年希堯在廣東胡作非為,他竟敢拿著你的信關說人命大案!孔毓徇這個人你沒有見過,他可不好惹呀,當年先帝在世時,還要讓他三分呢。你哥子不該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兒,他要說人情也不該說到孔毓徇面前。希堯太不懂事,也太不自量了,他這不是自找沒趣嗎?虧得孔毓徇遞上來的是密折,讓朕壓下來了。朕告訴孔毓徇,要他不要牽連到你。他如果用明折拜發,那不是滿天下全部知道了嗎?到那時,朕就是想護你,怕是也護不了的……」

  年羹堯為皇上的責備深感不安,但皇上還是那麼親切,那麼隨和,他又是讓太監送參湯,又是留下自己共進午膳。末了,皇上還拉著他的手,反覆叮嚀:「你不要為你哥子年希堯的事操心,他是他,你是你,朕還是那句話,將軍,將軍,就是管軍隊的嘛。民政上的事,你放開不管不行嗎?朕告訴你,那裡面是亂麻一團,人事糾紛更是攪得分不清誰是誰非,你管它作甚!管到最後,只能是打不到黃鼠狼還惹得一身騷,何苦呢?」

  皇上這次接見以後,又把年羹堯放到一邊了,而且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月。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但也不敢去催去問。好不容易又傳旨進見了,卻是要給他送行。雍正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氣說:「又要送你去吃苦了,朕心裡很不是滋味兒,不過,不會太久的。明年如果沒有戰事,朕就調你回來。你愛管軍就還管軍隊,你要是想換一換,那就到上書房來好了。你是位儒將,放到哪裡都能得心應手的,你是朕的武侯嘛,啊?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年羹堯當然也說了不少感恩的話:「皇上如此器重,臣何以敢當。臣一走要為皇上殄滅了羅布殘餘,再鎮服了策凌阿拉布坦,以報主子之恩。臣並無他願,只有替皇上分憂,死而後己!」

  雍正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:「說得好,說得好呀!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己』,這是諸葛亮的抱負嘛。不過,你也不要把功勞一個人全都掙完了。那樣,別人沒了機會,就會怨恨你的。比如岳鍾麒,你何妨不留給他一件兩件呢?讓他也上前線試試,他就知道你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。」臨別時,雍正親自送到門外,拍著年羹堯的肩頭說,「你好自為之吧,朕盼望你能成為一代純臣。純臣,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?就是如諸葛武侯和岳飛那樣的人物,自古這樣的純臣是不多的。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,更不要聽閒話,就是聽到了閒話也不要怕。人們不是常說,誰人背後無人說,誰人背後不說人嗎,聽了閒話就生氣,就起疑,那你還過不過日子了?」雍正說完又哈哈大笑,「來呀,抬過大轎來,送朕的武侯出去!」

  當時,年羹堯激動得不能自己。可是,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。皇上這是話中有話呀!「你是朕的武侯,你是當世的諸葛亮」。照此演繹下去,那麼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嗎?

  這一發現,讓年羹堯出了一身冷汗。壞了,我辦了個大蠢事,我怎麼能自詡為諸葛武侯呢?皇上本來就是個刻薄刁鑽、猜忌多疑的人,他怎麼能容忍別人把他當成阿斗,他又怎麼可能聽任我的擺佈呢?我這不是把自己推上斷頭台嗎?哦,我明白了,這才是皇上召我回來並且滯留京師的真正目的!皇上用心歹毒,讓人莫測高深,也讓人防不勝防啊!

 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,十萬大軍還在自己的手中。好,這就是本錢,這就是可以威懾皇上的力量。有了這十萬精銳,「阿斗」就不敢對「武侯」下毒手,我就不會成為當代的「岳飛」!皇上答應說,不調我的一兵一卒,那並不是他不想調,而是不敢調!這是我年羹堯帶出來的兵,誰要是激惱了這些黃沙碧血、從死人堆裡滾爬出來的弟兄,他們是什麼事都敢幹出來的。只需我一聲號令,他們就將聞風而動,沒有任何人能夠彈壓得住、招撫得了!我現在終於看清了,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師,是他拿不定主意啊。在這幾十天裡,張廷玉一定十分忙碌,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撫將軍們為他出主意。但他們議來議去的結果,還是不敢動我年羹堯一根毫毛!說這是放虎歸山也好,說是欲擒故縱也罷,你們卻不敢不放我回去,也不敢奪了我的兵權!一絲冷笑,從年羹堯的嘴角泛起。常言說,手中有了兵,道理說不清。想當年,我就是靠著一桿爛銀槍殺穩了康熙爺的江山,殺穩了雍正皇帝的寶座,也殺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。有槍就是草頭王,有槍就能奪天下!管他是雍正,是允禵,是允祀,哪怕是九爺這樣的人,也未嘗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……

  馬車一陣顛簸,驚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堯。出京才剛剛十來天,他就像是老了二十歲一樣,花白的髮辮變得散亂了,滿是皺紋的眼角也有些發暗,深邃的目光中帶著憂鬱和茫然。他似乎是在深思,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,只是呆呆地看著蒼黃的天際,和偶然從身邊掠過的茅草。和年羹堯對面坐著的桑成鼎看見他一個勁地舔嘴唇,料是渴得厲害,便從座位下的水壺中倒了水送給他:「軍門,你將就著喝一口吧。這十來天裡,你一直這樣,老奴不放心呀。有什麼事,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嗎?好歹我跟了你這麼多年,你說出來,也許就會好過一些的。」

  年羹堯吃力地搖搖頭:「桑哥,我不渴,你先喝吧。實話說,心事我是有的,也不想瞞著你。一句話,皇上變了心,他在疑我。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惹怒了皇上,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過得了這個關口。」

  桑成鼎端著的水碗一晃,水潑灑了出來。他愣怔了一下說:「不至於吧?皇上這次為你送行,不是安排得很客氣嗎?坐的是八抬大轎,馬中堂和張中堂親自送到潞河驛。要我說,任他是哪一級的總督,也沒有這樣的風光排場啊!你這次回京是述職,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,這你要心裡有數,咱們不和別人比不行嗎?」

  「別別,你別再安慰我了。我心裡明鏡一樣,回頭我會向你說清楚的。你看,咱們這車子後面,還跟著十名侍衛,他們也和我一樣地坐在車裡。桑哥,原先你見到過這情景嗎?他們敢這樣放肆,和我一同坐車嗎?不知你是否注意到,沿途的官員們,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。他們在客客氣氣之中,又像有著難言的苦衷。這其中的冷熱炎涼,是用不著細心體味就能知道的!」

  桑成鼎歎了口氣說:「是呀,是呀,這情形在剛到北京時我就感覺到了。無論從哪方面說,都像是冷冰冰、涼嗖嗖的。大將軍,你打算怎麼辦呢?」

  過了好久,年羹堯才說:「前途莫測,吉凶難卜啊!桑哥,咱們是應該好好想想了。」

  年羹堯的擔心不是多餘的,因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實證。

  車隊走過鹽鍋峽,年羹堯突然看到一件怪事。驛道旁邊,背風向陽的山坳裡,一片一片的帳篷連在一起,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氈包。大道上,運糧、運菜、運柴的車隊和馱騾還在源源不斷地開過來。年羹堯是節制各路軍馬的最高統帥,他居然不知道在這裡駐著這麼大的一支軍隊,這簡直不可思議!按原來的計劃,他們今天是要到河橋驛歇腳的。為了弄清這裡發生的事,年羹堯臨時改變了行程,讓軍士們提前在紅古廟打尖。他讓桑成鼎親自出馬到鎮子上去打聽一下,看這些冒然出現的軍隊是從哪裡來的。

  年羹堯剛走進驛站,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著進來了。他一手提了個酒葫蘆,一手提著馬鞭子,進門來,也不向年大將軍行禮,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兒上:「大將軍,坐車的滋味兒真不好受,我腿全都坐麻了,這哪有騎馬痛快呀。大將軍,我知道你這裡帶的酒多,能不能賞給咱一葫蘆?哎,今晚怎麼歇到這裡了?到河橋驛多好啊,我已經給打前站的人說了,叫他們多燒點水,想好好地洗個澡哪!」

  年羹堯瞧著他這樣子就覺得煩:「你給我聽明白了,這裡我是主帥,我想在哪裡住就在哪裡住,用不著你來瞎操心!我不知道,是誰教你了這套本領,竟敢在我這裡放肆。你應該知道,我這三尺禁地上是有規矩的!把你的馬鞭子給我扔掉,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。不然,我叫我的親兵來抽你幾個耳光,讓你變得聰明些!」

  穆香阿可不想給年羹堯叫真兒,因為他懂得這位將軍從來是言出法隨的。但他經過皇上的點化後,讓他再像從前那樣對待年羹堯,也是不可能了。他嘻皮笑臉地扔掉手中的東西,又說:「唉,真是忘性大,離開年大將軍時間一長,竟把您老的規矩全都忘光了。我改了還不行嗎?剛才大將軍問,是誰教了我這本領,哪有人教啊,再說這事兒就是想請人教也請不來呀,您說是不是?我該死,我混蛋,這總行了吧!」話雖然這樣說,可他還是擺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,在房間裡轉悠了兩圈兒才走了出去。

  年羹堯氣得沒法,可這穆香阿是皇上的親信啊!眼下這局勢,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。外面進來一個戈什哈,呈上來一個黃匣子。年羹堯知道,皇上的密折到了,他連忙打開來看時,原來,這是皇上批轉的田文鏡的兩份奏折。在上邊的這一份中,皇上劈頭蓋臉地問他:「胡期恆這樣的東西,竟是你年羹堯要保舉的人嗎?你想讓他當巡撫,真真是豈有此理!」

  年羹堯心中一驚,暗叫一聲:不好,胡期恆的事,只是一個信號,皇上要動手了!他連忙拿起另一份奏折來,那知,不看則已,一看之下,他竟然呆在那裡了。光是那題目就嚇得他心驚肉跳,「為奏大將軍年羹堯黨附阿哥,擅權亂政事。仰乞聖上將其革職拿問,窮究其源……」年羹堯強壓心跳,看了下去。只見那上面列舉著這樣的一些事實:從康熙四十八年王子們奪位正烈時起,到雍正登基為帝止,年羹堯怎樣與八爺勾結,怎樣與十四爺密謀;某年某月,他又怎樣不經聖命就潛回京師,與八爺黨羽私聚於密室,行動詭密;特別是康熙爺駕崩,十四爺奉詔回京前,年「曾與原大將軍王允禵密談數日,還對手下人說,『王爺手無寸鐵地回去,能會有什麼好下場』?」年羹堯看到這裡,不禁心慌意亂,覺得頭暈目眩,支持不住。下面還有許多,卻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務的罪行,他的眼前好像爬滿了一群群的螞蟻,折子上都說了些什麼他再也看不清楚了。

  桑成鼎從外邊走了進來,看見他這樣子,不禁吃了一驚,忙上前來問道:「大將軍,你這是怎麼了?是身子不舒服嗎?」

  年羹堯吃力地抬起頭來,冷笑一聲說:「你快來看看這折子,再看看皇上的朱批。皇上還曾經說過,叫我不要聽閒話。既然是『閒話』,又為什麼千里迢迢地送來讓我看?再說,有這樣的『閒話』嗎?」

  桑成鼎接過來,剛一瀏覽,便嚇出了一身大汗。他回頭再看年羹堯時,只見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猙獰。他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走著,口中還喃喃地說:「好啊,好啊,我總算明白了,也總算看透了!過河拆橋,卸磨殺驢,這就是皇上的宗旨!他現在政局平定了,用不著我替他賣命了,就要賞我『莫須有』這三個字了!我敢斷定,這個折子,田文鏡那雜種是肯定寫不出來的,它一定是出自鄔瘸子的手筆!皇上要的不是功臣,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,正因他鄔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隱,皇上才事事處處都聽信他的話……鄔思道,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你,你要給我來這一手?有朝一日,你犯到我手裡時,看我不把你屠了!」

  桑成鼎在一旁勸道:「大將軍,你得向皇上寫份奏辯的折子了。這事不能光讓別人說,皇上也不應該只聽一面之辭。不過,你得先消消氣,等心平氣和了再寫,寫完還要再多看看。這個時候,可千萬不能出錯呀!」年羹堯盡力地壓制著心裡的不滿,坐下來給皇上寫奏辯折子:「閱讀田文鏡奏折,莫名驚慌。皇上天語嚴厲,更令臣惶汗交集。臣功最高,臣罪最重。想先皇升天之日,臣初蒙皇上重用。斯時,宮闈未靖,西丑跳梁。臣不惜生命,參與密勿,賴皇上齊天洪福,夕陽朝乾,終使戰事得竣。田文鏡必以為皇上要行鳥盡弓藏,兔死狗烹之事,才有此言……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4:39 PM

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難測 重金贈友未雨綢繆

  在旁邊的桑成鼎看了一眼,不禁大吃一驚:「大帥,你這奏折前半段很好,後邊的幾句話卻說得不大合適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狹小,是個最愛計較的人。他見到你又是表功,又是叫屈的,定會很不受用的。」

  年羹堯接過奏折來,把上面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」這四個字拉掉說:「就這樣吧。正因為皇上事事計較,我才要寫出心裡話。你不瞭解皇上,你越是下軟蛋,他就越是要欺負你。可是,你要敢硬頂他,他倒會相信你是說了真話。桑哥,你回過頭來想想,史貽直和孫嘉淦,不全是頂出來的英雄嗎?」

  三天以後,年羹堯回到了西寧大營。岳鍾麒親自率領著一百多名軍官,在接官廳恭候年大將軍歸來。他一如既往,還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樣,一說話就先自笑個不停。年羹堯見他親自來接,當然也十分高興。哪知,走到近前一看,這麼多陌生的面孔卻讓他大吃一驚!汝福、玉允吉和魏之躍到哪裡去了?他們為什麼不來迎接呢?

  岳鍾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堯的心思,不過他卻沒有多說,只是按著規矩,率領眾人向年羹堯行禮,然後又熱熱鬧鬧、風光排場地簇擁著這位大帥回到了城裡。進到大帳以後,年羹堯再也忍不住了,他氣憤地問岳鍾麒:「岳兄,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。真是好景大家誇,牆倒眾人推呀!我年某一倒霉,放屁都能砸了腳後跟兒。九爺今天不來我不能責怪,他身份貴重,而且有他的處境和難處。可是,我手下的這些人也真夠混蛋的,他們全都鑽了沙,當了縮頭烏龜嗎?」

  岳鍾麒一邊笑著讓座,一邊給年羹堯敬酒說:「大帥,您請坐,坐下來有話慢慢說嘛。亮工兄剛走不久,朝廷就來了旨意,說你這次進京大概要多住些天,叫鍾麒來大營暫時主持一下營務。兄弟來到這裡是蕭規曹隨,一切都按大將軍的制度辦事,不敢有絲毫走樣。他們幾位不來,年兄可不能生氣,因為他們都奉調離開這裡了。臨行匆忙,來不及給你告別。你先乾了這杯酒,閒話咱們有的是時間說。」

  年羹堯一聽這話就炸了:「慢!我現在最怕聽的就是『閒話』。不過,我還是想請問岳將軍,你怎麼可以任意調動我的部下,而且一下子就把幾個大將全部調走?我問你,你把他們調到哪裡去了?」

  岳鍾麒呵呵一笑說:「大帥,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啊!這件事說來話長,但我看,你也真是貴人多忘事。他們不都是西線大捷後,你親自保舉的人嘛。汝福被調到蔡珽那裡,魏之躍去了阿爾泰,王允吉則調到了伊克昭盟。他們不但調走了,而且都晉職為將軍,陞官了。這都是你年大將軍的面子大,他們跟著你,才能有這個福份啊!這麼大的事情,你不說話,我哪有那麼大的權?我實話實說,只有福爾一個人是我安排的。我讓他把部隊帶到青甘交界的地方,那裡背風向陽,好過冬不是。老兄路過那裡時,一定看到了他們。你是大將軍,你現在既然回來了,我說過的全都不算數。你要是覺得不妥,一聲令下,他們就能回到你這裡來。」

  聽著這有板有眼,又挑不出毛病的話,年羹堯覺得心裡陣陣發涼。到了現在,他才明白,雍正皇上對他說過的「不調一兵一卒」,原來竟是這個意思。是的,這次確實沒調動他年某的一兵一卒,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將,卻一個也沒有剩下!突然,他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狂笑,端起面前的酒杯來,一飲而盡。他惡狠狠地盯著岳鍾麒說道:「讓我試著猜猜看,眼下大營裡新換的三個都統,大概都是從岳將軍那裡補過來的?或者,你老兄的大營已經移到西寧來了?九爺呢,哦,他也許已經被你『禮請』到川北過冬去了?」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岳鍾麒仰天長笑:「亮工啊,你連一條都沒有猜對。我一個人都沒有往你這裡安插,九爺也還是住在這裡。我並沒有拘管他。他今天是身子不爽,可能不會來見你了。至於我本人,那更好說,我只帶了我的六百親兵到你這裡,而我的老營還在原來的地方!你要是不信,就請親眼看看吧,看這些新都統是從哪裡來的。喂,你們怎麼不上來給年大將軍敬酒啊?」

  岳鍾麒話剛落音,三位都統從外面走了進來,齊刷刷地站在年羹堯的面前。岳鍾麒上前來一一引見說:「大帥您瞧,這位叫曹森,這位是德彪,這位嗎,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羅。你看,我說的不假吧?有一個我的人沒有。」

  年羹堯往下邊一看,幾乎笑了出來。這三個人,一個瘦得像麻桿,那兩個卻都是大胖子。這些人要是能當我這裡的都統,我大營裡所有的兵丁都能當將軍!但他們既然不是從岳鍾麒那裡來的,多少總是讓年羹堯放了心。他想著,這或許不算是在奪我的軍權。況且,汝福他們幾個的陞遷,也全是應該的。自己倒不能責怪別人,既不能怪岳鍾麒,更不能怪皇上。就在他沉思不語的時候,那個瘦得像麻桿似的人,搶先說話了:「年大將軍,標下吉哈羅,奉聖命來到大將軍麾下效力。大將軍不要看標下貌不驚人,但標下卻不是個窩囊廢。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亂,標下曾率領手下三十人,深入苗寨,擒斬土匪七百餘人。康熙爺聖明,曾經御口親封標下為『孤膽英雄吉將軍』。從今而後,大將軍若有什麼指令,標下水裡火裡誓不皺眉!」

  年羹堯看他的模樣,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揚,常常受人白眼,這才一見面就先自報家門。年羹堯心裡順了,對他當然就不肯小瞧,便說:「好,既然大家都是為皇上效力,本大將軍定會一視同仁的。下頭的兵如果不聽號令,你只管來向我稟報。但我要把話說到前頭,你們也都要自尊自愛。哪個膽敢觸犯了我的軍令,我也是無情的。來,我借花獻佛,與三位軍門共飲一杯!」

  岳鍾麒在一旁笑著說:「好,我這就算是當面作了交代。年大將軍今日一到,我也該回去了。今天這酒,既是給年大將軍接風,也算給我自己餞行。哈哈哈哈……來,大家都舉起杯來,共敬年大將軍。也共乾一杯同心酒!」

  直到這時,年羹堯的心情才稍稍好轉。岳鍾麒既然願意回去,兵權就仍舊還在自己手中,別的什麼事,以後自可慢慢說清的。他這一路實在是累了,也乏了。眾人敬酒,他就來者不拒。一場酒宴下來,竟有些醺醺欲醉。他踉踉蹌蹌走出宴會廳時,卻迎面碰上了九爺允禟。年羹堯連忙上前見禮問道:「九爺,你怎麼才來?酒都吃完了!」

  「是嗎?我還敢來吃酒嗎?」九爺咬著牙說,「告訴你,我正在預備後事。既預備自己的,順便,也預備著你年大將軍的。」

  「九爺,你怎麼這樣說話?我聽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聽不懂不要緊,過不了幾天你自會明白的。知道嗎?你已經被奪去兵權了。」

  年羹堯搖搖頭說:「九爺說的是什麼話,我不還是大將軍嗎?」

  允禟連聲冷笑著向外面走去,回頭對年羹堯說了聲:「韓信,大清朝的韓信!」

  年羹堯吃驚地看著九爺,他已經走遠了,但他的話卻一直震響在耳邊。韓信,難道我果然是死在漢劉邦手中的韓信嗎?

  九爺的預言,被可怕地證實了。幾天後,還沒有把虎皮交椅暖熱的年羹堯,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諭旨。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嚴厲了,「……年羹堯,你在紅古廟寫的奏折,朕看了不勝駭然。不知是你吃醉了酒,還是殺人過多,讓惡鬼奪去了你的魂魄……」

  這話是年羹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。皇上還說,「……朕將田文鏡的折子發給你看,是要啟發你的天良,讓你從此斂去鋒芒,做個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。豈知你卻大放厥詞,喪心病狂乃至於此,真讓朕大失所望……」

  看到這裡,年羹堯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。當奴才的挨主子的訓斥,也是常事嘛。自己跟隨雍正這麼多年了,哪一年不受他的訓斥?哪一年不看他的臉色?他就是這麼一個主子嘛!

  可是,再往下看,年羹堯坐不住了,「……爾奏折中本應寫出的『朝乾夕惕』四字,竟錯寫成『夕陽朝乾』。一字之差,輕慢之心,溢於言表矣……」年羹堯連忙把皇上發回來的奏折原件翻出來,一看之下,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。「朝乾夕惕」是頌詞,是說皇上勤勞國事,無分晝夜之意的。自己怎麼卻一時糊塗,寫成了「夕陽朝乾」呢?在給皇上的奏折中,寫了錯別字或者用錯了詞意,是有罪的。假如是在關鍵地方寫錯用錯,那更是不得了,少說,也能發落一個「大不敬」的罪名。按說,年羹堯一向以儒將自許,是不應該出這種錯誤的。可是,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氣急了,氣瘋了,才出現了這樣的筆誤。要在過去,自己立了大功,皇上正在高興時,這其實也是付之一笑的事。皇上最多罵他個糊塗,怪他太過粗心。但,現在自己已經不得勢了,還敢這麼想嗎?他知道,光是這一字之錯,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。是怎麼說也不能原諒自己,更不能得到皇上諒解的。

  繼續往下再看,就更加不得了。皇上說,「爾既然不許朕『朝乾夕惕』,則你西疆之功,朕也在許與不許之間。」

  這就是說,皇上原來封賞過的一切,都要全部收回了,他說過的話,許過的願,也全都付之東流了。

  果然,雍正說,「朕已下旨給岳鍾麒,征西將軍之職由他接替。看來,爾也當不起這個『大』字,著即改授杭州將軍,見諭即行交割印信。」

  這就是說,只因一字之差,他的「大將軍」一職就被撤了!到了這時,年羹堯可真是欲哭無淚了。

  朱批中還有這樣一段話:「爾放心,朕斷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。但爾也要成全朕,火速啟程回歸。你那裡小人太多,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瘋!朕想保全你,怎奈尚有國法在呢!」

  年羹堯捧著這份朱批,看了又看,足足地看了小半個時辰。他想再寫一份辯折,可是,他知道再寫也是白搭。皇上叫他火速回歸,他敢不從命嗎?桑成鼎來到他的身邊,他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。他像一棵被雷擊倒了老樹,一蹶不振,再也沒了力氣了。他自言自語地說:「黃梁一夢,黃梁一夢啊!」便失神地走出了軍帳。

  天色陰得很重,但卻沒有雪。大塊大塊的雲層聚在頭頂,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塞外肆虐的狂風,捲起了怒濤翻滾似的風沙。門外鐵旗桿上那面寫著「大將軍年」的軍旗,也彷彿不勝其寒,在風中籟籟地發抖。年羹堯知道,那個曾經縱橫疆場,叱吒風雲的「大將軍」再也回不來了。這面作為歷史見證的軍旗,也將隨之消失,而且永無展現之日!他悄然轉回軍帳,見桑成鼎還在這裡,也還是默默無言地站在他的身旁。他苦笑一聲對桑成鼎說:「桑哥,你不要覺得奇怪,這事是遲早總要發生的。急也沒用,怕也不行。我不敢說是為皇上立了大功,但誰要想一手遮天,掩盡天下人的耳目,恐怕也是辦不到的。桑哥,你不要難過。你看我這官當的容易嗎?拚死拚活不說,辛苦了大半輩子,圖的又是什麼?看看你,跟著我吃苦受累,早早地就白了頭髮,看起來像是七老八十的人。現在我們總可以解脫了,也沒有留下什麼憾事。我們錢掙足了,官也當夠了。慢說皇上還給我留了個杭州將軍的虛名,就是貶家為民,我這輩子也活得值了。」

  桑成鼎憂心忡忡地說:「我看,沒有那麼輕鬆的事兒。皇上不會就此罷手的,他一定要……」

  年羹堯擺手止住了他的話,從櫃子裡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,桑成鼎打開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驚,原來裡面裝的全是銀票。桑成鼎大約一數,足有七八十張,每張都是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大票,總數有七八百萬兩哪!他眼盯盯地看著年羹堯說:「二爺,你這是要幹什麼?我們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,你這樣做,讓我在死後怎麼去見我們老爺子?」

  年羹堯歎息一聲說:「我的好桑哥呀,正因我們兩家世代相依,我才要這樣做啊。要真的像你剛才說的那樣,皇上要對我下毒手,恐怕不但是我,我們全家誰也逃不過這場災難!你知道,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,現在她們之中有兩個已懷了身孕。」年羹堯壓低了聲音說,「今晚你就帶著她們離開這裡。我派兵送你們到山西境內,你在那裡把兵丁們打發回來,然後就遠走高飛。不要投親,更不要靠友,最好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躲起來。我如果能過去這道關口,會找到你們的。皇上也許會抄斬我家滿門,你千萬替我留下一個後代。假如能有個男孩兒,年家的香煙就有人承繼了。」

  桑成鼎剛要阻止他說下去,就被年羹堯攔住了:「別別,我的好哥哥,你什麼都不要說,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。你想讓他把咱們全都一勺燴了嗎?你想讓我給你跪下求告嗎?桑哥呀……」他已經淚流滿面了。

  桑成鼎抱著那卷宗,好像是抱著一個尚在褪褓中的孩子。他老淚縱橫地說:「二爺,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。你……你,不要再多說,我照你的話辦就是……咱們會有相見的那一天的,你可要多多保重啊……」

  突然,一名軍士闖了進來稟道:「年大將軍,岳鍾麒將軍已經來到儀門,他說是奉旨來見,還有旨意要宣。」

  年羹堯回頭對桑成鼎又看了一眼,大聲吩咐:「放炮,開中門,擺香案!你這就去告訴岳將軍,說等我更衣之後,立刻出迎!」

  一份由岳鍾麒拜發的八百里加急軍報,乘著凜烈的西北風來到京城,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。岳鍾麒在這封奏報中說:「年羹堯已經俯首聽命,交出軍權。臣岳鍾麒將他親送至潼關,年亦奉命趕往杭州上任。」

  雍正的心放下了,張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。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說:「方先生,這盤棋朕不下了,再下也是輸,朕輸得起;就像與年羹堯這盤棋一樣,朕贏了,也贏得起!」

  十三爺正坐在皇上跟前,他病骨支離,瘦成了一把乾柴。聽了雍正的話,他慘然一笑說:「皇上,這事情辦得如此順利,真多虧了廷玉啊。他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,應該受到褒獎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4:41 PM

八十回 想當初何不自收斂 至如今後悔已遲了

  張廷玉連忙遜謝說:「哪裡,哪裡?十三爺過獎了。臣不過是遵從皇上旨意辦了點事而已,若說功勞,應當首推十三爺您和方老先生。沒有皇上的決策,沒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贊,年某人是不肯這樣順從的。」

  雍正笑著說:「是啊,是啊,廷玉說得一點兒不錯。平心而論,年羹堯還是有一些功勞的,這功勞也不能一筆抹煞。你們瞧,這是他剛才呈進來的認罪折子。說他知道錯了,而且表示願改,這就很好嘛。怕的是他心口不一,難以讓人相信。朕這裡還有給田文鏡的批復,你們拿去看看,如果沒有什麼不妥,就明發出去吧。」

  張廷玉接過那份朱批看時,只見上面寫道:

  年羹堯不過是一市井無賴。爾之奏折發出,彼之職位降調矣!君子不為己甚,朕將依從此道。從此,他再也無法干政,你放心做事好了。

  在座的人,誰都清楚,皇上這話是不能相信的。因為他恨年羹堯早已不是一天了。如今既然抓住了他,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!

  斗轉星移,滄桑更迭,昔日氣焰囂張的國舅、一等公爵、節制十一省軍事的征西大將軍年羹堯,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過街老鼠。

  眼下最忙的,莫過於各地的快馬驛傳兵士,和上書房大臣張廷玉。年羹堯一倒,趁熱攻訐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。全國上下的官吏,誰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,誰又不想在這風雲變幻中立功報效呢?所以,彈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飛向北京,直達九重。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給田文鏡的朱批,感觸之深,更是難用一句話來說清楚。他誠懇地對雍正說:「皇上不為已甚的初衷,實在讓人感動。年羹堯不法到了這種程度,皇上還親自為他開脫罪責,想給他以改過自新的機會,也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。但,下邊臣子們的看法,也值得皇上留意。臣這裡帶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,並都做了節略,請皇上過目。」說著把厚厚的一疊奏章節略送了上來。

  雍正稍一例覽,便皺起了眉頭。光是這份經過整理的節略,就有一百多條!全都是控告年羹堯橫行不法,四處插手,任用私人,索賄受賄等等情事的。雍正苦笑著說:「你們看,這真應了那句『牆倒眾人推』的話。唉,世上的人情如紙薄,只有錦上添花,誰肯雪中送炭呢?朕意,把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發,你們以為如何?」

  張廷玉一聽皇上這話可就急了:「萬歲,臣以為切切不可。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,代表的是民意啊!全都留中不發,拂了眾意,往後辦事就不好說話了。」張廷玉說著,從奏章中抽出一份來,「皇上請看,這裡說的是年羹堯在路上的事。他表面上雖然遵旨去杭州了,可是,卻帶著一千二百名親兵護衛,二百七十乘驛轎和兩千載驛馱,還有四百輛大車。誰能有這樣的氣派?誰又敢擺這樣的闊氣?本來已經是眾口鑠金,不得安寧了,可他還發文給杭州,要叫那裡的布使衙門,再給他準備一百二十間房子,讓他安置家眷。這,實在是太大膽了!」

 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鏡。他知道,年羹堯之所以要這麼做,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種印象,好像他年某人是個沒有野心的人,也不是什麼「犯上不規」,只不過想當個守財奴罷了,年羹堯這是要分散人們的注意,減輕自己的罪名啊。另一方面,皇上要除掉年羹堯,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。可是,事到臨頭,皇上又站出來為年說話。什麼「不為己甚」,什麼「牆倒眾人推」,其實,也都是為了掩人耳目。這就給當宰相的張廷玉出了難題,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堯,也不能不維護皇上的面子。所以,方苞不想在這個時候插嘴,他既不能說穿了張廷玉的難處和心事,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準備怎樣辦。

  果然,雍正一聽到這情形就煩燥起來了:「哼,年羹堯真是死有餘辜。他做不成大將軍,卻要回過頭來做贓官了!那好啊,朕可以成全他。這是他自己情願觸犯國典,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對台戲的。朕就是想救他,保他,也救不了,保不住了。那朕就立刻下旨,把他徹底拿掉,連這個杭州將軍也不讓他做!」雍正的臉色一時變得青中透白,冷笑一聲又說,「朕不想為年羹堯擔罪,也不想讓人說朕這是『兔死狗烹』。可他一定要逼朕這樣做,朕也絕不手軟!朕既不怕他造反,也不怕他當贓官。不管他是明著造反,還是暗中做手腳,都別想逃過朕的懲罰!難道朕能讓天下的官員,都像年羹堯那樣來當貪官嗎?難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,只是一句空話嗎?」

  雍正這樣長篇大論,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,使殿中的人都覺得不知所措。方苞賠笑說道:「皇上此言,真是震聾發聵,臣聽了很是感動。不過,帶兵的人都有錢,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。皇上若用這個名目除掉年羹堯,不是烹狗,也會有烹狗的議論。老臣以為,年某這行為,實在是過於囂張跋扈了。不如循著這個思路,去追究他的目無國法,擅權亂政之罪更為合適。」

  雍正細思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你們的心思,朕何嘗不明白?你們怕別人背後議論朕,說朕刻薄寡恩,說朕是一見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,說朕是個無情無義之人。這些天理人情之事,朕又何嘗不懂?但朕做事,一向是只講良心,只問民意,而從不怕小人們說長道短的。朕意已決,你們不要再說了。」

  他回頭來到龍案邊,埋頭在年羹堯的認罪折子上批道:

  朕早就聽到謠言說:「帝出三江口,嘉湖作戰場」。觀你所為,你既然被朕發落到杭州,一定是想與朕在嘉湖逐鹿的了。朕想,你如果自封為帝,那可真是天數,朕就是想不聽大概也不行的。如果你不肯自己稱帝,那麼,你帶著幾千兵士去杭州,難道要是為朕守土,防著別人在三江口稱帝的嗎?

  雍正一口氣寫完,把筆往案上一擲,對張廷玉說:「廷玉,你拿去明發天下。把你帶來的這些奏章,也全都明發。告訴年羹堯,讓他看了以後,一一據實回奏。再給六部官員們打個招呼,今後,凡有彈奏年羹堯罪行的奏章,一律具本明謄,發至全國。」

  張廷玉接過皇上的朱批,看著朱批上那些誅心的話,不禁出了一身冷汗。他和方苞早就知道,雍正要除掉年羹堯已是既定的國策了。但這一行動,卻不能讓人鑽了空子,說皇上是「藏弓烹狗」。為了堵住可能出現的各種議論,就要找到一個叫得響的借口。雍正說年羹堯帶著幾千人到杭州去,是為了與皇上在嘉湖「逐鹿」。這就是把陰謀造反的罪名,硬加到年羹堯的頭上,並為撤掉他的一切職務,做了最好的註腳。

  不出張廷玉所料,這次談話後五天,雍正皇上就下了詔諭:「著杭州將軍年羹堯降十八級聽用!」

  這個旨意傳到杭州,可難壞了杭州巡撫折爾克。按大清的官制,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級。從正一品開始,往下以次為「從一品」、「正二品」、「從二品」,以次類推,最小是「從九品」。年羹堯現在這杭州將軍的職位,是從一品,再要降十八級就只能是「來入流」了。來入流就是沒有級別,而且,這一級上從來也不設武官哪!折爾克既無法遵旨,又不敢違旨。沒法子,只好去請示兩江總督李衛。李衛不愧心思靈動,他很快就答覆回來了:「你這個折爾克,真是一個大笨鱉,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來。你沒有看見,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堯的職務嗎?你給他找個破城門,讓他到那裡當個老軍,看看城門,掃掃地什麼的,不就行了嘛。你告訴年羹堯說,過幾天老子親自去看他。」

  折爾克心想,好個李衛,你可真能出點子。可是,要想在杭州這號稱天堂的地方,找個破城門,又談何容易?找了幾天,終於在離杭州三十里的一個小鎮上,找到了這座「破城門」。這是個十分偏僻的鎮子,全鎮只有幾十戶人家。鎮子的名字也很怪,叫「留下」。鎮上有座城門不假,可早已破爛不堪了。不過,從今天起,這個留下小鎮的破城門口,卻多了一個看守城門的老軍。

  從位極人臣、權傾朝野的大將軍,到穿上帶著大燒餅一樣「兵」字號褂的守城士兵,看起來,雖然只有一步之遙,可對年羹堯來說,卻是多麼大的變化啊!此刻、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貴,活著的美好。他十八歲從軍,二十二歲便官居四品游擊。在聖祖康熙南巡時,因參與擒獲偽朱三太子護駕有功,被抬入旗籍,撥歸四爺雍親王門下。兩次隨康熙西征准葛爾,在烏蘭布通之戰和科布多戰役中,憑著一桿銀槍,出入於萬馬軍中,如入無人之境。他武藝超群,勇敢善戰,常在刀叢劍樹中橫衝直闖,出奇制勝。一次奉差徵糧,他竟敢不顧性命,以一名偏將身份,斬掉了甘肅總督葛禮,保障了前線供應,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。從此,他便一帆風順,年年晉陞。從四川布政使、巡撫,直到將軍……可以說,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,總是一個得意的弄潮兒。眼下,他卻突然從頂端栽下來,落到一個小兵的下場,他怎麼能想得通,又怎麼能甘心呢?

  「留下」,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。北臨富春江,南依龍門山,河湖港汊,四處縱橫。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,早已無法容身了。但是今日這芳草萎萎、苔蘚斑駁的門房裡,卻住下了「老軍」年羹堯,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,又是什麼樣的人。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,開關城門,偶而也見他打打太極拳。有時他閒著沒事,便拔那城頭上的草。他用的是一把破鏟子,慢慢地、一下一下地鏟啊,鏟啊……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,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他。只是在夜幕降臨時,才從省城那裡,跑來一匹快馬,給他送來一些邸報。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。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,在邸報的背面,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,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。他在等著朝廷對他的最後裁決,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。昏夜裡,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牆,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,不禁百感交集。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小鎮的名字那樣,也被人們「留下」。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,永遠再不出頭露面,他也心甘情願。但是,李衛遲遲沒有來,朝廷上發來的聖訓,卻是越來越嚴厲了。

  五月底,上諭裡說:「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,思之痛切!」還好,這只是皇上的自責。

  七月裡,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,任用匪類,排斥異己,虛冒軍功等等罪行。他想,這已經是在清算了。

  九月中,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,而是在他認罪折子後面的朱批。血也似的朱批,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話語,讓他看了心驚膽顫:「爾尚望活命耶?朕已令圖裡琛去廣州擒拿你的哥子,隨後便要去拿你了。」

  年羹堯受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討伐。凡是曾與年羹堯有過一面之交,一事來往的人,無不紛紛倒戈,落井下石。上書房遵旨把這些奏章全都彙集起來,摘要節錄,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大張。大理寺和六部會同審議,定下了五條大逆罪、九條欺罔罪、十三條狂悖罪和六條專擅罪,另外還有貪婪侵蝕罪十八條十五款……總共是九十二大罪。處分的辦法也已擬定,「請旨:將年羹堯立正典刑。」

  雍正看了沒有發話,他在等待,等年羹堯自己有所表示。或者「畏罪自殺」,或者「以死向天下謝罪」。但讓皇上失望的是,年羹堯不但不想自盡,他的求生慾望反倒越來越強了。九月十七,面對著破窗明月,他用那支禿筆,寫下了《臨死乞命折》:

  「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。若是主子開恩,憐臣已經悔過,求主子饒了臣吧。臣年紀還不老,還能慢慢地為主子效力……」

  寫完,年羹堯「卡」地撅斷了那支已經不能再用的筆,聽天由命地在窩鋪上躺了下來。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飄走了,飄到桑成鼎那裡去了……

 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過來的年羹堯乞命折,一刻也不停地趕到養心殿見駕。他來時,雍正正在和馬齊說話。見到張廷玉進來,皇上笑著說:「好好好,廷玉,你快來幫朕勸勸馬齊,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了。」

  張廷玉也笑著說:「皇上,臣早就知道這件事了。馬老相國已經和我談過,說他心意已決,臣怎能勸得了呢?皇上要是不想讓他歇,臣想他是歇不了的。」

  雍正歎息一聲說:「唉,朕怎麼能強人所難呢?外面的人都說朕刻薄,究竟是怎麼回事,你們比誰都清楚。就說馬齊吧,先皇曾經把你打入天牢,是朕把你放了出來,委以重任,賜以高位。為的是你沒有私心,做官清廉,也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這個君王。所以,朕把你看作賢臣,看作依靠。可是,你何忍離朕而去呢?」

  馬齊聽皇上這樣說,也不由得心中難受。他站起身來,向皇上深深一躬說:「皇上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,臣就說句心裡話,臣也是戀恩難捨呀!但臣已是七十有餘的人了,在這個位子上,就要辦好這個位子上的事。臣老了,不中用了,臣若辦不了這些事情,豈不負了皇上的重托?該騰出位子來,讓年輕的人上去了。」

  張廷玉說:「皇上,臣以為馬齊可以退下來,但卻不能讓他還鄉。主上有事情時,也可就近咨詢,豈不方便。」

  雍正點點頭,沒有再說什麼,卻拿起了年羹堯的乞命折子來看。馬齊問:「萬歲,還是年某的折子嗎?他的事全國上上下下,已經議論了一年了,是非早有公論,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」

  「唉,他不肯自盡,讓朕有什麼法子?」雍正長歎一聲又說:「朕下不了這個辣手啊!他與朕私交很深,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。朕今早去看她時,見她只剩下一口氣了。朕看著心疼,卻沒有話可以安慰她。朕雖是皇帝,但也有血有肉,常人都能有的感情,朕豈能沒有呢?她們家跟著朕已有幾十年了,朕怎麼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。

  馬齊卻不動聲色地說:「萬歲,年妃是年妃,年羹堯是年羹堯,兄妹二人不能混為一談。年羹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,皇上不株連到年妃,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了。國家,公器也,怎能與私誼連在一起呢?」

  雍正很滿意馬齊的話,因為他正說出了自己的心願。年羹堯的事情,是應該做出最後的決斷了。他疾步走向案頭,扯過一張紙來寫道:

  乞命折已覽,爾既不肯謝罪,朕只好賜爾自盡了。縱觀自古至今的臣子,有不法如爾者嗎……朕待爾之恩如天高,如地厚。爾擅作威福,植黨營私,如此辜恩負德,於心何忍也?爾自盡後,若稍有含怨之心,則天地不容,爾將永墮地獄而不得超生矣!

