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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清楓聆心 -【紙貴金迷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10 PM     標題: 清楓聆心 -【紙貴金迷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-12-16 12:28 AM 編輯

【書名】:紙貴金迷

【作者】:清楓聆心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她重生在自己身上,天地怒號,風雪交加,木栲森寒,腳鐐磨出血路,仍在走向死亡。

  她有冤,她不服,但她一己奴身,除了背井離鄉,別無選擇。

  一切從頭,舉步維艱,卻發現還有父親留給她的謀生本事──造紙。

  美人香,香不過花落,隨風凋殘。

  紙墨香,香萬里春秋,流傳千古。

  再不羨美人富貴,妖嬈爭輝;

  她此生,只願紙香縈繞,尋一縷墨香永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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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11 PM

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-8-5 04:00 PM 編輯

第一卷 梅花香自苦寒來

第1章 戴銬的女人

  北風怒咆,雪落如冰稜沉重。土地被捂得密實,不露一絲苦寒淒涼,只有巨大的天地潔白,祭給春神,求來年慈悲,給這片貧瘠的土壤哪怕只是果腹的收成。

  這裡,已經靠近北周最邊緣的燼地。燼地是罪惡的流放之所,人人沒有希望,連回憶都會讓北風吹凍撕裂,只能活在日復一日的苦役中,等待死亡降臨。死,對那些人而言,是唯一的解脫。

  「爹——」突然,一聲淒厲的慘叫,竟一時壓下了風響。

  好似注定要土地悲苦下去,潔白中摻入幾個黑點,破壞了完美無瑕的祭品。而風狂妄呼號,無法忍受被比下了一般,要將污漬拋到天邊去。但有一種存在,總在最不可能的時候,以渺小撼動了巨大。

  那就是人。

  四個人。更準確地說,一個死人,兩個活人,還有一個半死不活。

  「娘的,老子還沒折騰夠,就這麼死了?」活人一,穿著厚棉袍,戴著衙役的棉帽,一罵就露出一嘴齜裂不齊的黃牙。又惡狠狠踩了仰天倒地的人幾腳,直到氣絕身亡的死灰面嘴角流出鮮血才作罷。

  「老哥,算了,死了最好。糟老頭能挺到這兒,我差點以為咱兄弟倆一定要動上刀子呢。還好,不用髒了自己的手。」活人二,同樣打扮,臉尖似鼠,眼珠子動不動斜一下,看上去就不太像好人。

  「臭老頭倒是挑了個好時候,不用看他女兒怎麼讓咱們玩死。」黃牙笑得十分噁心,看一眼昏厥在旁的女子,嘖嘴,「尤物,真真的尤物,怪不得能憑賤婢的身份讓東葛大少爺看中,非要她當陪嫁丫頭呢。」

  鼠臉禁不住嚥了嚥口水,「老哥,她可比妓院裡的水靈多了,瞧瞧這臉蛋,跟剝殼雞蛋似的。還有這身段,咋穿了破棉襖仍顯得妖?你說,萬一我們把她弄死了,東葛大少爺還惦著怎麼辦?」

  「放心。沈家大小姐交待弄死她,東葛大少爺惦著也沒用。再說,一個賤婢,再漂亮能比得上沈氏娘家的富貴麼,男人很快就不記得她了。」黃牙伸舌舔舔嘴,神情猥瑣,「便宜了我倆,好好開回葷,再來個手起刀落——嘿嘿,省得她做苦役,受不了那個活罪,不如早死早超生。」

  「這麼久都沒醒,不會跟她爹去了吧?」鼠臉膽子小,平時就跟著黃牙為虎作倀,「雖然是個丫頭,可沈家丫頭出來都能頂小家碧玉,聽說養得可精細了。這一路,她走半天腳就生血泡,咽個干餅饃子老費勁,頂一日的日頭臉便紅,受得罪不少。話說回來,她不就想當東葛大少爺的妾,至於把人往死裡整嗎?還是自家小姐。」

  「女人就沒有真大方的,只能怪她倒霉,遇到這麼狠心腸的主子。別廢話,前頭就到福來客棧,咱訂上一間房,過過神仙日子。她橫豎都要死,就當死前做件好事。」黃牙冷笑,盯著盯著,手就忍不住往雪花白的臉蛋摸過去。

  美。還美得跟一般美女不一樣。即便帶著木枷,閉緊著那雙桃花眼,因饑寒而櫻唇灰白乾裂,小巧細緻的瓜子臉,引人想要一握的美人尖,衣裳單薄破爛,但那凹凸有致的身姿仍散發著嫵媚,好像是天生骨子裡就帶著。男人們見了,立刻就會想跟她親近。但要說到娶妻,她這樣的,又讓男人們猶豫。頂多,就是個艷妾,還容易遭正室嫌棄看不起。

  黃牙正感歎,突然對上一雙烏亮的眸子,一瞬不瞬望著自己,蒼遠冰寒。他全身不由打個冷顫,暗道邪門。這女人自走上押解之路,眼神從仇恨到絕望,何曾這般了悟的晶亮,好像換了個人似的。

  就在如此冰冷的目光中,他怏怏收了手。但他告訴自己,這女人的爹已經死了,再也沒有人能保護她,很快就是一具屍體,沒什麼好怕的。

  「賤人,你看什麼看!」這對父女被判流放燼地,是官奴,比僕人婢女不如,黃牙自認身份高出太多,因此隨口就罵。

  鼠臉跟著吆喝,「別裝死了,趕緊起來繼續走。」

  女子緩緩翻過身,因為木枷,只能用雙肘撐起。僅這個動作就似乎耗盡她的全部力氣,卻手下一滑,撲在雪地之上。

  黃牙笑得放肆,「要不要哥哥扶你一把?」

  女子不聲不響,再次手肘撐住,站了起來。背對著身後那兩張熟悉又讓人噁心的嘴臉,她看著天地潔白,右手掐不到左手,但用指甲刺手心。

  疼!真疼!

  她還活著嗎?從二十二歲變成了十七歲,滿眼禿山的石子場變成了押解流放的途中。她的手雖然不能說嬌美,比起五年苦役後如鳥爪一般的樣子要潤澤得多。她的身體雖然疼痛,比起羸弱麻木的瘦骨之軀仍然輕盈有活力。

  風吹瘋了女子的發,青絲蔓纏成網。手摸不到臉,但她知道還是光滑的。因為這兩個色鬼衙差的私心,讓她抬不起頭來的奴隸印記應該尚未烙上。那雙冷到極點的烏眸眼底,彷彿有什麼從蒼涼寥寞的殼中扯開了裂縫,飛快鋪張起來,綻放七彩光華。

  究竟哪一個是夢境?地獄般的苦役,還是鋪天蓋地的風雪?她仍有疑惑,但無論如何,滿足於眼前。

  「喂,你走不走,要老子棍子伺候嗎?」黃牙不知這女人突然搞什麼鬼,只覺得心煩氣躁。

  女子回過身來,光華已掩去,面上毫無表情。她在苦海中學到很多東西,有一樣就是——千萬別讓敵人讀出你的真心思來。

  「聽說你為了攀附榮華富貴,勾引男人,斷絕父女關係,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。」黃牙嘖嘖搖頭,「老子以為親爹死了,你至少要哭兩聲,這會兒才知道蛇蠍女人是啥樣子的。」也好,這種女人死了也沒人惦記。

  親爹死了?

  女子身體一僵,目光立刻環顧四周,最後定在那具已無氣息的屍身上,冰封的神情陡然崩塌。

  本來高大的身板被打得縮了水,破棉衣好像麻袋一樣套著,十指讓兩個衙役根根掰斷,左腿被打折,兩腳的草鞋已經破了底,露出血紅的腳底板。怒睜著雙眼,臉上刺著奴字,這位忠厚老實了一輩子的人含冤而死,為保護她免於色鬼官差之手而被折磨至死。

  女子衝到老人跟前,撲通跪下,「爹,采蘩不孝,害了您。」

  同樣的情形,但這一次,她抱緊了世間唯一待她好的至親,號啕大哭。明白了,懂事了,可老天爺還是沒有給她向父親悔過的機會,只能呈現最真的哀痛,送她父親一程。

  爹臨終前,讓她好好活下去。

  她會的。

  好好地活著。

  大風吹,大雪飄,天地之間,那副沉重森寒的木枷下,一個名叫采蘩的女子,她的靈魂獲得新生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17 PM

第2章 都知道二位要幹啥

   福旺是子承父業,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,能擁有一家客棧還是很體面的,而且方圓百里再沒有第二家。無論是繼續前往燼地,還是轉去南陳山麓,不急著趕路的人都會在福來投宿。雖說不是忙不過來的生意,但一直有客,走馬燈兒不歇。

  這是福旺接手的第二個年頭,自認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了,但這日堂裡吃飯的兩桌人挺特別。他一邊撥著算盤珠子,一邊打眼東瞧西瞅。

  燼地是流放地,千里荒蕪,只有礦山,去那兒做苦役的人,十有八九出不來,所以往北的,要麼是官差囚犯,要麼是探親訪友,要麼是偷礦掘金。南陳山麓有綿延不絕的深山老林,盛產頂級的木料,野山參和珍禽,來往就以走商的販子居多,一般都是成群結隊,去時空人空馬,回時滿滿的貨。

  不過,這南北兩桌人,福旺還真看不出是幹啥來去的。

  一桌是孤客,打從進了店,就戴著老大一頂斗笠,只能看見他亂七八糟的短胡。桌上放一柄寬劍,鞘上銹跡斑斑,好像很久沒用過一樣,連嚇唬人都勉強,而且劍的主人看著也不像俠客,穿一身海青袍子,感覺順手牽羊撈來的,有點短手短腳,袖子開了線也不補,腳下的鞋倒是皮靴子,可頭上都裂了嘴,能看到灰白襪。

  也不知到時能不能結賬。福旺看一眼那人身旁癟癟的包袱,悄悄歎口氣。開門做生意,難免遇到霸王,實在不行就當做善事了。而且,客人只要了一碗清水面,一張通鋪,費不了幾個錢。

  另一桌是一家四口,男的俊,女的美,十一二歲的男娃娃秀氣成穩,五六歲的女娃娃粉雕玉琢,兩個孩子既像爹又像娘,都漂亮。身後站了兩個丫頭打扮的,單獨放到哪一戶,都是小姐。除了小廝管事,還有六個結實的漢子,腰間佩刀,目放精光。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,衣著華美精貴,出來排場大,又講規矩,還是從南陳過來的。北周婦人穿得沒有南陳細秀。那婦人的衣裙繡著冬雪落梅,雪欲動,梅正開,那靈氣勁兒,只有南陳的繡品。

  福旺掌櫃當久了,養出這麼點猜人來歷的興趣,這回遇到難題。正尋思著,簾子讓一根棍子頂開,北風帶雪片,兜著旋兒灌進來。

  官差。

  一定是押解囚犯去燼地,總算能讓他猜著一回,福旺怪興奮,高喊一聲,「官爺快請,外頭冰撬,冷得緊——」頓時啞然,感歎詞掐沒了。

  一位美人。眉似山黛,眼若泓波,小嘴豐唇,面帶妖尖,鼻細直。即便戴著栲,烏絲狼狽凌亂,身上穿著髒亂破爛的棉衣,也無法掩藏玲瓏曼妙的身段。腳步闌珊的樣子,如弱柳倚風,只讓人覺得楚楚可憐,真想去扶一把。

  福旺長那麼大,沒見過這般的美人兒,天生——

  怎麼說呢?

  天生勾男人魂!

  他不由自主走出櫃檯,聽到自己有點失魂落魄的聲音,「姑娘,當心走。天寒地凍,我給你上碗熱辣牛肉湯,可好?」

  可憐啊,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,如花似玉的年紀被流放到此,今後日子可怎麼熬?不過,去燼地的囚犯都貶為官奴,會遭受墨刑,在面上染奴字,這女子卻沒有。福旺又猜不著了。

  來的正是采蘩。

  「好個屁!」緊跟進來的黃牙拿官棒頂了頂福旺,「一個奴隸喝什麼牛肉湯?老子沒錢花在她身上。給我和兄弟一人來一碗,再切半斤牛肉,兩個小菜,一壺溫酒。她嘛,白飯就是給她的造化了。」

  福旺被黃牙的惡形惡狀警醒,退到櫃檯後,不敢再看那女子一眼,「兩官爺是打尖兒還是住店?」

  「住啊,天都快黑了,大雪地裡過夜,想凍死還怎的?」鼠臉搓手捏耳,接過了話。

  「是,是,我這就安排兩間房。」福旺照平時的習慣分房。

  「要兩間幹什麼?一間,寬敞點的,清靜點的,隔壁別安排住人。」黃牙不耐煩喊完,對著采蘩的背影,笑得色起。

  福旺一怔,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圖,充滿同情地看采蘩一眼,這是要作孽啊。這女子即便犯得是不可饒恕的罪,流放燼地已是懲罰,還要被這兩個狗官差欺辱嗎?他雖然知道,也覺得厭惡,但他什麼都做不了。

  坐在一頭的美婦人禁不住皺了皺眉,和同樣關注到官差色膽包天的夫君交換了眼神。她的夫君搖搖頭,讓她聽過就算。

  倒是那個小女兒,眼睛圓圓大大,伸出胖胖的小手,指著采蘩,嬌聲嬌氣道,「娘,漂亮姐姐為什麼脖子裡要套木板,不重嗎?」

  父母還不知道如何解釋,他們的兒子就開口了,「她做了很錯的事,所以要懲罰她。自古有雲,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。不值得同情。你也別叫她姐姐,這裡離北周流放地很近,多半是送去服役的奴隸。我們何等人家,怎能自貶身份?是不是,爹爹?」

  當爹的苦笑,有個聰明的兒子,實在不是他的錯。

  「鑰兒,莫論他人是非,除非你弄明真相。」當爹的不說,當娘的說。婦人教完兒子,給他碗裡夾菜,「安靜吃飯。」

  男孩到底還小,努努嘴,不服也得聽,低頭自顧自吃飯了。

  另一桌孤客自始自終不望一眼。

  采蘩彷彿充耳不聞這些聲音,即便在聽到黃牙要一間清靜房的時候,身體都不顫不栗。她在想一件事。前生的事。

  雪地上,黃牙伸手來摸她臉的時候,她才睜眼。但在那之前,她就已經有了意識,儘管有些渾渾噩噩,黃牙和鼠臉的對話,前世昏迷中可能錯過,在今世則聽得一句不漏。他們要侮辱她的心思,從上路第一天就昭然若揭,對她而言已不新鮮。不知道的是,他們還要殺她。沈珍珍顯然花了大價錢不讓她活,可是為什麼前世她是活著被送到燼地的?也未曾受辱。這裡歇一宿之後,明日傍晚便到燼地,她記得就是趕路,兩官差連穢言穢語都少說,東張西望的,好像身後有鬼。

  她的記性很好,所以不會錯。也就是說,當時在這客棧裡,有人很可能幫了她,讓兩個官差改變了主意。但沒有幫到底,就意味著對方不是十分心軟之人。然而,找出那個人,也許是她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。

  采蘩低頭抬眉,重新煥發光彩的明眸,從亂髮後,仔細打量每一個人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24 PM

第3章 有點不一樣了

   熱騰騰的白米飯在眼前,吃不著。

   采蘩看著黃牙鼠臉一口肉一口酒,一副餓死鬼投胎的蠢樣,似乎是不打算讓她吃了。這種伎倆每到吃飯就施展,他們既可以享受地位優越的快感,又可以折磨父女二人。如今,只剩下她一個。

  他們出於色心,不但沒給她黥面,也沒怎麼餓著她。他們惡狠打罵的,是她爹。故意不給吃飯的,還是她爹。慢慢折磨死她爹,對她侮辱之後要手起刀落,這是他們的有心安排。她到今日才知道。

  前世,她沒吃這碗飯。因為爹的死,她也成了半死不活,哪裡還有胃口吃飯。結果前半夜餓得睡不著,後半夜累得睡死了,第二天被黃牙打醒。所以今天這飯,她是一定要吃的。吃了才有力氣逃。

  那頭的孤客吃完了,說一聲小二哥結賬,在桌上放幾個銅板,拿了刀就往後院走,和端著兩菜的福旺擦身而過。

  采蘩的目光追他的背影一會兒,只覺得此人是獨行窮客,救她的可能性不大。但帶著一雙兒女的富貴夫妻也沒往自己這邊看一眼,讓她有些失望。

  「兩位差爺,菜來了。」

  采蘩和福旺對個正著。這人一臉同情,從剛才起,言語間就挺照顧。然而,他不過一個客棧掌櫃,既沒能力花大錢買通官差,也沒有本事要挾他們。

  「小賤人,隨時隨地勾引男人,真不要臉。這麼愛犯賤,等會兒回房,就好好伺候,聽到沒有?」黃牙瞅見兩人對望,立刻罵道。

  福旺臉一紅,好像他被罵了似的,「官爺,小的……這位姑娘……沒……」沒勾引他,而是他自己犯愣。

  「老子又沒說你,你結巴個鳥!」黃牙拿棍子敲打采蘩的細腰,「知不知道這賤人犯什麼事要被流放?通姦!勾引主子的相公!人盡可夫的殘花敗柳!還姑娘呢!屁!比青樓女子都下賤。她們好歹算是正經營生,光明正大賣身賺錢。」

  采蘩適時看一家四口那邊,發現美婦人蛾眉淡蹙,對她夫君搖了搖頭。

  這是什麼意思呢?上輩子掌櫃沒幫她說話,黃牙自然也沒說這麼一段。采蘩有點想不明白。

  她不知道的是,福旺之所以開口幫她,是因為她的眼神和氣息已經潔淨了的緣故。

  這時她以為,那貴婦原本同情她,如今卻相信了官差的惡意中傷,不會管她這樁閒事。婦人如何看待自己,她無所謂。在五年的苦役中,她自己都覺得以前傻,居然會想要依賴男人改變她今後的生活。利用美貌為利器,以為男人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而不可自拔,到頭來輕賤了自己,更傷害了自己。

  「美人多的是。」沈大小姐說。

  「像你這樣,撩著勾人姿態,根本不長腦子的美人,連普通的妾也不配,而且一般都早死。不是讓主母弄死,就是你的男人弄死。」還是沈大小姐說。

  「你實在太蠢了,我都不屑嫉妒。」那日,沈大小姐身披大紅嫁衣,衙役在外頭等著帶采蘩上堂。

  她反覆回味這幾句話,直到死。此時她已經能承認,沈珍珍說得一點不錯,她除了美,一無是處。

  東葛青雲曾說她是五鞍鎮的彩瓷瓶,艷光逼人,嫵媚絕倫。那會兒是誇她的話,她還美滋滋的。這會兒想來,真是諷刺。人會對瓶子情深麼?人會將瓶子隨身帶而不離不棄麼?碎了也就碎了,花錢再買就是。

  采蘩一笑。她在笑自己,黃牙卻看直了眼。

  「你……你笑什麼笑?」黃牙不說話,鼠臉強打精神。這女人怎麼跟之前不一樣了?笑也不媚相,但照樣動人心魂。

  「解開。」采蘩斂起笑,面對殺父仇人,她不會軟了自己骨頭,哪怕自己很想活。

  「解開什麼?」黃牙有點不快讓鼠臉搶了話。

  采蘩抓抓木枷,「兩位差爺不解開它,采蘩如何吃得了飯?吃不了飯,怎麼有力氣——」跑。她沒軟了骨頭,但她天生嫵媚,就算正經說話,對方心思不純,照樣會往歪裡走。

  沈珍珍已經把采蘩詆毀成一個蕩女,黃牙又是急中色鬼,以為這女人終於耐不住寂寞,要對自己**,當下就掏出鑰匙,打開桎梏。

  采蘩揉揉青腫的手腕,端起碗,一口一口,細嚼慢咽。

  黃牙要給她夾肉,她一扭身,讓他落了個空,問還站在旁邊的福旺,「掌櫃的,能給碗熱茶麼?」

  「好咧。」福旺回身去拿水壺,暗道,這姑娘雖然看上去很嫵媚,但挺自重的,夾肉她也沒要,不至於像官差說得那樣,是勾引男人的殘花敗柳吧?

  這個自重的動作和采蘩對福旺的客氣,令另一邊的貴婦垂眸沉吟。

  采蘩沒在意,只想這客棧裡還有別的客人麼?

  可是,一直到她把飯吃完,也沒有出現別人。那一家四口已經回房,只有他們的僕人在用飯。又聽見福旺交待夥計關門下拴,她心裡慌怕起來。

  「走了,走了。」黃牙一手剔著牙,一手拍桌子,「早點睡早點起,明日好上路。」

  不,她還不能進房。進了房,就沒有出來的機會,自然也就錯過誰幫她的真相。采蘩心煩意亂,想不出辦法,只能幹坐著。

  「嘿,賤人皮癢是不是?」黃牙揮著棍子,但終究沒落下來。

  鼠臉忙拽采蘩的腳鏈子,「快起來!」

  采蘩不得已起身,被拽踉蹌兩步。

  福旺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。風勢讓四圍高牆堵弱了不少,但燈火將院中的雪映得鬼白,一棵無葉老樹斜歪出牆。院子不大不小,兩座拱門一分三,客房各自分佈。

  「兩位差官,這裡就是。」福旺在靠南拱門邊停下,指著一道客房門,恭敬地說。

  黃牙又罵,「在拱門邊上,人來人往還不吵死啊。老子不是關照要清靜房嗎?裡頭一聲貓叫,外頭都能聽到。你敢唬弄老子?」

  福旺忙道,「官爺,小的不敢。主院中間是通鋪和小房,已經住了一位客。南院讓一家四口包下,而北院是小的婆娘孩子住著,還有夥計和廚子,一大家子人。小的仔細想,只有這門邊還算清靜。今晚就這麼些客人,南院客人知會過小的,他們一會兒要下門閂,那就是不出來了。至於住通鋪的那一位客,跟這間房隔開更遠,吵不到您。」他能為這個可憐女子做的,只有這些。希望她運氣好,若喊救命,有人能出頭。他也看出來了,那對夫妻不是普通人,而帶刀的孤客就在隔壁通鋪睡。銹刀,好歹比沒刀好。

  「滾吧。」對這般回答不滿意卻也挑不出毛病,黃毛抬腳踹開房門。

  福旺走了,走之前又說道,「小的讓夥計端熱水給二位爺用。熱水正煮。」慢等。

  采蘩發現,原來不成天癡心妄想的時候,能看清很多其他的東西。比如,這位掌櫃的好心,她就一清二楚了。同時,她心中有升起希望,這間房跟前世的位置不一樣,是不是意味著命運開始改變。

  「進去。」鼠臉推她。

  「我要去茅房。」采蘩悠悠來一句。

  掌櫃的法子讓她也用了一回。

  拖。

  拖著瞧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27 PM

第4章 見義勇為的賊?

   黃牙罵一句蠢人事多,但也不好不讓去。

   采蘩就躲進茅房,不多會兒又喊肚子疼。味兒雖然熏得夠嗆,總比面對兩個色慾薰心的渾蛋好。她把福旺的話想了一遍,看來這晚就三批客,暗中幫她的,不是那對夫妻就是孤客。可是,她實在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接近兩方人,求他們救人救到底。
  
鼠臉一開始沒法子催,只拽著腳鏈子等在外頭,後來就不耐煩了,一聲比一聲急。

  采蘩好不容易積起的那點希望又散,無奈之下,推門出來,剛要繞到前面,就看到一盞明燦燦的燈朝這邊來。心念一動,她忙藏起身形。

  「這位差爺。」

  采蘩聽到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

  「你是誰?」鼠臉狐疑的語氣。

  「在下姓阮,住南院。我家主人很愛交朋友,說今日能遇兩位差爺也是有緣,讓我來請你們去喝杯茶。不知能否賞面?」阮管事本來要去跟客棧掌櫃打聽他們的住處,巧了,在外頭碰上。

  鼠臉惦記著美人銷魂,哪裡對陌生人的茶有興致,「我二人公務在身,沒空與閒人喝茶,天色已晚,該幹嘛幹嘛吧。」說罷,要拽鏈子。

  采蘩聽不見說話聲,貓腰去看,就見阮姓男子湊著鼠臉的耳朵悄悄講了什麼。

  鼠臉的神色立刻變了,頻頻點頭稱是,「阮管事請回,待我叫了大哥就來。」

  阮管事一笑回應,將燈帶遠。

  采蘩現在才知道,前世那晚黃牙和鼠臉出去了好一陣,原來是讓人請去喝茶。看來,幫自己的人找到了。她轉出去,假裝什麼也沒看見,對鼠臉的罵罵咧咧一如既往沉默。

  進了屋,黃牙就把門關上,咧嘴笑得噁心,搓手過來,像要扒采蘩的衣服,「小乖乖,總算讓老子等到了。」山高皇帝遠,他如今最大。

  采蘩咬了半邊牙,雖然知道自己不會被辱,但黃牙色迷迷的眼神看她一次,她就禁不住顫,恨不得他死。

  鼠臉連忙上前拉住他,俯耳說了幾句。

  黃牙睜大了眼,「你說誰?沒誆我吧?」

  鼠臉將鐵鏈拴在床腳鎖牢了,又把采蘩綁個結實,「兄弟不敢。趕緊走吧,咱們還能讓他久等不成?」

  黃牙歪眉斜瞪采蘩,咽嚥口水,「娘的,老子這火都撩起來了。」

  鼠臉乾脆拉他往外走,「到嘴的肉還能跑了?就一杯茶的功夫。」

  黃牙嘟囔著不太情願,但還是任鼠臉拉出了門。

  燈芯爆一下,將冥思苦想的采蘩驚了驚。五花大綁,冷鏈冰鎖,憑她自己一個人的力量,是不可能跑得出去的。跑不出去,就算押解她的官差不碰她不殺她,明天日落時分,自己便會遭到黥刑,在守衛森嚴的礦山做五年苦役,然後活活累死在石子堆上。

  她就說嘛,老天爺沒那麼好,從以前起就不待見她。不但讓自己像借屍還魂的女鬼,還撿了這般的倒霉時刻讓她還魂。真的,到了這份上,她要怎麼做才能不重蹈覆轍?早半年說不定可以自救,現在是有希望之後又沒了希望。知道將要發生的事,卻只能眼睜睜看它降臨,而且得重新經歷一次,不如不給她機會,不如直接死了好。

  門開了,黃牙和鼠臉走進來。

  采蘩立刻閉眼裝睡。

  「小賤人倒還睡得著。」黃牙的聲音裡摻了一種美滋滋和一種不甘心,奇異交替,「老弟,咱不管他——」

  「老哥,你可得想仔細了。」鼠臉謹慎勸道,「不要為了一個女囚,壞了咱的——好事。」

  黃牙唉歎一聲,有點火冒,「算了算了,老子睡覺總可以吧。」

  「睡覺。睡著了,就是天仙來勾引咱們都沒用。」鼠臉比黃牙高興。

  篤篤——夥計送熱水來。

  兩人略洗過,吹燈各自上床。開頭還嘮,沒一會兒功夫,就哈欠連連睡過去了。

  采蘩這才敢睜眼,怕吵醒了他們,一動不動。屋裡裝著起熱的銅爐管子,木頭燒得彤紅,火焰在她眼中一騰一矮躍著。不知過了多久,木頭燒成了黑灰,火舌舔不到半點木碎,餓得只剩星星氣兒,了無睡意的她突然看到門動了,一道身影無聲入內。

  深更半夜,不可能是掌櫃或者夥計。采蘩的心猛烈跳了起來,瞇眼窺視。

  小偷?強盜?

  采蘩只見那人影停在黃牙床前彎下身,能聽到窸窸簌簌布料摩擦的聲音,卻看不清他在幹什麼,不過顯然是碰觸到了黃牙。奇怪,黃牙怎麼不醒?那人又到鼠臉那兒做出同樣的姿勢和動作,這回還拍打他的被子,挺大的動靜。可鼠臉也沒醒。

  「你還想看多久?」聲音突兀冰冷。

  采蘩促息,但她抱著一絲僥倖,閉皺了眼,連帶整張臉。

  靜,無聲。

  過了半晌,采蘩以為那人走了,慢慢擠開眼皮。

  一頂斗笠,一方蒙巾,近在呼吸之間。

  采蘩張嘴想叫,卻又即刻咬住了唇。憑直覺,此人不是小偷,而且這斗笠她見過。略微一想,眼睛瞪大,他是——

  「認出我了。」那人語氣死板,「為何不叫?」

  采蘩仍咬唇,一聲不吭。然而,心中狂風大作,不知道那個窮孤客為什麼會半夜出現。

  「不說話,那我走了。」孤客站起身,高大的影子瞬間將采蘩的身形吞沒。

  怦怦!怦怦!

  采蘩耳中傳來心跳的巨響,令她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話音,「壯士救我。」

  孤客的衣擺未再動。

  他的斗笠蓋住他的臉,但采蘩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正仔細打量她。

  她仰起面,這回用很清晰的聲音說道,「壯士請救我,我還不想死。」

  孤客冷聲道,「你的死活,與我何干?」

  「壯士既已管了這樁閒事,何不管到底?」前世那夜,她錯過的,是他麼?睡死了,自然不知道他來過。

  「你憑什麼說我已經管了?」冷然微動。

  「我看壯士剛才拍打他們二人的力道,分明知道他們不會醒。壯士給他們下了迷藥,什麼時候下的,恕我愚笨不知。他們與壯士不相識,便無冤無仇,身上又無令人覬覦的財物。小女子斗膽,以為壯士見義勇為,免我遭受凌辱。」說完這番話,采蘩吐一口氣。

  「我見義勇為?」孤客呵呵笑了起來,「女人,你真是異想天開!」

  一柄掌寬的劍,從他身後緩緩拔出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31 PM

第5章 不好意思 你自救吧!
  
  無光的劍刃,森森的寒。

  采蘩不自覺一顫,卻不知哪來的勇氣,身體雖然被綁在桌腳上,頭往劍前一伸,「既然不是救我,那就殺了我吧,一刀給個痛快,我下輩子還你的人情。」

  孤客身形不動,聲音微沉,「我並非救你,不過是掌櫃的糊塗,將你們安排在我隔壁,偏我耳朵又好使得很,聽不得一點呱噪,所以就讓嘴巴不乾不淨的人睡死罷了。」

  「是,你說什麼就是什麼。」采蘩不爭辯。

  孤客哼道,「原本就是。他們睡他們的,你睡你的,閉緊你的嘴巴,不然別怪我心狠手辣。」

  采蘩一抬眉,「要麼就救我,要麼就殺我,否則我的嘴巴閉不牢。」

  「為何求死?便是服苦役,仍有生機。」孤客知道燼地。

  「也許能多活幾年,卻是生不如死。與其飽受痛苦折磨,不妨求個痛快乾脆。」那些日子,想起來就深深懼怕。

  「你身犯何罪?」刀鋒不偏不倚,孤客冷聲問道。

  「我爹受我連累,被誣陷監守自盜,我為同謀,判流放燼地,終身服役。」講起來簡單,經歷時猶如地獄。

  「十個有罪的,九個喊冤枉。」孤客嗤笑。

  采蘩不在意他的嘲諷,把話說完,「是我癡心妄想。一個賤婢,想過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,貪主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,只為妾位,結果遭小姐報復,累及我爹。」如今,追悔莫及。

  「你說你爹一同流放,這時卻只有你一人,豈非睜眼說謊?」孤客半信半疑。

  「我爹被這兩個官差活活打死,棄在離客棧五里外的雪地。他們被主家小姐收買,並不打算留我們活命。今晚,他二人本欲施辱與我,再將我殺人滅口。誰知,兩人讓南院客人請去,回來竟改了主意,就此睡下。我不敢閉眼,怕他們再有色心,才見到壯士。」采蘩一邊說,一邊在心裡給自己打氣。她不笨的。爹說,她只要不圖眼前便宜,不老想著以美貌換取富貴,還是個挺聰明的姑娘。這個孤客非正非邪,卻似乎能容忍誠實,或許可以讓他同情自己。

  「原來是你咎由自取。」孤客並非采蘩想的那樣,反而話更無情,「自己愚蠢,還要害人,真是死了的好。」他提起劍,轉身就走。

  采蘩頹然,使盡渾身解數,到頭來撼動不了這個怪人。

  突然,一道勁氣,拂動她兩邊的發。驚訝看去,只見黝深森冷的鐵劍不知何時又朝著自己,迅雷不及掩耳,一揮而下。

  她用力低頭閉眼,以為孤客終於滿足她尋死之心。然而,沒有感覺到痛,身上的綁束力卻消失了。

  「我不會救你出去,但我給你機會自救。」孤客的身影比黑暗更暗,比冬夜更冷。

  采蘩愣愣看著他。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,性子反覆的人,她從來不曾見過,也不知道如何與之相談。

  鏘啷——面前多了一樣東西。她揉過發麻的手腕,連忙拿起來看,不由啊了一聲。

  那是一把匕首,和那孤客,還有那柄劍一樣,暗沉暗沉的,沒有半道光華,將最深的夜都吸入了進去。

  孤客背對采蘩,往門走去,「藥效破曉開始減退,在那之前,就算把刀子送進他們的心窩,他們都不會吭一聲。」

  門無聲合上,黑暗平波。

  采蘩緊握著這把匕首,感覺冰冷的鞘被體溫捂暖了,漸漸發燙,雙手便顫抖起來。因為,她明白了孤客的意思。

  腳下的鐵鏈被繫在黃牙的床根下,解開鐵鏈的鑰匙在鼠臉的腰帶上。兩人現在人事不知,她可以很輕鬆取鑰匙解開腳鏈,然後逃走。但破曉之後,他們就會醒。醒了發現自己不見,就一定會報燼地。燼地是邊關大將主事,手下兵馬十萬,要捉拿一個逃犯,易如反掌。而冰雪封天,她又能跑多遠?

  這條路上有來自北周各州的押解官差和囚犯,只有殺了兩人,毀去他們的身份證明和刑判文書,要查他們的來路就要花很大一番功夫。幾個月後,等查明押送的是誰,她早就遠走高飛了。可是——

  殺人?!

  采蘩聽到自己重重的呼氣聲,冰水般寒冷的夜中,她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來。她——不敢。連殺雞宰魚她都不敢,更遑論要人性命。

  她呆坐半晌之後,陡然一震。怎能坐以待斃?不殺人,解開腳鏈就跑,也不一定能被抓到。

  采蘩笨拙地爬起來,全身都快凍僵了,走到鼠臉床前時,才行動自如了些。白布窗映著雪色,她借光看見鼠臉仰面朝天,睡得很沉。去掀被時,她仍是緊張得發抖,怕他突然睜開眼。解鑰匙時,脫手了幾回,好不容易才取下來。到這時,她終於確定,他們不是睡死,而是昏死了,不可能突然醒過來的。

  於是,蹲在黃牙床下解腳鏈,采蘩的動作就順暢了,起身還跳了兩下。打算趁天色還早,趕緊離開客棧。但她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,因為想到身無分文這麼走,不凍死也會餓死。她拎走黃牙鼠臉枕邊的包袱,在窗下打開,先拿了幾十兩碎銀子,又注意到兩人包袱裡有一式一樣的信封。好奇心驅使,她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一看,頓時張嘴結舌。那一共是十張銀票,每張一百兩,竟有千兩之數。

  幾乎立刻,采蘩就明白這是南院那對夫妻給他們的,因為這麼大筆錢才能令他們收起色心,自己也才能保持清白之身。

  她把銀票收進棉衣之下,自言自語,「想不到還有人肯為了我這樣的人花千兩銀子,從今往後更是死不得了。」

  采蘩又將判她為奴服役的文書,以及黃牙鼠臉的官差憑證燃火燒了,這麼一來,他們就難討援助,只能兩人自己來追。

  一切謹慎做完,她一腳踏出了門。

  「你就這麼逃了,放你的殺父仇人睡大覺?」身旁傳來冷沉的聲音。

  采蘩嚇得差點沒跳起來,轉頭看去,「你……你還沒走?」

  孤客靠著門邊外牆,伸手過來一支蘩草木簪。簪頭暗紅,分明是血漬。

  采蘩眸瞳陡然一斂。這是爹親手做給她的簪子,她嫌俗氣,想不到還在。顫手接過,淚就落下。

  「你連累了你爹,害他身死異鄉,而為他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,你只想到自己。逃吧,我保證這兩隻色鬼很快就會找到你,你要用短暫的一輩子向你爹贖罪。」孤客冷言冷語,頭也不回進了隔壁房。

  采蘩哭著哭著,神情就變了,目光冷冽,慢慢收回踏出房門的那隻腳。

  門,緊關上,封鎖了即將而來的,死亡的氣息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34 PM

第6章 拿著褥子跑了!?

  天不亮,福旺就起來了。他心裡有事,自然睡不穩,還做一夜的噩夢。

  福旺媳婦睡得淺,聽他起身還問,「可是有早客要離店?」

  福旺支吾兩聲,披衣到院裡,胡手洗了把冷水臉,開門走進正院。
  值夜夥計從灶間拎了大吊壺熱水出來,看見他也詫異,「掌櫃的,今兒起這麼早?」

  「我怕有客要早走,就早點起來幫他們結帳。」福旺搬來他媳婦的話,又狀似隨意問道,「昨晚沒什麼特別的事吧?」

  夥計生嫩得很,半點沒看出來那兩個官差對采蘩有什麼異樣,但聽掌櫃問,就有點丈二摸不著頭,「沒什麼特別的。」而且,他後半夜也睡死了,一睜眼天亮。

  福旺瞄了瞄南院拱門邊,湊近夥計,低著嗓子又問,「不吵?沒有怪聲?」

  「沒……沒啊。」夥計心虛。別說怪聲,他要睡著的話,不到點,打雷都不醒。但他不知道這是啥情況,所以嘴強絕不承認。

  福旺有些摸不準,心道,莫非他刻意給的那個位置派上了用場。他既希望那姑娘沒事,也希望官差沒看出他的用意而來找麻煩。

  吱啊——通鋪的門開了。

  孤客走出來,反身關上門,轉頭就對福旺說,「掌櫃的,給我一碗粥,四個大包子,再準備二十張烙餅,五斤牛肉乾,帶走的。吃完就結帳,把我的馬也餵飽了。」

  福旺看不清斗笠下那張臉,連聲應著,吩咐夥計趕緊準備,再去叫廚子做飯。

  送走孤客,南院的客人又起了身,也說吃過早飯要走。這方圓幾十里就福來客棧一家做吃食的,所以都囑咐福旺備足乾糧。

  好不容易忙過這陣兒,福旺將銀子放回自家屋裡收妥上鎖,就在大院裡對著那道門納悶。太陽都老高了,屋裡卻一點動靜沒有,不會是那姑娘最終遭遇不幸了吧?

  老好人踱來踱去,地都快蹭出煙來,實在忍不住抓了昨晚值夜的夥計,吩咐道,「你去敲門,問他們要不要用早膳,不然廚房就熄火頭了。」

  夥計不明所以,問一句,「掌櫃的,咱廚房什麼時候還有這規矩?」

  福旺沒好氣,「讓你去就去,廢話那麼多。」

  夥計沒法子,就算認為吵醒客人是不應該的,也不能得罪給自己發工錢的老闆。走到門口,硬著頭皮敲了敲。

  沒人應門。

  他回頭對掌櫃小聲說道,「沒人回我。」

  「再敲。」福旺還不信了。

  夥計又敲一次,因為用了點勁,門居然給拍開了。於是,他趴上門縫往裡看了一小會兒。

  「裡面沒人。」他回頭對福旺說。

  福旺欸了一聲,快步走上前去,推大了門縫,又抬高了聲,「兩位官爺,小的進來了。」一張嘴,一口白氣兒。

  屋裡冰涼,銅爐裡焦木已冷,兩張床鋪空空落落。桌上翻著兩個杯子,留著淺棕色茶漬。真是一個人影都沒有,包袱之類的也不見,好像已經離開了。

  夥計其他沒上心,指著桌面說道,「掌櫃的,有銀子。」

  福旺早瞧見了,拿到手裡掂了掂,七八兩沉,要是付賬,只多不少。也許他們一大早就走了,但不知怎麼,他覺得事情透著古怪。一般押解囚犯的官差,品階不大派頭大,恨不得白吃白住,哪有多給銀子的道理。而且,因為離燼地還有大半日的腳程,不會再著急趕路,一定吃飽喝足了才走。就他看來,黃牙和鼠臉這兩人,比起其他官差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  「人呢?」福旺問值夜的夥計。

  夥計僵著笑,「走了吧。」

  福旺作勢要拍他,「你肯定又睡著了。」

  夥計連忙跑到桌子對面,「掌櫃的,我就睡著了一小會兒。真的。這不是天太冷,裹著被子舒服,才不小心打了個盹。」

  「所以,三個人從你面前過,你連一點動靜都沒聽見。這要是賊,整個店讓人搬空了,你還做夢呢。」福旺裝凶,心中歎口氣,那姑娘會如何,看來只能求老天爺憐憫。「罰你多做半日工,把屋子給我拾掇乾淨。」

  夥計不甘不願應著,到床鋪那兒疊被子,不由奇道,「掌櫃的,墊褥子不見了。啊,那床也是。」

  福旺擔著心思,沒太在意就往外走,「銀子給足了,隨便他們拿吧。」

  就剩夥計一人嘟嘟囔囔,「哪來的官差,連墊褥子都拿?給得起銀子,也不是窮瘋了。莫非怕冷,要裹著擋大風大雪?可怎麼走路啊?躺著滾不成?」說著,他嘿嘿傻笑,疊完被子,將這樁小事拋之腦後。

  雪開始收勢了。烏雲與天空剝離,一片片浮散開來,露出明亮的藍。

  一道纖細的人影蹣跚走著,經過幾棵禿樹,扶著歇口氣。如銀粉般的細雪,又像金沙,落在她的肩,她的發。她一仰頭,蒼白的雙頰便貼上了它。冰的感覺,但她已經不畏冷。

  攤開雙手,采蘩還清晰記得血濺上來的熱燙。她殺了人,還是兩個。雖然他們該死,為了錢財,活活打死了她爹,不但毫無愧疚,還想施辱於她,取她性命。可是,刀子插進他們的心窩之後,她跌坐在地,渾身顫抖,半晌爬不起來。

  她怕!很怕!

  她被罵成壞女人惡女人,但她至今做得最壞的事,不過就是拋幾個媚眼說幾句嬌話,然後就勾到了東葛青雲的半縷魂,給了她一個輕飄飄的承諾。至今她才明白,人有七魂六魄,半縷委實太輕了。所以,殺了人她卻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,好像身陷萬劫不復的黑暗,迷失了方向。

  但奇怪的是,她在慌不擇路的時候,還能找到父親的遺體,並有力氣挖了個淺坑,堆了個矮墳,用那把浸過血的匕首想刻父親的名字,又怕引人注意,所以刻了梅枝。爹愛梅樹,每到冬日就盼梅花開。他是個連姓都沒有的家奴,卻喜歡貴族喜賞的花,這大概是他窮苦一生唯一的奢侈。

  父親入土的瞬間,她突然眼明心亮。殺了人,她怕,但她不悔。孑然一身,天下很大,她還要繼續走下去。北周不能呆,那就去南陳。聽說那裡花香百里,山如畫,水有靈。

  采蘩長吁一口氣,懷裡的匕首和她宛如一體,提醒她不要走老路,從此腳踏實地生活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37 PM

第7章 注意,前方有煩!

   三日後,迷路的采蘩終於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落。

  「大娘,請問要去南陳怎麼走?」當她得知這村莊只離福來客棧一日的路程時,不由苦笑。這路可繞大了。同時心中亂跳,想兩個官差的死一定已經報官,不知道會不會正在找她。

  善良招待采蘩的婦人端來熱氣騰騰的麵湯,說道,「出了咱村,一直往東二十里,過金鈴谷就入南陳的山麓了。」

  采蘩啃了幾天乾糧,吃到熱食就有些狼吞虎嚥,「謝謝大娘。」

  婦人看她一臉污黑滿身是泥,就問,「姑娘一人走遠路?」

  采蘩動作一頓,湯碗慢慢放下來。

  婦人沒瞧出她的戒備,自顧自說道,「如果是一個人,那可要小心。我兒子是獵戶,常去山麓打獵,昨日回來卻跟我說金鈴谷出現了強盜,真殺人呢。」

  采蘩暗笑自己多疑,聽說有強盜,自然心驚,「大娘,那還有別的路去南陳麼?」

  「有是有,要繞百里從具城邊境過。路遠不說,還要出示關憑。沒有關憑,就要花二十兩銀子。那都夠咱們農家過好幾年了,哪裡繳付得起。這一帶山高水險,金鈴谷雖然有沼澤地和瘴霧,只要熟悉地形,平安來回不難。誰知如今竟有強盜安窩,窮人的日子越發難過了。」婦人歎口氣,又勸采蘩,「姑娘,你年紀輕輕一人獨行,還是繞道,要麼就等旅隊一起過吧。」

  采蘩如今不僅是逃犯,還背負命案,多走百里從具城邊境過,無異於自投羅網。所以,她沒什麼選擇,只能走金鈴谷。

  「金鈴谷常有旅隊來去麼?」她又吃起面來。

  「有。山麓那邊多草藥和人參,一年到頭入山的人不斷。我兒說,人多強盜就不敢動手。他回來時和採參的幾十人搭伙,沒遇到凶事。只不過,啥時候就說不准了。可能明天就有商隊,也可能要過十天半個月的。姑娘要是不著急趕路,就住上一陣。這冰天雪地的,路也不好走不是?」人窮,偏心裡熱,真正什麼都不缺。

  采蘩是亡命天涯,哪裡耗得起十天半個月,謝過婦人卻道,「我有急事去南陳,等不得。敢問大娘金鈴谷有多大?」

  「長約五里,口窄肚子大,進去以後就跟一個大林子似的,還會迷路。」婦人說完皺眉,「姑娘,這可是性命攸關的,事情再急也不能往刀口上衝。」

  采蘩卻尋思,那麼大的地方,她一個人不容易引起注意,未必碰得上強盜,因為無論如何要盡快離開北周。

  婦人看出采蘩的決心,知道勸不住了,只要幫忙出主意,「我兒去鎮上賣野味皮毛,等他回來,你再問問仔細。」

  采蘩感激,「謝謝大娘,您真是好心人。」

  婦人笑了笑,「都說如今世道不好,可我想著能幫總要幫,誰沒個落難的時候呢。」

  到了傍晚,婦人的兒子回來,聽說采蘩要過金鈴谷,也是好一通勸。最後見她不肯改主意,獵人就只好畫了張地形圖,並告訴她自己在谷中留著記號,一併畫仔細了。

  第二日天蒙亮,采蘩悄悄起身,放了五兩銀子作為謝禮,向東面出發。

  她上公堂時受了棒打夾刑,雖然過了這麼日子,卻不曾醫治,又吃不好穿不暖,心情鬱結不開,所以氣虛體弱走不快。到谷口時,日頭已往西下。然而,她不是個膽小的人,覺得夜路更能避開險惡,逕直走入谷中。

  正如大娘說的,金鈴谷有繁密的林子,陽光擋在外頭,顯得陰寒森冷。高山陡崖如同潔白的兩片扇面,扇著刺骨的風。南邊陰影下有青色煙瘴騰騰,她照獵人大哥教的,確認正吹北風,瘴氣暫時不會飄過來,只要小心沼澤就行了。

  趁天色還亮,采蘩在入口處的樹幹上尋找標記,不久,果然發現一個箭頭。找到第一個,再找第二個就容易了,她不慌不忙往另一頭行進。大約走出兩三里地時,山頂皚皚白雪由金色變成銀色,一輪滿月在林子上空,不時漏下清冷的光,分出兩條小路。

  「北邊的路是人們常走的,很平坦,不會遇到沼澤,已經踩出車道來了。可是那裡前幾日有一隊富貴人家的車馬遭了劫,不但搶了金銀財寶,還把人都殺了,淒慘得很。所以,你得走南邊。南邊有大片沼澤地,弄不好還有瘴氣,不過不熟悉地形的人不敢進那裡,強盜多半也不會出沒。你記得一定要照我留得記號走就是了。」

  想著獵人大哥的話,采蘩選了南邊小路。不過這條路實在難走,不僅找記號麻煩,還豎來橫去,回頭都看不見來路。要不是她將地圖記得爛熟在心,篤定自己沒有走錯,早就打退堂鼓了。

  正當她在幾十條纏籐中尋落腳點,突然聽到有人哭。

  「哥哥!哥哥!」

  采蘩起先以為是強盜,心裡一著急,動作敏捷了不少,三步兩步跳出亂籐。可後來仔細再聽,聲音離自己很近,而且孩童般的稚嫩。她不想管閒事,只顧往前走。樹林漸疏,不用再看記號,也知道前面有個大沼澤,繞過去,剩下的路就好走了。

  「哥哥,我怕!」

  「別怕,我們死在一起,就能找爹娘去了。雅雅,抱緊哥哥的脖子,眼睛閉緊,一會兒就沒事了。」

  聲音在采蘩耳邊無比清晰了起來。她吐口氣,還是兩個孩子啊。以前她不喜歡小孩,因為自己的美貌對他們完全沒用。現在她還是不喜歡小孩,因為自己的麻煩很大,不想再自找更大的麻煩。

  靠在樹後,她反身探頭望去。有點鬼祟,她知道。

  那是一片爛泥雪地,雜草一根根都數得過來,又細又干。兩個髒兮兮的孩子,一大一小,大半身體已經陷入沼澤。小的那個緊緊抱著大的,臉埋在哥哥的胸前,已經不喊了。大的那個一手抓著斷開的樹枝,仍盡力揮動,彷彿這樣奇跡就能出現。

  待看清那男孩子的臉,采蘩愣住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39 PM

第8章 小鬼小鬼真討厭

   那男孩眉清目秀,正是福來客棧中說采蘩犯了很大的錯事,身份又卑微,不值得同情的富家小公子。

  這兩個孩子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?采蘩十分詫異。男孩子說什麼?死了就能去找爹娘?難道被強盜殺害的那戶富貴人家是那對夫妻?又一想卻不太敢相信,興許只是孩子調皮走散了,自己沒聽清楚剛才那些話。

  但無論如何這事已經不能不管。棉衣裡還貼著千兩銀票,是那對夫妻對素昧平生的她施與的援手。此刻陷在沼澤裡的是他們的孩子,她若一走了之,見死不救,豈非忘恩負義?更何況,只是伸把手而已。

  想到這兒,采蘩從樹後走了出來。

  少年立刻看到了她,先是大喜過望,後來又想到數日前淒慘的經歷,突生一個心眼。荒郊野嶺,一個女子獨行,莫非她跟那些人有關係?