  他把這朱批諭旨交給張廷玉說道:「拿出去發了吧。」

  張廷玉沒有多說,迅速走了出去。多年的宰相生涯,使他敏銳地想到,年羹堯既除,下一個便輪著八爺允祀了。八爺是雍朝的一個瘤子,不除掉它,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個泡影。比起死有餘辜的年羹堯來,八爺的罪名,並不在年某之下。皇上對他的妒恨,更超過了其他政敵。現在,八爺也已是坫上的魚肉,只不過,要剁掉它,是要沾上血腥的。因為八爺不同於年某,殺他即是「屠弟」。皇上他,他能下得了這個手嗎?

  皇上的這份上諭,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發出去的。幾天之後的一個淒風黑雨之夜,年羹堯聽到了這個旨意,也不得不服從這個旨意。他含著悲切,也許還含著憤怒,離開了人間,離開了這個曾經給了他榮耀,也給了他不幸的世界……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5:52 PM

八十一回 喬引娣遭難坐囚車 賈道長作法驚四座

  這是一個漆黑的、淒風苦雨飄零的深秋之夜。

  幾輛絡車,排成一行,在長城腳下那黃土驛道上艱難地行進。幾十名護衛軍士的油衣,早就被雨水淋透了。他們腳下的牛皮靴子,踩在泥濘的道路上,發出一陣咯咯吱吱的、古怪的響聲。看得出來,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。儘管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行軍,也儘管是走在這樣的道路上,但精神抖擻,隊伍整齊。沒有人說話,沒有人叫苦,更沒有人敢歪邪踉蹌。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,也會立刻爬起來,追上隊伍,繼續趕路。

  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這隊兵丁的領隊、馬陵峪總兵范時繹。這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漢子,四方臉,一字眉,神色冰冷嚴竣,也帶著幾分傲岸。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員,按規矩,是可以坐大轎的。但是因為今天的差使要緊,他除了座下騎著的一匹棗紅馬外,與兵士們沒有什麼不同。只是從他那睜圓了的眼睛和不時四顧的神色裡,才依稀看出他的緊張和不安。

  突然,走在前隊的一個兵士飛馬跑了過來,滾鞍下馬,行了一個軍禮請示道:「稟軍門,前頭三河口漲水,石橋沖坍了,咱們的車全都過不去。是走,是回,請軍門示下。」

  范時繹把臉一沉:「逢山開路,遇水架橋,是當兵的本份,這還用得著請示嗎?你立刻到前邊,和靠山鎮那邊連絡。告訴他們,這是十三爺親自派的差使,不許出了點兒差錯,讓他們都小心了!」

  「是,標下明白。不過,剛才奴才到前邊看了,水流確實太急,幾次架橋都沒能成功。奴才請軍門示下,能不能繞道走沙河店,那裡的橋結實些……」

  范時繹擺手讓車隊停下,他自己拍馬向前,對那報信的兵士說:「走,帶我到前邊看看。」

  「扎!」

  范時繹帶的這支隊伍,是善撲營馬陵峪大營的。他們隸屬軍機處和直隸總督雙重統轄,是專為拱衛清皇陵而設的。可以說是支名符其實的「御林軍」,也一向以訓練嚴格、勇敢善戰而著稱,在滿漢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。范時繹來到河口時,只見山洪暴發,濁浪滔天,大橋又正處在兩股激流的交叉口上,滾滾波濤,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。河對岸和這邊,都有無數兵士冒著生命危險在奮力架橋。可是,剛剛架起來,又迅即被激流衝垮。河水濺起的浪花水霧,迷得人連一尺多遠都看不清楚。兩岸兵士們雖極力呼喊著什麼,可誰也難以聽到。就在這時,突然,從河對岸射來幾支火箭,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進河裡,但卻也有一支飛到近旁。兵士們連忙撿起,遞給范時繹,他拿起一看,原來正是十三爺的將令。只見上面寫道:「敕令:范時繹等不必造橋,可迅速繞道沙河店。務於明日晚間抵達,並在太平鎮宿營待命,此令。怡親王允祥,即日。」

  范時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下令兵士們用火箭向十三報告:范時繹遵諭,請王爺放心。然後,命令部隊回頭向西,沿長城腳下,逕向沙河店而去。次日傍晚,他們這支軍隊便來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鎮。范時繹那顆懸著的心,終於放下了,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這第一寵臣十三爺交差了,他們這次冒雨行軍,是奉了十三爺密令的。他們押解的,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,而是十四爺允禎身邊的宮女和太監,而且其中還有一位,是十四爺的心上人喬引娣。十三爺允祥在給范時繹的密令上寫得很清楚,要他「密送北京交我處置,不得委屈褻瀆」。當喬引娣等四十三名「欽犯」被他押上囚車之時,十四爺允禎那暴怒的神情和無可奈何的樣子,還時刻銘記在他的心頭。范時繹是帶兵的,也是十三爺一個提拔出來的軍官。不管他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,也不管十四爺對他是什麼態度,他都必須遵從命令,遵從十三爺的令旨,所以,這一路上,他可以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,生怕一個不慎出了點差錯,他可就無法交差了,來到了這沙河店後,他還是不敢鬆心,趟著雨水,在尋找著最安全,也最合適的住處,一個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,上前來悄聲說:「軍門,您別犯愁。小的剛才進鎮時就見到一個廢棄了的關帝廟。依小的看,咱們總共也就是八十來號人,湊合著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、出不了事兒。」范時繹隨同手下人看了一遍,也覺得這樣安排很好。就下令,讓除了蔡懷璽和錢蘊斗兩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關帝廟,由軍士們嚴加看管,他自己則帶著十二名女犯與錢、蔡兩人,包下一座客棧住下。那些「男犯」們都是太監,諒他們也不敢跑,就是跑、也跑不出去。

  不大一會,那個戈什哈又回來了,說:「回軍門,奴才的差使辦得很順利,找了一個字號很響亮的沙河老店。這個店開了有上百年了,請爺讓兵士們把號褂子全都脫了、咱們扮成老百姓住進去,他們認不出來的。」

  店老闆聽說有這麼多的客人,早就在門口恭候著了。一見面,就說了一大車的好話,又慇勤地送湯、送水,侍候得十分周到。范時繹來到喬引娣車前,陪著十二分的小心說:「喬姑娘,咱們今天只好在這裡打尖了。您,還有蔡先生和錢先生,都是我的東家。好歹,請體諒我們下人的難處,將就些吧。到明天咱們順順當當地趕路,就是回去遲了,主子也不會見怪的」。

  店主人簡直看得愣住了。他怎麼也想不到,這位穿著鮮亮、氣勢非凡的「老爺」,竟是這幾輛破車上坐的人的「奴才」。喬引娣下車時,店老闆留心地瞧了一下,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嘛。不過,她那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龐和一雙明艷照人的眼睛,卻是他從未見過的。只見她緩步走下車來,表情木然地慢步走進店裡,又在范時繹的帶領下,登上樓去,在一張桌旁坐定,卻一次也沒有開過口。

  這是一個三間全部打通了的酒樓。雖有屏鳳隔開,但依舊是聲氣相通。在他們到來之前,已經有五六個人在這裡吃酒了,猜拳行令,鬧哄得很厲害,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。一下子又來了二十多人,把一個小小的樓座擠得滿滿騰騰,再也沒有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。蔡懷璽厚著臉皮向范時繹說:「喂,老范,再往前走,我們可就吃不上這麼好的飯了。您能不能開恩給弄點酒來喝?」

  范時繹一笑,叫了酒保過來吩咐:「你去,給這一桌來一壇三河老醪。另外也給下邊的弟兄們各送去一瓶。我們天一明還要趕路,今晚不能喝多了。」

  「好咧,給老客上酒了!」那夥計叫著跑下去了。

  酒一上桌,蔡、錢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。范時繹向喬引娣那邊瞟了一眼,見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,既不動筷子,也不向別人瞧上一眼,只是一個人悶悶地想著心事。范時繹知道自己的身份,當然不敢過去勸她。所以,這一餐飯儘管還算豐盛,卻吃得冷冷清清。

  東頭另外那桌客人,卻又是一番情景,就連穿著打扮也大都與眾不同。一個身穿青衣的人,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裡,看樣子像是位道士。他頭上挽了個髻兒,披著雷陽巾,年紀也就是二十上下。聽那邊滿座的人都尊稱他「賈仙長」,好像還頗有點道行似的。只聽他朗聲說道:「你們誰也別鬧了,貧道知道你們的心意,無非是要在下多喝兩杯,好讓我給各位推一下造命。其實,人的造化乃與生俱在,非大善大惡不得更易。就今天在座之人來說,有人就要橫死刀下。我把話全說白了,不是給人平添許多心事嗎?曾靜老兄,你是東海夫子呂老先生的門下,你說,貧道這話對也不對?」

  那個叫做曾靜的人冷冷地說:「不。學生乃是儒生,從不相信什麼神鬼之說,對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。不過,大家今天既然在這裡相會,我也不想掃了眾人的興。你若能說出我的身世來,我就服了你。」

  賈道長哈哈一笑說:「好,你聽貧道說來:你三歲喪父,七歲喪母,舅母收養了你想逼著你學生意,你又逃回家裡。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財產,曾逼得你幾乎自殺。後來得到嬸母的接濟,才得逃到山東,投在東海夫子呂留良門下。呂留良死後,你重返湖南收拾家業,迎養嬸母,教讀為生——請問,我說的可有一句虛言?」

  曾靜幾乎被他驚得呆住了,他喃喃地說:「不不不,你,你賈道長不是人……你,你是鬼……你一定是在哪裡打聽過我的慘史……」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想我賈士芳自幼出家,在龍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。今日到此,不過是奉師命救人濟世而已,豈有打聽得你的家史,又到處向人賣弄之理?今日既然有緣,我倒要奉勸你一句:你身邊已經佈滿了天羅地網,就要大禍臨頭了,請早做處置,免得走投無路之時,那可就後悔晚矣!」

  聽他說得這麼篤定,曾靜早就嚇倒在那裡,不敢言聲了。可是,這情景卻被范時繹帶來的兵士看了個清清楚楚,有的人就躍躍欲試地也想來問問自己的休咎。范時繹知道自己肩頭擔子的份量,他在一旁冷冷地說:「道長,你不夠安分啊!你挾技入世,淆亂視聽,這本身就犯了天條。在下勸你,還是收斂一些吧。」

  范時繹的話剛剛出口,那位賈道長就走上前來說:「這位客官,貧道在此有禮了。我不用多說,可是,我知道今日這裡,您的地位最為顯赫,您的話也許有些道理。但我不違天行事,天又豈奈我何?你看——」說著,只見他把手指一彈,滿樓上的蠟燭突然一齊熄滅,樓上頓時漆黑一片。黑暗中只聽賈士芳像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說:「眾位,是不是太黑了?今天是十月二十六,不該有月亮的。我願借來一片清光,為各位佐酒如何?」

  說話間,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濃雲散去,在透明的、粉紅的蓮瓣中閃出一輪明月來,把一片清輝的月光,灑得滿樓光亮無比。賈士芳笑著說:「這就是貧道可以說到辦到的證據。此樓為我設,此雨為我興,那河為我漲,彼橋為我坍。這座樓上的人,今日能在此聚會,也全都是天意。小道不過聊盡人事而已,豈有它哉!」

  范時繹此刻早被他驚得呆住了,他想起今天這趟差事。竟然會辦得如此意外,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。他手按劍柄,厲聲說道:「你是白蓮教的人吧?在下雖是武將,卻是文進士出身,自幼飽讀詩書,何事不知?這種顛倒五行的微末小術,不過是前朝徐鴻儒的故伎重演罷了。我告訴你,要放老實點,回你的山,修你的道,不然三尺王法正為你而設!」

  賈士芳將手一揮,月光不見,而燭台復明。他起身向范時繹一躬說:「多謝指教。你的話與家師所說一樣,都是千真萬確的道理。所以,我不能駁你,但請相信我也不是白蓮教。我乃江西龍虎山上婁真人的關門弟子,此次出山是為要了卻一些塵緣。我不悻理違法,從善行事,你鋼刀雖快,大概也難殺我無罪之人。」

  錢蘊斗連忙出來圓場說:「道長,此話說得過份了。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實不相瞞,這樓上的人,一多半都是欽犯。請問,此去京師吉凶如何?」

  賈士芳苦笑一聲說:「唉,生死事大,其理難明。足下若一定要問,貧道今日只能說兩個人。」他用手一指喬引娣和蔡懷璽說,「就這二人來說,結果就大不相同。有人可能會身首異處,有人也許會大富大貴。但生未必是歡,死也未必是哀。君子知命守時,日後自有分曉。」

  范時繹心中猛然一驚:嗯,這道人為什麼單單說了他們二人?范時繹接到的軍機處指令上,第一個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懷璽,而命令他解京的內侍中,也分明寫的是「喬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宮人」。這道士一開口就說了他們倆人,難道他……再回頭向西邊一看,那幾個吃酒的客人,好像也在關注著這裡。他們那旁若無人的氣勢和腰間掩藏著的兵器,都說明他們不是平常百姓。他正要說話,坐在樓下的一個兵丁跑上來,在他耳邊悄悄說「有位總督大人在樓下專候」。范時繹機靈靈打了個寒戰,輕輕地自言自語問:「嗯,來者是何人呢?」他立即下令:「大家都已是酒足飯飽了,咱們明早還要趕路,都下去睡覺吧。」回頭又向賈士芳抱拳一揖,「道長神技,令人歎服。在下敢請道長留下行止住處,日後我一定專程前往拜訪請教。」

  賈士芳微微一笑:「出家人四處漂泊,哪來的行止住處?有緣自然還會相見,無緣時說又何用?」

  范時繹心中忐忑,不敢在這裡來硬的,便一笑說道:「那我就只好靜候仙長大駕了。」說著領著眾人下了酒樓。來到樓下一看,剛才軍士通報時說的那位「總督大人」,原來竟是老熟人李衛。早年范時繹在四川成都當城門領時,兩人曾朝夕相與。可是,如今李衛步步高陞,已經是封疆大吏了,他不早不晚地在這種時候到這種地方來,又是為了什麼呢?他正在發愣,卻聽李衛身後有人說:「范時繹你這狗才,連我也不認識了嗎?」

  范時繹急忙抬頭看時,原來十三爺允祥正面帶微笑站在李衛的身後。慌得他連忙打下馬蹄袖跪了下去:「奴才范時繹給十三爺請安。奴才怎麼也想不到,十三爺會冒著大雨連夜趕到這裡來,這兒離著靠山鎮有五十多里路呀!十三爺,奴才瞧您的臉色不好,一定是受了勞累,又犯病了。您怎麼不知會奴才一聲,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……」

  在一邊的李衛接上話頭說:「老夥計,我們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吧?要沒有大事,十三爺能這樣急著趕來嗎?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你哥子范時捷已經升任巡撫了。好嘛,我的這些舅子哥兒們,雖然一文一武,可是都在陞官,你們家墳頭上直冒青氣呀!站好了,聽十三爺交代差事吧。」

  允祥點點頭說:「范時繹,響鼓不用重錘,今天這裡的情景我都聽下邊的人說過了。你瞧,又是能夠呼風喚雨的道士,又是身攜刀槍的強人,大意不得呀!你立刻將這裡的事情和衛士全交給李衛,然後馬上跟我回到大營。我要去向十四爺傳旨,也想順便看看他,你隨我一道去好了。」

  范時繹不敢多說,連忙把這裡的情景一一報告了。李衛聽了後在一旁說:「十三爺,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後邊睡覺去,這裡就交給我吧。道士也好,強人也罷,都由我來對付,保管萬無一失。不是我吹牛,治不了他們,我也枉稱這『鬼不纏』的綽號了。」他一邊說著,一邊叫來軍兵們部置關防守衛的事情。聽見樓上的人,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鬧騰,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心頭: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敢在這裡如此放肆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5:53 PM

八十二回 李總督救助落難人 黑嬤嬤制服甘鳳池

  李衛既是個辦差機靈的人,也是個愛多管閒事的人,樓上的喧鬧聲引起了他的興趣。他剛要起身上樓,忽聽店外傳來一陣哭泣之聲,而且像是個老婦人的哭聲。他心中一動,這個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夠人操心的,裡邊還沒有安置住,外面就有人哭上了。這哭的是個什麼人,她為什麼不早不晚,單單在這個時候痛哭呢?

  此時已到子夜,外面冷風吹得人直打寒戰。李衛循著哭聲來到店外,便見路邊上坐著一位老婆子,大概有六十歲上下,懷裡抱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慘:「兒呀……你醒醒……你要是就這樣去了,叫娘可怎麼活呀……」

  李衛上前一步來到近前問:「老人家,他這是怎麼了?」

  一見有人來問,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:「哎,好心的大哥呀!我們不是無家可歸的人,這孩子他爹原來在這裡開鏢局。可我們來投他,卻不知鏢局為什麼被人砸了,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裡。昨天,我們娘倆正到處打聽,一條惡狗衝上來,就把這孩子咬了,……他這樣人事不醒,可叫我怎麼辦呢……」說著,她又要放聲大哭。

  李衛聽她說得可憐,上前拉住她勸道:「老人家,你這樣光哭怎麼能行呢?來來來,你跟我到店裡去,先暖和一下身子,也讓孩子喝口水,然後咱們再去找個郎中來看看……」

  哪知,不提「喝水」,那孩子還睡得好好的,一說要他喝水,他卻突然掙扎起來叫道:「水,水?啊,我不喝水,也不要水、你們快把他打出去……」

  李衛心中一顫:這是瘋狗病!他急急地說:「老人家,你這孩子是讓瘋狗咬了,不趕快治就有生命危險!快、到店裡去,我有法子為他治病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老婦人淚流滿面卻不知如何說才好。

  「老人家,你什麼也不要說了。我是叫化子出身,這病我能治,你就放心吧。」說著,叫過兩個夥計來,把小伙子抬進店房放好了,又問:「你們這個沙河店有生藥鋪沒有?快,去找人給我抓藥去。」

  一名校尉恰在此時來到身邊,李衛叫住了他:「過來,我說方子你來寫,寫完馬上去抓藥。叫店裡預備藥鍋侍候,這藥要快抓、快煎、快服,晚了一刻他這條小命可就難保了!」

  老太婆見此情景,一個勁兒地念佛:「阿彌陀佛,南無觀世音菩薩,南無藥藏王菩薩,托您的福,讓我們遇到貴人相助……」

  李衛聽她說得傷心,走上前勸道:「老人家,你不要難過,也用不著說那麼多感謝的話。實不相瞞,我不是什麼貴人,倒是當過七年叫化子,也學會了一點被瘋狗咬傷的救治辦法。今天你們娘倆有緣,怎麼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碰上我呢?放心吧,這一劑藥吃下去,就能保住你兒子的命。先護了心,救了急,以後還得慢慢再治,得要兩三個月才能除根哪!」

 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,樓上喝著酒的客人聽到動靜,也全都走下來了。其中一位長者,把李衛上下端量了好長時間,不出聲地笑了。李衛是何等的精明啊,這群人剛從樓上走下,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役能逃過他的眼睛。他早認出來了,這個為首的,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、黑白兩道上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曉的大俠甘鳳池!今天在這個是非之地,碰上甘鳳池,不由得李衛不心驚膽戰,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著算盤。自從李衛接下了「捕盜」的差使以後,他們倆早就是老對頭了。但李衛看了又看,卻沒有瞧見那位賈道長。看別的幾位那神情,好像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摩擦似的,一個個神情沮喪,面帶怒容。他想少了一個賊道士,不管怎麼說,也總是少了一點是非。

  正好,去抓藥的夥計回來了。李衛一邊吩咐著這藥要怎樣煎熬法,一邊急速地打量著甘鳳池的行動。只見他漫步來到近前問:「這小子害的是什麼病?你是郎中名醫嗎?」

  李衛頭也不抬地說:「他是讓瘋狗咬傷了,我在為他用一個偏方救治。只不過是盡力而已,說不上是郎中,更不敢說是什麼名醫高手。」

  甘鳳池淺淺一笑說:「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、李大人,還有醫國之手,在下佩服!今天咱們在這個小鎮子上相見,可真有點狹路相逢的味道,不知制台大人以為在下所言對也不對?」

  李衛心裡一陣緊張。這些年來,不知有多少甘鳳池的徒子徒孫栽到李衛的手下了。難道他今夜是專門來找我的晦氣嗎?他眼睛向四週一瞟,果然,在甘鳳池的身後,站著幾個大漢,一個個英武有力,不像善良人的模樣,而且他們似乎早已做好了動手的準備。但他也看到,自己身邊的幾個軍校,也正向這邊圍過來。他心裡有底了,便站起身來和甘鳳池四目相對地看了好大一會,才突然笑著說:「甘大俠,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賈仙長的馬尿,有點暈胡了。咱們雖然打過交道,可並不相識啊。」

  甘鳳池哈哈大笑:「不敢自誇,我甘某人的眼裡是有水的。你不認得我,可我卻認得你!這幾年,我的徒弟們被你殺了幾個,我也是心中有數的。不過,我還知道,你是位清官,也是條漢子,可你為什麼總要與我過不去呢?我一不犯王法,二沒有挖了你的祖墳,你卻揚言說,早晚要掀了我的『賊窩子』,你好狠哪!今天咱們既是在這裡遇上了,我就要問個明白。」

  李衛目不轉睛地看著甘鳳池,突然他嘿嘿一笑說:「對對對,你說的事情全都是有的,可這就是我的飯碗子,你叫我怎麼辦?你千里迢迢地追到這裡來,究竟想怎樣了結這件事情,就劃出個章程來吧。」

  甘鳳池鐵青著臉說:「我不想要你的命,再說,非法無禮的事我甘某人也從來不幹。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著汪景祺先生,他是家父的結義兄弟,我想見見他。既為他餞個行,也想問一下他的官司,好進京去為他打點打點。李大人與我『神交』多年了,我想,這點面子你不會不給吧?」

  李衛沒有馬上答覆他,卻回過頭來,接過已經煎好的湯藥小心地吹著。老婆婆瞧他和甘鳳池打嘴仗,站在旁邊看得愣住了。李衛便走上前去,一邊精心地給小伙子灌藥,一邊笑嘻嘻地說:「甘大俠,你也知道我是個痛快人,一點兒也不想讓你為難。你的弟兄中有不少還在為我作事,我也從來都信而不疑。他們既是你身邊的兄弟,也就是我的兄弟,那咱們倆也可以說是兄弟了。既然都是兄弟,有話自然是好商量的……」

  甘鳳池打斷了李衛的絮叨說:「我知道,你李大人的渾號叫做『鬼不纏』,也有人說你簡直應該叫做『專纏鬼』。不過,在下今天沒功夫與你在這裡胡纏。你給我一句痛快話,這汪景祺你到底是讓我見還是不讓見?」

  李衛已為那小伙子灌完了藥,他衝著老婆子說:「放心吧,這劑藥喝下去,他就不妨事了。」轉過頭來,他又對甘鳳池說。「甘大俠,我知道你闖蕩江湖多年,人稱雅號『小孟嘗』,也有人叫你『大郭解』。了不起呀,能當得起這雅號的在江湖之上還有何人呢?不過,今天你來得確實不巧,汪景祺已從另外一條路上押往京城了。我還可以告訴你,我李衛既蒙你看得起,稱我是條漢子,我就實話實說。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,朝廷玉法所在,你也見不了他。你張口合口知禮守法,難道就是這樣的守法嗎?將來,也許我李衛仰仗你的地方還多呢。所以,我勸你不要把飯做得夾生了。日後假如這位汪景祺被綁赴西市,你想要祭他一祭,我要是當時也在場,這個面子還是一定要給你的。」

  甘鳳池看著這位油鹽不浸的無賴總督,厲聲說道:「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?」

  李衛回頭對那老太婆說:「再給你兒子灌口熱茶。」回頭又向甘鳳池說,「我正在這裡忙著救人,你卻偏偏要來苦苦相逼,非要做越禮非法之事不可。要我說,就憑這一點,你稱不起這『大俠』二字!」一邊說,他回頭看看身邊的戈什哈們說,「你們大概還不認識,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鳳池,甘大俠!過了黃河,在江南江北的黑白兩道,上至督撫大老,下至綹窗小賊,提起他來,沒有人敢不倒履相迎、刮目相看的。我李衛還要回江南辦差,不能不給他面子。聽著,只要他不動武,你們也不可隨便捉人。聽清楚了嗎?」

  李衛身邊的兵士們,都是范時繹帶出來的兵。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場面,更沒聽到上司有過這樣的吩咐。在李衛身後的一個校尉心裡早就有氣了,他心想,如今甘鳳池正和李總督在說話,我何不趁機給他點厲害瞧瞧。就是殺不了他,也給他鬧個滿臉開花。於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,突然向著甘鳳池擲了過去。哪知,甘鳳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來,雙指輕輕一夾,就把匕首夾在指縫中。他笑聲朗朗地說道:「這些小玩藝,拿到這裡,也不怕獻醜嗎?」他一邊笑著說話,一邊將那匕首抓在手裡團弄,不一刻功夫,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鍛燒了一般,在甘鳳池的手中直冒青煙,從殷紅變得如同核桃一樣大小,轉眼間,又化成了一團鐵水,滴滴流落。直到看著匕首消融淨盡,甘鳳池才又笑著說:「李大人,我這可不是賣弄玄虛。你知道,在石頭城八義兄弟之中,我這點本事,只能排到第六。我只是想告訴你,不要妄想動干戈,而要真誠相見。你只要讓我見一下汪景棋,我帶上我的人立馬就走!」

  此時,早有人跑到後邊,把外面的事情告訴給了十三爺和范時繹,他們也早就來到了前邊。但李衛與甘鳳池近在咫尺,他們雖想動手,卻又投鼠忌器,不敢冒然行事,允祥走上前來說:「足下如此手段,出來為朝廷效力,豈不是好事,何必要做無益之事呢?」

  甘鳳池回頭看了一眼允祥決絕地說:「盡忠盡義都是大道所在。我並不想和朝廷作對,難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嗎?」

  從見到十三爺出來,李衛就打算動手了。此刻,他勃然大怒地說:「我沒功夫和你閒磨牙,來人,與我拿下了!」

  「扎!」

  十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擁了上來,就要向甘鳳池下手。可是他們沒有想到,這種場合哪用得著甘鳳池出手啊!他的五個徒弟早就一齊上前,抽出了身上帶著的皮鞭,上下飛舞,剎時間,把整個客店全都包圍在鞭影之中。凡是衝上去的,沒有一人能佔得了便宜。

  甘鳳池笑著說:「李大人,你別怪我的徒弟們不懂規矩,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這樣做的。對不起,今天這事,只好請你暫時留下作個人質。請出了汪先生,我和他說幾句話,我們轉身就走。所有得罪之處,等到了南京,我自會到府上去負荊請罪的。」說著伸過手來就要去抓李衛。可是,突然,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輕輕地抓住了。急切之下,他就想掙脫,但那只抓著他的手卻像鐵鉗似的,無論怎麼用力也掙不開。他急忙回頭看時,抓他的人卻正是那個老太婆!

  甘鳳池出道以來,還從未失過手,今天的事情大讓他吃驚了。他怒聲問道:「你,你是什麼人?」

  「我是他的媽媽。」老太婆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裡,往躺在春凳上的兒子一指輕輕地說:「我的兒子已病成這樣,你把李大人弄走了,我的兒子怎麼辦?再說,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,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呢?」

  甘鳳池把老人上下打量著。他怎麼也想不到,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婆子,為什麼能有那麼大的力氣。他這裡正在猜想著她的來歷,那老太婆又說:「看在我的薄面上,把這事撂開算了。你和李大人之間,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,等我兒子病好了,你們再自己去料理好嗎?」

  甘鳳池暗自運力,湊著老太太不防,一個「通臂猿掏果」就打了過去。只聽「砰」地一聲,那一拳著著實實地打在老人的鬢角上。哪知,老太婆穩穩地站著,甘鳳池卻只覺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塊生鐵上面,他的右手中指卻已經斷了。一陣劇烈的疼痛,使他幾乎跌倒在地上。他是全國有名的武術大家呀,在石頭城八友之中,他雖然行六,其實那名聲遠在老大生鐵佛之上。這一驚之下,他怒氣大發,向徒弟們叫了聲:「給我用鞭子抽她!」

  師父一聲令下,弟子們哪敢怠慢。五條皮鞭像發了瘋似的向老太婆抽去。老人家可也真氣急了,她大喊一聲:「好,名震江湖的甘鳳池也會以多欺寡嗎?」只見她輕輕地挪動小腳,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子,就閃開了眾人抽過來的鞭子。等第二次鞭子又抽來時,她順勢一個高躍,跳起了一丈多高,雙手一劃,五條鞭子竟被她奪去了四條。在她從容落地的同時,兩手一搓一抖,那四條鞭子就像敗絮般紛紛落下。老太婆怒喝一聲:「不知羞恥的東西,還要再較量幾招嗎?」

  這幾手太漂亮,也太精采了。一旁的軍士高聲喝采,就連甘鳳池也看得傻了眼。他揮手止住了徒弟們,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說道:「我甘鳳池今天認栽了。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,三年之後,在下一定要登門求教。」

 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兒子,見他已經睜開了眼睛,才輕輕地說了聲:「大俠言重了。如果你一定要報這個仇,我敬侯大駕就是。實不相瞞,我是端木子玉家的。」

  此言一出,驚得甘鳳池倆眼都直了。「南皇甫北端木」,武林人中誰不知他們兩家的厲害,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裡,那真是活該!他上前一步說:「哦,原來是端木夫人,在下言語不當,實在是得罪了。今日我……」

  老太婆說:「甘大俠英名,我早已知曉。不過我卻不敢當這夫人二字。我不過是端木家的一個奶媽。只因生得太黑,大家都稱我為『黑嬤嬤』。這裡躺著的就是我家小主人,因和老爺拌了兩句嘴,私自跑了出來,不料卻被惡狗咬傷。要是小主人有個三長兩短的,可叫我怎麼回去見我家主母呢?李大人,你的救命大恩,端木家永不敢忘。今後無論到了哪裡,遇見了什麼人,什麼事,只要您老一句話,黑嬤嬤水裡火裡,一定要報您的大恩大德!」

  李衛笑著說:「哎,老人家的話,我李衛可是不敢當。不過,甘大俠,請你也別把今天的事放在心裡。汪景祺確實不在這裡,他就是在這裡,我也不敢讓你見他。你在南邊過慣了,不知這是京師帝輦之下啊!我們今後還要在南京見面的,彼此都留個後路好嗎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5:58 PM

八十三回 端木郎癡情受折磨 喬姑娘正容入御園

  甘鳳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,自歎地說:「甘某縱橫江湖幾十年,今日方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三年報仇的事,甘某再不敢提。往後,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個招呼,我甘鳳池自當退避三舍。李大人的高義,我也將永遠不忘。走,我們江南再會吧!」

  在客店後房裡,李衛叫夥計端來了一大盆加進了青鹽和皂角的熱水。讓黑嬤嬤用生白布給端木公子清洗傷口,他自己則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著清涼油。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問:「嬤嬤,端木公子的大號叫什麼,你們家世代武林領袖,一條狗怎麼就能傷得了他?」

  「唉!」黑嬤嬤深深地歎了口氣說,「別說是一條狗,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!他是我們端木家的三公子,名叫良庸。他千不該萬不該犯了老爺的家法,喜歡上了劉遜舉老爺家的姑娘。我們老爺一氣之下,就放出瘋狗來咬傷了他。他能逃得這條命,可真是多虧了李大人您哪!」

  「什麼,什麼?哪有這樣的『家法』?而且這世上又哪有這麼狠心的老爹?」

  黑嬤嬤擦擦眼淚說:「李大人,你哪裡知道,我家老爺什麼都好,他憐老惜貧,從來也不作踐下人,可老人家就是一條——認死理。端木家有個家規,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結親。這事說起來已有三百年了,那還是明朝年間的事。當年永樂靖難兵起,端木家被永樂皇帝滿門抄斬,只逃出了位太祖公。他老人家對天發誓說:子孫裡面,若有與宮家結成親眷的,定斬不饒!所以,三百年來,端木家傳了十一代子孫,隱居在山東即墨,只是作佃作生活,暗地裡教子孫們讀書識字,習文練武,卻沒有人敢和官府來往,更不要說是結親聯姻了。」

  李衛笑著說:「這也太不近人情了,天下若都是這條規矩,我的女兒嫁給誰呢?」

  「可不是嘛!我在端木家幾十年了,良庸的叔爺,就是因為在盂蘭會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,那邊卻是巡鹽道台。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爺關了三年,直到那位官員調任才放出來。就為這事,他叔爺一氣之下,出家去當了和尚。說來也怪,凡是不遵從這條家法的,家裡總得出一個暴死的人。所以,這早已不是家法,而變成家忌了。」

  二人正在說話,躺在床上不言不語的端木良庸突然一聲大叫:「梅英……梅英……你別走啊……」突然,他睜開了眼睛,怔怔地看著黑嬤嬤問,「我……我這是在哪兒……」

  黑嬤嬤連忙跑上前來,替他掖好了被角,又心疼地說:「我的小祖宗,你到鬼門關去走了一趟,你知道嗎?虧得遇上了這位李大人,他醫道好,心地也好,要不然你可怎麼得了?」

  李衛上前來輕聲地說:「端木公子,你別怕,這也許都是命中注走了的。我無意中救了你,嬤嬤又救了我,這是一筆永遠也算不清的賬。你們家怎麼會定了這樣的家法?你告訴我,你喜愛的那位姑娘叫什麼,這件事,我能不能幫忙?」

  端木良庸輕輕搖著頭苦笑說:「三百年了,誰也不敢壞了這條規矩。我的心已經死了,不再想它了。你救了我,我實在是感激不盡,我該怎麼稱呼您呢?請教李大人台甫?」

  「我叫李衛,是江南總督。不過,那是官面上的,在江湖上朋友們都稱我為『叫化子李』。你年紀還小.我看,你叫我一聲『李叔』,大概不算沾污了你們端木世家吧。說說,你和誰家的姑娘好上了,你爹又和誰相好?告訴你,我這個大媒人是當定了。」

  「她是……是即墨縣已故大令陸隴其的女兒,叫梅英。今年四月初八浴佛節那天,她去進香,不料卻被幾名惡少纏住。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運瓷器,恰巧碰上救了她。說來也是緣法湊巧,端陽節她去採桑,我們又見了一次;到了八月十五,我去東鄉收租子,她的外祖母家也在東鄉。已經見過多次了,哪能不說話呢?一說話,哪知就對上了心思。於是我一直呆在東鄉,把收租的事全忘了。這一來,紙裡的火就包不住了。我真不明白,我們端木家要算起來還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的後裔,我們做了什麼事,後輩要受到這樣的懲罰?聽說,她們家的規矩也很大。我死不足借,可她要是有個好歹,叫我怎麼對得起她……」說著,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。」

  李衛沉思了好久才說:「唉,你的事真可以編成一部戲文了。陸隴其生前是山東有名的清官,你們家又是山東望族,門當戶對,多好的一對姻緣啊!這樣吧,我回到北京後,還有事要去趟山東,你的閒事我管定了。不過,你現在的身子骨還不能勞累,你就跟著嬤嬤住到我那裡,一邊將養身子,一邊等候消息,這行嗎?」

  黑嬤嬤千恩萬謝地說:「李老爺,老婆子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。有件事,我想問問,卻不知……」

  「什麼事?你問吧。」

  「甘鳳池的地盤在江南,您又是那裡的一方諸侯,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相會,他又怎麼敢得罪您呢?再說,您帶著那麼多的兵,一句話就把他拿了,可您為什麼不讓兵士們動手呢?」

  李衛站起身來,在房子裡來回踱步。黑嬤嬤的話,他無法回答。這些年他的確是幹了不少大事,為雍朝清除了許多大盜淵藪。比如,為禍四川的「天府十三太保」,江漢的「香堂三聖」和「龜蛇二傑」等等,威名震攝江湖,成了天下聞名的捕盜能手。雍正皇上很賞識他這一點,任他為江南總督,又密令他總管天下緝捕盜賊之事。按雍正的意思是,不管是誰,你見一個就給朕拿一個,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。可是,李衛怎麼能這樣做呢?他有他自己的打算。比如甘鳳池,就不是能夠說拿就拿的人。他們一共有結義八人,生鐵佛是老大,其餘還有呂四娘、宋京、竇爾登、一枝花、聖手二,和莫卜仁等。這些人良莠不齊,性情各異。有的是打家劫舍為非作歹的土匪;有的是鼠竊狗盜的慣偷;有的則和白蓮教淵源甚深。而甘鳳池和竇爾登則是懲惡揚善、扶弱濟貧的豪俠領袖。引導得方,他們就可為朝廷所用;一體擒拿,反會將他們都逼得與朝廷為敵。今夜他不肯捉拿甘鳳池,就是要留這個後步。可是,從山東突然冒出來這個本領遠在甘鳳池之上的老奶媽,卻讓李衛不得不改變主意了。他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:「嬤嬤,你問這件事,我不好回答。甘鳳池的門下,我拿了不少,可我也敬重甘鳳池的人品。他不過是想來看看朋友,並沒有罪,我怎麼能太認真了呢?嬤嬤,子時早過了,我還有點事情要辦,你們也早些歇著吧,以後咱們說話的時候多著哪!」

  李衛來到後房時,見十三爺和范時繹兩人還在等著他。十三爺示意李衛坐下,問了問前邊的情景。范時繹卻說:「好,你這一回來,我才放了心。剛才在外頭,我還真怕甘鳳池撒野傷了你哪。」

  「咳,你那是多慮。像甘鳳池這樣的人,是輕易不肯和官府翻臉的,他有身家財產啊!何況,他領袖武林各路豪傑,他自己的命比我李衛值錢多了。不過,那個『假道士』為什麼不露面呢?要不是黑嬤嬤,說不定我們還真要吃點虧的。」

  允祥把身子向後一靠,乾咳一聲說:「來,咱們說說正經差事吧。我這次是奉旨去見十四弟的,皇上近來身子不好,心清也不大好。他臉頰上長出一些小小的紅點,又久治不愈。所以,想召十四爺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務。老范,你與十四爺見面機會多,你說,他能奉旨嗎?」

  范時繹欠身答道:「回十三爺,據奴才看,十四爺在前幾個月似乎是已經想通了一些。可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來,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邊的人,就不大好說了。現在他每天頭不梳,臉不洗,一大早起來,就陰沉著臉繞著景陵轉上一大圈兒,回來,就一頭坐在那裡不動了,送吃他就吃,不送他也從來不說要。說句該割舌頭的話,他簡直成了白癡。唉,他也是龍子風孫哪,這樣讓人看著心疼。」

 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說:「唉,十四弟也是英雄氣短哪!像蔡懷璽、錢蘊斗這樣吃裡扒外的人,抓就抓了,有什麼想不開的。」

  李衛笑著說:「十三爺,奴才說句不知進退的話;十四爺哪是為了錢蔡二人,他是因為捨不得喬引娣呀!要奴才說,十四福晉比喬引娣漂亮多了。為了個女人就這樣地神魂顛倒,奴才看,他也說不上是英雄。」

  允祥一笑說:「你小子說話也不想想自己,當初你是怎麼為了小翠兒差點丟了腦袋的?」可這句話一出口,他就立刻想到當年為自己殉情的兩個女子,心裡不由得一陣酸疼。便馬上轉了話題說,「好了好了,不說這些了。李衛你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見寶親王,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!」

  這裡正在說話,門外一個小校走了進來,他雙手捧著一封書簡稟道:「王爺,這是軍機處轉過來的,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,要立刻稟報王爺。」

  允祥接過來一看,原來是張廷玉寫來的。那上邊說,十位鐵帽子王爺中,已有四位準備進京,不知是何人所為,問允祥知不知道。允祥眉頭一跳,把信隨即丟在火盆裡燒了。他略一思索,便要過筆來寫道:「聞訊莫名驚詫。祥何人也,敢不請旨而宣召私人來京?此必廉親王所為,盼速密奏皇上。」寫完,對那個送信的人說:「你立刻飛馬回京去見張相。如果到京時已過四更,就在暢春園門前交給張相,或者讓張五哥代呈,千萬不能再讓第三人看到。」

  那軍士答應一聲飛馬走了,允祥見李衛他們都要離去,就叫住了說:「別走,我還有事要說。范時繹,你是我帶出來的兵,你向我說句實話,馬陵峪大營裡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?」

  「回十三爺,花名冊上稍多一些,但能應召的實有三萬一千人。」

  「哦,你吃了多少空額?」

  范時繹吃驚地看著十三爺,允祥笑著說:「你別只管看我,我知道帶兵的沒有不吃空額的,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堯。不管你吃了多少,今天我絕不怪罪你,你還是給我說實話好。」

  范時繹的臉紅了,他吞吞吐吐地說:「主子爺,您是帶過兵的,奴才不敢瞞您。我的駐地上來來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員,我實在是應接不過來呀。所以,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額……」

  「好,我已說過了,此事決不追究。馬陵峪這個地方十分重要,它不但是祖宗靈寢所在,又是策應北京、熱河和奉天這三處的根本要地。國家一旦有事,就要動用你那裡的兵力。你可知道我這話的份量嗎?」

  「是,奴才領訓。回去立刻就把空額補齊了。」

  「哎,這就對了。你那裡應酬多,我知道,以後我每月特支給你三千兩銀子。不過,你可不能見誰都巴結。你要學你的哥子范時捷,他是除了皇上,誰的賬都不買的。」

  李衛接上話頭說:「十三爺,我這次來,也正想向您說說這件事的。皇上要刷新政治,頭一樣看重的就是個廉字。其實,這事是說著容易做著難哪!就說范時繹的哥子范時捷吧,他一年的俸祿才有一百六十兩,就是想廉能廉得起來嗎?剛才打退甘鳳池的那個黑嬤嬤,她家的公子愛上了縣裡的清官叫陸隴其。陸是聖祖爺手下最清的官,死後聖祖封他溢號『清獻』。一個縣令,能有這種榮耀還能沒吃的嗎?可是,他死後,家裡分文皆無,要靠女孩子拋頭露面地去採桑度日!十三爺,您是瞧著奴才長大的,奴才不敢瞞您。我向皇上報的『江南無虧空』是假的。我是從嫖客身上徵收重稅,挖的是婊子們的賣肉錢啊!河南沒虧空才是真的,可是,我不能學田文鏡。他如今是官越當得大,就越要從百姓和官員們身上搾油。從山東,安徽到江南,只要是討飯的,十個裡有九個是河南人!十三爺,這樣治『貪』,能治得了嗎?」

  允祥眼中炯炯閃光地說:「你說得很是,可你不能把這江南總督的位子包一輩子吧。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,讓你去河南當總督,那裡卻只有一條年年發水的黃河。沒了婊子,你小叫化又從哪裡弄錢呢?」

  「十三爺,您這話可真敲到點子上了!我的辦法就是火耗歸公,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發。今年一開春,我請出王命旗來,斬了射陽縣令,原因是他貪污。奶奶的,拿著我的養廉銀子還貪污,不殺他殺誰?所以,我江南沒有清官,可也沒有貪官。我曾把這法子給皇上遞過奏折,可是,因為年羹堯反對,沒有成事。如今年羹堯倒了,十三爺,您替奴才說句話吧,您說話,皇上還是能聽得進去的。」

  允祥笑了:「好,我替你說話。上次你的折子,其實我也看了,不過卻沒能看懂。那上邊錯別字太多了,我數了數,大概足有三百多。這次你終於說明白了,我看你這辦法準能行得通。」允祥一高興,竟忘了自己的病。他突然一陣嗆咳,吐出了血痰。他悄不出聲地把它藏在手帕裡,沒有讓李衛他們看見。張廷玉給他來的急報中說有幾位鐵帽子王爺進京,震動著他的心,他已經沒有精力再說別的了。

  三天之後,李衛護送著的囚車,終於平安地回到了北京。他們按照張廷玉的吩咐,將錢、蔡二人交到大理寺,其餘的人帶到原來的十四爺府,聽候甄別。單單把喬引娣一人帶到了暢春園。張五哥在門口迎上來說:「李大人,皇上這會兒正在接見大臣,談得很惱火。傳旨下來說,暫時不見你們。這樣吧,我陪你帶上喬引娣先在侍衛房裡歇著,吃點東西。該進去時,鐵成會來告訴我們的。」

  李衛和張五哥來到車前,小心地說:「喬姑娘,我們到地方了,請下車來吧。我們不便攙扶,請你自己小心著點。」

  過了好大一會兒,才聽車內有了動靜。車簾打開了,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慢騰騰地走了下來。李衛這些天來,早就想見她一面了,可就是沒有機會。今天小心地一看,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。瓜子臉上有幾顆雀斑,前額略高,一雙彎月眉,眉心微蹙。眼睛好像也不算大,但如果配上這彎月眉,卻有說不出來的風韻,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動。哦,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,鬧得諾敏懸樑自盡,後來被十四爺收留在身邊,如今卻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嗎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5:59 PM

八十四回 喬引娣冷面對君主 雍正帝抑怒說亂臣

  李衛領著喬引娣,慢慢地走進了侍衛房,讓她在椅子上坐好,又點上了六七支臘燭,把小屋裡照得通明。可是,他們兩人卻誰也不敢開口和她說話,這場面真是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。就在這時,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小蘇拉太監走了進來,他手裡端著食盒子,在桌上布好,又向喬引娣行了個禮說:「您就是喬大姐姐吧,奴才名叫秦媚媚,往後,我就是專門侍候您的人了,您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。」

  喬引娣卻正眼也不瞧地說:「是嗎?那好。你去告訴皇上,我想死,也想在死前見見他,瞧瞧他長的是什麼模樣!」

  張五哥和李衛一聽喬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話,不由得大吃一驚:哎,這女子說話怎麼這樣混?可小太監秦媚媚卻笑著說:「喲,喬大姐姐,您的話奴才不敢聽。您要死,總不能拉著奴才去墊背吧?奴才勸您還是先吃點東西好,等皇上要見時,您說話不是也多點力氣嗎?其實,您現在想死,是一時想不開,等您想開了時,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。」

  五哥和李衛都覺得,對這個多嘴多舌的秦媚媚,還真不能小瞧了。看,連喬引娣都被他逗得沒了話說。她木著臉喝了一碗粥,又吃了一塊小點心。然後就閉上眼睛,端然坐在那裡,好像是在養神似的。秦媚媚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:「喬大姐姐,奴才瞧著您和皇上還真是有緣法呢。」

  喬引娣突然睜開了雙眼,閃著憤怒的光亮,一聲不語地緊緊盯著這個小不點太監。

  「喲,喬大姐姐,您千萬別這樣看我,我害怕。」秦媚媚好像真被嚇住了似的往後倒退著。李衛心裡明鏡一樣,他知道,這小於是在做戲呢!很顯然,這是雍正從千萬個宮裡太監們中,選了又選,挑了再挑,才找出來的一個猴兒精。只見他一臉賴皮相地對著喬引娣說上了,「喬大姐姐,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說一句假話。剛才您吃的飯,和您吃飯的樣子,怎麼和皇上一模一樣呢?您吃的是皇上賜的御膳呀!平日裡,奴才侍候皇上見得多了,他也是這樣急急忙忙地喝碗粥,吃一小塊點心,就閉上了眼睛,好像是在打坐一樣。您瞧,怎麼就能這樣巧呢?」

  喬引娣大概從來沒見過這樣會陪小意兒的人,她不出聲地笑了笑說:「好了,好了,你回去吧。」

  「是嘍!」秦媚媚打了個千,提起了食盒子,又開心地笑著說,「皇上說了,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,就賞我五十兩黃金。往後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著哪,我可就要發大財了!」說著,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。

 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,那秦媚媚又回來了。他站在門口說:「咱這次是奉旨傳話:著李衛和喬引娣進去,皇上在風華樓上召見。今天晚了,張相不能回家,著張五哥送張相到清梵寺歇著。」

  「是,奴才等領旨。」李衛和張五哥如蒙大赦,一齊答應著。

  風華樓在露華樓正西,樓上亮著八隻黃紗宮燈。李衛以為樓上只有雍正一人呢,哪知來到門前,卻聽皇上在裡面說:「楊名時,就這樣說定吧。你先回去;待會兒李衛就來了。他雖然是你的學生,可你們的政見卻不同,你就不要見他了。改土歸流是朕的既定國策,既然你想不通,那就先緩些時日,朕可以等你。你明天走時,不要再遞牌子進來了,朕讓李衛和史貽直去送送你。這裡還有一包老山參,賞給你補補身子。」

  李衛聽皇上這樣說,連忙閃到一邊黑影裡,直到看著楊名時出去,才報名請見。只聽裡面回答一聲:「進來吧。」他這才小心地領著喬引娣進了風華樓。李衛「趴」地打下了馬蹄袖跪倒:「奴才李衛給皇上請安。」他說時,悄悄地瞧了一眼喬引娣,見她竟站在那裡紋絲沒動。宮裡站著的太監和官女們個個嚇得膽戰心驚,心想,這女子為什麼敢如此無禮呢?

  李衛行過了禮,回過頭來又說:「這就是喬引娣,奉旨隨著奴才來晉見皇上。」

  雍正這才向喬引娣瞟上了那麼一眼。可就是這麼一眼,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,他的心砰砰亂跳了一陣,但又被立刻按下了。他回頭向李衛說:「李衛,你這趟差確實辛苦了,賞膳!」

  李衛忙說:「主子,別讓他們費事兒了。這裡不是有主子剛吃過的御膳嗎?奴才瞧著嘴饞,奴才好久都沒吃過主子的飯了,就賞給奴才吧。」

  雍正一笑說道:「你只要喜歡,就在下邊給你安上個小杌子,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興呢。」

  喬引娣用眼一瞟,秦媚媚說得果然不差,皇上確實是吃的這極家常的飯食。她心中一動,啊,當皇上的還這樣清廉,恐怕天下難找了。一旁跪著的秦媚媚剛要叩頭出去,卻又被雍正叫住了:「你先別走,朕還有差使交給你哪!」

  「扎。」他又跪下了。

  雍正這才回過頭來看著喬引娣問:「你就是喬引娣?」

  「是,我就是喬引娣。」她挺直地站在那裡,不卑不亢地回答。在旁邊站著的養心殿總管太監高無庸知道皇上那「冷面王」的脾氣,他斷喝一聲:「你這是在跟主子說話?還不跪下!」

  雍正無所謂地一笑著:「不要難為她,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,她心裡也還是不服氣的。」回頭又問,「聽說,你是山西人?」

  「是,山西定襄。」

  「家裡還有誰?」

  「老爹、老娘還有哥哥。」

  喬引娣萬萬沒有想到,皇上的問話會從這裡開始。重陽節那天和十四爺生離死別的場面,還在她心頭縈繞。她想,皇上一定要問到十四爺,也一定會數落著十四爺的不是。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,臉上掛著一層嚴霜,靜靜地等著皇上往下說。

  「朕知道,十四爺待你很好。」雍正終於說話了,「但他是犯了國法也犯了家法的人,要受到懲處。你知道嗎?」

  「十四爺他,他犯了什麼法?」喬引娣倔強地問。

  「家事和你說不清,而且就是說了你也不信。國事嘛,就更大了。年羹堯派人和他聯絡。要讓他私自逃到西寧去,擁他為帝反回北京。有人買通了蔡懷璽和錢蘊鬥,送進去一個條子,上寫『二七當天下,天下從此寧』,允禵卻藏匿不報。後來又有人攛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頭,雖然沒能見著,可是,這都是大逆的罪。在朕的二十四個兄弟中,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。他能逃得了家法,可是,王法無親,朕卻無法寬恕,也護不了他。」

  喬引娣臉色變得雪一樣的蒼白。皇上說的事情,有些她就在當場,有些她也略有耳聞。如果證實了大逆的罪名,不是就要被凌遲處死嗎?她在心裡掙扎一下,強口說道,「皇上要作七步詩,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,也用不著和我說這些沒根沒梢的話。況且,我是個女人,你們男人間的事,我弄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。我既然已經跟了十四爺,就要從一而終。十四爺就是上刀山,下油鍋,我也願意跟他一齊去。皇上要叫我現在就死,我叩謝皇恩;要能讓我和十四爺死在一起,那我九泉之下,也可以放聲大笑了。」

  雍正被她這番話鬧得呆住了。他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女子,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又說:「十四爺待你很好,但朕會比他待你更好!」

  喬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,卻說:「你剛才說,你和十四爺是一母同胞,可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他?你為什麼要活活地折散我們?」

  「你們?朕問你,你是他的福晉嗎?是他的側福晉嗎?福晉要朕來封,側福晉要在玉碟裡註冊。這些你有嗎?按大清律,像允禵這樣的罪,你是要發往黑龍江為奴的。」

  「那就請皇上照大清律辦我好了。」喬引娣寸步不讓地說。

  雍正微微一笑說:「這由不得你,得由朕說了才算。總之是死是活,是安享富貴,還是死無葬身之地,全在朕的一念之中。」

  喬引娣驚得往後退了一步,死死地瞧著面前這位至高無尚的皇帝。她原來是想激怒他,然後一死了之。可是,無論她怎麼頂撞,他卻為什麼不生氣呢?她望著皇上的臉。顫聲地問道:「皇上,你……你要怎麼發落我?」

  雍正一字一板地說:「別無處分,朕就要你留在這裡侍候朕。但你不是下等宮女,你的身邊還有人在侍候你,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個。他不聽話時,你可以罵他,打他甚至可以奏明瞭朕殺了他。」

  喬引娣驚異地看著雍正說:「原來你把我從十四爺那裡奪過來,就是為了讓我侍候你。難道……你就不怕我弒君嗎?」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雍正放聲大笑,「你越是這樣說,朕越是要留你在身邊。朕擁有天下,教化萬方,就不信教化不了你。秦媚媚!」

  「扎,奴才在這兒聽著哪!」

  「帶她下去,告訴她宮中的規矩,換了衣服,穿上花盆底,梳上把子頭。讓高無庸再給她派去三個太監、四個宮女,日夜輪流地照顧她。好,你帶她去吧。」

  喬引娣被帶了下去,站在一旁的李衛卻看得傻了。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後,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說:「主子,奴才想多句嘴,這樣的人可不能留在身邊哪!依奴才的小見識,或者殺掉,或者打入冷宮。這樣主子安全,也成全了她。」

  雍正悵然若失地小聲說:「唉,朕要是能捨得了她還用你說……這件事,你全都看見了,你問問你十三爺,也許他會告訴你的……」

  李衛千機靈萬伶俐,可他怎麼也想不透這裡面的原因:「主子,喬引娣是因為諾敏一案才被帶到京城來的。田文鏡能和她說上話,要不,把田文鏡傳來勸勸她?」

  雍正搖搖頭說:「不要再說她了。這是朕的私事,因為你是朕的家奴,朕才放心地讓你去做的。」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問:「你自己的差使辦得怎樣了?」

  李衛振作精神說:「皇上處置年羹堯是十分得人心的……」

  雍正立刻打斷了他:「官面上的事情,朕還有什麼不知道?你別學他們,一見朕就只會說些頌聖的話。你要與朕說一些朕聽不到的事。」

  「是,奴才明白,皇上要問的是江湖上的事。奴才遵皇上密旨,結識江湖上的人。像漕幫、鹽幫、青幫這些碼頭上的主兒,都能聽奴才的。他們說話有時也不敢瞞著奴才,但奴才奉朱批諭旨一概不予追查。不過,也確實聽到了一些閒言碎語……」

  「說!」

  「扎。有一些人說,年羹堯太不懂事了。他要是知道收斂一些,早早地交了兵權,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?」李衛聰明,他撿著輕的先說。雍正沒有打斷他,聽他繼續說下去。

  「還有人很狂妄。說先帝爺駕崩時,內有隆科多,外有年羹堯,兩人相互勾結,私改了先帝遺詔。把『傳位十四子』,改成了『傳位於四子』。所以,萬歲一登基,就要先拿他們開刀,免得消息露了出去。」

  李衛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臉色,見他並沒有生氣,才接著又說:「有人說。年羹堯的妹子是皇妃,她知道的事情太多。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堯,怕天下不穩……後世也會議論……」

  「還有嗎?」雍正不動聲色地問。

  「……有人說,主子是個『抄家皇帝』,八爺才是賢王哪!年羹堯是看著主子不是……仁君,才和八爺聯手。主子除掉年,就是要打亂他們的算盤……還有,大後薨逝時,就有人傳言說,太后是被主子氣死的。說太后讓主子善待兄弟們,可是主子不聽,母子翻了臉,太后才觸柱身亡的……年羹堯是國家功臣,他想當王爺,就和八爺、汪景祺聯手造亂。汪景祺一敗露,他們也就全完了。」

  雍正一直聽得十分專注,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。他快步地在殿內走來走去,極力想掩飾著不讓火氣發作。李衛和殿裡的男女宮人們,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突然,他停住了腳步,盯著炕頭上懸著的「戒急用忍」的條幅看了又看,自失地一笑說:「哦,李衛你來看,這是先帝寫給朕的。先帝知道朕性子急,有時愛發火,才寫了讓朕時時看看,好克制住激動。唉,朕今天險些兒又要失態了。」

  李衛小心地走上前去,扶著雍正坐回御座說:「皇上,小人們在下邊無事生非地編造謠言的事,哪朝哪代都有,值不得大驚小怪。人心是桿秤,誰不知道皇上是勤政愛民的呢?奴才以為,抓住幾個為首的,一體正法,謠言就會不攻自破的。」

  雍正叫了一聲:「李衛,你過來一些。」李衛走到近旁,雍正指著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,叫著李衛的小名說:「狗兒,你來看,這些都是朕剛剛批閱過的。你看,昨天朕寫了一萬字,今天已經寫了八千字。朕知道,有些話你還沒有說完,可是,朕是怎麼對待江山社稷的,你總該明白了吧?朕每天四更起身,做事要做到子時才能休息。眼下有人說的話讓朕的確生氣,比如,他們說朕是好色之徒,說朕養了一幫『血滴子』,要圖裡琛當頭目。只要看著哪個大臣不順眼,夜裡就派血滴子去殺了他!狗兒呀,你是朕身邊最得力的人,你想不到朕是多累,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麼生氣,多麼震怒,又多麼沮喪,多麼傷情啊……」說著,說著,這位號稱『鐵漢』的皇帝已經是淚流滿面了……

  李衛嚇壞了,連忙說:「主子,主子,您這是怎麼了?都是奴才不好,奴才說話說得不對,惹主子生氣了。奴才該死,奴才……」

  雍正撫著李衛的肩頭說:「你不要這樣。多少年來,朕還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。朕問你,假如有人策動叛逆,稱兵造反,或者前來逼宮,你會怎樣做?」

  「主子,您氣糊塗了吧?哪會有這樣的事?」李衛驚覺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宮人們。

  「有,確實是有!你不要怕他們這些宮人,他們中誰要敢洩了這裡的密,朕就燒滾了柏油,揭掉他們的皮,就像去年用籠蒸死趙奇一樣!但,想要作亂的人,總是有的,他們都是些大人物,他們也已經在行動著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00 PM

八十五回 十三爺困厄馬陵峪 賈道長顯能軍營前

  李衛咬著牙說:「主子,奴才怎麼也不相信這話。不過奴才敢說,誰要是想謀反,奴才立刻就回南京,帶著人馬來京勤王保駕!」

  雍正平靜地說:「狗兒,朕以萬乘之尊,還能和你打誆語嗎?有人背著朕,聯絡八旗鐵帽子王爺,串通他們來京。明面上說是要『整頓旗務』,要『召集八王會議』,要『恢復八旗制度』。其實是要『議政』,要逼著朕下『罪己詔』,要逼宮,要廢了朕呀!」

  李衛可真是惱了:「皇上,您說的全是真的嗎?那,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。奴才要在這裡替主子守好家門,看他們誰敢胡來!」

  雍正笑了:「咳,你呀,怎麼還是這樣沉不住氣呢?告訴你,朕的江山,鐵桶一樣地結實,他們誰也別想動它一動!你立刻就回南京去,帶好你的兵,也當好你的總督。朕已經給兵部下了諭旨,連湖廣所有的旗營和漢軍的綠營兵,也全都歸你節制。記著:沒有朕的親筆手渝,無論是誰說什麼,你都要為朕牢牢地握好兵權!」

  雍正的一番直言,把個機靈能幹的李衛驚得直打寒顫。他輕聲但又堅定地說:「主子放心,奴才立刻就回南京,得先動手調理一下這些兵。奴才知道,他們當甩手大爺當慣了,不狠狠地治治他們,誰說話他們也敢不聽的。」

  雍正笑了笑說:「兵權交到你手裡了,殺伐決斷自然要依你的話為準。除你之外,朕的三個兒子,也全要派上用場:弘歷馬上就要到你那裡去;弘時留在北京;弘晝則要到馬陵峪。你看,如今畢力塔管著豐台大營的三萬人馬,步兵統領衙門現在是圖裡琛在那裡。李紱已經回到北京,接管了直隸總督的職務。兵權全在朕的手裡,他們無兵無權,別說是八個鐵帽子王爺,就來了八十個,在朕的面前他們也還是不敢站直身子的。」

  李衛也被皇上說得笑了:「皇上這話說得奴才心裡熱乎乎的。其實要依奴才看,一道聖旨頒下,不准他們進京!奴才就不信他們還敢不服不成?」

  「哎,怎麼能那樣做呢?不管怎麼說,他們總是先帝爺留下來的人嘛!不過朕現在怕的,倒是他們會縮回去不敢來了,那不是讓朕白忙了一場嗎?朕真想看看,這些光吃糧不幹活的王爺,究竟做的什麼美夢。好了,不說他們了。朕已乏透了,你也回清梵寺吧。不過,千萬不要驚動了張廷玉,他太累了。朕剛才說的事情,全是廷玉替朕籌劃的,不容易啊!你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,見見你十三爺,然後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。哎,對了,翠兒如今是一品夫人了,不過朕還是要用她。你讓她再給朕做幾雙鞋來,只有她做的,朕才穿著最舒服。告訴她,要全用布做,一點綾羅也不用。」

  李衛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,他哽咽著說:「扎!奴才替她謝謝主子。她能在主子跟前出點力,也是她的造化嘛。」

  出了養心殿,冷風一吹,李衛的頭腦更清醒了。前天他還在心裡琢磨,不就是帶來喬引娣這個女子嗎,我李衛還能辦不下這差事,至於讓十三爺帶病跑那麼遠的路?現在,他才知道,原來還有對付八王進京的這件大事。哦,十三爺一定是察看那裡的兵備的。要不,那天夜裡他為什麼要說那番話呢?

  是的,李衛猜測的確實不錯。十三爺允祥這次到馬陵峪來,就是對這裡的軍事佈置不能完全放心。馬陵峪大營,和豐台大營、密雲大營並稱為三大御林軍。不但裝備精良,馬步軍配套,火炮鳥槍俱全,還有一支水師營。雖然北方根本用不著水師,但他們是專為三大營製作舟橋的,類似近代的「工兵」。馬陵峪這裡的兵力佈署設置,還是熙朝留下的。當時,三藩之亂剛平,國力還不像現在這樣強盛,羅剎國不斷在邊境騷擾,這裡實際上是大清將軍巴海對抗羅剎國的「第二防線」。熙朝名將周培公精心地佈置了這個馬陵峪工事,也成了後世倣傚的一大傑作。整個大營,以馬陵峪為中心,像蛛網一樣向北幅射,中軍大營設在棋盤山旁邊。山上溪泉密佈,山下旱道縱橫。山背後景陵西側有大片房屋,可用來貯存糧食和軍火。登上棋盤山北望,連綿數十里的軍營可盡收眼底。這裡不但進退自如,左右逢源,處置得當,還能把敵人包圍甚至全殲於谷口之內。允祥視察了大營後,又在范時繹的帶領下,登上棋盤山沿著山路走下,一邊走,一邊對這裡讚不絕口:「好,今天我真是開了眼界了!我看過多少大營,這裡是頭一份。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!可惜我生得太晚,而他又死得大早。我們只見過一面,他長的什麼模樣,現在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。」

  范時繹用手攙著病弱的十三爺走下石階,口中說道:「十三爺,您說的不錯,就連我也沒有這樣的福啊!我只是在年輕時,聽我爹說過周培公的情形。他說,那時的周培公,外表看,不過是個文弱書生,可打起仗來卻如諸葛在世白起重生。他筆頭文章寫得好,口才更是讓人叫絕。要不,他怎麼會說降王輔臣,罵死了那個吳三桂的謀士、號稱『小張良』的汪士榮呢?周先生修的這個營盤已經快五十年了,十三爺您瞧這佈署,真是天衣無縫。不但有掐不斷的糧道,堵不斷的水路,而且,北邊不論哪方面出事,這裡全能快速出動接應。唉,他化到這裡的心思,真不知有多少啊!」

  允祥也是不勝感慨:「唉,老一輩的英雄,都已風雲飄散了,時勢造英雄,英雄也能造時勢,這話一點不假。到這裡來看看,真是大有好處。先帝爺當初創業的艱難,他老人家長治宏圖的遠見,都令我輩欽佩。我們不好好地幹一番事業,就不配作他的子孫!」

  兩人邊說邊走地回到了大帳,正要休息一會兒。十三爺卻突然身子一歪,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癱倒在地。范時繹嚇得連忙過來,將他抬到床上躺好。軍醫聞信也匆匆跑來,用手去試允祥的額頭時,不但沒有發燒,反倒是一片冰涼。慌得那些軍醫們,又是把脈,又是掐人中地忙個不停。可是允祥卻仍是臉色焦黃,昏睡不醒。正在亂著,突然,從轅門外跑進一個小校稟報說:「軍門,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進來,說有事和與軍門商議。」

  「不見,不見!」范時繹一肚子的火,「你沒長眼?現在是什麼時候,我哪有閒功夫去見什麼和尚道士?」

  那軍校沒有退下,反倒笑著說:「軍門,是小的剛才沒把話說清楚。那個人說,他是從龍虎山婁真人那裡來的,叫賈士芳。他說,只要一提他的名字,軍門是一定會見的。他還說,要是軍門不想見他,那他可就要走了。」

  范時繹一愣:「嗯,難道這個道士是為十三爺而來的嗎?」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三爺,不得已地說了聲:「那,你就請他進來吧。」

  不大會兒功夫,便見那位賈士芳飄然而入。他一腳踏進門裡便說:「有貴人在此遭難,貧道特來結個善緣。」

  范時繹一邊命令軍醫們全都退出去,一邊賠笑著對賈士芳一揖說:「道長一言道破這裡情形,足見法力洪大。軍營不同民間,道長休怪這裡太簡慢了些。就請道長為王爺施治,如能使王爺轉危為安,范某定當重謝。」

  賈士芳說:「將軍勿須言謝,貧道只是為結善緣而來。」只見他轉過身去,從褡包裡取出黃裱紙、硃砂、毛筆等物來,口中說道:「王爺是去參見康熙爺了,爺兒倆說得高興,就忘記了回來。我書一道符請他轉回就是了。」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著咒語,手拿硃筆在黃稜紙上寫畫著。此刻,書房裡點著十幾支臘燭,亮如白晝。范時繹站在一旁仔細瞧看這位賈道長,只見他個頭兒也就是五尺上下,孤拐的臉又瘦又長,臉色青白得簡直沒了血色,小嘴巴,尖下額,塌鼻樑兩邊,是一對骨骨碌碌亂轉的小眼睛。不過,別看他滿臉都是破相,湊到一齊倒並不難看,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風的書生。范時繹心想,就這麼個人物竟能替十三爺治了病?那可真叫稀奇了。

  賈士芳卻像是知道范時繹的心事一樣:「范軍門,常言說:人不可貌相。你覺得是不是有些道理呢?」他不等范時繹回答,就站起身來將寫好的符輕輕一吹,也不作法,更不唸咒,說了聲:「疾!」就把那符向燈燭上燃著,並且看著它們化成灰燼。然後,他坐了下來輕鬆地說:「稍等片刻,王爺就會被放回來的。」

  范時繹讓兵士們獻上茶來,他看著這位仙長似笑非笑地說:「賈道長一定知道,十三爺是皇上的第一愛弟,他不能在我這裡有任何失閃。我說句放肆的話,萬一十三爺有什麼意外,恐怕我就要讓你殉了他!」

  賈道長平靜地說:「萬事都有定數,王爺若已無救,我也不敢到此與他結緣。我既然來了,他就死不了。他能活得好好的,軍門你也就不能殉了我。比如前幾天我們見到甘鳳池時,我說他不能見到汪景棋,可是,他就是不聽,結果如何?再比如我們倆今晚在此閒坐,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,你想不聽也辦不到。」

  范時繹哪有心思和他說這些沒用的話呀,他的心現在全在十三爺身上呢:「賈道長,你不要和在下說這些沒用的話,我關心的是我們十三爺……」

  他的話尚未說完,就見躺在床上昏迷不省人事的十三爺,突然坐了起來。范時繹此時被驚得神魂顛倒,不知說什麼才好,允祥卻向他笑著問:「怎麼,你的眼睛為什麼瞪得這樣大,不認識我了嗎?哦,我心裡好難過,這,這是在什麼地方……嗯?眼前站著的不是位道士嗎?你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范時繹未及答話,賈士芳已經站起身,走到允祥身邊微微笑著說:「十三爺,您剛才只顧了和聖祖老爺子說話,是貧道把您請回來的。其實,這不過是一個夢。人世間,本來就是一場大夢嘛!貧道還知道,您心裡惦記著雍正爺。貧道可以告訴您,他正安坐北京,除了一點小病之外,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。就是有鐵帽子王爺要進京,他們也改變不了這個大數。我說得有道理嗎?」

  允祥邊思忖邊說:「哦,原來是我的大限到了,是你把我救回來的。是嗎?」

  「大限到了,是誰也救不回來的。」賈士芳冷冷地說,「十三爺不過是身子太弱,走了元神而已。我知道,你現在最想問的話就是,剛才的那個夢究竟是真是假?我可以告訴王爺,這大千世界就是個夢境。佛家說的空幻色,道家說的虛映實,道理實際上是一樣的。王爺飽覽群書,知識淵博,應該想到,也許現在我們之間的談話,也正在那夢境之中呢。」他說這番話時,一直面向著允祥,二指併攏,指著允祥的前胸。允祥覺得似乎有一股溫熱之氣,如絲如縷,悠悠地撲面而來,從眉心直透胸臆,橫貫全身。剎時間,他感到陣陣春風吹拂,蘊藉溫存,週身上下無一處不舒暢通泰。又過了一時,他氣清神明,渾身充滿了力量。他縱身跳下床來,向賈士芳一躬說道:「允祥有緣,得遇道長。道長悠遊於空色虛實之間,通行於幽時造化之途,真仙人也!允祥將何以為謝呢?」

  賈士芳一笑說道:「王爺這話說得過了。貧道剛來時就對范將軍說,我是來和王爺結緣的嘛。」

  范時繹在一旁簡直看呆了。他聽十三爺和那賈道長的話,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機,一直插不上嘴,這會兒瞅著有了空子,才走上前來說道:「王爺真是和仙長有緣。奴才適才只顧了忙亂,還沒有給二位引見哪。十三爺,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爺提過的那位賈仙長。他還是龍虎山上婁真人的關門弟子呢!」

  允祥此時心中舒服了,也打起精神來說:「哦,如此說來,小王失敬了。既是今日有緣,仙長能否隨我到京華一遊呢?當今皇上雖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。但他胸中的學術卻是包羅萬象,並不排斥佛道。如有善緣,道長還可以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,豈不更好?」

  賈士芳不動聲色地說道:「如果有緣,那當然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,這也是光大我道門的大善緣嘛。不過,小道能不能讓皇上滿意,還要看天數怎麼安排。王爺,您現在能這樣興致勃勃地長談,是因為貧道用先天之氣護定了的緣故。所以,您還不能過多地勞神,就請王爺安歇了吧。」

  范時繹連忙走上前去,幫允祥躺下。回過頭又對賈道長說:「賈神仙的居處,也已安排好了,就在對面的靜室,請到那裡去休息吧。」

  賈士芳一笑答道:「修道之人,是從不睡覺的,我只是打坐而已,何需費事?況且,王爺這裡還需要貧道護持照料。你有事,儘管去忙吧。」說完,他走向東牆,面西而坐,剎時間,便已閉目入定了。

  范時繹瞧著他這樣神密,自己怎麼敢睡?他走到門前看看,見已是三更時分了,便搬了把椅子,守護在十三爺的床頭邊,一直坐到天色放明。

  允祥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,醒來時,已是紅日初升了。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來,旁邊的范時繹正在看著他笑。他見范時繹坐在一邊為他守夜,覺得很是感動,又回頭看看正在閉目打坐的賈士芳,便輕輕地打了個手勢,帶著范時繹走出了房間。他們一直走了很遠,十三爺才輕聲說:「難為這個道士,為我作了一夜的功,我現在覺得好多了。我知道自己的心血不足,能睡這麼一個好覺,已經是很難得的了。他為我治病,其實也是很累的。嗯?你們這裡為什麼沒有晨練?」

  「回王爺,因為您昨兒犯了病,奴才怕早上出操會打攪您,讓他們到下邊練去了。」

  「唉,真難為你給我打算得這樣周到。」允祥對著初升的晨曦,沿著小道,不聲不響地走了下去,范時繹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後。兩人誰也沒有說話,似乎都在想著心事。突然,允祥站住了腳問:「老范,你現在想的什麼?」

  范時繹一愣,但他馬上明白過來,悄聲地說:「十三爺,奴才看這賈士芳像是個妖人!他太玄了,也太神了。我們在沙河店見到他時我就覺得有鬼,今天他怎麼又追到了這裡?依奴才看,他像是在故意賣弄本領。十四爺是萬歲屢屢提到要嚴加管束的人,奴才一多半心思全都在他身上。您這次來,要帶著十四爺回京,要是再跟上一個半仙兒,叫奴才怎麼能放心呢?」

  允祥點了點頭說:「你說得很對,我想的也正是這件事。不瞞你說,我也在防備著他哪!但他昨晚所說的,似乎又都合乎正道。萬歲如今身子不太好,正在尋訪能醫善法之人。所以,我才想自己親自試試他。如果他可以為我所用,就送上去讓他見見萬歲;如果不行,那也就算了。十四爺是不能讓他見到的,我也不會帶著他回京城。等我走時,你設法軟禁了他,然後在這裡等我的消息。」

  范時繹點頭答應,兩人又十分機密地商量了一陣,才一同回到住處。但這裡卻不見了那位賈道長。范時繹把一名小校叫過來問:「賈道長呢?」

  那個小校說:「回軍門,賈道長已經走了。走時,他說不讓小的稟報軍門,他還給軍門留下了這個條子。」說著遞過一張紙來。范時繹接過來呈給十三爺,允祥打開看時,上面寫的卻是一首詩:

  道家不慕沖虛名,

  奈何桃李疑春風?

  無情心香難度化,

  有緣異日再相逢。

  允祥苦笑一聲說:「他大概是看到我們不信任他,有些不高興,所以就悄沒聲響地走了。」

  范時繹卻笑著說:「十三爺,要叫我說,他走了更好。要不,叫奴才今天怎麼過呢?他一走,也免得我們多操那麼多的閒心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02 PM

八十六回 搶位仇尚且可忍受 奪妻恨如何能罷休

  景陵是大清國的皇陵所在之地,剛剛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這裡。康熙皇帝奉安雖然只有三年,可這座陵寢的修建,卻經歷了五十多年。陵墓是依山勢鑿成的,殿字輝煌,巍峨壯觀,松柏蒼翠,鬱鬱蔥籠。寢宮外,是三座用整塊巨石雕成的墓門,一條筆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。四周殿字環繞,更顯示了它的尊崇,人們從外邊來到這裡,都不由得被籠罩在它那神聖和莊嚴的氣氛之中。

  這裡的規矩和紫禁城一樣,一到陵寢門口,也是要文官下轎,武將下馬的。范時繹小心地攙扶著允祥,走在通往後殿的路上。他擔心著那個不辭而別的道士,早就在這裡佈滿了軍隊,三步一崗,五步一哨,戒備得分外森嚴。允祥一進到陵寢,就覺得有一種端莊肅穆之感撲面而來。他想著已經去了的皇阿瑪和自己今天帶著的差使,看著這裡的石人,石馬,石像,石翁仲,聽著那鬱鬱沉沉的松柏發出的陣陣濤聲,他的心收緊了。一股料峭的寒風吹來,使他打了一個冷戰。他裹緊了身上的披風,在范時繹的護持下,慢慢地向前走著。

  十多個守在陵寢的太監,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的兵,又伴著一位王爺,全都不知所措地驚慌四顧。裡面一個戴著藍頂子的太監飛也似的跑了出來,老遠的就打了個千兒,緊走幾步上來,又跪著磕了三個響頭,這才說:「奴才趙無信給十三爺請安!」

  允祥點點頭問:「這裡就你一個管事太監嗎?」

  「回十三爺,還有一個。他叫秦無義,是十四爺的隨身侍從太監。他在裡邊呢,奴才這就叫他去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本王是奉旨來看望你們十四爺的。」允祥放眼四周,只見偌大的陵寢,幾乎是沓無人跡,一片荒蕪,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。他對趙無情說:「你用不著去通報,帶我進去就是了。」

  「扎!」

  允祥邊走邊問:「你十四爺住在哪裡?」

  「十三爺您瞧,從這兒往前走,那邊北偏殿門口站著人,那裡就是了。」

  「他身子骨還好嗎?」

  「回王爺,十四爺的身子好像不那麼好。他常常睡不著覺,吃飯也不香。」

  「哦。每天早上,他還打布庫嗎?」

  「早就不打布庫了,只是偶而打幾下太極拳。平日裡也散散步什麼的,可是,他卻從來也不說話。」

  「他彈琴或者下棋嗎?」

  「不。他和誰下棋呢?琴也早摔了。倒是常常寫些字,不過,又總是寫完就燒。小的們哪敢問他呀。」

  允祥不再說話,因為,他已經看見殿門口跪著迎接的一群宮女了。一個跪在最前邊的,大概就是那個秦無義。允祥擺手示意他們免禮,自己卻登堂而入。只見一個渾身穿著黑衣黑鞋,腰間束著一條玄色帶子的人,正在低頭寫字。允祥在門口站了很久,他都沒回頭看上一眼。好像對外面發生的事情,一點兒也不管不問似的。他們倆曾是熙朝中有名的兩位「俠王」,個頭和模樣也非常相似。只是允祥現在留的是八字鬍,而允禵則是像濃墨寫就的「一」字鬍鬚罷了。看著這位弟弟現在的模樣,允祥真有說不出來的難過。他走上前去輕輕他說:「十四弟,是我來看你來了,你還好嗎?」

  允禵這才抬起頭來,目不轉睛地看著允祥。允祥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:「十四弟,我是來看你的。怎麼,你不舒服嗎?」

  允禵的眉稜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。他把筆放下,略微帶著點口吃地問:「啊,你是奉旨來的吧?」

  「……是。」

  「那麼,是顯戮,還是要暗鴆?」

  「十四弟,你不要這樣說……」

  允禵消瘦的臉上目光炯炯,如同看著一個不懷好意的人那樣地盯著允祥。他已經不再口吃,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冷笑,讓人不敢逼視。他摯著地問:「告訴我,是顯戮還是暗鴆?!雍正派你這個鐵帽子王爺來見我,不是要殺我,難道他還能有別的事情嗎?你要是問我在這兩種死法裡挑選哪樣,那我可以告訴你老十三,若是旨意裡說,將把我綁赴西市,在萬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,我現在就磕頭謝恩奉詔;他要用毒酒來灌我,我就把這裡的太監宮女們全都叫來,我當眾飲下這毒酒。你睜開眼睛看著,如果我皺一皺眉頭,我就不算是愛新覺羅的後裔!」

  允祥見他雖然身陷囹圄,但還是這樣地倔強,還是這樣地英爽,不由得得一陣感佩。原來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話,看來全都用不上了。他只好另外換個法子,便故作輕鬆地一笑,坐了下來說:「請十四弟也坐下,咱們好好說說話行嗎?我和你是同父之子,是親兄弟;當今皇上和你,更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,難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這種地步嗎?」他回過頭來叫道,「誰是這裡侍候的太監,過來一下。」

  「扎。奴才秦無義靜聽王爺吩咐。」

  「我沒有什麼要吩咐的話,只是想問問你,十四爺每天進幾次飯?吃多少肉?」

  「回王爺,十四爺每天早晚兩頓正餐,卻從不吃肉。」

  「他吃得香嗎?他不吃肉,是不願意吃,還是被你們剋扣了?」

  「奴才怎麼敢那樣大膽?」秦無義連連叩頭,語不成聲地說,「十四爺雖然遭禁,可他還是固山貝子,還是金枝玉葉!爺平日就吃得不多,一天頂多吃一兩個雞蛋,八兩多糧食……」

  「早晚他身邊有沒有人在服侍?」

  「有,怎麼能沒有呢?十四爺的身邊,是十二個時辰從不斷人的、最少時也必須有四個。」

  允祥又嚴肅地說:「我告訴你們,十四爺不是受了囚禁,而是來守陵讀書的。你們也應該常常陪著他到處走動走動,散散步什麼的。」

  秦無義瞟了一眼十四爺,連連叩頭地說:「這個差事奴才們辦得不好。十四爺平常日子裡,總是在這屋裡轉悠,他老人家是從不肯出去的。奴才哪敢作主讓他出去……」

  允祥說了聲:「你起來吧。」回頭又對允禵說,「老十四,方纔我問的這些話,就是旨意上要我問的。我勸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,你這樣,讓你的小哥子心裡頭難受。你看,皇上並沒有別的意思,你何苦要殺頭掉腦袋地先鬧起來呢?」

  允禵不信任地看著他問:「是嗎?那就請十三哥上復雍正,我老十四安分著哪,一點也不敢亂說亂動。他必定還要你問我。老十四有什麼想法,你也不妨把話明說了。我就是這麼個不忠。不孝、不友、不悌的人,我什麼福也享過,什麼罪也受過,如今我什麼都看開了,只想早一點出脫,一死算完。他是皇上,我是臣子。君要臣死,臣不死就是不忠,這句話難道你不懂嗎?殺了我,就是他最好的處置。這樣,他就用不著擔心了,我既不會和哪個兄弟勾結造反,也不會被人劫持去當什麼傀儡皇帝了。不過,四哥的心意我還是知道一些的,他大概不會對我開這樣的恩,也不想落下個屠弟的壞名聲,那就請他答應我出家為僧好了。我寧願長伴青燈古佛,也打心眼裡感激他,還要讚他一句:雍正是個仁君!」

 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,再也不說話了。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,也知道再勸也是無用。便漫步踱到窗前,看著外面天上的浮雲。允祥這次來的目的十分明白,一是因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,趁著年羹堯倒台的機會,又在蠢蠢欲動。他拒絕了朝廷的冊封,大有捲土重來之勢。允禵在西大通和他們打過仗,對那裡的形勢十分清楚。如果他肯回京,就可以為雍正參贊軍機;另外,雍正自己也只有這一個一母同胞,把他囚得太久了,也怕會招惹一些閒話。但允祥親自看了,談了,卻一點作用也沒有。現在,允祥能不想想,老十四這一肚子的怨氣,怒氣是為了什麼?就是把他帶回京城,他能聽任雍正的擺佈嗎?