  采蘩哪裡知道少年的心思,但她也沒打招呼,悶聲拖了根粗長的樹幹,將一頭推到他面前。

  「抓緊。」她說。

  少年還在猶豫。

  小女孩聽到采蘩的聲音卻高興極了,不管那麼多,小手搖著兄長的胳膊,「哥哥,有人救我們了。」

  采蘩被少年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有點糊塗,心道還要不要命了?她性子極強,乾脆也不催,靜靜盯回他。

  「你……是不是強盜的同夥?」畢竟還是孩子,少年郎問得直接。

  采蘩還以為他認出自己,原來卻怕自己是壞人,冷然反問,「我如果是同夥,會告訴你嗎?」這小孩兒第一面就把她踩到了底,要不是因為他爹娘,哼——

  少年氣結,「你若是強盜,我們寧可死,也不用你幫。」

  「是嗎?」人小鬼大的有錢孩子最討厭,采蘩站起身,「我數到三,你要是堅持,我就走了。不過,最好想想明白,究竟是自以為是好呢,還是先從沼澤裡出來再說。一——二——」

  樹幹那頭多了兩隻沾滿爛泥的小手。

  采蘩單眼一瞇,笑了笑。

  「笑什麼笑,趕緊拉我們上去。」這女人說得沒錯,與其在沼澤裡必死,不如先脫困。

  臭小孩!采蘩再次告訴自己,報恩是需要的,否則會遭天譴。蹲下身,她開始用力拽。可是兩個孩子的份量比她想像的重很多,她又是個軟肢弱體,憋紅了臉,費了吃奶的力氣,好一會兒不過將他們拉出半尺。

  少年仍沒好話,「你吃飯了沒有,兩個小孩都拉不動,還能幹什麼?又不是千金小姐。」突然身體又往下沉,「喂,你——」

  采蘩喘著,拿眼白瞪他,「你鬆手。」她沒幹過體力活,身上還有傷,這個臭小孩沒完沒了的。

  少年當她又不救了,嘟噥道,「什麼脾氣,說兩句就給我臉色看,小爺可是——」

  「再不鬆手,我不救了。」采蘩承認,她沒別的可以逞能。

  「我鬆手,你不是更不用救了。」她傻的吧?從小讓人讚聰明的少年斜勾嘴角。

  「我先拉你妹妹上來,再拉你。」她拉不動兩個人。

  她是這個意思?看來自己冤枉她了。少年輕咳,掩飾尷尬,將妹妹調轉身,也不管自己又沉下去一些,只囑咐抓緊。

  小子雖然說話刁鑽,對妹妹倒是真好。采蘩一邊想,一邊把小姑娘拉出了泥潭。沒有拖延,又把樹幹推回去。

  少年此時終於相信這女子不是惡人,也不再說不中聽的話,任她拉一會兒歇一會兒,直到身下變成了結實的地面。

  采蘩靠樹坐下,歇了好一陣才緩過來。

  「雅雅,雅雅。」少年吃力得將妹妹翻過身來,拍著她的臉,目光漸漸焦急起來。

  小姑娘的身體一動不動,睜開無神的雙眼,半晌之後用極弱的聲音說道,「雅雅好餓。」

  少年連忙翻衣袋衣袖,找出最後半塊餅。餅已經沾滿爛泥,他想要擦乾淨,渾身上下卻沒一處不髒的。不由自主看一眼采蘩,但他的自尊阻止他開口乞求,咬咬牙,用髒手撥了又撥,便將妹妹扶起來,把餅放到她嘴邊。

  「雅雅,吃吧,吃飽了就有力氣了。」

  「吃吧,吃下去就氣絕身亡了。」涼冷的女聲響起。除了采蘩,沒別人。

  少年怒瞪過來,「你知不知道,我和妹妹在這鬼地方迷了路,靠著兩塊餅過了三天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那他知不知道,她從被流放起,就沒吃飽過肚子,餓了五年多。

  這女人話不多,但動不動就堵得他氣悶。他當然知道她不知道,他也不是在問知不知道的問題。到底是她笨還是他笨,跟這樣的人浪費力氣說話?

  「我只知道這泥塊疙瘩吃到你妹妹肚子裡去,你就成害死妹子的兇手了。」瞧他爹娘謙和有禮,怎麼會有這麼傲慢的兒子?

  「我能怎麼辦?」少年爆發了,猛然站起身對采蘩怒吼,眼睛通紅,「爹娘死了,全部的人都死了,我和妹妹再也回不了家。橫豎都要死的,吃死也好,餓死也好,又有何干?」

  「你爹娘死了。」采蘩這回確定自己沒聽錯,心往下沉,「就是你們遇到盜賊?可是你們這樣的人家為何走金鈴谷?應該走官道才對。」為什麼好人會有這般淒慘的下場?

  少年剛才那通吼好像用盡最後的體力,頹然跪地,耷拉下腦袋。

  片刻後,采蘩聽到他哽咽的聲音。

  「我想看山麓的野馬,爹娘才決定從這裡過的。我害死了爹娘,現在還要害死妹妹……嗚嗚……」越說越難過,他哭了出來。

 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。小小年紀突然失去雙親,縱然出身富貴也無法避開厄運,將來的路恐怕不好走。采蘩望著少年,不由歎出一口氣。

  「不是你的錯。」和一個境遇同樣悲慘的孩子鬥什麼氣呢?她和他都剛剛失去了庇護的天,今後要自己面對人世的苦難。

  少年抬起頭來,倔強的神情蕩然無存,流露出脆弱的哀慟,目光迷惘,「不是我的錯嗎?」

  「不是,是命。」即便死而復生,也是命運使然。

  采蘩扶著大樹起身,走到少年那兒,拿出包裹裡的干饃,用皮囊的水澆軟,遞給他。又幫小姑娘坐起,一口饃一口水得餵她。

  冬林靜謐,只有三個人的影子,讓月光拉長了,風吹不動,莫名碰撞在一起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42 PM

第九章 姓什麼都不關我事

  「放手。」采蘩眉一跳。

  「你答應,我就放手。」少年死死拽著她身上的行囊。

  「我不答應。」她救了兄妹倆的命,餵飽了兩人的肚子,分了一半的乾糧,水和銀子,還答應帶他們出谷,簡直都快成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了。還想讓她當使喚丫頭?不可能!「你看上去十五六歲了吧。有銀子有吃的,出了谷找個鎮,雇輛馬車走官道,很快就能回家。你很聰明的,對不對?這麼點小事難不倒你。」什麼意思?!之前寧可沉在沼澤裡也不肯讓她救,現在居然要賴上她?

  「我才十二歲。你故意說大我年齡,以為我不知道?」他就是因為聰明才明白,不跟著大人,他和妹妹是回不了家的。

  采蘩瞪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少年。沒錯,她睜眼說瞎話,因為她——討厭小孩子!尤其是拽得跟什麼似的,大戶人家的小孩子!她自認身份低微應付不了,所以不高興不耐煩幫到底。話又說回來,他的爹娘也沒將她完全救出苦海。

  「放手。」她感覺到自己在磨牙,「十二歲也夠大了。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,已經早起貪黑得幹活掙錢。」他小大人的樣子敢情也是裝的?

  少年的眼珠子烏溜溜,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,突然大聲道,「你是那個女的!」

  采蘩迅速偏過頭去,閉眼咬牙。糟糕,距離太近,讓這小子認出來了。

  「你錯認了。」再轉回頭來,她面色不動說謊。

  少年卻十分自信,「你是那個被官差押解的女囚。看你這樣,定然是逃出來的。」原本有些慌張,怕說服不了對方,這下可定了心。

  「我說你錯認了。」采蘩神色越發清冷。

  「你若是不答應我的要求,我就向官府告發,到時候你會被抓回去繼續做官奴。」逃犯?好極了。

  「你以為這麼說,我便隨意讓你拿捏?」她可不再是矯揉造作,想要躋身於貴婦的卑微女子了。什麼都不如命大,采蘩突然一手拎起少年的脖後領子,冷笑道,「我如果怕人來追,根本就不會逃。你要去報官?去啊!不怕迷路,不怕歹人,不來煩我,帶著你妹妹趕緊往回走。」

  少年何曾讓人這麼無禮對待過,雙手往後去掰她,髒兮兮的面孔下能看出憋得通紅,「放開我!你……你知道我是誰嗎?」

  「哼,你就算出生於南陳的大士族,現在也不過是無父無母的孤兒,這一身烏七八糟的模樣和乞丐無異。」她讓少年激怒了,但出口傷人並非出於本意。

  少年渾身一顫,兩手鬆垂,不掙扎也不蹦跳。他知道她說得對,即使家族還在,爹娘死了,他和妹妹就是孤兒。

  采蘩有些懊惱,可又實在不想接受他的請求,語氣稍軟,放開了手,「你既然認出來,就該知道跟著我反而會給你們惹麻煩——」

  少年收緊十指,垂看昏睡中的妹妹,令人望不見他的表情,聲音微弱,「我姓姬。」

  「雞?還有姓這個的?」采蘩突兀插言。

  少年十指收了放,放了手,「姬昌的姬。」

  「雞場?」她冷嘲熱諷來讓他打消主意。

  「別告訴我你連周文王姬昌都不知道?」少年小小年紀讓她氣得額頭青筋跳。

  「不知道。我是官奴,不識字不讀書,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?小公子高看了。」姓姬的不多,可也不少。

  少年長呼吸,「我曾祖姬玄乃陳之前相國,我祖父是玉甾姬氏家主,我父親——」

  「所以呢?」采蘩打斷他背家譜,「與我又有何干?」

  「你是北周逃犯,一旦捉回就是死路一條。你要去南陳重新來過,人生地不熟,談何容易?」小士人說話文縐縐慢吞吞,「只要你送我回家,我保證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,你可以在南陳坦蕩生活,還能找個體面人嫁了,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。」

  「說你聰明,果然不笨。」學習。想要言之動人,先要知道對方要什麼,不過最後那一條就免了。

  「挺誘人的,可惜你一個小孩子的保證我不能相信。」而且,她如今對高門有恐懼感,只想腳踏實地。

  「姬鑰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他不是普通的小孩,是姬明的兒子,所以言出必行。

  采蘩看了他一眼,「這話若是你爹娘來說,也許我會感激。走吧,帶你們出谷。」她過去將小姑娘背起來,「然後各走各的,因為我討厭小孩子。」

  身後傳來一聲異響,她回頭去瞧,身體禁不住往旁邊讓了讓,蹙眉咬唇,「小公子何必如此?我身份卑微,受不得你的一跪。」

  少年雙膝在地,「姐姐在上,受姬鑰一拜。」

  什麼?!采蘩再冷淡也大驚失色。姬姓是陳國最大的士族之一,而聽這孩子話裡的意思,他應該出自嫡裔。姬氏嫡公子行跪禮且稱她為姐姐,全然不是她以為的跪求,卻是認義親了。

  「你……」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讓她答應嗎?

  「姐姐,從今往後,姬鑰就是你義弟,姬雅就是你義妹,我們的爹娘也就是你的義父母,你就是我玉甾姬氏的千金小姐。這個身份不是我給你的,而是爹娘給你的,我和雅雅會向祖父證言他們收你為義女之事。」姬鑰說到這兒仰面望她,「官奴沒有姓,不知姐姐的名字為何?」如此總信了吧?

  前生費盡心機想當個貴婦,輸到一無所有;今生什麼都沒做,天上掉下來一個士族千金給她。采蘩震驚之餘突覺好笑。

  「你起來吧。」她輸給了這個孩子,反正同路,暫行一段也無妨,「我送你們回家就是。作你姐姐不敢當,我承受不起。不過,別怪我沒先說清楚,你們身份如何尊貴都好,別把我當丫頭呼來喚去,否則我將你們扔在半道上不管。我脾氣不太好,你知道的。」

  姬鑰想不到她居然拒絕與姬氏成為義親,「你是不是傻子?」

  「我不傻,但有自知之明。」采蘩拿眼斜他,「你要我後悔嗎?你不走,我走了。」她已經後悔了,這小子突然裝乖,一時忘了他的毒舌。

  姬鑰連忙起身,「你到底叫什麼?」

  「采蘩。」頭也不回。

  於以采蘩,於沼於沚。姬鑰心想,倒是美人之名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46 PM

第10章 就賴著,跑不了

   天微日漸,采蘩看著不遠處林子裡的無名墳塚和兩個正在磕頭的孩子。拗不過姬鑰的苦苦哀求,她繞回來幫他為他爹娘築墳。停留將近半日,慶幸的是,沒有碰上盜賊。她想,或許這些賊人自知殺害了不該殺害的人,又平白發了筆大財,所以遠走高飛了。

  她轉過身,打量眼前的三駕車,鑽進最後一駕。馬已經跑了,據姬鑰說,前頭是他爹娘坐的,中間是他和妹妹,後面是丫頭們和裝行李的馬車。她找到幾套丫頭穿的衣裙,撿合自己身量的放進包袱裡。同時還發現一些首飾,雖說不像小姐夫人們戴得那麼珍貴,卻也十分精巧。她沒忙著收好,反而細細打量起車裡的情形來。

  「姐姐?姐姐?」姬雅醒來後很高興見到采蘩,在姬鑰的誤導下,直接喊她姐姐,而且有點黏她。五歲的孩子對死亡懵懵懂懂,失去爹娘的哀痛不那麼刻骨。

  采蘩應了一聲,拾掇好後下車。

  姬鑰見她手裡的包裹大了不少,撇撇嘴道,「又不是沒銀子,為何撿別人穿過的舊衣服?」

  采蘩看看他身上的絲棉錦袍,剛才忙著挖坑沒注意,現在只覺得刺目,於是回車上找出一件舊棉袍扔給他。

  「身上的衣服脫下來,換這件。」南陳康都距離遙遠,一個女子帶著兩個孩子,越不起眼越好。

  姬鑰從小錦衣玉食,哪裡穿過舊布襖,瞪著它一動不動,眼神嫌棄。

  采蘩瞧出來了,卻不理會,逕自拉姬雅上車,幫她換了件黑舊棉衣,將袖子捋上去,又給她紮了個小子髻。

  姬雅很乖,任采蘩擺弄,一聲不吭。

  采蘩抱雅雅下了車,見姬鑰正不情不願穿布襖,心道這小子還算懂事。

  她撩起最前面那輛車的布簾,對姬鑰說,「你再看一眼還有沒有你爹娘的遺物,別漏了重要物什。」

  姬鑰卻道,「我都看過了,讓強盜翻得亂七八糟,連我娘一根木簪子都沒放過,還能有什麼值錢東西。」

  采蘩聽到這兒,眉心微皺,「你娘還帶木簪子?許是珍木名匠所製,定然也稀罕得很。」

  「雜貨郎那兒買的,不過幾個銅板。我娘喜歡那刻藝,爹就買了送給她。只有娘當寶貝,旁人一看就知道是粗物。」姬鑰說著,心頭又苦又酸,想起那時候一家四口逛集市,好像就在昨天。懷中是父親和母親的兩縷發,如果再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,它們將放進姬氏宗祠,也是唯一的紀念。

  采蘩往裡再看了看,這輛車和姬鑰的馬車都被翻得亂七八糟,除了一些衣物,沒有留下一點貴重的東西,可以說洗劫一空。想到那對夫妻讓人一劍封喉,不由心頭顫慄。賊人歹毒,萬一他們還在谷中——

  「風轉了向,瘴氣要來,快走吧。」她不願再多呆片刻,將大包裹連同雅雅往身上一背,頓覺膝蓋一壓,但此時也不由自己纖弱,快步往谷口走去。

  姬鑰望了林中的矮墳最後一眼,咬牙甩頭跟上采蘩。

  三日後,采蘩終於看到農田屋舍,心裡著實送了口氣。向農人打聽清楚這裡是荊州地界,往東二十里就是大城山門郡。農人告訴她,要去都城不如走水路。山門郡依灃水而立,灃水通雲澤湖,入玉江。從玉江可直達康都。

  然而,雅雅一到郡城就病倒了。爹娘慘死,她年紀小且嬌生慣養的,又是浸沼澤,又是露宿荒野,哪裡經得住天寒地凍,在客棧住下的當晚全身發起高熱來。請了大夫抓了藥,雖說病情有所好轉,卻也不能立刻啟程。正好采蘩也有傷,乾脆好好養足精神。

  約摸過了五六日,這天一早,采蘩覺著歇得差不多了,就打算去碼頭打聽一下。

  「去哪兒?」姬鑰見她請老闆娘幫忙照看他們兄妹二人。

  「打聽走江的船期。」采蘩起身離開飯桌,「你和雅雅在房裡等我,有事就找老闆娘,別忘了提醒夥計煎藥。」

  「我跟你一起去。」姬鑰忙道。

  采蘩挑起眉,眼睛卻瞇了瞇,「怎麼,怕我自己跑了?」

  姬鑰心裡確實這麼想的,但語氣很平淡,「不是,我怕你一人應付不了船家。」

  「你跟我去,雅雅怎麼辦?你留她一個人?」她要跑,早跑了。

  「老闆娘是好人。」姬鑰看看櫃檯前的胖胖大嬸。住進來的時候,他嫌這家客棧又小又舊,幾天下來發現從守寡多年的老闆娘到小夥計都是熱情的老實人,而且飯菜噴香。

  采蘩笑道,「得你一聲好可真不容易。」

  姬鑰不服,「你以為我像你似的,別人對你好一點,就跟人掏心肝?」

  不,她不會隨便對人掏心肝的,只是把握著一個尺度。但凡不對她的容貌露出或羨妒或輕蔑或好色的人,她就會有一分尊重。打從她洗乾淨臉那一刻起,老闆娘的眼神表情半點不變,始終微笑以誠,所以她也不擺冷淡臉色。但說到信任,她沒有,也不需要。這是熱鬧的坊市街,客棧雖小但人流很旺,而且多熟客和街坊鄰里,因此壞不到哪兒去。她請老闆娘照看孩子,說到結帳時多付點銀子,老闆娘打開門做生意,何樂而不為?

  「你要跟就跟。」有句話這小子說得不錯,一人應付不了。她從小就在小姐身邊伺候,除了照顧主子飲食起居,少跟外頭的人打交道,而流放五年遇見的多是窮凶極惡之人,與尋常百姓又不同。

  待雅雅吃過藥睡下,兩人交待了老闆娘和夥計,才走出客棧。

  姬鑰來回張望一下。

  「幹什麼鬼鬼祟祟的?」采蘩見他動作突兀,「找熟人嗎?」

  姬鑰不理她。

  「說起來你們姬姓既然是大族,應該到處都有你的本家才對,你找上他們就不必擔心路途遙遠。而且你爹娘讓盜賊殺害,你卻不去報官,只想著回家。」采蘩想了好幾日,發現怪異的地方真不少。

  「我們是玉甾姬氏,乃姬氏本家第四房,其他不過旁支庶系,我堂堂嫡子長孫怎能向他們求助?說不定讓他們藉此邀功,後患無窮。爹娘遭北周盜賊所害,報我們的官府又有何用處?更何況我和妹妹不足年,焉知當官的不會搪塞於我?自然先回家讓祖父出面處置。」駁得頭頭是道。

  采蘩哼一聲,「橫豎就是賴著我了。」

  姬鑰哼回來,「賴著你也是你的運氣。」

  實在忍不住,采蘩一巴掌拍過臭小子的後腦勺,管他姬不姬的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49 PM

第11章 沒事常聽殺人越貨啥的

    周齊陳三國水運發達,最繁華的郡城多沿水脈而建。灃水雖然只是一條支流,但東入湖江,水上十分繁忙。

  采蘩帶著姬鑰在嘈雜的東城碼頭橫來縱去,似無頭蒼蠅一樣問有沒有船到都城去。可是一般船家看到兩人穿得破剌剌的,又是女人和小孩,就懶得搭理,要麼揮手趕走,要麼嘲笑他們無知。

  姬鑰讓人說得滿眼冒火,看采蘩神情淡然,便問,「讓船家說成這樣,你不回嘴,我說一句你卻頂一句?」

  「他們說得沒錯,我頂什麼?」在這全然陌生的環境中,采蘩並不慌張。

  經歷這麼多,她已不是外美內嬌的女子。自己不懂找船的竅門,所以多問多碰壁有好處,看似亂撞亂轉,其實是摸清門道。好比她現在就知道走江的船比較大,停靠在另外一邊,而且租船是不可能的,或者坐客船,或者順搭貨船。

  姬鑰發現自己又被頂,但她的坦然令他反駁不了,反而還生出一種信任,因此不由嘟囔,「你以前究竟是何身份,犯了什麼事要被流放?」

  采蘩不語,她和這孩子結伴而行,卻不打算一直走下去。

  姬鑰貴公子的脾氣十足,「不說就不說,想來不是什麼好事。」

  「到那頭去看看。」采蘩往大船們的方向走去。

  姬鑰突然回看了兩眼,再轉頭來卻發現采蘩不知何時轉的身,正盯著自己看,沒好氣道「幹嘛?」

  采蘩清冷的眸子朝他身後慢慢轉過,最後定在他臉上,「我跟你們兄妹倆既然同行,你的危險就是我的危險。你的事或你家裡的事我不想知道,不過若關係到我,最好提前說一聲。我這條命——珍貴。」

  姬鑰呵笑,「你的命珍——」話沒說完,讓她眸中的寒光砍斷了尾音,立刻乖乖說實情,「總感覺有人跟著我們。」

  采蘩一怔,「什麼人?」

  姬鑰一臉她笨的神色,「我怎麼會知道?而且也只是感覺罷了。」

  采蘩垂眸半晌,然後抬起頭來,「阿鑰。」

  三人雖然一開始就說好路上以姐弟姐妹相稱,但她這麼叫姬鑰還是第一次。

  心情有些怪異,卻不討厭,姬鑰仍是任性的口氣,「到底幹嘛?」

  「你也知道,對不對?」采蘩目光瞭然。

  姬鑰心頭大震,俊目瞪圓,臉色頓然蒼白。

  「你寧可讓一個陌生人送回家,不向家族求助,不向官府求助,因為你已經知道了。」采蘩拉過他的衣袖,並排往前走,「你爹娘並非死於強盜之手,而是遭人陰謀殺害的。」

  姬鑰猛然仰面看她,「你……你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若是普通的盜賊,為何只翻了你爹娘和你們的馬車?丫頭的首飾雖然不貴重,但姬氏不是一般大戶,即便是丫頭的穿戴,加起來也值不少銀子,盜賊不可能會放過的。再者,你爹娘身上只有一處致命傷,而其他人也都是咽喉切斷而死,一般落草為寇的歹人沒那麼有準頭。即便有,傷口如此整齊劃一也難。你說過吧,那天共有十來人攻擊你們。十來人的劍一樣鋒利,十來人的劍術一樣割喉,是訓練有素的刺客。」采蘩輕輕說完。

  「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?」他是親眼目睹過,但她呢?

  「我認識……一些人,她們跟我講過……不少殺人越貨的故事。」和她住一個帳篷裡的女人們很多真是罪犯,而且她也確實不笨,聽著聽著就會那麼點紙上談兵了。

  「殺人越貨的故事?」姬鑰頭皮發麻,「你還認識這樣的人?」

  采蘩貝齒白亮,「認識,但一點都不熟,就好像你經過茶館聽人說書,打從門前過而已。」

  姬鑰狐疑,卻知問不出她的事來,索性敞開說亮話,「那些人蒙著臉一言不發,只是殺人,而且武功高強。我和妹妹逃走的時候,看到我家那幾個護衛根本沒有招架之力。他們還追我們兄妹,要不是谷中樹木多又容易迷路,我和雅雅也會死在他們手中。他們若是只為錢財,為何對我們痛下殺手?我懷疑卻不能確定。」

  「是挺難講的。」采蘩也學姬鑰往後突擊一下,卻沒看到可疑,「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疑神疑鬼,你才感覺有人跟著。話說回來,我們已經在郡城裡待了好幾日,要真是殺手刺客,早就沒命了。」

  「總之盡快離開得好。」他心神不寧,好像厄運還沒有結束。

  這一點,采蘩十分同意。

  江船很多,問了幾家之後,采蘩來到一隻叫乘風號的客船前面。

  舢板旁有一個人一把椅子。那人大冬天也不怕冷,只穿單薄風褂,臉上蓋著一本書,看似睡著了。

  「詩經?」姬鑰有點驚訝,「一個船夫看詩經,真乃奇聞。」

  采蘩不覺莞爾,「他是拿詩經擋光,哪裡在看?更何況詩經是人人知道的書,船夫讀,士子讀,沒什麼兩樣,你別大驚小怪。」

  「吵死了。」那人在書後動嘴皮子,「大清早嘰嘰喳喳,哪來煩人的麻雀?」

  姬鑰想出言相譏,視線和采蘩對個正著後打消念頭。因為她的眼神在說,小孩子別亂說話。

  「這位船家,我想往都城去,不知你的船載不載客,船資多少,又何時出發?」采蘩開門見山,不為他的不耐煩所擾。

  書本拿下,一張黝黑大餅臉,眼黑少眼白多,大鼻子大嘴,和詩經全然不配。但等他看清采蘩,眼珠子一定,大嘴一咧。

  「原來是位美人,算啦。」

  姬鑰哼道,「好色之徒,怎能同舟共行?」說罷要走,卻見采蘩不動,「喂——」

  采蘩給他腦袋一個栗子,「喂什麼喂,沒大沒小。仗著爹娘重男輕女,姐姐都不在你小子眼裡,是不是?」能當著面說出心裡話,這樣的人未必壞。她最怕那種口是心非的。

  姬鑰怒瞪她。他堂堂姬氏,竟被她連打兩次腦袋,簡直恥辱!但他也只是瞪瞪而已,因為他清楚這一路得靠她。

  「這位大哥,我二弟不懂事,請勿見怪。」采蘩唇角一勾,低頭以袖掩去,視線卻迅速往身後一瞥。

  兩道鋒芒!

  她再抬頭,神情無波,與那大臉哥的目光對個正著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0:53 PM

第12章 不多收你,對不起俺全家

 「大妹子,我這船先到陵郡,去不去都城要看客人多少,總不能做賠錢的買賣。不過陵郡有很多船到都城,我可以給你介紹好船家。」漢子雙手往腦袋後面一擱,瞇縫起白多黑少的眼。

  「那我們不坐。」姬鑰習慣性做主。

  但,沒人理他。

  采蘩聲音陡低沉了下去,「我姐弟二人,再加上五歲的小弟,船資多少,何時出發?」

  「晌午過後就走,五日到陵郡。」那漢子說話聲也不大,「按人頭算,不分男女老少,一律六兩銀子一個,包吃。不管你是否自備乾糧,不得討價。你要是決定了,先付五兩定錢。」

  「近二十兩銀子,你看我們好騙嗎?」采蘩心想,自己把棉襖弄那麼破舊了,居然還讓人抬高價,是何道理?

  「我看面相收錢,大妹子不是著急嘛。如今世道艱難,運客的生意不好做,我家裡老小幾張嘴等著我拿錢回去買米,也是沒辦法。」大臉哥剌哈哈笑著。

  「誑語。」姬鑰憤然不平,扯著采蘩的衣袖,「換一家。這麼多船,還怕沒人搭我們一程?」

  「這位小哥一開口就是不凡,我不多收點,對不起我全家老小。」大餅臉無動於衷,「買賣自願,我不強留,不過——」

  哎呀,是姬鑰這小子的貴族腔勢惹得禍,采蘩斜白他一眼,卻問那漢子,「不過什麼?」

  「貴是貴一點,卻物有所值。大妹子心裡怕的,要是上了我的船,那就不必操心了。我蟒花生下來就喝江水,這麼多年客人從未有過閃失。」漢子自報家門。

  姬鑰再怎麼裝老成,聽到蟒花這名字,噗哧一聲笑出來。

  但采蘩沒笑,眉心一攏,眸底沉著這漢子的笑模樣,已經聽出他話裡有話。莫非,他也發現了不成?

  「大妹子,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都是緣分。」蟒花把書往臉上一扣,「我本來只幫人看個船多賺幾個錢,沒打算載客。」

  采蘩眼睛一亮,聲音清朗,「大哥,我們搭你的船,這是定錢。」

  那漢子依舊書蒙臉,伸出手接住銀子,輕巧一掂便揣進懷裡,「午時出發,自己吃飽上船。」又拿出一張紙,「這是出發地,過時不候,定金不退。」

  采蘩看過,果然如自己所想,淡然收好,「多謝蟒大哥,我們午時見。」

  「不謝不謝,一路有美人可以看,這趟不無聊。」蟒花悶聲桀笑。

  采蘩轉身就走。

  姬鑰卻對蟒花不正經的語調再度不滿,疾步跟上采蘩,火氣隱隱,「分明衝著你這副容貌,你還自動送上門去。我知道你急著擺脫我們兄妹倆,可也不用施展美人計吧?你雖然長得還不錯,卻實在妖艷有餘而端莊不足,勾人也成不了大器,頂多佔點小便宜。」

  「臭小子,閉嘴。」采蘩被戳到痛楚,眸瞳一緊,拽住姬鑰的耳朵,「長相是父母給的,妖艷也好端莊也好,與我何干?再者,我一沒媚笑二沒拋眼,正正經經說話,勾了誰?」眼角晃過一個布衣路客,相貌平常,但眼神極為犀利。

  姬鑰不敢相信她揪自己耳朵,大喊,「你好大——」膽子。

  采蘩將他耳朵拎到近前,作慍怒狀,「二弟,別以為爹娘給你撐腰,我就不能教訓你。」

  姬鑰愣住,但反應很快,討起饒來,「大姐,我不敢了,放手,疼啊。」

  孺子可教,采蘩鬆開手,「快走,再多話,我把你耳朵擰下來。」

  兩人一個有氣一個有屈,很快消失在繁忙的碼頭集市中。

  那個布衣男子冷眼望著。

  另有人上來問,「是姬明的兒子麼?」

  布衣男子沉聲道,「不太像,而且那女人又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老大你都不確定,那要如何是好?」那人顯然是手下。

  布衣男子目露殺機,「他們要上乘風號,我們也上,到時候就——」手刀一斬,「提了腦袋回去跟僱主確認。」

  手下連忙翹拇指,「老大,這招高。」

  「少拍馬屁,這船晌午就要走,還不快去跟船大說我們要上船。」布衣男子不苟言笑。

  手下一溜煙去了。

  晌午,日遠天蒼。

  蟒花伸個懶腰打個哈欠,光腳汲雙拖鞋走上甲板,滿意地看到已經鬆開捆繩的帆。

  「老大,咱不是下午才走,好端端突然改成晌午?」一個蓬頭散髮,滿臉鬍渣的男子說話帶些抱怨。

  「老大甭理鬍子,我去找他時,他枕著菊娘的大腿睡得好像要嗝屁了一樣,聽到立刻要出發,當然捨不得溫香暖玉。」正在收錨的男子又高又壯,竟打赤膊,上身都是肌肉疙瘩,膚色赤紅。

  「呸,你娘的要嗝屁!」鬍子罵道。

  壯漢大笑,「對,對,沒有嗝屁了還流口水的。」

  壯漢身旁的船夫們都肆無忌憚笑起來,連蟒花也不例外。

  采蘩一上船,正好聽到這段話。她雖然不覺得什麼,不過旁邊的姬鑰皺緊眉頭。

  他雙手往雅雅耳上一捂,大聲乾咳。

  「哦,大妹子守時啊。」蟒花啪噠啪噠朝采蘩走去,大嘴咧笑。

  「好說。」采蘩一手牽著雅雅,環顧四周,「可是,蟒大哥,我以為你這是客船,卻像貨船。艙房如此小,沒法住人吧?」

  蟒花嗅嗅鼻子,沒大所謂,「大妹子錯了,我這是貨客兩用船,既能載客又能載貨,艙房都在船肚子裡,寬敞得很,又不怕讓人找上門。還有沒有別的行李,我讓弟兄們幫你拎上來。」

  「如蟒大哥所見,我們姐弟三人就身上的包袱而已。」儘管姬鑰使勁往回拉她,但采蘩並不打退堂鼓。這些人雖然莽氣很重,但各司其職有條不紊,確實是有經驗的行船好手。

  「那就好。」蟒花又對鬍子喊,「劉管事來了沒?」

  「還沒有。我跟他說要早出發,他一臉不樂意,說約了人喝酒。」鬍子沒他老大的眼力架兒,只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姑娘和兩個髒兮兮的小孩,瞥過就算。

  蟒花往碼頭上看了看,「既然如此,開船吧。」他說一不二的。

  鬍子很為難,「老大,沒有這樣的,載了貨卻把貨主丟下,萬一他告咱們偷他的貨怎麼辦?」

  「他不過一個管事,貨到陵郡會有別人來提,告我們什麼?我說晌午開船,他過時不到是他自己的錯。契上寫得很明白,貨上船後,出發日期以我的判斷為準。」蟒花一揮手,「起帆!」

  好強橫!采蘩心中居然安定了些,隨一個船夫走到底艙去安頓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01 PM

第13章 詩經心經的親戚關係

  客艙一點都稱不上寬敞。

  雅雅看著小小的艙室,覺得好不新鮮。小人兒背著手,對大人來說轉個身都窄的地方,她這兒踩踩那兒踏踏,趣味十足。

  嗅著一股子怪味,姬鑰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,對采蘩有話說,「明明就是東城碼頭,怎麼變成了十香碼頭?明明就是乘風號,怎麼變成了巨闕號?明明是客船,怎麼變成了貨船?那個名字跟蟒蛇差不多的傢伙分明就是騙了我們,你為何還執意上這條賊船?」

  「他沒騙咱們。他不是說了嗎?是在替人看船,也就是和乘風號沒關係。」采蘩從袖中拿出之前蟒花給她的紙,「自己瞧,地方船號寫得清清楚楚。」

  姬鑰看過,果然如此,卻立刻提問,「你不是不識字?」

  采蘩神態自若,「我字識得不多而已。」看他皺眉懷疑,又道,「你也別抱怨了,打從你非要我這個陌生人送你們回家,就可能遇上了騙子,實則你我都不過是憑直覺擇人罷了。」

  姬鑰不能說她不對。

  「那位船大看似凶悍,言行卻光明磊落,並非小人。」爹說人心是要用心去看的。她未能看清沈珍珍大方賢良下的歹毒心思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,從此不想犯同樣的錯。最起碼的一點,不能以貌取人。

  「讓大妹子說的我老蟒不好意思。」蟒花出現在門邊,「就算真對你們有什麼壞念頭,也不敢了。」

  姬鑰對這人的莽氣始終喜歡不起來,「別打我姐姐的主意,否則要你們好看。」

  蟒花呵呵笑了兩聲,「看你們打打鬧鬧,其實姐弟情深。放心,你們好運,遇晚了老蟒五年。對了,我瞧小老弟是讀過書的,特來一問。」

  采蘩想起他拿書遮臉的樣子,心道不會是問詩經吧?她見過的,讀詩經的人,天生或刻意都有點儒雅,唯他五大三粗,一書在手,倒成了滑稽之物。

  「二弟,好好回答蟒大哥。」她點姬鑰。

  「知道啦。」姬鑰貴公子的習性難改,動輒道理,但心腸不壞,見蟒花客氣,他也客氣,「想問什麼?」

  「我這人早年爛臭脾氣,剛開始做正經買賣的時候,得罪不少客人。後來遇到一位僧人,他留給我一本心經,教我其中道理。這本經書如今我可倒背如流,也翻爛了,於是我就想找別的經書來看。買了本詩經,上面一大半字不識也就罷了,能識卻也讀不懂。小老弟要是有空,這一路能不能跟我說說它其中的佛理?我真是一心向佛。」

  姬鑰眨巴眼睛,這人在說什麼?詩經和佛理有何關聯?他看向采蘩,只見她抿直了唇,要笑不笑的,又彷彿實在忍不住,轉身過去和雅雅一起踩木板。喂,這是要讓他一個小孩子對付一拳就能打趴他的壯漢麼?

  然而怒瞪無果,他想了想,覺得還是說實話比較好,「這個……詩經其實不是佛經。」

  蟒花瞪眼比姬鑰的凶悍百倍,聲如洪鐘,「什麼?!你小子的意思是我連是不是佛經都搞不清楚嗎?豈有此理!詩經詩經,和心經一樣都有個經字,怎麼會不是經書?」

  姬鑰往後一退,不知怎麼說出來的話就變了味,「不,不是的。我的意思是這詩經之中雖然有佛偈,但還涵蓋很多其他的人生道理,不全然是佛經。」

  「怪道看不懂呢,我學心經前大字不識一個。不過無妨,這詩經既然有那麼道理,我也想把它讀通囉。小老弟,每日抽些功夫出來給我說說如何?你的船資就免了,當老蟒的束脩。」蟒花年輕時有點無惡不作,如今收斂性子,對讀書突生興趣,已經不止讓一個人傻眼。

  姬鑰半張著嘴。他出身貴胄,入國學修儒文二學,同學皆自名門高士,現在要他教一個船大?

  「多謝蟒大哥。我們千里尋親,銀錢著實緊俏,少給一人的船資都是好的。我二弟雖然年紀小,但天資聰慧,讀書常受先生誇獎,每日讓他給你講講詩經便是。」采蘩背身笑過後,轉頭已經一本正經。

  「……」姬鑰目光惡狠狠盯她。

  采蘩扯開笑容,「二弟,爹娘辛苦供你讀書,該是你回報家裡的時候了。六兩銀子呢——」拉長聲調。

  受到「姐弟」身份的限制,姬鑰只好點了點頭。

  「好極了。」蟒花樂呵呵。

  「老大,劉管事跳上來了,正罵人呢。」鬍子跳下來,單手挽袖,「怎麼樣?你一句話,我打得他滿地找牙。」

  蟒花一聽齜牙咧嘴,沒有回鬍子的話,卻對采蘩說,「大妹子,艙裡氣悶,除了睡覺實在不是個消遣的好地方,常上甲板走走,沿途風景也挺好看的。來,你姐弟三人跟我老蟒上去見見其他客人,免得不認臉驚了。」

  采蘩客隨主便,帶著姬鑰和雅雅上甲板,卻聽有人大聲說話。

  「叫蟒大出來!我真金白銀包了這條船,你娘的居然拿了貨就敢跑,也不想想這貨是誰家的,一個個找死啊!」

  采蘩接口就問,「這貨是誰家的?」

  蟒花面色嬉笑如常,「瀧河向家的。」

  「向?」采蘩看一眼姬鑰,「可是南陳三大士族之一的向家?」

  「正是。」蟒花一嗅鼻子,「大妹子小兄弟稍待,等我料理了他就出發。」

  采蘩等他稍微走遠了些,靠木墩坐下來。

  「向家本是寒門,昔年隨陳帝立國掙下軍功才封了侯,如今子孫多任濁官,與我姬氏一門不可同日而語。」姬向兩家雖然同為大士族,卻並不彼此親近,姬鑰甚至面露不屑之意。

  采蘩見了他的表情,突覺刺目,「陳帝自己都是寒門出身,你還分清官濁官寒門高門,未免可笑。」她在沈家當丫頭時聽過陳國的事,雖然很少。

  姬鑰想不到她能說出帶有見解的話來,嫩臉激紅,「即便不分,我姬氏的地位也在向氏之上。」

  采蘩輕輕一笑,因為這些士族之爭與她無關。與其跟這小子爭個面紅耳赤,不如看蟒花和那個尖嘴猴腮的劉管事來得有趣。那兩人幾乎頭頂頭,四顆眼珠子凸出。這是要打起來麼?

  因為死過一次,采蘩對周圍的一切都無比珍惜,包括瞧熱鬧。不關心,但瞧瞧總可以的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07 PM

第14章 有美可狎?

   可惜,那位劉管事不中看也不中用,讓蟒花拍了幾記肩膀就蔫沒了氣,到最後嘴巴嚅動兩下,再冒不出半句狠話。

  「劉管事,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我蟒花向來說一不二,一早就請弟兄告訴你晌午發船,你不到,影響了其他客人,讓我怎麼辦?不過既然趕上,也就別多說了。」蟒花卻得理不饒人,又吩咐開船。

  劉管事本來消了聲,一聽這話,刷得轉過頭四下看,見到采蘩他們立刻大叫,「停船!不能出發!」

  「為什麼?」蟒老大粗眉一抬。

  「蟒老大你守時,差點把我扔下,我就不說什麼了,可巨闕的貨艙是我包下來的,沒道理讓其他客人上來,這不合當初的約契。」劉管事吃了一癟,想要扳回一壟。

  蟒花大嘴樂彎,「大妹子,你來給劉管事說說到底是個什麼道理。」

  采蘩無辜看著蟒花,「蟒大哥,你不是說這是貨客兩用船嗎?而且那位管事包的是貨艙,我們姐弟三人住客艙,井水不犯河水的,讓我說什麼呢?你收了我的定銀,可不能趕人。」

  劉管事呆住。

  蟒花嘿一聲,「說得沒錯!」又對劉管事道,「貨艙你是包下來了,這幾位也沒占貨艙的一點地方,你們各歸各。」

  在蟒花說話的當兒,船沒有照劉管事所喊的停下,已經離開碼頭。

  「這……巨闕明明是貨船,怎麼變成了貨客兩用?」但契約中確實只包了貨艙,當時他壓根沒想到蟒花打算賺外快,「蟒老大,你可知道這批貨貴重得很?萬一有什麼閃失,你要賠很多銀子的。」無論如何,這可是白紙黑字。

  「劉管事把心放到肚子裡,你瞧瞧這三位客人,有本事搗壞你的貨嗎?況且我老蟒說話算數。只要在巨闕上的,管它是人還是貨,絕對出不了事。」蟒花拍胸脯保證,又壞笑著補一句,「除非天災。」

  采蘩睜大了眼。他這會兒才說,早幹嘛了?死要銀子不吭氣的傢伙。

  「大家不用這副表情,冬天風是大了點,但灃水平坦,小河掀不起大浪,頂多就是折騰幾天。」蟒花鑽進甲板上唯一的艙中,繼續睡午覺。

  「還說不是賊船?」姬鑰氣鼓鼓得朝采蘩瞪。

  采蘩看著兩旁景色倒退,「這麼下去,你到家就變成青蛙了。」動不動就瞪。

  雅雅在一邊學青蛙跳,還呱呱叫,嗲聲嗲氣問采蘩,「姐姐,像不像青蛙?」

  不知道他們的爹娘怎麼教的,一個聰明得像大人,老氣橫秋,一個可愛又活潑,又敢說又敢做。采蘩讓小丫頭逗笑,直道像得很。

  姬鑰哭笑不得。姬雅是他的親妹子,卻和采蘩更親近,動輒撒嬌,許是把她當成娘一般全然信任。想到這兒,他心頭又難受起來。

  采蘩只當沒瞧見,笑盈盈抱雅雅在膝頭。她既不會像前世那樣卑微,也不會隨意付出真心。羨慕雅雅年紀小容易忘記傷痛,能笑得那麼天真無邪。她雖然重生,卻常感覺喘不上氣,背負沉重,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回想過去。

  劉管事因為三人突然出現正惡盯著,先是以衣著斷定不過是窮鬼,再看到采蘩的笑容,眼睛賊亮。居然是個妖嬈的美人啊!他瞧著瞧著,心中騷動起來。船上日子本來枯燥,有美可狎,也好。於是,放下跟蟒花爭論的打算,瞇眼偷樂,往底艙走去。

  一路順風順水,但清靜不過兩日,就來事了。

  「啊——」夜深人靜的這晚,突然有人發出一聲慘叫。

  蟒花白天睡足了,晚上精神煥發,聽得這聲淒呼,立刻腳下生風,敏捷躍到艙底。一邊是貨艙,一邊是客艙。客艙一隔三,中間是兄弟們輪休睡覺的,兩頭則分別住了劉管事他們和姐弟仨。聲音卻發自貨艙。

  鬍子緊跟著他,怪道,「深更半夜怎麼有人在貨艙裡?」

  蟒花眼神凜凜,「自然是不安守本分的人。」

  他從木架上拔了一支燈籠就往裡走,貨艙裡裝滿了東西,只留著一人可過的走道。燈光照不到的地方,有人發出殺豬般的叫喚。

  「殺人啦,救命啊。」

  一聲冷哼。

  這聲音?蟒花突然回頭對鬍子說,「你到門口守著,別讓兄弟們進來湊熱鬧,就這麼一塊屁大點兒的地。」

  鬍子撓撓頭,「老大,讓我瞧一眼唄。」

  「到門外去。」蟒花作勢要踹。

  鬍子連退好幾步,踮著腳尖,卻什麼都看不見,又怕老大真火了,只得不情不願退出去當門神。

  蟒花走到深處,以鬍子聽不到的音量問道,「誰在那裡?」

  耳邊傳來嗚嗚聲,就在拐角。蟒花大步一跨,手裡的燈猛地晃過去,眼睛不由睜圓。那裡有三個人。一個是叫阿鑰的少年,面仆地一動不動,似乎昏迷不醒。一個是劉管事,也躺著,但面朝上,小冠滾落一旁,仔細看就能發現它是被切下來的,而且連著髮髻。而摀住劉管事嘴,一把銀光閃閃的尖刀直抵他的咽喉,膝蓋壓著他的胸膛,神情冰冷的女子,是采蘩。

  她雲鬢有些歪垂,髮絲在蒼白的雙頰微散,呼吸急促而沉重,衣裙皺得厲害。她在發抖,但她一眼看過來,目光中的幽森令蟒花遍體生寒。這個柔弱的女子究竟從何處尋得勇氣?