  允祥回過頭來時,見允禵已經又在寫字了。這兩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,康熙在世時,他們之間的爭鬥是多麼激烈呀!要不是老皇上的保護,有好幾次允祥就差點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。但允祥如今身子贏弱,早已沒了當年的雄心,也早已把從前的恩怨拋在一邊了。他看著允禵的樣子,心緒更是煩亂。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來勸說允祥,又害怕他一旦回京,重又招致殺身之禍,枉自送了性命。他回過頭來對允禵說:「十四弟,剛才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麼話還沒有說完似的……」

  「哦,剛才是想說點什麼的,可是,現在我又什麼都不想說了。」

  「你不說我說!」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語,又像是在對允禵說話,「十四弟,我想,你大概不會忘記我曾經被高牆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。」

  允禵聽到這一聲,放下手中的筆頹然坐了下來,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從前的對頭。允祥說的事情,他哪能就忘掉了呢?

  允祥苦笑一聲說:「我們都是皇子,地位尊崇,人見人敬。可是,一旦惹了聖怒,或者是犯了罪,除死之外,高牆圈禁,大概就是最重的處分了。你從前見過我那十三爺府,就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小花園,就那麼一個小小的四合院,可是,我在裡邊竟然住了十年。十年啊!那是什麼樣的十年,十四弟,你想過嗎?抬頭看,是四四方方的天,低下頭,又是四四方方的地。憋急了,我每天看螞蟻怎樣把蒼蠅拉上大樹,看牆角下的牽牛花怎樣爬上高牆……比起我來,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麼呢?」

  允禵冷笑一聲說:「你本來就是位英雄嘛,我哪能與你相比呢?」

  允祥聽出了老十四話裡的嘲諷之意,但他並沒有反駁:「英雄不英雄的,你知、我知,如此而已罷了。我知道,我是個凡而又凡的人,為了替皇阿瑪做些事情,也為了不讓自己的兄弟們整死,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。每天失眠、高燒,也每天都咳嗽不止。你看我,還有當年的銳氣嗎?還是當年的『拚命十三郎』嗎?昔日的那個允祥,你永遠也不會看到了!」

  允祥的話,讓允禵吃驚,也讓他自歎。但允祥並沒有給他留餘地,仍然不地他說著:「現在看來,我們倆確實不大一樣了。你是貝子而我是親王,兄弟逐鹿已見了分曉嘛!我可以告訴你,皇上並不記恨當年的事情。此一時,彼一時,兄弟之間有什麼好說的?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,你應該贏得起,也應該輸得起!瞧你現在這個熊樣,還敢大言不慚他說什麼『愛新覺羅的子孫』?連我都替你覺得丟人!」

  一股熱血衝上允禵的頭,他臉色蒼白,氣喘噓噓地問:「那,我的喬引娣呢?你有喬引娣嗎?他雍正為什麼要奪走我的喬引娣?他這樣做還算得上是哥哥嗎?」

  允祥沒有回答,這件事,也是他最難回答的。離開京城前,允祥曾和雍正長談了一次,勸他不要奪走喬引娣。可是,雍正什麼都能容忍,卻唯獨在這件事上卻寸步不讓!允祥還清楚的記得雍正的話:「你去告訴允禵,除了喬引娣之外,他無論要誰,朕全都答應。哪怕是他在朕的嬪妃之內,在大內,在暢春園,在熱河行宮之中,看上了哪個女子,朕都能答應,而且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,但喬引娣朕卻不能還給他!」皇上這樣決絕的話,允祥怎麼能告訴給十四弟呢?

  允祥苦笑一聲說:「十步之內必有芳草!你說我沒有我的『喬引娣』,可是你知道我有兩個呢……可惜的是,她們都為我而死了……那是個可怕的大雪之夜,皇阿瑪駕崩,四哥帶著聖命來救我脫出牢籠。可就在此時,阿蘭和喬姐兩人卻雙雙飲鴆自盡了。她們這樣做,是在以死明志啊……」他在心裡叫著:「阿蘭,喬姐,都怪我不好,我不該錯疑了你們……」

  這件事的前前後後,允禵是完全知道的。這兩個女子,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祥身邊的。原來以為她們是被允祥殺死的,現在,他才知道,這兩人竟是自盡的。允禵聽到這裡,不屑地一笑說:「我當你是說誰呢,原來是說她們二位!她們不過是兩個淫賤的女人,你竟拿她們來和我的喬引娣相比,真是令人可笑……」

  「啪!」沒等允禵把話說完,他的臉上已經被允祥重重地摑了一掌。允禵被打得耳邊嗡嗡直響,左頰頓時腫脹起來。他霍地站起身來,兩兄弟像鬥雞一樣地在互相盯視著。屋內外的太監、宮女以致范時繹都嚇得臉上沒了血色。可是,他們誰又敢出來相勸呢?

  也許是允禵覺得自己對不起這位哥子,也許是允祥並不想和已經鬥敗了的允禵較真。過了好大一會兒,允祥才平靜下來說:「事不同而理同。我不作踐你的喬引娣,你也不可作踐我的喬姐和阿蘭!」

  允禵的嘴上卻還是不肯相讓:「是的,你沒有作踐阿蘭她們,可是,雍正卻在作踐我的喬引娣!你懂得什麼叫奪妻之恨嗎?雍正這樣的所作所為,他還能算得是個明君嗎?」

  允祥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,他微微點了一下頭說,「皇上並沒有把引娣怎麼樣,更沒有把她納為嬪妃,這一條我可以向你打保票。蔡懷璽和錢蘊斗兩人勾通了汪景棋,想把你劫持到年羹堯的大營去造逆作亂,這一點早已審明在案了。你身邊有這麼多匪類,朝廷難道給你,一點處分也不應該嗎?就是把你也算進叛逆之中,你又有什麼可說的呢?再說,喬引娣並不是你的福晉,甚至連側福晉都不是,而只是一個尋常的丫頭。按例,把他們全都換掉,是怕你陷得更深。這些,難道不全是好意嗎?」

  「巧言令色,為虎作悵!就憑你們這樣的好意,還想讓我去北京替他賣命?妄想!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,他要把我怎麼樣,敬請隨意好了,我根本就不在乎。」

  允祥看出來了,他這次已經竭盡了全力勸允禵回京臣服。但他也看出,允禵是絕對不會答應的。倒不如就讓他住在這個上不著天,下不著地的地方,反倒易於保全他。想到這裡,他笑著說:「十四弟,你何必這樣劍拔弩張的呢?我囚禁時你出兵;我被放出來時,你又到這裡來守靈。十五年了吧,我們兄弟兩個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好好地聊過。剛才我們鬥口,我可不是奉旨和你辯理。你既然不願意回京,就再住些日子也好。引娣的事,我再和皇上說說,能周全的,我自會周全的。我明日就回京去了,臨行前,想在老范那裡備酒,與你作個告別,我們也吃一次團圓飯,你說行嗎?」

  「哦,這麼說尚在情理之中。成,就依你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03 PM

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訴衷曲 烈火中戀人情更濃

  允祥回到北京的時候,天正在下著頭一場大雪。他掀開轎簾對外面的一個親兵說:「這麼晚了,我不便去暢春園打攪皇上,還住在清梵寺去。你到侍衛房去一下,讓他們稟報皇上說,我已經回來了。皇上如果有事叫我,再傳我進去好了。」

  允祥現在確實不願見人,他的心裡亂糟糟的。對這一路上的蹊蹺事,又是迷惑又是悵惘。賈道長和允禵的影子,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動,唉,這大千世界讓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!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靜修的那間精舍,看見對面的屋子裡也有燈光,便問:「那裡住的是誰?」

  隨行長史劉統勳,是雍正元年的進士,身材十分精悍健壯。聽到允祥問話,忙上來答道:「回王爺,是李衛,李制軍。他已在這裡住了好幾天了。」

  「哦。」允祥邁開大步走進了屋子,回頭吩咐說:「我這裡早就燒起了火牆,對面是張中堂他們住的,卻沒有這邊暖和。你叫侍衛們騰出兩間來,讓張相和李衛都住到這邊來吧。」

  這裡正在說話,就聽外面一個人報名參見:「一等待衛、兩江總督、太子少保李衛請見王爺。」

  允祥一聽這話就笑了:「好你個狗兒,進來吧。」

  等李衛進屋正要行禮時,允祥又說:「李衛,你這職名可真有意思,你不是還兼著三齊監盜嗎,怎麼不全報出來?那樣豈不是一、二、三都有了,『大』是大,『少』是小,這才能佔全呢。」

  李衛知道允祥喜歡他,也最愛和他說話。他仔細看著允祥的氣色說:「喲,十三爺,您這趟回來怎麼精神這樣好?奴才和您是一樣的症候,能不能把您吃的藥,賞給奴才一點。」

  「我吃什麼好藥了?還不是因為這房子裡暖和,剛進來面色發紅罷了。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?為什麼還不趕快回去,在這裡窮泡個什麼勁兒呢?」

  李衛走上前來把一壺奶子燉在爐子上,這才說:「奴才是奉了旨意的。就是不奉旨,奴才也捨不得回去。不知怎麼了,奴才覺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,好像這一走,就要『壯士一去不復還』似的,有些戀主。再說,奴才還聽到一些風聲,也放不下心來。有幾件事,還要等著請示王爺您。」說著,向一旁的劉統勳瞟了一眼。

  劉統勳也是個機靈人,馬上就說:「十三爺,奴才那邊還有幾件公文沒有寫好,奴才是不是這就過去?」

  允祥點點頭說:「好,你去吧,叫他們也全都出去。」等待衛們全都走了後,允祥又問,「狗兒,你有什麼大事,要弄得這樣神神鬼鬼的?」

  李衛用火筷子把奶鍋支好了才說:「十三爺,奴才是惦記著旗主們來京的事兒啊!八爺也真是膽子大,他竟然要拼著命地來和皇上作對!不瞞十三爺說,奴才在京裡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,也聽到一些非份的話。他們都說,別看八爺只管著旗務,可他的勢力大著哪!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,這朝廷就會像抹骨牌一樣。說倒就倒了。奴才想,八旗綠營當官的人裡頭,有幾個不是旗下人?旗主們在朝廷上能撐住場面,軍心就能穩定;可是,只要發生了對峙,帶兵的將官們興許就有人會變心!奴才是皇上的家奴,有些話,奴才不敢說,想請您勸勸皇上,最好是別走這步棋。」

  「小子,等你想到時,生米都做成熟飯了!」允祥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一邊踱著一邊說,「皇上早已做了準備,他們的一舉一動,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。這事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可怕,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鋌而走險,將會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。這事只要出來,就是大逆的罪呀!老十四這次不奉詔,我看倒真是件好事。你想想,八爺、九爺、十爺三人中,一個親王,兩個貝勒,他們手裡掌握著多少大小官員?只要一有行動,又會牽連了多少人?李衛,你知道這將會是件多麼大的案子嗎?聖祖爺一共有二十多個兒子,大阿哥已經圈禁得瘋了,二哥病得奄奄一息,十四弟現在其實也是在軟禁之中,如果再加上這三個,後世將會怎樣看待雍正王朝呢?明白的人,也許會說一句『樹欲靜而風不止』。但是天下之大,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幾個呢?」

  李衛聽了深深地歎了口氣說:「唉,爺說的這些奴才都懂。奴才也知道,就是小門小戶人家,也少不了要鬧家務。八爺也真是不知好歹,他已經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親王了,再鬧還能鬧出個什麼局面呢?他怎麼這樣沒完沒了的呢?」

  允祥說:「這大概就是出家人說的那個『氣數』吧!他要鬧,我們沒法子勸;他要干,我們也沒法攔。那就只能按著皇上的意思,擠掉這個膿包!八哥但凡知趣一點,能自己收斂,安份地辦差,就是旗主們來京,我也能保下他來。不然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,眼睛裡似乎有點濕潤。

  李衛不說話了,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爺和以往已經大不相同了。經過十年高牆圈禁之後,十三爺幾乎是變了一個人。他雖然還在努力作事,卻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拼勁,而是心中滿懷著對兄弟的愛護,對別人的關心。突然,他想到了喬引娣,便問:「十三爺,奴才是審過諾敏案子的,也見過那個喬引娣。說心裡話,她長的確實算不上美人。可為什麼十四爺死死地把住她不放,皇上又拼著命地要她……這,這,這不是都太癡了嗎?為一個女人,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,值嗎?」

  允祥笑了笑說:「你小子是不是覺得,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樣,青梅竹馬,恩恩愛愛?告訴你,『情』這件事。是任誰也說不清,道不明的。吳三桂為了一個陳圓圓就叛了明朝,引著大清入關。他不也是『沖發一怒為紅顏』嘛!」

  「可是,」李衛還在咬著死理,「咱們皇上和喬引娣過去並沒有私情啊!前幾天,我仗著膽子問了皇上,皇上卻說要我問您。十三爺,您能告訴奴才一點兒嗎?」

  允祥好大半天都沒有出聲,他心中想得太多,也太亂了。當初大清入關之前,太祖皇帝薨逝,而世祖才剛剛六歲。手掌兵權的睿親王多爾衷,硬是不要朝權,卻把江山讓給了清世宗福臨,還不是為了孝莊皇太后?世宗皇帝在位時,又為了愛上弟媳董鄂氏,上演了『不愛江山愛美人』的悲劇,他死時,才剛剛二十四歲。他和多爾袞,都是為了一個「情」字。不過,這些事關清宮內幕和祖宗之間的事,允祥是絕不肯對李衛說的。想了想,他說:「你剛才問的事,沒有什麼好說的。皇上是為了『情』才要走了引娣,但卻不是自己的情結,而是她長得太像另外一個女子了。二十年前,皇上巡視安徽,被大水圍困,城破逃生後,被一個女孩子救起。就在那女孩子家裡,他們之間發生了恩愛……」

  李衛突然想起了,他叫著說:「十三爺,您這一說我知道是誰了。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後,在揚州被皇上買下的,我還和皇上一齊去過桃花渡、高家堰一帶尋訪過她。她叫……哦,叫小福。那次我和皇上差點兒在一個黑店裡送了命!對了,小福家是個樂戶,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詔為賤民脫籍。哎?這個喬引娣既然長得那麼像小福,會不會……」李衛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:她會不會是小福的女兒呢?但是,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不,不,不,小福是被火燒死的呀!她死時,離皇上和她相好才不過兩三個月,怎麼會有後裔留下來呢?他真想說一句,就是她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,為了國事,皇上就不能讓十四爺一步嗎?

  一時間,房子裡靜得很,外面沙沙的雪花飄落聲,似乎都能聽見。就在這時,房門被人推開了,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說:「你們倆在這裡相對不語,難道是在參禪嗎?」

  一陣冷風隨著這聲音透進房內,允祥和李衛都冷得一顫,抬頭看時,原來竟是皇上來了。驚得他們連忙跪倒行禮,允祥說道:「呀!這麼冷的天氣,皇上有什麼事,叫我們一聲不就行了嗎?怎麼能冒著大雪,又是泥、又是水的來到這裡呢?」

  雍正卻笑著來到火跟前,一邊烤著凍僵了的手一邊說:「你們這裡怎麼連一個下人都沒有呢?要說你們是在說機密的事,也總該有點聲音吧。朕在外面聽了半天,卻什麼也聽不見。」

  李衛忙走上來,給雍正呈上一杯熱奶子,又給跟著皇上進來的張廷玉也遞了一杯,這才說:「主子,奴才剛剛正和十三爺說起當年在黑風黃水店的事呢。一轉眼,二十年過去了,想起來就像在夢中一樣……」

  「是啊,是啊,二十年了……當年要不是帶著你,朕這條命恐怕就沒了,你有擎天保駕的大功啊!上次朕批閱范時捷的奏章時,還特意問他,那裡過了水的田地都種上沒有?范時捷說,為了爭奪那些地,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。他還說,是你李衛下令不讓開墾的,是嗎?」

  李衛本想把話題引到喬引娣身上,可是雍正怎麼能上這個當呢?他一句話就把李衛套了進去,李衛也只好回答說:「皇上說的事確實是有的。尹繼善想發賣那裡的地,是奴才把他攔住了。如今江蘇土地多的種不了,有錢人想買也不過是要發國難財。那裡地賤,現在一畝只能賣七兩銀子。康熙三十年時,一畝要賣五十多兩,到了康熙四十年,就賣到一畝二百多兩!奴才是想等個好價錢,多賣幾兩銀子,也就能給朝廷辦點大事了。皇上如果覺得不妥,奴才回去就改。」

  允祥笑著說:「李衛,你用不著和皇上打馬虎眼,這事我全知道。李衛曾說,他想在南京替主子修座行宮,他盼著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。」

  張廷玉也跟著笑了:「皇上,李衛的這點心願,應該說還是值得嘉獎的。要是天下的督撫,都能有他這樣的心思,朝廷財政上就省心多了。」

  雍正歎口氣說:「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,一是火耗歸公,二是士民一齊當差,三是雲南改土歸流。現在李衛和田文鏡已在分別試行,還沒在全國推開。楊名時前些天來見朕時,他竟然一件也不贊成,朕真是拿他沒辦法。可他是位清官、人品正直,治理雲南還是有成效的。朕與他還有個七年不動他職務之約,七年後再看吧。李衛和田文鏡也都是清官,他們倆是用制度來刷新政治。朕想,暫時各行其是也好。比一比,看一看,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雲南地處邊陲,苗謠雜處,弄不好是要出大亂子的。」

  張廷玉沉吟了一下說:「火耗歸公發養廉銀,損了官員的進項;士民一齊當差納糧,又是損富益貧之舉。從古至今,這才是一篇有關吏治的真文章!作好了,皇上是千古一帝,但要作這文章,掣肘的人太多,又何其難也!」

  雍正冷冰冰地說:「要是沒有難處,還能輪到朕來作?朕心裡清楚,別說朝廷之上,就是宗室親貴,也有許多人反對。朕反覆地想過了,與其朕自己作難,也絕不留給後人。朕自己不願作聖祖之後的庸主,也希望你們都不要做庸臣。」

  允祥反覆想了很久才說:「是啊,是啊。我們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,除了三個早夭之外,現在還有二十人呢。但願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這番苦心,連八哥他們也不要掣肘。兄弟同心,其利斷金。平心而論,他們也都不是無能之輩嘛!」

  李衛聰明,他馬上連想到,十三爺這是要藉機勸諫皇上。他想,十三爺真稱得起是個角色,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!

  雍正當然知道允祥的心意,因為他今天已經又見過喬引娣了。早上,雍正翻看著剛呈進來的折子,說的全是些讓人心煩的事,什麼山東盜賊搶了漕糧,什麼允礻我病了要請旨回京調養,還有阿爾松阿玩忽職守,以致引起兵士嘩變……他越看越煩,也就越覺得自己脖子下邊不舒服。他帶著一肚子的氣走出了澹寧居,卻又不知去哪裡好。太監高無庸當然知道皇上的心思,建議說,主子何不去看看喬姑娘?於是雍正便在他的帶領下,來到了喬引娣居住的風華樓。路上,雍正問高無庸:「朕聽說她還穿著原來的衣服,怎麼說也不肯換,是嗎?」

  高無庸小心地回答說:「是的。她說,這身衣服是十四爺賞給她的,所以,她不願意換。」

  「吃飯呢?」

  「吃,不過吃得少些。」

  「朕賜她的點心呢?」

  「也吃。她還說,她想見見主子。」

  風華樓就要到了,雍正不再說話,逕直走了上去。喬引娣住在風華樓的「聽傳房」,這是專供太監們聽候傳喚的地方。因為房子寬大,住的人比較多,還分著前院和後院。喬引娣住在後院,她要想走出去,是必須經過太監們的住處的,也就便於監管她。雍正皇上來的時候,一眼就看見她正在埋頭寫字。幾個宮女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皇上,都嚇得不知所措,紛紛跪倒叩頭,喬引娣卻連頭都沒有抬。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後站了很長時間,心中暗暗地念叨著:太像了,太像她了。那一頭濃密得烏鴉一樣的黑髮放著光澤,側著的身子,更顯出纖弱的腰肢,還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頭,帶著嬌憨而又紅暈的腮,甚至她身上傳出的陣陣幽香,也都像是那個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。此刻,雍正的眼前彷彿又重現了那個可怕的場面:小福被綁在柴山上,殷紅的火苗舔噬著她的全身,也舔噬著她那清秀的臉龐和飄散的黑髮。她痛苦地扭動著身子,卻至死都沒有叫出一聲……雍正喃喃地說:「難道,佛家所說的輪迴轉世,果然是真的嗎?」

  喬引娣正沉浸在寫字中,皇上的話驚醒了她,她猛地回頭驚愕地問:「怎麼是你,你要幹什麼?」

  雍正擺手制止了高無庸的喝斥,平和地說:「朕來看看你,你的字寫得很不錯嘛。只是你寫的李賀這詩句卻顯得太淒涼了。」

  喬引娣倔強地說:「皇上,你把我生生地與十四爺拆開,難道我還能寫出讓人高興的詩來嗎?」

  雍正一笑說:「你說得不對。朕是在問你,也是在勸你嘛。你還在想念老十四嗎?」

  「我是他的人,為什麼不能想他?」

  「不,你是朝廷的人,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,如此而已!」

  「你說得不錯,可我還是他的人!他在我心裡,我也在他的心裡。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爺,我早就絕食自盡了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04 PM

八十八回 引經典皇心難改變 說前事兄弟再聯手

  雍正驚得呆住了,他想不到引娣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:「哦,你有這樣的心嗎……你如果死了,朕定要下令處死允禵,絕不寬容!」說完這話,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,便惶惑地向喬引娣看了一眼,又轉身走了……

  雍正皇帝沖風冒雪在半夜裡來到允祥這裡,是因為前晌在喬引娣那裡受了冷遇,又不能發火,他睡不著,也坐不住,這才拉著張廷玉出來的。聽見允祥在問他,他像是被惡夢驚醒了似的說:「啊?你剛才說的什麼……哦,對了,你說的是兄弟之事……朕何嘗不想兄弟同心?要知道,他們確實不是『等閒之輩』呀!你們看看這幾年裡,想作亂的有多少?隆科多、年羹堯倒也罷了,如今老八又提出『整頓旗務』了。好啊,既然他們這樣地鍥而不捨,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。」他說著,從身上掏出一包藥來,李衛連忙給他倒好了水送來,看著他把藥吃掉。卻見他苦笑著搖搖頭說:「唉,這藥可真苦啊!可是,不吃又不行,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嘛。廷玉,李衛,你們有什麼也索性全說出來吧,不管你們說了什麼,朕都許諾言者無罪。」

  張廷玉神色莊重地說:「皇上既然這樣誠懇地求諫,老臣就放肆直言說說心裡話。老臣知道,當皇帝難,難得很哪!李世民曾經說過:『人主只有一心,而攻之者甚眾。或以勇力,或以辯口,或以餡諛,或以奸詐,或以嗜欲,輻湊而攻之,各求自售以取寵祿。人主少懈而受其一,則危亡隨之,此其所以難也』。從皇上還當著皇子的時候,您不就是總在受著攻擊嗎?但臣以為,只要皇權不旁落,人臣們的『勇力』就難動其心;而人主聰察明斷,那些所謂的『辯口』,『諂諛』、『奸詐』也難施其伎。唯有這『嗜欲』二字,是天性中自帶的,如果不在『克己』上下真功夫,就難免要墮入小人們的迎合之中。」

  雍正含笑地問:「廷玉,那你就說說朕有什麼『嗜欲』。你不妨明說,朕絕不會怪你的。」

  允祥和李衛聽到這裡,都覺得張廷玉一定要說喬引娣的事。不料張廷玉卻說:「主上的『嗜欲』就在於『急於事功』。下面的臣子看準了這一條,也就會千方百計地投主所好。藩庫虧空,是幾十年積下的,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內還清,這就是急於事功之一例。先是湖廣虛報虧空補完,李紱一本奏上,幾個方面大員被罷了職務;山西諾敏假冒邀功,又死於非命。他們當然是罪有應得,可是,朝廷逼得太嚴,也不能不說是其中的原因。還有,皇上曾說過,『不言祥瑞』,也確實對下邊說的好聽話不予理睬。可是,皇上的心裡卻是在盼著祥瑞的。鄂爾泰上書說,古州一個月之內,七次見到『卿雲』,皇上表示了驚奇和讚歎。十三爺這裡的劉統勳當時就在古州,臣問他:『卿雲』是什麼樣子,他卻說哪有那事兒啊!還有人報稱某地萬蠶同織一繭,長五尺八,寬二尺三,這明明是在說假嘛,可皇上還是讓宣佈了!田文鏡本是清廉的官員,最近也來湊熱鬧,他奏報說『河南嘉禾瑞谷,一莖十五穗』。可是,河南不是還照樣荒欠嗎?老臣不是說不該報這些祥瑞,而是說,只要主上心裡稍有嗜欲,就會使下邊的人想方設法地來迎合。時間一長,哪是真的,哪是假的,誰也難以分辨了。」他說到這裡稍稍停了一下,看了看雍正的臉色,便接著又說,「嗜欲有各個方面。老臣是從小就看著主上的,深知皇上不好酒,更不貪色。最近外面傳言很盛,說的全都是喬引娣的事。臣不信,也不願信!但臣還是要說,天子無私事!在國與家上面,皇帝與平民是絕不相同的。老臣這話,敬請皇上參酌。」

  張廷玉說完,深深地舒了一口氣。李衛在旁邊不禁暗自佩服:好,張廷玉從小事入手,漸漸地說到本題,確實比別人說皇上是「好色誤國」要有用得多,這薑還是老的辣呀!他一邊恩忖一邊說道:「張相說的那些,真讓奴才長了見識;奴才是在主子身邊長大的,這些年在外頭做官,也確實看到了官場的積弊。比如這『揣摩』二字,奴才就對它沒轍。你能獻四個穗的谷子,我就能給你弄來個二十四個穗的。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興,就是不能陞官,起碼也不會被罷了官。我也說過假話,後來才與主子交了底的,主子也沒有怪我。再比如,早年間,我曾經把八爺府上的照壁都賣了,八爺也沒有生氣,因為那是私事,是小事。可現在遇上了國事、大事,八爺可就不肯讓步了。奴才識字不多,只是看到戲文裡說:女人禍國。奴才就想,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當家呢?男人們要是不願意,女人能替你辦事兒嗎?她能拿著你的手寫聖旨?就算喬引娣的事是真的吧,奴才看皇上也犯不著為了她和十四爺鬧生分。不說別人,我看著這丫頭就覺得彆扭。我是審過諾敏一案的,天天都能見到這個毛丫頭,塌肩膀,水蛇腰,大腳片子足有四寸長,有什麼好看的?」李衛心裡明白,反正他識字不多,皇上又說了言者無罪,於是,他就東一鎯頭,西一棒棰地胡說,但句句說的都是諷勸。一直說得連張廷玉都笑了,他才住了口。

  他們這裡說得熱鬧,可沒想到雍正的心裡是多麼難受。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,就忍不住要掉眼淚。他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頭說:「你們都在與朕鬧彎彎繞,朕怎麼能聽不出來?允禵咆哮先帝靈堂,不遵太后教令,他不守法,不敬上,是有罪的人。從公的方面說,朕應當換掉他身邊侍候的人;從私的方面說,他是朕的兄弟,朕也不願他過份地傷情。朕體諒你們的好心,就再放他一馬。允祥可以寫信告訴他,他願意在那裡守靈也好,願意回到京城來作事也可,三年之內,只要他能自省改過,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,萬事都可商量。可他要硬往那個『黨』裡鑽,一味地和朕唱對台戲,朕也就對他無可救藥了。」他說完就站起身來,李衛連忙上前,扒了許多燒紅了的炭火,替雍正裝好了手爐,又護送著他離開了清梵寺。

  外面雪下得很大,地上的積雪也已有半尺來厚。可是,李衛和允祥等人卻沒有想到,就在今晚,就在雍正他們說話的時候,還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達旦地計議著!這就是八爺允祀、九爺允禟和他們的幾個親信。

  這裡是八爺府的一座暖閣,它的一半壓在水面上,另一面則建在水裡。靠水的三面,全裝著落地的雙層大玻璃窗。冬天,坐在花廳裡就可以欣賞到雪景,夏天則可臨窗垂釣。為了保暖,這廳裡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銅板,地下通著熏籠,熏籠通著銅柱。允祀是很會享受的,他又愛暖和又愛賞雪,為了不讓這花廳顯出雪化了的情景,他又特意讓工匠們在花廳頂上苫了半尺厚的黃筆草。所以,哪怕再冷的天,花廳裡卻仍然是溫暖如春。據說,光這座花廳,就化了四萬兩銀子。這樣的屋子,不但別的王府沒有,就連皇宮御苑,也難得一見。

  此刻,這裡的人們都早已是酒足飯飽,但等著聽八爺的訓話了。允祀清了清嗓子說:「諸位,今天我再說什麼全都是多餘的,我們已到了圖究匕首現的時候了!我們這些『魚肉』,眼見得已被送上砧板成為刀俎,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。」他說話的語氣還和平日一樣,話雖尖刻,但卻說得極其平和,絲毫也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。「八賢王」的名氣,朝廷上下,人人皆知,他的沉穩平和,在朝中也一向是為人敬佩的。

 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邊。他比允祀只小兩歲,可看上去卻要老得多。不但又黑又瘦,說出話來也特別的老辣:「八哥說得一點不假,老四既然一心讓我們過不去,那就和他老賬新賬一齊算吧。內廷有人送信給我說,一開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鍾麒的大營去。所以,這事一定要趕到正月十五之前。剛過完新正,人心正散。葛達渾管著禮部,又是文華殿的大學士,你就趁著那時候,把來京的王爺們請去。題目一擺出來,他雍正不想見也得見。」他站起身來,在花廳上踱著步子說:「我們錯過了多少機會呀!聖祖殯天時,我們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,還能讓允祥到豐台去殺人奪兵權?允祥後來去哭靈時,我們要趁機大鬧一場,隆科多敢宣佈那份假遺詔?允禵要是不奉詔進京,而是駐在西寧按兵不動,或者帶兵視事,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,他雍正能坐得穩皇位?隆科多那次搜宮,如果再早上一天,雍正還不就得當流亡皇帝?我在西寧軍中時,如果狠一下心,親手殺了劉墨林那個浪蕩欽差,年羹堯也可能早就在西寧自立為王了。我這樣說,不是在指責誰,而是說我們把大好的機會全都錯過去了,按理說,上天早就該厭棄我們了。可是,他還在給我們機會,還在鼓勵我們繼續努力地幹下去。我們難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嗎?」

  「老九,你別再說下去了。」允祀的臉色通紅,心中好像充滿了悔恨,「以前種種,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軟,總想平平穩穩地幹,不要弄亂了朝局。再說,我們手裡也缺著一個能翻天覆地的孫大聖,一個敢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!我仔細地想過了,這次只要鬧起來,就不要輕易罷手,看他雍正怎麼來收拾這個混亂的局面。」

  葛達渾眼睛熬得通紅,他撫摸著腦門子說:「我管著文華殿,那裡的太監們也都肯聽我的。皇上無道,他擅改先帝的遺法,欺母逼弟,暴虐群臣,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滿了。可我擔心的有三條:一,我們沒有兵權;二,如今君名份已定,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造逆?萬一有的督撫要起兵勤王,我們拿什麼去抵擋?三嘛,人旗旗主現在只找到了四位。這些人平日裡什麼事都不管,只敢在背後發發牢騷,一旦到了和皇上對陣之時,他們會不會下軟蛋?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,預備得不充分,失利事小,正如九爺所說,我們可是贏起輸不起了啊!」

  允禟卻笑著說:「老葛,你太多慮了,我們只是把這些旗主們拿過來用一用,並不是叫他們上陣的。這棋,要分作幾步走呢!整頓旗務是老四親自下的旨意,我們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們來京,有什麼罪過?雍正整頓旗務的宗旨是兩條:一條是讓旗人自謀生路,接著就削減旗人的月例錢;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統屬不明,不務正業。我們就先從第二條做起,在京各旗營的牛錄管帶的名單我早備齊了。旗主一來,先通知他們去晉見各自的旗主。旗主不是能對下屬施行賞罰之權嗎,只要他們見了旗主,誰再說什麼都沒用了。這樣,下五旗的兵權我們就拿到手了一半!就說畢力塔這小子吧,他是漢人,可他下邊的三個佐領都是旗人。旗人一見了旗主,畢力塔再說話還能有份量嗎?然後,我們再推動第一條,讓旗人們反對分田自種,因為這是壞了聖祖的成法。你們別看這些王爺平日裡任事不管,可他們一旦到京,又聽了奴才們的攛掇,不跟著造反,那才是怪事呢?如今朝廷上佈滿了乾柴,到時候,八哥出來一聲招呼,看誰能收拾了這個局面?」

  老八聽到這裡連忙接口說:「不不不,收拾局面的應該是八旗旗主,他們要共管朝政。我們不是亂臣賊子,我們也沒有篡位的心,更治理不了這個天下。應該說,天下的事情要天下公管!下五旗的王爺能來四位,我自己是正紅旗的旗主,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齊了。上三旗歸雍正統屬,鑲黃旗是弘歷,正黃旗是弘時,鑲紅旗是弘晝。你們一定要記住,弘時才是我們要擁戴的新主子呢?他想的是奪位,我們要的是實權。這樣號召起來容易,也沒有後顧之憂。諸位,都聽明白了嗎?」

  阿爾松阿說:「這好辦,我還是鑲紅旗的第二佐領呢,明天我就去見弘晝。別看他平時不管事,可誰也不敢得罪他。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宮時,他正在家裡忙著燒丹煉汞。弘時沒和他打招呼,他火了,說東華門這裡是他的丹爐罡斗正位,硬是不讓兵士們進去。這位五爺後來還專門去向弘時『請教』,問為什麼要打攪他的靜修?弄得弘時只好向他賠罪才算了事。」

  允祀笑了:「那好啊,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,用不著扯正題,我們不要誤了他的成仙之道。我這裡正好有一本元版的《金丹正義》,你帶去恭送給你家五爺吧。」

  阿爾松阿剛隨口提到了隆科多,倒讓允祀心裡好一陣惋惜:此人雖然被抄了家,可是京師舊部多得很哪,要是能把他也收攏過來,這是一支多麼大的勢力呀!就在這時,一個家人走了進來,在允祀的耳邊悄悄他說了句什麼。允祀高興得大笑一聲:「好,想曹操,曹操就來,這就是我們的福份,快請他到書房見面。蘇奴,你是我的侄兒,和我一同去見他更好。」

  允祀他們來到書房時,一眼就瞧見站在那裡徬徨無措的隆科多。允祀叫了一聲:「舅舅安好?」蘇奴也連忙打下千兒去說:「給老舅爺請安!」

  隆科多轉過身來說:「不,這裡只有隆科多,哪來的什麼舅舅、舅爺的?不瞞八爺,我今天可是夜貓子進宅呀!」

  允祀一笑說道:「舅舅不說我也知道,您一定是在怪我。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時,您叫人送來十萬銀票讓我代為保存,我卻又給您退了回去。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,而是您不該送到我這裡來。您想啊,在朝野的官員們都抄了上千家了,我這裡還哪有安全可言?他雍正生就的是個抄家皇帝嘛!」允祀說著話,從書架裡的一本書裡拿出了一片小紙遞給隆科多:「舅舅,這是我在順義置辦的一處莊子,十三萬本銀。按例,抄家是只抄浮財而不抄祖產的。所以,我把日期往前邊提了十年,您留著它預防萬一吧。誰能知道,明天又會是個什麼局面呢?」

  隆科多接過來稍微一看,就收進了懷裡:「八爺,這事雖不大,可它足見你的心田,我就大恩不言謝了。說實話,我今夜冒死前來,掛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。現在我的家雖被抄了,可傢俬還都沒動。我的情形八爺心裡比我更清楚,只要皇上說句話,要殺要砍還不是現成的?那時,我要這房產又有何用?可是,那份玉碟是弘時從我那裡借去的,我剛剛去了三爺府,他卻說是在你這裡。老奴才請八爺賞臉,把它賞還給奴才吧。內務府一旦知道了,連累的人可就多得數不清了啊!」說著,他的兩行老淚已經潸然而下。

  其實允祀帶著蘇奴一塊來,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這件事的。不過,他可不想就這樣地便宜了隆科多,倒想借蘇奴之口,試一試隆科多的心事。

  他知道,別看蘇奴這小子不是近支皇親,可卻是皇親貴戚中有名的「悶猴」。這小子從小就聰明伶俐,善於鑽營,二十多歲時就被康熙看上了。老爺子當時說:想不到我們愛新覺羅家族裡,還有這樣一個天才。幾年功夫,這個蘇奴就當上巡撫了。今天他也在這裡,拿他來做個槍手,是最合適不過了。蘇奴當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,便笑著說:「老舅爺,您要的那份玉碟,小的背都背下來了,它值得您這樣害怕嗎?」

  隆科多驚得大叫一聲:「怎麼你也看過了?天哪……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09 PM

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爺入宮探皇圖

  隆科多到八爺府來索要那份玉碟,他一聽蘇奴說,連他都看過了,這可簡直把隆科多嚇死了:「怎麼?你也見過它了?八爺,您這不是想要我的命嗎?我是從皇史館裡借出來的,那裡還留著我的借據啊!老奴現在是什麼處境,八爺您也不是不知道,奴才怎麼能擔得起這偷看玉碟之罪呢?」

  允祀笑笑說:「舅舅你急的什麼,我當然是要還給你的。」說著向蘇奴遞了個眼色。

  蘇奴起身來到書架前,在裡邊又找出一本書來從套頁子裡抽出了個硬折子,黃綾封面,週遭還鑲著一圈金邊。啊,這就是那個在當時密而又密的玉碟了。這玉碟上記錄著皇子的生辰八字,皇族裡又常常出現用它來魘鎮阿哥的事,所以這玉碟就成了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。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時身居高位,是「借」不出這玉碟來的。玉碟既然借了出來,隆科多就擔著血海一樣的干係。現在一見它就在面前,隆科多的眼睛裡都放出光來了。可是,蘇奴大概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,毫不經意地隨手就把它打開了。只見裡面寫著:

  皇四阿哥弘歷,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時誕生於雍親王府(雍和宮)。王妃鈕枯祿氏、年妃及丫頭翠兒、珠兒、迎兒、寶兒在場,穩婆劉衛氏。

  蘇奴看完之後,並沒有把它交還給隆科多,而是雙手呈給了允祀。允祀又順手將玉碟撂在了書案上,轉過臉對隆科多笑著說起了閒話:「舅舅,你就要去阿爾泰與羅剎合議了,幾時啟程啊?」

 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願意在這裡停留的,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轉身就走。但他又不敢,他知道他的這位「外甥」的手段,所以欠著身子回答說:「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,但皇上很憐借我,讓我再等些時。昨天我去陛辭時,皇上說接到阿爾泰將軍布善的奏折,羅剎國使臣剛剛離開墨斯克。皇上說,你是天朝使臣,不宜先到。再說冰天雪地裡也不好走,等到開春草發芽了再去也不遲。所以,我且得一時走不了呢。」

  「那,你又是怎麼回的皇上問話呢?」允祀笑著問。

  隆科多回憶著昨天的情形,緩緩地說:「我說,我是有罪之人,怎麼敢說怕冷呢?羅剎人陰險狡詐,想分割我喀爾喀蒙古,這百多年來一直也沒有死心。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動,反相已露。羅剎國使臣如果早到,二者勾結起來就後患無窮了。不如奴才先走一步,也好在軍事上有所佈置。一則震懾策零,二則可與羅剎國順利簽約。皇上說:『你方纔的話都是老成謀國之言。布善也是欽差議邊大使嘛,你可以把你說的這些寫一份條陳來,朕發給布善,讓他先未雨綢繆。你雖有罪,但朕並沒有把你當尋常奴才來看。過去,你還是有功的嘛!這次差使辦好了,朕就免了你的罪』——八爺,求求你成全我,過了這個坎兒,奴才為你效力的地方還多著呢!」隆科多的話很明白,他這是在苦苦哀求啊!

  在一邊聽著的蘇奴說:「舅爺,你如今簡直成了認罪大臣了。你有什麼罪?你是跟著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!皇上說你勾結了年羹堯,其實如果不是你坐鎮北京,年羹堯早就反了。你辭去九門提督,原來本是為了避禍,皇上就著腿搓繩又免去了你上書房的職務。他說你擅自搜園,可又拿不到桌面上來,只好自己找個台階罷了。如今八爺還在位上,如果八爺出了什麼事,他又該算你『勾結八爺』的罪了!」

  隆科多知道蘇奴的心眼靈動,他可不敢輕信這小子的話。過了好長時間,他才說:「唉,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。這一輩子,出將入相,也不算虛度。現在我什麼也不想,什麼事也不願幹,只求平平安安地過個晚年。說句實話,我老在家裡想,還不如一了百了呢。八爺若能體諒我這點心意,就請你放我一馬;如果辦不到,我早就把丹頂鶴都準備好了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,任憑它們一滴滴地落了下來。

  允祀將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邊:「舅舅你不要這樣……也許你會恨我,恨我把你拉下了水,恨我誤了你的錦繡前程。不過,我也是不得已呀!有兩層意思我要對你說清楚,一是,處在我這位子上,要和自己的親哥哥鬥心眼,這並不是我的原意,只是因為這個當哥子的容不下我!我想了,大不了是個死吧,再不就是高牆圈禁,我全都認了,成者王侯敗者賊嘛!第二點我要說的是,我從不勉強人,也從來都不賣友。你和我是一『黨』這件事且不去說它,就是你和弘時之間的事情,我也全都知道。你所以敗落下來,是因為雍正性子裡多疑刻薄,不能容人。他連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,何況是我,更何況是你!自從你被抄家以來,大理寺、刑部裡動用了多少人來查你和我的事?可他們除了查出你轉移家產之外,又查到什麼了?沒有!可見我老八是不會賣友的。」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說,「舅舅你把它拿走,好好地補一補你的漏子。放心吧,我從今以後,再也不會給你添亂子了。」

 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過來,又貼近內衣裝好了說:「奴才謝謝八爺。老奴才是個無用之物,我對不起八爺。不過,奴才也請八爺放心,我隆科多半生英雄,也是從不賣主的。」說完,他一揖到地,老態龍鍾地走了出去。

  蘇奴看愣了:「八爺,就這麼把他放走了嗎?這不太便宜他了?」

  允祀卻如釋重負地說:「他早已是燈干油盡了,再留他又有何用?你強逼著他為我們出力,逼急了他敢把我們全都賣了呢!再說,他是當過宰相的,他被罷了官,免了職,可他的一行一動都有人在監視著,我們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錯了。他不入我們的伙,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;一旦他要為我們串連人,反而會招來人們注意我們。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:大年三十逮個兔子,有它過年,沒它也照樣過年!你明天去一趟三爺府,告訴弘時說,四位王爺現在都已來到了承德。這樣的天氣,沒準能要了允祥的命,他要是一死,弘歷就去不成南京了。弘歷不離開北京,幾個王爺就還得暫時住在承德。你還要告訴弘時說,他八叔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為他爭這個太子之位了!」

  允祀說得雖然好聽,可世事卻並不能全都隨了允祀的心意。三天以後,邸報發了出來,弘歷以親王和欽差大臣的雙重身份巡視江南,已由張廷玉代表雍正皇帝親自將他送到潞河驛;五皇子弘晝奉旨到馬陵峪去「視察軍務」,並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。三爺弘時又送來消息說,現在,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,就連皇上也身患熱症,停止接見外臣了。這對允祀來說,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。不過,他還是照著自己用過多次的老辦法,要親自進宮去察看一下動靜。

  雍正皇帝在澹寧居接見了允祀。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,眼圈有點暗,而且發黑,臉色蒼白中帶著青灰色,顴骨上又明顯地現出潮紅來。他躺在大迎枕上對允祀說:「老八;你身子骨也不好,難為你還惦記著朕。你就在那邊的杌子上坐吧,都是自家兄弟,不要和朕講那麼多的禮數了。看上去,你的氣色還好,朕賜你的藥用了嗎?」

  允祀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:「托皇上洪福,這藥還真是有效。只是這頭暈的毛病,也不是能夠一天兩天就好的。臣弟本不想來打攪皇上,因見到邸報上說,皇上已經不見外臣了,使臣弟大吃一驚,這才急急忙忙地跑進宮來請安的。」

  雍正坐直了身子,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。這一對兄弟從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,已經鬥了二十年了。唇槍舌劍也好,正面交鋒也罷,總算有了結果,分出了勝負,也分出了君臣地位。現在,兩人極其難得地坐到了一起,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合適。允祀覺得,總這樣乾坐著也不像話呀,便主動地開言了:「皇上,臣弟聽說,您最近身子不適是勞累過度所致,覺得很是憂心。你一天要見三個時辰的大臣,要批幾千甚至上萬字的折子,常常要干到子時才休息,這怎麼能行哪!先帝在位勤政,已被人稱作是千古難得一見了,您竟然比先帝還要勞乏。一張一弛,文武之道,皇上學貫古今,怎麼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呢?您能珍惜自己,也是天下萬民之福嘛。」

  允祀說得十分懇切,也十分動情。可雍正聽了,卻覺得他的心裡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!他聽著這些做作出來的話。像嚼著苦橄欖似的皺起了眉頭。但他的嘴裡也在說著言不由衷的話:「朕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無論是能力和堅毅,都遠遠不如先帝,只好以勤補拙罷了。今天你既然來了,朕想問你一下,旗務整頓的事,辦得到底怎麼樣了?」

  允祀略一欠身答道:「皇上知道,臣弟有許多政見,常常與皇上不合。但唯獨在整頓旗務上,我是打心眼裡贊同的。開國才八十年哪,可瞧瞧我們的八旗子弟,全都成了什麼樣了?康熙五十六年兵敗時,六萬子弟片甲不回。後來有個別逃回來的人說,那哪叫打仗啊!有人聽見戰鼓一響,就嚇得拉稀了。允禵進軍西藏和年羹堯在青海打仗,用的全都是漢軍綠營兵。京師裡這些個旗人,只要是一領了月例銀子,就忙著泡茶館,養花餵狗,再不,就提溜個鳥籠子滿大街轉悠。如今,他們中的許多人,連滿語都不會說了。所以,這件事,臣弟一直很焦心,也從來不敢懈怠的。」

  高無庸送上了奶子,雍正說:「給你八爺——老八,你還接著說。」

  允祀接過奶子,欠著身子道了謝,喝了一口又說:「萬歲知道,這些旗人雖然無賴,卻人人都不是省油燈。他們各有各的旗主,事和權總難統一下來。前次奉旨給他們分了地,讓他們也學著幹點正經營生。老實一點的倒是去了,滑頭的把地租了出去,更有一些人,乾脆把地給賣了!我追查這件事時,有人還堂而皇之地說,他們請示過本主。氣得我肺都要炸了,可又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。所以,我就和三阿哥商議了一下,把各旗旗主們叫到北京來,列出整頓的條例,由各旗旗主們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滿人,朝廷只是巡視監督。辦得好的,予以獎勵;辦得不好,就重重懲處。反正這些旗主們在奉天也是無事可幹,他們既然拿了俸祿,就應該替朝廷辦點正經事,這就是臣弟想出來的法子,可行與否,還要請皇上聖裁。」說罷,低下頭來吃著奶子去了。

  雍正漫不經心地說:「這件事,你和弘時商量著辦吧。朕這裡的事情太多,下半年已經接見了全國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員,開了春後,朕還要分批地見一見全國州縣官員。州縣是最親民的官,百姓的甘苦他們心裡最清楚,吏治刷新就要從他們做起。有人說朕太瑣細,殊不知天下最缺的就是這個瑣細。朕知道,你和朕政見不合,你不要為此不安。楊名時和李紱他們也都與朕政見不合嘛。只要能辦好差使,不搞邪門歪道,朕還是有這點容人之量的。就旗務整頓來說,朕只有一句話,所有的旗人都要體念朝廷愛養的深仁厚德,努力生業,共建大清極盛之世。這是個宗旨,辦法你們自己去想好了。」

  這裡正在說話,張廷玉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,雍正忙問:「怎麼?有什麼急事嗎?」

  「回皇上,剛剛接到布善的軍報,說策零阿拉布坦帶了三千蒙古騎兵偷襲阿爾泰大營,已經被我們打退了。」

  雍正高興得笑了起來:「好啊,這是大事,好事,他的折子呢?」

  張廷玉小心地說:「皇上,老臣正讓下邊謄寫呢。這次交鋒,我軍死傷很少,只損失了七十三人。策零部卻丟下了二百多具屍體跑了。

  因為是夜戰,敵軍趁黑夜劫了我軍的一座糧庫,運走糧食三千石,還燒了大約七千石。阿爾泰大營裡存糧不足,來春雪化泥濘又不便運輸。請旨調撥一萬石糧食以資軍需。還有……隨折有份立功將士名單,請朝廷議敘。」

  雍正突然火了:「什麼,什麼?布善是統領三萬人馬的上將,被人家端了營盤,燒了倉庫還帶走了糧食,外帶又死了七十多人,他居然還有臉來向朝廷請功?」他喘著粗氣,臉也脹得通紅,好一陣才平靜下來說,「你來擬旨告訴布善,朕沒有那麼多的恩典施給他!讓他暫時戴罪立功,限他在半個月內也端了一座敵人的糧庫,也允許他死二百人!不然,朕就要下旨鎖拿他進京問罪,他能不能保住首級還在兩可之間呢,還想要朕給他『敘功』,真是奇談怪論!」

  張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說:「皇上明鑒,這其實只是一次小挫,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功,或者在半個月內他立不了功,選誰去代替他呢?」

  「朕不是生他這個氣,朕氣的是打了敗仗就老老實實地回奏,為什麼要欺君?朕不信就沒有人能代替他,難道死了張屠戶就要吃渾毛豬嗎?」

  坐在一邊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允祀輕輕地說:「皇上,諱敗冒功,邊將的積習歷來如此,您大可不必為此動那麼大的肝火。」

  「唔?」

  「布善是位老軍務了,也並非是無能之輩。在青藏西北阿爾泰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、苦寒之地,能長期堅守在那裡,已經可以說是忠勇之士了。請皇上不要因這點小事給予重罰,免得寒了邊塞將士們的心。換一個生手去,威不能服眾,指揮也不能如意,反而要出大亂子的。朝廷遠在萬里之外,臣弟以為更不要作這樣瑣碎的佈置。再說策零阿拉布坦的蒙古騎兵本來就飄忽不定,剽悍難制,他那裡也未必有什麼糧庫等著我們去端。硬要布善去將功補過,貿然出兵,又是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裡,如果再打了敗仗,連隆科多和羅剎國的邊界談判,說不定也會吃大虧的。這件事本不該臣弟來說,我坐在一旁細細想了一下,這事恐怕只能假裝糊塗。承認布善的小『勝』,讓他乘『勝』追擊,相機進剿就行了。皇上在朱批中則可以明白告訴他這樣做的理由,布善也自然會感恩戴德的。這和政務不同,錯了還可以更正,兵凶戰危之時,可萬萬不能出大錯呀!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0 PM

九十回 李巡撫坐堂審冤案 黃臬司當場出醜聞

  這次,雍正沒有發火。因為他聽了還不到一半,心裡就明白了,允祀說的全都在理,而錯的恰恰正是他自己。他心裡想,唉,這個八弟,從來都是與朕作對的,今天他卻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?他要是能夠真正地臣服了朕,他的能力,決不在允祥之下。朕過去曾經抬舉過他,以後他只要能順從了朕的意願,朕也一定會善待他的。可是,這話他卻沒有說出口來。因為,他知道,這是絕對不可能的。老八允祀一句話就說清了阿爾泰的癥結,很讓雍正覺得高興。他們兄弟之間斗了這麼多年了,今天老八還是第一次說出讓雍正興奮的話。激動之下,他說:「老八這話還是有道理的,就依他說的辦吧。廷玉你下去以後,再和他們商議一下籌糧的事。你們都知道,朕常常有大喜大怒的毛病,這很不好。往後,你們只要見到朕發火,都可以這樣地出來勸諫,朕斷斷不會為此惱人罪人的。老八.你說行嗎?」

  「是。臣弟自應努力巴結。」

  「哎,話怎麼能這樣說呢?前天十四弟給朕上了一個請安折子,說他願意回京來辦事,朕心裡也很高興。都是自己的親兄弟,為什麼總要劍拔弩張的呢?他平常很聽你的話,等他回來後,你再多勸勸他。以後遇到事情,我們兄弟間總這樣商量著辦多好啊!你身子也不好,就不要在這裡多呆了,道乏吧。」

  允祀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。雍正瞧著他的背影對張廷玉說:「唉,老八是個人才呀,可惜他不能為我所用。只要他不再搞那個八王議政,朕還是可以容下他的。但他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,朕也絕不原諒他。十三弟如今病得很厲害,朕自己的身體也支持不住。這朝廷上的一切事情,都要你這位老臣來擔當,朕覺得很是心疼啊。李衛和允祥說的那個賈士芳到底怎麼樣?你給李衛寫封信去,叫他再著意地尋訪一下,多找幾個人來。不要怕薦錯了,朕自有試他之法。」

  雍正一口氣說了這麼多,可沒想到張廷玉卻冷冷地回道:「皇上,請原諒臣不贊同這些事,也不願奉詔。」

  雍正一愣,隨即大聲笑了起來:「哦,朕把你這位儒學大家的事給忘記了。好,你不奉詔那就算了。但還有一件事一定要辦,就是趕快催促李紱進京來就任直隸總督。湖廣那邊的事也該完了吧?現在寶親王去了,還有李衛也在那裡,有什麼辦不下來的?」

  「是,這事老臣立刻就辦。」

  李紱接到升任直隸總督的任命已有好幾個月了,卻遲遲不能上任。不是他不想馬上進京,而是他的手上還壓著一件大案沒有清結。漢陽有個財主叫程森,為了奪佃戶劉二旦之妻,奪佃燒房逼死劉家一門三口。本來這個案子漢陽縣裡、府裡都已問明結了案的,可是,程家不知做了什麼手腳,案子報到省裡時卻被臬司駁了下去。臬司說:「奪佃非罪,因地產系程家所有;燒房不仁,按律並無抵罪之理。劉老栓祖孫三人身懷砒霜在程家當眾服藥,是意圖訛詐,也並非無罪。」所以臬司判程森枷號三月,就把案子了結了。劉王氏不服,在巡撫衙門擊鼓喊冤,李紱接了狀子,便叫臬司按察使黃倫來問。黃倫卻也痛快,說程森固然不仁,可那劉家也不是好東西。程森說奪佃是為了加租,因為地租看漲,這是有據可查的。劉王氏去找程森理論,還說程森竟在大白天意圖強姦劉王氏,但這「強姦」之罪卻沒有憑據。黃倫說的聽起來也滿有道理,這就讓李紱為難了。李紱是張廷玉的門生,他的清廉自守也是全國有名的。就是在雍正面前的寵信,只怕也不亞於田文鏡。所以,李紱就向皇上呈了密折,說要將這個遺案處置完了再去直隸上任。雍正在給李紱的朱批中說:「你作得對,疑得是,此案定要查明,不可掉以輕心。」

  李紱有了這個朱批,也就有了上方寶劍。他乾脆交代了差使,親自下到漢陽私訪了半個月,終於取得了結果。這時已經過了冬至了,李紱發出火票到漢陽縣拿了程森,帶了證人,又發文按察使衙門,請黃倫過來參加會審。

  三天之後,巡撫衙門貼出了放告牌,立時便驚動了幾乎全城的百姓。大冬天的,坐在家裡也是沒事幹,這樣的熱鬧還能不看?一邊看,一邊還在議論著:「哎,李撫台不是升了直隸總督嗎,怎麼還來管咱們這幾的事?」

  「劉王氏的案子聽說已經審結了,咱們李制台親自跑到北京,向萬歲爺說,案子裡有疑點。所以皇上才讓李制台複審的。李制台如今不是制台了,他是欽差大人哪!」

  一個老頭子喃喃地說著:「清官啊,難得一見的清官!老天爺保佑他來到咱們湖北,火耗只收到六錢……」

  「咳,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,你想讓他留下,他就能留下下?」

  這裡正在議論著,突然,又是一陣亂哄,原來是湖廣按察使黃倫的大轎到了。只見這座大轎後邊,還跟著漢陽府、縣官員的兩乘轎子。他們走進衙門,按著差役們的指點,來到簽押房裡坐下等候開審。就在這時,只見衙門口眾人閃出一條路來,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,由一名師爺引導著走了進來。這個劉王氏打官司打了三年,都打出名來了,誰不想爭著看看她長的是什麼模樣啊?看得她頭也不敢抬,羞怯怯地走進了衙門口,按照李紱李大人的吩咐,拿起了那柄足有四尺多長的鼓槌。差役告訴她:「把膽子放開,照著大鼓上只管敲吧!一直敲到放炮升堂時,來人傳你,你再進去!」

  「咚咚咚……」這聲音從門外一直傳到了後堂李紱的耳鼓裡。李紱站起身來吩咐一聲:「升堂!」便向外走去。黃倫他們三個見主官已經過去,當然不敢怠慢,也緊跟兩步走了出來。就在這時,三聲堂鼓響過,三班衙役,巡撫衙門的幾個師爺,和一群手執大棍的衙役們蜂擁而出。大堂上響起了震攝人心的堂威:「噢……」

  劉王氏照著師爺事先教好了的一套,隨著堂威聲來到大堂門口,雙手高舉供狀喊道:「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婦作主啊……」

  李紱沉靜地站在那裡,說了聲,「傳請黃大人和漢陽知府柳青、漢陽縣令壽吾上來與我一同會審——把劉王氏的狀子呈了上來。」

  「扎!」

  李紱將狀子看了一遍,叫道:「劉王氏!」

  「民婦在……」

  李紱輕輕地說:「你抬起頭來,不要怕。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審明立捲了,本撫也曾明察暗訪,今日就要將此案查明了斷。本撫雖然已奉調回京,但也奏明當今聖上,此案不結,我絕不離開湖北一步,你儘管放心好了。來呀——帶被告程森上堂。」

  衙門外又是一陣躁動,兩名衙役從西側刑房裡帶著程森出來。這是個大約五十來歲的人,胖胖的臉上倒也五官端正。他卻一點也不怯場,就地打了個干,又是一揖便站在那裡靜等問話。李紱知道,他是作過官的,便將手中驚堂木一拍問道:「你就是程森嗎?」

  「是,晚眷生就是程森。」

  「你作過什麼官?原來在哪裡曾任何職,又為何故回到本籍?」

  「回大人,卑職原在江西鹽道,康熙六十年因虧空庫銀撤差追比。雍正三年虧空補完,起復為泰安同知,因母死在家丁憂守制。」

  李紱驚覺地看了一眼黃倫,他記得黃倫也曾在江西藩台作過官,難道他要為程森翻案還確有背景嗎?當下一邊思索一邊說道:「好一個『孝子』,你熱孝未滿,就敢奸宿有夫之婦,你置孔盂之道和國家法度於不顧,豈不是也太大膽了嗎?」

  「卑職並沒有姦污劉王氏。」程森抗聲答道:「因卑職起復需要用錢,就隨行就市,向佃戶們加收一成租金,所有的佃戶都答應了,只有劉王氏一家抗拒不交。下邊的用人們氣急了,才燒了他家的房子,我也已把犯事的人開革過了。劉王氏為了賴租來到我家中,她當眾賣弄風騷,敞胸露乳,還說了許多瘋話,被我趕了出去。我自己一妻二妾,又是這把子年紀了,怎麼能上她的這個當?想不到,他的公爹也是個無賴,八月十六,帶著他的兩個孫子闖進我家中,並且當場飲藥自盡。卑職雖然極力搶救,但已是來不及了。此案已經臬台黃大人多次審訊,證據一應俱全。卑職也是個讀書人,不敢欺心昧理,求中丞大人明鑒識偽,這個罪名卑職是不敢承受的……」他說到緊要處。還扯出汗巾來拭了拭眼淚。

  李紱轉過身來問:「漢陽縣,你是第一審官,程森當時是不是這樣招供的?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1 PM

九十一回 是清官就得遵皇命 進考場不能說姓秦

  縣令壽吾坐在最下邊,當時他接這案子時,還是楊名時在這裡當按察使,黃倫還沒有調來。壽吾萬萬想不到,這案子會越審越糊塗。今天一聽李紱頭一個就點了自己的名字,他臉上一紅一白地說:「回大人,當時程森並沒有到庭,是派他的管家程貴富代理的。還有幾個在現場的佃戶,他們說的和程森不一樣。劉王氏的父親和孫子,是在八月十五飲的藥,而不是八月十六。八月十五程家設筵招待佃戶,續定來年的租約。劉家乘機揭出程森欺孤滅寡,被程家莊丁們毆打,才吞藥自盡的。這件事在場看到的人很多,卑職以為證據確鑿,才當場就定了罪名的。」

  坐在壽吾身邊的漢陽知府也說:「當時的情形確實如此,卑職所以就照准了。」

  黃倫卻一口就駁了回來:「程貴富既然不是正身,他怎麼能替家主認罪呢?分明是那程貴富對家主心有懷恨,才有意誣陷的。」

  程森立刻說:「對對對,就是這樣。幸虧黃臬台明鑒,不然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奴手裡了。」

  李紱把驚堂木「啪」地一拍:「你與我住口,等問到你時你再說不遲!劉王氏,你說,事情到底是發生在八月十五,還是在八月十六?」

  程森搶先說:「是八月十六嘛,莊戶們都可以作證。」

  說話間,幾個衣衫藍縷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進來說:「我家程老爺冤枉啊,八月十五那天我們都在程老爺家裡吃酒,劉老栓也在,沒看見他吃了砒霜啊!」

  李紱嚴厲地問劉王氏:「嗯,這是怎麼說的?」

  劉王氏爬跪兩步,指著幾個證人連哭帶說:「青天大老爺,他們都是程家買通了的佃戶,程森說八月十六,他們敢說是十五嗎?那天民女帶著兩個本家兄弟去抬屍首時,哭得滿街的人們家家都過不成節了。老爺您問問村民們,這個日子民女還能把它記錯了嗎?」說著,她放聲號啕:「我那屈死的老爹和姣兒呀……」

  李紱把臉一沉問外邊看熱鬧的人:「你們都是程家村的嗎?有誰能證明劉王氏他爹是哪天死的?」

  外面有幾個小伙子擠進人群說:「老爺,劉王氏說得一點不錯。我們幾個全和她是同村,八月十五那天晚上,她們家哭得一個村都不能安生,難道我們還能記錯了?」

  衙門外響起一陣喊聲:「老爺,那天確實是八月十五啊!」

  李紱一聲冷笑,轉過身子問程森:「全村的人證俱在這裡,你還有什麼可說的?」

  「……興許……是我記錯了……」

  「不,是你太聰明了!你把日子定到十六,就只有你家的佃戶們在場,如果是十五,那麼見到的人就多了!可惜呀,八月十五這日子太好記了,更可惜的是你不能一手遮天!你能脅迫你的佃戶,卻掩不了眾人的口舌!」

  程森像是被打翻了似的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李紱緊接著問:「劉王氏告你強姦了她,可有此事?」

  程森低下頭說:「大人,這可真的是冤枉啊……」

  劉王氏跪在下邊,一聲大叫:「他……他真地是那樣干了呀……」

  這一聲喊驚動了看熱鬧的人群,人們擁擠得更厲害了,誰不想親耳聽聽這又稀罕又風流的事呀。衙役們又推又搡,仍然無濟於事。最後,還是一位師爺有主意,他手端硯台拿著毛筆,向外頭潑灑過去,人群這才散開了。李紱下令讓他們全都站在一丈開外,這才對劉王氏說:「你知道,這是公堂,你必須有一說一,有二說二,才能為你結案。既然是他強姦了你,那就沒有什麼可丟人的。史書上有多少女子受辱而死,《春秋》上是從不責備的。你只管如實地說,不要顧忌。」

  劉王氏這才說了經過。原來是程森要讓她去家中幫助縫補衣物,劉王氏也想藉機免了自己家的佃租。那知,程森卻趁她不備,先是動手動腳的撫摸,接著就勉強她做了那種事。劉王氏不從,還在他大腿上抓了兩把,把他的血都抓出來了。

  按察使黃倫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:「好啊,既然你在他腿上留了記號,那就當堂驗證豈不更好。」

  哪知他不說話還好,他一開腔,劉王氏卻突然轉向了黃倫:「你你你,你這不是人的贓官,事到如今,你還要逼我嗎?三年前的抓傷,如今怎麼驗得出來?既然你苦苦逼我,那我就把你的下作事也全說出來。那天,你在二堂密審我時,你說,只要我從了你,和你『春風一度』,你就可以替我報仇。我……我早已不是人了……就,從了你……」

  事出意外,更是炸了大堂,黃倫暴跳如雷:「好你個刁婦,竟敢誣陷大臣,你不要命了嗎?」

  李紱卻十分地冷靜,他慢慢地說:「劉王氏,你可要想清楚了,以民告官,這本身就是一條罪呀!」

  劉王氏不顧一切地說:「我的臉已經是一文不值了。我要說,我看見了……他的肚臍下有一塊巴掌大的胎記……他……他的『那個』上邊還有一塊拇指大的黑斑。大人不信,可以當堂驗證。」

  李紱笑著走下堂來,把黃倫叫到後堂說:「黃大人,事情鬧到這樣地步,可真讓學生為難。請你審時度勢,從實說出來,我還可以保住你的面子。」

  黃倫卻惡狠狠地看了李紱一眼,一句話也不說。

  李紱仍是笑著問:「難道你想當堂出醜嗎?」

  黃倫還是一言不發。

  李紱勃然作色:「好,給你臉你不要,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。來人!」

  幾名戈什哈應聲而入,李紱獰笑一聲說:「給黃大人去衣!」

  這群戈什哈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回幹這種事。一個個如狼似虎地衝了上來,三下五去二地就把黃倫扒了個渾身精光。劉王氏說得一點不錯,他的那兩個地方,都長著明顯的標誌哪!黃倫像一個就要綁赴刑場的犯人一樣,趴在地下,一聲也不敢吭了。

  李紱興致勃勃地回到大堂,端坐堂前說:「程森,黃某已經全部招認了,你們到底是怎麼勾結的,你與我老實招出來。說!」

  隨著他的這個「說」字,他手中的驚堂木猛地拍了下去,這兩種聲音又恰恰碰在了一起。只聽「啪」地一下,像是擊在了程森的頭上,他,和他的同夥們,一個個全都蔫了。

  李紱大聲宣讀了事先早就準備好的判決。一聲令下,程森被押了下去,黃倫也被帶走了。門外響起了一陣歡呼:「真是包大人重生啊!」

  李紱退堂回來時,走過二堂門口,卻見黃倫還跪在那裡。瞧見李紱來到,他忙上前跪了一步說:「犯官有罪,請撫台大人念我十載寒窗,三下考場,熬到今天確實不易。請大人筆下超生啊……」

  李紱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說:「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?你幹的這事,大丟人,不單是丟了你自己,你先人的面子,連朝廷的臉面全都撐不住啊!當今萬歲是最講心田的,你壞了他的名聲,斷斷沒有輕饒之理。你下去後,先寫一份服辯,我在奏請聖覽時,附上夾片,請聖上裁決吧。認罪認得好,或者能保住不死,至於官職、功名等等,恐怕是連想也不要再想了。世上能夠洗雪恥辱的只有時間,你拼得十年二十年的,好好幹,或者能成就大氣侯呢。」說完,他頭也不回地竟自去了。因為,剛才家人來報,說寶親王和李衛已經來到他的後房,他怎麼能不趕快迎接呢?

  李紱急匆匆地來到門口,剛報了職名,就聽寶親王在裡面笑春兌:「哦,咱們的『包龍圖』回來了,快,不要講那些個虛套子,進屋來說話吧。」

  李紱三步並作兩步趕進屋裡,還是按照規矩,向寶親王歷弘行了大禮,又請了聖安,這才回頭與李衛見禮。哪知,李衛正在爐子旁烤白薯,烤得滿屋裡都是清香。他笑著說:「好你個叫化子,竟到我這裡瞎折騰。是你自己饞了,還是在巴結主子呀?」寶親王卻只是微笑,李紱又說,「臣前天才接到邸報,說寶親王去了南京,怎麼這麼快就到了湖北呢?」他指指寶親王身後站著的一位青年問,「臣眼生得很,還沒有見過這位小哥呢?」

  李衛笑著說:「你小子沒有見過的世面多著哪!別看這位小哥子,把你們衙門裡的人全都叫來,可能也不是他的對手,他複姓端木,名良庸,是新近才跟了寶親王一同南巡的。」

  「哎呀呀,失敬了。不過我瞧他文質彬彬的樣子,倒像是位讀書人。王爺,皇上到底是生了什麼病?」

  「哦,皇阿瑪身子是不大好,不過也沒什麼大病。我這次出京,就帶著尋訪異能之士的差使。你這裡若有身懷絕技之人,可寫了密折奏進去。哦,對了,你馬上就要進京了,一路上留心尋訪就是了。」

  李紱回答說:「王爺,據臣看,皇上哪有什麼病?他全是累的呀!我這次進京路上,注意尋訪就是。不過王爺剛才說到的『異能』之士,臣卻不敢奉命。不但我不奉命,還要勸李衛老兄也小心著點。那些離經叛道的人,可千萬不能胡亂薦進去。你要是薦了,我一准要彈劾你!」

  「嘿嘿嘿嘿,你小子彈劾我還少了?不過是狗咬對罷了,有什麼稀奇的?上回你告我一狀,說我荒怠政務,違旨看戲,怎麼樣,還倒給我一個『李衛奉旨看戲』的綵頭。告訴你,吃喝玩樂,荒淫政務的事,咱李衛從來不幹,諒你也不能把老子怎麼樣。」

  李紱也笑了:「說來說去,你小子總是有福。不過,只要讓我見到你有一點不地道的事,我還是要彈劾你的。」

  寶親王見他們兩人一見面就鬥口,也不出聲地笑了。弘歷是個十分好相與的王子,別看他年紀輕輕,可他卻是康熙的孫子中唯一受過老皇帝親手教養的人。不但學問最好,而且氣質特殊,於龍子風孫的雍容華貴之中,又帶著溫馨可親和寬大包容,讓人只要一見就難以忘卻,卻又不敢有絲毫褻瀆。他攔住了二李的玩笑說:「我這次是從信陽府直下湖廣來的。有人曾勸我從南陽過來,說那裡路好走些。其實我心裡很明白,南陽是河南的面子,那裡有名的富裕,千里不斷青嘛!我沒看他們這個『臉』,而是看了河南的『背』。比了一下,覺得你們湖廣治理得要比河南好得多。李紱啊,你馬上要到直隸去上任了,有句話,我想勸你。以你的學識和正直,直隸也是可以治好的。不過,皇上要銳意振興數百年的頹風,要刷新吏治,許多陋習,就不能不有所更張。河南和江南都在試行火耗歸公,攤丁入畝,加上墾荒,歲入都增加了幾乎一倍,已經證明了這是好辦法。我勸你到直隸後,也要設法推行。楊名時在雲貴也是按兵不動,但他那裡苗瑤雜處,和內地不能類比。你是個聰明人,又是皇上的心腹股肱之臣,皇上對你寄托著厚望,你要好自為之,切切留心。」

  李紱聽寶親王說得嚴重,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說:「王爺訓海,臣當銘記在心。不過,王爺熟讀經史,自然明瞭,法治與人治相比,人治才是第一位的。所以,皇上以嚴刑竣法來懲治貪賄,臣一力推行;至於耗欠歸公,官紳一體納糧,臣以為應當因地制宜,不可強求一致。」他指著李衛說,「就像李衛老兄在南京,靠著收煙花稅來補國用之不足,實在是國家的一大悲事,豈可以南京一地之法,推而廣之?我和李衛私交很好,王爺您是知道的,但要說到公事,他用的是小人之法,我就要鳴鼓而攻之!」

  李衛卻嘻皮笑臉地說:「嘿嘿嘿,我和你有什麼不同啊?黑貓黃貓,只要能逮住耗子就算好貓!你說我收秦淮樓的嫖娼稅不對,難道你武昌就不收煙花稅嗎?不過,我收得多,你收得少罷了。你收了稅幹什麼?我也知道,不就是給苦缺的官員們補貼一下嘛。我收的多都幹了什麼,大概你就不知道了。告訴你,我在南京建了三十一座義倉,專門接濟無業無產的窮百姓。如今天下的討飯化子們,連你們湖廣的都去了不少,因為他們都知道,我南京長年設著賑棚,不管遲早都有飯吃!我在嫖客身上抽了稅,再拿去養活叫化子,你說說,有什麼不好的?就是聖人在世,他也不能說我不講天理。」

  弘歷擺擺手說:「算了,算了,你們再爭下去,就是鬧意氣了,從來一興一替制度變更之時,政見不一是常事,這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。李紱,你一定要不肯推行火耗歸公,我也不想奪你的志。但我要明白地告訴你,這是皇阿瑪當今的第一要政,你如果堅持要反對,恐怕你就不宜出任直隸總督。這句話,是我臨出京時,皇阿瑪對我親口說的。我在這裡給你下點毛毛雨,你也好心中有數。」

  李紱聽到這裡;心中不由得顫了一下,但他很快便又克制住了。這個人,一向以清廉自戒,以傳統之法來治理湖廣。所以這裡的百姓們,都稱他為「青天」,他也以此為榮。朝廷每年考績,湖廣總是「卓異」,遠遠超過了田文鏡。其實,李紱和田文鏡私交也是很好的,兩人還共過患難。可是,自從田文鏡在河南強制墾荒以來,有不少窮民不堪其苦紛紛流入湖廣,寧當乞丐也不願在河南受罪。兩人為這事,爭過來較過去,把感情都鬧得淡薄了。他倒不在乎田文鏡得到了雍正皇帝封的那「模範總督」的稱號,可他從寶親王的話裡聽出了雍正推行新政的決心,覺得田文鏡的「聖寵」已經超過了自己,便有點妒意。他思忖了一下說:「王爺給臣下這點毛毛雨,足見王爺的厚愛之情。說句心裡話。我很喜歡湖北這塊地方,這裡的百姓也信賴我。這次進京後,我要稟告皇上,想請求還回到湖廣來。我要和田文鏡比一比,看誰把地方治理得更好些。王爺,您是臣的少主子,您的學問之廣也是天下都知道的。不知您聽到過這樣的議論嗎?田文鏡衙門裡有三聲:算盤聲、板子聲、嚎哭聲;我這裡也有三聲,卻是琴聲、棋聲、議政聲。兩個三聲,孰優孰劣,請王爺判斷吧。」

  弘歷聽了這話,高興地一笑說:「好,這兩個三聲確實是有點意思。你們湖廣治理得不錯,連李衛都在我面前誇獎你。你的手下已經沒有遺案,皇上的朱批你也看到了,就不要再滯留了。今天咱們這一見,就算是告別。你給我們主僕弄條船,我們要沿江東下去南京。你也要盡快地去北京,直隸的鄉試還等著你去主持呢,這事可是誤不得的。」說罷,站起身來就要走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1 PM

九十二回 想當初兩人同落難 看今日水火不相容

  李衛忙在一邊說:「一條船怎麼能行?至少也要有三條船。你叫這裡的水師提督換了便裝跟著王爺的船暗地裡保護,少主子的安全比什麼都要緊!」

  送走了弘歷和李衛二人,李紱連忙清理了一下手頭胸事務,便啟程上路趕赴北京。他要趕時間,寧肯多辛苦點,不走水路坐船,而是走了旱路直下襄陽。趕到洛陽時,才剛過完了燈節。算算時日,再有半個月就可抵達北京,他這才放下了心。河南知府羅鎮邦是李紱的會試同年,就慇勤地留他在這裡玩兩天,他也就答應了。晚上,羅鎮邦還請了幾位文士來陪座吃酒。酒過三巡,李紱已是滿面紅光,他說起了來洛陽的感受,「洛陽這地方,兄弟還是第一次來,白天在街頭散步,見這裡商賈酒肆俱全,就是武昌也不能與之相比。交通五省九朝古都,伊闕邙山橫亙其間,真不愧是天府重鎮!下晚我去瞻仰了孔子問禮處,碑倒是很好,可惜碑亭卻破壞得很厲害。我說羅兄,你在這裡當知府,就不知道撥幾文錢來修復一下嗎?」

  羅鎮邦苦笑一聲說:「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,還有周公廟和文廟的大成殿也早就該修了。可是,不瞞制台者兄,我是羅鍋子上樹——前(錢)緊哪!河南府的養廉銀子,要說比起別的府來還多一些,我是從三品,每年可拿到六千。可是,各種花銷應酬,什麼地方不要錢?我還得留著養家餬口用,不能全花在那些風雅事情上面。要是沒有火耗歸公這一條,我這裡每年至少有十幾萬的進項哪!」

  李紱說:「鎮邦兄,你也是個死心眼。洛陽是人文薈萃的地方,你從讀書人那裡募捐一些不就有了嗎?」

  不料,李紱的話剛剛出口,在座的人就都出來叫苦。有的說田文鏡是專找讀書人的彆扭;有的說,他簡直不把讀書人當人看,叫我們和那些泥腿子一塊去修河工,這不是丟盡了斯文嗎?李紱聽出了他們話裡的牢騷,他不想摻和進來。再說,他也不想因為別人的幾句閒話,就得罪了田文鏡。便笑著說:「各位,請不要往下說了,再說就出格了。咱們今天出來飲酒,不就是要取樂嘛,老說這些喪氣的話有何用呢?來來來,我為大家出一個酒令如何?」

  李紱是客,他說了話,眾人也不便駁倒,便只好隨聲附和。便聽李紱說:「我來說一個『無情對』,對上的,自然是贏家;對不上,那可只好請認罰了。其實這對聯是很有意思的,上下聯文意相關,這叫『有情聯』;反之,上下聯互不相連,而對得又工整的,就是『無情聯』了。」

  在座的都是文人,一聽要作對聯,當然是興趣盎然。其中一位年輕人欠身一笑說:「李制台大名,小子早就聞知了,不知我能否一試?」

  李紱看了他一下,見他還戴著秀才的頭巾,便說:「自古英雄出少年,如何不能?我先自飲一杯為敬,請出上聯。」

  「欲解牢愁惟縱酒;」

  李紱一笑說:「少年人,你哪來的那麼多牢騷呢?」他略一思忖便答道:「興觀眾怨不如詩。」又一笑解釋說,「你的上聯裡那個『解』字,和我下聯的「詩」字,都是卦名,可卦象又不一樣。這樣對才算得上工,也才能叫『無情對』。」

  羅鎮邦說:「我也來湊湊熱鬧:日將全昏莫行路;」

  那少年應聲答道,「蕭何三策定安劉。」

  李紱大吃一驚,叫道:「好,對得切!真是……」

  一句話沒有說完,那少年又說:「還可再對一句呢:『果然一點不相干』!」

  李紱大聲叫好說:「哎呀呀,這般年紀,就有如此才華,真是了不起!你叫什麼名字啊?你只要努力讀書,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。」

  少年低下了頭說:「小子名叫秦風梧,自忖十年寒窗所為何來?那知卻是個秋風鈍秀才……今年我是一定不會再去應考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李紱不解地看著他問,「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念頭?自古以來,從無場外的舉人,你有什麼可猶豫的呢?」

  「唉,不瞞李大人,我自幼讀書歲歲都是優等,可去年進場三卷都被打了回來,那上邊還加著批語呢。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『欠利』;第二本只有一個字:『粗』;第三本上更批得奇:『豬肉一斤雞蛋三十枚』。我納悶兒了,這是怎麼回事呢?後來仔細一想才明白,原來考官根本就沒看我的卷子,那上邊的批語都是讓下邊差役們貼上的,要不怎麼會把買肉的錢都算進去了呢?」

  秦風梧的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,李紱也只好說:「一個人要是時運不濟,出這種事也是難怪的。」

  秦鳳梧說:「大人,您這話不對!後來我聽張學政說,這場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,他說,『皇上最不愛見的就是姓秦的,他斷然高發不了,還不如留個名額給了別人呢。』我一想,田大人說得也有理。如今宮裡的太監都改姓了秦、趙、高這三個性,誰叫我和秦儈是一個姓呢?李大人,我心裡太氣苦了,如果今年還是田大人主考,您說,我再去又會有什麼結果呢?」

  李紱的臉色陰沉了下來。田文鏡的刁鑽刻薄他是久已聞名了,不料他處置事情卻是如此的悻情謬理!他想了一下說:「秦鳳梧,我勸你今年還是去應考吧。今年的學差皇上點的是張興仁,而不是田文鏡。你放出手段,再收斂一些鋒芒,是能夠考中的。如果再因你姓秦而被貼了卷子,我一定會為你說話的。」

  這天夜裡,李紱失眠了。他反覆想著進京以後的事情,怎麼也不能安睡。能當上直隸總督若是放在別人身上,會覺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別重用,甚至會受寵若驚的。可是,李紱卻知道,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。弘歷的囑咐還響在耳邊,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,那將會是一種什麼局面呢?天亮之後,他披衣起床,卻見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,原來夜裡這裡下了大雪。羅鎮邦的隨從聽見房子裡有了動靜,連忙進來招呼:「制台老爺,您不多睡一會兒了?您別看著亮,其實那是讓雪照的,天還早著哪!我們老爺說,您要是冷,家裡有的是衣服,您只管吩咐小的一聲就是了。」

  「哦,我睡不著了,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。你去叫我帶的那兩個小猴子過來,我要帶著他們到龍門看雪景去。你們家老爺還在睡著嗎?」

  「回制台大人,我們老爺一早就走了。」

  「哦?出了什麼事情,他走得這樣早?」

  「制台大人不知,河南巡撫田大人昨夜來到了洛陽,所以,一大早,就把我家老爺傳去了。」

  一聽說田文鏡也到了洛陽,李紱倒不能說走就走了。他們倆曾是多年的老朋友,老相知,這次既然碰到一起,怎麼能不辭而別呢?