  「大妹子,這是怎麼回事?」他撇開視線,故作環顧四周。

  「這個色鬼將我騙到貨艙意圖不軌。蟒老大,我以為在你的船上不會出這樣的事才對。」她腰間藏刀,從不敢離身,防得就是此刻。

  蟒花嘿嘿笑了兩聲,「大妹子莫怪我。我瞧劉管事對你雖然有色迷迷相,倒不曾想他真敢下手,好歹他是向家僕,做這等下作的事也要考慮一下主家的名聲。誰料到他色膽包天,居然以小的威脅大的。」

  劉管事身體一僵,嗚聲立止。

  「蟒老大利眼,只是不知道我們姐弟三人是否該換條船搭乘,免得再遇不三不四之徒。」刀尖鮮紅一點,采蘩冷眼不踩劉管事的驚恐。

  「大妹子別啊,我瞧著你未曾讓這色鬼佔到半點便宜,反而教訓了他一次。既然如此,給我機會將功補過。」蟒花是個極重承諾的漢子,語氣雖帶玩笑,話卻字字很認真。

  采蘩站起來,不收刀。她有備而來,對方卻輕忽她是女兒身,所以讓她出其不意制服。再來一回,她會是倒霉的那個。

  劉管事拿掉嘴裡的帕子,急吼吼反咬一口,「賤人胡說!」

  燈籠晃,有悄風,吹動美人青絲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10 PM

第15章 比絲綢還貴的紙

  黑沉沉,只有一籠光,悶冷。
  
  蟒花眸覆冰霜,「劉管事嘴巴放乾淨些,有什麼話好好說。」

  「蟒老大,我是你船上的大主顧,幫小賤人說話最好三思而後行。打從一開始你就鑽契約的空子,不問一聲便另接私活,你覺得有道理,見了我主子跟他去說。原本我打算息事寧人,跑船的艱辛,能賺多銀子實在不易,可你別一而再再而三和我對著幹,否則讓你吃不了兜著走。」劉管事是狗拉主人面。

  蟒花沉聲道,「你家主子難道目無王法,准其手下調戲良家女子?」

  「放屁!」劉管事噴臭,「誰調戲這個女人了?分明騷面媚骨勾引我,得不到好處又反悔。我告訴你,她弟弟想要偷貨,讓我的人逮住,我才叫她來說個清楚。她先是否認,後來見抵賴不掉便企圖色誘。我不肯,定要她賠銀子,她居然亮出凶器想迫我就範。蟒老大跑了多年江湖的,一般良家女子會懷揣利刃嗎?你看看,百刀的貨散著一地,可不是我瞎說。」

  蟒花還未及說話,被打昏的姬鑰已經醒轉,一手揉著脖子搶白道,「你也找些值錢的東西來冤枉我們,什麼了不起的,不過是刀刀白紙。」

  「窮小子懂個鳥!這是頂級月面松紋,市面叫價與絲綢可比,把你們賣了都賠不起。」劉管事指著踩皺亂的紙張,「今日若不說清楚,待到陵郡,我就稟了太守大人,將你們抓進大牢去。」

  采蘩彎身撿起一張,「蟒老大,麻煩你把燈籠拎過來些。」

  「你幹什麼?」劉管事吹鬍子。

  「我沒見過比絲綢還貴的紙,所以想開開眼。」采蘩情緒已少波動,將匕首收回懷中。

  「……你們這等賤民看了也白看。」劉管事往回嚥口水,卻又覺得自己的緊張多餘,「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傢伙還能區分輕貴?」

  「月面松紋,如其名,紙面月光,質密而澤,吸墨妙美,乃紙中上上品。」姬鑰雙手撐地站起身來,也拿了一張在燈下看,「你這分明是最普通的籐紙,我多用來寫先生佈置的功課,十文一刀,百刀不過千文。」

  采蘩在燈光陰影中挑挑眉,有他出面倒好,省自己一番口舌。

  「劉管事,這位小老弟是讀書人,雖為小戶出身,但爹娘寄予厚望,捨得在他身上花銀子,對紙張未必沒有見識。」蟒花幸災樂禍。

  劉管事想不到對方識貨,聽蟒花說了,心中很是懊惱。他看姐弟三人的裝束實在破爛,以為窮極的。可他又一想,小戶和主家比起來算什麼,神情不由再傲慢起來。

  「那又如何?讀書人就不偷物麼?何況他既讀書寫字,偷紙的行徑便可以解釋了。」

  「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。月面松紋,小女子等著開眼呢。」采蘩淡然說道。

  劉管事啞言。

  「蟒大哥,你打個圓場罷。」采蘩拉著姬鑰走到蟒花身後,「不是比絲綢貴的寶貝紙,我覺得一切就好商量。」

  蟒花心道,這姑娘厲害啊,四兩撥千斤推到他這兒來,她自己好像退讓一步,卻是衡量後倚仗了他的結果。因為他是船大,兩方都是他的客人,他來解決順理成章,而且還推拒不得。

  「我看其中多半有誤會。」他開口道。

  「有什麼誤會?他把我打昏,騙我姐姐來這兒。這是心存不軌!要告官是不是?好!告吧!別說太守,就是御狀我都不怕。」姬鑰貴族小公子的氣勢因憤然而一衝上天。

  「啊——」那氣勢來得快去得快,讓采蘩兩個手指頭掐沒了,脫不出孩子的稚嫩。

  「我弟弟一心要考官的,讀書又好,難免自大些。蟒大哥,你接著說。」處處爭不見得你強。采蘩以前也心高氣傲,除了身份,凡事要跟大小姐比一比,結果人家深藏不露,暗地磨刀。如今緊要的事就是刀鋒避險,送姬鑰姬雅回家,劉管事之流不過小人耳,讓她刀尖劃拉過,她不想深究。

  「孤男寡女,難避瓜田李下之嫌,即便坦蕩磊落,說出去終不是什麼好事。劉管事,你怎麼以為呢?」蟒花說得曖昧。

  采蘩不臉紅。

  前朝十數代風流依舊影響著世道,越是名士高門,越愛贏得美人,生活且越糜爛。詩詞歌賦之間,讚美如女神不可褻瀆之傾慕幾乎絕跡,但凡詠女子的,多帶求歡意,還有女子對情郎的癡癡唸唸,相思苦哀,沒他們活不下去的依附感。美人就該配個男人,身份高的配高身份的。身份低如她,有點地位的男人便可起貪枉之心,天經地義,由不得委屈。她見過太多想跟自己親近的男人,也憑著姿色謀求出過路,可就算前世,劉管事這等的,她還不屑得施展本事,更何況是死過一遭了。

  劉管事這會兒哪裡還有色膽,先讓采蘩的刀子嚇得沒了魂,又讓蟒花撞破,只得作罷。然而,沒了色膽,仍氣憤難平。

  「蟒老大,你這是站到小賤人那邊了?」小戶人家怎樣?他是向府大管事,若是娶她為妾,那叫高抬她。也不看看自己的長相,一副狐媚相貌,哪個正經人家肯娶?

  「沒所謂站在誰一邊,既有誤會,解開便算了,傳到你家主人耳裡,不管誰對誰錯,實在不好聽。我也是為了你好。」蟒花知道姓劉的顧忌什麼。他已過了衝動莽撞的年紀,如今將圓滑摸得爛熟。

  劉管事聽到此處,果然臉色微變,「罷了罷了,算我倒霉。只要他們賠償了我這百刀紙,一切不追究。」

  「賠償多少合適?」蟒花看看采蘩,見她面浮冷笑,不自覺補充,「算我的便是。」姑奶奶,別給他再添麻煩。

  「那可不行。」劉管事歪嘴,「十兩銀子,必須得這女人出。」

  咚——一錠銀子在地板上滾了兩圈。

  采蘩徐徐收回手,攏入袖中,眸半垂,「行了嗎?」

  想以此引對方折腰?蟒花嘴角斜勾,美人清冷,性子乖張啊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13 PM

第16章 別笑,心慼慼也

  擲銀在地,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。

  然而,劉管事根本想不到采蘩能有這種姿態,全然沒看出來她的輕慢,哈腰拾了銀子掂份量,抬頭目光得意。

  「蟒老大,瞧見了沒,是她想息事寧人。」在他想來,十兩其實小意思,但付銀子就表明對方理虧。

  「你如果再不走,我可又要生事了。這回把你脖子割斷,如何?」袖中的手相互捏緊,不洩半分殺機。

  劉管事這才記起自己的髮髻都給她削了,暗暗後悔十兩銀子太便宜,可是話已說出口,還有蟒花旁觀,低咒一聲,惡瞪兩眼,甩袖就走。

  姬鑰哼到,「像奴才一樣哈了腰卻不自知,蠢人也。」

  「他以衣取人以貌取人,足見腦袋瓜空長那麼大。」蟒花嘲笑完問他,「小老弟,沒砸到痛處吧?」

  姬鑰讓人從脖頸後砸昏,怎能不痛?

  可他不想在人前顯弱,冷冷道,「無妨。」

  「有其姐自有其弟,我老蟒沒看錯人,你們果然不同尋常。」蟒花哈哈笑,「大妹子,你遭人如此輕慢,卻是聲色不動就拿我當了肉盾,高啊。」

  采蘩突然一笑,「蟒大哥是在怨我?我一個弱女子,帶著兩個幼弟,遇到如此蠻橫之人,除了尋求他人仗義相助,實在別無他法。大哥見諒吧。」這一笑並非假貼於面,相比之前的冷淡不知生動多少。

  蟒花動作誇張,留下燈籠,遮眼往門外去,「大妹子笑得雖美,我心慼慼焉。不必,著實不必,是小的應該挺身而出,為大妹子解難。」

  采蘩愣了半晌,不由失笑,對同樣不明所以的姬鑰說,「這人有趣。」

  有趣?姬鑰跟著采蘩這些日子,鼻子哼哼也成習慣了,「至少不是個惡人。」

  「你這是站在我這邊了?」采蘩見他不但不頂撞,還同意她之前的看法,有點詫異,「好不難得。」

  「可我比你謹慎。」姬鑰正想說走,卻看她拿出刀子來,「你做什麼?」

  「幫我把燈籠舉高點兒。」采蘩使喚他。

  姬鑰往門口看,一個人都沒有,但仍然不安,催她,「走了。」

  嘶啦一聲,口袋破了,微弱的光暈照出金白色。

  「喂,你不是真要偷那個白癡管事的貨吧?」姬鑰正人小君子,「雖然他信口雌黃栽贓我們,但既然事情了結也就罷了。」他脖子一動就疼,都沒抱怨她扔出十兩銀子的做法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還是她掛在嘴邊的。

  「我沒如何,這袋子本來就破了。」她不過讓它破得更厲害些,「你不幫忙就別嘮叨。」

  姬鑰撇撇嘴,卻拿起燈籠往袋子那邊一照,欸道,「這是——」腦袋探過去,「月面松紋。」

  「好像是。」紙面泛柔和光澤,壓有松紋,質地極好。

  「好險,差點讓那個管事陷害成了。」姬鑰伸手一摸,「越縣頂級松紋,一刀就得十來兩銀子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這是越縣松紋?」采蘩小心抽一張出來,對著燈光看了又看。

  「我兩家同城,自然知道向家紙鋪子一直賣越縣松紋,還供給宮中使用。」姬鑰提到向家就目有輕視。

  「十來兩銀子一刀,那也得是越縣的才值。」采蘩將紙突然揉成團,雙手攏袖,往外走去。

  姬鑰看傻眼,「好好的一張紙,你怎麼把它揉了?」但他反應不慢,恍然大悟道,「聽你的意思,這不是越縣松紋?」

  「嗯?」采蘩步子不停,「我沒這意思。因姓劉的讓你我吃了虧,以此洩憤。」

  姬鑰咬到自己舌頭,徹底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不過——」她的聲音在夜色中有些恍惚,「你不是才子麼?你說這紙是不是越縣的?若不是,向氏便是欺客。」

  「才子和識紙一點關係都沒有。再說,沒準是劉管事監守自盜,以次充好,暗中賺黑。我瞧他神情鬼祟得很。」舌頭有點大,咬得。

  「也有可能。」采蘩走得很快,影子好像要融入黑暗中不見。

  姬鑰急忙快步跟上,燈光再度將她描清晰,他暗暗鬆口氣,「別想太多了,這其中說不定有要送進宮裡的,向氏不會冒著欺君欺客的危險貪圖蠅頭小利。至於姓劉的,應該也不敢背著主家,哪來那麼大膽子。」

  「我瞧他膽子大得很,敲昏了某名門某房的嫡子,意圖非禮平民女子,王法都不放在眼裡。」采蘩推門進去。

  門裡,雅雅睡在乾淨的草垛子上,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。但采蘩和衣躺到她身邊時,她有點朦朦朧朧醒了。

  「姐姐出去了?」

  「沒有,翻了身。」采蘩輕輕拍她,「繼續睡,天還沒亮。」

  雅雅嗯了一聲,面朝采蘩,小手伸過來,感覺她確實在,安然再睡。

  姬鑰吹熄燈,在另一邊躺下,「那什麼——」

  「什麼?」采蘩睜著眼,難以入眠。

  上方有一個透氣圓孔,因為風平浪靜而打開著,漆黑中行過巨大的山影。

  「……沒什麼。」他想再提作雅雅和他的姐姐的事,但跟了這段日子,有點知道她的性子。外冷內剛,很強韌的人。

  「扭扭捏捏的,不像你。」不知不覺,采蘩對姬鑰很坦率,什麼話都能說。

  「我看劉管事賊心賊膽,必定也是小肚雞腸,小心他不死心,還打什麼壞主意。」他就有男孩的彆扭,到嘴邊改口。

  「知道,防著呢。小孩子別操心太多,否則長不高。」采蘩將薄被往上一拉,閉上眼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兩耳傳來兄妹倆均勻的呼吸聲,眼睛張開,眸子比墨還濃,手伸到被子外,五指鬆了,露出掌心一團灰冷色。

  再過三日,快到陵郡。采蘩聽姬鑰說了,就想上甲板去看,不料和劉管事打個照面。這幾日雙方都繞開走,可船就那麼大,總會互相遭遇。

  劉管事髮髻是梳不起來了,勉強歪紮著,以小冠遮掩其醜。他見到采蘩,吹鬍子瞪眼,十分兇惡的模樣。

  「你給我小心,陵城有我主家,會為我討個公道。」

  看來,他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,采蘩面無表情地走過去,留下一句話——

  「一定要讓我看看公道究竟是什麼,千萬別讓人失望。」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16 PM

第17章 雲澤湖上好風光

  陵郡最出名的便是雲澤湖,浩瀚煙渺,一望無際,水產豐沛,養活了半郡的人。雲澤入江,水路四通八達,帶來各種貿易,養活了另外半郡的人。

  北周也有湖,但不及雲澤一二。

  當巨闕駛入雲澤湖,采蘩覺得眼睛都讓碧綠湖水熏潤了,枯乏的寒冬也變得迷人起來。船家女的歌聲陣陣,柳枝無葉卻搖如春風。

  湖面與河面十分不同,望出船港,很多精緻的畫舫,漆紅木,雕花欄,梨花幔,出入或是粉妝丫頭或是伶俐小廝,一掀幔便有笑聲。但她喜歡的,卻是一對打魚的父子齊心協力收網的畫面,雖然癟網中沒有多少條魚,老少仍面帶歡笑,因為哪怕只有兩三條魚,也意味著餓不死了。

  她突然想念高大寡言的父親。直到生死兩隔,她才明白,這個世上只有他包容她的一切。無論她有多麼任性,多麼愚蠢,多麼自以為是,甚至在她說出要斷絕父女關係的時候。

  「大妹子似乎瞧著出了神,可是羨慕那些錦衣玉食的俏佳人?」從蟒花的角度,自然以為她在看那些精緻的畫舫。

  采蘩緩緩收回視線,「錦衣玉食是要付出代價的,若付出的比得到的多,又有何可羨慕?不若半日捕幾尾魚,換三頓溫飽,看不盡四季山水,自由自在。」

  蟒花梁眉一抬,「大妹子年紀不大,又貌美如花,卻是心明眼亮啊。」

  失去所有才幡然悔悟,如今孑然一身,猶如浮萍,采蘩泛出一絲苦笑,正要搪塞幾句,突覺船身沖了沖。

  「到岸了。」蟒花說罷已走。

  采蘩捉了扶欄往船下望,不知是這裡的冬天不太冷還是南國習俗不同,人人穿得都不顯厚笨,其中穿插其間,不少小戶大戶的年輕女子尤為婀娜,冬衣也以雲羅絲錦來制,繡彩蝶飛燕這些輕靈的花樣子,感覺春日將來的欣欣向榮。

  「搬貨,快搬貨。」劉管事那充滿怨氣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。

  「劉管事不必那麼著急,要等你家的夥計帶幫工來吧。」蟒花的聲音則沉穩有度。

  「蟒老大知道我為何著急,你這船我今後不敢再包,免得讓人砍了腦袋你還哈哈笑。」劉管事冷哼一聲。

  那個風流鬍子就在蟒花邊上,一聽來火,幫自家老大頂,「劉管事不隨便動歪腦筋,我們自然保你這顆腦袋。」

  劉管事惱羞成怒,「放屁!誰動歪腦筋?!」

  「誰動歪腦筋,誰放屁。」鬍子撇嘴,正看到采蘩瞧過來,立刻對她眨眨眼,又問蟒花,「老大,有句話你怎麼說來著?很文縐縐的,君子什麼。」

  「君子好色,止乎於禮。」蟒花聽來的。

  劉管事可不管他們說什麼,只管大聲罵,「呸,販夫走卒也配說君子?連人模樣都沒長像呢。」

  「你還真是找死啊。」一身肌肉塊的,叫阿肆,和鬍子是蟒花的左膀右臂。他說著話,提了老拳要衝上去。

  劉管事禁不住躲到他手下人身後,繼續嘴賤,「警告你們,要再對我不客氣,我讓你們吃不了這碗飯。」

  蟒花叫聲阿肆,見他站住才對劉管事笑,「這話嚴重了,不過倒不是我小瞧劉管事,你只是向族一個小管事,著實沒那麼大本事讓我老蟒混不下去。打一開始就不是你找上巨闕,莫忘了讓你跟我簽契的是誰。」

  是他主子。想到這兒,劉管事頓時沒了大聲氣。他自恃地位比他們高一等,但能當到管事,自有他見毛變色的伶俐。

  「這個船老大好像天不怕地不怕。」姬鑰背著大包袱,一手牽著雅雅,走上前來。

  「沒有道行怎麼在魚龍混雜的地方做買賣?」采蘩拽下姬鑰身上的包袱,自己背上,「沒落下什麼吧?」

  「又沒值錢東西,落下也不如何。」姬鑰看那邊的冷僵氣氛,心不在焉回答。

  「姐姐,哥哥和我看了三遍,沒有東西落下。」雅雅牽住采蘩的手,向她邀功。

  采蘩幫她理理髮髻,「還是雅雅最乖,等會兒上了岸給你買糖人。」

  雅雅的小腦袋如雞啄米,笑得比糖還甜。

  「沒出息,就惦記吃。」姬鑰翻白眼。

  「那哥哥不要吃,雅雅吃兩份。」小丫頭掰手指頭,其實乖巧之下很精怪。

  采蘩落井下石,「好,雅雅兩份,阿鑰沒得吃。」

  「稀罕。」姬鑰只覺她們幼稚,「趁現在趕緊下船,不然姓劉的那個色鬼把火發到我們身上。」

  哦,驕傲的富貴小子也會腳底抹油學著溜了?采蘩暗笑在心,卻承認他說得對,帶著雅雅往舢板走去。

  劉管事惡人眼賊,瞧見一大二小的身影,立刻吩咐手下人上去,想把他們攔住,「回來!削了我的頭髮就想跑,別以為花錢能消災,今日我還非要在大夥兒眼前弄個黑白分明不可。」

  姬鑰沉著俊臉,「知道我為何討厭向氏了吧?一看就是根基淺,商霸戶,連僕人都教不好。向氏本是寒門商戶,對外說是陳帝近親,其實不過資助他奪取帝位,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。」

  「都是有錢人,何來區別?」對采蘩而言,這些人都瞧不起平民百姓。

  她打算不理會劉管事,一腳踩在舢舨,卻突然又急收了回來,迅速抱雅雅轉身,又拽退姬鑰回到甲板,。

  姬鑰不解,「你不是聽那個色鬼的話吧?」

  采蘩蹲下身來,「看到那天跟著咱們的那個漢子了,正在碼頭上和幾個人說話,獐頭鼠目瞧東瞧西,我們下船就是送上門去找死。」

  姬鑰大驚失色,「那要怎的?」

  「他們料定我們走水路,必然要經過雲澤湖。」怎麼辦啊,她也不知道,「看看再說。」

  這時,劉管事的夥計們大搖大擺過來了。

  巨闕船高,只要不靠近船舷,對方就看不到她和姬鑰。采蘩當機立斷,一手拉一個,彎身貓腰主動向劉管事走去,直到近前才挺直腰板。

  「劉管事想要如何呢?」她看似謙卑,實則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。

  「下跪磕頭,斟茶認錯。」劉管事是小人。

  小人得志,嘴臉多醜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20 PM

第18章 要勾引也勾引個像樣的

  姬鑰一聽,火冒三丈,「你是什麼東——嗚嗚——嗚——」

  采蘩捂著他的嘴,桃花眼兒扇,「我二弟讀書太多,成書獃子了,不懂事,劉管事莫見怪。」

  劉管事吐口唾沫,「你們這等窮酸讀不出息,永遠當賤民吧。」

  蟒花手臂環抱,往要出頭的鬍子跟前一站,笑咪咪瞧著采蘩。

  采蘩知道他不是善心氾濫之人,事情不鬧大,他不會出面,但搗亂誰不會,唇角雙翹,笑若春風,「按理說小女子承受不起如此大禮,不過劉管事既然堅持,我也勉為其難了。不過在我們那兒,磕頭斟茶是新媳婦給公婆長輩或是認干親收徒弟的禮,你要是這麼做,我覺著不對味。這樣吧,磕頭認錯便罷。」

  阿肆跳過來,湊蟒花耳邊來一句,「這小娘子好不厲害。」

  蟒花卻拍他一掌,「她不厲害,是你老大我厲害。鬧個天翻地覆,還不得我來收攤?」

  鬍子就道,「那也是老大你自己答應保她平安,怨得了誰?不過話說回來,是我,我也答應。她眼睛會勾人,斜松斜松地瞧我一眼,我渾身就酥了。」

  蟒花神情有些莫測,「美得不正經了些,所以容易招惹不正經。奇怪的是,仔細瞧她眼底清澈,是個挺自重的姑娘家。這副容貌恐怕會給她生不盡的禍啊。」

  「紅顏禍水?」鬍子跟蟒花沾點斯文,前兩天剛學。

  「那種的,小老弟說了是指傾國傾城的美人,不是她這種——」怎麼說呢?

  「媚得很。」阿肆評價。

  蟒花說道,「沒錯,水性楊花似的,不能安於家室。」

  這話要采蘩聽到,勢必又被戳到痛處,但她此時一心一意對付劉管事,根本沒在意蟒花三人可疑的嘀咕。

  劉管事被她反扣一記,短腿上蹦,張嘴就罵,「不要臉的小娼婦勾引漢子,還反翹尾巴蹶屁股,禮法何在?我非要教訓教訓你不可!」說完,伸手來打。

  正想給采蘩兩個大耳刮子,手腕卻讓人捉住了。

  「有話好好說。」阿肆高大的身影壓矮劉管事兩三個頭,「再說了,男人打女人是孬種。」

  「蟒老大,叫你的人放手!什麼意思啊?你一路就幫著小娼婦,敢情一個被窩裡出來的,那麼熱心熱腸。」劉管事起急,轉身亂咬人,「若真如此,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。她要是跟你相好,我肯定不瞎摻合,就此息事寧人。」

  鬍子嘖嘖兩聲,「劉管事,你也陰損缺德點兒。照你這麼說,我家老大要是出面幫這位姑娘,就成姘夫了。」

  「呸呸,你個驢腦袋會不會說話?啥叫姘夫?那姑娘成了親再勾老大,老大才是姘夫,現在老大是成了親的,兩人頂多就叫偷情。」阿肆渾然不覺自己在添亂。

  蟒花罵娘,飛身過去一人背上一掌,速度快得令劉管事心驚,「去你娘的,都給我滾蛋!胡說八道什麼東西!」

  「出了什麼事?」舢板那兒傳來一聲問。

  人人看過去,那兒站了六七個人,但只有一個人能吸引所有的眼。

  一身藍天銀錦袍,上繡松枝映雪,袍邊染一湖碧水。襟口袖口鑲雪白狐皮,腳下踏雪暖雲靴,梅花落面。腰間佩美玉兩串綴七彩寶珠,左手中指戴了一枚金戒,戒上有墨晶寶石,兩邊金托繞繁複騰紋,十指修長剔透。發戴玉冠,一顆大明珠。一絲不亂的烏髮下,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。明瞳,妙目,眉如山,鼻如梁,雙唇好像讓鳳仙花染過似得瑰紅潤澤。而在這般無可挑剔的外表之外,他微微含笑,面如美玉,神情親切而溫文有禮的氣質不經意間流露,讓人不由自主想到謙謙君子四個字。

  「劉管事,究竟何事如此喧嘩?」說話的是君子旁邊的一個男子,雖也華衣錦服,相貌清俊,卻遠不及身邊貴公子一二。

  劉管事見到來人,十分錯愕,一時愣不出聲來。

  采蘩眼珠子往那兒轉了一圈回來,冷笑道,「劉管事說我勾引你,又說我跟蟒老大怎麼怎麼地,小女子也乾脆說實話。你這等醜陋的身材相貌,我真得看不上眼。就算要勾,好歹得是他——」嫩筍尖白的指尖往美公子一指,「那樣的。姑娘我很挑人!不俊,不富,不貴,一律不要。」

  橫一句賤人,豎一句娼婦,真是受夠了。如今一回想就厭惡的東葛青雲,那可是浙州數一數二的美男子,所以她一度深陷不可自拔。她若不挑,別說是小妾,有的是醜男人老男人願意娶她為妻,照樣榮華富貴。

  劉管事難以置信得睜大了雙眼,結巴道,「你……你簡直不要臉!」

  采蘩眸中幽寒,吐出的句子卻妖艷無比,「我天生貌美,喜歡美男子又有何不妥?想要富貴度日又有何不妥?至少我敢說實話,比你這等貌醜心丑之人好,裝正人君子,不敢承認自己好色,還一肚子餿水。」

  劉管事的臉青一陣白一陣,「血口噴人!」

  問劉管事的貴公子皺起眉頭,「這女子未免太不知恥。」他邊說邊看自己的堂弟,詫異道,「五郎因何而笑?」

  美玉公子望著采蘩的方向,「我倒覺得那女子率真得很。」

  「率真?!一看她就是窮苦出身,說要勾引你,你還誇她?莫非你讓她美色所迷?我可先說好,露水一場便罷,不然大伯怪我帶壞你。」臉上髒兮兮,除了眼睛特別亮,也沒什麼美色啊。

  「你道她真是要勾引我不成?」美玉公子親切的笑意不知怎麼有點涼洌,「不過是我正好撞上來,讓她當了刺人的矛而已。」

  貴公子不相信,「女子見你,猶如蜜蜂見了花粉。她恐怕驚你為天人,才當眾說出這番話來。」

  美玉公子沒再說話,淡然收回視線,轉投了湖面。

  蟒花突然哈哈大笑,一步跨到采蘩身邊,「大妹子,對自己夠狠,對別人夠利索,實在合我老蟒胃口。認你當個乾妹子,如何?」當這麼多人的面說喜歡美男勾引美男,簡直讓他欽佩。

  「不如何。」她難道還長著一張讓人動不動就認親的臉?乾姐姐乾妹妹輪流上陣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23 PM

第十九章  神仙公子美玉無瑕

  蟒花要認采蘩當妹子,采蘩不肯,蟒花還沒說啥,鬍子卻有意見。

  「你該不會認義兄都得要他長得好吧?我跟你說,我老大雖然臉很凶悍,心就跟綿羊一樣。認吧,認了不吃虧。」

  蟒花搔搔頭,「娘的,你才綿羊,見了漂亮女人就咩咩叫喚。」

  姬鑰本來讓采蘩挑人勾引的言辭說得一愣一愣,想要怪她未免張揚大膽不知廉恥,但聽她拒絕認蟒花作義兄,心裡又莫名其妙平衡。

  「上你的船,出一路的事,連個登徒子都教訓不了,認你這個哥哥有什麼用?」他搶白道,儼然采蘩的親弟,全然忘了要跟她對著幹。

  「嘿嘿,招攬客人難免說話要誇大些,你們不應盡信才是。再說,這不也安全到地方了嗎?」蟒花一點不慚愧,「不過妹妹和客人是兩回事。要是大妹子是我義妹,誰敢動你一根手指頭,我斬他雙手雙腳,扔到江裡喂刀魚。」

  說罷,一眼看向劉管事。

  劉管事只覺兩柄利劍直插眼珠子,心頭痛顫,後悔不該再挑事,這會兒才終於明白哪一個都不是好對付的。

  采蘩瞧在眼裡卻仍推拒,「蟒大哥心意我領了。」她不但是官奴,還有兩條命案加身,不宜也不慣與人深交。

  蟒花聳聳肩,「大妹子不願意,老蟒不勉強。劉管事,事情既然了結,就到此為止吧。老蟒我也煩了,你若再糾纏下去,別怪我不客氣。」手上多了柄小刀,在指縫裡轉上轉下,刃泛冷光,似乎隨時就會飛出手。

  劉管事忙不迭回道,「了結了,都是誤會,再也不提。」

  貴公子看時候差不多了,這才懶懶得說,「劉管事,你的事既了,就別耽誤我的正事了。」

  「是,是,粲少爺,我這就下貨。」劉管事心中不安。他瞭解自家的主子,現在不問,以後一定也會將今天的事問個清楚明白。

  「你平日挺機靈的,今日滋事犯傻了?若是下貨,要我親自來?」粲公子逕自走到蟒花面前,居然很熟捻得捉他手臂,「老蟒,隨我去趟都城吧。」

  「粲哥兒還想我繼續幫你運貨?」蟒花下巴努向采蘩三人,「照貴方管事的意思,我可是私下攬了活的。」

  粲公子恍然大悟,「該不會因此這蠢才找你客人的麻煩?」

  劉管事一哆嗦,他不知道主子跟蟒花交情居然甚好。

  「劉管事說要讓老蟒在江河上混不下去,我心裡沉甸甸的,怕啊。」但蟒花面上哪裡有怕模樣。

  「劉大。」粲公子沉聲。

  「……是。」劉管事眼前發黑。

  「你等會兒跟我走。」粲公子不讓他跟巨闕了,喚另一個人的名,「阿錚,現在起你負責這船貨。」

  一個二十出頭,面白皙,看著和顏悅色的年輕人,從舢板那兒跨前兩步,「是,粲少爺。」

  劉管事神情沮喪,他對蟒花采蘩之流是頤指氣使,但對主家之命連哼都不敢哼。

  粲公子抬眉一笑,「蟒老大,這麼安排可還滿意?」

  姬鑰看他對蟒花不同尋常的禮遇,自言自語,「蟒老大究竟是什麼人?向家人為何對他如此尊重?」

  「老大救過粲公子的性命。」阿肆正好站到姬鑰和采蘩身旁。

  采蘩道,「那就怪不得了。這位粲公子是——」

  「瀧河向氏五房庶長子,排行老四,向粲。那邊長得跟神仙似的——」阿肆盯看半晌,「我也不知道,沒見過。」

  采蘩忍不住笑,「阿肆大哥,你這不是吊起胃口又不給我們好吃的嗎?」

  「瀧河向氏長房嫡三子,排行老五,名琚,字蘭燁。」姬鑰卻說了出來。

  阿肆呃了一聲,「小兄弟怎麼知道?」

  姬鑰一怔,想了想,粗聲嘎氣說道,「你不是說他像神仙?姓向,又超凡脫俗,除了這位美玉公子,還有別人嗎?我南陳的讀書人誰不知向琚。」

  阿肆不是讀書人,所以不知,但對於姬鑰的說法很是贊成,「我長這麼大歲數,也不曾見過如此出挑的人物。」

  姬鑰有點懊惱把向家人評得過高,又補上兩句,「向琚雖出挑,姬家三郎也不遑多——」

  但他沒說完,阿肆就跑到蟒花那兒去了。

  「姬三郎該不會是你自己吧?」采蘩淡然一瞥,眸中輕笑。

  「當然不是。」他沒那麼厚顏,「三哥是二房嫡長子,他比向琚有過之而無不——」

  采蘩也走開了。

  儘管是蟒花把人叫過去的,姬小公子兩次不能把話說完整,雖然意思已經表達了出來,卻好像他在吹噓自個兒一樣,這種感覺很是不爽,於是嘴巴翹了半天高。

  「大妹子,這位是向粲公子。你剛才也聽見了,我要載貨上都城,所以你若是願意,可繼續搭我的船。不過,粲公子人好,他有另一個提議,你不妨聽聽看,然後再做決定不遲。」蟒花說完竟轉身就走。

  粲公子本來笑呵呵的,一接觸到采蘩的目光,頓覺清冷,不由表情正經起來,清咳一聲道,「這位姑娘,蟒老大這船是貨船,縱能住人也不寬敞,再者男女混住對姑娘名節有損。我們的客船仍有空餘艙房,你若不嫌棄,可與我們一道走。」

  采蘩搖頭,「多謝公子美意,只是我們姐弟身份低微,不敢與貴人同船。巨闕雖為貨船,蟒大哥和他的兄弟們都是謹守分寸的,而且住得也還習慣。」毫不猶豫把人拒絕。

  粲公子愣住,神色漸漸有些傲然,「那就不勉強姑娘了。」

  采蘩微福,靜送他離開。

  粲公子和一直偷望著這邊的蟒花打招呼,「蟒老大,用過午膳後出發,不知是否太趕?」

  「不趕,一個上午就能補足船上所需。粲哥兒放心,耽誤不了你的事。」蟒花咧大嘴呵呵樂。

  粲公子頷首,帶著劉管事往舢板處走,責道,「你個仗勢欺人的蠢東西,要是毀我向家的聲望,要你好看!」

  「粲少爺——」劉管事還想狡辯。

  「閉嘴!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好色貪杯?要不是你老子在爹面前苦薦,你這平庸之輩還想當我的管事,早踹飛了你。記住,從現在起不得對事情多說一句!」粲公子面色陰沉,「這是五公子,還不行禮。」

  向家五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劉管事大氣兒不敢出,垂手恭立,喚聲五公子。

  向琚望都不望他一眼,下了船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27 PM

第20章  朝陽與夕陽的比美

  粲公子也不再理劉管事,快步走到向琚身邊,笑瞇瞇地說,「五郎,我剛才想邀那位姑娘上船,走近了看才發現果真是妖嬈多姿的美人啊。要勾引你的話好像真只是隨口說說,她寧可留在貨船上,也不肯上我們的船。想不到,想不到。」

  向琚嘴角一翹,親切感上揚,「聽四哥的語氣好似開心得很。」

  「是啊。我一直以為三歲女童到八十歲老婆婆,只要你在場,眼睛絕不會離開你,誰想到這個平民女子言語雖唐突,對你卻頗為不屑一顧。為兄我終於能看到一個真正的冷美人,自然心悅之。」粲公子雖為庶子,但與向琚關係很好,說話不分大小。

  「你焉知她不是自覺卑微,不配與我等同船?」向琚不以為意,女人他見得多了,手段各不同,卻沒什麼新鮮,「又焉知她不是欲擒故縱,故作清高?」

  「你這麼說是因為沒看到她的眼神。我自幼隨父親經商,什麼人沒見過。看人唯一,目也。她長得艷美,但眼神清澈帶寒氣,十分不同尋常。我比不了五郎你,隔那麼遠就知道她是調戲你,但一旦到了近處,我一雙眼睛還是很利的。」粲公子笑道。

  向琚聽到調戲一詞眼眸便瞇了起來,「四哥切莫到人前如此搬弄,壞了那位姑娘名節。」

  「我看她是滿不在乎的,倒是五郎你似有一氣慍色。」向家五郎風流倜儻,溫文儒雅,傳言不實啊。

  「四哥近來辛苦,眼神不太利落了。」向琚大袖卻起風鼓。

  蟒花看著一行人下去,轉頭問采蘩,「大妹子白白浪費一個錦衣玉食的好機會。他們船上不但有美玉公子向家五郎,還有五郎的幾個好友,一定也是數一數二人家的貴公子。你只要得其中一人青睞,從此就不愁過日子了。」

  采蘩不接他這話,只道,「一路上還請蟒大哥繼續照應。」牽了雅雅的手往底艙去。

  「歡,大妹子,我突然想到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哪。」蟒花的目光突然凌厲,也看到了那日跟著采蘩他們的漢子。

  「我姐姐芳名怎能隨便告訴男子?」姬鑰瞪蟒花。

  「采蘩。」誰知有人不領他的情。

  「采蘩姑娘啊,老蟒記著了。」蟒花從船頭走下,「用過飯就出發,你們姐弟三人還是不要下船了。缺什麼跟阿肆說,讓他幫你們買就是。」

  他又看到了麼?采蘩覺著自己留在巨闕的決定沒有錯。蟒花雖然圓滑,也不太願意惹麻煩的樣子,但關鍵時候都替她出了面,還是可以信賴的。

  「多謝蟒大哥。」若不是他,三人也到不了陵郡,「不過船資又如何算?」

  蟒花直接得很,「清了灃水這段。從陵郡到都城,十兩銀子一個人頭,小老弟要是肯接著教我讀詩經,我照免他的那份。」

  姬鑰嘟囔,「還說要認你當妹妹呢,算得這麼清楚?」

  「算得清楚才好,心裡坦蕩磊落。」偏偏采蘩總跟他見解相左。

  她又給上前來的阿肆三四兩碎銀子,「也沒什麼要買,若是有小孩子愛吃的糖人果餅,還請帶些上來。多剩下的錢就給大哥你買酒吃。」

  阿肆直爽性子,不多說,只管收妥。

  下梯子,姬鑰還不罷休,「你為何把名字說給蟒老大他們?要知道,閨名一般只有你相公可以叫。」

  「那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,我一個普通女子不用這麼講究。」這小子好囉嗦,就當以他養自己的冷靜,改改以前不輸人的躁脾氣。

  「……」會是大家閨秀的。姬鑰也學乖了,不再嘴上空駁。他,一諾千金。

  「話說回來,你怎麼認識向五公子?」她可不信他對阿肆的亂諏。

  姬鑰嘴抿得削薄,輕視的表情又來,「同城而居,他聲名遠播,自然見過。」

  「那他也見過你麼?」采蘩問著,卻不緊張。

  「不知道。不過,比我老了近十歲,他已暮暮黃昏,我正朝陽升起,見過也說不上話。」姬鑰抬高了頭。

  采蘩的清冷面容破裂,綻出一絲笑來,「二十歲就暮暮黃昏,他有什麼要你這般嫉妒?」

  「誰……誰嫉妒他!你們女子都一樣,為好看的皮相著迷,又貪圖富貴。我還沒長大罷了,等十年,不,五年再看。」哼!哼!哼!突然發覺采蘩沒回應,姬鑰看過去,見她神色迷離,便道,「我沒說你。」她跟那些膚淺的女人不同。

  采蘩幽幽歎口氣,「我也是一樣的。」曾經。

  姬鑰呆怔半晌,「那你為何不上向家客船?憑你的姿色,讓人收在身邊並不難。」

  「然後呢?」她彎腰走進原來那間小艙房。

  「然後?」姬鑰覺得理所當然,「穿好看的衣服,戴漂亮的首飾,吃山珍海味,不但你自己擺脫卑微,連帶你的家人都得到好處。」

  「然後呢?」推開通氣口,瞬時冷風撲面。

  「這樣還不足夠?」那要如何?

  「然後你成了正室大妻的眼中釘,然後你的容顏老去不再受寵,然後你孑然一身再被轉賣轉送出去為奴為婢。」很多種然後,幾乎沒有好的下場。這是她多活五年理清的混亂之一。

  姬鑰還小,雖然說得頭頭是道,那卻是因為堂兄們身邊很多這樣的女子。僕婢出身,憑美色吸引了他們便飛上鳳枝,多過著光鮮的生活。他爹無妾,所以他自然不知道有個名叫後宅的地方,只要妻妾一多,是非堪比最殘酷的戰場,強悍的大婦們掌握對姬妾生殺予奪的權力。到時候,男人的寵愛猶如驟雨中的春花,中看不中用。

  「本份一點兒的話……」姬鑰這時想來,平日只跟堂嫂們說說笑笑,很少看到堂哥的妾室,但這是規矩啊。

  采蘩回過身來,笑容已沒有溫度,「什麼是本份?王法定的嗎?不過是正室夫人的隨心一念。」姬鑰無辜懵懂的神情躍入眼中,她就想,跟個孩子說這些作甚,面色頓緩,「罷了,總之,我再不當人妾,而且如今也不想嫁人的事。我是逃犯呢,先找個沒人的地兒躲起來再說。」

  姬鑰看了她半晌,「你……莫非……」初見時官差數落她的罪是真的?勾引主子麼?

  「小孩子想那麼多幹什麼?別人的閒事少管。」采蘩能猜到他的想法。

  雅雅看看哥哥,又看看采蘩,圓滾滾的小胳膊抱住後者,粉頰在她袖子上輕蹭,好像安慰她一樣。

  采蘩回抱她。榮華富貴?想要靠男人,是要付出代價的!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31 PM

第21章 飛雪無痕 小鬼敲更

  驚醒的時候,眼前伸手不見五指,但再無睡意。

  采蘩披衣起身,輕手輕腳走出艙房。轉彎要上樓梯,卻見貨艙中透出燈光。她望了好一會兒,最終沒過去,踩上甲板。有了劉管事開場,她對向氏的人頗為忌憚,哪怕兩日來遇到這個叫阿錚的對她彬彬有禮。

  甲板上阿肆正在打帆,看到她便是點頭招呼。

  「大妹子早啊。」蟒花從後面過來,精神奕奕的模樣,「風向變了,船有些不穩,把你晃醒了吧?」

  「不是,我一向醒得早。」不說做了惡夢,采蘩看到大艙冒煙,「可要我幫忙做飯?」

  「不用不用,你做飯我就得少收你船資,回去婆娘要怪我又做賠本買賣。」蟒花連連擺手,十分認真地拒絕。

  采蘩聽他說話總有趣得緊,不由笑道,「你原本就是私下載客,回去瞞下不說,大嫂又怎會知道?我給你的船資還可作了私房錢。」

  蟒花張圓眼,「那如何使得?我婆娘雖長得不好看,但配我也綽綽有餘。她脾氣臭,發起火來拿棍子追得我滿院跑,但對一雙兒女真心疼愛,將我老子娘照顧得十分仔細,為我做暖衣厚靴,盡我吃酒。她為了一個家辛辛苦苦,我怎能瞞著她藏私房錢?」

  采蘩聽了,心頭發暖,「蟒大哥好福氣,娶得如此賢妻。」

  蟒花居然不好意思,低頭憨笑。

  「妹子別聽老大吹牛。即便他不說,大嫂也能知道他多載了客。鬍子是大嫂的親兄弟,什麼事不跟她報一遍?瞞也瞞不住。萬一事情捅破,老大就慘了。大嫂賢不賢,我不知道,但知她兩根殺威棒很厲害,下手真狠。」阿肆手裡抱著一小罈子酒走過來。

  「死小子,敢這麼說你大嫂,也不想想身上的冬衣是誰縫的?」蟒花瞪鼻子上臉。

  「不是大嫂的丫頭縫的嗎?老大,你身上的也是。大嫂壓根拿不了針線,繡個蝴蝶成鬼臉,我可穿不出去,我皮薄。」阿肆拍開泥封,酒香四溢。

  「你小子死定了,我告訴你啊。」蟒花東瞧西看,好像怕著什麼。

  「鬍子下去一個時辰了,這會兒鐵定睡得梗梗的,偷聽不了。老大,別的兄弟都服你,就這怕老婆一樣,也太沒大丈夫氣了。」阿肆把酒遞給采蘩。

  采蘩沒察覺自己笑得歡暢,愣愣接過卻不知道他的用意。

  「去你的!怕老婆怎麼了?怕老婆的男人旺子旺業。你一條光棍懂個屁!」蟒花呸他,又對采蘩道,「這小子讓你喝一口哪。」

  采蘩猶豫,「我很少喝酒。」

  「拿你的銀子買的,你不喝他也不會喝。意思意思抿一口,再給他就行了。小子脾氣死倔,不白拿別人的。」蟒花解釋。

  采蘩這才明白,轉兩圈選個好下口的地方,匆忙喝一口。不料酒入喉就頓覺辣麻辣麻,一股熱氣直衝鼻管腦門,立刻大聲咳了起來。

  她這麼狼狽,蟒花卻哈哈大笑看笑話,「大妹子,看你脾氣不小,怎得沒有半點酒量?」

  采蘩想說脾氣和酒量有何關係,結果咳得更厲害,只覺脖子以上著火似得滾燙。

  還是阿肆有良心,給她倒了一碗涼水。

  她好不容易能說話,卻張嘴酒氣,「什麼酒辣得燒面?」

  「沒名字,以前我們常住一家客棧的自釀酒,入喉如火,靈氣上衝,三杯下肚眼珠子轉圈。那一小壇普通人喝完要睡足兩日方可解了酒勁,阿肆當水喝,活幹得更利落。他從小在酒缸裡泡大,酒量無人能及。大妹子其實膽大,我讓你喝,你就喝?」蟒花早知道采蘩一定狼狽。

  采蘩當然聽出他的調侃,橫去一眼,「蟒大哥拿我逗趣,是否該減船資?」

  蟒花駭然,連忙捂嘴,嗚嗚道,「大妹子饒我,家中——」

  「上有老下有小。」他早說過了,采蘩仿他的語氣。

  蟒花看看鬧得差不多了,拿開手,正色問她,「你究竟是什麼人?」

  采蘩皺眉,「此話何意?」

  「我看你們姐弟三人衣衫襤褸,但你舉止大家出身,二弟貴氣難藏,小弟漂亮不凡,實在不似普通百姓。」一條船上待了那麼久,不可能看不出端倪。

  「如今北方世道不好,我們姐弟三人無依無靠,又是走遠途,謹慎些能保平安。不過,也並非蟒大哥所想的那樣大家出身。」最後一句采蘩說的是自己。

  「大妹子可懂江湖?」蟒花見她不肯說也不勉強,還暗道她聰明。

  采蘩搖搖頭,她所知的江湖皆從一道服役的女大蟲們那裡聽來,難斷真假不說,也不能脫口而出。

  「那你不知道飛雪樓?」蟒花似有話說。

  采蘩回道,「不清楚。」

  「飛雪無痕,小鬼敲更。」蟒花說得後四字沉冷,「它是極其隱秘的殺手組織,受雇取命,千兩起價,不像我這種接小生意的,捧個銀塊疙瘩就當寶。」

  「飛雪無痕,小鬼敲更?」寒毛直起。

  「不錯。追你們的人,正是飛雪樓中殺手,外號——」想了想,蟒花還是不說了,「說了你也不知道,不過,這人出馬,不但貴得離譜,而且絕不會是找你們認親戚。」

  采蘩神色凝重起來,「是要取……我們性命?」差點說出姬鑰。

  「不然呢?能出得起錢的人,他想殺的當然更不是無名之輩。」蟒花咧嘴一笑,「大妹子不告訴我也無妨,但咱把醜話說前頭,我能保你姐弟三人一路平安到都城,下了船就跟我沒關係了。不是我無情,飛雪樓暗勢力很大,老蟒得罪不起。」

  采蘩咬咬唇,「我明白的。」蟒花已經算待她不錯。

  「飛雪樓一向摘人頭不計平民百姓的代價,就是說,殺錯無辜也無所謂。不過,有一類人他們是不敢隨便碰的,如果沒有好處的話。」蟒花瞇眼,看著前方那艘做工極佳的客船,「好比向家。」

  采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雪白的帆好像天上的雲,大旗揚著向字,「蟒大哥,你的意思是——」

  「嗯?我沒啥意思啊。為你惋惜,挺好一個能住舒服點兒的機會,不過粲哥兒似乎對你不錯。」蟒花裝傻充愣,「反正還有十來日的工夫,你怪聰明的妹子,會有好主意的。不用慌,進都城之前再改心思也來得及。要我幫忙,你說句話就行。」

  采蘩讓他越說越糊塗,有一搭沒一搭的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35 PM

第22章 投石問路

  采蘩一邊吃飯,一邊看著阿錚那一桌。這兩日,蟒花帶有暗示的話一直在她腦袋裡轉來轉去,大致得出是讓她倚仗向氏的意思。只是如何倚仗?即便之前未拒絕向粲而上了他們的船,也不一定能求得幫助,何況是在被自己冷遇之後。

  這些人是士族,縱然不能像從前那樣控制君主,卻仍能左右君主的決定,勢力龐大,自然還是心高氣傲的。她不識時務,若再改主意,會讓他們更瞧輕了,所以想要與之同船萬萬不可行。不同船,就論不上相識,也談不上相幫。但蟒花的想法不錯。下船後,只有和向氏走在一道才能避開殺手。

  可是,要怎麼做呢?

  連姬鑰都瞧她有心事,卻道,「飯菜的味道糟糕,好歹是熱食,你就別皺眉了,讓蟒老大看見會嘮叨。」

  這個小大人在安慰她,采蘩舉筷夾了一大塊肉放進嘴裡,鼓腮幫子嚼,「味道挺好的。」

  「一個姑娘家吃相這麼醜,你向雅雅學吧。」姬鑰努努身旁吃得很優雅的小妹。

  雅雅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望向兩人,但因為嘴巴裡有東西,所以不好說話,只能眨眨大眼睛。

  對於姬鑰時不時以大小姐的規矩來要求自己,采蘩從不多說一個字。她已經清楚表達了自己的意願,沒必要一遍遍重複。

  「你家和向府距離可遠?」順路的話,還好辦些。

  「我家在城東,向府在城南,駕車大半個時辰。」姬鑰不懂她為何問,只知道不能隨便答。

  碼頭在城西。無論怎麼能掰,也順不了路啊。她不由又去看阿錚,下意識希望就此能想出辦法來。

  「今天客人齊了。」蟒花笑哈哈跨進來,手裡捧一海碗熱氣騰騰的麵條,就著嘴呼嚕喝了一大口。

  阿錚特意起身抱拳,「蟒老大來得正好,我本要去找你。」

  「哦?啥事?」蟒花將碗往阿錚那桌一擱,左腳從旁邊勾來木凳,「錚掌事坐下說。」

  「這兩日我見蟒老大在跟那位小哥讀書學字,想送上文房四寶寥表心意,一路多承關照。」比起劉管事,阿錚十分懂得做人。

  「好啊。」蟒花不客氣,「我每日拿樹枝划船板也煩了,再這麼下去,巨闕得讓我戳個洞。多謝錚掌事,送得真及時,哈哈。」

  「小老弟,聽到沒有?有筆墨紙硯了,今日咱倆比比書法。」他扭頭拍姬鑰的背。

  姬鑰一口嗆到,憋紅臉不失態,趕緊喝水。比他個頭!堂堂國學生和一個莽夫比書法,傳出去笑掉他同學的大牙,丟先生的臉。

  阿錚對手下人略點頭,他們快去快回,拿了文房四寶,其中以紙為多,分成兩疊,上百刀張數。

  阿錚說道,「這疊是籐紙,尋常之物,給蟒老大當練習用。這疊是越縣松紋,可留墨寶,也可作禮,紙質極佳。」一字沒說松紋紙貴,但聽的人都明白。

  「月面松紋,紙面有月光,紙質密軟,吸墨很好,與絲綢同貴。錚老弟這般大方,老蟒要是不收反顯得矯情,再謝了。」稱呼都親近不少。

  「蟒老大見多識廣,阿錚佩服。」出乎阿錚的意料,蟒花居然知道松紋紙的特質。

  蟒花忙推,「哪裡哪裡,是聽我這位小老弟說的。」

  阿錚的目光在姬鑰身上停留片刻,不小心與采蘩的視線相觸,微笑點頭作禮。

  采蘩淡淡調轉開去,低頭吃飯。其實心情不錯,因為她已經想到一個主意。如此一來,她既不用求向粲,也不用讓蟒花幫她開口說又要住上客船。

  走江的日子猶如水流,一去千里。這日進揚州,入一個叫百合鎮的地方下兩船的貨,要歇一夜。采蘩被蟒花告知,明日就到都城。

  「大妹子,你想得有點久啊,要不等會兒我跟粲哥兒去喝酒時幫你說一聲?」百合鎮美酒遠近聞名,蟒花自然要下船喝個暢快淋漓。

  「蟒大哥,不用了。」不到明日下船,她不需要向氏之力。

  蟒花怔忡,「大妹子,你……可想仔細了。」

  「蟒大哥幫我至今,實不想你為了我的事反欠人情,你自管去喝個痛快,我有主張。」求人,不如求己。

  蟒花也不勉強,「那我就等著瞧好了。」一揚手,招呼眾弟兄下船而去。

  姬鑰在旁邊看了有些抱怨,「說是說要認你妹子如何如何的,一下子走了個空,也不想想萬一那些惡人找上來,我們三個怎麼辦。」

  「這麼多船一條條找也難,多半只是派人在各個碼頭守著,我們又不能在船上待一輩子。」說到這兒,采蘩看到阿錚帶著夥計也要下船,連忙出聲,「錚大掌事請留步。」

  阿錚停下,面帶詫異。若他沒記錯,此女子從未跟他說過一個字,即便面對面,也只是頷首而已。

  「不敢當。我只是掌事,並非大掌事。」差一個字,就擁有全然不同的權力,「姑娘不知喚我何事?」

  采蘩從袖中拿出一張折方的紙,「煩請錚掌事將這封信交給粲公子。」

  阿錚攏起眉頭。這是一個無理的請求。當初粲公子請她去客船,她拒絕了,現在為何要傳遞書信?她二弟似乎很能讀書,即便如此也是寒門,又無引薦,與向氏毫無關係,實在唐突。

  「小女子不情之請十分冒昧失禮,只是此舉也是斟酌之後才下定決心的,望錚掌事見諒。若然不信,你大可看過這封信的內容後自行決定。」采蘩輕輕福了福,轉身走了。

  阿錚張張嘴,還是沒叫住她,打開信紙飛快掠過,臉色卻一變,立刻緊緊盯著采蘩的背影。

  「他會相信你嗎?」信是采蘩口述,姬鑰執筆的。

  「就算不相信,他也不會冒險不送。你不是說松紋紙要送到宮裡去?雖非貢品,但也是御用物,若所報不實,少不得要論罪,而且家族名聲也完了。」采蘩下艙梯時,看到阿錚腳步匆忙的樣子。

  「那也未必是劉管事心黑,說不定他主子默許,讓你戳穿惱羞成怒,不用等殺害我爹娘的兇手,向氏就把我們暗中解決了。」

  這一回聽她的,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39 PM

第23章 神仙公子美玉無瑕

  「不會的,那天劉管事顯然心裡有鬼。」而有件事采蘩並沒有告訴姬鑰。

  蟒花讓她找向氏當靠山的那日,天不亮貨艙就有燈光,後來走出來的是阿錚,而且他獨自一人。她回想起粲公子調走劉管事,其實訓過之後不需要換人。大家大族能當到管事並獨立行貨,要麼是真有能力,要麼是憑裙帶關係。劉管事平庸得很,應該是後者。耍壞嘴仗勢欺人,但沒有銀錢上的大損失,總覺得這位主子的舉動有些過頭。劉管事離開巨闕,但他的手下人沒離開,阿錚凌晨獨自出入貨艙就顯得很詭異,若想成奉命偷偷調查,卻又順理成章了。

  「好吧,就算你說得對,劉管事以次充好,可你如何去證實?我用過越縣松紋紙,那天也仔細瞧過貨艙裡的,看上去並無明顯劣質的地方。」姬鑰蹬蹬追隨她而下艙。

  「我說過了。」采蘩無意多說的樣子。

  「說過什麼?」姬鑰一頭霧水。

  「姓劉的讓你我吃了虧,以此洩憤!」采蘩突然回頭對姬鑰笑。只不過,那笑冷冷的,嘿嘿的,符合她一向涼嗖待人的冷性子。

  姬鑰頭疼,「喂,你!別說我事先不提醒,你那點小聰明少拿出來炫耀。對付我還可以,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,可是,不說才華橫溢的向家五郎在此,就是向四經商極為出色,雖然庶子出身,仍受主家重視。若想取巧,你根本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。」

  采蘩哦了一聲,「從你嘴裡說出來自己是小孩子的話,不得了,了不得。」完全是敷衍他,轉身進艙房和雅雅玩去了。

  姬鑰要笑不笑,想要甩兩句狠話,卻想著一路以來她對他和雅雅的照顧,實在說不出來,最後咕嚕咕嚕囫圇了幾個連自己都聽不懂的字,加入她們。

  阿錚到了醉仙樓,讓夥計領上二樓,見桌桌都是他們的人,菜還沒上,酒已開壇,不少人已經兩碗下肚。眼一拐看到神色不太痛快的劉管事,心想還好他沒跟著主子伺候,回頭吩咐手下找劉管事拼桌去,自己進了包間。

  不過,包間裡有蟒花和五公子的好友,阿錚便猶豫了。衡量之下,認為還是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事,便側手站立一旁伺候。

  「你如今掌著事帶著夥計,吃飯的時候不必候著我,外頭吃酒去吧。」向粲瞅了一眼,將得力助手往外攆。

  阿錚抬起頭來,半張口,最終回了聲是,轉身出去了。

  「聽說他是從小跟著粲哥兒的,看來忠心得很。」蟒花不想進包間,但總要應酬一下。

  「就是放不開,明明能獨當一面,卻把自己往低處拉,守規矩太多,沒意思得很。」向粲敬蟒花酒,兩人仰面幹盡,「五郎,他最早跟過你兩年,是不是也這般拘謹?」

  眼角餘光中阿錚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,向琚微笑,「拘謹便是眼裡有主子,這還不好?不過我看他如今頗有掌事的架勢,今日站在你身後充小廝該有其他緣由。」

  向粲凝目,若有所思,一瞬便笑,「莫非是要抱怨蟒老大你的船太顛,害他暈船?」

  蟒花被無辜點名,卻也能耍賴,「不是我船太顛,而是惦著粲哥兒船上美婢艷姬,恐有他相好?」

  時下倜儻風流才是真正好兒郎,眾人紛紛以此打趣,猜哪位女子是阿錚的心上人,直到上了菜,有歌女裊裊而入,玩笑方歇。

  不多會兒,向粲借口解手離席,片刻回轉,依舊插科打諢,嬉笑連連。直到夜深,眾人尋歡的尋歡,醉回的醉回,他作為主人一一送走,才收斂了笑意,返身鑽進向琚的馬車。

  向琚喜歡大車駕,裡面並排躺五六人都綽綽有餘。身為向氏本家最出色的子弟,只要他用車,哪怕一次來回,向家都會將車中修飾得雅致貴氣。

  向粲坐著銀絲錦花墊,背靠沉香木,一手擱在紫檀桌上,一手接過五郎貼身小婢知雀遞來的熱茶,入口清香,酒氣頓減。

  「羨慕羨慕,一隻小雀抵得上最好的茶博士。五郎,可否也換給我?」阿錚就是他多年以前換的。他不叫人送,只說換,而且只有真值得的才開口。很小的時候,他就知道自己哪怕姓向,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獲得。

  知雀一扭頭,鼻子朝上噴氣,「四公子,你別想。知雀無價寶,拿什麼可換?」

  向粲啊喲一聲,嘖嘖道,「小姑娘不害臊,無價寶這等話是自己可以說的麼?五郎,你性子恁好,任小丫頭作威作福。」

  向琚酒喝得有些多,正閉目養神,聞此言便睜開眼。他的眼生得極好看,線如飛葉,瞳如冷金,既美又俊。

  但知雀瞧後就默然無聲了。跟他這麼久,她知道何時不該恃寵而驕,那幽深無底的目光已在告誡她止言。五公子待下人很和氣,只要各守本分各盡其責,甚至可以活潑鬧騰些,但必須懂得及時收斂。

  知雀明白,從小和向琚一起長大的向粲更明白,當下正經了笑臉,肅然道,「劉大恐怕不是作假賬。」

  向琚十分淡然,「阿錚查不出來?」

  「他是沒查出什麼,但劉大這個王——八——蛋,敢給我偷梁換柱!」向粲一張俊臉陰雲密佈。

  向琚這才有了點興致,蘭花白瓷的茶杯被放下來,與他堂哥的神情相反,笑意深深,「怎麼說?」

  「他用不知哪家的松紋紙替代了越縣最好的,在賬本上記貴價,實則卻低價購入,差價全落進自己腰包,所以賬本無錯,誰能查得出來?」應該早想到的,居然沒有,因為越縣有秘製法,別人難以仿成的緣故。

  「原來如此。這劉大雖然干了惡事,不過他找出一家仿得如此像,阿錚都驗不出來的紙坊,倒也能耐。」向琚話鋒一轉,「不是阿錚卻是誰發現的?」

  向粲拿出采蘩的信來,「你自己瞧。」

  向琚接過看了,雙指夾著紙片的一角,摩挲打圈,「是她?」

  「你也想不到吧?」向粲聽出他詫異的口吻,調侃道,「那位要勾引你的姑娘突然來這麼一出,是確能鑒定真偽,還是如你所說,之前欲擒故縱,這會兒又想這法子反撲你呢?蘭燁,你認為如何?」

  琉璃盞隨馬車晃動,光若流金,映著向蘭燁高潔的面龐,如稀世美玉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43 PM

第24章 偏偏不想如你的意

  向琚,字蘭燁,年方二十。出生時,母親做異夢,身處一片玉花之中,明月如盤,最美一朵花的蕊上,一顆渾圓的白玉珠溢七彩霞光。那年家主還是向琚的曾祖父,很能解夢,聽了孫媳婦的夢只道小吉。但到向琚三歲,老爺子便放在身邊親自教養整十二年,直到他過世。

  十五歲的向琚入國學,第一篇文章《問君》便震驚學館所有先生,人們才知向家出了位驚世之才。皇帝親見,不過說了幾句便請榻相談,結果竟談過一個時辰。本欲封他為太子陪伴,但他婉拒,說年紀尚小,只是死讀書,想要在外多歷練幾年。皇帝更欣賞之,給他一個清官之職,允四方走動,不過得隨時奉召喚入宮。

  這一放,便至今。向琚掛著清官職,似乎全然不理政事,鎮日遊山玩水呼朋喚友,得了個美玉公子的倜儻之名。但劉管事欺主貪私這事,向粲問他如何認為,因為他才是真正的掌權人。

  「好像非見一面不可。」向琚將信遞還堂兄,「還有她要見的是你,不是我。所以欲拒還迎我不對,反撲你才對,四哥有艷福了。」信上說得很清楚,只要向粲能答應將她姐弟三人送往城東她指定的地方,她便把辨別松紋紙真偽的方法說出來,而他的名字則沒有出現過一次。那天他果然沒以為錯,她隨手抓他貶低劉大而已,恐怕還根本不知道他是誰。

  向粲再看一遍,「還真是,不過別人也不知你才是說了算的。那我去見見?」

  「見歸見,暫且什麼都別答應她,我們向氏豈由他人牽鼻子走?」向琚垂眸沉吟片刻,又道,「那姐弟三人非普通平民。信上字跡仿二王之書,應該是她二弟所寫,雖欠火候,卻已有神韻,必定拜在名師之下學習。而她讓我們送一程,似找強勢依傍,可能有人對其不利。若沒有不同尋常的身份,何以至此?」

  向粲恍然大悟,連連點頭道不錯。

  「你去見,不必問她如何鑒紙的方法,只要她說出實情來,否則便不能答應她的要求。既然已知劉大在紙上做手腳,我們大可找越縣的紙師來看,雖說多耗些時間,未必非此女不可。」向琚面上微笑,然而眸色冷暗。

  向粲伸手問知雀討茶,邊道,「哎呀呀,五郎你也太無情,這麼容易博到一顆美人芳心卻往外推。你以往憐香惜玉得很,這回行事怎不留餘地?」

  「因為她並非以美色來取好處,既然如此,我尊重她的意願罷了。一點小聰明,雖說值得我等一觀,卻有些自以為是。驅使向氏為她揮馬鞭——」美玉公子勾起嘴角,輕嘲,「她還沒那麼大本事。」

  感覺馬車停了,知雀撩簾往外看,「公子,碼頭到了。」

  向粲起身,「那我跟美人鬥嘴去,你別睡下,等我回來說她生氣的模樣。」

  知雀等向粲走了,張口又止。

  「剛才四哥在,你太過放肆,我才讓你收斂些。這會兒就兩人,有話就說,我最煩人吞吞吐吐,白費心思猜沒用的。」向琚看著她。

  「我只是覺著那個姑娘挺可憐的,不知道是跟公子對手,要輸慘了。」知雀吐吐舌頭,恢復了可愛的表情。

  「對手?」向琚笑容淡去無痕,「知雀,等這回到家,你跟大公子的女兒吧,在她面前你就特別機靈了。」

  知雀跪著不起,「公子饒我,我說錯了。公子何等身份,又怎能將那樣一個女子視為對手?」

  「每次認錯倒是及時。」向琚並沒有真要把她打發的意思,不過提醒她別再亂說話。

  下了車,知雀幫他系風袍,卻看他正望巨闕號,但她不敢多說一句,閉緊嘴巴做事。

  阿錚帶主子上甲板,只見阿肆一人坐在木樁上打盹,除他之外看不到人影,只得喚道,「阿肆兄弟?」

  阿肆未睜眼即說,「老大怕鬍子和兄弟們喝花酒過頭,耽誤明早開船,所以跟去了。」

  「我們不找蟒老大,找采蘩姑娘。」阿錚說完,頓覺兩道利光。

  阿肆眼睛開了,也不說話,就直勾勾盯著。

  阿錚心想,還不如不說,直接領四公子下艙便是。但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。

  「采蘩姑娘請我過來一趟,有事相商。本該明早再來,又怕她等回復,所以——」向粲十分客氣,「阿肆兄弟能不能幫我去問一聲?她若已經歇了便罷,不然容我借正艙一用,好說話。」

  他才說完,阿肆已經下了木梯。

  「蟒老大手下個個不凡。」向粲往正艙走去,「阿錚,你先去把裡頭的燈點亮。黑燈瞎火,遭人誤會。」

  「公子,你似乎篤定采蘩姑娘還未歇下?」主人不在,客人自己動手點燈。

  「她心裡有事,當然睡不著。即便睡了,也會起身來會我。」從五郎那兒,向粲已經領會對待此事的正確態度,就是向氏不急姐弟仨急。

  果然,沒一會兒門外就有個嬌柔的女聲傳進來,「粲公子,小女子采蘩和二弟一同來見。」

  「采蘩姑娘請進。」阿錚幫著開門。

  向粲雙手提衣擺,往椅子上端坐好,便見一大一小走了進來。燈下近看,兩張臉比初次相逢時乾淨許多,真是十分漂亮的姐弟倆,不過姐姐妖嬈姿艷,弟弟俊逸清秀,彼此全然不似。

  「姑娘,我以為要到下船才能再見到你,想不到讓你請過來。」他不說請坐,因為對方在沒有具實以告前,是沒資格和他同坐的。

  采蘩蹙眉,向粲如此氣定神閒,沒有一點自己以為的急迫,是何緣由?她料想中,他們送她去姬府,她告訴他們越縣松紋的斷別之法,這相互得利的一場交換很簡單容易。但她低估了向氏,不知道大貴族的驕傲是不容她這樣的人耍聰明的。而她那段曾經在沈家當丫環的經歷根本幫不了她,沈家和東葛家只是地方名流,向家卻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士族,沒有可比性。

  現在,她唯一的優勢就是率先察覺到了向粲的態度,這令她收起了理所當然之心,目光變得謹慎小心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47 PM

第25章 不如意還得如意

  向粲沒注意到采蘩的變化。第一,對方是女子。第二,采蘩呆板的神情半點不露破綻。他和五郎一樣,認為她不過有小聰明。

  「姑娘的請求,我考慮過了。」他悠然說道。

  她的請求?采蘩因為有了心理準備,幾乎立刻恍然大悟。向氏不在乎她能不能斷松紋紙的真假!向粲將她提出的互利變成了她單方面的要求,如此一來,這場對話就是她一面受壓。低人一等,意味著委屈和代價。她垂下頭,呼吸微妙漸快。

  姬鑰離采蘩最近,又動不動就瞄著她,所以察覺到了。他還沒想明白她怎麼了,突然聽她說了一句話,讓他睜大眼睛。

  「粲公子,我們是姬家人。」

  姬鑰大眼,但向粲反應比他更大,立時站了起來。

  「我弟弟姬鑰是玉甾姬氏四房長子嫡孫。三弟其實是小妹,我為掩人耳目將她扮了男裝,」對面跳,采蘩卻才剛開了個頭,「隨父母出遊至北周,返程時途經金鈴谷遭盜賊劫殺,唯我三人倖存。劫案發生在北周境內,我卻不敢回去報官,怕再遇不測。也是我年輕不懂事,入了南陳,錢財露白,似乎惹歹人紅眼,鬼祟跟了我們好一路。雖然遇到蟒大哥仗義相助,但明日到港後還要落單,委實怕再遇凶險,因此才出此下策請粲公子送我們回姬府。」

  「你幹嗎都跟他說了?」姬鑰氣呼呼拉她,「誰知道他是不是好東西?」

  他是心情真差,對采蘩而言則來得恰到好處,「粲公子,我二弟因父母慘死被嚇得恐慌多疑,便是姬氏子弟在各地都有,也不敢貿然前往求助,只想趕緊回本家,你莫見怪。向氏與姬氏同為皇上倚仗,又見粲公子為人磊落,小女子才寫了這封信,實在也是不想都到家門口了還出意外。」

  向粲是商人,商人對於人脈的掌握是極其敏銳的,震驚之中仍辨識身份,「四房可是姬明姬大人?他和夫人遇害了?實難相信,實難相信。」

  采蘩從彆扭的姬鑰身上掏出姬氏族徽的玉牌,雙手遞上,「小女子不敢誆騙公子,公子請看我弟的佩玉,此圖紋的玉牌只有玉甾姬氏嫡子才可擁有。」

  姬鑰不等向粲看第二眼,一把搶回去,「你傻了?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要交到陌生人手裡。」

  向粲這下信了八分,他對姬氏十分清楚,正因為兩家有點針鋒相對,所以才花了很多精力瞭解。

  「姬明夫婦有一子一女,似乎不可能有采蘩姑娘這麼大的女兒。」還有兩分疑慮。

  采蘩猶豫了。

  本來和她鬧彆扭的姬鑰突然對向粲冷哼,「她是我爹娘所收義女,你又怎會知道?」好吧,她自作主張,就別怪他學。

  采蘩要否認,但自己的來歷就不好解釋。

  向粲把她的沉默當成承認,「原來如此。采蘩姑娘對向四和盤托出,多謝信任。茲事體大,我要回去與其他人商量一下。不過姑娘放心,送你們回府之事便包在我身上。有誰若敢動你們的主意,便是與我向粲過不去。本該今晚就請你們去客船上住——」

  「粲公子不必客氣。我們在巨闕上住得很習慣,而且夜已深,小妹早就熟睡,我不想再搬來搬去吵醒了她。」那條船都是貴人,她還想喘氣。

  「是,是啊,明早再說,你們趕緊歇息吧。」來的時候慢條斯理,走的時候步子匆匆,到門口向粲突然回頭,「向四還有一問。鑒別松紋紙之法,姑娘真知道麼?」

  采蘩略思,抬眸答道,「略知一二,但最穩妥的法子還是請越縣的紙工來辨。」姬鑰身份揭穿,她已經沒必要將此技展示於人前,更何況時日久遠,不能保證記憶無錯。

  向粲一怔,不由道,「原來姑娘已經看穿向四,慚愧慚愧。」五郎低估了,這姑娘不止小聰明而已。

  看著門簾動,采蘩錯愕,半晌後明白他們不著急也正是想到了請越縣紙工的辦法,看來自己是歪打正著了。

  「向氏不可信!」姬鑰鬥完了外人斗回來。

  「他們若買兇,我們早就沒命。向粲今夜來,不是聽我說紙,而是要讓我們講出實情。與其被追問後吐實,不如搶在他問之前交待。你除了身份,還有什麼能和向氏平起平坐?再說,你信不信他我管不著,把你送回家就能抽身是我最想要做的事。」然後,她可以找個小村莊重新開始。

  姬鑰神情一下子黯淡了,雖然嘴上不認,但他和黏她的雅雅沒兩樣,已經很依賴她,內心真把她當作姐姐。

  采蘩看在眼裡,片刻後忽略心中感受,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捲入他人的事非,尤其是豪門大族深不可測,最怕自己犯毛病,日子過舒服了又想上竄下跳。不,不,她要杜絕一切讓自身劣陋跑出來的可能性。

  「姬鑰。」盡量冷臉冷眼,「你忘了,我討厭小孩子。」

  姬鑰生氣,「我也討厭你!」

  「這就好了。」采蘩推開門,「姬小公子,請吧。」

  「你自己走就是了,好像我家的僕婢,低頭彎腰的。」姬鑰耍完脾氣,有點後悔。她一早就說過不能把她當僕婢使喚,不知道犯不犯她忌諱。無論如何,她是他和雅雅的恩人。

  采蘩卻沒下臉色,只是自嘲道,「有人說骨子裡的卑微是不管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的,看來不信都不行。」

  「放屁!」

  采蘩和姬鑰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再同時看向門外。

  阿肆從黑暗中走出來。

  「放……屁!」這回是姬鑰說的,罵完臉就漲得通紅。娘教,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。爹教,王侯將相寧有種乎。他承認他有點傲慢,但也只是嘴硬。

  采蘩挑挑眉,學壞容易學好難,跨出門檻。

  但阿肆往前一步,擋住她,「到你了。」

  采蘩眨眨眼。不會的吧?她也要說?

  身後姬鑰不讓她退,「到你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我也要罵?」她雖然當丫頭,可因為是大小姐的身邊人,言行舉止都受專人調教,再加上她有私心,別人學皮毛,她學精髓,可以做到無可挑剔,與名門閨秀無異。

  大半夜的,這兩人卻跟她耗上了。

  「放……」憋得她咬牙痛苦,最後發揮小聰明,「皮……」

  通過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51 PM

第26章 名門與名門

  明燭金燈,銅爐烘暖。

  向粲來不及討香茶喝,把和采蘩的對話說了一遍,「五郎,我們幫還是不幫?」

  「你說她讓找越縣紙工?」好似全然不在意突爆出來的姬氏身份,向琚問道。

  「是,不過我覺著她是有法子識別的。」向粲話鋒一轉,「這會兒該著急的不是這個,她將身份全盤托出,我們如何做?」

  「姬氏嗎?」向琚嘴角勾起,「他們一向輕瞧我們,居然開口求助,可見是無路可走。」

  「對啊,姬氏明面上對我們以禮相待,暗地裡從來較勁。士族之間多聯姻親,唯姬向兩家沒有。當初你大姐看上姬二,大伯托媒,他們卻說姬二已經定親而拒絕了。我向氏本家嫡大小姐,他們都嫌寒磣呢。」向粲卻並不氣憤,還哈哈笑。

  「姬氏好看的也不過就是門面罷了。」向琚也笑,「他們若察覺不到風向的變化,由盛至衰便咎由自取。不過能想到請我們護送,我有點驚訝,以為他們寧可冒險,也不會朝向氏低矮半分自尊。」

  「我看姬鑰確實會如此,但他的義姐卻滿不在乎,多半還未從姬姓,少矯情些。五郎,我覺得這可是個好機會。咱們把人熱熱鬧鬧往姬府門前一送,還不氣得姬瞿鬍子飛起來?也算替你大姐出口怨氣。」向粲有點幹壞事的心態。

  「大姐已經出嫁,還有何怨氣?」向琚神情卻淡然,「若姬氏不同你開口便罷,既然說出了身份,我們不幫是不行的。不但要幫,還要真心地幫,別想著看人笑話,表現得幸災樂禍。如那女子所說,向氏姬氏同為皇上倚仗。而且姬明姬大人清正賢明,他遭遇不測,凡有良心之人都應竭力相幫,無關私下交情深淺。」

  向粲連忙斂了嬉笑,「我也不過說說罷了。乍聽到姬大人被盜賊所害,很是惋惜。挺好的人怎麼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?還有他的夫人,名動一時的才女且善心遠播,十分讓人欽佩。」

  「命運不濟,誰人能抗?」向琚說到這兒,交待向粲,「明日下船後,安排妥善,我親自送那姐弟三人。」

  向粲有點意外,「不必你親送吧?姬氏會以為向氏刻意討好。」

  「姬向兩家本沒有大積怨,趁此機會表示我向家友善並無不妥。姬明大人曾在國學為先生,雖非我授業恩師,也指點過我一二。往事歷歷在目,如今人去如煙,送他的遺孤安然返家是我應當做的。」向琚主意已定。

  「也是,只但願姬家這回別再不分時宜。」向粲歎謂。

  第二日一早,向家船對巨闕傳信,想請采蘩姬鑰姬雅三人換船而坐。

  蟒花拿了信來,對采蘩道,「向家五郎親筆書信邀你同船並答應送你返家,我才知你是姬家人。大妹子對老蟒隻字不吐,終究還是不信我啊。」他做出痛心疾首的捶胸模樣,眼中卻笑著。

  采蘩把姬鑰往前一推,「我不是姬家人,他才是。蟒大哥你究竟又是誰,我們也不清楚,然而你不提,采蘩不以為是不信。有些事只不過難以啟齒,何況一個姓氏。姬也罷,蟒也罷,你就是你,我就是我,該論交情時不必含糊。」

  「說得好!」蟒花拍掌,「大妹子雖看著嬌嬌弱弱,然行事說話實有我江湖人的乾脆利落,由不得老蟒不攀交。」

  采蘩心虛,她哪有乾脆利落,就是聽聞遇江湖人要按江湖事來辦,繁文縟節疙疙瘩瘩最不管用,所以才直截了當跟他說話,想不到一開始上來就很管用。重生以來,反而發現前世學得名門閨秀那套用不上了。

  她看都沒看向琚的信,直接交給姬鑰,「你是長子,上不上船你決定。」

  姬鑰知道她又推托,但至今還沒弄清楚她到底識字不識,只好大概看了一遍,略思索道,「上吧。向五郎能寫這封信,已經給足姬氏面子,我們若不肯,反而遭人話柄。再者,是我們先請人幫忙,不好故作姿態。」

  這小子真得挺聰明,采蘩暗自誇他,面上無謂,「隨你。」

  蟒花認為這一決定作得好,「我瞧向家船上高手不少,又是高門貴閥,你們由他們護送,我也放心了,要不然總感覺是我老蟒貪生怕死,任你們姐弟三人入虎口。」

  采蘩客氣,「蟒大哥對我們相助已是俠肝義膽,采蘩不敢再連累你們。一路多得你們照顧,大恩不言謝,銘記在心,總有報答之時。」

  姬鑰張嘴卻不饒人,「早五年蟒老大興許天不怕地不怕,如今有妻有兒,以命相搏自是能避且避。我們明白的。」啪——後腦勺挨了一下,他當然知道是采蘩,語氣陡轉直下,「我也以為與其讓蟒老大拚命,不妨用某家養的劍客,就算有損傷,我們坦然之。今後還要常來常往,倚仗蟒老大你多多。」

  蟒花哈哈大笑,「你二人雖不是親姐弟,倒比親姐弟更像足十分,都能說會道,聰明得緊。」

  姬鑰沖采蘩白眼,「哪有親姐姐對準親弟弟的頭狠打,也不怕我年紀小給落下什麼病根。」

  采蘩哼冷,「誰讓你說話不動腦子,不打你就轉不過彎。」

  蟒花在一旁看,笑到半途收住,神情頗肅,「大妹子你畢竟是個姑娘家,弟弟妹妹又小,即便回了家也要謹慎小心。你我同船,也是一場緣分,如果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,只管給我送個信。幫或不幫,老蟒都回你們一聲。我婆娘娘家就在都城,老丈人也跑船出身,如今有個小碼頭。待我書信一封,你們拿著去給他拜個禮,今後就好來往了。」

  認識蟒花上了巨闕,采蘩自覺幸運,當下也不推辭,對他千恩萬謝。

  等一切都收拾停當,向粲命人放了小舟來接姐弟仨,采蘩才福了又福,別過巨闕上的船夫們,帶姬鑰姬雅往向家船去。

  「阿鑰。」看著梯子放下來,采蘩喚姬鑰先上,又道,「我們三個上船後,你代我和雅雅應對向氏。」

  姬鑰不攀梯子了,回頭問,「為何是我?你是姐姐歡。」

  平時搶著裝大人,關鍵時候怯場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56 PM

第27章 色就是空 空即是色

  采蘩壓低聲音,不讓搖櫓的船夫聽見,「我算是哪門子的姐姐?」然後恢復正常說話的聲量,「對方是向氏本家嫡子,我一個未出嫁的姑娘怎能與他隨便開口說話?你算是嫡長子,理所當然該由你出面。」

  姬鑰怔愣,覺得她說得句句在理,但就是有哪裡不對勁,「可我一個小孩子怎麼應付得了大人?」下意識不肯。

  采蘩湊近他耳朵,「誰說的,比你老了近十歲,他已暮暮黃昏,你正朝陽升起?難得有一較高下的機會,你也讓大家看看真正神仙公子的模樣,不用等上五年。」

  姬鑰訥訥道,「你還真是記得清楚。」

  她的記憶力可追回到三歲,聽過的,看過的,決不會忘。采蘩微噘嘴,得意的神色一晃而過。

  「又不是讓你跟人打架,只要同他們說說話便是。你總說我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,難道讓我一人去應付那些公子哥兒就是大家閨秀了麼?」她「以牙還牙」。

  姬鑰說不過她,「好,我如果說錯話,你可別打我頭。」

  采蘩心想,都到你家門口了,那群貴公子也不是我能攀得上的,得罪便得罪,才不管你說什麼。

  上船後,采蘩就走到姬鑰的身後,時不時和雅雅說話,好像其他的事都不上心。

  向粲對采蘩的興趣遠大於姬鑰,試著幾回想引她開口,結果都讓姬鑰這個小子不冷不熱擋了。

  向琚在向粲使了兩次眼色後,卻也不多問,「令尊大人與令堂之事,蘭燁深感遺憾。鑰公子節哀順便,相信天理循環,惡人自有報應。」

  姬鑰以前躲在堂兄們身後偷瞧這位鼎鼎大名的美玉公子,因為先入為主,從不仔細看,心中先歪畫了他的影像。如今正面直談,向琚字句彷彿皆發自肺腑,十分善意,令他戒心頓消。

  「謝五公子寬慰,我爹娘在天有靈,也會感激公子對我姐弟三人的相助。但借五公子一言,願殺害我爹娘的盜賊早日受懲,再不會害無辜性命。」姬鑰不知不覺言語慎重,彬彬有禮。

  采蘩聽在耳裡,暗暗點頭,不愧是大家出身,應答自如,沉穩得體。

  向琚也如此想,看姬鑰年方十一二歲,談吐神態已是不俗,果然是姬明大人的愛子。

  「鑰公子不必言謝,令尊大人曾對蘭燁有施教之恩,這本是應該的。若早知是鑰公子你們三人,蘭燁能做得更周到些,絕不容宵小歹人暗藏惡意。」

  姬鑰眼中汪汪的。向琚用詞也沒有特別動聽,可在那清冷的語氣中有一種引起他共鳴的哀痛和同仇敵愾,令他心存感激並為自己從前的年幼無知而痛悔。

  采蘩聽不到姬鑰回話,就看了一眼,當下詫異,心道至於麼?

  但心情激動的,不止姬鑰,還有圍在向琚身邊的好幾個人。他們相貌身材各有千秋,可都能用一詞概括——奇怪。

  「姬大人為官勤勉,心繫百姓,竟然英年早逝,悲矣。」眼角邊一顆痣,丹鳳眼,唇紅齒白,唯雙唇薄成線,看著不善良。

  「北周盜賊如此猖獗,竟殺我南陳朝廷命官,回去我就跟爹說,讓他上奏皇上,一定要給姬大人討個公道。」胖子一個,五官其他都小,嘴巴比蟒花還大,且矮不溜丟。

  「小公子也真是,早該吐露實情,就不必擠在貨船上,說出去還以為我們勢利。」這一位最奇異,光頭,穿明亮五彩袈裟,居然是個花和尚。

  向五公子故意找奇怪的朋友來襯自己的神仙麼?采蘩看清之後,想笑又不敢笑,唇翹起一邊,半面頰微鼓,雙眼向下,眉心皺攏,也成了一副怪模樣。

  偏巧花和尚瞧見了,大聲嚷嚷,「向四,你說姬小姐是美人,又滿嘴胡謅,分明是個醜八怪。」

  原來,采蘩剛上來就低著頭。她沒瞧清向琚的三個好友,這三人也沒能瞧清她。

  雅雅聽到醜八怪三個字立刻仰起小臉,小胳膊一掄,「姐姐不醜,姐姐好看。」

  采蘩輕摸雅雅的頭,「丑也好,美也好,不過眾生皮相。佛家有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可惜,能念這句佛偈的和尚未必是真和尚。」後面兩句話五歲的孩子聽不懂,但有人聽得懂。

  胖子捧腹大笑,「和尚讓人罵好色,哈哈,不錯不錯,就是個假和尚。」

  花和尚一手擼過光腦袋,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這句話就是放臭屁。人生百年彈指而過,看見美的就多瞧兩眼,看見醜的就扭過頭去,何必想什麼一片虛空。我活著,我珍惜,誰管它死了以後去哪兒。」

  采蘩若有所思。

  花和尚又瞧見,直道,「小姐,和尚向你認錯,原來確是美人。」

  胖子眼珠子打轉,「向老四走南闖北見過數不清的美人,不會弄錯。」

  有美人痣,眼線唇線均陰險的那位開腔,「美則美矣,艷姿俗麗,難登大雅之堂。」

  花和尚歡歡搖手指頭,「此美討人心癢,可得親近也,比神女仙女更有風情,和尚覺得好。」

  「西兄之言不無道理。我若將她畫下,只能以酒樓花宴來襯,放在秀麗山水中便俗色了。」胖子摸著下巴。

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對采蘩評頭論足,旁若無人,興致越來越高。向琚是主人,卻一句不為采蘩說話,靜靜聽著,無瑕的面色中還似乎有點笑意,好像也覺趣味。

  向粲不知道向琚為何任人輕慢采蘩,倒是臉上很掛不住,畢竟是他最先答應送采蘩姐弟回家的,尷尬著表情,正徘徊怎麼帶開話去。

  「三位且到此為止。」聲音尚稚氣,但語調不容人無視,姬鑰不慍不惱,目光從容,「貌本天生,俗麗脫塵都非我們可選。然而,我姐姐將我和雅雅奮力救出,不畏惡眼賊膽,一路對我們呵護有加,雖非血親卻如一母同胞,品性高潔,心比芝蘭,神女仙女較之不得。」

  采蘩不驚訝他會為自己說話。這小子平時也跟那三人一樣說自己長得過於艷美,但他對外卻從不講她不好。所以她淡淡一笑,不是感激,而是滿不在乎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模樣,畢竟曾經那是她唯一操縱自如的,最驕傲的本錢。現在她既然已經放棄了它,別人怎麼評價,她也無關痛癢。

  她那自嘲的神色,盡數落在美玉公子的眼裡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2 11:59 PM

第28章 可交個朋友

  「鑰公子,再過幾個時辰就到都城,雖說我明白一路艱險,陋裝苦衣能避開不少禍端,不過既然我向氏答應送你返家,你們還是更換衣物好一些。姬大人遭遇不測的消息已經令人扼腕痛惜,我想若你祖父見他疼愛的孫兒孫女衣衫襤褸,恐怕會更傷心。事已至此,還是不要給老人家雪上加霜了吧。」向琚終於開口,將采蘩美貌的話題間接中止,「蘭燁已著人準備下合適的衣物,還請三位梳洗更衣。」

  姬鑰低頭看看自己的布襖,覺得向琚說得有道理,於是再看看采蘩。他下意識依賴她的意見。

  采蘩微頷首。

  姬鑰便道,「五公子考慮得如此周全,鑰謝過了,有勞。」

  向琚深幽的眸中光華全斂,「鑰公子不必客氣,蘭燁自當盡力。」

  「來人。」他喚到。

  兩邊上來六位使女,皆穿春桃雪裡花青百褶裙,腰間雙掌寬的錦帶高束,襯托高挑曼妙身姿,扎雙髻盤金枝籠扣,五官都娟秀,齊齊福身。

  「仔細伺候鑰公子和兩位小姐。」向琚說話的音色極好聽,貴氣卻也極盛,令人不敢生輕忽之心。

  姬鑰再謝過,領采蘩和雅雅跟在兩位使女的身後,轉過彎進了一間艙房。不但佈置得華貴精緻,還分正廳和居室。

  為首的使女垂頭恭謹,「兩邊居室中已經放妥熱水和新衣,左邊是小公子的,右邊是兩位小姐的。」

  「知道了,你們都下去吧。」姬鑰又裝小大人。

  領頭使女一愣,「小公子,主子吩咐我們好生伺候。」

  「我們不習慣由生人伺候,你們只管在門外候著,有事自會叫你們進來。」姬鑰臉色一沉。貴公子的氣派,他只多不少,之前讓采蘩打壓了,如今抬頭容易。

  使女們連忙躬身退出門去。

  姬鑰面露得色,「我應對得如何?不輸那小老頭吧?」

  「小老頭?」采蘩明知故問。

  「就是向五郎啊。」姬鑰笑露白牙。

  「不怎麼樣,有本事你當他的面叫小老頭,我便佩服你。」也不知道誰更像小老頭,人前老氣橫秋。

  姬鑰癟了氣,撇嘴道,「你也被他神仙的樣子迷了心竅,幫外人說話。」

  采蘩笑了一聲。

  但姬鑰能聽出其中的冷淡,「你有自知之明就好,而且他有姬妾了,不只一個,還有皇帝賞賜的宮女。你說過不願為妾,所以要記住。」

  「他這般年紀的,又是如此身份,妻妾少了才是怪事。不過為何都稱他神仙?神仙清心寡慾,修身養性,哪裡會有情絲?」采蘩桃花眼兒扇得恁無辜。

  「……」姬鑰回答不了這個問題,半晌才反應過來,「你在嘲笑他麼?」

  「沒有啊。」美麗的容顏嬌媚,並非刻意,天生天養,「他是何等人,我一個普通女子怎敢嘲笑於他?真是有惑然罷了。」

  姬鑰將信將疑,「借神仙說他相貌出色而已,又不是真的神仙。」

  「阿鑰,你與其瞧不上這暮暮黃昏,不如與他攀交結好。」采蘩拿來嶄新的衣物,放在雅雅身上比劃。

  「為何?」姬鑰不屑得哼。

  「你爹娘不在,今後就靠你自己獨撐他們這份家業,結交些朋友是好事。尤其是確有強能的人。別的我是看不出來,但向五郎為人無可挑剔。這些衣物都是新的,還正合尺寸。一夜工夫,就能安排具靡;幾句話說得你眼淚汪汪,眾人紛紛對你同情。如此掌控之力,可學也。姬氏對向氏頗有微詞,但他對你大方寬宏,器量君子,你不應小氣,趁此機會修繕關係,等將來便成助力。」采蘩禁不住多說幾句。

  姬鑰有些怔忡,看著她說道,「你……」又想問她是誰,但立刻轉口,「懂得還挺多。」

  采蘩這才驚覺自己囉嗦,勉強牽笑,「我好歹比你大了五歲。」她前世沒有朋友,一個都沒有。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打扮和學習禮儀上,自以為將來要當主子的,壓根瞧不起同為僕婢們,所以她受到冤屈時,沒有一個人站在她身邊,都冷眼看她的笑話。吃一塹長一智,如今明白與人的關係有多重要,可以保持距離,但不可肆意交惡。

  「我還有家裡人。」姬鑰頂得有點中氣不足。

  「你一輩子躲在家裡不出去嗎?一輩子靠祖父母和叔伯兄弟嗎?既然如此,你爹娘出事,為何又不向他們求助?世上願意對你和雅雅奉獻所有,包括生命,除了你的爹娘,不會有別人。換句話說,其他人都是一樣的,皆有私心,而且越是近親,利益越可能起衝突。多交外面的朋友,對你將來會大有好處的。」沈家就是一個兄弟姐妹都不可信的家族。

  「你該不會打算送我們回家就一走了之吧?」姬鑰從這些類似臨別贈言的話中突然警覺。

  「留得一時,我還留得了一世麼?」采蘩歷經重生,二度喪父,看淡了所有。

  「雅雅怎麼辦?」姬鑰有點激動,指著抱緊采蘩,似乎感覺到什麼,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小女娃。

  「你是她哥哥,足以保護她。」采蘩對雅雅卻面帶微笑,抱起她來往裡間走,「正在升起的太陽,嗯?」

  「喂,你這都說第幾回了?」姬鑰氣結,怎麼哪裡都能讓她用上!

  采蘩呵雅雅癢,小傢伙尖聲亂笑,咯咯咯——

  知雀跑來,見伺候的使女都在門外,奇道,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小公子說不習慣生人服侍,讓我們在外候著。」領頭的使女對知雀頗為恭敬,因她年歲不大卻是公子的貼身丫環。

  「要說悄悄話吧?」知雀眼睛一溜,「我告訴公子去。」

  但向琚聽了好笑,「這種事何須同我說?他要不要人伺候是他的事,我只管做到周全。」

  此時,美人痣,胖子和花和尚已經不在旁邊。

  向粲聞言,趁勢再說起采蘩來,「五郎,既然采蘩姑娘在船上,是否問問她松紋紙的事?越縣的師傅來去費時日,保不齊劉大耍脫逃之計,當機立斷最好。」

  向琚眉梢微挑,「這事我不管,隨你。不過,我怕你請不動。」

  「未必吧?本來就是她先提起來的事,如今我們答應幫忙了,她有何不肯?」挺互利的事嘛。

  向琚突然輕笑一聲,眸色璀璨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03 AM

第29章 不燒不成器

  「此女貌艷眸冷,不易妥協,是個挑麻煩之人。她提交換的時候,我們沒有答應。她審時度勢說出了身份,如今我們自願幫她,卻不是她欠了我們人情。既不用言謝,她也不用說辨紙之法,況且她要說早說了。」向琚悠然說道。

  「你的意思,我還是別提?」向粲自認看人准,卻也自認不如五郎。

  向琚不語默認。

  「那就算了吧,免得上門自討沒趣,還以為我向氏無能人,這點家務事都處置不了。」和向琚一樣,向粲自傲。就算有嫡庶大小窩裡鬥,對外一致注重家族名譽,向來是名門貴閥的作派。更何況,向粲和向琚是同一邊的。

  「知雀,擺棋,我與四公子對弈。」向琚吩咐。

  向粲眼睛閃亮,雙掌一拍而搓,「五郎,今日不必讓子,我前些日子研究出一局古譜,正想找人痛殺一場。」

  向琚說好。

  兩人自下棋不說。

  采蘩幫雅雅梳發換衣,走出來見姬鑰已經在看紅木架上的書。

  姬鑰聽到腳步聲,回頭稍怔。妹妹穿慣漂亮的裙子,沒什麼特別,但采蘩卻十分出彩。天藍雲錦衣,墨山白水裙,銀絲絛掛寶石花,雪袖邊鑲烈火狐裘,雙合襟以珍珠點綴,令她艷麗的容貌清新不少,多一分華美貴氣。

  「暮暮黃昏倒是會選女子衣物。」他哼了一聲。

  暮暮黃昏已經成了向五郎的外號。

  采蘩帶笑,「看來是好看。」

  姬鑰又哼,非要自相矛盾,「還可以看罷了,而且故意挑素色給你,那是嫌你俗美,你有什麼好樂的?」

  采蘩不在意,「穿新衣,轉三圈。女子愛美是天性,我樂我的,不用你眼紅。」

  姬鑰磨牙。

  雅雅聽了,連忙拉采蘩轉圈。

  玩鬧一陣,采蘩便對姬鑰說,「幫我再寫封信。」

  姬鑰好奇,「這回寫給誰,又是為什麼?事先說好,給暮暮黃昏的,你自己寫。」采蘩那番讓他和向琚交好的話還在心中翻上翻下。

  采蘩不多說,只道,「還是給向粲的,我會把如何鑒定越縣松紋的方法告訴他。」

  「他們分明是衝著姬氏才答應護送,你為何還要告訴他呢?」姬鑰不情不願,好像知道方法的是他自己。

  「我猜他們一定同你一般以為,所以我才說出來。我一開始同他們以條件相換,他們卻顯得高高在上,非要我們說實情,好藉機擺架子。而他們沒想到的是,這個實情讓他們不得不幫忙。現在他們縱然想知道方法,也會不好開口,我卻偏偏告訴他們。這叫——氣度,為你爭面子呢,小子。」采蘩不擅急智,但在漫長的服役生涯中學會了整理,哪怕事情似乎已了。因為很多時候,一樁事總連著另一樁,影響到將來。就像她已經知道,向粲那日驕傲的姿態是為了教訓她這等卑微小民而來。

  「你真是好大的氣度啊。」姬鑰卻不領情,年少畢竟氣盛。

  采蘩找出文房四寶,滴水磨墨,「我說一句,你寫一句,別加進自己的意思。」

  姬鑰磨蹭著走過去,「我加了你也不知道,又不識幾個字,更不會寫字。」

  采蘩瞇了瞇眼,「你可以試試,要是抓出一個你敷衍我的字,我下了船就走。」

  結果,姬鑰還真得不敢了,老老實實,她說什麼寫什麼,一字沒改。寫罷,他心中詫異,盯著采蘩看。

  「奇怪我怎麼知道這個法子的?」采蘩視線卻落在紙上,緩緩劃過。

  姬鑰點點頭。

  采蘩的法子很簡單,將十刀以上的松紋紙放入火盆中燒,若是越縣松紋,會產生一種類似黃松脂的香味,而其他松紋紙是沒有的。

  「我小時候,爹想教我寫字,我不肯。有一次鬧得凶了,就把家中的紙燒了個精光,結果就聞到這種香味。爹跟我說那是越縣松紋。」采蘩輕描淡寫,心思卻遠。

  「又要教你寫字,又能讓你燒松紋紙,你莫非出身家道中落的人家?」姬鑰聽出不少東西來。

  「沒有,從我有記憶起,我爹就是大戶人家的僕人了。只不過越縣松紋對我爹來說,不貴。」采蘩模稜兩可。

  姬鑰沒明白後面那句,但就算問,他知道采蘩也不會說,只能放在心裡,又道,「怪不得你當日頂劉管事說要看紙,而且他走了你還留下來。嗯?」突然覺得有個地方怪異,「你又沒燒紙,怎麼知道那不是越縣松紋?」

  讓這小子發現了,采蘩暗誇他也煩他,「我不是拿了一張紙麼?燒的時候你又沒看見。」

  「可你說要十刀以上的紙——」姬鑰恍然大悟,「你故意說多了量,又以此洩憤?」這就是女人心眼小?