  李紱本來要和兩個小廝一起,去龍門看看雪景的。他在湖北多年,帶的這兩個孩子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雪呢。可是,羅鎮邦的老家人告訴他說,田文鏡,田大人也在這裡,並且一早就叫了下屬們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。李紱想,田文鏡既然也在這裡,不和他見見是不大合適的。便說:「龍門不去了,我們也到洛河。這一路上踏雪尋梅豈不也是一大樂事?」

  那長隨只好備了轎子,送他們到洛河去。其實,知府衙門離洛河並不遠,隔著轎窗向外看去,只見遠處白茫茫一片荒灘,亂紛紛瑞雪籠罩,好一條冰封雪蓋的大河啊!

  來到近前,只見前邊河堤上落著幾乘大轎,還有幾個人站在寒風裡在說話,想必是羅鎮邦他們了。他不等轎子來到跟前,便停了下來,自己漫步上了河堤。卻聽田文鏡正在訓斥著他的下屬們:「我說鎮邦啊,你是越來越不經心了。這裡本來碼著幾十方條石呢,現在哪裡去了?是不是都讓百姓們給偷走了?你怎麼也不知道派個人來這裡看著點呢?這全是拿錢買來的,你竟然捨得這樣糟蹋?」

  李紱不想在這種時刻去見田文鏡,卻聽羅鎮邦說:「中丞大人不知,府學前的大成殿月台坍了,還有明倫堂的東院牆也要修茸。王翰林前些時來看了,說太不像話。我說府裡沒有這筆錢,他說,冬天不施工,洛河堤上放著那麼多的條石,不能先拿過來用用嗎?省裡張學台也下了札子讓趕快辦好。卑職就讓他們先挪用了,到春暖開工時……」

  田文鏡一聲喝斥打斷了他的話:「春暖時?三月有桃花汛,五月又有菜花汛,臨時現找還能來得及嗎?」

  李紱在一旁看著他的這位老友,真有點說不出的可憐。這才兩年沒見啊,他的頭髮已將全白了。乾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,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似的。顛下鬍子上滿都是冰碴子,細長花白的辮子被風吹起了老高。啊,這就是田文鏡嗎,他怎麼老得這樣快,他的脾氣為什麼又這樣大呢?難道當了總督,就可以對下屬如此惡聲訓斥嗎?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2 PM

九十三回 當大人就得是烏龜 盼折桂豈能無德行

  此刻的田文鏡心裡,好像也在窩著一肚子的火。他的臉蹦得緊緊的,像是刀刻木雕一樣。他走下河堤,東瞅瞅,西看看,又撿起一塊凍石頭來在河岸上敲敲。聽見一聲空洞,就火冒三丈地問:「這修的是什麼堤?嗯?查一查,看他們是否剋扣了工錢?」走下河灘,又讓他抓住了理由,「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?皇上多次明頒詔諭叫墾荒,你們難道沒聽到嗎?老羅,你到這邊看看,要是從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閘,引出水來,這裡定是個旱澇保收的肥田!限你明年,全給我墾出來。不然,我就撤了你的職!」

  羅鎮邦苦笑一聲說:「中丞大人,這塊是荒地不錯,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!要不,我怎麼肯不要它呢?今兒天不好,大人看不仔細,您下灘去走一走就看清了,那上邊插著牌牌,一家一戶地界劃得清清楚楚,咱們動不了啊!」

  李紱看著田文鏡那灰心喪氣的樣子,覺得他這樣處處挑剔,事事訓斥,也太讓人過不去了。便趁著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說:「文鏡兄,你好勤政啊,真不愧是『模範總督』!」

  田文鏡回過頭來看了好大半天,才認出李紱來,並且還看到他正長揖在地向自己行禮呢!他連忙還禮說:「哎呀呀,原來是李紱老弟,你近來好嗎?早上我就聽說你來了,正想把這裡的事情處置完了去看你的,不想你倒跑到這冰天雪地裡來了。」他回頭又怪羅鎮邦,「老羅呀,李制台是客人,他已經上堤來了,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呢?」

  李紱拉著田文鏡肩並肩地走了一段路,說了自己這次回京前後的情景。田文鏡問:「我聽說,你上任時從來不帶家眷,為什麼?」

  李紱漫不經心地說:「不想帶。我的家就在北京,一年裡有好幾次回家的機會呢,何必要帶到任上?上回,我在襄陽遇見一位去宜昌上任的縣令,除了他的太太之外,還帶著姨太太和三姑六婆、七大妗子八大姨、師爺書辦的,好傢伙,足足有七八十人,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。宜昌就那麼一個小地方,你帶著這幫牛鬼蛇神去,刮起地皮來還不得天高三尺!我看熙朝的有幾個貪官,原來也並不怎麼壞,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們愛小,老愛伸手向別人要東西,一來二去地就上了賊船。」

  田文鏡聽到這話笑了:「老弟呀,你這不是要調回北京了嗎,難道你要弟妹她們都搬回原籍去?」

  李紱正色說道:「不,北京和別的地方不同。在外頭是個西瓜,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。六部九卿,科道御史,他們的眼尖著哪。朝廷帝輦之下,就是家裡有個不肖子弟,刁惡長隨,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些。我不願意回北京,其實還不是因為這事,在外我們是封疆大吏,說怎麼辦,就可以怎麼辦。到了北京,想當貪官難,可想幹點正經事也難哪!」

  田文鏡聽到這裡,真想說一句,北京有那麼多的牛鬼蛇神,都吃著火耗銀子,你能辦事嗎?如果都讓他們憑俸祿和養廉銀子吃飯,他就不敢招惹那麼多的吃客了。可是,話到嘴邊他卻改了口:「可惜呀,天下官員們有幾個是這樣想的呢?」他一回頭又對羅鎮邦說,「老羅,你知會他們一聲,不要都在這裡乾等了。讓我帶來的錢師爺留下,其餘都回去吧。但回去也不能歇著,得到各處去看看,有沒有被雪壓倒了房子的?有沒有斷炊的?這事,讓縣裡好好地安置一下。你告訴他們兩條:一,不准凍餓死人;二,誰要敢從這裡剋扣,他吃一口,我要叫他吐三升!」

  「扎!」

  李紱看得高興,把其他人全都打發走,確實是個德政,何必讓大家都在這裡挨訓受凍呢?幾個戈什哈送來了蓑衣,田文鏡的那位叫錢度的師爺說:「這樣天氣,就是穿著皮袍子也能凍壞了人。各位大人權把這蓑衣披上,只圖它能擋點風,雪中蓑笠而行,不也可助點雅興嗎?」

  李紱覺得這位新來的師爺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,可也真能辦事。他們邊聊邊走地就上了著名的「天津橋」。其實它不過是座極不顯眼的拱亭小橋,並不跨越洛河,而是廢在河灘上的一處名勝罷了。陪行的羅鎮邦說:「洛陽乃九朝古都,唐時各地秀才來京會考都要從這座橋上過,猶如青雲路口,所以才留下了這個名字。」

  李紱也望橋興歎地說:「一晃千百年過去了,橋雖在,而人卻杳。當時的秀才們就是今天的舉人,可又用不著作八股文,真真是有福啊!」

  這本是隨口而發的一點感慨,卻在無意間刺傷了田文鏡。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試不第,過不去天津橋的「秀才」嗎?李紱回頭看了看田文鏡,見他似乎並沒有在意,而是望著橋頭說:「洛陽共有四條河,洛河只是其中之一,宋代陳康把伊河改道,才有了今天的這個規模。陳康不是進士,也沒有跳過龍門,可他確實有功績。不過,這樣一來,天津橋也就沒用了。」

  李紱聽出了田文鏡的話音,也明知他是為剛才自己所言在發議論。心想,老田這樣事事都要較真的脾氣,怎麼一點也沒改呢?

  田文鏡卻轉過臉來對羅鎮邦說:「鎮邦,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並且順道回開封了。你別介意我發作了你那麼多,你辦事還是認真的。你的毛病是必須要我推一推,你才動一動,還總想著讓省給你多撥點錢來。告訴你,洛陽的商賈富甲天下,這裡掛著千頃牌的紳商富戶多得很,你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。省裡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,一條黃河要化多少錢,你想都想不出來。這些富戶們又個個都是鐵公雞,你得學會用『鋼鉗子』來拔毛!不要手軟,沒有國家安寧,他們發的什麼財?」

  李紱聽了這話,身上直長汗毛。好嘛,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,那不成了劫賊了嗎?但他也知道,田文鏡的這番話是雍正皇上說過的。你要是不同意,就得和皇上說去。聽說田文鏡明天就要走,他倒真地想和他談談。便說:「文鏡兄,我們倆借個地方說說話行嗎?」說著將手一讓,二人便離開了天津橋,來到河邊一處空地上。看著兩岸上凍得發實的冰雪,兩人都沒有急於開口。過了好久,李紱才突然問:「田兄,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,這,也太辛苦了。」

  「不,你只說對了一半。我一半心思要當名臣,另一半心思,卻是要報答皇恩。」田文鏡的眼光看著遠處,像是有說不盡的心事。

  李紱承認,田文鏡說的確實是心裡話。在雍正登基之前,田文鏡幹過二十年的窮京官,就是那麼大點兒的「六品官」還是熬資格熬出來的。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寧宣旨,回來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庫,一舉扳倒了「天下第一巡撫」諾敏以來,這幾年,他升得多快呀,居然成了坐鎮一方的諸侯!他的成就,全靠了雍正的撐腰,他除了累死,也再報不完皇上的恩情了。李紱深有感慨地說:「文鏡兄,我有一言如骨鯁在喉,想勸勸文鏡兄。」

  「哦?你說吧。」

  「請你待讀書人和縉紳們好一點,因為這是國家元氣所在呀。」

  田文鏡臉上變了顏色:「當然,他們是國家元氣,可元氣太旺了,就會成了陽盛陰衰。我拔他們的毛,是為了天下,對他們也是有利而無害的。前車之鑒可怕得很哪!你看這洛陽,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,洛陽近處早熟之田,全是他這個酒肉王爺的。可他卻捨不得拿出少許來賑濟百姓,獎勵將士。到了城破家亡之時,堆積如山的金銀,全都變成了李自成的軍餉!你要是看看福王畫的畫,再讀讀他寫的詩,那個漂亮,怎麼說也得認他是第一流的文人!」

  李紱盡量按住心頭的火氣,平靜地說:「我沒有說讓你不要讀書人,可是你應該知道,讀書人把面子看得重於生命啊。鄧州有個裴曉易,是做過兩年知府的人,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。他死後,只剩下孤兒寡母五口人,可也被攆到河上修橋做工。她是封過誥命的人,忍不下這樣的羞辱,所以就自盡了。熙朝時還沒有養廉銀,裴曉易也沒拿過你這每年五千兩的銀子。文鏡兄,你這樣做太寒了讀書人的心哪!」

  田文鏡一邊思忖一邊說:「裴王氏自盡的事我已知道了,還上報了皇上。皇上朱批諭旨裡說,要加意撫孤。但這樣的事情,從來是沒有萬全的。讀書人作官是為了天下社稷,不是為了謀私利,他們出幾次官差,也算不上什麼丟人事。但士人鄉宦們不出官差,時日久了,後患不可勝言!」

  「其實我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你的折子我拜讀了,我覺得你這是杞人憂天。」

  「你的折子我也拜讀了,四平八穩,沒什麼新鮮內容。如今朝野上下,參劾我的人多了,我看不到一件是有份量的。」

  李紱懇切地說:「揠苗助長,恐怕要事與願違。」

  田文鏡寸步不讓:「琴瑟不調,當然要改弦更張。」

  話說到這裡,倆人同時停住了。原來他們在鬥嘴中間,竟無意間說出了一幅對聯。一愣之下,他們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。

  在遠處看著他們說話的羅鎮邦瞧見了這裡的情景,對田文鏡的師爺錢度說:「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,我看,他們談得滿投機嘛。」

  錢度卻笑著說:「他們這些大官們,從來都是這樣的。哭未必是悲,笑也未必是喜,他們只在大事上才動真情哪。就像我們這位,」他用嘴指指田文鏡說,「你在他跟前齜齜牙,他就把你轟出書房,可過不了一會兒,他還照樣和顏悅色的和你說話。」

  羅鎮邦悄聲地對錢度說:「哎,老兄,在下有一事想請您幫個忙。陝州的金寡婦一案,你是知道的。她是被人逼得沒辦法,才吊死在蔡家門口的呀!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,但只因她男人是位學子,就被田制台駁回來了。洛陽的秀才們群情洶洶,都吵著要上京裡打官司,這可怎麼得了?

  錢度神密地一笑說:「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,可是因為這是畢老夫子手裡的事,田大人又定了案,我怎麼還能插手?畢師爺親自到陝州查訪,這金寡婦平日連二門都不出,一個羸弱女人家,哪能跑到別人家門口去上吊?畢師爺動了嚴刑,可蔡家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一位刀筆吏,那辯狀裡說:『八尺高門,一女何能自縊?三更雨甚,兩足何以無泥?』田制台說,駁得有理,這飯就這樣做夾生了。」

  羅鎮邦忙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:「金家確實是冤枉啊!這是她們湊來的幾個錢。唉,這錢來得不易呀。好歹你得給我想個法子,把這案子一堂就定死,讓誰也別想反過來。」

  「那,你大人怎麼謝我?」

  「金寡婦的侄兒說了,只要能打贏官司,讓他傾家蕩產都不在話下。你幫我一次,得了好處,我還能忘了你嗎?」

  錢度湊近羅鎮邦,在他耳邊小聲說:「這事情是明擺著的,蔡家的人偷換了死者的鞋嘛。你把蔡家的女僕們全都叫到堂上,一個個地試她們的腳,誰穿這鞋子最合適,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裡,不信他不肯招供。只要一人吐了口,哪個還敢再出頭!」

  羅鎮邦笑了:「好你個錢師爺,你本是管錢糧的,可在刑名上邊也這樣能幹,我算服你了。這一下,我這個關口就能過去了。哎,二位大人有什麼大事,怎麼還沒說完呢?」

  這邊,田文鏡早已和李紱談崩了,只聽他冷笑著說:「你為什麼這樣指手劃腳地來教訓我,要我不能這樣,不能那樣的?要知道,我比你大著十好幾歲哪!你覺得你湖北的辦法好,可偏偏是你那裡的藩司出了貪污庫銀的事。我克薄是真,可卻沒有一個貪官。」

  李紱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勸著田文鏡:「文鏡兄,你知道,官府管著士紳,而士紳又管著百姓,你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!刷新吏治,就像是走冰河一樣,應該一步一小心才是,千萬不能急於求成啊。」

  「狐疑!」

  李紱的臉騰地紅了:「你竟然這樣瞧不起人;難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讀書人嗎?你是個小人,是個言利之臣,我要動本參你!」

  田文鏡頭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:「願參就參,悉聽尊便!」

  李紱急步來到羅鎮邦身邊:「鎮邦兄,我明日就走。」

  「為什麼,不是說好了要玩兩天的嗎?」

  「這裡的銅臭味太重了!」

  錢度也正在那邊問田文鏡:「東翁,談崩了?」

  「呸!」田文鏡厭惡地吐了一口:「偽君子!就憑他那兩下子,還想來說動我,哼,妄想!」

  田文鏡氣哼哼地回到驛館,一大群戈什哈連忙出來迎接,可他看也不看一眼,就坐到火盆跟前,一杯杯地喝著又苦又釅的濃茶。錢度換了衣服出來,見他這個樣子,不禁一笑說道:「制台大人,怎麼發了這麼大的火呢?合得來就套套交情,合不來就逢場作戲,何必要認真呢?再說,李制台是位過路客人,總得留個今後見面的退步吧。」

  田文鏡哪能聽進這話呀,他咬牙切齒地說:「錢老夫子,你替我備好筆墨,打個草稿,我要參他這個大膽狂妄的李紱!」

  錢度卻笑著來到近前,幫田文鏡脫去了蓑衣說:「唉,田大人,您還穿著它幹什麼呢?來來來,寬寬衣,靜靜心,等有了章程,文章才能寫好呢。」

  這一番折騰之後,田文鏡心裡稍稍舒展了一些,他搓著凍得發紅的兩手說:「這個李紱,你別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學,可心裡頭污濁得很!我寧可和小人打交道,也不願答理他這樣的偽君子。他這是因為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,就讓妒火給燒得發昏了。參我?哼,看咱們誰參誰,看是我的馬跑得快,還是你那兩條腿跑得快?」

  錢度小心地問:「李制台他究竟對大人說了些什麼?」

  田文鏡生氣地說:「他說得我一無是處!他說,天下十八個行省裡,除了廣西、貴州和青藏之外,百姓最苦的就數河南了;說河南人在本地連做賊都不敢;說逃荒在外的人中,就數河南人最多。哦,他還說我是個酷吏,只知道蠅頭小利而不懂春秋大義……他嘴裡說『這都是轉述別人的話』,其實我早看出來了,這就是他自己的心聲!我跟他說,如今河南正在大興水利,是見功不見利的時候,老百姓苦一點確實是真情。可是,只要修好了這條河,那不就日新月異了嗎?這是一勞永逸的事啊,哪能就會一蹴而就了?我告訴他,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好吃懶做的刁棍地痞,他們在河南不敢胡來,到了李紱他們那『君子國』裡,幹點小偷小摸的勾當,還是十分從容的。後來他見說不過我了,又挑剔我們河南不該標新立異。說我們實行官紳一體納糧,弄得哀鴻遍野,民不聊生。我告訴他說,我這個『模範總督』的稱號,就是因為標新立異才得來的。皇上既然表彰了我,就說明我幹得不錯……」田文鏡說得口沫四濺,這才停了下來,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。

  錢度耐著心一直聽完了才說:「東翁,據您剛才所說,我看只能算是大臣們的私下交談,或者說是交心,這是用不著寫成奏章彈劾他的。李紱與朝廷政見不合,是人人皆知的事,你說他有陰謀,別人哪就能信呢?昨天來的邸報上,說湖廣萬民聯名叩闕,要請他留任湖廣,這個聲勢可是大得很哪!李紱和您大人一樣,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,就和皇上有了機遇的。他也是在受著皇上的極力提拔,他的寵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。你假如為了這些私下裡的談話告他,皇上一定會把折子發給他,並且讓他『據實回復』。他在北京,而您在河南,是您說話方便,還是他更方便些呢?兩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樣,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,還是容易相信他呢?」

  這個錢度也真有兩下子,他一番話說出口來,竟讓田文鏡沒了一絲的火氣。但田文鏡畢竟是個心胸狹窄的人,他嚥不下這口氣,便恨恨地說:「我就見不得他這假模假樣的人!」

  錢度笑了:「東翁,這種人多了。妒忌,恐怕是人人都有的。學識好的人會掩飾,氣量大的人不計較,如此而已。李制台是正途出身,反而落到您後面,他怎麼能無動於衷呢?您看他的為人,為政,萬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,不貪不暴,可也不事更張、無為而治。他就是證明自己走的是正道,是正統,他復的是古風啊!」

  「若要復古,何不結繩記事?」田文鏡心裡也在緊張地思索著,「近來京城裡在大抓旗務整頓,我覺著這裡頭有文章。整頓旗務抓住內務府不就行了,何必要旗主們都進京呢?這一群人久困沙灘,一到北京,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呢。他們要攻擊皇上的政務,就肯定會拿我當個靶子。如果那樣,李紱攻我豈不是倒攻對了?不行,不能讓他太得意了。我琢磨著皇上急調他進京,那原因就是防著八爺這一手哪!李紱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,也許皇上真地能動了心呢。」

  錢度不緊不慢地說:「大人,我說句罪過的話,如今的朝局可不同從前哪!賜死的年羹堯在西寧大破蒙古兵,一仗下來,打穩了皇上的江山。各地就著這聲勢清理庫銀,又連著殺了幾位大員。雍正改元刷新吏治,這是最好的時機。皇上把政、治權、法權、財權和軍權全都一古腦地包攬下來了,幾個空筒子王爺還能造起反來?八爺他也真能異想天開!可話又說回來,李制台是何等聰明的人,他絕不會去趁這渾水的,大概最多也只會聯絡些讀書人上書整你。你就給他來個以靜制動,靜觀待變。你現在寫他一本,他不理你這碴兒,顯得你毫無氣量;他對攻過來一本,又成了你們『互訐』,兩下裡打個平手,那有什麼意思?當今皇上的耳報神滿天飛,誰也別想瞞住他。所以我勸你,壓根就不再提這件事最好!」

  田文鏡終於被他說動了:「好,我聽你的!不過,李制台不會在洛陽久留,他要走了,我們不盡點地主之誼,是不是也有點說不過去?」

  錢度思忖了一下說:「咱們可以把難題塞給李制台……」

  就在這時,羅鎮邦走了進來稟道:「大人,李制台他……他說明天就走,卑職……」

  有了羅鎮邦這個台階,田文鏡馬上笑著說:「唉呀呀,我也正犯難呢?你看,你看,上游來了急報說,那裡的冰凌積結如壩,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,我馬上就得趕過去。李制台那裡,我也只好得罪了。我寫封信你帶給他,請他多多包涵吧。」

  羅鎮邦也只得說:「大人今夜動身,是不是太辛苦了?」

  「那又有什麼辦法呢?記著,明天你送走了李制軍,也立刻趕到陝州去。」田文鏡的口氣裡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。

  「是,大人。卑職明白。」羅鎮邦答應著退了出去,師爺錢度出來送他。走在門前路上,錢度問:「府台,有一個笑話不知你聽到過沒有?」

  「什麼笑話,可否說出來讓我也樂一下?」

  「哦,有兩個孩子在街頭吵架,這個罵那個是混蛋,被罵了的回罵說,我是混蛋,那你就是烏龜。有個過路人聽見忙上前來說:『孩子,你不能罵他是烏龜。烏龜是大人才能當的,小孩子家哪有烏龜呢?』所以,你以後同田撫台說話時,只能稱他為撫台或者督軍,卻萬萬不能稱他為『大人』。因為……」

  兩人對視了一眼,突然發出了一陣爽快的笑聲。

  李紱在洛陽受了一頓窩囊氣,他說什麼也不肯停留了。便改騎了馬,在一路風雪交加中趕到了邯鄲,這裡已進入他李紱的管轄之內了。他放慢了步子,一邊走,一邊查看著這裡的民風民情,也查看著莊稼收成和官員們的官聲民望。直到正月十八,才來到了北京。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簡任的大員,按規矩,雖然家在北京,可是,在未見皇帝之前,是只能住在璐河驛的驛館裡的。哪知,今天他來的不是時候,剛到半路就被順天府的兵丁攔住了。說從奉天來的睿親王都羅已經佔了璐河驛。嘖天府接了內務府的牌票,這裡要嚴加關防,無論軍民人等,一概不許通過,更不准私自謁見王爺。李紱向裡頭張望了一眼,他看到這裡確實是戒備森嚴,一個個戈什哈持槍挺立著,三步一崗,五步一哨,別說進去了,連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訓斥。

  正在無計可施之時,西頭巷口邊走來一個店小二,手裡提著一盞西瓜燈,上面寫著「蔡記老店」四個大字。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說:「客官是要住店的吧?那就請到這邊蔡記者店來。我們蔡記是百年的老字號了,前店後房鋪蓋俱全。前三十年張中堂,後三十的李制軍,都是在我們店裡發科出去的。爺們要是想進場,不也得圖個吉利嗎?」

  李紱簡直被他說得愣住了,不禁問道:「店家,你說的李制台是那位?」

  「咳,湖廣總督李大人嘛!不過現今他調到咱們北京來當總督了。」那店夥計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,大吹法螺:+李制台可是了不得,天子駕前第一臣,欽賜紫禁城騎馬,太子太保。前幾天他從小店門前過時,還專門下轎來看了看。他老人家當年進京趕考時題在牆上的詩,真是人人敬仰啊!」

  李紱仰著臉想了好大半日,也沒有想起這檔子事來。不過,當時年輕,遇到什麼高興的事,逢場作戲,題個詩什麼的,沒準也曾有過。他一笑說道:「好,既然貴店有這麼多的好處,我們也來圖個吉利吧。」

  那夥計喜得眉開眼笑,連忙走上來幫助李紱主僕來到店門口。抬頭一看,上面泥金匾額上寫的「蔡記者店」四個鳳翥龍翔精神飽滿的大字,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筆。店裡早就燭影搖搖,坐滿了客人。店小二更是飛跑著出來進去的,上酒布菜,忙個不停。李紱他們剛從外邊進來,騰騰熱氣熏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。過了好久才看清楚了,原來在這裡圍坐的大都是來參加今年鄉試的秀才們。他沿著牆根看了那上邊的題詩,卻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,哪有他自己的留詩啊!又一想店小二的話,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覺。李紱撿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,和兩個小奴邊吃邊聽屋子裡的議論。原來這裡的秀才們,都正在猜測今年的試題。李紱來了興致,告訴那兩個孩子說:「你們倆一個回家去稟告夫人,說我明天見過了皇上就回家;一個到相府胡同張中堂那裡報告一下,說我已經到了北京。請張相示下,明日我是先到軍機處報到呢?還是先參見皇上。老師要是有什麼指示,一定要一字不漏地複述給我,快去吧!」

  他回過頭來,正聽見一位老者在大聲說話:「李大人是名門正派,他定是要出大題的。非如此,不足以顯他的大家風範。」

  他旁邊的一個後生撇嘴說:「那可不見得,一部四書,不過四萬來字,考了幾百年都是拿它來當題目,就是炒石頭也炒成沙子了,你說李大人不會出偏題,那就一定是熟題,怪題。要不,像燙剩飯一樣干篇一律,還怎麼能分出個三六九等?」

  李紱感慨地輕聲說:「唉,眾口難調呀!他們胡說些什麼呢?」

  李紱身邊突然冒出一個小鬍子的人,他大概是喝多了,連走路都有點歪歪邪邪的。他來到李紱面前說:「你說什麼眾口難調,你敢說李大人沒有出過偏題怪題嗎?」

  李紱不想和他糾纏,便笑著說:「大家都在議論,你有你的解釋,我有我的看法嘛。」

  小鬍子突然一聲大笑:「四次了,我考了四次了!十二年裡我四進考場,場場落第,難道真要讓我蔣文魁老死名場嗎?唉,人哪,一輩子才有幾個十二年呢?」

  蔣文魁?好熟悉的名字。啊,想起來了。當年他在戶部曾聽尤明堂說起過這個人,是位通州名士,極有才學,可又放蕩不羈。康熙五十九年鄉試時,他三卷都定在榜首,穩穩的一個解元公就要當上了,可是,他的詩卻交了白卷!出來時還說:『今日詩興不高,寫不好還不如不寫』,考官們都叫他『蔣瘋子』。哦,原來他就是這副德性。

  李紱看著他的臉說:「君子知命守時,你這樣浮躁,怎麼能成得了大器呢?」

  一位老者在一邊說:「老夫有幸曾經見過當年尤司徒給你的批語:『皓月當空,一生不染,君何吝教乃爾!回通州去再翻詩韻,誤爾三年,再為朝廷效力』!這指的可就是你蔣文魁嗎?」

  老者一說出尤明堂當年的批語,頓時引得大家哄堂大笑,有人還鼓掌喝采說:「無字詩,妙哉,太妙了!『皓月當空一塵不染』,嗯,這才是書生本色,也不愧這『文魁』二字!」

  有人卻說:「文魁當然是文魁了,只不過是個『僵』文魁,可惜呀,可惜……」

  「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「嘿嘿嘿嘿……」

  吃醉了酒的蔣文魁,在大家的哄鬧聲中簡直無地自容了。

  就在這鬧鬧哄哄亂得不可開交之時,一位年紀輕輕的道士從外邊走了進來。他一把拉住蔣文魁說:「啊,這不是蔣居士嗎?上次我托缽通州時,多承你一飯之恩。當時沒有吃酒,我並沒注意,原來你是酒後才顯相的。你今年只管去考吧,命裡注定了,今科你必是解元。來來來,別聽那些凡夫俗子們的聒噪,我請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嗎?」一邊說著,一邊就把迷迷胡胡的蔣丈魁拉進店裡,指指點點地說,「你們笑什麼?今日在座的只有一個人能和他相比。等春榜放了,我若說得不准,你們抉了我賈士芳的眸子去!」

  李紱問隔座的人:「這牛鼻子是哪座觀的,他怎麼吹得這樣神?」

  一位中年秀才模樣的人笑著說:「聽說他是從龍虎山上婁真人那裡來的。前天在白雲觀和魯道士鬥法,大冬天竟然種出西瓜來。這件事哄動了幾乎半個京城,你怎麼不認識他?」

  李紱笑一笑說:「哦,這不過是個會變戲法的遊方道士,我才懶得信他呢。」

 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說:「世上哪有什麼神仙?要是有,聖人為什麼存而不信呢?他這是邪術!」

  說話間,酒保已經走了過來,把一罈老酒放在了賈士芳面前,還賠著笑臉說:「賈神仙,您老先用著。我們掌櫃的說了。您老是不動葷腥的,叫後頭廚上好好把鍋涮涮,再給您炒素菜。錢,我們是萬萬不敢收的。」

  賈士芳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,孤拐臉衝著夥計一笑說:「我有言在先,這飯錢酒錢我是一定要付的,何況這酒還是請的蔣解元呢?你們老闆的心腸不壞,他不就是想要個兒子嗎?你告訴他,把裡間門摘了,我保管他明年湯餅待客!」說話間,他隨手拿起一個饅頭來,在手裡團弄著,對剛才那位說風涼活的老者說:「我從來不敢說自己是神仙。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樣,能取得上功名嗎?你除了弄那些陳詞濫調之外還會什麼?嫖窯子、偷女人鞋,再加上幫人打官司奪寡婦的產業,你作得夠份了!」那老秀才聽他這麼一說可不幹了:「你……你誣人清白!你是個賊道士……」同桌的幾個人連忙勸他,拉拉扯扯之間,—件東西從他袖子裡面掉了出來。好事的人們撿起一看,呀,除了一張狀紙之外,果然還有一雙不足三寸的繡花鞋!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2 PM

九十四回 賈道長當眾弄機巧 張相國夤夜議朝局

老秀才當眾出醜,被大家搜出了證據,羞得他滿面通紅,沒了立足之地。在當時那個社會裡,講究的是讀書人要一心讀書,尋花問柳已經是受人恥笑的事了,這老頭子還出入公門幫人家打官司,那就更讓人看不起了。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證據,狀紙也不撿了,繡鞋也不要了,顧不得丟人現眼,爬起身來狼狽而逃。

賈士芳啐了他一口,又左顧右盼地向在座的人問:「還有誰不服氣?站出來公開說,不要在心裡頭嘀嘀咕咕的!」他一邊說話,一邊把手中的饅頭團弄著,面屑紛紛落下,又用口一吹,只聽「當嘟」一聲響,撒在桌上六個銀角子。他傲慢地看著驚奇萬分的人們說,「這不是偷的,乃是我在沙河店裡與人猜枚玩,贏了幾位江湖好漢的。當時扔在了河裡,想不到今天卻在這裡派上了用場。夠不夠?要不夠我就再來點。」說著,用手向空中一抓,又是一枚銀角子掉在桌上。

牆角處有個年輕人看得呆住了,他走上前來說:「賈神仙,你真了不起。假如你能當眾把今科的考題說出來,在座的一定得感謝你。」

賈士芳笑著說:「今科的考題我當然知道,可洩露出去是要犯律條的。其實考上考不上,全在自己,該考上的,用不著猜題;不該考上的,我就是說了也沒用。就像你,我就敢說你四十歲之前與功名無望,過了四十歲再來考,或者能中個副榜,你這一生,也就這麼大的前程了。」

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個子擠上來,膽怯地問:「我呢——」

賈士芳仍然笑著,卻不屑地對他說:「你明天一早,到廁所裡去看看就知道了。」

李紱一直在旁邊靜靜地審視著這位「神仙」。自己身為今科主考,尚且不知道考題是什麼,他怎麼能大言不慚地公然在眾人面前胡說,而且,連誰是第一名都說了出來,這也太「神」了!可是,剛才他在饅頭裡取銀子,揭露那老秀才的隱私這兩件事,又都在眾目睽睽之下,他到底真的是神仙,還是在玩弄玄虛呢?他忽然來了興緻,走上前來笑著說:「賈道長,我不是不信你,你說得也太玄了,空中取銀,是街頭上賣藝的人都能辦到的;揭穿別人穩私,只要兩人事先做好了手腳也不難,鄉試的題目是由禮部出了,奉旨照准,然後密封發到各省學宮裡的,你怎麼全都知道?這就未免有點令人生疑呀!」

「您先生不信,那是自然的,連主考大人都不知道,何況是別人呢?」說著,賈士芳從酒罈子裡倒出三碗酒來,一碗交給蔣文魁,一碗自己端著,卻把另一碗遞到李紱手裡說:「儒家向有為尊者諱的經義,以你的地位來說,我怎能說破了你的真相?咱們隨便玩一下吧,請看我手中的罈子,裡面有酒嗎?」

「有!」

賈士芳突然用一隻手伸進罈底,把那個帶著花釉的罈子翻了個底朝天!他問李紱:「現在您再看,這酒還有沒有了?」

李紱驚異得聲音都變了:「啊!沒有了,罈子都翻過來了,怎麼還會有酒?」

「那麼,就請您親自驗證。」說著,把酒罈子往外一傾,那翻著的罈子裡竟然流出了琥珀色的黃酒,濃烈的酒香撲鼻沁心。

李紱看得呆住了:「不可思議,簡直是不可思議——」

「哦,這沒有什麼講不通的道理。你是儒家,儒者講的是以文道治人,可是,你應當知道,大千世界萬流百川,哪一條不要流到海裡?董仲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,孔子才成為百王之師,這難道不是史實嗎?若論刑法文明,治理亂世,也確實只有儒家才能擔起這個重任。但大道如同宇宙,周流萬世,它高聳入於九天,淵深猶如四海,又豈是一種學術可以包羅起來的呢?」

一席話說得李紱心服口服:「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,今日學生我大開眼界!」他想起雍正要他尋訪異能之士的事,莫非上天真地給了我這個機緣?但這些話又不便明言,便欠身說道:「以先生之能,也用不著我多說什麼了,在下叫木子紱,家住京都四牌樓。請問鶴駕是在白雲觀安置的嗎?改日我定當燻沐拜訪。」

賈士芳一臉古怪地說:「足下可要多多保重啊!我觀你印堂晦暗,恐怕要有點小厄,但有驚無傷,只要你修德養性,韜晦自愛,莫問世事,災難也就可以自行消除。百日內切記不要出門,否則大禍將不旋踵而至!」說完這些,他轉身向著大家,「原來說好了要請蔣居士吃酒的,不想卻玩了半天的把戲,連菜都放涼了,明天請各位到白雲觀來,有病的看病,問功名的請免開尊口。來來來,蔣居士,咱們先乾一杯!」

李紱退出人群,心中卻如翻江倒海一般。「百日內不要出門」,對他這位即將上任的總督來說,是絕對辦不到的;那麼他就只好等著那「不旋踵而至」的大禍了,這話是什麼意思?皇上正寵信著自己,而且寵信的程度也不亞於田文鏡;自己從沒辦過什麼錯事,還有湖廣百姓萬人聯名叩闕保著;既沒有私仇,又沒有隱私,這「禍」又從何而來呢?想來想去的,他苦笑一聲對自己說:哦,原來我竟然相信了江湖術士的花言巧語!