  「……」采蘩圓睜睜看著他,「……沒錯。」

  自己的嗅覺異常靈敏,別人要費十刀紙,她只要一張就夠了?非也。她鼻子靈是靈,但其實鑒定越縣松紋不止香氣一種,還有它法,涉及到製作工序。如果她說出來,不但越縣松紋的秘密不再,向氏要是貪婪些,自己開松紋紙坊,可以將對方擠垮。

  爹說,知道秘密容易,守住秘密難。世間秘密多關乎他人生死存亡,不到萬不得已,不要輕易洩密。一張紙,如羽毛輕。官私坊林立,普通的紙便宜到乞丐都買得起的地步,某種名貴紙類的秘密似乎也無足輕重。說不定以此博得向氏的好感,她能賺得一些銀兩。前世,爹說什麼她都抱著無謂的態度。今生,她懂得親情可貴,將爹的話一一記起在心中,才發現那微不足道的老實人有著多麼不凡的高潔品性。所以,她不會說,與良心無關,只為一份從來未做好的孝道。

  「笨,他們頂多破點小財,萬一知道你故意的,你才麻煩大。」姬鑰以為不妥。

  采蘩仍然堅設心防,但半真半假安慰少年,「這種松香並非紙工特別放進去的,而是器皿所致,量不多難以察覺,除非他們之中有狗鼻子。再說,就算我說多了量,向氏若計較這點損失,未免真俗了。」

  她喚了外面的使女,囑咐她們將信轉交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07 AM

第30章 小心眼 沒心眼

  向氏兄弟一盤棋還沒下完,使女便送信來,說姬家小公子給四公子的。

  向粲拆開看了,面帶喜色,笑開嘴,「五郎,早知如此,我該跟你打個賭才是。怪我平時太信你,想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料的。」

  向琚淡淡哦了一聲,「四哥這話本來就不對。天下有誰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料?蘭燁以為一個也無,我自然更不是。我也好奇,鑰公子寫了什麼,讓你如此開懷,又能調侃於我?」

  「你猜猜。」向粲雙手擋住紙背。

  「四哥當我有通天眼,還能透過背面看信?」向琚好笑搖頭,「你如此得意,又要打賭,又說過信我,我猜鑰公子的姐姐把鑒紙的方法告訴你了。」

  向粲嘩啦將信遞到他面前,「無論如何你還是聰明,不錯,你看看。」

  向琚不接,笑容敷面,「四哥給我說說是什麼法子便是。」

  向粲就一字一句念了出來,卻沒留意向琚漸涼冷的神色,還挺樂和,說個不停,「我從來不知還有這樣的法子,更不知越縣松紋中藏有松脂香氣,怪道別人總仿不得呢。姬姑娘年紀輕輕,見識卻不是一般得廣——」

  「她未必姓姬,不過是義女。」向琚低眸觀棋。

  「遲早的事。姬明夫婦認她為女兒定有道理,而且救了姬氏骨肉。你再看姬鑰和他妹妹,對她十分依賴。」向粲言之鑿鑿。

  「棋,還下麼?」向琚卻轉了話題。

  「歡?」向粲想起尚不分勝負的棋局來,但他沒了心思,「不下了,我那兒正好有紙,先試試去。你要不要一起?」

  向琚搖頭,「燒十刀紙火勢大,你小心別把船艙也點著了。」

  「十刀算什麼?只要姬姑娘說得真對,百刀也值。」精明起來吝嗇,大方起來奢侈,向四講究做事的效率。

  他走後,向琚也不動,招手讓知雀過來坐向粲的位子。

  知雀棋藝不精眼神精,幾手爛棋之後,見向琚沉默,便小心翼翼問道,「公子不高興?」

  「是不高興。」向琚捏著一子,手撐著下顎,輕敲面,「誰會高興呢?如果有人明嘲暗諷你氣量狹窄。」

  知雀眨巴眨巴眼,「誰?!誰敢諷刺公子?」

  「不單是我,還有四公子。我瞧他樂顛顛全然不覺,本想澆他一盆冷水。」向琚手中的棋子落到一半,突然放回屜中,袖子輕掃棋盤,棋亂,「罷了,或者是我多心,那女子許真有謝意。」

  知雀聽懂一點了,「公子的意思,那位姬鑰公子的義姐將鑒定的法子給出來是故意顯耀大方嗎?可是,她又怎麼知道之前公子刁難她了呢?」

  向琚回答不上來。他一向不贊成感情用事,但這回確實無憑無據卻有種強烈的,被那個女子回擊,最後還任之得逞的感覺。也許,從第一面她將他隨意拿來比較,他的厭惡情緒消不散,所以有些先入為主,總不想順利讓她得了便宜還賣乖。

  「公子不必放在心上,她恐怕和別的女子一樣,為了接近公子或四公子耍些獨特的手段而已。公子要是在意,豈非正中她下懷?」在自家公子身邊,知雀見多了各色女人,「最好也要提醒四公子,他來者不拒的,也不怕哪天栽在女人手裡。」

  「你自去跟他說。」向琚雖知知雀的厲害就是自己縱容出來的,但一切照舊,該凶時候再凶。

  「好。」知雀跑跑跳跳真去了。

  向琚淡笑而自語,「女子不是小心眼就是沒心眼,君子難處。」

  有人答,「女子不是小心眼就是沒心眼,相處才有趣嘛。」

  窗口打開,花和尚亮閃閃的腦殼映日光水色,「蘭燁出來,悶在屋子裡作甚?城門在望,江水似到盡頭,風光妙,正能作詩吟賦書畫,還差你的好琴。向四呢?」

  「不必算他,他要點火燒船,還管外頭什麼景致。」向琚對著好友,神態便倜儻不羈,大步搖風。

  「好,好,好。」花和尚不但不怕,還連聲叫好,「讓胖子畫個火船配青山,妙哉。」

  胖子鑽進一邊窗縫,「真燒假燒?假燒可不行。」

  向琚笑聲爽朗,出門往甲板與好友鬧玩,直到進了城才請姬家三姐弟準備。

  采蘩一出現,向粲就迎了上去,滿面是笑,「小姐之法我已經試了,果然有理,多謝了。」

  采蘩面色變化不大,頷首道,「那就好。」

  她話短,表情又疏冷,向粲接不上茬,縱是經商的,也難討好,站了片刻後,怏怏走回向琚身後。

  姬鑰在旁邊無聲嗤笑。

  美玉公子都看在眼裡,心中情緒又不好,又問道,「可要我派人先知會令祖父一聲?」

  姬鑰心想,好啊。

  「何須讓老人家受兩次驚呢?琚公子想得周到,小女子心領。只是,義父母猝亡實在大哀,白髮送黑髮又十分殘忍,小女子以為噩耗哪怕遲得一刻是一刻,傷心減少一分是一分。等會兒下船上車直直到家最好。」采蘩瞧出姬鑰要答應,不得不開口。

  蟒花說飛雪樓厲害,連他都得罪不起,她因此相信殺手必定守在碼頭和姬府之間,只要兩個孩子一露面,或一點點異動,仍有截殺的可能。她不敢冒險,就算能感覺到向琚冷然的目光,但這也是在拼她的命,得罪神仙都要放肆一回。

  「那就依小姐的意思吧。」向琚沉默一會兒,淡淡說道。

  采蘩身子有些僵硬。對方身份委實高貴,她雖然硬生生放肆,心中卻顫怕。她再珍惜自己的命,對向琚這種人來說,終究如草芥,若張揚過份,小命隨時不保。然而,低著頭咬住唇,她又告訴自己,這個地方沒人認識她,她不是誰家的僕婢,就算死,也不能悄聲無息。前世今生,卑微尊嚴,在她內心互相爭鬥,決心易下,陋習難改,她還需要時日。

  想到這兒,采蘩深吸一口氣,抬起頭來。姬鑰和雅雅近鄉情怯,正看兩岸熟悉的景色。向粲和那三位一點都沒有貴公子模樣的人說著話,已經不留意在她身上。沒人知道她裝腔作勢之下的侷促不安吧?她慢慢吐氣,去牽雅雅的小手。

  可她剛轉身,側對她的向琚便看過來,冷冷地,良久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11 AM

第31章 投桃報李

  雪白的紗幾乎垂到鞋尖,腳踩至結實的地面,頭戴紗帽,采蘩心裡並未踏實。碼頭上很多人都在往向家船看,其中有沒有尋找姬家兄妹的目光,眼前朦朦朧朧也不清楚。

  「小姐,請上馬車。」使女見她站立不動。

  而采蘩不動,姬鑰和雅雅也不挪步。

  被如此尊敬地喚小姐已有大半日,采蘩卻平靜得很。如果這是前生,她恐怕會得意忘形了吧。如今她一切從頭,再聽到這個稱呼覺得就像紮在心上的刺,諷刺之極。別人喚一聲,她便被刺一下。地位即便高了,心裡仍大片空落。她茫然,如果不是榮華富貴的生活,自己究竟想尋求什麼?

  「姐姐。」姬鑰喊她。

  她回神苦笑,又道,「阿鑰,雅雅,給巨闕號上的人行禮,感謝他們一路相護。」

  姬鑰長揖深弓,雅雅學采蘩緊緊福彎了膝,好一會兒,三人才禮畢上車。

  蟒花在船頭看得一清二楚,見車隊起行,長舒口氣,轉身讓人放舢板卸貨。

  「老大,他們那麼真心實意,你也不抱個拳吼一嗓子順風啥的。」相處了這些日子,還真有些不捨,鬍子嘀咕。

  蟒花斜小舅子一眼,「你去吼,只要不怕招惹小鬼的疑心。」

  鬍子用力拍一下腦袋,「忘了這茬了。飛雪樓接買賣,少有不成的,也不知道采蘩姑娘能不能應付過去。」

  「此女看似貌浮身弱,卻心沉手狠,再加上這裡是姬氏本家,不會再出事的。」蟒花對那夜貨艙中所見的景象記憶深刻。那女子明明嚇得全身在抖,但刀尖不移,眼神絕情。他早年做**買賣,見了不少,包括自己身上也有。你不死我就得死,這種死亡邊緣行走,屬於弱者的自私狠辣。但凡有此氣息的,將來必有所成。因為死過了,所以自己的命最值錢,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。

  「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。」阿肆飄過去。

  蟒花上前綁攬,心道不錯。

  向粲放下綢簾,「瞧見沒,姬家人對船夫行大禮。我是不是能說姬氏終於懂得放下身段了?」

  向琚閉目養神,「不是姬氏放得下身段,而是那個當姐姐的全然沒有身段罷了,姬鑰和他妹妹還是孩子,自然跟著她。」

  「怎麼會全然沒身段?她對和尚他們那麼不假辭色,一張小嘴厲害得很。要我說,蟒老大會做人,姐弟仨上他的船受到保護,不然劉大那個色鬼就夠麻煩的了。」向粲提起劉大心生厭惡。

  向琚默然。他在想,那女子頂撞別人,曇花一現般的妙語連珠很快就會被她自己的謹慎所掩蓋。而她似乎很清楚這些人中誰最不能得罪,所以怕他怕到僵直,就好像他要取她性命。他還真好奇,她如何看出來的?不熟他的人都道他性情好易親近,熟他的人瞅準他心情時近時遠。她根本不認識他,卻倒像老熟人,一開始抓他充數,後來見他如鼠見貓。卑微,她居然有。多數時候絲毫不顯,他也只看到一回,就在剛才她否定他提議的時候。因而他斷定,她出身不高。

  向粲見他不再說話,就知道這話題要告一段落了,於是也靜。約摸大半個時辰,一本帳清算完,聽到車伕吆喝。

  「姬府到了。」

  一聲傳至姬鑰耳裡,激動得拉開簾子,叫采蘩看,「這就是我家。」

  采蘩瞧出去。一面白牆青瓦,向東延伸整整一條街長,遠遠那頭有人影往橫裡走動,似乎是熱鬧市集。往西便看到大門,不像沈家坐石獅放金匾故意炫耀,門庭雖也高大,沒有石頭坐鎮,只有一棵常年青樹,要兩三人合抱那般粗壯,枝葉展向天空,不畏冬寒。門前無大柱也無名匾,青墨色的兩扇門,兩邊各刻一聯。

  春花夏花花開常紅,秋柏冬柏柏笑常青。

  好聯,她想。像花一樣絢爛之後,再像柏一樣青綠長久,才能成為真正的名門,即使改朝換代,他們的地位都不會降低半分。但,做得到麼?

  姬鑰急忙下車,采蘩本要伸手抓,讓他慢一點,但再想,已經到了門口,兄妹倆平安的消息遲早要傳出,藏無可藏,乾脆任他去。不過,她拉了雅雅,將紗放下來,遮住小姑娘的面容,還有自己的,方才下了車。

  「采蘩姑娘,我們已經告知了向府的管事,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接。」向粲不遺餘力表現友善。

  「多謝四公子。」回答他的,照舊是姬鑰。

  采蘩沒留心,透過紗看了兩側,似乎無可疑,於是又轉過身去。

  一湖幽藍,突然,撞入眼簾。

  她禁不住退了一步,卻讓人扶住。

  「蝶尾湖。」扶穩之後,悄然放手,向琚說道。

  「呃?」采蘩呆望著一片藍水。

  「雖然沒有一處與蝴蝶有關,不知怎麼就叫這名字了。湖很小,景致卻秀麗,對面山丘上那些樓閣,屬於都城最好的私學望山書院。離姬府只有一湖之隔,書院卻是向家辦的。」向琚接著說。

  面紗之下,采蘩詫異萬分。她什麼也沒問,神仙為何莫名嘮叨?

  「看似沒什麼,不過離得近佔得高有一個好處。姬家這扇大門裡只要發生些動靜大的事,對面的人就能分個熱鬧。」清清冷冷的語氣。

  「……」采蘩不知所以然。

  「我若在都城時,常去書院,過夜也是有的。采蘩姑娘要是有意思了,可遣人來給我送個信,我一定耐心候著。即便是大半夜也無妨,因為姬府有動靜那邊就看得見,何時都能立即送你回轉,沒人知道你我相會之事。」清清冷冷的聲音。

  采蘩還在對姑娘要是有意思這句話輾轉反側地思索,聽到最後一句,立刻看向身旁的男子,發覺有阻擋,撩起半片長紗——怒視!

  那張美玉的面龐無表情,「采蘩姑娘為何如此生氣?不是你先對蘭燁傳遞了心意麼?蘭燁願與姑娘共度良宵——」

  「小女子——」采蘩知道了,他在報復。她以為他不會在意,顯然是她天真。「錯了。」

  「姑娘何錯之有?男歡女愛,天經地義。你看上我俊俏,我喜歡你妖媚,你勾之,我與之。蘭燁神往矣,怎換得你一字錯?」清清又冷冷,冷冷又清清。

  卻,比采蘩更怒!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14 AM

第32章 很有瑕疵

    風光如畫。

    所有的人只聽到姬府裡的動靜時,誰都沒發現向琚和采蘩這兩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站得無比靠近,可以遐思。

    當然,采蘩的感覺恰恰相反,如同掉進冰窟窿,山啊水啊全都冒寒氣。

    「喜歡蘭燁的女子不少,也有膽大當面求的,然蘭燁還算潔身自好,總以為露水姻緣對女子不公,既給不了名份,又不能長久。唯有採蘩姑娘,不知怎的,蘭燁心湖微漾,竟是真想親近了。」向琚雙手籠在袖中,微微傾身。

    他的怒,采蘩看不見也聽不出,但就是心裡明白。

    「公子,采蘩不敢了。」她頭皮發麻,四肢發軟,怒瞪的視線早頹唐失了準頭,折落在地。

    向琚輕嘖,「這也不是蘭燁想聽的。采蘩姑娘,有句話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,說出口的話,又讓對方聽進耳裡,反悔怎麼行呢?」

    采蘩一怔,不能反悔,難道還真跟他當野鴛鴦不成?

    向琚看她蔥白纖細的手指僵蜷,「那就說好了,等你安頓--」

    「五公子是在調戲采蘩麼?」采蘩緩緩抬起頭來,眸色碧藍,映了湖光,卻異彩紛呈。他若是報復她那日的魯莽,未免也太過了。

    向琚望進她的眼中。

    「五公子是南陳名士,縱然風流,只為小女子一句救急之語,要強迫奪了清白麼?」采蘩冷笑,「美玉公子無瑕乎?有疵乎?」

    向琚臉上終於出現表情。他笑了,從抿唇到露出潔白整齊的牙,越來越深。

    「原來這是采蘩姑娘的底限。」他連眼睛都在笑,「女子清白珍貴,男子尊嚴也珍貴。采蘩姑娘今後不要隨意點人頭說勾引,損了自己清白,也傷了他人尊嚴。你可以道歉了,這回蘭燁會誠然相待。」他不是報復,而是教她自重。

    采蘩有點哭笑不得,但最終正了神色,「五公子,采蘩錯了。」今後絕不再點你的頭,別人的頭他就管不著了。

    「姑娘既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,蘭燁也不會放在心上。」向琚答。

    本來就是很無奈啊,還有他分明很放在心上,拖了這麼久仍記掛,非要戲弄戲弄她不可。但采蘩怕說多錯多,沒再開口。

    「公子,姬府裡出來人了。」知雀左顧右盼找到主子,「咦,你在跟采蘩姑娘說話嗎?」靠得有點近。

    「正巧站在一處,便說了幾句。」向琚朝向粲走過去。

    采蘩在知雀狐疑的目光中放下面紗,從她身邊施然而過,站到雅雅後面。什麼神仙公子?小氣公子!風流公子!為這麼點事說一大通艷情的話,臉都不紅,果真是姬妾成群的人。

    雅雅正找采蘩,回頭瞧見了,立刻高興拉住手。

    就在這時,大門裡匆匆跑出好些人,管事模樣的圍著主子模樣的,各自張望,神情焦急。

    姬鑰衝過去,小大人的成穩在家門口卸下,聲音激動,「大伯,二伯,鑰兒在此。」

    姬大老爺似乎天生方臉肅面,此時卻有鬆口氣的笑容,「十郎,你們可算回來了。說好半月就送家書一次,卻一個月全無音訊,老人家都著急了。」

    二老爺目光一拐看到姬雅,但再看沒有四弟夫婦,反而車馬都打向府的記號,還有向五向四站在自家門前,神情不由斂沉,「十郎,你爹娘呢,怎不見他們?」

    姬鑰悲從痛中來,雙膝跪地,眼眸絲紅,「大伯,二伯,我們在回來的途中遇到盜賊,爹娘……爹娘被害了,其他人都……只有我和雅雅得義姐相救,才能平安歸家。」

    雅雅突然放聲大哭,家讓她想起爹娘。

    采蘩下意識要去抱她,但最終站立不動。既然這兄妹倆已經在親人中間,自己不必再多事了。

    大老爺二老爺大吃一驚,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,同時道,「什麼?」

    姬鑰眼淚讓雅雅帶了出來,泣不成聲。

    「兩位世伯,雖然這是姬府家事,容蘭燁多一句,還是進門再細說得好。」向琚行禮。

    「賢侄說得不錯,只是不知你又為何與我家十郎在一道呢?」相較於向琚的禮數周全,姬大老爺的態度就有些倨傲。

    「我不過應鑰公子姐弟之請將他們送回姬家,如今既然安然送到,蘭燁便告辭了。」向琚不說具體是何緣故,因為他知道姬鑰會說。

    姬大老爺卻聽出姬鑰能回來其中有向家的助力,倒還不好傲慢到底,「事出突然,想不到有此等噩耗,老夫就不勉強賢侄留下了,改日再謝你相助之恩。不能遠送,怠慢怠慢。」

    向琚淡淡一笑,親切的美玉面龐,「世伯不必客氣。姬向兩家同為大族,相互扶持本是應該。對姬明大人一家的不幸遭遇,蘭燁也深為哀慟,既有能出力之處,自然二話不說,一定援手。」

    「鑰公子。」他又對姬鑰說道,「但請節哀,蘭燁會再來探望的。」

    姬鑰起身長揖,「五公子,大恩不言謝,鑰銘記於心,你我今後且多多來往。」

    向琚頷首,轉身上車。車隊緩緩馳離。

    采蘩目送了好一會兒,才回過頭來。她對向家人沒什麼留戀,只是至少還有點認識。他們一走,她面對的將是一大群生人,心中再生排斥和警覺。

    「十郎,這位姑娘是--」二老爺看著姬鑰身後的空空蕩蕩。向家車隊一走,只剩三個人和三個包袱。

    「二伯,這是采蘩姐姐,爹娘在北周認下的義女。多虧她捨命相救,否則我和雅雅早就遭賊人殺死,而且這一路也是姐姐照顧我們。」姬鑰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采蘩是他姐姐的決心十分堅定,「姐姐,這是我大伯二伯,快快行禮。」

   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,采蘩卻不動,「向五公子說得對,還是先進府再說吧。」

    姬鑰又開始瞪她了,可惜只見白紗飄動。

    「不錯,這些都不急,先把你爹娘遇難的事說清楚。」大老爺不看采蘩一眼,「先去我院子裡。」

    二老爺領會,吩咐下面的管事僕從,「剛才聽到的,暫時不准嚼舌頭,要是傳到老太爺老夫人那兒,就別想幹了。」

    人人縮首卑身,忙道是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18 AM

第33章 先說明白了

  玉甾姬氏有四房。大老爺姬嘉與正妻生三子,二老爺姬華有二子二女,三老爺姬平則一子三女。四老爺就是姬明,一子一女,無妾無庶。這四房都與現任家主姬瞿住在一起,而四兄弟也都有清官銜。除了姬嘉和姬明為皇上器重,其他兩位都是閒散官,高職優祿卻無實權,無事也不用上朝。在姬府之中,姬嘉作為嫡長子,權力僅次家主。

  采蘩隨姬鑰坐上府內的馬車,往大房的院子去。

  姬鑰對她很不放心,「你剛才不行禮,我明白你想幹什麼,但好歹幫我圓了話撐個場。不然他們問起你的身份,我難道還說實話?爹娘猝亡,祖父母一定傷心欲絕,府裡指不定亂成什麼樣子,你別在這時候說走就走,成不成?就當我請你照顧一下雅雅,等喪儀殯禮過了再說。」

  采蘩往窗外瞧著,半晌不說話,然後道,「我雖知你是拖延之計,但也不無道理。好,我就住一段時日。不過還是這話,誰要當我丫頭奴婢差來喝去,我可是不伺候的。萬一你伯伯伯母堂哥堂姐這家主子們找我麻煩,你就別怪我出了這個門不認你兄妹倆。」

  姬鑰努努嘴,「我是四房長子,父母喪事自然由我出面,你和雅雅待在四房那塊,誰來找你茬?」她的脾氣,又能忍讓了誰,受誰的委屈?「有不長眼的,你至少告訴我一聲,我若處置不好,你再拋了我這個二弟和小妹妹不遲。」

  采蘩聽出來了,嗤笑道,「小子暗中算計,我要是一聲不吭走了,就成昧良心的姐姐了。可惜,跟我這些日子還是沒明白麼?我心腸軟的話,早讓你爬到頭上指東不朝西。這世上除了我親爹,誰也別想我乖乖聽話。」神仙她都敢罵。

  姬鑰皺緊一張臉,垂頭喪氣又合了少年青稚,「你爹在何處?只聽你提他逼你學字。」

  「死了。」所以永遠都去不掉不孝之名,采蘩神情無波。

  姬鑰嚥住,吶吶道,「既然如此,當我們姐姐有何不好,還可以彼此照應。」

  采蘩不回答。地獄般生活的五年,讓她的心如白山黑水鋪天蓋地的石子地,層層小石密佈,少有柔軟縫隙。

  但姬鑰也不是一般的孩子,本來就天資聰穎,經父母驟逝,一夜心智磨成了堅不可摧,不容易退縮放棄。

  馬車突然一震,停在半道。姬鑰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,就聽外面有人說話。

  「大老爺,二老爺,老爺子老夫人等急了,讓小的來催四老爺四夫人趕緊去請安,但小的到門房才知人已往大老爺院子去。小的抄了近道,問一聲能不能先過去老人家那兒。」

  姬鑰對采蘩道,「那是阮大管家說話,他服侍我曾祖和祖父兩代。他親自來接,想來是祖父祖母真著急了。」

  「姓阮麼?」采蘩脫口而出,「跟著你爹娘的,有一個管事好像也姓阮。」

  「嗯,他是阮大管家的嫡親堂侄,也遭了不測。」這場慘禍,將要累多少人傷心?

  采蘩還記得那位阮管事的聲音,聽上去很正直很忠心。回憶尚清晰,人已經去了,現在他的親人將痛不欲生。

  「阮叔……」

  采蘩聽二老爺居然用尊稱,足見阮大管事在姬府的地位。

  「是,二老爺。」但阮大管事不驕橫,不逾越主僕界限。

  「四弟和弟妹已經身故了。」二老爺深痛道。

  采蘩聽得撲通一聲,就有不少人急喊大管事。

  姬鑰掀簾瞧見阮大管事跪在地上,連忙跳下去。

  阮大管事眼前昏然,聽到姬鑰的聲音,強行鎮定,伸出顫抖的手,和姬鑰抓個正著,「十少爺,這可是真的?明老爺和夫人他們遇害了?」

  姬鑰的眼又濕紅,「……是,阮管事也......」

  「小小姐呢?」老人家卻打斷。自己的侄子是個忠心為主的人,所以在聽到姬明夫婦被害時,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。

  「雅雅也沒事,您老放心。」姬鑰哽咽。

  「上蒼保佑,上蒼保佑啊。」頭髮全白的老人跪在地上,雙掌合十。他心中悲慟萬分,但他也為兩個孩子的倖存而感懷上天。活到這個歲數,什麼都見過了,才有這樣廣深的容納力。

  「如此噩耗我怎能向父親母親開口,所以才想先向十郎問個清楚明白,斟酌過再同兩位老人家說,也免得驚壞了他們。」大老爺濃眉深鎖。

  「大老爺,小的以為還是去見老太爺和老夫人的好。四老爺突然沒有音訊,他們本就有些不安。如今聽到回來了卻遲遲不見,我若謊報,等大老爺再說實情,心裡更承受不了。茲事體大,小的也不敢說謊。」阮大管事雖然謹守主僕分寸,但這時卻顯出家主所重用的管事能力來。

  「我也有我的顧慮。」

  采蘩從門簾縫中看不到姬大老爺的神情,不確認是否他的語氣帶有微微冷淡。

  「小的明白。」阮大管事不再多說。

  姬鑰卻道,「大伯,二伯,還是直接去祖父那兒吧,鑰兒也不想把爹娘遇難的情形說上兩遍。」

  「大哥,十郎的話也有道理。他多大的孩子,要他反反覆覆說這等慘事,實在不妥。」二老爺有些發福,脾氣似乎挺好。

  「既然都這麼說,那好吧。不過,最好請了四季堂的大夫來,母親近來有頭痛症,本就在調理中,萬一有個好歹。」大老爺一發話,立刻有管事退去辦事。

  於是眾人下馬的下馬,下車的下車,轉進園門,往姬瞿住的地方走去。姬鑰對采蘩說了,她才知道,歷代玉甾姬氏家主所在的園子叫澄明堂,處在姬府的中心位置,每房過去都方便。

  阮大管事緊隨著姬鑰,見他言語中對采蘩頗為在意,卻也不問,暗記在心。

  入澄明堂,層層疊疊的樓宇高簷,精緻的迴廊曲橋,天寒都沒有寂冷的園林,每一處皆匠心獨運,又非只顯富貴,素穩的氣調。

  走了好一段路,突然前方拱門人影晃動,又急步走來一列的婆子丫頭,在他們面前低福了頭。

  「大老爺,二老爺,老太爺和老夫人都等急了,又催呢。」為首的老婆子一臉福相,往後瞧見姬鑰姬雅,「十少爺,小小姐,可算把你們盼回來了。」

  一園子的人,兩端的心情。一端哀,一端喜,此刻尚分明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21 AM

第34章 姬鑰的小聰明

 「我的兒,我的兒,我的兒啊——」一聲又一聲,撕心裂肺,捶胸頓足,飽含哭音,似乎要將已經逝去的親兒喚生。

  剛才還沉浸在孩子們回到家的喜悅中,此刻哀傷瀰漫了澄明堂,再沒有第二種情緒。

  采蘩摘去面紗,立身於一群人裡,姬鑰和姬雅雖然離她不遠,卻隔開大老爺二老爺管事婆子丫頭。當她正感覺兩個孩子突然成了面目不清的生客,神情開始漠然時,雅雅在那位哭得快要昏厥的老太太懷裡回頭張望,侷促不安的小臉看到她才甜甜笑了,這般的信任實在讓她很難置身事外。回小傢伙一絲微笑,她的視線移到姬氏家主姬瞿的身上。

  近七十的老人家,面方而五官端正,雙眼還很有神,鬍鬚和頭髮全白,金冠扣高髻,一身晉青松針錦袍,十分威嚴。但即便看著如此堅強的人,乍聞小兒子遭殺害的消息,眼睛仍是紅了。

  不流淚並非不傷心不痛苦。白髮送黑髮,是很難治癒的悲痛,時間越久傷痕越深,到了後來也許只能避免去想,但偶爾一次也會一發不可收拾,依然痛苦如新。

  「盜賊?怎麼會遇上盜賊呢?」姬瞿左手緊緊抓住桌子邊緣,彷彿這樣才能減少心中劇烈的痛楚,「鑰兒,你爹娘為何不走官道?」

  讓老太太捉著的姬鑰身體一僵,神情中有深深的自責意。

  采蘩張張口,她知道他會說實話,但下意識她希望他不要那麼誠實。然而,在她猶豫是否要冒然插話時,姬鑰說了。

  「是鑰兒要看山麓野馬,爹娘才改道的。」再說一遍這話的時候,他真正像個大人,很有擔當。

  無論姬鑰的嘴巴有多凶多傲,本性實在如他父母一般良善。采蘩卻暗自歎口氣。她不懂人性是否真得本惡,但她不會再輕信任何人。所以,在她看來,儘管這群人已是姬鑰最親的人,有些話還是不該說的。

  果然,姬鑰說完後,場面有些沉寂。這樣的說法無疑給他們一種錯認,如果姬鑰不去看野馬,事情就不會發生了。如果說姬家人的表情不明顯,底下人的面色卻能輕易讓采蘩讀出來。

  姬鑰看看神情不太好的祖父,又看看欲言又止的祖母,還不懂自己的自責和別人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全然不同的。

  「事情並非如此。」采蘩聲音不大,卻嬌柔動聽,慢慢從丫頭婆子中走出來,「只是阿鑰這麼以為罷了,其實義父義母想看山麓的景致,早就打算走金鈴谷的。」這是她第一次說出義父母來,因為也實在沒有更好的借口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。

  「姐姐。」姬鑰愣愣盯著她。他沒有反駁,他相信她這麼說有用意。

  姬瞿這才注意到采蘩,但見她一身素雅清貴,就沒太在意容貌,覺得舉止也較為得體。

  「這位姑娘是——」同為女人,老夫人的眼睛便只看采蘩的臉,越瞧越不十分喜歡。

  「祖母,這是采蘩姑娘,爹娘遊歷到北周時收下的義女。當日盜賊殺到,我和雅雅倉惶中落入沼澤,要不是姐姐不顧危險留在谷中找我們,及時將我倆拉出沼澤地,今日就見不到你們了。」姬鑰連忙說道。

  「對啊,沒有姐姐,雅雅就死了。」姬雅乖巧地捉著祖母的手。

  老夫人沒再看采蘩,只把姬鑰拉近,抱住兩個孫兒孫女,「鑰兒,雅雅,可憐的孩子啊——」

  姬瞿對采蘩略點個頭,「多謝姑娘救了這兩個孩子。」

  采蘩早料到姬鑰想留下自己的心思是一廂情願,對姬氏家主和主母的冷淡半點不驚訝,沒再多話。

  「祖父,采蘩姐姐雖然家道中落父母雙亡,但知書達理,品性純良。一日我們經過她家討水喝,她與娘談得投契。娘見她已無親人,才認了女兒,而且要帶她回姬家來。這一路上,多虧姐姐打點一切,否則我和雅雅兩個孩子根本不能安然返回。對了,爹和娘還給了姐姐極為珍貴的信物。」姬鑰卻不打算讓人冷場。

  這套說辭采蘩是第一回聽見,心道這小子什麼時候編的,仗著就剩他兄妹二人,隨口便胡說八道。還有,哪來的珍貴信物,她怎麼不知道?

  「姐姐腰間的寶石花是外祖母贈給娘的陪嫁之物,我娘一向最喜歡戴。」姬鑰不顧采蘩無語的表情,「祖母,您一定瞧見過。」

  老夫人輕忽一眼,眸中一絲詫異,不得不承認,「不錯,是你娘常戴的。」

  「還有呢。爹把最後一枚青鳥印石給了姐姐,本打算回來等姐姐冠了姬姓就刻上名字的,誰知路上出了事。不過,混亂之中,娘仍叮嚀我一定要請祖父祖母將姐姐留在四房。」姬鑰非要此時把采蘩的事說真了。他雖然是孩子,但也知道祖父的嚴謹慎重,若不強化這是父母的意願,即便采蘩真救了他和雅雅的命,也很難成為姬家一份子。

  采蘩不知道青鳥印章是什麼,但注意到姬瞿和他的大兒二兒的目光終於正視她起來,這讓她很不自在。

  「姐姐還愣著幹什麼?印章就在你袖袋中。」姬鑰對采蘩說道。

  采蘩在袖中摸到一個冰涼面的小小物件,攤在掌心一看,眸子禁不住睜大了。那是一塊青煙玉,約摸半根手指長,雕成了一隻斂翅仰頭的靈雀。底部正方,半邊已刻了個姬字,另半邊毛面。

  「祖父祖母,你們都知道,青鳥印石一共四塊,是四房要傳代的寶貝。爹有一塊,我和雅雅各一塊,還有一塊原來是要給最小的弟弟或妹妹的,但娘前幾年身子一直不太好,所以那塊爹只完成了一半。如今,這青鳥印是采蘩姐姐的了,爹沒來得及刻上她的名字,我會刻。不說姐姐對我們恩重如山,就是爹娘的遺願我也絕不敢不遵從。」姬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。

  多半是姬鑰教雅雅在更衣時放了這兩件珍貴之物,采蘩在雅雅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中看出端倪。她的心不是石頭,低下頭,鼻子微酸。她討厭小孩子,但已經很難討厭這對兄妹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24 AM

第35章 客隨主便

  姬瞿看了采蘩好一會兒,這回也看清了她的容貌。他的眉頭攏起,和別人一樣,他覺得這女子過於艷美,非但全無大家閨秀的氣質,眼波流轉之間,面上就現出嫵媚的神色,張口說話也是魅惑十足。不知道明兒夫婦看重她何處,竟以姬姓許之。要知道他若點了頭,這位長相過於輕浮的女子就成姬氏千金,即便是義女,身份也不下於庶出小姐。而且,四房如今沒了主心骨,鑰兒和雅雅又小,此女的地位就舉足輕重了。

  姬瞿不想答應,但這麼一來,又顯得他忘恩負義,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要說宅子裡的事還得靠女人來對付,老夫人瞧出丈夫為難,立刻便對姬鑰道,「這會兒說此事,誰有心思?不如等你爹娘喪儀之後再做商量。但采蘩姑娘是你們的救命恩人,也就是我姬家的貴客,萬萬沒有虧待的道理。你們三姐姐出嫁後蓮園一直空著,地方又美又離四房近,請她暫住,再撥能幹的人服侍。」

  姬鑰見好就收,忙對老夫人撒嬌,「祖母最疼鑰兒。」

  他又扭頭對采蘩道,「姐姐暫時先住蓮園,我和雅雅會日日過去瞧你的。」

  采蘩福身,「謝老太爺老夫人,其實——」她沒想要住久。

  姬鑰搶話頭,「姐姐不必客氣,都是一家人了。」

  這小子知不知道就他自己一人在唱戲,還沒人拍手?采蘩垂眸,算了,讓讓孩子。

  「采蘩姑娘一路勞累,先去休息吧。」老夫人喚了一名婆子來,正是那位長得福相的,「阿雯,為采蘩姑娘領路。這是貴客,你定要安排仔細,告訴底下人不可怠慢了。」

  采蘩轉身要走。

  雅雅從老夫人的懷裡扭出來,上前拉住她,「姐姐,雅雅也要去。」

  姬老夫人有些詫異,心道這兩個孩子何以跟此女子如此親近?她不但沒有對采蘩另眼相看,反而警惕起來。世道和從前不同了,到處是冒充士族的騙子和意圖搭上士族的有心人,偏偏朝廷用人之際,已不怎麼講究姓氏血統。

  采蘩摸著雅雅的頭,「雅雅乖,陪祖父祖母吃飯說話,再來找姐姐。」

  「姐姐不走?」雅雅噘著小嘴。

  「……不走。」采蘩音弱。

  雖然姬鑰讓她走時要說一聲,但她沒有這樣的打算。踏進姬家開始,她就不喜歡這裡。看著比沈家貴氣不知多少,裡面這些主人卻和沈家人一樣傲慢。她受過一世的拘束,不可能再受一世。所以,隨著雯婆子走出屋子,她感覺自己鬆口氣。

  「我夫家從北周來的,卻不知采蘩姑娘是哪裡人?」走了一段路,雯婆子閒話似家常。

  當她等了半晌也沒聽到回答,抬眼一瞧,喝,一張冰冷面,桃花結霜,芙蓉煞氣,哪裡還有在屋裡那份艷麗嬌柔的模樣。深不可測的烏瞳轉都不朝她轉,明明白白告訴人別多廢話。

  雯婆子隨老夫人陪嫁過來已有數十載,地位穩固,帶著一大群丫頭僕婦,除了主子夫婦,她還真沒怕過誰。但今天,她膽顫。她不明白為什麼,就是對這個突然冷若冰霜的女子心生懼意,再不敢說一句話,直到進了蓮園。

  門裡有個小塘,塘中殘黃荷葉。塘上一座拱橋,兩邊栽柳,如今枯著。過了橋就是一排曲曲折折的烏捨。屋子架空建在木條之上,屋簷延伸出好幾丈寬,用原木撐出一條寬廊。廊兩頭還設亭,可眺望青山綠水,似乎正是蝶尾湖和向家書院所在的小山。廊上垂吊很多盆栽,無人打理,幾乎都枯死了。門和窗連成一長片,方格子微灰,潔白綿紙映著日光,仍照亮了池塘的一角。雖然疏於清掃,確實是個十分雅致又氣派的園子。

  「人呢?」雯婆子語氣不甚好,「聽不到門口的動靜啊?」

  沉寂,還是沉寂,只有不寂寞的梅花熱鬧開在牆角。

  雯婆子尷尬沖采蘩笑笑,「三小姐已經嫁出大半年,她是長房的庶出女兒,出嫁後這園子裡的丫頭可能讓大夫人調走了。」

  采蘩吸口氣,「南屋裡生著火,怎會無人?多半打盹呢。」

  雯婆子倒也不疑,連忙走向南面,推門進屋。

  不多會兒,采蘩聽到雯婆子的罵聲。

  「懶骨頭的東西,這是誰的屋子誰的床,你們也敢往上躺?仗著主子離得遠,管不到你們,居然充起小姐來了。快滾下來!穿衣服也給我到外頭穿去!」

  采蘩踏上石階,倚欄而坐,就看到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跌跌撞撞跑出門檻,頭髮披散著,衣裳穿得七零八落,襖衣都沒有,一到廊裡就冷得打哆嗦。兩人面帶驚慌懼怕,但臉蛋紅撲撲的,顯然雯婆子進屋時睡得正香。

  雯婆子從門裡出來,扇起巴掌就拍兩人的臉,啪啪好幾下,打得小丫頭跪地求饒。

  「偷懶也選個好時候,偏偏在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,還有貴客臨門的時候。要讓老夫人知道,便是你們爹娘也討不了好,不打得你們皮開肉綻才怪。」雯婆子偷望采蘩。

  采蘩心中好笑,看來這兩個小丫頭的爹娘在這府裡有些地位,不過望她幹什麼,難道還要她開口替她們求情?真是的,到底這些人這些事和她有何關係?這麼想著,她面色冷然不變,擺明不管。

  雯婆子卻以為采蘩有脾氣。前頭十公子已經說過,她是家道中落的小姐出身。這樣的女子最要面子,容不得他人輕忽怠慢,再加上老夫人的交待,不管她能不能成為姬家真正的千金姑娘,禮數必須要周全,因此咬咬牙,又甩手打起小丫頭來。

  可是直到丫頭們的臉高腫,采蘩始終不開口,只淡淡看著。

  雯婆子自己手都疼了,硬著頭皮道,「采蘩姑娘,你看蓮園裡如今就剩這兩個小丫頭,要調其他人來還需半日,不妨先留著她們為你整理屋子端茶遞水,稍後再處置?」

  采蘩突然醒悟似的,「啊,雯婆婆該不會以為我不滿,所以才教訓她們?真是誤會了。我不開口,因為自己不過暫居的客人,住到姬府小姐的園子已是你們主家客氣,哪能挑剔你們的丫頭,壞了你們府裡的規矩?你看著辦就是,實在不必問我。」

  雯婆子有點傻眼,敢情自己的手白疼了,那兩個丫頭的臉白腫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28 AM

第36章 一首少女情詩

  馬善被人騎。

  原本雯婆子安安靜靜帶路,采蘩也會安安靜靜跟隨。但這婆子偏偏要當老夫人的耳朵嘴巴,旁敲側擊來套話,她才冷面相對,假裝不懂婆子打丫頭是給她看的,並暗示自己出聲息事寧人。這婆子既然表裡不一,她又為什麼要順著婆子的心思呢?

  鮮艷欲滴的紅唇輕輕上揚,采蘩覆上手掌掩住,「這幾日趕路有些累了,雯婆婆,可有屋子讓我躺上一會兒?」

  雯婆子點頭忙道,「有是有,三小姐愛抄佛經,所以書房裡有張臥榻,不知采蘩姑娘會不會嫌窄?」

  「暖和,能躺平就好。」采蘩順雯婆子的目光看向東面,「在東面亭子旁邊那間?」

  雯婆子道是,又喝地上暈頭轉向的兩個丫頭,「還不快去生火鋪榻?要我找人抬你們走嗎?」

  小丫頭們再不敢慢,一溜煙準備去了。

  雯婆婆老臉賠笑,「采蘩姑娘,別看她們輕骨頭,手腳還挺利索的,一個叫——」

  「雯婆婆不用告訴我她們的名字,恕我直言,這會兒很利索,但剛才她倆挨了打,難免心生怨恨,等你走了,萬一拿我出氣,暗中弄些小動作,怎麼辦?」采蘩沒有錯過兩個小丫頭忿忿的眼神。

  「……不會的,她們怎麼敢呢?」雯婆子怔然後回話。

  「她們把主人的寢屋和床當成自家的了,怎麼會不敢呢?我若讓她們倒杯茶,背過身吐口唾沫再給我,我喝下去也不知道啊。」采蘩沒對沈珍珍做過,但看到其他丫頭對沈珍珍壞脾氣的妹妹做過。而她想對沈珍珍這麼做的時候,卻已經入大牢了。

  「……」雯婆子啞口無言,不知道她如何想到這麼噁心的事,同時有點擔心自己的那杯茶來,「姑娘多想了,借給她們天大的膽,她們也——」

  「我膽小。」采蘩打斷她,「其實我不用人服侍,一個人生活慣了,反而怕別人插手。雯婆婆只需知會廚房一聲,我就能自己去取吃食。」

  雯婆子應付得艱難,「采蘩姑娘你是貴客,怎好讓你去廚房那種地方?這樣吧,這倆丫頭我帶走,再找穩當人過來。姑娘別推辭,否則婆子不好跟老夫人說。」

  采蘩趕人的目的已經達到,因此不置可否。

  雯婆子帶著兩丫頭走了,諾大的園子就剩下采蘩一人。她徑直走進書房,並沒有真到臥榻上睡覺,而是打量起屋子的佈置。很快,她發現相較於沈珍珍專放玉鼎這類小玩意的書架,姬三小姐的六橫書架則擺滿了書。正對著她的一排全是佛經,翻過幾本,字跡娟秀漂亮,合了雯婆子說三小姐愛抄佛經的話。

  采蘩對佛經全無興趣,正想到書案那邊去,不經意地抬頭一瞥卻讓她搬了張椅子,站上去,從最高一排抽出本藍皮書。封面上寫著孔子,但打開之後她眸子起笑,哪裡是什麼孔子,分明是一本志怪小說。再拿一書,仍是封面好看,書名正經,裡面全然不類。她本來挺佩服這位三小姐的,能抄出那麼多本佛經,大概要從學字開始就勤勉不停。不過,如今也好,和她喜歡的書竟然相似,可以不無聊了。

  采蘩識字,而且也讀書,雖然是小時候下的功夫,但她看一遍就記得,至今未忘。她爹什麼都好說,唯有讀書寫字不肯隨她任性。她不聽,他便打手,打到皮開肉綻,他也不眨眼心疼。她被打怕後,只得乖乖聽話。開始服侍沈珍珍時,爹教得差不多了,才不再逼。大戶人家不喜歡僕婢讀書,所以爹不但自己裝不識,還讓她也裝。她無所謂。讀書好的女人都在青樓裡謀生,像沈珍珍只認識一些字,只看兩本經書,求娶的男子趨之若鶩。而這麼裝著裝著,就習慣說自己識字不多更不讀書,即便再活一回也一樣。也不覺得是欺騙,因為讀書寫字對她而言可有可無,不值得掛在嘴上說。

  幼年枯燥的讀書記憶,僅僅在看俗書時還有點意思。采蘩拿著書走到桌案前坐下,翻起來。她看得很快,一目十行的速度,轉眼就讀過了半。然後,她發現了它。

  一張薄如蠶絲的小箋,幾行句。

  啾啾鳴山,躍悅少女,子望蝶翅,可望女兮。

  啾啾唱山,踏青枝上,女望蝶飛,子於何兮。

  這是一首少女情詩。鳥兒在山中鳴唱,少女雀躍愉快,心愛的男子在望蝴蝶的翅膀,是否也望見了我呢?鳥兒在山中鳴唱,踏在青綠的樹枝上,少女也看見了蝴蝶飛舞,你卻在何方呢?

  字跡和經書上的一樣,應該是姬三小姐所寫,不知是她抄的,還是她作的,但覺其中情思綿長。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子,一首沒有帶走的情詩,這間書房好像還存藏著秘密。采蘩推開窗,又見蝶尾湖,突然想到小箋上的詩句。詩中有山,對面有山,詩中有蝶,對面有蝶,三小姐喜歡的男子莫非就在望山書院?