恰巧,那兩個小廝也回來了,李紱問:「你們倆是誰去見的張中堂?」

一個孩子忙上前來答道:「是我去的。中堂大人那裡客人多得很,都在那裡坐著等中堂接見。我一說是從您這兒去的,中堂就立刻把我叫進去了。」他說著臉上帶出笑容,好像得了綵頭似的,「屋子裡的人真多呀!有誠親王和莊親王兩位老千歲,還有幾個官員,大概是善撲營和內務府的,奴才一個也不認識。張中堂問了我們一路上的情景後說,原想今晚就見見的,只是你們大人走了一天路,怕是累了,他說請您明天先到上書房去,他有話交代,完了後,您再請見皇上。就這些,他老人家說完,就讓我先回來了。」

李紱說:「老師已年過花甲,還這樣地勤勞王事,我怎麼能在此閒坐呢?快去找轎夫,我這就去張相府!」

李紱是張廷玉的門生,平日裡常來走動,相府的人都與他很熟了。他一到,就有一個管家迎了出來笑著說:「我們相爺可真成神仙了!他料定,你一得到信就會立馬趕來的,所以,把客房裡候見的人全都攆走了。相爺吩咐說,大人一到,讓奴才馬上領您到書房去,不要再通稟了。」

李紱笑著塞給他一塊銀子,又問,「老師身子好嗎?他還是四更起身?聽說梅大公子放了濟南知府,為什麼不留他在直隸呢?」

「哪!萬歲爺說,我家相爺老了,留他在身邊,好時時照應一些。可是,相爺卻堅辭不受。他說,只要自己為相一天,就不能留子弟們在京師附近作官,還說,李大人您現在當了直隸總督,是他的學生,家裡人更得避嫌。」說話間,已經到了書房門口,那管家說:「到了,我不能隨便進去,請李大人自便吧。」

李紱彈彈衣服,正要報名,就聽張廷玉在房子裡說:「是李紱嗎?你自己進來就是了。這是在我家裡,用不著那麼多的規矩。」

李紱答應著走進房裡,果然見允祉、允祿兩位王爺坐在客位上,都穿著朝服,戴著金冠;屋子裡坐著的其他人,也個個都是正襟危坐,好像剛剛退朝下來,連家都沒來及回似的。他向上看了一眼,見在座的有豐台大營提督,九門提督,還有內務府的俞鴻圖等一班人。李紱與他們一一招呼過了,才在旁邊一個座位上坐下。

十六王爺允祿看著他說:「李紱呀,你一到,京師各武備衙門的主官就算到齊了。我們是下午在宮裡見到皇上的,怡親王允祥已經病得不能理事了,晚間皇上還得去瞧他。今晚是兩個頭都在議:一頭是八爺廉親王那裡,幾個旗主在聽八哥佈置旗務整頓的事;一頭是我們這裡,議的其實是一碼子事,也是旗務整頓。李紱你剛才沒到,我怕你不明白,所以我先說明一下,我們這樣做,並不是要為難這些王爺,而是要幫他們有條理地辦好差使。」

李紱知道,這位十六爺,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個兒子中排行十六,他碩身玉立,一表堂堂,為人也十分忠厚樸訥,只是小時候因為頂撞了太子,被大千歲打了一記耳光,落了個耳背的毛病,所以,他很少在朝廷中露臉,只管迎送外藩,和管著內務府。他這番話雖然是針對李紱說的,但說得有點語無倫次,倒讓李紱聽得稀里糊塗。

三王爺允祉見李紱臉上一片茫然,便忙著插言解釋:「十六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,整頓旗務本來就是個扎手的差使。朝廷準備削減旗務開支,讓旗人們自食其力,在京各王府旗營裡有好幾萬人,怕萬一出了亂子,八爺才讓旗主們進京的。他們那邊會商的是整頓細務,我們這邊則要嚴密關防督察,防著有小人們惹是生非。張相今晚請大家來,說的就是這件事情。」

李紱原來對於八王允異並無好感,他對八爺的尊敬,也只是盡大臣的本份,「整頓旗務」的事,他早就聽說了,因為與自己不沾邊,所以沒有往心裡去,可是,今天晚上聽了三王爺的話,他才覺得,這不只是要旗人去種田的小事,而且這件事情,還連帶著八爺和皇上二十年的黨爭,就更加不可輕視了。一想到潞河驛那邊戒備森嚴,如臨大敵的情景,他只覺得渾身打顫。他站起來躬身說道:「二位王爺的訓示,臣已經明白。臣是漢人,對這裡面的情景並不清楚,王爺和相爺有什麼吩咐,只管派臣去辦就是了。」

張廷玉看著他這個得意高足說:「你的差使有兩個:一,是順天府的鄉試,由你來擔任主考,參加這次考試的有許多旗人子弟,你要防著他們在裡面煽動士子們鬧事;二,你現在是直隸總督,管好本省的軍務,也是你的職份之內的事。京師防務由畢力塔和圖裡琛二人各按防區駐防,你也要十分留意直隸各旗營裡的動靜,發現有串連的,有行動詭密的,要隨時查拿,隨時舉報。每隔一天,你要到清梵寺去向十三爺報告,十六爺也要住在那裡,你不但要詳細報告各旗的情況,還應該有喜說喜,有憂報憂,不許有一點大意!」

李紱肅然答道:「是,我明白了。」

三爺允祉笑著說:「廷玉,真有你的,你這麼一曲劃,就什麼都明白了。我和十六弟主持內廷的禮儀,上次八弟對我說,按先朝制度,皇帝和旗主王爺們只有上下座之分,不行君臣大禮。我告訴他說,那樣只怕不行,比如說,老十三允祥也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親王,平日裡每天見面是一回事,到了重要場合,還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的。後來,我沒問十六弟,不知你們是怎麼議的?」

允祿說:「哎呀,這事我怎麼一點也記不得了呢?好像八哥說,要整出個條陳來,幾位王爺一塊兒去見皇帝,再把條陳變成諭旨明發天下。當時,萬歲一聽就笑了,說:『什麼三跪九叩,二跪六叩的,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。要緊的是旗務要整頓好,旗營要能打仗,朝廷用人時要用得靈;再一個,就是旗人們要能生業,戶部就可以少一點開支,這樣也免得他們無事生非,荒唐嬉戲。只要作到了這些,他們就是不給朕行鞠躬禮,朕也是無所謂的』。」

張廷玉說:「我當年曾多次跟著聖祖東巡奉天,王爺們見駕時,有行三跪九叩大禮的,但也有時是聖命免禮的,在承德,王爺們見駕時,也隨班免禮。但這次是在北京,是皇上登極以來王爺們的第一次進京朝覲,我看,必須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禮,不是件小事,那是區劃,是分別,也是應當遵從的大道理,不能隨意而行。」

允祿說:「張相既是這麼說了,就按你說的辦也就是了。」

允祉站起身來說:「這件事等皇上召見時再議也不遲。我現在就到清梵寺去,老十三的癥候不大好呢!我走了以後,你們該怎麼議就接著議,不要怕出亂子,也不要只在一些小事上繞圈子。要議大政,照皇上的旨意,把旗務整頓好,這才是正經事。」他接著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事情,才起身離去。

允祉走了之後,圖裡琛笑著說:「張相,您放心好了,不會出什麼亂子的。所謂『鐵帽子王』,只是個叫法罷了,那頂『鐵帽子』是在手裡拿著的,他們的頭可並不是鐵的。如今的旗營和漢軍營一樣,都是吃的朝廷的錢糧,並沒人吃旗主的俸祿,他們如果能乖乖地聽話照著皇上旨意整好旗務,那就萬事全休;假如要是生了別的妄想,只要主子一道旨意,兩個時辰內我就能把他們攆出京師。您假如想要他們的腦袋,那就更省事了。」

張廷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:「這些話還用得著你來說?我最怕的就是你有這想法,也怕有人挑唆著旗人們鬧事。清理吏治和田賦制度已經鬧得我們四腳朝天了,京師裡一定不能再出任何亂子,朝局更是要越穩越好!告訴你,我要的是順利整頓,要的是幾個王爺來到了北京,能夠在這裡安享尊榮,讓他們坐鎮北京,把各旗牛錄們的錢糧減下來,把田地分下去,也把該交的租賦定下來。這樣,我們的差使也就算功德圓滿了。」

李紱看著張廷玉那憂心仲忡的樣子,覺得心疼,忙說:「學生知道,師相是一片佛心,想保這些王爺們平安,也保住八爺不至於出了大亂子。」他回頭看了一下圖裡琛臉上的那片刀疤又說,「只是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恐怕也是沒法子的事。圖大人磨刀霍霍,也是為了有備無患嘛。」

十六爺允祿不安地看了張廷玉一眼說:「最好是不要翻臉,一翻臉就是百年不遇的大案子;不翻臉呢,也許有些人野心被壓了下去,往後就會老實辦差了。」

張廷玉聽了連連點頭:「是啊,就是這話。皇上常說,十六爺口齒雖然艱難,可心裡明白,果然是一點不假,我們就按您說的辦吧。」

十六爺站了起來告辭說:「你們只管接著往下議,我得先走一步了。皇上有旨叫我去一趟理藩院,看看他們那裡在禮節上還有什麼說法,還要見一見弘時三阿哥。我今晚不回家了,就住在理藩院簽押房裡,你們要是有大事,就到那裡找我好了。」說著就帶著俞鴻圖和一大群筆帖式向外走。眾人也連忙起身,恭送十六爺出去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5 PM

九十五回 整旗務王爺進京來 說議政允祿誡親王

剛一開門,一股寒風就撲面吹了過來,激得李紱打了個寒戰。他剛剛從外地回到北京,身子還沒暖熱就遇上了這件大事,而且親眼看到了朝廷裡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。作為一個新上任的直隸總督,他感到了肩頭的責任,也為能不能辦好這次差使而充滿了憂慮。

十六爺允祿來到廉親王府時,已是戌時過了。太監頭子何柱兒迎出府門,一邊帶著小蘇拉太監們行禮請安,一邊賠著笑臉說:「十六爺駕到了?裡頭八爺和眾位王爺正在等著您哪!八爺說,今天定好了的要由十六爺主持議事,老爺子是定要來的,所以才叫奴才們在這裡候著王爺的駕。」

允祿漫應了一聲說:「哦,都是自家兄弟,你們八爺也忒講究了。」

何柱兒忙說:「十六爺難得進府,八爺說,這邊西花廳太小了點,恭請王爺到書房裡去議事。」

來到門口,何柱兒又一聲高喊:「莊王爺駕到!」正在房門前站著的大小太監、侍衛和階前各位王爺們帶來的親兵護衛們,一齊跪倒磕頭。允異聽見,也連忙從裡邊出來,他的身後,還跟著九爺允唐。三兄弟揖讓著走進房裡,只覺得這裡春意融融,非常暖和,原來東西兩側的屏風,全是用空心磚砌成的,烘烘地散發著熱氣,經心裝飾的書房裡空而不曠、錯落有致。他讚了一聲:「八哥,你這裡可真是又氣派,又舒服呀!」他朝四邊瞟了一眼,只見四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爺,個個都戴著東珠朝冠,穿著滾龍繡罩的四團龍褂,外套著江牙海水朝袍,一臉的肅穆,正襟危坐在屏風前,看著這位剛剛進來的十六王爺。

允異走上前來向大家說:「來來來,我為大家引見一下。這位,就是當今萬歲駕前的主事親王,我的十六弟。如今,怡親王允祥身子欠安,毅親王允禮雖然常常和大家見面,但他在古北口練兵,還沒有趕回來,現在京城裡裡外外,就全靠著我這十六弟了。」他略一停頓,又從左首最年輕的那位王爺依次引見說,「這位是睿親王都羅、東親王永信、果親王誠諾和簡親王勒布托。」四個親王也連忙站起身來,與允祿見禮。

允祿卻沒有允異那樣的熱情,他恬淡而又不失禮節地說:「都羅王爺是一進京就見過了的。其餘三位,還是在康熙年間見過。但那時本王還是阿哥,格於國家體制,心裡雖然親近,可不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說話。這次各位進京,要朝覲皇上,商議旗務,還要在京城裡逗留幾天呢。回去時,萬歲已下旨要我護送,你們在京城時,由我專職接待;以後到了盛京,你們可不能不盡盡地主之誼呀!」說完又左顧右盼地看著允異這裡的書畫,品評著這個人畫得好,那張字是贗品,他的話東拉西扯,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
允異可不想和他閒聊天,便說:「好了,好了,我們快點書歸正傳吧。」他清了一下嗓子說,「這次聖上要整頓旗務,是經過反覆思慮後才定下來的,一定要整頓出個名堂來,既不能傷了旗人的身份體面,又要自力更生,作養出開國之初旗人們的大勇大智的風範。上三旗的旗主,從康熙年間已收歸皇帝親自管轄,下五旗的整頓就要靠今天在座的各位了,諸位來京之前,已經把各旗的參領、佐領、牛錄名單開列清楚,呈到了我這裡,我大致上看了看,歸屬還算明白清爽,只是年代久了,各旗旗人中換旗、抬籍的不是少數,一時怕也難歸原主,我們索性就以康熙六十年為限,重新統計。我這裡有一式五份的冊子,請大家按照這上邊開的重新造冊,歸一統屬,然後在京就地會議,佈達聖意。我算了一下,在京的旗人共有三萬七千四百一十一名,密雲、房山、昌平、順義、懷柔、延慶這幾個縣裡,可以撥出旗田二百萬畝,旗人中,無論老幼,每人分四十畝旗田。從今年開始,五年內不動旗人的月例銀子,五年後每年減少二成,以十年為期,旗人們要全部自食其力,我已經請示過皇上,皇上答應說,只要旗人們能夠自立,可以永遠不交賦稅,實在是有難處的老弱孤寡殘疾病廢的旗人,經本主奏明,還可照樣由國家養起來。」他說到這裡,稍微停頓了一下,接著又說,「你們只要細細地算一下賬就能明白,四十畝的出息,早就超過了現在旗人們的月例,大家要說服旗人們把眼光放得遠一些,要體諒聖主朝廷愛養滿洲的至誠,咱們關起門來說一句實在話,漢人們累死累活的,收那麼一點糧食,得交多少稅?納多少捐?受多少層官吏的盤剝呀!就是漢人裡頭的縉紳,朝廷也在幾個省裡試行與百姓一體納糧,我們滿洲人的這個優遇,還不是因為我們姓『滿』,還不是老祖宗給我們掙來的功德?」允異長篇大論,侃侃而談,從廟堂高遠,聖恩浩蕩說到旗下生滋日繁、養尊處優的種種弊端,足足說了一頓飯的功夫,才把要說的話全都說完了。

在一旁靜聽的允祿不禁暗想:好,講得多好啊,八哥真不愧是一把好手!只可惜,他和雍正之間生了嫌隙,早年間,假如不是那段兄弟鬩牆的孽緣,現在當個安生的攝政王,有什麼不好的?就是把允祥、允禮加到一塊,也比不上他的這份才情啊!他掃視了一下在座的王爺們說:「我原來也想好了要說幾句的,可聽八哥已經說得這麼清楚,倒用不著我來說廢話了。宗旨你們都聽明白了,也就要按這個去辦,有什麼細務上不清楚的,我們還可以在這裡聊聊,我見到皇上時,也可以代奏。」

四個王爺誰也不肯先說話,大家一直在沉默著。簡親王勒布托是這群王爺中年紀最大的,今年已是七十掛零了,他早年曾參加過爭戰,也中過箭傷,至今左臂還有些發抖,看到大家都不張口,他可有點忍不住了。只見他猛抽了一袋旱煙,捋著雪白的鬍子說:「整頓旗務的事,我們沒有什麼可說的,也應該說這是皇上的英明決策。鑲藍旗是我的旗下,如今看來,是越來越不像話了,別說北京,就是盛京那邊,雖說有上千披甲人,這麼多年他們都沒打過仗,有人連馬都上不去了,讓他們辦差,就更是一個比一個的窩囊,一天到晚,就會養狗轉茶館,吹噓祖宗的那些功勞,月例銀子一到手,先下飯館去解饞,不到半個月就把錢化光了,然後就四處去打秋風借債,有人甚至賴賬吃喝。我每年的俸祿是三萬銀子,得拿出一半來打發這些狗才,要論起不爭氣來,他們真是讓人恨得牙都直癢癢。可要是轉念一想,他們的祖上又都對大清有功,你又能拿他們怎麼辦呢?所以,去年整頓旗務的詔書一傳到我那裡,我就頭一個贊成,一萬個的贊成!」他又點著一袋煙說,「可如今的情勢已經不同於聖祖初年了,八王議政廢了這麼多年,連哪個王爺還算旗主都說不清了,鑲黃、正黃和正白是皇上親統的上三旗,十六爺既然管著內務府,自然是心中有數。可下五旗呢?每旗中五個參領二十個佐領和三百個牛錄到底是誰,今天在座的誰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?不把這事撕擄清楚,責任就不明,談整頓就是一句空話。比如,我的一個牛錄在蔡珽那裡當副將,他的頂頭上司第三參領花善反而在他手下當馬弁!朝廷的制度和八旗的規矩頂著牛哪,你說他們是誰管著誰?就是叫我來管,我要訓話,是找這個牛錄還是找那個參領?」

永信和誠諾更是同聲附和,他們七嘴八舌他說著自己旗裡的情形,說現在不少人作了官,可他們的上司又淪落為沒有差使的閒散旗人,你想抓他們,根本就抓不著。一直沒有說話的睿親王都羅說:「如今有的包衣奴才都已經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了,比如福建的方正明就是漢軍綠營裡的,可他的本主牛錄瓦格達現在還是他營裡的哨長,兩個人根本不能見面,去年方正明去奉天見我,請求我給他抬籍。我說,我是個空筒子王爺,哪來的這麼大的權力?我勸他花上幾千兩銀子送給本主瓦格達,讓他回家養老算了。」

勒布托被大家的附和鬧得興奮異常,他指著都羅說:「睿親王原來是鑲黃旗的座主王爺,順治年間,老睿親王多爾袞壞了事,他們就一蹶不振了七十多年。鑲黃旗是康熙十二年統歸了聖祖爺親自管轄的。可都羅這位旗主呢?他管的又是哪一旗?真是讓人莫名其妙!」

聽著這些旗主們的牢騷,老八允異和老九允唐心裡不知有多高興了。其實,今天到這裡來的人中,除了東親王永信之外,其餘的三位都不是他們的心腹,偏偏永信的旗營又集中分佈在遼寧黑山一帶,是最容易整頓的,號召起來也方便,這樣一來,永信倒沒有了發難的借口。自從雍正下旨要整頓旗務以來,為了串通王爺們要求恢復八王議政制度,老八、老九這哥倆不知費了多少心思,甚至還不惜重金,從廣州聘請了兩位英國傳教士,一個送奉天的永信王府,另一個禮尊在八王府裡教授英語,從此,他們便用英語互通書信,所以四王到京前,永信就用英語給老八寫了密信說:「他們各位都有此意,但又害怕皇上勢大,偷雞不著反倒蝕了米」。現在聽到王爺們都在發牢騷,這兩個難兄難弟高興得心裡咚咚直跳,恨不得馬上就實行那個「八王議政」制度才好。

老九允唐見允祿閉著眼睛似睡又醒的樣子,對王爺們的話好像是聽而不聞,他可真是著急了,就親自出馬,要給這局勢再加上一把火:「你們說的這些,八爺和我有的知道,有的還是頭一回聽到。現在要說的是整頓旗務,而不是整頓政務。你們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?」

心有靈犀一點通,永信立刻就搶先說:「我看,這兩個事情要一同進行,整頓旗務和整頓政務要一齊整才能整出個眉目來。這事由皇上親自主持,上三旗和下五旗就全都包括進去了。再不然,請皇上暫時將上三旗放權給十六爺、八爺和九爺,這樣,八旗的的『事』和『權』都有了正主,一同商量,也一同下令,這盤死磨不就推動了嘛。」

允異轉臉問允祿:「十六弟,你覺得如何呢?」

允祿搖搖頭說:「兄弟說不好,這樣的大事恐怕得請示皇上。皇上現在正全力以赴地刷新吏治,掌握的是全局,是大政,他沒法分心來過問旗政,更不要說讓他親自主持了。至於上三旗交給我們來管,這事關繫著朝廷政體,我們怎麼敢定?我想最好是讓軍機處、上書房裡發了話,再由皇上定奪才好。」

永信一聽這話就火了:「什麼他媽的軍機處?軍機處能打仗嗎?他們就知道玩心眼!青海一個羅布藏丹增,人馬不過才八萬,年羹堯花了八百萬銀子,用了二十多萬兵力,還逃掉了元兇。我真弄不明白,是皇上漢化了,還是我們旗人真的成了酒囊飯袋?當時出兵時,我曾向皇上請旨說,請以我黑山鑲紅旗的三萬人馬,給我三百萬餉銀,掃不平青海割了我的頭當夜壺!想不到皇上不冷不熱的給了我一句『其志可嘉』四個字,哼,他不置可否,太看不起我們旗人了!」

勒布托也來了勁兒:「說得對!皇上是太慣縱漢人了。年羹堯得勝還朝時,黃韁紫騮千乘萬騎,文武百官十里相迎,連在京的王爺們也都得跟著舞拜。想當年,我跟著我們老爺子南征福建,白雲嶺上的那一仗,就滅敵二十萬!有誰來迎接我們爺們一步呢?」

果親王誠諾聽到這裡也附和說:「對對對,就是這話,漢人裡頭有幾個是好東西?周培公在當年也曾號稱名將,其實沒有我們圖海老將軍,他屁事也幹不成!」

永信見有了幫手,更是信口雌黃:「快別提那個周培公,他是個心術最壞的人!要不是他建議全數徵集在京的旗人,我們八旗制度還亂不了呢。聽我們家老爺子說,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得了相思病死的。呸,下賤!」

允異不動聲色地看著這情景,在一旁加火添柴說:「王爺們,扯得太遠了,那是大行皇帝的事嘛!現在再來說它還有何用?」

簡親王勒布托興奮得摘了帽子,拿在手裡揮舞著:「當時要不是頭疼醫疼,腳疼醫腳,哪能留下這禍患?如今再重新整頓起來,何其困難!」

永信畫龍點睛地說:「先帝爺那時要不廢除八王議政制度,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,旗政旗務也不至於糜爛到這等地步。」

勒布托剛要說話,誠諾拖著長腔說:「要依著我看,還是老祖先的制度好。皇上掌總,八王議政!當年我們入關時,總共才有十二萬人馬,可有了八王議政,人馬就指揮得動,就能打勝仗。」他用手比劃著,「我們橫掃中原,橫掃江南,橫掃兩廣福建,天下雖大,誰又敢與我們抗衡!」

允祿聽到有人已經明明白白地喊出了「八王議政」,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,覺得渾身一顫,連忙喊了一聲:「諸位,哎哎哎,我說諸位,請稍安勿躁,稍安勿躁嘛!」待眾人停下話頭來,他才不緊不慢地說:「我們還是回到眼前的事說吧。皇上要我們整頓旗務,是有他的宗旨的,王爺們說皇上向著漢人,這話在康熙年間就有過,其實滿人們血食廟堂,安享祖宗的餘德,無論是先帝,還是當今皇上,都沒有虧負滿洲子弟的心。政務上有什麼看法,我看還是等旗務整頓有了眉目後再提的好。比如剛才說到鑲黃旗,原來是睿親王管著,現在上三旗都由皇上親自管,睿親王怎麼辦?這是個事兒,我回去奏明皇上後,必定還有旨意。恢復八王議政,事關國體,既不是我們的差使,也不是我們職權內的事情。我看,還是不要說這些吧,你們說好嗎?」

永信瞟了一眼允祿,乾笑一聲說:「沒了八王議政,我們這些個旗主,連一個旗丁也指揮不動,怎麼去著手整頓旗務?我真奇怪,當年聖祖東巡,常常帶著當今皇上一塊去的,噓寒問暖地多麼親密無間啊!現在可好,咱們趕到北京辦差,連個面都見不到了。請十六爺把我這些話,原原本本地回奏聖上。就說我們想念聖躬,也有些辦差的難處,請皇上召見我們!」

一直坐在那裡沒有插言的都羅一笑說道:「我和各位的情形不同。我們老親王含冤蒙垢有七十年了,如今又恢復了我的世職。我心裡感念聖恩,也確實想見見皇上,說一說心裡話,聽聽皇上的訓誡。我想踏踏實實地辦好差使,盡一盡我的本份。」他從懷裡拿出一本奏折來說,「十六爺,這是我的條陳,請十六爺代我轉呈給皇上。」

允異已經見過這位睿親王多次了,也和他談過「八王議政」的事。可是,別看他年輕,心裡的底兒卻瓷石著哪!你一說到「八王議政」,他就顧左右而言它,從來也不和這位八爺正面說事。可旗務整頓,又不能沒有他參加。此刻,見他又是頌聖德,又是遞條陳的,心裡要多膩歪就有多膩歪。他也乾笑著說:「啊,睿親王不愧少年老成,您遞的這個條陳一定會切中時弊的——」他正要順著這意思繼續挖苦睿親王幾句,卻見門簾一挑,皇上的三阿哥弘時走了進來。他滿臉莊重,也不行禮問好,說了聲:「有旨意!」就站到了上首。

幾位王爺連忙跪倒在地同聲說:「奴才等恭聆聖諭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17 PM

九十六回 三阿哥臂上能跑馬 老探花附惡得報應

三阿哥弘時來到廉親王府。正顏正色地向在座的眾位王爺傳旨說:「允異、允唐、允祿並東來諸王,明日由西華門入覲候見。欽此!」

「萬歲!」眾人叩下頭去。

弘時又滿臉堆笑地說:「八叔和諸位王爺請起,皇上一直在關念著大家,皇上再三表示,說要分別前來探望的,可如今十三叔病重,他自己身上也時不時地發熱,實在是分不開身,才讓我先來關照眾位一下,希望大家不要生了怨望之意,好在明天就可以見面了,請多多保重吧。」他回頭又衝著允祿說:「十六叔,皇上說讓我見見您,這裡的事情既然已經有了眉目,咱們先走一步如何?」

眾位王爺齊聲稱謝,又送到大門口,看著允祿跟著弘時一同出門,又一齊上了大轎,這才轉了回去。一路上弘時呆呆地坐著,一聲也不言語。允祿在心裡算計著,皇上有什麼話要讓三阿哥對我說呢?可他看看弘時,好像壓根就沒有想說話的意思,自己想問卻又無法開口。大轎路過五阿哥弘晝門前時,允祿向外張望了一下,忽然叫道:「三阿哥你快瞧,老五這裡大門敞開,全院子的家人們都在忙活著,像是要搭棚子似的。他不是奉旨到馬陵峪去了嗎,這是要幹什麼呢?」

弘時朝外面瞟了一眼,笑著說:「他呀,根本就不想到馬陵峪去。離開京城後,他剛走到密雲就又回來了,給父皇上了個奏折,說他身子不好,像是肺氣上出了毛病,還咯血!下晚我去瞧了他,氣色滿好的,哪像是有病的樣子啊!我狠狠地說了他幾句,他似乎是聽見了,但仍然是我行我素,他是我的小弟弟,我又能對他怎樣呢?」

允祿深深地嘆了口氣說:「唉,年紀輕輕的就這樣不爭氣,真讓人看不透。」

弘時接下話頭:「十六叔這話一點不錯,我下午也是這樣說他的,可弘晝當時就回了我個倒噎氣。他說,要論幹得有出息,誰能比得上我們的幾個伯伯叔叔?可他們幹的得意嗎?當著面笑得臉上開花,背過身子去又恨得咬碎鋼牙,這種日子是人過的嗎?」

「真是混帳透頂!父輩有父輩的情勢,關著子輩們什麼了?難道你們不也有自己的事業嗎?」允祿說著,突然心中一動,想想身邊這位也是皇阿哥,而且還是「長子」,對他說話不能不多留點心。他一邊揣測著弘時話裡的意思一邊說:「皇上身邊就只有你們兄弟三個,他身子又不好,兒子不為父親分憂,叫誰來操這個心呢?」

弘時答應著說:「是啊,是啊,十六叔說的都對。現如今外面有許多閒話,聒噪得讓人心煩。比如有人說,皇上自從得了喬引娣後,每天只顧了和她——怎麼怎麼的,把身子骨鬧成這個模樣——那些個話我這個當兒子的說不出口來;還有人說喬引娣是個狐狸精、掃帚星,她走一路就壞一路。在山西,她折騰壞了半個省的官員,把諾敏的小命也搭了進去;後來,她又傍上了十四叔,弄得十四叔狼狽不堪;現在,皇上又把她弄到宮裡去了——就是沒有那種事兒,可是,叫人家說起來,是個什麼名聲呢?十六叔,您在皇上面前面子最大,什麼話您都能跟他說,得了空的時候,請您勸勸父皇。《三國》裡說:『的盧馬』妨主,不要讓這妮子再留在父皇身邊了。」

允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這些話他也曾聽人說過,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喬引娣是個不祥之身,皇上何苦要留在自己身邊呢?但是,允祿也清清楚楚地知道,雍正只是時時存問關愛著這個女孩子,不但沒有讓她幹什麼差使,更沒有臨幸過她,要勸雍正「遠離女色」,這話是斷斷說不出口來的。想了想又問:「老五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出來辦差的嗎?」

「那倒不是。」弘時的目光看著轎窗外面說,「他對我說,前幾天走到密雲,遇上了一位異人,叫賈士芳。那個道士告訴他,千萬不要再往前走。說你要是繼續前進,就一定會有血光之災,就是回京,也要韜光隱晦深藏不露,在家裡躲上一年,才能躲得過這一劫。他聽了這話,就立馬回京來了,一回來就叫家人們整修門面,大概這就是那個賈士芳教他的法子吧。聽說,他還在自己家的後院修了一座高樓,說想出門想得急了,就上樓去瞧瞧外面的景致——唉,聽他說得這麼神乎其神的,我真是哭也哭不得,笑也笑不得。」

賈士芳這個名字,允祿聽得耳朵裡都要起繭子了。自己府裡也有幾個太監鬧哄著想請這位賈仙長進府,說是要請他給王爺和福晉們「推推格」,算算命,可都被允祿拒絕了。當年大哥魘鎮太子,三哥請張德明的大徒弟進府看相,八哥請張德明推造命的往事,都在他眼前晃動著,他們也一個個地翻身落馬了,前車之覆,後車之鑒哪!自己雖然也真想找一下這個賈士芳,問問休咎壽算什麼的,可想了想,到底還是忍住了。現在弘時又提起這件事來,他不由得問道,「聽說,你也找過那姓賈的?據你親自觀察,他是不是真的有點本領?」

弘時冷笑一聲說:「有人勸過我倒是真的,不過我不信,也從沒請過他進府。身為皇子阿哥,我怎麼能同這種東西結交?」

允祿心裡很清楚,弘時說的這些全是假話,但他卻把謊言說得冠冕堂皇,倒讓人想問也不好再問了。大轎已經來到三貝勒府,二人下了轎子,就見一個太監過來稟道:「貝勒爺,怡親王府的二爺和錢先生他們來了,奴才把他們讓到小書房去喝茶。不知貝勒爺您想不想見?要不,奴才就打發他們回去了。」

弘時對允祿說:「十六叔,他們既然來了,不見見怕不大好,咱們乾脆見過以後再談吧。」

允祿心想,弘時是坐兒的皇子,一般政務尚且有權處置,今天又是奉旨和自己談話,這點小事不能掃了他的面子,便點頭答應著,和弘時一同走進了小書房。書房裡,怡親王的二世子弘曉正坐在書案前翻看著一本什麼書。他的旁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,帶著一臉的諂媚眼睜睜地瞧著這位三阿哥,允祿認出來了,他就是翰林院的侍講錢名世,還有兩個人允祿沒見過,這倆人好像是一個模子裡托出來似的,不但長相一樣,就是身上的穿戴打扮也全都一樣。見弘時和允祿進來,他們四人連忙站起身來跪下行禮說:「給二位主子爺問安。」

弘時大大咧咧地說了聲:「罷了,都起來吧。」回頭又對弘曉說,「你和我是自己兄弟,為什麼要行這樣的大禮呢?給十六叔請安就是了,以後咱們見面千萬不要再跪了。」

弘曉答應一聲:「是。」又笑著對允祿說:「十六叔,我來給您老引見一下:這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錢名世;這兩位說起來真有意思,他們是雙生兄弟,又同科登第。老大叫陳邦彥,老二叫陳邦直。他哥倆的『字』更絕,一個叫『所見』,另一個叫『所聞』。今天他們兄弟倆還是頭一回見到您老呢。」

允祿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弘曉了,只見這位二十歲模樣的侄兒,長弧臉,白淨面皮,尖尖的腦袋,卻長了一頭好頭髮。他又在頭上總成一條長長的辮子,稍頭還打了個紅絨的蝴蝶結,說起話來,更是又快又便捷,看上去十分幹練。他原來是和老親王膝下的第七個兒子,允祥未娶福晉時,當時的雍親王,也就是現在的雍正皇帝作主,讓他過繼給了允祥。後來允祥獲罪,康熙又讓他歸了宗。等到允祥脫了囹圄出來,在圈禁時已和兩個侍妾阿蘭、喬姐有了兩個親生的兒子,所以弘曉雖然又回到了怡王府,雍正卻只給了一個二等伯爵的閒散名份。不過允祿也知道,這個弘曉可不是安份的人,要論起心機來,和弘時不相上下,倆人也常常在一起走動,弘時進暢春園幫弘曆辦差時,就說合著讓弘曆給了他一個內務府幫辦的職務,從此,他和弘時就更加親近起來。太監們上來獻了茶,弘時說:「弘曉,你也太不懂事了,沒見這些天裡我忙成什麼樣了,你還要給我添亂。有些事,再等幾天,還能燒焦了你的洗臉水?」

弘曉滿臉都是笑容,他親手捧起茶碗送到弘時面前說:「三貝勒,別人不知,我還能不知道,您是位胳膊上能跑馬的人,多大的麻煩,在您手裡還不是小事一件啊。您瞧,老錢和二陳開罪了皇上,受了些處分,看在我們平日的交情上,您也不能不伸伸手吧。這件事在您這裡,不過是個芥菜籽,可在老錢他們身上,比泰山還重啊!」

弘時見允祿一臉的茫然,便說:「十六叔,他說的是給年羹堯贈詩的那件事。今天皇上批下來了,您想,他們能坐得住嗎?」

允祿想起來了,原來在讞斷年羹堯罪行時,同時查了出了汪景祺受年的指使,和蔡懷璽等人密謀營救十四爺的大案。這兩件案子,都定為「謀逆」,株連極廣。在西寧軍中,又查出了錢名世和二陳與年羹堯相互唱和的詩作,二陳兄弟除了吹捧年之外,詩中還有一些頌聖的句子;但錢名世的詩句卻太令人吃驚了,比如他說「鐘鼎名勒山河誓,番藏應刊第二碑」,那就是說,既然給年羹堯勒石立碑,就應該再給允題也刻一塊碑文,銘記他的功勞!雍正皇帝這些天來身子不爽,聽了外邊傳進來的閒話,心情當然就更加不好,正是有氣沒處發洩的時候,提起硃筆就批了「卑鄙無恥殊堪痛恨」八個大字。這一下,錢名世和二陳能不來找門路嗎?

弘時見錢名世嚇得渾身發抖,二陳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,便有意地吊他們的胃口:「這事原來不歸我管,是寶親王親自掌握的。我聽四弟說,部議原來定的都是『從逆』罪。按大清律,謀逆大案是不分首惡從犯,一律要處以凌遲的,弘曆覺得太重了些,他說,幾個讀書人,又沒有謀反的實跡,退回部裡讓他們重擬,部裡改成了『斬立決』,四弟還嫌定得重了,又改成『絞立決』呈給皇上,他還說,如今京師謠言很多,從輕發落就可以堵一堵那幫小人的嘴。」

允祿聽到這裡也插言說:「那天我也在場的。皇上說:『謠言說我刻薄,我才不在乎呢!要堵謠言,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殺人!殺了這些無父無君之徒,謠言就不攻自破了。』寶親王一直在勸,皇上才點了頭,說『先放一放再看吧』。」

弘時接過話頭說:「不過,你們三位的詩是有分別的。二陳還有稱頌聖德的話,你老錢卻純粹是在拍年某人的馬屁,他年羹堯犯了謀逆大罪,你要是不捲進去,那才叫怪事呢!」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三個嚇得抖成一團的人,又笑著說,「你們也不要嚇成這熊樣子。告訴你們,三個人的命都保住了——革職回鄉,永不敘用。怎麼樣,這還算滿意吧!」

三個人一聽小命保住了,一齊跪在地上,不住地磕著響頭:「謝皇恩浩蕩,謝皇上再生之恩,謝王爺和貝勒爺超生的——」

弘時看他們這樣,又是一笑說:「別忙,死罪雖免,活罪可也不好熬啊。弘曉你過來,我索性拿給你看看吧。」

這份折子很厚,足有千言上下,乃是刑吏二部寫成的,折子前邊有一攔「敬空」,那是專門留給皇上寫朱批的。只見皇上用他那慣常的狂草寫道:

——錢名世實為文人敗類之尤,名教罪人之首也——早年此人即偷竊名稿,據為己有,為先帝深惡痛絕。朕不過以為是文人無行,偶有貪念而已。豈知他竟如此作惡,朕真不知他所讀何書,所養何性——這種文士之匪類,怎配污朕之刀斧?朕即以文詞為國法,賜以『名教罪人』之匾額,示之以世。至於二陳,不過吠聲之犬耳,逐其回籍可也。欽此!

弘曉看了說:「老錢,皇上把你恨到極處了!你可要撐住啊。」

錢名世本是書香門第,武進望族,他是兩榜進士,全家五代裡出了七個進士的人,可今天他竟然受到這樣的處分,在場的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。常言道,士可殺而不可侮。這個「名教罪人」的大匾,要是掛到門頭上,不但祖宗臉上無光,他自己沒臉作人,就是後世子孫,也都抬不起頭,人們將怎樣去評論它呢?

允祿心底最實誠,他看著錢名世的樣子很覺得可憐,便說:「老錢哪,看來這事是沒法挽回了。你不要急,也不要到處去亂找門子,就是有千言萬語,先承受下來,皇上身子不好,又正在火頭上,稍等些天,我們想法為你解脫吧。」

錢名世趴在地上叩了個頭說:「多謝十六爺厚愛——我錢名世確實是名教罪人。至於說到口裡,寫在紙上,或者是掛在大門口,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分別,我認了——說到我的兒孫們,他們不該有這個不爭氣的老子,我也只好說聲對不住他們了——」說罷,他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。

弘時見他這樣,也只好說:「我告訴你,事情既然已經做了出來,你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過去的,你想哭,就在我這裡痛痛快快地哭吧,哭出來也許會好受一些。哭完了,你就回去,我和十六爺還有正事要辦呢。」

弘曉帶著他們幾個走了,弘時把十六叔讓進上房,又叫人送來了參湯,讓十六叔暖暖身子,消消氣,允祿心善,一邊喝著參湯,一邊說:「要說這個姓錢的,也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,不過,皇上正在氣頭上,恐怕也處分得太重了些,我一個人的面子不行,找個機會,或者叫上你十三叔,咱們一塊去勸勸皇上好嗎?」

弘時卻一笑說道:「十六叔,您太實心眼了。這樣的事,您還想出頭替他們說話嗎?」

「啊?」允祿僵坐在那裡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。過了好久,他才小心地問:「弘時,你說明白些,我怎麼聽不大懂呢?」

弘時微微一笑,看著這位老實的十六叔說:「十六叔,錢名世之罪,其實並不全是為了那兩句詩,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結才是真正的原因。汪景祺在獄中招供說,聖祖歸天前的一個冬夜,他在錢名世家裡閒談,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的,這事成了江南冬月裡的一大奇觀,後來,就傳出了聖祖駕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,錢說反常為妖,這是災異之兆,後來,當時在場的人都證明,錢並沒有說這話。要不然,錢名世只怕要家滅九族呢。說到底,這姓錢的不是個正派人,十六叔,我真怕你動了惻隱之心,出頭為他說話,那你可要自討沒趣了。」

允祿愣怔了一會說:「哦,我原來以為他是位才子,哪知卻是個火炭球啊!不說他了,弘時,說說你傳旨叫我來的正事兒吧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20 PM

九十七回 親侄兒矯詔騙叔父 刁皇帝強詞護孤臣

時刻已到半夜了,弘時還在訴說著錢名世他們的事,允祿可有點等不及了:「我說弘時呀,皇上叫你和我談事,究竟要說什麼,你倒是說話呀!」

弘時卻兩眼看著窗外,一聲不響地坐著,似乎是在想心事,又似乎是在琢磨該怎麼說。遠處,風聲在呼呼地刮著,像是給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。過了很長時間,弘時才試探地說:「明天皇上就要召見旗主們了,所以才特地讓我問問十六叔,八叔他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呢?皇上還問我,為什麼幾次奏聞旗主會議的事,十四叔都不在場?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見皇上?」

允祿心底實誠,聽弘時這麼一說,倒不覺得笑了:「咳,我當是什麼要緊事呢,你裝得像是出了大亂子似的。你八叔那裡有幾次會議,你十四叔確實都沒有去。據我看,『八王議政』這一條是你八叔他們最盼望的。以前,他們說這些話時,總是那麼閃閃爍鑠、吞吞吐吐的,可今晚是一點也不遮飾地和盤托出來了。不過,又好像是在邊說邊議,不大像有什麼預謀。睿親王更是不同,他從頭到尾都不多說話,似乎有很多顧慮。臨到了,還交給我一個奏折,要我替他轉呈皇上。」說話間,他拿出那份奏折來交給弘時,「你今晚不是還要見皇上嗎,就順便遞上去吧。」

弘時皺著眉頭接過奏折來,隨手就放在案頭了。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測的目光注視著房子裡的自鳴鐘,好像在暗暗地聚集著勇氣:「哦,原來是這樣——其實八叔要不再打心裡的小算盤,八王議政之事,也不是不能對皇上說的,要緊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權旁落。」

允祿突然一驚,問道:「什麼,什麼?這是皇上的話,還是你自己的話?」

弘時格格地笑著說:「十六叔,您這樣看著我,在燈下瞧著怪嚇人的?我說的就是皇上的話,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這個意思嘛。」

允祿知道皇上的一貫態度,他當然不肯輕信弘時的話:「弘時,你小子給我聽著,你十六叔是個扳倒大樹掏老鴰的人,先帝在日,阿哥們之間鬥了二十多年,可誰也拿我沒辦法。你要是想和我說話,就說皇上的原話,不要說這種模稜兩可的『意思』!」

弘時卻不害怕這位十六叔,他冷笑一聲說:「皇上叫我傳的是『意思』,我當然不能複述原話,這就叫『照皇上說的辦』!不過,話又說回來,你是我的親叔叔,我還是可以透一點給你的。嗯——頭一回我見皇上時,他說,『允異會作事也會作人,朕心裡清楚得很!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,真真是讓人遺憾。就是八王議政,又何嘗不是個好制度?太祖、太宗那時,正是我滿人極盛之時,靠的不就是這個議政制度嗎?』皇上見我吃驚,又笑著說,『其餘的都可以商量,就是皇權不能旁落。多幾個人來治天下,朕豈不是可以輕閒一些?』。」

允祿目不轉睛地看著弘時,眼睛裡充滿了疑惑,不過已經沒有了敵意。弘時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說:「今天下午,我又去了暢春園。皇阿瑪剛從青梵寺回來,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憊。他老人家和我說,『當初登極不久,張廷玉曾和朕說過,他說朕和聖祖有三不能比。聖祖是幼年御極,在位的時間就長;朕是盛年登基的,享國就不能同聖祖一樣久遠。朕想,再不濟,當二十年皇帝還是有可能的吧,可是,朕現在仔細想想,怕也未必能實現,朕自己覺得身子骨是越來越打熬不住了。看看你十三叔,他拼著命地做事,累成了那個樣子;張廷玉和馬齊他們也都老了;老十六挑不起大樑來,老十六守成有餘而創建不足——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裡聊聊:這些東來的旗主們,斷然不會生了篡位之心,可怕的倒是自己的親兄弟,如果能變著法子不使皇權旁落,又能讓滿旗老人們參政,朕得了左右膀臂,旗政旗務的整頓也就順其自然地辦下來了,豈不是兩全齊美的事情?』我當時說:皇阿瑪既有這個意思,何不召見十六叔,好好地計議一下?這不是件小事,還應該徵詢一下軍機處和上書房的看法。阿瑪說,『這事是你十六叔牽頭的,要問,得你十六叔先認可了。他要是能先問一下就最好,到明天朕再見見這些旗主們,要是都提出這個想法來,再交到軍機處去才是正理。』——十六叔,您知道這是多麼大的事情,我怎麼敢胡言亂語?再說,這裡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遙,我敢矯詔亂政,自取滅頂之災嗎?」

允祿終於被弘時的花言巧語打動了。想想在允異那裡聽到旗主們那又是無奈又是不滿的話,竟不覺有點心動,如果皇上和旗主們各讓一步,也未嘗不是個好辦法,要是真的這樣做了,自己不就能理所當然地入值中樞,指揮各旗旗主,比現在只管內務府強得多了嗎?想到這裡,他說:「既然皇上有這樣的旨意,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的?明天就要見到主子了,就是我不說,他們也會提到『議政』這件事的。不瞞你說,我是在全身全心的戒備著哪!我已經通知了善撲營,要他們明天在全城戒嚴,誰要敢不規矩,就先拿下來再說。今晚聽你這麼一說,我這樣做倒是多此一舉了。」說完,又深深地透了一口氣,他那戒備的心完全放下了。

弘時拿過案頭上睿親王的折子來笑著說:「我就知道,只要一提這事,十六叔您準得犯疑,可沒有想到,你還帶著那麼大的殺氣,思謀著你這個侄兒想要造反呢?」他說著隨手就打開了睿親王的奏折,「哦,這原來是一份請安的折子,裡面還夾著一份貢物清單哪!」

允祿湊過來一看,只見這個用黃綾封面的折子裡,恭恭敬敬地寫著:

臣王都羅恭叩萬歲金安

並呈獻方物祈聖上哂納

折子裡夾著一張貢物的清單,弘時略掃一眼便笑了:「好嘛,我以為他這上頭密密地寫了這麼多,還以為一定有不少珍貴的東西呢?原來都是些不值錢的草根樹皮——」

允祿攔住他說:「哎,可不能這樣說。《春秋)有言:『厥貢苞茅橘袖,所以示天子之上禮也』。據我看,睿親王這樣做,實際上是向皇上表心跡的。就是你那句話,這些王爺們要肯上遵皇憲,就議議政又有何妨呢?」

弘時現在想的卻是另一番心思:嗯,這個睿親王手中沒有實權,也管不著哪個旗,可只要一提老多爾袞功蓋四海保扶幼主的名聲來,排起座次,他都羅仍然要佔第一位。現在他自己正和八叔爭奪權力,原打算先借八叔之力,把上書房和軍機處弄到手裡,再除掉了四弟弘曆,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當上太子了,可是,突然殺出來個都羅向皇上表示忠誠的事,這倒讓人舉棋難定了。難道這又是八叔玩的一個新花招嗎?這汪混水,是越看越深了!他瞧了一眼允祿,靈機一動地說:「十六叔說得是。只是八王議政的事,連皇上也吃不準,所以才叫我們叔侄在私下裡議議的。到了明天,我是沒資格出頭的,您要是能說句話,探探他們的心思,我們不就有底兒了嗎?」

老實巴交的允祿哪裡知道,他這個說得漂亮的侄兒,要讓別人打頭陣,而他自己卻要超脫出來,坐收漁人之利了!