  橫豎也是閒著無聊,采蘩踩上椅子,再一一拿了書房主人包在書皮下的「非經書」,不看書的內容,就翻裡面有沒有夾了東西,結果真是一本就有一張兩張的蠶繭紙,或是詩,或是畫,生動中情切切,時喜時哀,但沒有落款和年月日,排不出先後。唯一能讀出來的,就是三小姐對詩中這位男子用情至深,甚至還畫了一幅他的背影。

  一綹葡萄籐,幾串綠紫葡萄,架下男子背手站著,寥寥數筆勾出修長挺拔,單袖隨風,似乎瀟灑,又似乎落寞。

  三小姐既然出嫁,為何這些沒有被帶走或銷毀?若這份情不是給她的夫君,采蘩能想像她婚後的鬱鬱寡歡。而她夫君察覺的話,又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。

  雖然都不關采蘩的事,也許是因字裡行間熱烈的傾慕,筆筆勾勒中的濃情,讓她不由跟著浮思聯翩。這位三小姐著實是位才女。待到回神,才發現自己被帶得太遠了,也突然驚覺小時候讀起來索然無味的詩句如今竟有些欲罷不能,想讀更多。

  「采蘩姑娘醒了麼?」門外有人問。

  窗外,日頭西落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32 AM

第37章 來的都是自己人

  一邊將書放回去,采蘩一邊答道,「醒了,誰在外頭說話?」

  「小的是四房管事林川,帶了幾個人來給姑娘使喚。」那人聲音嘶啞,上了年紀。

  「麻煩稍等。」采蘩把書架子整理好,又到臥榻那兒坐坐躺躺,掀開被子,走去打開門。

  門外一位鬍子花白,穿著和阮大管事同式樣的棉衣,對她垂手低頭。他身後有四個女子,兩個十八九歲,兩個十四五歲,應該是使女和小婢。

  「林管事不必多禮。」采蘩道,「我對雯婆婆說過了,不用送使喚人來。」

  林管事微微抬頭,「我來是鑰少爺吩咐的。少爺說姑娘喜清靜,不慣生人服侍左右,要是他熟悉的,才會勉強受了。所以從今日起,四房裡的人會照顧姑娘。老太爺和老夫人都准了。」

  那個會算計的小大人。采蘩蹙眉,嘴角卻彎,「那就有勞林管事。」

  林管事見她沒推,恭敬道,「這是雨清雪清,自小入府,也懂規矩,服侍日常起居十分妥貼。那兩個年紀小些,叫桃枝杏枝,幹活挺麻利,給姑娘清掃園子。本想再多帶幾個人來,但又怕擾了清靜。若是人手不夠,姑娘只管告訴雨清,也可找小的來。」

  采蘩最好一個都不要,四個更嫌多,但林管事顯然比雯婆子多用真心,她不能任性落人面子,只是點頭說謝。

  這就在蓮園暫時安頓下來了。

  第二日,姬鑰帶雅雅過來吃午膳,等飯菜上桌,他就把婢女們都遣到屋外去。

  采蘩知道他有事商量,給雅雅夾滿一碗菜,「到在自己家了,還有什麼話要偷偷說?」

  「爹娘遇害另有內情的事要跟祖父和伯伯們說麼?」姬鑰見使女們乖順,采蘩也似乎沒有怨色,心中暗暗放心。

  「你還沒說?」采蘩卻詫異,「為何?」

  姬鑰翻白眼,「之前不是你說不要告訴別人的嗎?」

  采蘩也翻白眼,「那時在向家船上,他們跟你們不對,自然不能完全放心。」冷瞳一定,「難道你懷疑你爹娘的死是自家人下得手?」

  姬鑰一嚇,急忙搖手,「當然不是。我們幾房很和睦,也十分親近。」

  「那就說啊,為何要問我?」采蘩對他很和睦十分親近的說法不太聽得進去,有人就有事非,還是這麼大的家族。不說嫡長嫡幼,嫡庶之中都不知道有多少衝突。姬鑰畢竟才十二歲,父母不可能跟他說這些。

  「你要不太確定,就先跟祖父說。」虎毒不食子,那兩位老人家對她態度冷淡,但對自己兒子的悲痛萬分真切,她沒有理由猜忌,「若那些人還想要害你和雅雅,至少你祖父有力量保護你們。總不能躲在家裡,一輩子不出門。」

  姬鑰其實也有這想法,可采蘩這麼說了之後,他才覺得能跟祖父話實情。

  吃完飯,本該要回澄明園的,但雅雅鬧小脾氣不肯走,非要在采蘩床上睡午覺。姬鑰樂得賴著,同時也有意向祖父母展示采蘩的重要,便讓雪清去說吃了晚飯再過去。

  采蘩隨他折騰,只做自己,「鑰匙給我一把吧。」

  「什麼鑰匙?」在書房裡,姬鑰看到案上合著一本金剛經,「你隨蟒老大,也修身養性起來了?嗯——還有,你字好像也越識越多了。」哼哼,翻也不翻,因為經書無趣。

  采蘩無意一再強調自己沒學識,「我看到蓮園外有道小門,聽說是通到外邊的,專供四房的人出入。我問了林管事,鑰匙得由主家准了才能給,你讓人配一副給我。」

  「姐姐真是不客氣。」姬鑰聽她說得理所當然,「我就回答你,不給。」

  采蘩冷眼一瞥,「為何不給?」

  「你身份等同姬家千金,哪能隨便拿了鑰匙出門?先說好,我不是防你跑了。」姬鑰鼻子頂得老高,神氣活現。

  「小子,你就一個人自言自語吧,一點兒眼力都沒有。」采蘩譏笑,「你不給我鑰匙,我就走大門。我是你家的貴客呢,出個門誰還能攔我。」

  姬鑰知道她說祖父母的態度,卻信心十足,「等著瞧。」但也不倔到底,「你出門做什麼?」

  「我爹埋在荒野,想找給香火鼎盛的寺廟求個名號牌位,每年也好祭奠他。」姬家人在商量姬明夫婦的喪儀,讓她決心也要為自己的父親略盡孝意。

  姬鑰半晌不語,然後說道,「祖父已經派人前往金鈴谷帶回爹娘的遺體,但喪禮不延,以衣冠下塚,就在十日之後。你能否冠上姬姓雖然祖父母尚未決定,但憑兩件信物,你的義女身份無人能否掉,所以到下葬那日,你需——」怕她惱,故而猶豫,「為我爹娘披麻戴孝,隨棺前往姬族墓地哭靈。」

  采蘩卻答應得乾脆,「應該的。」

  昨日義父義母一喊出口,她就知道無論如何要走個過場。對父親的不孝,是她今生怎麼做都沒辦法彌補的最痛。因此雖然姬明夫婦並不真是自己的義父母,但他們實實在在暗中相助過自己,披麻戴孝和哭靈都無可厚非,甚至某種意義上,自己渴望能如此,平撫一點對父親的遺憾。

  相處了這些日子,姬鑰已能看出她此時的真心,心想至少這十天內她不會不告而別。

  又過了一日,林管事送來小門的鑰匙,采蘩便跟雨清雪清打聽城裡香火旺的寺廟。

  雨清是個五官平常老實相的姑娘,家就在城裡,所以很熟悉,「要說香火最旺的,是南城的金安寺,連皇上太后一年都要去個兩三回。

  雪清則細氣些,臉如月盤,膚有柔光,看上去很舒服,性格也沉穩,「小姐若嫌遠,東城有菩心寺,不如金安寺,香火卻也不斷,以前婢子隨夫人常去。」

  雨清連連點頭,「對,求子求姻緣也極靈驗。聽姐姐們說,咱們公子就是夫人在菩心寺求觀音大士得來的。」突然眼圈一紅,「這麼好心的老爺夫人,怎麼就遭不幸了呢?」

  雪清眼角也濕潤了。

  兩人不是服侍姬鑰母親的貼身使女,但也跟了她好幾年,加上她心地善良,深得四房僕婢的人心。

  姬明夫婦的死傳遍姬府時,采蘩能聽到隔開兩牆,四房那邊眾人的哭聲,以及每一回都見林管事沉痛的表情。

  她記起的,只有自己被官差帶離沈府時,張張漠不關心和幸災樂禍的臉。

  用心歪正,天壤之別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36 AM

第38章 佛渡有緣人

  這日清早,雪清起來替守夜的雨清,卻見雨清匆忙從主屋裡跑出來,便問怎麼了。

  「采蘩小姐不見了。」雨清著急地說,「裡外都看過,沒有她的人影。」

  雪清想了想,「多半去寺裡了,昨日不是問過我倆嗎?」

  「要不要去告訴林管事一聲?他讓我們盡量跟著小姐的。」雨清也知道少爺希望采蘩留下。

  雪清點點頭,「說是肯定要說的,不過也別擔心。林管事既然能把鑰匙給小姐,必定少爺已經默許了。」她走進裡屋,打開箱子看,「瞧,行李還在呢,人會回來的。」

  桃枝也進屋來,端著冒熱氣的銅盆,一見雨清雪清就叨叨,「兩位姐姐,老爺夫人的葬禮要風光大辦了呢。」她爹是大老爺重用的賬房,常有最快的消息。「老太爺上書給皇上,皇上同悲,下旨紀念老爺為朝廷的功勳,追封為文曲侯,夫人為誥命,要在祖老爺一品陵旁蓋正氣陵。」

  雨清一聽,這可是不得了的消息。

  「我爹還說,鑰少爺和雅小姐年少就失了雙親,皇帝體恤,可能還有旨意要安撫他們呢。四房由此可單開一支,光宗耀祖。」桃枝鸚鵡學舌。

  「公子小姐都還小,如何單開一支?」雪清看得開,覺得人死不能復生,加官進爵也改變不了小主子成為孤兒的事實。

  正在姬府上下為皇恩浩蕩而激動的時候,采蘩一身普通的棉布裙在一家粥鋪喝紅豆甜湯。久聞康都美食佳餚名滿天下,果然如此。就連簡單的紅豆湯裡都放酥香的芋頭,糯米圓子,花生和南瓜,聞著就饞了嘴。

  快吃完時,老闆笑呵呵送來一個小碟子,上面有塊水晶糕,透明封著幾片明亮的菊花瓣。

  「姑娘,一碗粥送一塊糕,吃著好了下次還來啊。」

  采蘩眼睛亮了亮,豆腐乾大的鋪子居然還能做出這麼精緻的點心,真不愧是天下美食的聚集地。咬一口,清甜不膩,還有秋息菊香。

  「老闆好手藝。」也沒夥計,忙裡忙外就一個人。

  「我家祖傳的食譜,就是大酒樓都做不出這味道。」老闆挺著胸膛好不自豪。

  采蘩放了一兩銀子在桌上。

  老闆擺手,「姑娘給太多了,一碗粥十個銅板。」

  「這水晶糕我特別喜歡,想再買三四份,就不知你能不能送到我住的地方?」想給雅雅嘗鮮,但讓人專送一份有點少。

  老闆說道,「這會兒到晌午都忙,只能過了午送去,不知道是否太遲?」

  「無妨,新鮮就好。」采蘩說了姬府所在的坊街,「若門房問你,就說是蓮園客人訂的。」

  誰人不知姬氏,老闆語氣為之一變,「是,姑娘放心。除水晶糕之外,小店還有幾樣招牌點心——」

  多會做生意,采蘩點頭,「那就改成一式一樣,要多加銀子麼?」

  「不,不用,夠了。」會做生意,也誠懇。

  「老闆,請問菩心寺怎麼走?」她嗅著粥香亂晃進來的,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。

  老闆熱心,給她指得十分詳盡。

  原來路還真不遠,采蘩邊走邊逛,也就大半個時辰便到了。

  菩心寺供佛祖和觀音,分大殿小殿,規模不大,但上香求籤供奉參佛面面俱到。甚至還比別處多了一樣好,有林有泉,有亭有石,四角景致秀麗清雅,還有遠近馳名的素齋賣,吸引很多人來游賞,所以人氣很旺。

  采蘩捐了一些銀子,為父親求得供奉靈牌,寄放在寺中息養,又定一場小小法事請僧人超度。

 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老的僧侶,見她愁眉不展,又無亡父之物紀念,就知其中有憾事,勸導她,「姑娘,你父親雖然去了,但你為他設牌供香,只要點對名姓,他必能收到你的孝心。亡靈若沒有遺憾,就能超度,或轉世投胎好人家,或成仙度佛,就看有多大的造化了。」

  「師父,我爹有冤,閻羅會不會誤判他歹人?」采蘩烏髮中簪白花,清冷哀傷的神情令艷麗面容消減。

  老僧侶道,「人世間鬼魅陰謀,自有天道分清真偽。你爹若受冤屈,凡人看不到的,閻羅那裡筆筆記得分明,姑娘不必擔心,堅信便是。堅信卻也要放下,你放下,你爹才放下,能走他自己的命數輪迴。」

  「是,小女子謹記。」采蘩心頭好過些。

  「法事在午後,時辰尚早,姑娘不妨四下轉轉,殿宇雖肅嚴,卻養靈了水土,齋菜也還入得了口。」老僧侶不滿口阿彌陀佛,話語輕鬆之中有禪意。

  采蘩謝過,依言賞游去。

  真逛過,才知道菩心寺原來佔地很大,半面山種四季的花樹,還有大片菜畦茶園。此時以梅林和泉亭人最多,因為梅林正開到花香落滿身,泉亭則是供遊客用齋喝茶的別緻小樓。她反其道行之,走到僻靜的白石塔,心不在焉看塔身上的碑文。

  「目中花綠,心已寧靜。看俗事一切但覺好笑,袖子一甩不留波痕。方丈大師,我在外一年,不念家不仗姓,苦行僧一般生活,無半點怨苦,這回可以收了我吧。」突然聲音朗朗而揚。

  采蘩立即回神,聽出來自石塔之後。

  「施主與老僧約定三年,如今一年卻返,叫老僧如何答應?」沉如鐘,蒼如空。

  「我自認一年得過,三年也得過,何必執著歲月短長。我問大師,論悟性,論心境,可比得過你座下得意弟子?」朗聲不羈。

  「比得過,但佛渡有緣人。能參悟佛理,並不見得就與佛有緣。施主說心寧氣平,老僧看你痛楚更甚以往十分。不問約定,就問你心。施主放下否?」靜若水,剛若金。

  朗聲未答,良久長歎。

  「施主與塵世有緣,輕言放棄,乃懦弱也。出家未必能登天梯,但凡仙佛都要歷百難千劫。」蒼聲漸遠。

  采蘩當然聽懂了。有人要出家當和尚,方丈就是不同意。她想這是他人隱秘,自己在場徒惹嫌。掂腳尖要走,卻踩響碎石子。

  「誰?」聲音繞出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40 AM

第39章 五彩的雲兒溜得快

  這是公眾地,沒說禁入,采蘩想到這點就轉過身來,落落大方道,「小女子是普通香客,無意中走到此地。」

  她抬眼一看,怔住。從石塔後出來的人,她認識。

  那人瞧她也是眨了眨眼,光腦袋珵亮,五彩僧衣燦爛,「姬小姐?」

  采蘩不知道他的名姓,就知道他的外號,「花和尚。」

  「千金小姐可以這麼稱呼他人?姬氏教養似乎大不如前。」花和尚呵呵笑道,視若不見采蘩身上素舊布襖發間白花。

  「我不姓姬,更不是姬氏千金,只是姬鑰兄妹的義姐。」采蘩也毫不理會他的嘲諷。

  花和尚見識過她的厲害,不把話說過頭,「我姓秋名路,字季冷。外號倒是花和尚,只有熟人叫。姑娘呢?」不喊小姐,喊姑娘,總行吧。

  「采蘩。」沒有姓。

  「姑娘家中排行老幾?」花和尚看似糟七七的,其實出身貴胄,不直呼女子姓名。

  「獨女。」采蘩懂禮數,「采蘩尋常人家女兒,花和尚直呼其名無妨。」

  花和尚聽她仍直喊自己外號,開懷一笑,「采蘩姑娘既然把我當熟人,那就恕我失禮了。」

  采蘩淡淡回答,「和尚哪來名姓和字呢?」

  「說得好。」花和尚茅塞頓開,原來跟熟不熟無關啊。雖說對方冷淡,但話卻正中他的下懷。「借姑娘吉言,讓我早日剃度受戒,作真和尚。」

  采蘩無意多說,這就要走。

  「姑娘,采蘩姑娘。」花和尚卻叫住她,「偶遇有緣,也差不多到吃午飯的時辰了,菩心寺的齋菜那可是一絕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」采蘩冷臉冷心。

  「你……」朗聲變得陰惻惻,「可是知道我的秘密了。」

  采蘩望向他,美眸無波。

  「你陪我吃這頓飯,我就算了。」花和尚會耍與身份不相符的無賴。

  采蘩突然冷笑,剛一張口,花和尚雙掌合十。

  「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。和尚說實話罷,那齋菜專供遊人香客,不供和尚,我一個人坐在裡頭讓人觀賞,煩得很。」就是要找個人搭伙,偏巧遇到認識的她了。

  「秘密呢?」采蘩瞇眼。

  「什麼秘密啊,我想當和尚,全都城都知道的事。」忽悠她的。

  「你請。」她發現銀子有點不經花了。

  花和尚笑著走前帶路,「那還用說。別說采蘩姑娘是和尚的熟識,就是第一回見面的美人,我也不能讓她掏銀子會賬啊。」

  還真是個花和尚。采蘩走在他後頭,不言語。

 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,花和尚的聲音向後傳。

  「我從前煩兩種女人。一種整天嘮叨沒完的,一種老是擺冷臉假清高的。」

  采蘩挑挑眉,這是又要找茬麼?

  「以為姑娘是後一種,結果發現你不是裝的,而是天生冷淡。這個好,不隨便搭理別人,也不多嘴,穩妥得很。」

  他說錯了,不是天生冷淡,而是天生冷血。即便看中東葛的時候,好似意亂情迷,好似不可自拔,使出千嬌百媚,柔情似水,其中九分是衝著他的富貴和俊美,兩者缺一不可。至於喜歡他那個人有多少,如今想來薄如一張紙。那時她所做的一切,歸根結底只為她自己而已。

  「事情過了好些年,久到很多人都不記得我出家的理由,只以為我發癲。」

  他跟她一樣,都想著從前?采蘩對他的故事不好奇,但他要說,她就聽。

  「我倆成親的那年,她才十五歲。十五歲的女子,有的都當娘了,但她看上去特別小,就像個孩子。我比她大兩年,對男女之情早就通曉,所以打一開始我就不喜歡她。美人嘛,就得像采蘩姑娘你似的,身段曼妙,風情萬種,舉手投足皆嬌媚。但她是個好女子,孝順,溫柔,家裡的事不用我操心。等我發現她的好,一日比一日喜歡,打定主意要跟她好好過一輩子,她卻走了。生我孩子的時候,一腳踏在黃泉路,沒收回來。那時她十七歲,和采蘩姑娘你差不多大吧。」轉頭看一眼采蘩,花和尚指著她空白的表情,「你不信我!」

  「不信。」采蘩承認。

  「不說了,不說了。白費我用心良苦,以為你好歹要同情我一下。」花和尚憋完氣哈哈大笑,「采蘩姑娘真是冷淡得可以。」

  「花和尚不是以過去來博取同情的人吧?否則也不會看破俗世紅塵,非要出家了。采蘩就好奇一件事,和尚不能開葷喝酒碰女色,你受得了嗎?」真真假假都好,如果徒惹不痛快,還是不要固執堅持。

  花和尚大叫,「采蘩姑娘口下留德,花和尚雖然眼睛花衣服花,心裡可一點都不花,早戒了女色。之於酒肉嘛——」摸摸光頭,「等我正式成為佛門弟子,戒起來簡單得很。」

  采蘩看他左瞄又望的心虛模樣,恐怕沒那麼簡單,但她又不說了。

  可是,等到兩人在泉亭裡落座,采蘩發現上了花和尚的當。他說他一個人引觀賞,她一起來卻引更多觀賞。一個和尚,一個姑娘,坐一桌吃飯,流言蜚語更快散播出去。好在花和尚皮厚,而她從不在乎他人眼光。

  「有意思嗎?」早在花和尚意料之中的事,他壞笑,自顧自喝茶。

  「沒意思。」采蘩重生後新練就的功夫,在人興致頭上潑冷水。她說著沒意思,手上拎起茶壺倒一杯,悠悠送到花和尚嘴邊,嘴上含著懾魂媚笑,眼中春波蕩漾,「花大師,請接小女子親斟的香茶,嘗嘗味道可不同一般?」

  眾人看得眼睛都直了,這是明明白白的調情啊。

  噗一聲,和尚噴茶灑水花。

  愛耍著玩?奉陪。采蘩淡定側身,喚小僧侶點菜。那餐飯,她吃得津津有味。

  花和尚胃口全無,乾瞪眼,要維持風度,還不能抽身就走,四面八方輕視的目光和細細索索的嚼舌令他如坐針氈。好不容易等采蘩吃完站起,丟塊銀子,跟在她身後出了小樓。

  「你——」太狠了點。

  「公子,可找到您了。」衝過來幾個僕人衣著的,「您坐向家船進城也不回府,老爺夫人等急了,派人滿城找呢。」

  「這不就回家了嘛。」趕緊離身旁的「禍水」遠遠的,天知道流言傳到他老子耳裡,自己非要捱一頓家法棍不可。

  走幾步,想起君子風度來,回頭假笑,「采蘩姑娘,要不要我送你?」最好——

  「心領。」饒了他,采蘩回以假笑。

  花和尚的五綵衣像被大風吹動的雲,飛快飄遠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48 AM

第40章 再遇一把殺人的刀

  采蘩從菩心寺做完法事出來,天空灰沉,空氣冰冷。她仰頭望天,見白星從烏雲中落下來,瞬間下起雪。縮手在袖子裡,她卻不似行人匆匆,如雪片一樣悠哉,向姬府走去。

  雪勢很快大了起來,漫天揚鵝毛,街道昏白。有人撐低了傘,不小心撞到采蘩一下,卻一句歉意的話也沒有,快步消失在雪中。

  她朝那人去的方向無意望著,伸手去拍肩上的雪,眼角兩道黑影一閃不見。

  被人跟了!

  看過兩次的灰衣綁褲,讓她立刻知道那是飛雪樓的殺手。但他們還沒死心,連帶她自己落入對方的眼,她卻料不到。

  采蘩狀似沒察覺,這條街太僻靜,所以本來該直走的路,她轉了個彎。那是大街,因為大雪,地攤都收得差不多了,可兩邊很多鋪面還開著,客人們乾脆避會兒雪再走,夥計們慇勤周到,趁機多做幾筆生意,反顯得比往日還熱鬧些。

  不過,采蘩想不到的是,殺手不會避忌人群,尤其還是獨自出門的女流之輩。很快她感覺自己身旁多了兩人。

  「姑娘只要張口喊,小命就沒了。要是聽話,我說不定饒你。」嗓中有濁物,說話嘶嘶雜音,五官普通到讓人記不住,正是領頭的那個。

  采蘩迅速瞥過左右,雪太大了,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邊。

  「姑娘不用張望。相信我,別說沒人救你,就算真有不怕死的過來,我的刀絕對比他們快。」他雙手環抱,指縫間露森寒刀尖,對著采蘩脖子,「老實回答我的問題,姬明的兒子女兒是否活著?」

  采蘩以為他們早就知道了,卻不知是她保護得太好,先有蟒花,後有向家,躲開了飛雪樓的耳目,以至於殺手們不能確定。

  「是。」她潑冷水的本事當然不可能放在這裡,也不可能冒著自己沒命的危險撒謊。

  殺手低咒一聲,「你和他們是何關係?」

  「……」怎麼回答?

  「說!」殺手惡狠狠道。

  「沒什麼關係。」采蘩貼著牆根走,再幾步就有家鋪子,在門前的夥計對她笑,多半要攬客。

  她捏緊了袖子。

  「胡說!沒關係你一路護送?」殺手冷哼,「想清楚,若沒關係,留你無用,否則就可以活下去。」

  聽到這兒,采蘩便隱隱猜到對方目的。要以她引出兩個孩子來麼?看來在姬府裡還是安全的,不然為何要等她出來才打探。

  「三位,本店剛到了新貨,雪大難行,要不要進來看看,還有熱茶點心,花三兩銀子就送油傘一把。不買也沒關係,茶和點心是送的。」夥計無比機靈,待客花招新奇。

  「好啊。」她不呼救,就往門裡跨。那個時候,她還不知道這家店賣什麼東西的。

  殺手頭目過於篤定,以為自己將她逼走牆根,自己的屬下又在她身後,她怎麼也不敢耍花樣。誰知她竟突然轉進一間鋪子。

  「頭兒,書紙鋪子,就兩個夥計,沒客人,隨手可宰。」屬下低語。

  殺手頭目瞇起眼看得好不分明,目光中一抹厲狠,指間刀刃陰冷,分寸不收,「進去。」

  夥計再機靈也瞧不出采蘩生命懸危,只覺大雪天還能有客進來,心滿意足。

  另一個夥計正在點貨,回頭見采蘩三人,便悄悄對攬客的夥計招手,附耳怨他,「掌櫃說一視同仁,你也得看看人。這三個像是買咱們東西的人嗎?」女的不是富貴千金,男的不是儒文才子。

  「掌櫃說了,看人不看衣。再說這會兒也沒客,有人總比沒人好。」攬客夥計卻道。

  「若是不買東西,還是沒人的好。茶和點心難道不用花鋪子裡的錢?」點貨夥計新來的,還沒改了小家子氣。

  「做買賣單靠貨好不行,還得看誠意,這回也許他們什麼都不買,但在這兒受到好款待,下回也許就買了,或者幫咱們鋪子宣揚。總之,別看著眼前那點小錢。你好好學著吧。」攬客夥計說罷,拎了一壺燙茶,端了一盤白雲糕,放在案上。

  那兩個男子正好走到面前,夥計笑吟吟道,「客人衣肩上落一層雪,想來在雪地走了不少路,請喝杯熱茶去去寒氣。」

  采蘩從滿眼的書紙中抽回思緒,聲音沉靜,「這麼點兒地方誰還能憑空消失不成?吃好喝好等落過這陣大雪,要麼花三兩銀子拿柄油傘再走不遲。」

  殺手頭目立刻拍桌,茶壺碰瓷碟,手拿開,一塊銀子在上面,「夥計,拿傘。」殺人最簡單,但他並非殺人狂,不到最後,不會出此下策。

  「可是,客人還沒選貨呢。」攬三人進來,夥計抱著做不到生意的念頭,卻沒想到得來方便。

  「誰說我們不選?」采蘩輕挪腳步,翻著方櫃裡的紙,朝店舖另一邊的門不經意靠近,「快過年了,想買紅紙寫春聯做剪窗,可你們這兒好像沒有。」

  一般鋪子後面都有小門,而這扇門的後面是什麼,她完全不知道。逃出去的機會多大?采蘩手心盜汗,很沒出息地想乾脆乖乖跟殺手走,也許能多活幾天。要是姬鑰這小子有良心的話,獲救也並非空想。

  「當然有,姑娘稍等,我幫你拿來。」書紙鋪,以書為主,以紙為輔,來客多是讀書之人,但掌櫃說打開門做生意不能挑客,銀子就是銀子,所以店裡一向貨色齊全。

  夥計掀簾進去,采蘩趁勢瞧見裡面是一間敞亮屋子,傢俱不見得貴重,佈置卻頗雅致,應該是掌櫃用的。

  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。」點貨那個夥計往他這兒偷瞄,殺手冷笑著走到采蘩身旁,「要逃,那你就是找死,而且不怕牽連無辜,你只管想轍。」

  采蘩無所謂牽連誰,她只是覺得到了這個地步做什麼都多餘。苦笑著,也不等夥計拿貨出來,轉身要跟殺手妥協。

  「姑娘已經來了?抱歉,大東家臨時叫我過去一趟,煩你久等。」

  就在采蘩和殺手之間,突然多出一個人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49 AM

第41章 你這鋪子有後院嗎

  半舊不新的青棉袍,片片雪花化了水往布裡滲,留下灰色足跡。黑髮也因沾濕的關係烏亮,一方青巾露角,尚在輕動。身材挺拔高大,肩闊臂長,往采蘩面前一站,全然擋去殺手的身影。

  采蘩若不抬頭,視線只能對著他的喉結。她並不嬌小可人的女子,身姿亭亭玉立,在北方不高不矮,在南方略顯挑,這男子卻還高她一個半頭。而且與她近日見到的南方男子不同,有她熟悉的,北方男子稜角分明的臉,烏劍眉,銀刀眼,褐果瞳,卻分外出色,唇線硬俊。她剛想到霸氣二字來形容他,他卻突然露出笑來,眼睛兩彎月,頓時成了精明圓滑,就是個——

  「掌櫃。」去拿紅紙的夥計從裡面走出來,「您回來了?」

  掌櫃!采蘩心思急轉,他剛才說話的意思好像知道她要來,但她第一次來,他這麼說,莫非是認錯了人?認錯人,認錯人……她目光一凝,乾脆將錯就錯了!

  掌櫃的道,「是啊,四公子剛回城,找我過去問些鋪子裡的事。因為約了大客看貨,我交上帳本就趕回來了,一會兒還要再去。鋪子裡還好麼?」

  「今日不知怎的,生意有些淡。」夥計將紙放在采蘩身旁,抓頭笑。

  「天氣冷,又下了雪,難免的。」掌櫃看一眼采蘩,「好在有大客來。向氏紙鋪的生意多靠穩固的大客源,不用擔心。」

  她就是他以為的大客。采蘩緊張得空咽,說實話,不知道怎麼裝才不會有破綻,一時沒注意他後面那句話。

  「姑娘請往裡走,側理紙稀罕,是不會放在外頭櫃上的。」掌櫃卻不用她開口,已擺出請勢。

  這倒省心,采蘩一聲不吭就張手打簾。

  「姑娘,這二位——」掌櫃的半側身,但采蘩和兩個殺手之間的制約力被打破了,「來搬貨的?」

  殺手頭目死死盯緊采蘩,手中尖刃藏起了頭。他原本已起殺人之念,但聞這是向氏的鋪子,立刻改了主意。飛雪樓規矩,除非是生意,否則不隨意招惹大士族。

  「是……是啊。」采蘩抱定主意冒認他人,「麻煩掌櫃的讓人招待些茶水。」

  「那是自然。」掌櫃對丈二摸不著頭腦的夥計吩咐過。

  采蘩無視那兩道殺人的目光,轉身走進門裡去,再回頭看到簾子放下,一口氣不敢歇忙找後門。左右兩邊倒各有布簾,就不知道通向哪裡。

  「姑娘請坐。」掌櫃在一邊剔茶沏水,端來兩杯清香四溢的雪山銀松。

  采蘩又不能直接開口問後門在哪兒,坐下來邊抿茶邊想對策。不一會兒,手邊出現一個梨木托盤,盤上放著薄薄數張紙,紋理各一。

  掌櫃道:「這幾樣雖然都是側理紙,但產地不同,姑娘可以隨便翻看,有什麼要問的只管開口。」

  「請問掌櫃,你這鋪子有後院麼?」她最想問這個。

  「……」劍眉挑起一山,「有。」

  「我能瞧瞧嗎?」只要一到後院,就跑。

  「姑娘瞧院子之前,是不是該先瞧瞧紙?院子夠大,裝貨的馬車能進來,向氏的鋪子小不了。」褐眸中閃微光,面上好整以暇。

  「掌櫃真是厲害,這麼說你就能明白。」采蘩蹙眉而扯開笑容,表情僵硬,「正是如此,我擔心買多了搬運起來麻煩。」

  「姑娘儘管放心,若要用馬車來裝的話,不勞你的人,我定會送貨到貴府裡。只是我原本以為你家老爺這回想問側理紙,卻不知還要些什麼?」需要馬車?

  「除了側理紙外,還需要常用的籐紙一車。」采蘩全然不知「她家老爺」是哪位,但有姬鑰這個「義弟」撐著,不怕付不出銀子。

  掌櫃笑道,「承貴家惠顧,既然如此,先選了側理紙如何?」

  采蘩見無論如何都避不開,不得已看上兩眼,隨手抽出一張來,「此等甚好。」

  月面松紋是紙中名品,但側理紙是紙中珍品,南人添加海藻為料澆造而成,微帶藻綠,紙質粗疏,縱橫有理。

  「姑娘眼光不錯,這是盤中最好的一種,藻色明顯,紋理獨特,南居紙坊所造。」掌櫃將那張紙單獨放在一邊,「每張二兩銀子,姑娘要多少?」

  「二兩一張?」采蘩只知紙貴,不知紙這麼貴。

  「這是單張的價錢,文老爺是我們鋪子的常客,我已經算得便宜,對外要三兩。」掌櫃能看出采蘩想什麼。

  「那百張呢?多買少銀才對。」反而是采蘩有點忘了身處的境地,討價還價起來。

  掌櫃笑了,「姑娘,若能隨意拿出百張來,苔紙就不稀罕了。我這鋪子是城中最大,進貨不過兩百張,如今所剩也不多,還要留著些給宮裡的畫師,要不是衝著文老爺的面子,我是不賣的。」

  采蘩對文老爺全無認知,聽掌櫃這麼說,至少明白這側理紙是不應多要的,「是我看我家老爺極喜愛這種紙,每回卻是幾張幾張的買,就想能不能一次多買些放著。看來是我不懂行情,掌櫃莫見笑。」

  「不會,來者是客,凡是跟紙有關的,自然隨便問,我知無不言。」掌櫃態度和善,與剛毅的外表截然不同。

  「那就要十張吧,還有百刀紫籐紙,煩請送到文府。」不認識自己的「主人」沒關係,掌櫃知道往哪兒送就行。

  「多謝姑娘了。」掌櫃突然拿出一個算盤,啪啪打了幾下,五指一插,將算盤豎起來給采蘩看,「一共一百二十兩銀子。」

  采蘩理所當然說道,「好,送到府中,貨銀兩訖。」手指左右兩扇門簾,「後院往——那兒?」

  「姑娘的右手邊。」掌櫃卻又道,「姑娘這就要走?」

  「買完東西了,不走要如何?」采蘩腳步很快,人已到右邊。

  「姑娘買完了,銀子卻還沒給我,鋪子裡的規矩是不賒帳的。」掌櫃讓她稍待。

  「歡?老爺只吩咐我來訂貨,卻沒給我銀子。既然掌櫃也知道是熟客,難道還不信我麼?再說,你的貨不到,我還怕出紕漏呢。」采蘩以往跟著沈珍珍時,多是買東西記沈府的帳,尤其是大鋪子,而且她這會兒冒充的是別人,哪裡可能付銀子。就算想付也付不出啊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50 AM

第42章 辛苦了,送你補品

  「文府一向是付清銀子的,不過姑娘這麼說,各退一步,付個二十兩定銀吧。」掌櫃通情達理。

  二十兩?她今天帶的銀子已經花得七七八八,但離開這裡又是迫在眉睫,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  掌櫃看在眼裡,垂眸抿嘴,抬頭卻正經,「還有一個法子,就是我們隨姑娘親自送貨到府上,這樣你也不必付定銀了。」

  采蘩簡直就像抓到救命繩,只要能離開那兩個殺手的視線,跟誰一道出這個門都行,因此連忙點頭。

  「有勞掌櫃,小女子先謝過了。」

  「姑娘哪裡話,你做了我鋪子大筆生意,這些實在微不足道。只是外面還有你帶來搬貨的人,要不要我讓人叫進來一起走?」掌櫃慢慢走向她,快近她身前時,猿臂一伸,側身讓開,撩起門簾。

  采蘩僵笑,「不必,他們不是文府上的人,等他們喝完茶,請掌櫃的夥計再幫我說一聲就是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姑娘請到後院稍候,我吩咐夥計之後就來。」掌櫃指著院側停著的一輛馬車,「也正好可以點貨。」

  采蘩想讓他暫別驚動外面,但還來不及找合適的說法,掌櫃已經合上了門簾。然後,她也還來不及奪門而出,就有人開始來往於院中裝貨。等貨裝得差不多,掌櫃又回來了。

  「姑娘上車吧。」掌櫃將車轅下的馬鞭找出來,「不好意思,只能委屈你坐在前頭。」車裡裝滿了貨。

  「掌櫃這是要親自駕車隨行?」采蘩難得看到掌櫃還當車伕的。

  「我也有段時間沒給文老爺打招呼了,趁這次上門跟他問聲好。而且,我本來就要去大東家那兒一趟。」掌櫃待采蘩坐好,拽著馬頭調轉車向,跳上車伕座的另一邊,輕揮馬鞭,馬車便穩穩出了院子。

  采蘩這才有空想起這鋪子的主人來。短短幾日,又讓她碰上向氏,再給她解了圍,哪怕是無意間,倒挺好用。按前生的性子,她一准要以之前的事和這位掌櫃攀攀交情,但今生她一個字都不往外蹦。因為她在打交道的過程中已經清楚明白,憑借小聰明讓他們朝東朝西只會令對方輕視,還自不量力。從頭到尾,他們幫的,只是姬鑰和雅雅,與她費盡思量沒有半點關係。

  院外就是一條腸巷。雪積了層白,照得各家門板泛光。大雪已漸,星星點點,但分外寒冷清寂。

  采蘩不由張望,很有點懷疑,這麼下去會養成習慣,賊頭賊腦的。

  「姑娘要不要斗篷?」掌櫃見她伸脖又縮。

  采蘩覺得他不知比他手下的夥計靈活多少,不唱反調,只是好奇,「我知掌櫃待客有道,不過這都出了門,我若真要斗篷,掌櫃怎麼給變出來呢?」

  掌櫃笑,「姑娘聰敏,看出我這是客氣。」也就是說,真要,沒有。「我瞧你帶來的兩位似乎喜歡鋪中的點心,就讓夥計等他們用完後再好好送走。」

  這人無意之間幫了她一個大忙,但采蘩小性自私,暗道僥倖,對他隻字不提之前遭遇的險惡。等走出好一段路,街景面善起來,她就盤算著怎麼脫身。

  「掌櫃的,我突然想起老爺讓我買些上好的燕窩回去,能麻煩你在前頭停一會兒麼?」過了那家珍味店,就離姬府隔開兩條街,而且她偶然得知店家有側門。

  「可以。」掌櫃渾然不覺,「姑娘莫急,慢慢挑。」

  「掌櫃這話我當真來聽,買燕窩可不是買菜,也不一定價錢最貴就是最好的,得仔細看過。」采蘩其實對燕窩的好壞一竅不通。

  「姑娘,這話我也是當真來說的。」說話間,車就到了店舖前,掌櫃勒馬收韁。

  采蘩跳下車,心急跑上石階,又猛地想起好歹要招呼一聲,回身福了福,「有勞。」

  掌櫃坐在車轅上,嘴角彎起,一副你是客人你最大的恭順模樣,「不妨事,我就停在這兒,姑娘一出來便能瞧見了。」

  采蘩終於露出見到他以來第一個真心笑容,眉梢瞬時春色漾然,道了個好字,轉身進去了。

  掌櫃怔了怔,客氣的笑臉隨著垂下的眼瞼收緊而去,往車棚架子一靠,在三九嚴寒的雪天閉目養神起來。

 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,他陡然睜開刃眼,不多會兒門口就出來一個夥計,拎著包大紅禮盒,臉上有他見慣的客套笑意,雙手將盒子遞給他。

  「給我的?」夥計身後無妖嬈容貌的女子,掌櫃連張望都沒有。

  「是,上好的鹿茸,補氣養身。快過年了,本店所有珍品正有優惠,客人你可來得巧,這等鹿茸就剩最後一份。」小夥計慇勤,天冷,搓手站在一邊。

  「她還說了些什麼?」掌櫃接過禮盒,問道。

  「她?啊,那姑娘啊。」夥計反應過來,「說天底下沒有白吃白拿的好事,心中有愧……也得無愧什麼的。她一個人嘀嘀咕咕,我不太能聽清。」

  掌櫃面上顯得糊里糊塗,乾笑一聲,「那位姑娘人呢?」

  「走了。她讓我把鹿茸交給你,就說還有急事,從側門走了。」夥計笑眼一彎。

  「走了?」掌櫃突然大聲,「怎麼走了呢?」

  店夥計嚇一跳,不知道他為何吼嗓子,但有些結巴,「小的……小的也不知道啊。你們不是一道的嗎?」

  掌櫃管不上夥計說什麼,舉鞭子要走。

  「喂,等等啊,等等。」夥計連忙拉住他的衣袖,「你要走可以,把銀子付了。原價二十兩,如今十二兩。」

  掌櫃眸子定望著他,「她沒付銀子就走了?」

  「啊,她說幫你買的,當然是你付銀子。」夥計覺得也沒錯,看穿著,眼前這位比那位姑娘富裕。

  「……」掌櫃目光由瞪到瞇,然後呵呵笑了起來。

  夥計想,什麼毛病,生氣也是你,笑也是你。

  「請你家掌櫃出來一下。」紙鋪掌櫃道。

  夥計見他氣勢不弱,不敢不從,進去把掌櫃請出來。

  「啊,棠老弟。」珍味鋪的掌櫃原來認識他,「什麼風把你吹來了?進來坐坐。話說四公子回來,你交帳了沒有?」

  「剛去過。」棠掌櫃笑了笑,拎起手上的禮包,「我出來得匆忙,也沒帶多少銀子,你記個帳,我回頭給你送來。」

  珍味鋪掌櫃不明所以,但有一點很清楚,都是自家人。

  「這是當然。你要鹿茸不早說,派個夥計來就是,何必親自跑一趟,還下著雪?」

  棠掌櫃聳聳肩,鋒眉微攏,望向雪街深處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12:55 AM

第43章 姬府的當家女人們

  一腳踏進姬府的小門,采蘩才覺著活過來了。她一路小跑回到蓮園,在廊下順風拍雪。

  「小姐,你這大半日去哪兒了?」雨清聽到動靜跑出來,看到她立刻抬聲叫雪清,一臉鬆口氣的表情。

  「去菩心寺了。」采蘩抿抿唇,算笑過,「不用擔心,我答應要為義父義母披麻戴孝,不會這時候就走的。」

  雨清尷尬,臉兒紅撲撲,「不……不是怕小姐不辭而別。」

  「那是為何?你緊張成這樣?」采蘩進書房。住入蓮園,最愛這間,連自己都出乎意料。

  「雨清是怕小姐人生地不熟,萬一有個閃失。」雪清進來正好搭茬,「小姐以後出門,帶上我倆至少可以領路。」

  采蘩心道,還好是自己出去的,要是真帶上她們,綁手束腳的,肯定別想逃了剛剛那劫。她打定主意今後仍要我行我素,所以敷衍得隨意,淡著點點頭。

  「小姐換衣服吧,等會兒鑰少爺和雅小姐說不定還要過來。」這一身那麼寒磣,雨清看著扎眼。

  「我自己換,你們忙去。」采蘩腰裡還有刀子,不可能讓她們看見。

  雨清雪清已經知道她不愛讓人伺候,只拿了衣服來便退出去,卻是不走遠,就在屋外等。

  采蘩利索換了衣服,一拿起那把烏沉匕首,就好像罪孽加身。它很重,重得她心痛魂不定,但她必須帶著它,才能時刻提醒自己過去的蒙昧愚蠢。長年的苦役,沉澱了她的思緒。沈珍珍和東葛青雲固然不怎麼地,歸根究底卻是她自找的。從一開始想借美色攀貴,這路就已經走錯了。正出神,突聽桃枝的聲音。

  「兩位姐姐,大夫人那邊來人了,請小姐過去一趟。」

  門外靜了一會兒,好似都沒想到這事。

  然後雪清便道,「小姐——」

  「我聽見了。」采蘩將匕首插回腰間又遮好,打開門走出去,「大夫人找我何事?」

  雨清看桃枝。

  桃枝一臉不知道的表情。

  「可能是大夫人想見見小姐,畢竟您是四老爺四夫人的義女,也是救了鑰少爺和小小姐的恩人。況且,這都快吃晚膳的時候,請小姐過去當然是要備席的。」雪清猜測。

  采蘩覺得有道理,「對了,我今日在外頭訂了點心,送進來沒有?」

  雪清和雨清交換眼神,挺疑惑,同時搖頭又同聲道,「沒有。」

  采蘩嗯了一聲,看看天色已晚,有點奇怪,「那老闆不像騙銀子的人,再說開著鋪子,總不見得為了我這一兩銀子換地方。」

  「也許是店家忘了?」雨清老實心腸好。

  「府裡太大,也許門房小廝送錯了園子。」雪清考慮更多些。

  「罷了。」采蘩沒放在心上,「大夫人那邊我能不去麼?」她沒打算認識這府裡的一大家子人。

  雨清一聽有些著急,「小姐還是去吧。」

  采蘩一身叛骨,哪裡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的人,原本只是隨便問問,看雨清急氣反而認了真,「既然是邀請,當然也能不接受邀請。」

  「小姐這話不錯,但大夫人之請多半是好意,不接受似乎說不過去。再者——」雪清話說一半,看看采蘩。

  采蘩也曾是聰明伶俐的丫頭,知道她這套故意讓自己接話的噱頭,但順著她問,「什麼?」聽聽也好。

  「這幾年老夫人把府裡大小事多交給了大房,大夫人形同姬府主母。如今我們四房只有少主子,小姐是唯一能跟大房那邊說正事的人,第一回請就不去,實在不太好。」雪清把話說完了。

  「給我戴那麼大頂帽子。」唯一能跟大房打交道的人?姬鑰該不會給四房每個人都敲點過了吧?采蘩突然發現,這小子前途無量。「那我就去吧。免得今後你們少主子受了什麼委屈,都怨到我頭上來。」

  「不敢。」雪清連忙低頭福身。

  采蘩朝園門走了兩步又回轉,「要帶著你們麼?」

  「小姐們若過去長輩那兒,一般身邊帶兩人,我和桃枝跟著您去吧。」雪清細秀的眼中一絲賞意,但覺采蘩領會得快。

  「好。」采蘩不多說,點頭再走。

  大房的地方叫青柏堂。從這名字就知道嫡長子的重要地位,和大門口那幅聯中的柏字相合,而且園中真有不少柏樹,雖然新栽的。當雪清告訴采蘩大夫人娘家是南陳另一個大族秋氏時,采蘩眼前浮現出五彩袈裟的花和尚來,好奇即將見面的姬秋氏是怎樣一位女子,是否跟花和尚似的別具一格。

  這想法有多荒謬,就在采蘩看到秋氏第一眼時,心裡便一清二楚了。

  正廳正座,一身深姜紫的雲錦,儘管因為家中有哀,衣素無花,發間無亮,但腕上翠綠流動的玉鐲,手上綠得吸光的寶石戒子,足以將秋氏的端莊貴氣發揮得淋漓盡致。她年約五十,保養得宜,看得出年輕時的銀盤美人臉,但眉頭眼角唇線有深淺細紋,顯然是操心很多的主。據雪清說,大夫人一連三子,不用娘家撐腰,也穩坐正室之位,將大老爺三位姬妾管得服服帖帖的。

  采蘩倒也沒因自身遭遇對所有正室夫人恨之入骨,或對所有姬妾抱以同情,不過一笑了之,做好自己。她站在堂中,對四面八方而來的各種目光接受得淡定閒然。當一個人已經在爛泥臭水裡爬過,當一個人活生生餓死累死折磨死,說實話,除了這條命她怕再弄丟之外,還真沒什麼能讓她怕的。

  有婆子在采蘩前面放了軟墊子,惹得她挑挑眉。這是要她磕頭?為什麼?

  她那兒不動,秋氏立刻就道,「誰讓你們放墊子的?采蘩姑娘是姬府的貴客,我們又不是她的嫡親長輩,沒有這個規矩。拿走。」

  墊子哆哆嗦嗦不見了。

  采蘩大方一福身,「跪禮雖然不合,夫人畢竟是長輩,采蘩有禮。」

  秋氏下了座親自來扶,「采蘩姑娘是十郎和雅雅的恩人,也是我姬氏的恩人,我該向你道謝才對。我一直想見見你,只是家裡出了這樣的事,手忙腳亂的。來,坐到我身邊,給你介紹二夫人三夫人。」

  府裡當著家的女人,都到齊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01 AM

第44章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

  二夫人馬氏,父親是南安大將軍,一門從武從軍。三夫人歐陽氏,御書房大學士之女。歐陽姓為另一士族大姓。南陳最貴的四姓,姬府裡就有了三姓,越顯得他們和向氏的疏遠。

  采蘩一一見禮,才在秋氏身邊坐下。

  「只聽老夫人說采蘩姑娘水靈,親眼瞧見了,不止水靈,還真是標緻呢。」歐陽氏比秋氏年輕些,約莫四十二三,出生書香門弟,眉目不見得多美,但氣質嫻雅。同樣說采蘩長得美,她的語氣中聽不出半分輕視或別的意味,微微笑著,似乎真心誠意誇人。

  「好看是好看——」馬氏是將門之後,雙眉如兩柄巧劍,眼勢頗凌厲,說話也不怕得罪人,正要衝口而出。

  「是好看。說北方姑娘膚白眼大,身段就跟水仙花似的,看了采蘩姑娘,我才相信這說法挺真的。」秋氏好像知道馬氏後面的話不好聽,不但開口截斷,且皺眉看了馬氏一眼。

  馬氏輕佻眉,喝茶把到嘴邊的字吞回去。

  馬氏沒說出口,但采蘩卻清楚得很,尤其歐陽氏第一句話就不對,姬家的老夫人根本不可能誇自己水靈。不過這時候斷定這三位夫人有惡意為時過早,她沉下心來,面上微微笑著,打算以不變應萬變。

  「不知采蘩姑娘原來是北周哪裡人?」秋氏問道。

  不同雯婆子的故意試探,秋氏問得直接又是長輩,采蘩必須作答,「……瀘州人氏。」

  秋氏遂笑,「我們和采蘩姑娘住在同一條大江邊上,還挺近的。」

  采蘩仔細一想,瀘州和康都相隔何止千里,卻真是沿著一條江,早知如此,應該說個更偏遠的地方才對。她是瞎編的,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實話,萬一姬家人查過去,別的無所謂,讓那邊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就慘了。如今話已出口,後悔無用,她再想自己很快會離開,便不太當回事,反正應付了這會兒就行。

  「聽鑰兒說采蘩姑娘是名門之後,父親是——」秋氏卻剛剛開始問。

  這話還不能隨便掰,采蘩垂眸思量後答道,「家道已沒,父親從不提以前的事,連姓氏都抹去了。」

  秋氏訝然,「采蘩姑娘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麼?」

  「與其說不知道,不如說無姓氏了。父親道姓為一族之始,族不存,則姓氏負累,捨了它才能過窮苦日子。」

  采蘩說罷,三夫人歐陽氏就道聲好,「在困境之中還能有如此深悟,不以己錯,蒙祖上輝,采蘩姑娘的父親想必了不起。」

  采蘩一怔。她剛才所說並非自己造的。在沈家為奴僕的人中,沒有姓氏的卻只有她父親和她。無姓,就是無根。無姓,就是為奴。再能幹,也沒有出頭之日。她小時候受了別的孩子欺負,罵她沒有祖宗的雜種,她就找爹哭,爹便會說這番話。略懂事之後,她就不哭了。沒有姓,她便為自己和父親找一個姓。嫁得好,仗有權有勢的夫婿,重得一個大族的姓還不是信手拈來。

  很多年過去了,她已經找不到自己為何非要當貴妾的根源,死而復生之後,只覺得自己犯傻。卻不料今日,經姬家夫人們一嘮,她想起來了。最早,最早,都因為一個姓。

  采蘩突然一笑,呵呵得,哼哼得,噴出幾聲氣。從現在看起來,打小她就傻,傻得沒藥救,不死都不行。

  她這樣,讓三位夫人看得奇怪。

  「采蘩姑娘笑什麼?」聽完她的話才笑的,歐陽氏來問。

  「三夫人說我父親了不起,讓采蘩茅塞頓開,所以采蘩才笑。我一直以為父親懦弱無能,因此丟了自己的姓氏,想不到是他保護祖姓之舉。謝三夫人告訴了采蘩,請受我一拜。」采蘩站起鞠禮。爹死後,她卻好像越來越懂了這位沉默寡言的至親。姓什麼真得不重要,她要找真正值得她付出的東西。父親找到了,所以他從不抱怨,默默生活。如今輪到她。

  歐陽氏連忙扶她起來,「采蘩姑娘客氣。」

  「大嫂,這算是惺惺相惜嗎?」馬氏音亮,「看來采蘩姑娘還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,三弟妹說得那些話我糊里糊塗,她感動成那樣。」

  秋氏拉采蘩坐回來,「老四夫婦認的義女,難道隨隨便便哪個姑娘就能行的?自然有她的過人之處。芝蘭,這爹啊娘的話今後少提了,免得采蘩傷心。」

  「是,大嫂。」歐陽氏笑應了。

  「時辰差不多了,讓人擺晚膳吧?」秋氏望著兩位弟妹似乎徵求同意,但底下的婢女婆子已經動了起來。

  采蘩看了半天,還真看不出來三人有什麼惡意。暗道莫非看多沈家的你爭我奪,自己心裡多疑,而姬氏到底是名門士族,沒有這些歪歪道道?再一想,自己在姬家只是客人身份,她們又有什麼理由對付自己呢?於是,心放下大半。

  膳是貴膳,喪中從簡,但仍是精細十足,美味十足。一張桌子四個人,十來人伺候,還忙得團團轉。

  吃了七七八八的時候,秋氏說道,「采蘩,你的年紀跟我那幾個侄女差不多,你住在蓮園裡要是悶了,只管到她們那裡走動,我和兩位夫人都事先知會過了。本來今日也要請過來的,怕人多熱鬧犯了喪儀,所以就罷了。」

  采蘩點頭,「好。」

  吃完飯,又閒說一陣。采蘩不愛多話的,聽得多答得巧,避重就輕,到後來也有點累,想要告辭,但不知還有重頭戲正要來。

  這時,上了點心。一小碟一小碟裝著,各式各樣,糯雲餅,水晶糕,梅花酥,雪晴卷,看花人眼。采蘩就瞪著她面前的一碟水晶糕,要是她沒記錯,這是——

  「采蘩,這水晶糕瞧著眼熟吧?」秋氏笑道,眉目呈祥,「正是你讓人送進來的。」

  采蘩心中騰地一把火。對方很親切很親切,但她就是來氣。什麼意思?她花銀子買的東西怎麼跑到秋氏屋裡來了?蓮園和青柏堂差了天涯海角遠,不說發音,字還少一個,無論如何送錯一說沒法交待吧?

  這頓請來得前後無著落的,果然還是有緣故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04 AM

第45章 土包子的點心自己吃

  外面起風了,屋裡靜得能聽到它吹過青簷窗鏤中的絲絲嘯吟。

  那嘯吟如冰線一般傳入采蘩的耳朵,迅速將著火的心包繭,自外往裡澆冷。火氣因此還沒顯到眼裡面上,便消失地無影無蹤,只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跳灼。不但如此,她原本開始僵硬的神情如春水似的輕柔,一向清冷的眼梢都笑挑了。

  「大夫人問得正好,我就是瞧著眼熟,奇怪這城裡的水晶糕怎麼都長得一個樣子。」采蘩眸瞳璀璨,「今一早上我去寺裡求福,在一家飯鋪子用早飯,老闆就送我一塊水晶糕。我看樣子漂亮味道又好,特別喜歡,所以貪嘴就多買了幾份讓他送進來。剛才我還問雪清這事,結果她跟我說沒有,我便以為是老闆忙忘了,打算明天找他要回銀子呢。」

  雪清被提到名,低福了身恭敬回答,「是的,小姐之前就問過。」

  「原來是這麼回事。」秋氏始終面上親善,「管事來報知我時,我還以為是有人想混水摸魚。采蘩啊,你不知道我們府裡的規矩,所以也不怪你。府中的吃食府中自做,從來是不能由外頭送進來的。姬氏樹大招風,難免有些人妒嫉眼紅存不好的心思。別的也還好,食物入人口,萬一放些不乾不淨的東西,吃壞了那就出大事了。」

  采蘩看一眼雪清,她也正好看過來,目光中有些歉疚。

  「大夫人,是雪清不好,沒有提醒小姐。」雪清忙攬上身。

  「別說四房以前沒這樣的事,我們整個府裡都很久沒人送食上門了,怪不得你沒說。」秋氏還很體貼下人,「也不是完全不能叫外面的東西來吃,但都是知道底細的,好比梅蜜齋,天鶴樓,百香坊這些數一數二的旺家,老闆掌櫃的我們熟悉,我們也是他們的常客,無論如何不敢有所閃失,而且味道也是無可挑剔。采蘩你喜歡甜食,那就告訴丫頭們一聲,讓她們幫你去買。」

  采蘩面色柔和,不說別的,只說自己思慮不周。但說完了,又慢條斯理拿起一塊水晶糕,咬下去一口。她什麼性子?我行我素。

  看到這個動作,秋氏的笑臉再也扛不住,瞬間斂淨。

  「大夫人的話很有道理,但采蘩自幼家貧,少有能去鎮上鋪子的時候。每年過年,我爹娘才肯帶我去一次,最喜歡就是各式各樣的小點心。」采蘩卻神情不變,「這糕我不該買回來,可就此浪費,我也實在不願意。那店雖小,老闆看著人好,我姑且信一回自己的運氣。要是吃了之後沒痛沒病的,還請大夫人允我把那些點心帶回蓮園,畢竟真金實銀買回來的。至於下回,采蘩就知道了,不會再壞姬府的規矩。」

  周圍一圈人,齊刷刷掉了臉,只有歐陽氏目光中帶著興味。

  采蘩最會視而不見,笑容就跟黃花胭脂似得貼著不動,浮於面上,「大夫人,采蘩自知失禮,可就是貪嘴嘛。我借自己是客您是主,就允我這回吧。」

  雪清在一旁詫異地張開嘴,這是撒嬌了?

  秋氏眼皮子跳兩跳,頓覺烏雲盤頂。她原以為說了規矩之後,采蘩會知難而退,乖乖照她的吩咐做,誰知不但出乎她意料之外,而且反過來了,自己不答應還不行。誰叫對方確實是客呢?

  「下不為例。」末了,她也只能說這麼四個字。

  歐陽氏抿嘴笑過,開口道,「采蘩,我們也不是為難你。你這會兒是客,沒準下一會兒就成一家人了,所以這府裡的規矩早知道比晚知道好。」

  采蘩不以為然,嘴上卻道,「三夫人,采蘩懂了。」

  片刻,有人將點心放進籠屜裡送上來。采蘩讓雪清拎了,便跟三位夫人行禮別過,自回蓮園去。

  秋氏把僕婢們都差出去,手裡一杯熱茶轉到溫,對她兩個妯娌說道,「你們怎麼看?」

  馬氏終於能暢所欲言,「大嫂,她那模樣就擺著呢,定然是個生禍的主,妖裡媚氣,眼睛勾人。什麼沒落的名門閨秀?!我從沒看過哪家小姐長這麼不正經的容貌。八成騙了老好人的四弟和四弟妹,又想到我們府裡討便宜。趕緊跟老夫人說,不能讓她留下來。」

  「二嫂此言差矣。」歐陽氏說話斯文,「她相貌雖艷,面淡笑冷。四弟夫婦為何認她為義女,我們如今也不清楚,但看十郎和雅雅往蓮園跑得忙,想來有除開容貌之外的本事。我們不能以貌取人。」

  馬氏與歐陽氏一武一文,沒有大矛盾,但小衝突常生,瞥她一眼,「三夫人不會以為她跟你一樣出自書香門第,所以撿好聽話來說,想日後她留在四房,你倆就成莫逆了?」

  歐陽氏笑開來,以帕掩嘴,「二夫人,她和我女兒一般年紀,我便想和她成莫逆,她還嫌我老呢。我不過覺得她留不留,不是我們說了算的罷了。」

  馬氏冷笑,「我們說了不算,難道是她一個孤女說了算?」

  歐陽氏眼波流轉,看向同樣有疑問的秋氏,沒道實話,「自然是老爺子和老夫人說了算,我們就別瞎操心了。大嫂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哪裡是我想操心?」秋氏終於放下茶杯,都摸冷了,「這府裡真正管事的是老夫人,我們聽話做事,輪不到費神。偏偏這采蘩姑娘卻不是個聽話的,今夜裡的事讓老夫人知道了,恐怕老夫人不會喜歡。留,還是不留,等著看吧。」

  三人說完話,馬氏歐陽氏各自回自己的地方,秋氏帶了使女則往澄明園去。

  澄明園裡老夫人還沒歇,秋氏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,又道,「就是幾份來歷不明的點心,她自己吃的,我也不好強自扣下,就讓她帶走了。」

  老夫人雙眼一瞇,收緊精光,「她用客來壓你這個主人,你也不能不讓她。這丫頭面上冷冷淡淡,心裡卻極爭強好勝,很難對付。」

  秋氏一怔,「一個孤女而已,婆婆不必與她較真。等四弟他們的喪事一過,給點銀兩打發走就是。」

  「打發?」老夫人冷哼,「沒那麼容易。鑰兒和雅雅依賴她頗深,加之四房沒了長輩,她憑兩件信物就當得了那個家。你可知那枚寶石花在童芷的那十間嫁妝鋪子裡見物如見人,能說一不二?」

  秋氏還真是不知道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08 AM

第46章 有錢媳婦腰桿硬

  童芷,也就是姬鑰之母,娘家是名震江南的童氏。

  童氏靠商起家,後來捐官,漸漸出了理財重臣,為皇帝所重用,地位一日千里。童芷之父童度是嫡幼子,成家後分出去單開一支,專和朝廷做生意,皇帝欽定大官商,主涉鹽礦二業。童芷自小聰慧,喜讀書寫字,心慈孝順,深得父母寵愛。出嫁時,嫁妝豐厚,至今還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手中到底有多少產業,但四房用度都從她那兒出,從不問本家要銀子,還每年貼補公中。在都城中,光是本家看在眼裡的就有十間鋪子,以做米鹽和絲綢茶葉為主,由她娘家供貨,生意興旺。

  當初童芷和姬明的親事,老夫人打心眼裡是不滿意的。童氏雖然富裕,但商為賤,要追上三代的話,根本配不上姬家。然而,世道如此,皇帝重用濁官寒門已非一兩日,且有越來越盛之勢,以至姬氏無論權力還是財富大不如前,因此不得不妥協。所幸童芷是個好兒媳,進門沒多久又一舉得男,四房更打理得井井有條,久而久之老夫人的心也就順暢了,聰明漂亮的鑰兒雅雅甚至成了她最喜愛的孫子孫女。如果明兒和童芷沒出事,她的心會繼續順暢下去,但如今有了變數。

  「四媳婦每年貼補公中五千兩,平時大小事若我開口,她也是二話不說幫著支撐這個家的。她如今不在了,今後怎麼辦?」老夫人問大兒媳婦。

  秋氏答得理所當然,「她的嫁妝自然是要給十郎和雅雅的,這反而歸了家裡,不是挺好的嗎?」

  老夫人長呼一口氣,「錯了。給鑰兒和雅雅,卻還屬四房所有,跟公中仍無干係。公中銀兩和不開,但我還不至於貪自己兒媳婦和孫子孫女的東西,只想能幫襯著些,畢竟都是一家人。」

  秋氏點頭,「老夫人用心良苦,媳婦是知道的。這兩年地裡收成不好,租息也上不去,那麼點銀兩要支撐這麼大家子,不管帳的哪裡能明白您掌家的辛苦。只不過媳婦覺得,鑰兒和雅雅還小,那些鋪子產業兩個孩子也沒法管,您幫看著就不會讓下面的掌事掌櫃們亂來,將來把好好的營生都糟蹋掉。今後自然要還給四房的,但現在必須由公中一塊管了。您好好跟十郎說說,那孩子小大人,不會不明白其中的理。」

  老夫人摩挲著手上的翠玉扳指,「要是沒那個采蘩還好說。她是明兒夫婦認下的女兒,模樣雖然輕佻,卻不是應別人聲氣的性子。前些日子上來就給阿雯一個下馬威,今日你跟她說規矩又居了下風,再者她還拿著寶石花,等鑰兒告訴它能派的用場,只怕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。」

  秋氏始終不像婆婆那樣高看采蘩,只道,「老夫人暫且寬心,她今日讓人送來點心的鋪子是芝麻綠豆大,卻當了寶似的,想來沒見多世面,而且連姓氏都沒有,就算留下來了,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還不得仰仗我們姬氏?到時候給點好處,什麼事都會答應的。更何況,鑰兒兄妹倆是姬家嫡子孫,不會胳膊肘外拐。」

  「等葬禮過了再說吧。」老夫人覺著累了,讓秋氏先回去,「蓮園和四房那邊你讓人盯瞧著些,我也不防別的,就怕鑰兒他們年紀小,分不清好壞,錯把賊人當恩人。如今外頭有多少冒充士族之後的騙子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」

  秋氏起身微福,「媳婦謹記。」

  一出門,看到姬鑰站在門邊上,就笑,「十郎還沒睡呢?」

  姬鑰乖巧作揖,「大伯母好,鑰兒剛讀完四書,來跟祖母道個安就睡了。」

  秋氏摸摸姬鑰的頭,「十郎真有出息,你幾個哥哥裡除了三郎,就沒人能比得上你。好好用功,將來四房就靠你挑大樑了。」

  姬鑰嗯了一聲,「大伯母,鑰兒送你出園子。」

  秋氏忙道,「不用。寒夜刺骨,地又凍,萬一受涼,老夫人心疼。你趕緊進去請安吧,也好早點休息。」說罷,帶著一干使女小丫頭走了。

  姬鑰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,眼珠子轉兩圈,露出個狡猾的笑來,轉身進了祖母屋子。

  第二天一早,姬鑰就和雅雅到蓮園找采蘩一起用膳。

  「姐姐買的水晶糕呢?怎麼沒見著?我聽說你買了好幾份,應該是想著給雅雅的吧?」他明知故問。

  采蘩哪能不明白,挑高漂亮的黛眉,「一晚上全吃了,撐得我睡不著,半夜裡翻來覆去,想起床又找不到事做,一不會寫二不會畫的,天亮才睡,結果你又趕早來吵我。我可不敢給雅雅吃,萬一吃出什麼不妥來,我就成謀財害命的了。」

  「雪清雨清。」姬鑰聽了一耳朵冷嘲熱諷,面皮卻也變厚實了,「今後誰請我姐姐去哪裡,或者誰到蓮園來對姐姐說話,立刻找人來報我知道。」

  兩人稱是,退了下去。

  「把你當自己人,才跟你說規矩。」姬鑰耍滑。

  「是啊是啊,不是嫌我窮酸,找了家小點心鋪當寶一樣往回搬。」采蘩讓雅雅在一旁玩,卻不打算在這種事上糾纏,「我昨日回來的路上碰到了一直跟著我們的人。他們問我你們兄妹倆是不是回府了,還想抓走我。雖說最後我逃了,但恐怕他們不會罷休。」

  姬鑰大吃一驚,怪她,「我讓你別出門,你就是不聽。看,遇上了吧。一回運氣好,兩回運氣好,第三回還能憑運氣嗎?」

  「我覺得——奇怪。」采蘩道。

  「什麼奇怪?」姬鑰聰明,但年紀終是小了點,歷練還不夠。

  「如果說是你爹娘得罪了人而遭殺身之禍,為什麼非要你和雅雅的性命?殺人滅口也該挑金鈴谷。兩個小孩子當時逃脫了,以他們的身手還不容易找到你們麼?況且,姬府的護院武士未必是這些殺人利器的對手。其中好像還有別的緣故。」采蘩在和殺手的近身交鋒中感覺到對方的隱忍。後面是有向家擋煞,前面兩人包抄她的時候呢?

  姬鑰聳聳肩,「多半任務沒完成,無法回去交差,所以還想伺機而動。總之你最近安安靜靜待在家裡的好。」

  「你最好也把這些告訴你祖父,要想辦法擺脫飛雪樓的殺手,不然今後真要一輩子躲在家裡了。」這件事,采蘩一點沒主意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12 AM

第47章 外面好年景

  很快到了小年夜這日,姬府因為有喪事,不能像往年那樣大操大辦,白燈籠沒取下來,外面街坊的喜喧聲也傳不進,哪兒哪兒都是冷清。而本來在年前要辦好的葬禮,卻由皇帝下旨延到二月初,等接姬明夫婦的遺體回來。

  采蘩對逢年過節不太上心,出了被殺手半道截人的事,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出門,在蓮園裡靜靜待了些日子,腳趾頭都不踏到園外。至於大夫人提的,讓她往各房小姐那兒走動走動,她當客氣話來聽,聽過就算。

  雨清進書房,「小姐,林管事來了,要見您。」

  「請他進來吧。」采蘩把書放回架子上,坐姿端正著。林川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,不知今日為何。

  林川進來低頭行了禮,「澄明堂那邊傳來了話,今年過年一切從簡,除了老爺夫人們之外,其他人都在自己院裡過,所以明日四房裡自擺了兩桌,公子讓我請小姐過去吃頓年夜飯。」

  「他和雅雅不在澄明堂過年麼?」兩個孩子自從回府,一直住在老夫人的院裡。

  「公子跟老太爺說了想搬回四房,老太爺沒捨得,但年夜飯還是允雅小姐回來,因為不能喧嘩,各房小姐都不去。」林川回道。

  雅雅在,她當然不好擺譜不去,於是點頭應道,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
  但林川並不退,接著說道,「小姐新到都城,但小公子一直在老夫人那兒,出入不方便,不能帶您四處逛逛去。這幾日小姐不出蓮園半步,所以就怕您悶了,囑咐小的安排車馬隨行,不知小姐想不想到外頭看個年景?」

  姬鑰這小子八成怕自己悶過頭了就跑,對她招呼些小恩小惠的,不過既然送上門來,她沒道理往外推,而且這回乾脆善解人意一些。

  「我能帶上雨清雪清麼?」采蘩問。

  「小姐想帶誰就帶誰,不必如此客氣問小的。」林川恭敬回道,「您是主子,我們是僕人。您一句話,小的們赴湯蹈火。今後,小姐只管說話硬氣些,整個四房都給您撐著。」

  采蘩目光一斂,這話裡有話為得是哪樁?想了片刻沒明白,乾脆不想了。在姬府裡,她幾乎是個陌生人,根本不清楚其中的彎彎道道。人說傻人傻福,她就當自己傻享享福得了。

  還是從偏門出去,漆墨車四駒行,另有騎士四名,前後護駕,腰間長劍,威赫凜凜。

  采蘩僵住表情,想要說受不起這麼大的架勢,但之前的遭遇讓她忍了下來,只道,「林管事你可想得真周到。」

  林川親手為她撩起厚棉簾,「小的照公子吩咐,不敢有半點馬虎。這四位是童家新送來的劍客,因為公子和小小姐還沒住回四房,所以這幾日正嫌無事可做。一聽說小的要找護院為小姐開道,便自告奮勇來了。」

  童家是姬鑰外公家,采蘩便看了兩眼,但發現四人壓根不瞧自己,目光雖不停掃,卻都看得是四周,一手緊拉韁,一手鬆搭在劍柄,好似隨時就要拔出利刃來。

  「小姐別怪他們無禮,自打入了姬府就不搭理人,想幹嘛幹嘛,不聽小的指派。」林川壓低了聲說。他以為夠小聲,劍客們聽不到。

  「我們拿童府的銀子只聽鑰公子和小小姐吩咐行事。」為首的劍客回頭,三十上下的年紀,劍眉黑鬚,目中精光閃閃,太陽穴高鼓。

  女大蟲說,只有真正的內家高手才如此。采蘩沒見過,也不懂,大致揣測這人功夫不錯。

  「林管事,你說錯了,他們不是自告奮勇,而是姬鑰讓他們來的。」否則就算沒事,也不可能跑來保護她這個和童家沒關係的人。

  中年劍客目光移到她腰間,再與她正視,「姑娘倒也不必妄自菲薄,我們兄弟能來鞍前馬後,總不會是為了無關緊要的人。」

  采蘩本來沒有結識之心,見他對自己不輕慢,眸中起笑,規矩福身,「壯士姓甚名誰,小女子采蘩有禮。」

  中年劍客看她片刻,下馬來一抱拳,「采蘩姑娘,在下梓峰,幸會。」沒見過千金小姐還跟他們武人這般客氣的,他心中詫異。

  「梓壯士幸會,一路有勞。」采蘩說罷才上了車。

  雪清雨清跟上來,各坐兩邊,不貪外頭的熱鬧,很安靜。

  林川要放簾子。

  「林管事,這是去哪兒?」她要出門的時候,防著她跑;如今主動請她出門,她突又多疑。

  林川不愛擺油滑笑臉,正正經經答道,「先去綢緞莊給小姐選些過年衣裳。本來應該讓人進府為您量身定做,結果時間倉促趕不及了。」

  采蘩的衣箱裡除了向琚送的那套衣裙,只有原來撿起的丫頭裝。姬鑰是少年,雖然已經夠聰明的了,卻也沒及時想到這些。至於姬府其他人,更不用提。倒是雪清雨清兩人,趕了三兩日,為她做了一套出來,雖說不上有多好看多高貴,但也算符合她沒落名門的身份。

  「林管事您想得真周到,我們正愁呢。府裡今年過年再怎麼沉寂,各房之間總會走動。小姐遠道而來,替換的衣物實在不多,我倆針線活兒做得又慢又粗,想跟你說,小姐又不讓,這回可好了。」聽到買新衣服,雨清比采蘩還高興。

  林川剎那有點僵面,讓采蘩看出來了。簾子放下之後她就在那兒想,直到車子停在一家綢緞鋪門口,還是什麼都沒想出來,再次發覺自己真不夠聰明,這回八成又得事情到跟前才開竅。下了車,她對自己說,以後少提前動腦子。

  腳還沒踏進鋪子,從裡頭出來三個人,都穿挺不錯的綢袍子。

  「林管事,我可候你多時了。」為首的福胖胖,大油鼻蒲扇手,小眼擠成縫,神情急切,面帶憂心。

  采蘩腦袋沒轉過來,眼珠子轉過來了,看到他腰上掛著一塊銅牌,和姬鑰硬栽在她身上寶石花的樣子完全相同。

  「馮大掌事,有陣子不見,你瘦了一圈。」

  林管事這話,在采蘩看來難辨真心假意,因為眼前就是一個胖子,怎麼看怎麼胖的胖子,不知道瘦掉的那圈上哪兒去找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15 AM

第48章 想鋪出一條路來

  「能不瘦嗎?你家四爺和我家小姐身遭不測,簡直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,到今天我還緩不過來,心中難受得吃不下飯。」馮大掌事哀長歎短,緊緊握住林川的手,「別的不說,少爺小小姐年紀還小,如今誰能代替小姐幫兩位小主人管起裡裡外外的事情來,我就擔心得很。」

  林川突然瞥一眼采蘩,又迅速移開,「馮大掌事,外頭有你,少爺很放心。」

  馮大掌事正注意著林川臉上的表情,一絲不漏看在眼裡,暗自打量站在林川身旁的采蘩,嘴上說道,「我做了幾十年的綢緞買賣,別的一竅不通,可當不起這麼大的責任。林管事,這位姑娘面生,是姬府裡的人?」

  林川就等著他問呢,「這是四老爺和四夫人所收義女采蘩小姐,也是少爺和小小姐極其信任的姐姐。這不是要過年了嗎?今日過來購置些衣物。」

  他又對采蘩道,「小姐,這位是馮斡,從夫人娘家出來的,一直幫夫人打理所有的綢緞鋪子,十分得力。」

  馮斡胖大的身體一鞠,拱手作揖,卻看到采蘩腰間的寶石花,心中剎那一震,但不禁語氣恭敬,「見過小姐。得力一說,馮斡不敢當,不過童氏乃我家主,夫人又是我看著長大的,做事定要盡力。小姐既為夫人看重,今後還望多多關照我。」

  采蘩見對方如此鄭重其事,還以為是待客之道,心想這做生意的都七八九面玲瓏,她尚未給他買賣做,他一個鞠就把她捧得高高在上,一般人定然受用。

  她微福過,「馮大掌事無需多禮,采蘩只是暫居姬府,待義父義母喪儀一過就要離開,實在不敢當關照之事。」

  馮斡沒想到她說這番話,微愕之餘看林川一眼。

  林川輕輕搖頭。

  馮斡不明白也明白,至少什麼都別說開,便道,「看我糊塗,外頭冷,小姐快往裡面請。」說罷,將一干人等迎進鋪子。

  綢緞鋪子很大,主要放著琳琅滿目各卷布料子。一角掛成衣,但佔地不大,量很少,樣式也普通。采蘩看了看,沒有中意的。

  馮斡好像瞧出她心思,說道,「小姐,外頭這些衣服只是賣給急需的客人,而我們鋪子裡多數客人是需要上門訂做的。您請跟我來。」

  采蘩跟他再走進一間屋子,就見七八人正忙著裁剪縫衣。

  「隔壁還有繡房和量身試衣的花廳。」馮斡又道,「小姐是貴客。今日給您量身,明日就能送到府裡去,絕不耽誤過年。」

  林川搶道,「那就好。馮大掌事,我跟你挑最好的製衣師傅去。」轉頭對雨清雪清說,「你倆和小姐去花廳稍待片刻。」

  馮斡身後一個中年人走到采蘩前頭領路,原來是這家鋪子的掌事。

  其實挑製衣師傅不花工夫,馮斡一點手指頭的事。製衣師傅去了之後,馮斡和林川繼續往裡,走入掌事房。

  「林管事,你今日恐怕不是為了陪那位姑娘買衣服來的吧?這麼件小事何須你出馬。」馮斡終於能一吐為快。

  林川熟門熟路倒了兩杯茶來,「馮大掌事眼利,既然瞧出來了,又何必多問這一句。」

  「寶石花是童老夫人傳給我家芷小姐的。芷小姐說過,見花如見人。凡能拿著它又從姬府裡出來的人,我們須聽其令。」馮斡想起以前那些吩咐。

  「正如你所言。」林川點頭,「而且,采蘩小姐是由我陪著來的,你就更不必懷疑了。」見花如見人,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的。不然寶石花讓人偷了怎麼辦?

  「不錯。你對四爺忠心耿耿,鞍前馬後,能親自帶這位姑娘前來,多半是小主子吩咐的。我不懷疑他的意思,不過——」馮斡都明白,但心中仍有疑惑。

  「馮大掌事可是瞧采蘩小姐年輕不懂?」林川也有數。

  「難道不是?我看她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。芷小姐這麼大的時候,已經能看帳管家,但有幾人能像小姐那麼聰明的?而且以我看,那位姑娘根本不懂生意上的事。」馮斡是精明老鬼,很多事不用問,一看就通。

  「這個嘛——我也不知道。」林川是理家高手,不是理財高手,「鑰少爺吩咐我帶她來巡鋪,讓你們認認臉,這兒是第一處。」

  「巡鋪認臉?」看到寶石花是一回事,真正聽到主子的意思又是另一回事,馮斡面上驚訝,「這就是要讓她主事了?」

  林川再度點點頭,「少爺就是這想法。」

  「可是,她萬一真是什麼都不懂呢?」難道是他看走眼,這位姑娘深藏不露?

  「少爺說了,他這位義姐聰明不凡,現在不懂,很快就懂了。當然,要請你們以後提帶著。」林川原話轉述。

  「這……這不是……」胡鬧一詞說不出口,馮斡搖頭歎息,「芷小姐人這麼好,怎麼遭遇如此不測呢?」

  「什麼都別說了,人已經不在了。」林川何嘗不惋惜,「咱們如今就得向著少主人,凡事要替他們著想。」

  「正是替少爺小小姐著想,我才覺著心裡沒底。義女說白了又沒有血緣關係,除非姬氏給她冠上他們的姓,否則形同外人。外人,還是不知根底的,掌管這麼大一份家業,萬一欺幼騙財可如何是好?」親生都有沒良心的,更何況認得干親。

  「馮老哥,這裡沒外人,咱倆就說幾句真心話。我雖然是姬府裡的人,但自小服侍四爺,除了四房的,我也不認其他。如今他們沒了,留下兩根苗,我就是拼了命也要保護周全。這采蘩姑娘吧,我暗中看了些日子,性子清冷,不喜與人走動,但唯獨對少爺和小小姐是真好。少爺幾乎事事跟她商量,所以處理得有條有理。說到欺幼,我一點都看不出來,倒是府裡別人還真說不準。就我所知,公中到年底該是最寬裕的時候,今年卻艱難。」林川說出姬府裡的實情。

  「每年芷小姐往府裡貼錢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,而且一年比一年貼得多,她心慈人好,拿出嫁妝的大半來貼,別人還當她有的是錢,只想著從她那兒多得一些,有時候我真替她不值。」馮斡一心向著童家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19 AM

第49章 試試鴨子能不能上架

  林川就道,「可不是嗎?過年就給公中五千兩,剛開始老夫人貼還四房一些,後來四房開銷用度都由四夫人自己出,公中那邊就只進不出了。四夫人不覺著什麼,我們底下人卻覺得過份。你瞧,今年你們這邊銀子沒送進去,那邊就有些著急,估摸著一定會想轍的。」

  馮斡重重哼一聲,「今年憑什麼送?老實說,賬本都交在我這兒呢,銀票也備著,可我只等鑰少爺來取,決不送上門去。四房沒個能說話掌事的,這票子進去定然讓別人拿走了。以往芷小姐心裡有數,換了別的房裡人,哪個又會真心替小主子們打算?」

  林川趁勢再提采蘩,「就是這麼說。四房人手少,平日夫人和她信任的丫頭管著帳,她們都隨夫人身遭不測,我和我手下那些人只會打理瑣事,花錢請賬房又怕正落到別人算計裡。如此一來,采蘩小姐還就是獨一無二的人選了。少爺相信她,我瞅著也不錯,要不你就試試她吧?如果是真心為少爺的,那我們也就放心。如果不是,頂多虧了這年的。」

  馮斡手指頭上下點著林川搖,「林川啊林川,你讓我試試她,敢情麻煩得罪人的事都叫我來幹,你等著收現成的。」

  林川憋著笑,「馮老哥,我要是像你這麼懂營生買賣,自己還真就試了。對賬本一看就腦袋大,做買賣的事一竅不通,我怎麼去看別人有沒有這本事,不靠你的慧眼,靠我,你也不怕把這些鋪子都搭進去。」

  「行了,我說不過你。試試可以,但她要是不行,我可會說實話。」馮斡明顯不以為采蘩有多大的能耐。

  「那是自然的。你說不行,我原話回了少爺,由他作主。」林川應得痛快,「不能因她是老爺夫人認的義女就睜眼說瞎話,這關係到小主子們的將來。」

  「你明白就好。」馮斡起身往外走。

  「這就試啊?」林川覺得有點突然,「等過了年吧,今日只來讓你認個臉。」

  「你以為試一次就知道深淺?得看上好一陣的。總之交給我的話,你別管了。」馮斡經商老道,做事穩重。

  「是,是,隨老哥你的心思來,我不管。」林川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,從不管自己不能管的事。

  兩人正打算去見采蘩,門外來了馮斡的得力手下,也是這家鋪子的掌事,問賬本上幾項不確定處。因馮大掌事平日不在這間鋪子裡坐,要請示的事還挺多,所以一時出不去。

  采蘩那兒婆子量身卻是信手拈來,三下兩下了事,聽說大年夜就要穿的,便急忙趕製去了。雪清雨清說要看看衣料子,可以早點為采蘩準備春裝,非拉著她到前頭大堂裡去,一段段的綢啊絲的往她身上比劃。

  夥計們雖然不清楚采蘩的身份,但大掌事親自迎進來,肯定是貴客,他們更加慇勤十足,幾乎圍著團團轉了。

  「這店裡頭的人都不長眼麼?看不到我們等半天了,也沒個喘氣的來招待,想關門還是怎麼?」很不耐煩又刺耳的女聲響起。

  采蘩回頭一看,叉腰在前是一個年約十七八,頭梳丫環髻,面色不悅的婢女,她身後還有三個婢女,四人中間是正主,一位眼若杏腮若桃眉若遠山的美人,穿得是銀紅風袍,風帽上逢一圈雪狐毛,襯得肌膚凝脂如玉。婢女雖在發難,美人卻眼兒上挑,好像對上方題匾非常有興趣,唯嘴角微翹透出一絲傲慢。

  原本她們是對夥計發難,采蘩並不打算出頭。但雨清是老實丫頭,覺得對方說得難聽,就嘟囔了一句。

  「一時疏忽,何至於罵人呢?」

  那厲害的婢女眼睛一瞪,「罵人又不是罵你。」瞥過采蘩,冷笑又道,「怪不得沒人來招待我們,魂都給狐狸妖精勾走了。」

  雨清氣得臉紅,「你嘴巴放乾淨點,說誰勾魂!」

  「當然不是說你,自己去照照鏡子,土裡土氣像村姑似的,也好意思到這鋪子裡來買衣料,就算有錢買最貴的,穿到你身上就成泥疙瘩。」那婢女嘴不饒人。

  這下,連雪清都來脾氣了,但她懂得分寸,先看采蘩的臉色。

  采蘩最討厭之一:小孩。最討厭之二:無緣無故說她的長相。不是她先惹的,但找上門來,她也不怕。

  「聽聞南陳才子佳人,我嚮往已久。好不容易出來一回,優雅的佳人沒碰上,卻碰上當著一屋子生人面就敢大放厥詞的叉腰女,今日真晦氣,污了耳朵還要費神掏乾淨。」要比又冷又艷,對面假淑實傲的女人不是采蘩的對手。采蘩說話,不在口才,而是語氣,能讓人骨子裡發涼。「走吧,我們這幾個妖精土塊的,杵在穿金戴銀的人面前找無趣。要知道,有些人不穿一身能看的,壓根不能出門,總得讓她們遮羞。」

  雨清雪清頓覺出了口惡氣,不由眉開眼笑,跟著采蘩往裡走。

  「站住!」音色變了,嬌美得很。

  采蘩冷冷回眸。

  少婦也冷冷望著她半晌,在眾人以為要有一場麻煩時,開口道,「天冷,又快年節,此時出門辦事心情自然不好,我婢女言語有所衝撞,這位姑娘別惱,我代她賠個不是。」

  倒不是采蘩有偏見,實在那少婦剛才的冷眼去得有些莫名其妙,讓她無法相信話裡真有誠意。

  「怎麼了?」有人跨進鋪門。

  那是一位翩翩美男子,眸如月,眸光如星光,明珠扣烏髮,雪青鎏銀絲花袍,腰間垂琳琅配飾,其中一枚鏤金雕紋小香球敲細悅鈴聲。

  少婦立刻走到他身邊去,柔聲道,「沒什麼,一點小誤會,已經解開了。」

  美男子目光掃過采蘩,又掃回來,卻眉頭微攏,「解開就好,大年下的別衝撞人,惹回自己一身是非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少婦乖巧答應。

  采蘩心裡又犯火,什麼叫惹回自己一身是非,難道還是她挑起是非不成?這些似模似樣的人怎麼一個個讓她看著煩呢?

  但身邊的雪清雨清突然雙雙一福,齊聲道,「三公子。」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23 AM

第50章 三哥三哥你好啊

  姬府的婢女喊三公子,當然是姬三公子。

  如果是別人采蘩還懶得看一眼,但這位讓姬鑰誇得與日月齊輝的向家五郎有過之而無不及,她當然滿心好奇,以為自己剛才三觀不正看走了眼,於是又細細打量起來。人長得嘛——確實美男,名門望族後裔身上該有的貴和傲他都有,星空一般的雙眸不落塵埃,好像這鋪子裡大多數人都不屑得讓他入眼。然而,他對那名美人有意無意捉捉小手,捏捏小腰,眉宇輕浮。再看回他那雙眸子,不是星光,是讓美人金燦的髮飾映得反光,一旦分離開來,就迷瞪了。換句話說,姬三公子美在皮相,骨頭很輕。

  同比之下,向琚才是真正的貴傲,從裡到外,一點不容侵犯。

  姬三甚至遠不及姬鑰。采蘩淡淡收回目光,也沒什麼失望。皮相之美易迷人眼,姬鑰年紀小,又是自家的三哥,自然往十全十美處說。不單是姬鑰,世人多如此。但她這世對外表浮華已看得清清透透,只想學看人看心。

  雪清雨清這麼一福,姬三的視線才落到平地,「你們是府中婢女?」臉是不太認得,但衣裙是姬府統發的冬裝。也還好,只是丫頭而已。

  雪清答道:「我們是四房裡的。」

  姬三聽到四房出來的,不由再多看兩眼,最後定在采蘩身上,「聽說十郎多了一位義姐,祖父母當貴客一般招待著,莫非就是這位姑娘?」

  雪清見采蘩神色平常,便點頭道,「正是。」

  姬三正要再說,身旁美人卻道,「公子,妾身不能出來太久,早些挑好早些回去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姬三對她和顏悅色,神情十分親暱,似乎突然忘了雪清雨清這號人,招夥計過去只說要最好的裘袍子,便帶著美人和四婢進裡面去了。

  雪清雨清還有點面面相覷,倒是采蘩仍淡定,心中更肯定這姬三隻是一副好看的花架子,想著回去臊姬鑰那小子去,自得其樂,面上更一派閒情。

  「那美人不知是誰,竟讓三公子不顧自家人?」雨清說著卻撇嘴,對美人毫無好感。

  「不是他的妻妾麼?」采蘩問道。

  「不是的,否則也不至於吵起來。」雪清斷定。

  一個夥計小聲告訴,「那是夢雨軒的新頭牌璇香姑娘,都說她今年能得花魁。」

  頭牌,花魁,這些詞一出來,三人便知這美人的來歷。

  「青樓女子的小婢這麼囂張?」雨清脫口而出。

  雪清也有同樣的想法,「還不是仗她家主子得三公子的寵。等三公子的新鮮勁過了,咱們再瞧吧。」

  采蘩不知怎麼心裡又逆反,「別光瞧她,也瞧瞧你們三公子啊。男子若不好色,女子就不以色誘之。男子若不輕浮,女子當然自重。小婢囂張,主子縱容,皆因三公子而起。」

  雪清雨清張口結舌,半晌後各自低頭。

  采蘩懊惱自己直接了些,卻不想再說好聽話。

  林川和馮斡走出來時就看到三人沉靜,但沒上心,「大掌事有些急事處理,讓小姐久等了。」

  采蘩輕搖頭,「無妨。林管事既然出來,可是能走了?」

  兩人在那兒說話,另有夥計附著掌事的耳朵將剛才的事說一遍,再傳到馮斡耳裡。馮斡聽聞,心中對采蘩多一分高看。做生意雖說客為重,可遇到刁蠻不講理也不應一昧忍讓,而且事後她沒有對店裡他人抱怨隻字片語,足見其心之寬。

  「今天好日子,不但招待了采蘩小姐,還能做三公子的生意。林管事,要不要隨我去招呼一聲?」馮斡卻想正好當第一回合來試這個姑娘。

  林川有點詫異,「三公子也在,那是巧了。他去了杭州近半年,昨天阮大管事跟我聊起,說他趕不及回來過年,想不到已經返家。不過今早我才去過二房,怎麼沒聽人提呢?」

  采蘩嘴上不說,心裡很忙,暗自道,敢情是趕著回來和花魁過年。

  在場的,人人表情都差不多,想法也差不多。風流是一回事,為風流而誤孝道又是另一回事。再者如今正是齊府致哀時,姬三不著家就帶青樓女子來綢緞莊買東西,這樣的舉動要是傳到外面去,皇帝都得過問下責。

  所以,馮斡沉聲道,「三公子與采蘩小姐隨行而來,和璇香姑娘不過巧遇,你們都聽清了嗎?」

  夥計和掌事都說聽清了。

  采蘩一怔,這謊怎麼把她也給編進去了?編姬三跟她一塊兒來的,無所謂。可隨行的話,等會兒他也要跟她一塊兒逛去?那她出來到底幹什麼的?

  馮斡將她的微慍看在眼裡,卻笑瞇瞇對她說道,「采蘩小姐稍等,我和林管事去打聲招呼就來。」已知她堅冷,再試她的柔韌。

  她地位低下,曾經對爹的任性仍遭人捏柄做大,成為討伐她的罵名。采蘩懂得,懂得此時她得幫忙圓這個謊,為了姬鑰和雅雅,為了她自己。

  「馮大掌事只管去,采蘩等著。煩你給三公子提個醒,他說帶采蘩去吃好吃的,我這會兒已經餓了。」她語氣淡然,但話很順耳。

  馮斡目中精光一閃,隨即瞇去,哈哈道是,拉著林川往裡面走。不錯,不錯,此女可教也,小主子對她的信任沒有白白托付。

  過了一會兒,門簾挑起,走出三人。馮斡,林川,還有姬三。

  采蘩嫣然一笑,知覺中放入嬌柔,纖指緩緩抬起,蔥鬱一點,「三哥慢得很,等下罰酒三杯。」說完收回妙手,以食指遮櫻紅小嘴,含笑半枚。

  姬三但見眼前開粉艷桃花,心中哪裡還有半點不甘心和惱怒,不由回她笑顏,「讓妹妹久等,確是為兄的不是,當罰當罰。」

  采蘩挑彎了眉,漂亮的眸子流轉波光,「今日我在馮大掌事這兒做的衣服,這銀子——」

  「這當然是算在我身上了。」姬三說罷,掏出銀票付錢。

  「多謝三哥,那我先到車上去了。」轉身,桃花艷已清,面色霜冷。她不想用美色,但顯然對有些人而言,這一招有快有省力。

  因為轉得快,沒看到馮斡嘉許的目光。

  采蘩之媚,天生後養,若有心施展,各種美人難以爭輝。這世上也許別的不多,好色之徒一抓大把。她已痛改前非,不仗美色橫行,卻知媚入顏,妖嬈刻骨,無心有心都會成罪,今生唯有謹記收斂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28 AM

第51章 那點兒久遠的舊怨

  天鶴樓,正是秋氏點到名的那家,都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。

  「三公子,您多久沒來了?聽說去了杭州,那裡冬美人美,您也沒帶一位回來?」姬氏三郎的到來,讓掌櫃親迎,還油嘴滑舌套近乎,看到後面踏進來的采蘩,頓然眼睛一亮,「莫非這位——」

  姬三郎乾咳一聲,「掌櫃的,我四叔四嬸新喪,我怎會有心思攜美同游?這位是我——堂妹妹,今日出來伴她買東西,你別瞎猜。給我一間清靜房,置一桌素淡的酒菜,別弄熱鬧,我們吃完就走。」

  掌櫃拍自己兩下腦袋,「瞧我這記性。三公子說得極是,差點讓您壞了孝禮,是我的錯,待會兒我多送兩道菜,算我賠不是。」

  一般生意興隆都不會無緣無故,要貨好人好,好處多多,才能一直旺場。采蘩看在眼裡,記在心裡。倒也不是她想學做生意,但曉其中道理,一通百通。

  「應該的。」姬三郎不慚愧,忘了自己才和青樓女子在一道,接受得坦然。

  那自以為是的傲慢,令采蘩低眸冷笑。

  「妹妹小心樓階。」姬三郎好似真兄長,「丫頭們還不趕緊扶著些?」

  雨清雪清忙上來扶采蘩。

  采蘩卻一手搭上扶欄,仍垂首瞧地,「三哥只管帶路,采蘩自己能走。又不是腿腳不便,何須他人左右攙扶?」

  林川帶著梓峰他們走在最後頭,聞言不由想笑。這姑娘真是不吃軟也不服硬,卯起來誰都要受她冷嘲熱諷,實在厲害得很。四爺和夫人都是好脾氣人,但好人吃虧啊。這下好,有她這樣的為四房出頭,從此他們的腰桿一定能越來越硬。

  林川聽出來,姬三郎也聽出來,笑臉有些僵了,又不能當著人前發作,遂不再說,只管往樓上走。但見樓上喧嘩,坐了七八桌人正嘻嘻哈哈敬酒,還有女姬彈琵琶弄箏唱曲。平時也就算了,今日心裡有氣,落在耳裡分外刺。

  「這般吵鬧,如何還能清靜吃飯?掌櫃的,都是些什麼人,吃飯沒規矩的。」

  掌櫃仍齊頭笑面,「三公子,是向四公子交待下來的。他新提拔的一個大掌事總管東城向氏生意,請了親朋好友慶賀,難免熱鬧。不過您放心,我給您的包間保證不會吵著您和小姐用飯。」

  「最好如此,否則我可不掏銀子。」姬三郎哼道,不耐煩甩袖,又低語,「也是晦氣,和向家的人撞在一日。」

  采蘩也對這個姓敏感,不為別的,最近得罪他們挺多,所以她再往上走就有些半遮半掩,又忍不住打眼偷瞧,怕裡面有她得罪過的。但七八桌人臉輪不到她一張張看過去,不及細瞧便已經進了包間,她略鬆口氣,沒碰上就好。

  包間裡外兩層,裡屋就減滅了外頭的動靜,再生起暖鼎,開窗無風,正對一面河。

  「冷河寒舟外,春暖花開中。妹妹可喜歡這妙趣橫生的景致?」姬三郎出口成詩,還不是繡花枕頭。

  采蘩脫了風袍,裡面還是向琚在船上送她的那套衣裙。不是她特別鍾愛,而是沒得選擇。

  但姬三郎是第一回瞧見,只覺清雅大方,十分入得了眼,誇道,「妹妹貌若天仙,美哉美哉。」

  采蘩對姬三失望,因為鑰小子把他三哥誇過頭,期望一下子跌扁了。不過,看他雖有貴公子的風流壞習氣,這話卻不帶色惡意,令她神情略回溫。

  「三哥繆讚了。」至於她和姬三來吃這頓飯,是有緣由的,「今日巧遇三哥,也是采蘩運氣。想起剛見三哥時匆匆的模樣,應該是才回城吧?」

  「……」姬三郎眸子左右一擺,「是,今早剛到,不但巧遇了璇香姑娘,更巧遇了妹子。原本我打算在杭州過年的,沒想到父親一封急信說四叔四嬸沒了,因此日夜兼程趕回來,擔心十弟和小妹,簡直心急如焚。」

  「想必我的事就是在信中提到的。我還奇怪,三哥未進家門,如何知道我。」采蘩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
  「……正是。」姬三郎是姬華和馬氏的嫡長子,也就是二房的繼承者,四房的變故將直接影響他,當然要趕回來。但他撒了謊,采蘩的事父親的信裡隻字未提。其實,他三日前就回了城,流連在璇香處,只讓信任的僕人回去打聽家裡的事。

  「二伯二伯母對采蘩如此看重,真是不知說什麼才好。我雙親不在,許久不曾感受親情,在姬府卻受各位長輩關懷。而三哥頭回見我,就待如親妹,采蘩心中感懷至深。薄酒一杯敬三哥,多謝了。」姬三撒謊,采蘩已經有八九分的把握,眉眼沉著,更疑姬鑰說得姬府和睦。進得其府,上壓下偽,都衝她義女身份而來,但是為何?這些人為何對她如此警惕?