次日一早,允祿就急急忙忙地出門,他自己覺得來得夠早的了,可是,還是比別人晚了一步。有許多外省來京請見的官員們,鵠立在宮門,見允祿下了大轎,都紛紛跪倒叩頭。內務府的官員們倒是早就到了,正在等候著辦差。允祿把俞鴻圖叫過來說道:「你們也太粗心了,怎麼都擠在這裡?八爺和各位旗主幾時能來,你們怎麼不去關照一下呢?」

俞鴻圖連忙躬身回答說:「回王爺,奴才們哪敢掉以輕心呢?從昨晚起,奴才就在各王爺的住處安排了人,讓他們隨時打聽,隨時通報。方才探馬報來說,王爺們屋子裡才剛剛亮燈,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到哪!張相爺已經早進去了,他路過這裡時交代說,讓王爺一到,就先去軍機處說說話,別的,他沒說,奴才也不敢打聽。幾位王爺等會兒要是來了,有奴才們在這裡照應著呢。再說,皇上從暢春園來到這裡,還且得一陣子哪!」

這裡正在說話,就見一名太監飛跑著從裡面出來,先對前來候見的外地官員們說:「眾位大人,今天皇上和軍機處都不接見,請你們先到禮部去,等會兒和文武百官一起參加朝會。」回過頭來,又給十六爺叩頭請安,滿面笑容地說:「十六爺,您老早啊!萬歲爺昨晚已經回到大內,張相爺他們也都在軍機處當值。萬歲吩咐說,王爺一到,可以先去軍機處說話。」

允祿剛要動身,就見眼前又落下一頂大轎,卻是李紱從轎子裡呵著腰出來,他便站住腳說道:「啊,是李紱呀,昨天約你到上書房來的,我卻去了別處,真是對不起。方才傳旨說今日有朝會,你們怕得從午門那邊進去呢。」

李紱緊走兩步來到近前,又打千行禮說:「哎呀呀,原來是莊王爺!卑職已經知道今天朝會的事了。從西華門到正陽門中線,是歸我們直隸總督衙門佈防的,我這是剛從南邊看過來。他們告訴我說,楊名時也進京來了,正在這邊遞牌子,怎麼我沒看到他呀?王爺說到昨天的事,其實我也沒有跑冤枉腿,倒是在上書房見到了錢濟世,就借上書房一塊寶地,我們倆聊了半天,我又請他吃了飯。雖然沒見著莊王爺,可我們也談得很愉快的。」

允祿說:「那是自然,你們倆是同年嘛。聽說他遞了密折彈劾田文鏡的十大罪狀,你們倆的見解一致,一定談得不錯,你手頭上彈劾田文鏡的折子寫好了嗎?我告訴你,先不要拜發,這事我們以後再說,這陣子我太忙,稍過幾天就消停了。你說的那個楊名時我不大熟悉,他是從貴州來京的嗎?他們現在都到午門那邊去了,你上那裡找他吧。」

此時,東方已經大亮。隆宗門外天街上,打掃得一塵不染。晨色中,乾清門前分外端莊肅穆,幾十名侍衛服色鮮亮,紋絲不動釘子一樣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門外,使這空曠而又寂寥的天街,平添了一種肅殺之氣。遠遠看去,只有軍機處的幾個小章京在指揮著一群筆帖式,忙著搬運文書,他們瞧見十六爺走了過來,一個小章京忙迎上去說:「十六爺,您怎麼才來呀?方才有旨,說您一到就請立刻去養心殿見萬歲,您快請吧。方先生、張相和十三爺早就進去了。」

允祿一聽說別人都來得這麼早,忽然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:「啊?你們十三爺今天也來了?三貝勒呢?」

「回王爺,十三爺昨天夜裡就住在軍機處,要不我們怎麼會搬出文書來給他騰住處呢?三貝勒也進來快半個時辰了。」

允祿這才真的著了急,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了養心殿。雍正正在東暖閣裡和幾位大臣們說話,見到允祿進來,高興地說:「好,好,好!咱們的大管事王爺到了——免禮吧,你過去和允祥坐在一起好了。」

允祿這才偷空打量了一下暖閣裡的人們。只見張廷玉和鄂爾泰站著,弘時則跪在大炕邊上,而方苞和允祥卻都坐在雕花隔柵前的瓷墩上。他向皇上行了禮,這才走過去坐在了允祥下首,笑著說:「我還以為我來得最早呢,哪知卻落在了各位後邊。」

今天雍正的心情似乎十分好,他微笑著喝著奶子說:「今年是個吉利的年頭啊!李衛那邊很順手,江南、浙江兩省已經在推行火耗歸公,養廉銀子發下去,火耗銀子收上來,藩庫裡比平常年境多收了四成。從各州府縣裡奏上來的密折看,官場裡並沒有多少閒話,沒有人敢聚斂,也沒有人敢懈怠,尤其是訓導、教諭這些個窮瘦官職,還有那些個沒人想幹的窮州縣,如今都安置得很好,許多油水特多、難處也特大的官缺,現在是大家搶著幹,因為那些地方畢竟比別處多一點養廉銀子嘛。李衛又抽出錢來設了些義倉,周濟衣食無著的窮民。賦均、訟平、吏清,這是朕早就盼望著的盛景了,現在剛開了個頭,就官吏滿意,百姓滿意,朕自然更是高興了,田文鏡那邊比李衛難,因為河南的民風刁悍不純,官場裡更是混帳。田文鏡呢,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後,把官紳一體納糧和火耗歸公這兩件大事,來了個雙管齊下,務必要在麥收之前全都辦完,這樣一來,就引起大家不滿,也很有些參劾田文鏡的折子。不過,朕看都是些微末小吏們在嚼舌頭,大員裡頭,只有一個黃振國,他治理著藩司衙門。朕看,他也是因為田文鏡堵住了他的發財門路,才發這個小私意兒的。所以,朕駁了下去,交給田文鏡,讓他隨意處置去。」

正說話間,太監高無庸托著一個大條盤,給大家端來了參湯。看樣子,是雍正早就吩咐過的,每人一碗。允祿是剛剛進來的,雍正便說:「把弘時的那一碗給了莊親王。咱們清室有家法,越是親近,就越是要『形遠』。」

弘時連忙站起身來,端著參湯笑嘻嘻地給允祿送去,回來又跪了下來。

允祥說:「皇上,近來彈劾田文鏡的折子不少,他的處境不大好啊。」

雍正端著參湯喝了一口說:「有人彈劾也不見得都是不好,大家都誇讚的也未必就真好。當初在戶部催交虧空時,你不也是弄得冤聲載道,最後還被圈禁了嗎?那些個好好先生,那些個有黨援的人,哪怕是做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,就馬上有人出來為他歌功頌德,吹的比西瓜還要大。所以,人主和宰相們,要特別留意保護孤臣。他為朝廷辦差不避怨嫌,身處四面楚歌之中,還能架得住主子的不體諒,不關愛?朕和你都是當過孤臣的,見了這情景,只能馳援,只能幫他解圍,千萬不能因為一點小差錯就掩蓋了他的大節。孤臣難當,保護孤臣的才是能主賢相!蔡珽在雲南就壓制楊名時,告了他貪墨,朕說,你拿出證據來再說話。觀風使孫嘉淦在雲南,蔡珽也說他不好,朕說蔡珽,看來天下就你一個是好人,那麼朕就真的是瞎了眼了!所以,朕索性把孫嘉淦留在雲南,還為他專門設了一個觀風使衙門,只怕這樣一來,雲南的貪瀆之風還會更好一些。」

弘時見有了話縫,便磕了個頭說道:「皇阿瑪,兒臣聽說,楊名時有大儒之名,卻無大儒之實,他不但反對改土歸流,連火耗歸公、養廉制度也都是不贊成的,其實,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罷了,請皇阿瑪留意,不要上了他的當。」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22 PM

九十八回 眾王爺跪侯生閒氣 大皇帝朝會真威風

此言一出,雍正馬上就變了顏色:「哦,看來楊名時此人,真是犯了你這個皇阿哥的大忌,你也已經兩次在朕面前說他的壞話了。他有什麼錯?無非在京任職時彈劾了你們荒廢學業,掃了你一筆嘛,難道你就這樣地與他過不去嗎?」

雍正皇帝正在興緻勃勃地談論政局,弘時在一邊卻突然插言,說了他對楊名時的看法,這一下,不但掃了雍正的面子,也給人一種讓「兒子干政」的印象。雍正馬上就火了:「不就是因為楊名時參劾過你們,你就至於這樣耿耿於懷嗎?楊名時雖然與朕政見不合,但他卻有別人不及的長處,雲南的火耗只收到三錢,天下再沒有比他更清廉的官員了,自從他去了雲貴,朝廷沒再補貼那裡一兩銀子,每年就省下了七十萬啊!七十萬兩,你懂嗎?夠賑濟山東兩次大災!政見不合和貪贓枉法是兩回事,不要混在一起,更不要思路不清。雲貴的改土歸流,鄂爾泰已經上了條陳,他寫得很細,思慮得也很周詳,楊名時雖與朕有七年之約,但他又反對改土歸流,所以朕這次也叫他進京來了,他要是再反對,那朕也只好讓他挪挪位置,讓願意執行聖旨的人去幹。至於楊名時,換一換位子,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他還是個好官嘛。可以到哪個部裡當尚書,也可以當大傅到毓慶官去講學。讓他來好好地教教你們,豈不是人盡其才?」

弘時挨了訓斥,驚下來不敢說話了。允祿在一旁看得雖然著急,又不敢說話。今日皇上要接見旗主,他想先來聽聽皇上的面諭,可聽來聽去的,皇上根本就不提旗務的事,甚至連遠在天邊的雲南貴州都說到了,還是沒說旗主們的事。他可有點等不及了,站起身來吞吞吐吐地說:「皇上,都羅和老八、老九他們昨天會議了半夜——」

雍正一笑打斷了他:「哦,朕早就知道,而且已命人去知會了。先讓他們在午門外跪候,待會兒聽旨參加朝會,完了朕還要親自接見呢。朕現在是在整理一下思路,朝會之後,就準備在天下推行朕的新政了。」

允祿聽到這裡忙問:「旗政和旗務的事,是不是也要在朝會上議一下呢?」

「你們幾個把旗政的事情辦得不錯,幾個旗主王爺都贊成朝廷整頓旗務的宗旨,這很好嘛,旗人們的頭是最難剃的,這些大爺們,任嘛事情都不會幹,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胡吹牛。但旗政和雲南的事一樣,都不能說是全天下的大事。不就是八旗議政嗎?就『議議』這個『旗』政又有何妨呢?今天先開朝會,下來後,朕再和王爺們談談。你既然管著這件事,可以先退出去,呆會兒再帶著他們進來就是了。」

「啊?哦,扎!臣這就出去傳達皇上的旨意。」他是朝中有名的「十六聾」,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沒聽懂皇上話裡的意思,大家也只好付之一笑。

雍正回過頭來看著方苞說:「方老先生一直沒有任職,他現在名義上是在國史館裡修史,其實是在幫朕參贊機務。這次朝會很要緊,關乎著雍正新政能否順利推行,也許會有人不贊同,那就要當堂辯論,方先生是不能迴避的。朕看,給方先生一個武英殿大學士的名義隨班入朝,你們看行嗎?」

方苞立刻站起身來辭道:「皇上,此事萬萬不可。臣以布衣之身驟然升為一品,不但於理不合,而且容易生出許多枝節來。如果皇上以為不封不好,就給臣一個軍機處章京的名義好了。」

張廷玉和新提上來的軍機大臣鄂爾泰,也都拿不準該怎樣安排,後來還是鄂爾泰出面說:「方老先生是兩朝元老了,封得太小,有失方先生的身份;封得太大,又使外人難以接受。臣看,封個武英殿侍郎還是比較合適的。」

雍正點頭同意,下邊又議了一些別的小事細節,太監已進來稟報說:「辰時已到,請皇上啟駕!」

雍正莊重地站起身來說道:「發駕乾清宮!傳旨午門外大小官吏及在京諸王,依次經左右掖門進入乾清宮朝會。」

御旨頒下,真有山搖地動的威勢:「萬歲爺啟駕乾清宮嘍——」

聲聲傳呼,此起彼伏,傳到了天街之上,也傳出了午門之外。此刻,午門外邊正聚集著一千多官員,擠擠攘攘,亂亂紛紛。官員們閒著沒事,找同鄉的,問朋友的,說家常的,托關係的,有的人在竊竊私語,有的人在望悶興嘆—。但午門外侍衛房旁邊,卻一拉溜跪著一群王爺。其中有允異、允唐哥兒倆,當然也有東來的眾位王爺,他們頭上金冠,項下東珠,顯示出了不同尋常的高貴身份,但皇上既然傳出了旨意,要他們「跪候」,哪怕這裡的文武百官們亂成了什麼樣子,他們也還是得照規矩「跪」在那裡,一動也不敢動。允祿從裡面走出來,看到了這種情景,也看到了王爺們臉上的憤怒,他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說:「哎呀呀,八哥,九哥,你們這是幹什麼呢?怎麼叫王爺們都跪在這裡?快快請起,請起!」

老八頭不是頭,臉不是臉地說:「我們是奉旨在這裡『跪候』的嘛,怎麼敢隨便起來?」

允祿此時真是拿他們沒辦法:「八哥呀,你瞧這些個官員們,不也是皇上讓在午門前跪候的嗎?怎麼他們能夠隨便活動,你們就這樣死心眼呢?」

允異跪得更直了:「老十六,你別忘了,我們奉的是『特旨』,和他們哪能相比呀!」

允祿說:「咳,你也太叫真了。現在跪也跪了,候也候了,這麼多的人圍著你們看,不也太扎眼了嗎?快快,都請起吧。」

允異卻還是不買他這個兄弟的賬:「別別別,你千萬別這樣說。我們雖說都是兄弟,但身份不同,也有個親疏遠近。老十四剛才不就跟著老三進裡面『跪候』去了嗎?他不也是奉旨整頓旗務的?看來,得和主子是一母同胞才能有這種特殊待遇。」

允祿終於明白了。眼前這位八哥,別看他平日裡親親熱熱,最是溫善可親,可一旦上了別勁,哪怕是一點小事,他也得與你糾纏個沒完沒了。他壓低了嗓音說:「好八哥,您快著起來吧,這麼多的人瞧著、聽著,要讓他們說起閒話來,你能承受得了嗎?」

老八聽了這話,才極不情願地站起身來,周圍的王爺們也都站了起來。老九問:「哎,我說大總管,皇上到底是什麼章程,議政的事你問了沒有?」

允祿心裡簡直亂成一鍋粥了,皇上在和大臣們議著政務,他不能幹憂;可這邊的王爺們又都在發洩著不滿,他又不能不管。昨晚上弘時的話語還響在耳邊,他應該怎麼辦才是呢?萬一今天來的這些個王爺一窩蜂的在朝會上鬧起了「八王議政」的事,攪亂了雍正皇上的大局,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。他想了又想,才對允唐他們說:「今天皇上要議的事情很多,我們滿人按慣例是不應該干政的。皇上說,八旗旗主議政,是我們滿人的家務事,等朝政議完了他才能抽出身來專門接見我們哪!這一點,請大家注意。」

就在這時,兩隊太監飛跑著出來,裡面也傳出了萬歲啟駕的喊聲。偌大的廣場上頓時肅靜了下來。剛才四散跑著說話的官員們紛紛回到原位跪倒,這時,才真正是名符其實的「跪候」了。允異他們才剛剛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,見這情景,也只得重新跪下。允祿見大家都跪了,只有他一人站著,也覺得不大妥當,便也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。

誠親王允祉在一大群太監和侍衛的簇擁下,健步走到午門正中,朗聲說道:「有聖旨,著百官跪接!」

所有的官員一齊高呼:「萬歲!萬萬歲!」

允祉那悠長而又穩定的聲音迴響在廣場上:「萬歲爺已經啟駕。著六部九卿各率司員,由允祿、允異、允唐率領奉天諸王,由左右掖門入乾清宮朝會。欽此!」

「萬歲!」

允祉宣完旨意,從容地來到諸王面前,用手虛扶了一下,笑春說道:「老八、老九、老十六,請眾位王爺啟駕,由我帶著大家進去。」他舉止優雅,儀態端方,看上去極其可親可敬。待眾位王爺站起身來,他又走上前去,一一握手致意,溫言親熱地噓寒問暖。當著這麼多文武百官的面,他這樣做,無疑是給了王爺們很大的體面,使他們覺得心裡頭有了幾分暖意。

允異看著這情景卻覺得十分費解,甚至是莫名其妙了。三哥他這是玩的那一套呢?皇上讓他們幾個都參加整頓旗務,可三哥卻拉著允題不讓他去;從自己的內線傳來的消息也說,這位三哥似乎和朝廷上也沒有什麼瓜葛?如今到了事頭上,三哥又跑出來在旗主們面前充好人,他到底是在那一頭呢?莫不是他另外還打著什麼主意?他心中想著,嘴上卻說:「請三哥前面走,我們唯三哥的馬首是瞻。」

四位東來的旗主們,來到京城大內,都不是第一次。勒布托年紀比別人都大得多,進宮更是許多回了,但那都是康熙在世時的事。老皇帝年高勤倦,不喜歡鋪張,更不喜歡搞這樣大規模的朝會。他們來見皇上,康熙或賞茶賜飯,或親切交談,都是在小場合裡,也都是像家人一樣地隨和。今天,他們又來到這裡,心情卻是大不相同了。從金水橋一路走過去,眼睛都不夠用了。放眼四望,處處都顯示著莊重,也處處都顯示著威嚴,再加上那在頭頂上漂散著的紫光流霧,更給這龍樓鳳闕平添了幾分神聖。幾個王爺一路走一路感慨萬分:什麼位極人臣的一方諸侯,什麼出警入蹕的起居鐘鳴,到了這裡,你原來的一切,全都得消失乾淨!

乾清門終於到了,太監高無庸上前來一聲宣呼:「請王爺們暫時留步!」王爺們全是一驚,有的幾乎又要跪下了。幸好,允祥喝了碗參湯,也有了點精神,忙出來說:「不必在這裡停留,禮部已經準備好了——請,三哥;請,十六弟;請,八哥——」他竟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與這些王爺們握手寒暄,又親自把他們送到寬大敞亮的乾清宮裡,領著他們來到雍正皇帝的須彌座東側跪下。這時,東來的這些王爺們心中的不平之氣,才算消了。他們偷眼觀瞧,見御座旁邊還留著一長排十多個茶幾小椅,料想,那一定是給他們留好了的座位,這才定下心來,覺得皇上這安排還算真是沒說的。

此刻,大殿裡的官員們越來越多,但人人肅穆莊嚴,沒有一點聲音。不大會兒,只見西暖閣的房門悄悄地打開了,一個太監走出門來,「啪啪啪」地甩了三下靜鞭,殿外廊沿下站著的供奉們一齊奏起了鼓樂。在黃鐘大呂,瑟箏笙篁聲中,雍正皇帝從西暖閣門跨步走了出來,向著殿中央的御座走去。允祥、允祉、弘時、方苞、張廷玉、鄂爾泰等人也跟著出來,魚貫而行,呵著腰趨步走到屏風前,又依著次序跪了下去。雍正皇帝從眾人的面前走過,從東來諸王的面前走過,也從幾百名大小官員的身旁走過,走上了那雕龍黃袱面的天下第一座上,並在它上邊坐了下來,以他那至高無上的尊嚴和權威,鳥瞰著下邊的臣子和他的兄弟們。從康熙四十六年算起,這九個弟兄已經鬥了快二十年了。人人機關算盡,個個嘔心瀝血,結果是敗的敗,死的死,瘋的瘋。上天將這個位子交他的手裡,豈是容易的嗎?到如今,他已是登極五年了,五年來,又有多少人,多少事,在讓他終日憂心忡忡啊!從五更到半夜,他有過一刻的清閒嗎?他有過一絲的歡樂嗎?但今天,他確實是高興了,也許只有在這個非常的時刻,他才真正體驗到了當皇帝的滋味,長時期積在他心頭的睏倦、疲勞、沮喪和鬱悶,都隨著這悠揚的鼓樂聲消散開了。

弘時走上前來高喊一聲:「樂止!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禮!」

滿殿的臣子三番揚塵舞拜,「萬歲!萬歲!萬萬歲」的呼聲高遏雲天。

雍正含著微微的笑意,雙手平伸著示意大家免禮,又對親王們說:「各位親王和九貝勒,賜坐;軍機處王大臣賜坐!」說話間,他眼風向下一掃,忽然又說:「朱軾大學士,您是當過朕的師傅的人,也是有年紀的人了,請您也到這邊來坐。」

朱軾似乎是被這突然而來的幸運鬧蒙了,他還在猶豫著,可是,雍正皇上已經走下御座來,攙撫著這位老人坐到了他應該坐的位置上。當雍正重又回到御座上時,聽到了大殿裡一片嘖嘖的稱讚聲。

雍正收了笑容,提足了底氣用鏗鏘有力的聲調說:「元旦剛過不久,就讓大家重新來到這裡,是有幾件重要的國策要與眾臣工共商。現在已是雍正六年了,從今年起,要在普天之下推行雍正新政,要刷新吏治,要均平賦稅,還要沿著聖祖開創的文治武功,弘揚我大清的祖宗聖德,振數百年之頹風,造一代盛極之世。」他的聲音在大殿裡迴盪著。他長篇宏論,侃侃而談,講得不慌不忙,也講得淋灕盡至。

坐在允祥身邊的十四爺允題,今天心裡頭真是百味俱全。他怎麼也不能相信,上天竟會讓這個瑣碎、刻薄而又事事計較的人當上皇帝!再想到被他奪走的喬引娣,他心裡更如刀剜一樣的難受。但他又想到,三哥這些天來勸他要靜觀待變的那些話,三哥說,看來,老八是一定要有所行動了。他這次召諸王進京,就是要破釜沉舟,恢復八王議政制度,三哥勸允題要謹慎一些,寧作漁翁,也不為鶴蚌。允題聽了三哥的話,悄悄地舒了一口氣,等著八哥出來發難!

雍正還在上邊不停地說著:「剛才說的都是政務上的事情,政務上大家都出了大力。就像鄂爾泰、李衛和田文鏡他們,不避嫌怨,推行朕的新政,集『公忠』於一身,更是卓有功效。朕以為他們三人,堪稱雍朝的三大模範。奉天的諸位王爺也參加了今天的朝會,等這裡一完,朕就要和你們共商旗務和旗政的事。你們今天來,無非是聽聽而已,其他的官員們若有什麼要說的話,只管大膽說出來,言者無罪,朕相信自己還是能聽得進去忠言的,就是說錯了,也不會獲罪,因為你是在朝會上說的嘛,假如現在不說,專門等到會後去到處散佈流言蜚語,那朕可就要以欺君之罪來辦他了。」

沒有人說話,殿堂裡靜得可怕。
作者: chenliping3410    時間: 2010-1-18 06:23 PM

九十九回 鬧金殿王爺撕破臉 抗權貴小吏進直言

雍正見他們全都一言不發,他正要再說話,可就在這時,忽然從班部裡閃出一個人來,大聲地說:「臣有本要啟奏萬歲!」

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驚,啊,誰這樣大膽,敢在這個時候,這個地方,作這種仗馬之鳴?

雍正向下看了看,問道:「剛才是誰在說話?」

「臣刑部員外郎陳學海。」

「你有什麼事要奏呀?」雍正和藹可親地問。

「臣要參奏田文鏡,他是奸佞小人,不是模範總督!」

允異剛才一聽雍正說王爺們『只是聽聽而已』,已經準備要打退堂鼓了。現在聽到有人出來發難,而且這個人還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豐,他的勁頭又來了。好,陳學海真是個好樣的,他敢帶這個頭,就會有人附和。看吧,好戲就要開場了!

陳學海公然聲稱要參奏田文鏡,讓雍正皇帝感到意外,也覺得為難。他平靜而又微帶壓力地說:「好,你敢參奏田文鏡,很好嘛!不過你且等一下,等朕把話說完你再參他也不遲。朕剛才已經說過了,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諸實施的時候,舉凡文武大臣,都應該一心一德,同心協力地辦好差使,促使新政能順利推行。朕早在即位之初,就頒布了詔旨,也曾多次面諭諸王和大臣們,要以『朋黨』為戒。朕曾經親自書寫了『朋黨論』,以警世人。聖祖皇帝在世時,就再三訓誨群臣:要顧大局,顧社稷,不要互相攻訐,更不要結黨。今日舊話重提,就是因為朋黨之風還遠遠沒有除盡!有的人,看到是自己一黨的,不管他幹了什麼都要出面維護;而只要他不是一黨的,哪怕他幹得再好,也要群起而攻之,這樣一來,豈不是把臣工吏員的升降榮辱和『朋黨』連在一起了嗎?如此下去,君父呢?國法呢?民心呢?社稷呢?一切的一切他們都聽而不聞,置之不顧了!所以,朕才一再告誡大家,必須常常自省自問,不要陽奉陰違,不要欺君罔上,不要悻理違天,更不要肆無忌憚。或許有人會心存僥倖,以『罪不加眾』來自欺欺人。要知道,朕雖然一向寬大為懷,怎奈上頭還有天理在呢!朕聽你剛才所言,指的是田文鏡的私德,朕問的是國政大計,在這方面,你有什麼看法呀?」

這哪裡是在徵詢建議?哪裡是在求賢求諫?陳學海才剛剛開口,皇上就說了這麼一大套,分明是不讓人說話嘛!可是,今天的這個朝會,不但是皇上費了很大精力籌備起來的,也是在八爺允異他們的逼迫之下召集的,來這裡與會的人中,對雍正的所謂「新政」,對他的所謂「改革」,並不是全都贊成和擁護的,至於要借這個場合鬧出點事來的,那就更是大有人在了。皇上的話剛住口,就又跳出一個人來高聲喊道:「奴才勒豐也有要奏的事!」

雍正抬頭看了看他說:「那好吧,你也跪到前邊來。」

「扎!」

就在勒豐朝前走著的時候,陳學海搶先說話了:「皇上,臣不明白,私德不淑,何來的公義?求皇上聖聰明查。田文鏡在河南墾荒,鬧得饑民四處流散;他實行官紳一體當差,已引起士子們的恐慌,也有將要罷考的徵兆。河南官場裡有句口號說:『田大人,如虎狼,強徵賦,硬開荒。小戶走四方,大戶心惶惶』。這樣的一個應該投之豺虎的酷吏,如何能當得起天下之表率,被聖上封之為『模範』?」

勒豐也膝行一步來到前邊說:「陳學海所說,句句是實。奴才的湖廣與河南是近鄰,知道那裡的情形。奴才曾向皇上奏本說了外省饑民流入湖廣的事,並奉旨在漢陽三鎮開設粥廠。據奴才親自查訪,這些饑民中十個有九個都是河南人。田文鏡去年向朝廷報的是『豐收』,而且還有嘉禾祥瑞為憑,他這樣做法,難逃欺君之罪!」

田文鏡一向不得人心,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事情,此刻,有人看見這第一炮打響了,就也躍躍欲試地想也來參奏田文鏡。張廷玉當了幾十年宰相,還從來沒遇上這種情形,他看看身邊坐著的允異,見他不動聲色地坐著,一言不語地瞧著事態的發展,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;再回頭看看雍正皇上,見他也是不聲不響地坐著,似乎對眼前出現的事情並不感到意外。張廷玉的心裡有點發毛,他悄悄地站起身來,背著手,目光卻向全場不住地掃視,他是老相爺呀,這朝廷裡有多少人是他的門生故舊啊!雖然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已是方面大員了,但一瞧見張廷玉那尖銳的目光,還是不由得心裡一沉,本來馬上就要大亂的會場,變得安靜了。

允異和允唐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,兩人都心領神會,知道現在是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了,只要能從田文鏡的事上撕開了一條口子,就能把雍正整得六神無主,甚至栽了下來!他的什麼「新政」,本來就不得人心,假如有人再提出「八王議政」的口號來,豈不是會鬧得大家蜂擁而起?在眾怒難犯的當口,不怕他雍正不服軟,接下來會是什麼樣子,他們倆連想都不敢去想。那將是多麼令人開懷,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!允異咬緊了牙根,兩隻攥著椅子靠背的手裡全都是汗。他把心一橫,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,輕輕地咳了一聲。早就心癢難耐的永信王聽到了這個「信號」,便率先站了出來,大聲說道:「臣王有本要奏!」

雍正聽見這一聲,把臉轉了過來,盯住永信王看了很久才說:「啊?怎麼你也想出面了?那你就跪到前邊。你們一個一個地說,把心裡想的全都倒出來吧!」

永信在一剎那間似乎是有點膽怯,但話既然已經出口,也就沒了餘地,他只好走上前去,在御座下邊跪了下來。果親王誠信,簡親王勒布托看到了這勢頭,也都一齊站起身來說:「臣王等也有本要奏!」

張廷玉一見這形勢來得不善,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會場,現在又開始亂了起來。他站起來俯身對雍正說:「皇上,朝會是有制度的,只能一個個地說,怎麼能這麼多人都上來呢?再說,都要說話,皇上又怎麼能聽得清楚呢?」

一句話提醒了雍正,他也立刻感到了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。他的腦子裡「嗡」地一聲,血也馬上就湧到了臉上。他小聲地對張廷玉說:「你說的很是,朕多加小心也就是了。」

方苞見此情景,不言聲地站起來走到允祥身邊,小聲地嘀咕了幾句。允祥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允題說了聲:「方便。」便起身離座來到大殿門口。正好圖裡琛得到消息,正向這邊跑來,他急急地問:「十三爺,聽說裡頭鬧起來了?」

「你火速給我調來一棚御林軍來!」

「扎!」

「慢!」允祥眼裡閃著兇光,狠狠地,也是一字一板地說:「聽我的號令,我叫你拿誰,你就給我立刻抓起他來,不要犯嘀咕!」

「扎!奴才明白了。」

等允祥回到殿裡時,這裡早就亂成了一團,允異也已經撕下面具親自出馬了,他用手戟指著張廷玉大聲地喝斥著:「張廷玉,你想要挾權亂政嗎?皇上說過了,今日是言者無罪,你為什麼說十四爺和三爺身子欠安,要讓他們回府去?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嗎?充其量,你不過是我們滿人的一條狗罷了,跟上了一個主子就有了這副嘴臉?」

雍正在御座上怒聲說道:「廉親王,你犯了瘋病嗎?張廷玉乃是先帝駕下老臣,也是從先帝至今的社稷干城!聽你這話的意思,好像滿漢還有分別似的,是這樣的嗎?」

永信蠻聲大叫:「萬歲,滿漢怎麼就沒有分別?列祖列宗的八旗議政裡頭有漢人嗎?」

果親王誠諾立即響應:「對!東王說得對!八旗議政有什麼不好?就請皇上現在給我們說清楚了。」

簡親玉勒布托捋著大鬍子連連點頭:「嗯,言之有理,言之有理呀,這件事不說說清楚怎麼能行呢?」

滿殿的大臣們見此情景,一個個全都嚇壞了。他們木雕泥塑似的僵跪在地,眼睜睜地看著諸王與皇上鬥口,誰也不敢說話。雍正早就氣得臉色蒼白了,他拍案而起厲聲問道:「你們就是這樣和朕說話的嗎?還有沒有君臣名份?」

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突然禮部的一名小官吏站起身來,只見他竟自走到允祿面前說:「王爺,剛才萬歲已經明令,說旗務的事情要另行安排。請十六爺下令,讓諸位王爺遵從聖命。」

允祿還沒有醒過神來,允異就厲聲問他:「你是什麼人?」

「回王爺,臣乃內務府筆帖式俞鴻圖。」

「你是六品官?」

「不,是七品。」

「哈哈哈哈——」允異仰天狂笑,「在這雍正皇帝的廟堂之上,可真是乾坤倒置了!一個六品小吏,也敢在這裡跳踉行威嗎?滾開!」

俞鴻圖卻沒有被八王爺的氣勢嚇倒,他朗聲說道:「八爺,我雖是奉旨整頓旗務的小吏,可也是跟著十六爺辦差的官員,何況今日的朝會上,皇上並沒有說不准幾品以下的官員說話,有人要違旨行事,我請莊親王本主出來說話,有什麼不對之處?」這幾句話說得堂堂正正,連慣於找事尋釁的八爺允異也被問了個大窩脖,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。

雍正萬萬沒有想到,在這群微末小吏中,竟然殺出一個程咬金來,把囂張一時的老八整了個烏眼青。他用賞識的眼光盯著這個貌不出眾的人看了好久,才突然說:「俞鴻圖,朕將你調歸都察院,晉封你為御史!你現在不是『小吏』了,有什麼話,就放膽地講吧!」

允祿此刻也迷糊過來了,說:「鴻圖,你有什麼建議,只管說出來吧。」

俞鴻圖不慌不忙地說:「還是要按皇上的旨意辦事,把旗務與政務分開。請眾位王爺安坐觀禮,就是有什麼要說的話,也請稍安勿躁,皇上是主子,皇上要聽誰的建議,自有皇上安排。像現在這樣,大殿裡眾說不一,各說各的,豈不要亂了會場嗎?」

允祿心裡已經整理出來了頭緒,他站起身來向諸位王爺一躬說道:「請王爺們遵守朝廷規矩,安心坐下來聽會。」

永信冷笑一聲說:「方纔萬歲不是說過了,八王議政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。我們本著祖宗的家法說事,也並沒有出格呀?莊親王,你何必定要攔著我們呢?」

允祿懇切地說:「整頓旗務只是雍正新政裡的一條,並不是不議。皇上已經作了安排,我們就應該遵旨辦理才對。」

允異見永信說不過允祿,就馬上出來聲援:「遵旨辦理?皇上剛才說過了『言者無罪』的話嘛。既然這大殿裡掛著『正大光明』的牌匾,為什麼不能讓大家把心裡的話說出來,又何必再另外去找時辰?」

俞鴻圖抗聲說道:「八王爺請注意,皇上並沒有說諸位有罪。至於你們的所作所為是否光明正大,你們自己心裡清楚,天下的臣子們也都在看著哪!」

一句話惹翻了允異,他一拍幾案厲聲喝道:「你狂妄!我府裡的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,你竟敢這樣地和王爺們頂嘴嗎?」

俞鴻圖寸步不讓:「請八爺留意,這裡是萬歲爺的朝堂,而不是八爺的王府!我俞鴻圖雖然官職微末,但我卻是朝廷命官,而不是您八王府的奴才。八王議政已經廢止了七十多年,那是聖祖爺廢了的,難道你敢說聖祖皇帝也有錯嗎?八爺你今天口口聲聲說要實行『八旗議政』,請問:上三旗的旗主是誰?下五旗的旗主又是怎樣詔革?您管的是哪一旗,您旗下的佐領、參領、牛錄,包衣都是誰,他們又在哪裡辦差?哼哼,除了我們內務府,大概這裡所有的人都難以說清!八爺,雖然我在您面前無禮,可我卻沒有犯上作亂的心。若論這個『禮』字,是您和諸位王爺先在君前不遵禮節,也是您在皇上面前無禮地大聲喝斥廷臣的。」

允祥聽到這裡,他那一顆懸得高高的心,終於放下來了。剛才變起倉猝,他最怕的是圖裡琛調兵進來之前,這裡就鬧出了大亂子。儘管他相信圖裡琛的手段,也知道他一定能把亂子鎮壓下去。可這裡是堂堂中樞重地,是至高無上的廟堂啊!在這裡輕易抓人、拿人甚至殺人,畢竟不是件小事。而且一旦鬧起來,又該怎樣善後呢?這個俞鴻圖拼著自己性命這樣一攪和,就為下一步爭得了時間,也爭得了主動,他真是功不可沒呀!這時,他回頭一看,圖裡琛戎裝佩劍已經走到了殿門口,他的心裡感到一寬,忙起身走到雍正座前,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麼,然後恭身卻步退了下來。

雍正的臉色已經氣得蒼白如紙了,他以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說道:「請諸臣工們退出天街以外去候旨,既然有人非要在這時談『八王議政』,那就等議決之後再召你們重新進來。」他把手一擺,「你們暫且跪安吧。」

皇上已經下了命令,按說大家都該立即遵從才是,可是,滿殿的大臣們全都傻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張廷玉的臉色帶出了不快,鄂爾泰這個新進的軍機大臣怒聲說道:「怎麼,你們都沒有聽見嗎?還不快點謝恩退下!」

「謝恩——」

眾文武官員們參差不齊地說了一聲,腳步雜沓地退了下去。走到乾清宮門外,他們這才驚異地發現,一千多名御林軍正荷戈持槍,殺氣騰騰地聚集在東西配殿兩側,不禁都在心裡叫了一聲:好險哪!假如剛才朝廷上一句話說得不合,動起刀槍來,我們的小命還會保得住嗎?快走,快走吧,這裡不是我們傻站的地方!

大殿裡只剩下了雍正皇帝和方苞、允祥、張廷玉、鄂爾泰、允祿、弘時等一方;當然,也還有允異、允唐、允題和都羅、永信、誠諾、勒布托他們另一方。看著群臣們紛紛退出殿堂,他們誰都沒有說話。多年的仇隙、怨恨、不滿和疑懼,全要在這個場合裡見出分曉,也全要在今天作出決定。昨天,不,半個時辰之前,他們還帶著假裝出來的微笑,握手言歡,親切交談,好像一家人似的;可現在,雙方都已經撕破了偽裝,也撕破了面皮,要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龍椅,而一搏生死存亡了。雍正一方,當然想趁此久等不遇的良機,把對手徹底地消滅淨盡,讓雍正的皇朝能順利地渡過這次難關,並從此一帆風順地開創他心目中的事業;可另一方又豈肯甘心服輸?這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較量了。以前他們每次都是以如意的算盤開始,又以再一次的失敗告終。這次他們再也不能容讓了,他們正在聚集著力量,準備作最後的一拼,哪怕是拚個魚死網破,從此壞了自己的身家性命,也在所不惜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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