  「采蘩妹妹,你我已是一家人,再說這話未免疏離,今後莫再客氣。有什麼事要哥哥幫忙,儘管開口。」姬府上下都知四房富裕,姬三郎也不例外。姬鑰再誇大,他確實是聰明的,與她親和,不豎她為敵,暗中觀察著。不像他娘,不喜歡就放在面上說出嘴。

  「我聽三哥的。」采蘩與姬三碰杯,卻是各懷心思,各有盤算,「三哥,一家人不說兩家話,十郎也是,大伯二伯也是,你也是,似乎都對向家人頗有微辭,難道只因向氏原是經商出身?」

  姬三郎覺得這事倒沒什麼可隱瞞,拿來套套近乎也不錯,「自然不只這個緣由。說遠不遠,說近不近,還是我父親那一輩上的不痛快。皇上選妃,挑了向氏,將我們姑姑卻賜與將軍為夫人,從此隨去邊關,再難見上一面。而今向氏封了貴妃,地位僅次於皇后,向家榮華繁盛,已壓過姬氏去。你說,我們跟他們能好麼?」

  「怪不得了。三哥不說,我可一點不知道向家還出了貴妃。」采蘩能感覺向氏的興旺,因為真是隨處可遇他們的產業營生。

  「不但出了貴妃,還有王子妃。今年年中,向家三房妹嫁給四皇子。四皇子是皇后親子,地位尊崇,而太子未定,采蘩妹妹可懂這其中的意思?」姬三郎無意間論政。

  采蘩當然懂其中的意思,四皇子將來可能會當上太子。但她沒再多說,而且該知道的都知道了,接下來靜靜吃飯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33 AM

第52章 向四公子耍性子

  上甜湯的時候,夥計送進一張貼子來,給采蘩的。

  采蘩打開一瞧,眼睛都瞪直了,半晌。

  「我以為妹妹新來都城,想不到人面已廣。」姬三郎的目光似有似無斜過來,往貼子上瞄,「是哪位,不知可是我認識的?」他才問完,那張帖子就到了面前。

  采蘩有些嗔,有些氣,「三哥幫我看吧,我識字不多,在城裡也不認識多少人,許是弄錯了。」

  姬三郎心想,不識字瞪那麼久,死撐沒落名門的面子麼?但拿過貼子一看,神情卻變了。

  「妹妹認識向家人?」

  采蘩比姬三會裝,美目眨兩下,「誰?」向家人多了。

  「這是向琚的名帖,他就在天鶴樓,請你過去一敘。」姬三郎面泛冷笑,「妹妹好本事,才來幾天,竟能得美玉公子相邀,為兄佩服得緊。」

  采蘩抽氣,以袖掩去半面委屈,「三哥誤會采蘩。此事說來話長,待你回去一問二伯便知。采蘩就問,這邀約該不該去?」

  姬三郎將貼子拋丟在地,傲慢道,「邀得既然是妹妹,我怎能替你作答?想去就去,想不去就不去,不必問我!」

  「那——」采蘩面色為難,「還是不去了吧。我雖然不姓姬,但受義父義母之恩,孤身一人卻得姬氏看重,總不能偏心了別人。」

  姬三郎暗思,此女說話冰冰冷冷,讓人時而聽著不舒服,卻無智無慧,性子微弱好控制,顯然頗想依賴姬氏,不足以構成對他的威脅。

  采蘩交待夥計回絕向琚的邀請,又對姬三道,「三哥,出來大半日,采蘩乏了,我們回府如何?」

  姬三郎求之不得,向琚在的地方他可一點都不想待,忙說好,扔了錠銀子起身就往門外走。

  采蘩跟在後面,卻是不緊不慢,走出去的時候,四下看了一圈,見一間包房的門半掩,裡頭人影晃動得勤,恰巧露出向粲的臉。

  向粲也正對到她的眼,笑著要站起來。不料,伊人微頷首,面色清冷,只留背影,走了。這時,夥計回老五的話傳進他耳裡。

  「依小的看,那位小姐是想過來的,但她兄長似乎不太高興,所以還是婉拒了。」

  向琚雖是邀請人,聽到這話卻不詫異,「那就罷了吧,跟你家掌櫃的說,他們那桌算我的。」

  「人都走了,想來已經結了帳。」向粲沒向琚大心胸,切一聲,「我就跟你說,這人情咱們是白給了姬氏。瞧,以前怎麼對待我們,現在仍是老樣子,還多了一個,都兄妹相稱了,我們算什麼。」

  向琚笑道:「你一個男子說話酸味這麼重,我看你對采蘩姑娘真是上心得很,不如回去跟你夫人說上姬府提親把人娶了。」

  向粲搖頭,「五弟想錯了,我看重的是采蘩姑娘的本事,半點沒有歪心邪念。退一步說,采蘩姑娘對你另有青眼,我不會自尋煩惱。就是厭了姬氏對我向氏無禮,陳年舊事還代代相傳,也不看看如今向氏早已凌駕於姬氏之上,硬撐著老世族的面子,家底不如商賈,靠媳婦嫁妝擺闊,很快就到盡頭了。」

  「姬氏樹大根深,沒那麼容易垮。」向琚持不同意見的還有另一樁,「采蘩姑娘對我沒有另眼相看。她現在入了姬府,與姬喬兄妹相稱,對他言聽計從,想來對他有青眼了。」金瓷兒色的酒杯手中轉,笑意不減。

  「那姬三一直跟你較勁,你與和尚他們號稱四君子,他就弄了個四公子,琴棋書畫,詩詞歌賦,哪處不想爭上風,便是風流也比。聽說夢雨軒新頭牌璇香姑娘已讓他收了芳心,五弟可別輸了這回,無論如何要將璇香姑娘納為己有。我還聽說她可是國色天香,芳華傾城,歌舞絕美。」說著說著,慫恿起來。

  向琚皺了眉宇,「四哥糊塗了,青樓女姬怎能納進家門?能歌善舞的美人多得是,何必與他人爭風吃醋,豈非笑話。」

  向粲嘻嘻一笑,「哪用五弟與人爭風吃醋?你只要往那些美人面前走一遭,便芳心在手了。納為己有和納進家門是兩碼事,我猜璇香姑娘就是再美,也美不過你院中蘇姬和菀兒,但不是有句話嗎?野花有趣,家花無香。」

  向琚塞了他一杯酒,「越說越不像話,罰酒。」

  向粲仰頭喝盡,「可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,你我認識采蘩姑娘在先,姬喬卻以兄長自居,讓她向東向西的。阿錚!」

  阿錚上前來。

  向粲將小廝拿他的名帖,「你追上采蘩姑娘,就說我和五公子專請她一回。明日午時在百香坊恭候芳駕,來不來我們都等著。」

  阿錚要走。

  「回來。」向粲還有話說,「告訴她,就請她一人,不能捎帶哥哥姐姐的,我們不招待。」

  阿錚應是,出去了。

  向琚那時不勸,這時不語,自顧喝酒,任向粲耍性子。

  采蘩已經上車走了一段路,突聽有人喊她留步,便掀開窗花簾,見到阿錚,不由一怔。

  「采蘩姑娘。」阿錚將向粲名帖恭敬遞上,「四公子說明日午時在百香樓恭候您,獨請您一頓,您不到四公子五公子也會等著的。」

  阿錚這話說得不遮不掩,姬三郎自然聽得清楚,彷彿自言自語,「真是皮厚,一回不成還敢提第二回。」

  采蘩知道其實這就是姬向兩大姓在鬥法,自己是夾在中間兩頭——也不難做,當下回道,「錚掌事,帖子采蘩收了,來不來再看吧。明晚就是大年夜,我是客,不得不看主人面。」

  「這就隨姑娘的意思了,橫豎我們候。」阿錚退開一步,拱手相送。

  待他回到樓上,迎面碰今日賀主,也不及著給主子們報回信,叫人斟大碗酒來,「獨孤大哥,恭喜你當了大掌事。剛才我在裡頭伺候,還沒給你敬酒。小弟先干三大碗,祝大哥前途錦繡,鴻運高照。今後多提點小弟,讓小弟搭個福彩。」

  賀主大笑,豪氣干雲,與阿錚連碰三大杯,倆盡歡。

  無雪天,分外冷,心鬥得熱。采蘩瞧著——

  好玩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37 AM

第53章 可憐的孩子早熟到老

  采蘩回到蓮園才更衣,姬鑰就來了。來了,還笑臉迎人,烏溜眼睛骨碌,心眼打轉。

  「姐姐,今日出去玩得可盡興?聽說還有我三哥相隨。如何,我沒騙你吧?比那暮暮黃昏不知出色多——嗚嗚」嘴被塞了點心。

  采蘩拍掉手上的糕屑,「行了吧,你的眼神不好使,我不怪你。多大點年紀,懂什麼出色不出色,偏幫家裡人,我也明白。不過,衝著我們一路的情份,姐姐我教教你,人要謙虛,今後別老說你三哥優秀不得了,不然讓人笑話你們姬氏厚臉皮。」

  姬鑰喝水嚥下點心,騰出嘴來反駁,「誰厚臉皮?我三哥七步成詩,寫得一手好文,又能畫又通音律,他向琚不也就會這些嗎?」

  「向琚那人我是不清楚,可你三哥家門不入,卻與青樓女姬同進出,德和行似乎尚未修到家。林管事也一定告訴你了,我們還遇到向琚。你三哥的心眼比你還小,好歹你當人面挺懂事的。」姬三對向五,她公道評一句,東施效顰,形似神不似,差得遠了。「我說真話,你都比你三哥強。所以,今後麻煩你,別再替你三哥吹牛。」

  姬鑰本來不服,聽到采蘩最後兩句話,氣就沒了,「我比我三哥強?」

  采蘩暗笑在心,她掌握這小子的心性呢,雙眉挑起,正兒八經,「那是當然,而且假以時日,你的朝陽之光就蓋過人黃昏了。」

  姬鑰其實真傲,小身板挺得筆直,「說得也是。三哥是自家人,我不跟他比,但向琚那傢伙,將來我必定勝過他去,你等著瞧好了。」

  「是,是,好弟弟,我等著那天你給我爭臉。」采蘩笑意就到了明面上。沒辦法,這孩子著實可愛,刀子嘴豆腐心,繼承了他爹娘的善良。只怕,他對家人護短,家人對他卻算計重重。

  「那明日你去赴約麼?」他什麼都知道,什麼都要管。

  「去。」采蘩卻答應得痛快,「你三哥那兒我哄了一回,到你這兒總不見得要我再哄一回。再說,我沒空幫旁人牽線搭橋,向琚向粲兩兄弟的助力,我只替你爭取。」意思是,去也是為姬鑰去的。

  姬鑰心頭感動,嘴上道,「誰要你瞎使勁?向氏兄弟狡猾如狐,弄不好陪了夫人又折兵,你別把我和雅雅也搭進去。而且我跟你說,和向琚交好不容易,首先其他房,還有祖父祖母,若他們知道,肯定不會樂意。」

  「所以由我出面。」采蘩不怕姬府裡的人怎麼看,「再說也不是敲鑼打鼓跟人攀交情,你們兩家更不是生死仇恨,好歹他們還將你和雅雅平安送回家了,吃頓飯道個謝是常理。你們可是上百年的老族,不講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,總該說個氣度納百川吧。」

  姬鑰努努嘴,「我說不過你。」

  「那就別說了。」采蘩趕人,「趕緊回你祖母那兒去,省得又讓人來催。」

  姬鑰便道,「明日年夜飯,我陪祖父祖母一道,但雅雅會回墨月堂,姐姐早些返家,免得她找不著你要哭。」墨月堂就是蓮園對面的園子,也是四房的居所。

  「囉嗦。」采蘩不耐,拎起姬鑰的衣脖領子往門口去,「夜了,走好。」

  姬鑰被趕出門,嘟噥幾句便與不遠處候著的林川一道走出蓮園。

  「馮伯答應了嗎?」他問。那夜偷聽到祖母和大伯母的談話,提醒他那枚寶石花的大用處,心裡就沒停過思量。想要采蘩名正言順留在府中,為長輩們所接受,讓她掌管母親的陪嫁無疑是最好的方法。

  「馮老哥開始猶豫,後來勉強說試試,但今日在對待三公子的事上,采蘩小姐處理得極好,我看馮老哥頗滿意。」林川一五一十答了,又道,「小主子安心,采蘩小姐聰慧,自會令眾人心服口服。」

  「我自然信她的本事,只是萬一讓她知道我算計她——」小小年紀,天天想點小鬼魅伎倆留人,還想到他腦袋疼,他多可憐。

  「采蘩小姐和小主子您有一處像,都是嘴硬心軟,這些日子已不曾提要走,想來捨不得您和小小姐。」林川勸慰。

  「你看錯了,她是嘴硬心硬,狠起來嚇死人。除非她自己心甘情願,否則我怎麼折騰她也不會留下來。」姬鑰歎氣。

  「那您還想方設法?」在對待采蘩的事件上,林川驚訝發現小主子真是長大不少,手段心思都很不一般。

  「就是想方設法讓她心甘情願啊。」姬鑰像小老頭似得背手踱步,「我告訴你,她心硬但不無情。娘說過,人有情就會有牽掛,牽掛一起便難放下。她和我們相處一路,風雨同舟,若能讓她牽掛我和雅雅,大概是能留下她唯一的方法了。」

  「小主子聰明。」林川自認不及。

  「我卻怕聰明反被聰明誤,惹惱了她,一切都不能回頭。」姬鑰又一聲歎。

  林川再次認為,公子雖然懂事很多,又似乎早老了些。這究竟是好還是壞,還真不好說。送主子到澄明堂,望著深深的宅院,想起府中令人不安的蛛絲馬跡,他再一次覺得公子執意留下采蘩小姐主持四房是明智的。要找一個忠實可信的又有能力的人,看似簡單,其實很難,一不小心就把兩位小主子的將來都賠進去。

  「林叔。」姬鑰要進園子了。

  「是。」

  「若馮伯拿定主意,你們也不必再在姐姐面前藏掖,她聰明,很快就會明白的。要是問你們什麼,只管說實話,她不喜歡被騙。」那樣,她對他們也沒有真心了。

  林川越發覺得過早懂事也可憐,想歸想,應了聲退下。

  第二日一早,馮斡派人送了兩套衣裳來,還傳口訊,請她過了年再去挑些春裝樣子。

  采蘩聽完口訊,沉吟半晌。

  雪清見狀便問,「小姐怎麼了?」

  「沒什麼。」半途殺出個姬三郎,又遇到向家人,所以打散她心中的疑惑。昨日林川突然帶她出去逛,逛得還是童氏的嫁妝鋪子,真得只是給她做衣裳麼?「平時府裡的小姐們做衣裳也會去綢鋪子?」

  姬鑰那小子心眼多,她得想想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1:59 AM

第54章 一位穿男裝的寡婦

  「不是,都是夫人們請了鋪子裡的師傅入府量身選料,做好再送進來。」雨清哪裡猜得到采蘩和姬鑰暗中鬥智,實話答道。

  「一直都做童氏鋪子的生意?」采蘩心想,抓到點東西了。

  「是。童氏綢鋪有都城最好的製衣師傅和繡娘,在整個江南都是數一數二的,再說還是四夫人的陪嫁,價錢好東西好,當然做自家的生意。」雨清認為應當。

  自家?采蘩卻不以為然。她相信一句話,親兄弟該明算賬。

  「小姐可是想讓師傅來府裡?」雪清不經意一問,因為突然想到林管事的吩咐,「其實夫人們管小姐們頗嚴,不好常到外面走動,比不得小姐您自在,想出去咱們就出去。」

  采蘩盯瞧著雪清,嘖嘖道,「你真對我的脾氣,知道我就不是什麼千金小姐。」

  雪清一驚,要跪,「婢子不是這個意思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林管事說要盡量順著采蘩小姐的性子,別拘束了她。

  采蘩捉住她的手肘,將人扶起來,「我誇你,不是罵你。你說得對,我不愛住在這裡,想出去就得出去。你去付銀兩時告訴送貨來的夥計,我一定再去,謝謝馮大掌事。」看來,只有多去幾次才能明白姬鑰的謀算。反正這小子不會害她,她篤定。

  新衣上身。青煙小雪色,染遠山草舍,繡蒲公英花球,既素淡有別緻。衣式為三件,秋濤落霞裙,豎領疊襟高腰衣,翻兔毛雲錦大袖袍,連配飾都送齊了,從頭到腳,樣樣精貴卻不張揚。

  雪清為采蘩綰髮,簪了一支白玉扇墜珍珠,「不愧是最好的綢鋪,如此裝扮不違孝禮還清新大方,襯得小姐極美。」

  采蘩看著銅鏡中的照影,「美,有用嗎?」纖指輕撫,明明傳上來的是細膩觸感,但卻記起採石五年給她幹裂粗糙,「沒用的,再美也沒用。」

  美眸在苦笑中慢浮出水光,等她站起來時,已經重新明亮。她知道身邊這些人是如何想她的,包括姬鑰,都當她厲害不好應付,脾氣性子難以捉摸,又倔又狠。她,其實,內心狼狽如泥。慶幸的是,如今裡面有一簇火不停地燒,燒出一層厚厚的實瓷。

  「小姐……」雪清再聰慧也不知采蘩的故事。

  「走吧。」脆弱必須只在瞬間,否則自己難容。采蘩轉身,苦笑成冷,衣袖翩翩,身姿曼妙。

  但等她到百香坊時,問起向氏兄弟,掌櫃卻道兩位公子尚未抵達,請她先行入座。

  「說得冠冕堂皇候著候著的,怎麼叫小姐等?」雨清跟隨在後,低聲道。

  「可能是我們來早了,畢竟離午時還有半個時辰。先坐吧,我瞧這百香坊雅致得很,他們若不來,就當我們自己玩,更自得。」采蘩不以為意,既然決定赴約,誰等誰都不重要,叫來夥計,給隨行的梓峰等四位劍客單開一桌,又讓雪清雨清坐下。

  「等就罷了,如何連個包間都沒有?」雨清直接,有話就說。

  「因為百香坊沒有包間。」笑聲響起,音色悅耳,突然在她們面前出現一人。

  采蘩定睛瞧著,即便她冷淡慣了,這會兒神情也露出興味來。

  那人高髻牙冠香木簪,一身藍空大袍繡千字紋,瀟灑如風。再看貌相,面若銀月眸似飛葉,肌膚皓雪,櫻唇瑰紅,高頸無凸結。分明是個女扮男裝的俏佳人。

  「諸位不必懷疑,我雖是百香坊的大東家,確實也是女兒身。再說,有我這般漂亮的男子麼?哈哈!」她毫不掩笑,但放聲仰面的模樣仍令人看呆了眼,美麗更甚,「我夫家姓魏,我娘家姓吳,我覺著魏吳氏不如魏吳姬好聽,所以要麼喊我大東家,要麼叫聲吳姬姐姐,可也。」

  采蘩起身福禮,「采蘩見過吳姬姐姐。」她喜歡這個女子,不知怎麼,還羨慕。

  「向四爺昨日遣人來說要招待貴客,讓我仔細備下美酒鮮餚,少見他這般著緊,我以為是哪位王公貴族,卻不料是妹妹。」魏吳姬牽起采蘩的手,「不過看到你,我就知道四爺為何要提前吩咐了,這可是大嬌客,難得一見。」

  和向氏兄弟的關係並非外人所以為的,采蘩但笑,急忙解釋反而引人更多遐想。

  「吳姬姐姐的百香坊獨樹一幟,立於山水間,用翠竹紅木兩種材質而建,冬暖夏涼。外有寬廊架子窗,內有屏風雕畫牆,簾子一下,風景獨好,又隔他人探視目光,不是包間勝似包間,美矣。」

  「妹妹好眼光。不錯,這正是百香坊獨到之處,不過妹妹恐怕不知坊後還有妙地。百香坊本是我先夫的釀酒造坊,喏,樹下那些房子便是坊屋。這座山屬魏氏,山中有冰熱二泉,冰泉釀酒,熱泉泡澡,都能物盡其用。夫君病去後,我嫌一個人住太靜,就在山口建了酒館,地處得有些偏僻,好在老客熟客給面子,時不時照顧著,生意過得去。今日得見妹妹,我心中真是高興,還望以後常來我這兒,咱姐妹說話解悶。」魏吳姬也喜歡采蘩。

  采蘩先是聞她夫君已故,不免想客套安慰幾句,轉念再想,她既然說得大方,可見此事過去了,不必再由旁人替她傷心。

  「好。」簡潔明瞭應下。

  魏吳姬又喜采蘩乾脆,「妹妹住哪兒?我也有個去處尋你。」

  「我暫居姬府蓮園,等義父義母喪禮為他們披麻戴孝。之後我也還說不準,但等找到另外的地方落腳,必定告知姐姐。」采蘩近日想這事挺多,就是尚未拿好主意。

  有人可能問為什麼?乍相見就姐姐妹妹那麼親熱?

  其實很簡單,因為兩人雖然做派迥異,但都不是普通女子。一個寡婦拋頭露面,一個妖女魅惑眾生,見面自然投機,還相見恨晚。緣份這事,遇上了就知道,不用久經考驗日日年年維繫著湊近乎。就像姬老夫人第一面就不中意采蘩,今後即便改善了,也難貼心。人與人相交,有時就憑一眼感覺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10 AM

第55章 就八卦那誰的小氣吧啦

  「姬明大人和夫人是你義父母,怪不得我瞧著你喜歡呢。我十分敬重他二人,更引夫人為知己。你合了他們的眼緣,自然也合了我的。我今年虛歲二十二,妹妹呢?」所以,魏吳姬比之前更親近。

  「采蘩十七。」重生前跟魏吳姬倒是同年。

  「好年歲,訂親了沒?」女人和女人在一起,不聊別的,就是八卦。

  「沒有。」采蘩落落大方。

  魏吳姬看在眼裡暗道好,她最煩做作女子,「那我就給你句忠告,向四爺要是有什麼企圖,你別理他,他已成親五年了,兒子女兒成好。」

  「大東家背著我說壞話,不怕今後做不了向氏的生意?」聲音到,向粲到。

  魏吳姬面不改色,盈盈水腰扭轉過去,「向府的車轆一停,我便瞧見你了,就是當著你的面說壞話呢,哪裡有背著。難不成我說得不——」再瞧見向粲身後那俊美的男子,「還真是我說錯了,原來壞的不是四公子。」

  在場的人聽得真切,沒有幾個不明白的,竊笑忍笑無笑咧嘴笑。

  采蘩是咧嘴笑的那個,「姐姐才知道壞的不是四公子,可我卻是早知道了。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他,當時看著好氣度好心胸,事後自有算賬的時候。」

  魏吳姬興風作浪的性子,聞言便問,「聽起來妹妹讓那個誰算過賬了?怎麼算的,為何要算?」

  向琚自顧坐下,就在采蘩對面。也笑。笑得儒雅,笑得快活,好似那個誰跟他一點關係沒有。倒是他身旁侍女知雀一臉氣鼓鼓的模樣,往采蘩那兒瞪。

  向粲連咳,「魏老闆,采蘩姑娘,口下饒人,這些話我們自己開玩笑無妨,讓別人聽了當真,以為那個誰欺負姑娘家。」

  從暮暮黃昏到那個誰,美玉公子越來越不被人當神仙,連名字都快用不著了。

  采蘩還挺懂收斂,對等看熱鬧的魏吳姬道,「確實是玩笑,姐姐別眼巴巴的,叫你家跑堂的來為我們點菜,我餓了。」說完餓字,發現昨天今天她「餓」得頻繁。

  魏吳姬卻比她厲害,推著她就到向琚的鄰位摁下,「好,你要吃飯,姐姐我這就去煮。五公子和你顯然熟識,坐那麼遠幹嘛,上菜還得等一會兒,先聊著。」

  采蘩心想,跟他沒什麼可聊的。她自己雖然說剛才是玩笑,也不知道他那個小心眼會不會又記仇。

  魏吳姬卻不管她,已經喚堂倌架起屏風木雕牆,為兩桌客人置酒席去了。

  向粲坐了一會兒,突然站起來,「還沒點菜,吳姬置什麼席?我去找她問一下,別隨意搪塞我們。」

  這下,會說話喘氣的,都走了。向琚喝著熱茶,采蘩看著屏風,一陣寂靜。

  「……你……」一杯茶下去,向琚發聲。

  「我去去就回,五公子稍等。」采蘩一動,梓峰等人齊刷刷站起來,逼得她不得不據實告之,「來得早些,喝多了茶,你們不必跟著。」去解手。

  向琚抬眼望她,眸瞳幽深。

  采蘩以為他不信,補兩字,「真的。」

  向琚便笑了,「采蘩姑娘心虛麼?蘭燁並未懷疑。」

  「五公子嘴上說不懷疑,眼裡卻擺明不信,采蘩才多此一舉。」她能看得出來。

  「姑娘不但牙尖嘴利,原來眼神都非同小可。蘭燁不過目送姑娘,還能讓你解讀出如此深意來,我自己卻不知。要佩服姑娘麼?」向琚親切的笑容不變,但那腔那調就是拿起來的。

  「……」采蘩張嘴啞然。她說不過這位大才子,不如不開口,否則說多錯多,又要向他低頭。乾脆,施然一笑,轉到屏風外去了。

  雨清低聲問雪清,「最好還是隨著小姐去,萬一——」

  向琚看知雀一眼。

  知雀領會,開口道,「你們放心。整個百香坊讓公子包下了,四圍都是向家隨從,她獨自在這裡待上一日也不會遇上不妥。」

  雪清知禮,「公子為我家小姐考慮得如此周全,婢子代小姐謝過。」

  知雀下巴尖仰高,「兩位公子皆喜靜,包百香坊純屬此緣故,與你家小姐無半點干係,不必言謝。」

  雨清聽了癟癟嘴,「與我家小姐有沒有干係,不是身為婢子的人能知道的,難道心思還會喊得滿天響?」

  知雀氣紅了臉,「你!」

  「采蘩姑娘已經是你們姬府的小姐了麼?」向琚微微揚聲,迫知雀安靜,「長輩們都接受她義女的身份?」

  雪清沒想到向五公子會對此感興趣,沉吟片刻答得半實在,「小姐是四老爺和四夫人所收義女,這身份由鑰公子和雅小姐親證,姬府上下皆知小姐恩情,無謂之接受不接受,是板上釘釘的事。」

  一個聰明丫頭,一個似乎忠心,而旁桌的劍客也好像有真材實料。向琚心下衡量,卻不再多說。

  采蘩透氣回來,在堂中張望,豎耳聽了半晌,暗忖百香坊的生意是否快做不下去了,除了南角屏風後的客人,樹枝上麻雀也不見一隻。

  「今日大年夜,家家戶戶忙團圓飯,店家生意自然冷清。再者,我主子將百香坊包下,便一個他客都沒有了。」聞其聲,不見其人。

  采蘩只覺耳熟,首當其衝卻是緊張,輕叱,「誰?」

  「姑娘原來是聰明相貌擅健忘,前不久才碰面就不記得了,但我想你多半還記得珍味店裡優售的鹿茸。那可真是好東西,讓大夫配成補藥,幾副喝下去寒冬臘月不穿棉衣還冒熱汗。上回你走得太急,我沒來得及道謝。今日再碰見,倒要問姑娘一句,這謝要不要給你補上?」聲音清朗,又似冬午日光明亮。

  采蘩記性不但不差,甚至絕佳,當人說她健忘時已知道他是誰,當他提鹿茸時,她的面色浮現一絲懊惱。以為一輩子都可以不必再見面的人怎麼跳出來的?雖說紙鋪子是向家所有,但一個掌櫃沒道理鎮日跟向粲向琚前後跑吧?看來今日不宜出行。

  「姑娘不說話,那就是不用謝了。也好,相識一場即有緣,把買鹿茸的十二兩銀子還給在下,那日姑娘耍我一事便作罷。」人不知在哪裡,聲音四面八方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21 AM

第56章 十二兩銀子的債主上門

    十二兩銀子?十二兩銀子!

    采蘩艷面綻笑,「哪有討債人躲著欠債人的?掌櫃可是又來送賬本,請出來一見。」那天的事否認不了,不妨坦蕩。

    「我不曾躲著姑娘,在你身後站了好一會兒,不過你瞻前不顧後而已。」

    采蘩立刻轉身向後,看到那個高大的男子側靠紅柱,雙臂交叉,瞇起半眼,嘴角抿彎卻不似笑。她也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料子比上回她看見時好得多。

    「幾日不見,掌櫃的似乎不是掌櫃了。恭喜你步步高陞,還是笑你賺得多反倒氣小了?」她笑得美麗。

    「好說。」掌櫃彎眸瞧著,「不過賺得多和小氣原本就是沒理的一對,姑娘別混為一談。那日你冒了他人訂貨,害我和夥計白白勞心勞力,這也還罷了,好歹貨沒損失,重新入庫總有辦法再賣出去。你借珍味店脫身,我從姑娘的立場來想,覺得可以理解,畢竟心虛,早走早好。只是這鹿茸姑娘難道不以為多此一舉?在下與姑娘初識,不知道你為何冒充別人,但絕對不曾與你結怨,多半還幫了你的忙。我沒問你要酬謝,你反倒讓我往外掏銀子,這實在說不過去吧?」

    心裡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,采蘩嘴硬,「掌櫃當日幫了我大忙,采蘩是心存感激的。你說得不錯,我去珍味店就是想甩開你,但那夥計太能嘮了,我不買點什麼便不能脫身,所以才做他一筆生意,還不是給自己買,而是給你買,欲聊表謝意。只是事後想起來沒帶銀子。我能如何呢?再說,鹿茸你也吃了,身體也補了,這會兒來找我算帳,說不過去。」

    「姑娘此言差矣,你剛才說心存感激。又想聊表謝意。銀子自當由你來出方好。我並非小氣,而是成全姑娘,免得大家閨秀好似無禮。」掌櫃將她從頭看到腳,「上回在天鶴樓見到姑娘。還以為自己看花眼認錯人,實在與紙鋪中的衣裝全然不同。姑娘既是千金小姐,就更不該用在下的銀子。十二兩對姑娘而言微不足道。但卻是我一個月的薪俸。」

    采蘩微愕,「你那日也在天鶴樓?」

    「是,和兄弟們吃酒。姑娘從我眼前過去,我都沒敢認。」掌櫃笑得有些淺。

    采蘩突然意識到了,「新任的大掌事該不會就是你吧?」

    掌櫃側著頭,輕輕點過,「承蒙四公子看得起,那般抬舉我,還破費了銀子。」

    「我瞧是掌櫃。不,大掌事你自己厲害。普通人物能得粲公子的抬舉麼?我那聲恭喜還真沒說錯,想來你如今的薪俸也不止十二兩了吧。你這麼會做買賣的人,該知道細水長流的道理。今兒我雖折了你銀子,但今後日子長著呢,你大方些,我多給你買賣做,還怕吃虧?真要追究到底,是你一開始誤認我的,可不是我巴著你騙著你,我頂多順水推舟了一把。」采蘩善於事後發現細小優勢。

    「聽姑娘的意思是要賴了。」眼角看到向粲與吳姬說笑著穿過庭院,他不退反進,大步走到采蘩面前,再一次將她的身形籠罩在他的影子裡。

    采蘩還真不信他敢對她做出什麼事來,當著他主子們的面。她毫不畏懼,桃花雙眼斜飛,唇角勾半笑,衝他挑細又長的美眉。

    「我沒帶銀子。」理直氣壯就賴,怎麼著?

    褐晶的瞳眸深不見底,瞬間卻不正經起來,神情似笑非笑,「采蘩姑娘。」

    采蘩一震,他知道她的名字。

    「今日請你的人是向家兩位爺,專為你清空了這座遠近馳名的酒坊,十二兩銀子算得了什麼。」他慢慢站直了高大的身板。

    采蘩皺眉盯死他,語氣冷寒,「什麼意思?」

    「天生麗質可無敵。」這個意思。

    他並不為她的森氣所動,「采蘩姑娘不必惱。天下間貌美女子何其多,能惑人心者卻不多,這也是一種本事,不用氣急敗壞。」

    什麼?采蘩氣急反笑,「敢情你是誇我呢。」

    他退一步,「真心實意,不打誑語。色,刀也。」

    她也看到了向四,淡然退開一步,「可我傷不到人,自己卻遍體鱗傷。」

    「那是姑娘的這把刀使得不夠熟練,但能到自己遍體鱗傷的地步,離出師不遠了。」他又退一步,面上漸漸浮出圓滑的表情來,「今日正是個好機會。還了債,又能小試身手。在下提前恭喜姑娘否極泰來,前途無量。」

    「……」她不知說什麼才好,唯一可確定的是儘管這人也說到她的容貌,卻是以她從未聽到過的方式。他真是在鼓勵她,沒有半點說反話的嘲諷。

    「色刀再利,有心無腦則前功盡棄。然而,姑娘似乎——」他退到門口,靠著柱子,「很會用腦。世人多對以色事人輕忽之,一則是美人無腦,二則是醜人作怪。」

    采蘩慢慢倒退著走,「你——尊姓大名?」

    「在下複姓獨孤,單名棠。海棠的棠。」獨孤棠稜硬的唇抿成精明。

    「獨孤棠?」采蘩念了一遍,「記著,等會兒來我車駕前舀銀子,我讓你這個大年夜過得富足美滿。」

    獨孤棠悠悠笑出聲,「在下記住了,多謝采蘩姑娘。」

    向粲步入堂中,只及看到隱至屏風後的半片袖角,還有另一邊正跨上來竹階的獨孤棠。

    「阿棠,東西舀來了?」他十分看重這位干將。馮大被撤下去之後,立刻將獨孤棠提上來。

    獨孤棠雙手捧著五色紙盒,恭謹躬身上前,「四公子,照您的吩咐全備妥了。」

    「大年下的還辛苦你一趟。」向粲讓身旁小廝接過盒子,「不耽誤你,趕緊回家準備年夜飯去吧。」

    獨孤棠垂手側立一旁,「我這裡沒有親人,一人吃飽全家飽。哪裡用準備什麼年夜飯。倒是看爺您身邊今日缺人手,我留下來幫幫忙吧。」

    向粲奇道,「你雖然是獨自闖蕩,但如今安定也有兩年了,又當了大掌事,家鄉的父母兄弟姐妹該接出來安頓。要是缺房少地。只管跟我說。我幫你安排好。」

    獨孤棠沒有欣喜若狂,仍謹立,「我家裡人在故鄉挺好,未曾打算出來。我一人也少拘束,四公子的關心,我心領了。」

    體察的主。謹慎的僕。

    「既然如此,不勉強。」向粲笑了笑,對吳姬道。「大東家,給我這位兄弟和其他人也多置一桌。剛才見采蘩姑娘為護她的劍客單開一席,我才想起大過年的,是不能委屈了不能回家吃年夜飯的人。」

    吳姬的眼波在獨孤棠身上流轉一圈,確認那份恭敬並無特別之處,她興趣缺缺,收回便道是。招小二吩咐加席。

    獨孤棠謝過,到外頭叫了趕車的和候命的僕從進來。坐下自飲自樂。

    桌子就擺在屏風邊上,采蘩聽到各人對向粲說謝的聲音,心裡惦著十二兩,所以展露笑臉,主動開口,「四公子真體恤人,怪不得財源廣進。」

    這回請客雖是向粲提的,卻實在是向琚的意思。姬向兩家長久不睦,他覺得采蘩作為姬鑰的義姐對向家的看法較為客觀不帶偏見,也許是個修好的機會。所以,一開始冷場也不會持續冷場。

    向琚為采蘩親自倒了一杯暖酒,「四哥待人向來有情有義,都說商人無善,然不善怎能指人誠心效力。」

    采蘩抿一口,但覺清香異暖,沁人心脾,不由舒服吁口氣,「五公子說得甚是。這酒好喝,不澀不幹,爽口得很。」

    「吳姬自創的什果釀,與米酒精心調和而成,男女老少皆宜。采蘩姑娘若喜歡,我讓她備下幾壇,你帶回去與你義弟同喝。」向琚也不是隨意爭鋒相對的人,他既有意結交姬鑰,當然不會對采蘩刁鑽。

    采蘩呢,又是別人好她就好,這會兒平心靜氣地婉拒,「五公子,不用了。姬府裡規矩多,進嘴的東西都要小心帶進去,我一個客人暫居那裡,客隨主便得好。」

    「姬府是百香坊的常客,每月都要送好幾次酒進去,應是無妨的。」向琚並未詫異這樣的規矩,似乎意料之中。

    采蘩知道,但為了點吃食讓人請去吃飯的事不想再經歷一遭,「罷了,免得麻煩。我和吳姬姐姐投緣,今後想喝常來就是。」

    「說得好。」魏吳姬進來一甩彩絹,香氣襲人,「妹子要是不喜歡住那規矩多的地方,乾脆搬來與姐姐我作個伴。」

    采蘩心一動,想這主意還不錯。魏吳姬寡居,這麼大一處山居她說了算,至少比和那些貴婦人打交道的好。

    「魏嫂子這話無理。采蘩姑娘是姬氏十郎的義姐,如今姬明大人和夫人亡故,她自然要跟十公子和雅小姐同住在一起,方便照顧。否則,兩個孩子如何料理日常瑣事,便是有三兩個忠心的,也難保底下人不欺負幼主,因為再忠的僕人不是名正言順的家人,讓他人不能心服。」向琚起身請魏吳姬坐。

    吳姬歎口氣,「五郎說得是,人心難測,沒有聰慧的主子,怎麼鎮得住貪婪之念?妹妹可知童氏富甲南陳,你義母留下了十分可觀的財產啊。」

    采蘩只知其富,不知多富,卻神情沉靜,「你們說得都對,唯獨一樣,我有什麼名正言順的?義女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,要找茬有大把道理。」

    「妹子欸,此話差矣,結拜和認親都是名正言順,不然桃園三結義就成不了佳話,還有一些夫妻抱養孩子將家產傳承,只要認祖歸宗,誰能說那孩子名不正言不順。義女也好,乾女兒也好,認了就是親人家人,逃不掉走不了。」吳姬很認真,「你以為隨便就能當上姬氏的義女嗎?」

    她可不就是隨便當上的嗎?人死不能復生,當然也不能揭穿他們兒子的謊言,所以由姬鑰說大到天,姬氏沒人懷疑他撒謊。而且,姬鑰畢竟是姬氏的親骨肉,誰會想到他寧可找個外人來冒充家裡人。她一開始不願意,後來是不得不願意,但心裡終是不以為然,沒有半點包袱,這時聽向琚和魏吳姬說起來她這個義女身負重任,似乎不好甩。

    面色有些僵,采蘩乾笑,「是啊,我以為姬氏有義子義女一堆,我只要仗個名頭好作威作福。」

    吳姬笑伏在桌上,扭面對向琚說,「聽聽,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,人家一輩子求不上,她當白撿的。」

    向琚未語,向粲先道,「采蘩姑娘,我不知道姬氏如何,然而我們向家家規中的一條就是不能隨意認干親,認了就得當一家人。」

    采蘩不想一直圍著這話題聊自己,「不論何去何從,過了年為義父義母披麻戴孝之後再決定吧。」

    向琚一聽便知她無意多說,便道,「今日大年夜,想來采蘩姑娘定要早些回府團圓,煩請魏嫂嫂盡快上菜。」

    魏吳姬也善看臉色,回身就囑咐下去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,上回你教我驗松紋紙的真假,我便要謝你。正逢大年下,我和五弟備了一份禮,還請笑納。」

    向粲說完,知雀捧著彩盒送上來。

    「四公子五公子太客氣了,若不是你們相助,我和鑰弟未必能安然回到姬府,我那點小法子算得了什麼呢,也是碰巧知道罷了,不敢居功。」采蘩說歸說,還是示意雨清接過了禮物。她明白對於大士族來說,若不收下就是不給他們面子,反而無禮了。

    「打開看看吧。」向琚溫然笑意,「要是不喜歡,再讓四哥換。」

    雪清得了采蘩點頭將盒蓋打開,只覺眼前一亮。那是六片玉板寶石小屏風,花紋精巧,工藝湛麗。

    「這件小東西材質俗了,但畫是千羽的畫,字是西馳的字,添彩不少。」向琚說到兩個人名。

    采蘩聽過一次西姓,大膽猜測,「是五公子的那兩位好友?」會畫畫的胖子,還有陰險相的美人痣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那二人是南陳出名的書畫大家,人們爭相求他們的墨寶,價值過百金。」向粲笑著詳解。

    不用價值百金的禮物,給現銀最好,因為遇到個認死理的小氣鬼,采蘩想到自己剛背上的債,語氣熱不起來,淡淡話開去,「既然五公子與他們是好友,應該也擅長書畫吧?」

    「慚愧。蘭燁自認天賦不足,不能與他二人相提並論。」向琚一笑而過,「采蘩姑娘,有件事請容蘭燁冒昧。」

    采蘩斂起目光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41 AM

第57章 讓神仙感覺冒昧的事

    向琚出生便顯貴,而且自身才華橫溢,得天子喜愛,所以由內向外高傲。即便面上溫和親切。他若如此客氣對采蘩這樣一個小女子,當然不會是因她勾魂的容顏。他邀采蘩來,除了對姬鑰結交之心,還擔負著一份請托。

    這份請托,采蘩全然不知,但她重生後的心思像兔子小鹿。稍有異樣就會防備警惕。在向琚的話裡。她便聽出怪來。讓他冒昧問起的事?小心翼翼,目光幽深,她不問,等對方多說些。自己可以想周全。

    向琚將她神情變化看在眼裡,俊顏一笑,開口卻不提她的小心。「蘭燁不明,姑娘和鑰小公子如今已經安然入了姬府,為何出入仍帶著劍客。婢女們唯恐你遇到危險?」

    「小姐身份嬌貴,自然要小心。」雪清聰敏,但不夠沉得住氣。

    「但憑姬府馬車上的族徽,在康都中還有誰敢造次?」一個婢女的話不足以令向琚信服,尤其嬌貴這詞不適合用在采蘩身上。義女的身份雖然將最終在姬府為她贏得一席之地,但這時那些真正的姬氏一定還抗拒。原因無它,正是魏吳姬說的。童氏太富了。

    「五公子,何不開誠佈公呢?」采蘩以帕點唇。清寂的面色,冷淡的眼神,「你心裡想聽什麼先說出來讓我知道,我瞧瞧對不對。」

    「知雀,帶其他人到外頭候著。」向粲突然開始支人。

    知雀本不用聽向粲的,但看自己主子定然,明白那也是他的意思,於是和向家的小廝們出去了。

    魏吳姬坐著未動,一手撐下巴,一手倒酒,一連喝了三杯下去,好似無聊透頂,旁若無人,但她周圍的夥計走了個乾淨。

    采蘩歎口氣,「你們這不是為難我嗎?雪清雨清倆姑娘不是我的婢女,是姬府管事指派來的。梓壯士他們更不是我的人,支童家的銀兩為鑰弟效力。我怎能對他們呼來喝去?他們要是聽不得五公子說的事,我也不聽得好。」

    向琚置若罔聞,笑容和煦看了一圈,「各位,我們與采蘩姑娘有要事商談,你們暫且退下吧。蘭燁以祖父之名為誓,絕非為難采蘩姑娘。百香坊都是向家人,若有壞心,你們誰也不能如何。」

    雪清和雨清禁不住退了一小步。不是她們不忠,而是美玉公子的氣勢遠遠蓋過去了。

    「小姐?」梓峰自管喝酒,喝完才問采蘩,一手覆在刀鞘上。

    采蘩點點頭,「如果梓壯士不介意,請在外等片刻,況且五公子的人品人人說好,我還是信的。」

    現在,只剩下四人。

    「妹妹,酒菜都喝完吃完了,咱們到廊下品茶可好?」魏吳姬起身,伸個懶腰。她穿著寬大的男裝,看不出身姿來,但動作偏偏充滿女子的嬌柔。剛柔並存,美極了。

    采蘩知道這是不想讓屏風外的人們聽到即將進行的對話,隨魏吳姬站起,「我願為三位烹茶。」

    「妹妹懂茶道?」魏吳姬黛眉雙挑,「好得很,我那點道行四公子五公子多半早膩了。」

    「姐姐這兒有好水,想來定有好茶,烹得好是應該的,烹壞了是我笨。」東葛青雲愛品茶,所以她能烹好茶,想不到還能取悅他人,倒沒浪費她一番功夫。

    寬廊拉下擋風簾,采蘩幫吳姬挑旺了四角的火鼎,又撿出鐵觀音最嫩的尖,煮冰泉來烹。她雖然長相艷麗,但沉靜的烹茶動作讓那媚骨柔和下來,令她整個人看起來分外舒服。

    「我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能似火又如冰,卻奇異相容。」魏吳姬瞧得有些出神,「這姑娘真是越看得仔細就越讓人忘不掉。」

    可惜,多數人只一眼在意她的容貌,男人心浮,女人心厭,貪卻不會生憐。向琚望了那美麗的側影一會兒,眸光慢慢轉向冷山冰水。女子顏如斯,命運將坎坷。

    茶烹香了,入燙青的泥瓷小杯,蒸汽輕繚悄繞,采蘩親手送上向琚的那杯茶,「五公子,有話請講。」

    「姬明大人究竟如何故去的?」茶在手中轉,眸讓熏綠了,香氣誘人,本來不想喝,但向琚喝了。他少有改主意的時候,對這個女子倒是破例了好幾回。

    幾滴茶濺落在桌面。采蘩左手扶右手,穩了,明眸低垂,「義父義母遭盜賊所害,我以為對公子說過了。」

    「姑娘是聰明人,難道以為蘭燁會將有答案的問題再問一遍麼?」杯放下。茶已無。「我也不妨對姑娘直說,姬明大人去北周可不是遊歷。」

    采蘩眼睛睜亮了,「那他去做什麼?」

    「姬明大人奉御史台中丞之命,暗查一樁案子。」向琚語速不快。字字清晰。

    采蘩一驚,「什麼案子?」

    「事關朝廷密令,恕難奉告。我只能告訴姑娘。全家出遊是幌子。」所以,死亡才不單純。「還請姑娘俱實以告,若這場劫殺案確有隱情。我會稟告御史台,必定為姬明大人討回公道。」

    「為何告訴我,而不告訴姬家人?」采蘩幾乎立刻信他了。比起向琚,她親身經歷過殺手的追擊和盤問,心中疑惑重重。在這一刻,終於找到了癥結所在。

    「鑰公子年紀尚小,不好說。姬老爺子愛子心切。怕知道了真相會沉不住氣。姑娘救了鑰公子和雅小姐,應該就在當場。我如此確定才請你來問。究竟當時發生了些什麼?」向琚抬眼,眸墨濃。

    她不知道啊,采蘩咬了一角唇,皺攏一雙烏眉,「五公子,怎麼說呢,義父義母被害時,我不在場。」

    「你……不在場?」向琚沒料到是這樣。

    「對。我本不想離開北周來南陳,但義父義母走後就後悔了。趕到金鈴谷時,看到車毀人亡簡直沒嚇死,卻發現鑰弟和雅雅不在裡面,便到處找他們,還好在兩個孩子沉入沼澤前看見,否則——」長歎息,這謊越編越像那麼回事了,將來她可怎麼辦?

    向琚望著采蘩,他不能判斷她話中的真假。為何?他聽人說話,要麼真,要麼假,但為何她的話難以辨明?

    采蘩再度垂下眼瞼,「不若我回去問問鑰弟,或許有什麼端倪?」倒了一圈兒茶,手感涼的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,你疑心真重。」向琚一笑,也涼的。

    「我確實沒在場。五公子,采蘩沒必要騙你,你的疑心才少重些。」這麼大的事,能不能說出實情來,她要問過姬鑰,「茶已走味,是時候我該回府了,大年夜作客人不好遲歸。」

    「采蘩。」魏吳姬輕喚,「你義父義母慘死,難道你不想查明事情的真相?要是他們被人圖謀所害,那可就冤枉了。」

    采蘩的身影停在厚重的錦簾前,「姐姐,無論我義父母是死於盜賊之手還是被人圖謀,都冤枉。只不過——我一介女子,能為他們所做甚少,保自己的命和鑰弟雅雅的命已耗足氣力。茲事體大,容我多想想。」

    她回頭,目光環顧三人,沉吟半晌,淡然再道,「四公子,送我一程,可好?」

    向粲還沒多大的反應,但向琚卻挑了墨眉,垂眸掩去難解心思。

    「……自然,應該的。」向粲怔後,上前張手拾抬簾布,「采蘩姑娘請吧。」

    采蘩轉身進了坊裡。

    厚簾再合,隔開那兩道一前一後的影子,魏吳姬抿嘴笑道,「我說蘭燁你未免心急了,果然。她憑什麼信你?說不准還懷疑姬明大人的死跟你們向家有關呢,而且你吞吞吐吐不告訴她詳情。換了我,也不願告訴你實話。」

    「三日前急報入城,姬大人和童氏均被人一劍封喉,分明是遇到了高手或訓練有素的殺手,以滅口為目的,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盜賊所為。」向琚推開外廊木門,寒風吹進來,衣袍簌簌,「姬大人恐怕是查到了什麼,甚至有可能留下證據,否則為何有不明人士跟蹤采蘩姬鑰姐弟。你看她出入如臨大敵,必定也是知曉些什麼的。若不及時,痕跡消去,姬大人枉死,事情便越撲朔迷離了。」

    「可我瞧采蘩是防心極重的人,未必肯說,還不如我派人盯著,許有發現。」魏吳姬不是普通的賣酒寡婦,還靠賣情報建立勢力,所以一個女人掌著的酒坊能屹立不倒。

    「不,正是因她防心重,想要她信我,就必須慢慢來。」向琚略掌握了采蘩那種別人待她好,她就待別人好的性子,「嫂子說得不錯,我心太急了,如今只好等過年再說。所幸她住在姬府裡,身旁有保護的人。」

    「我就討厭過年了,妨礙我少賺了進項,什麼生意都要過完年再說。」魏吳姬將茶壺放回火上烤,接采蘩來煮茶,「五公子,還請你幫我再取一壺冰泉來。」她和向琚是賣家和買家的關係,並非從屬,說話自得。

    廊下已無人,只有風。

    「四公子,我有一事相請。」采蘩面色淡桃紅,眸中期期艾艾。

    向粲忙道,「采蘩姑娘不必客氣,有話只管說。」莫非剛才老五問的事她肯透露了?不由小得意,原來美玉公子也有不如人的時候。

    「能借我點銀子麼?」大材小用啊,為了十二兩就要施展她的「絕技」。

    嫣然笑,百媚生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53 AM

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-8-5 04:48 PM 編輯

第58章 居然還有遺物?

    老實不客氣地說,向粲見過的美人兒沒有千也過百,但采蘩卻與眾不同。她容貌身姿艷美,令人有覬覦之心,然而她的眼神絕冷,好似看在眼裡都無情,讓覬覦消涼下去,不禁要保持了距離。可是,當她神情起溫,整個人就如春水一般柔和,眼中魅惑的光芒便叫人甘心沉醉,連說話都媚到十足,酥他一身脆骨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要多少銀子只管開口,我隨身帶了七八百兩銀票,若是不夠,讓管事回府取去。」他本來就對她頗有好感,突然獲得桃花笑顏,恨不得掏心挖肺。

    采蘩豎起兩根手指,「十二兩銀子。」一分都不多要。

    向粲愣住,「就十二兩?」

    「就十二兩。今日出來時想著你們二位公子請客,身上沒帶銀子。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,我前些日子欠了人這麼多銀子,想在過年前把欠賬清了。四公子人好,欠著你的比欠別人的強,所以厚顏開口。」雙頰粉桃花開,她掌握著用幾分顏色才正合適。媚,卻還有骨。

    「這是采蘩姑娘瞧得起我向四,別說十二兩,一千二百兩我眼睛都不會眨。」向粲從荷袋中拿出幾張銀票來,翻了翻,哎呀一聲。「最小就是五十兩的,姑娘先拿著,待會兒定會路過錢莊,兌了就能用。」

    「這……」不行,她馬上就得還錢,等不到去錢莊,「四公子,能不能借我現銀?五十兩也有點太多。」

    想不到銀子多還有人嫌,向粲覺得好不麻煩,但讓采蘩嬌柔的目光瞧得一絲不耐也無。「我不喜歡帶著銀錢袋,少了沒用,多了又沉。」十兩銀子就一斤了,揣哪兒都累,「這麼辦,姑娘等我片刻,我定給你拿出十二兩來。」

    不待采蘩說什麼。向粲揚聲叫了兩個名。

    采蘩聽到沒有獨孤棠,暗道僥倖,不然拿他的銀子還他的銀子,真是笑話了。

    十二兩到手,多了她也不要,對向粲道過謝,走到屏風外喚雪清雨清等人準備回府。目光似有似無瞥過正喝酒的獨孤棠。遞過去一個眼色。登上車,雪清說起程,卻讓采蘩阻了。

    「稍等。」獨孤棠雖沒什麼表情,但她確定他會來。

    果然,沒一會兒,車外有恭謹的聲音響起,圓滑又微藏著沉,「采蘩姑娘。在下來了。」

    采蘩伸手出簾,不露面,銀袋紅線掛在纖指上,在車裡淡冷說道,「十二兩,棠大掌事掂仔細。」

    手指一輕。

    「姑娘守信,在下多謝。過年了,喜氣旺天卻冷,姑娘保重身體,獨孤棠告辭。」聲音伴隨步音漸漸遠去。

    雨清奇怪道,「小姐認識的嗎?」

    「有誰願意認識自己的債主呢?下回見著了,我會裝不認識。」十二兩銀子還了,便一門心思想著向琚的話。

    一路到蓮園再無言。

    「誰?」梓峰突喝,欲要去追。

    正要進園的采蘩頓停,對梓峰道,「不必追,多半是府裡的人,知道我出門,所以探我何時回來的。」

    雨清噘嘴,「最近咱們園門口可真熱鬧,桃枝杏枝進進出出,遇到好些人,都說是經過。蓮園那頭就出府了,還經過呢,當我們傻子。」

    雪清噓聲,「你別在外頭說這些話,讓人聽見了又算到小姐身上去,怪她沒好好管住我們的嘴。槍打出頭鳥,各房如今看著小姐的舉動,我們沉穩些好。」

    雨清不服,「哦,她們能偷偷摸摸地盯著咱們,咱們說都不能說?」

    雪清歎口氣,對采蘩道,「小姐,雨清直性子,莫怪。」

    「你倆說得都對,也都是為了我好,怪你們做甚。」對各房漠不關心,只不知她會向家人的消息傳出去是否招來麻煩。這個麻煩足以讓她狠下心一走了之麼?那倒是好事,省得她總有點內疚和不捨。

    「小姐回來了?」林川從墨月堂走出來,「雅小姐已經到了,您要不要過去?」

    「待小姐更衣再去。」雪清推開園門。

    「本就穿得是新衣,不用再換了。」采蘩轉身朝林川走去,「走吧,幾日沒見雅雅,怪想她的。」

    雅雅正看婢女們剪窗紙,還嚷嚷著要拿剪子自己玩。但誰敢給她,萬一弄傷小主子可怎麼得了。願望得不到滿足,小丫頭嘟嘴攏眉,小脾氣上來了。

    「不給我玩,我就告訴姐姐你們欺負我。」

    「告訴我也沒用,我不幫你。」看著她,聽著她,心裡就油然升起疼愛來,采蘩呵然笑出聲,「雅雅,你要是想玩剪子,我不攔你。不過若傷了哪裡,你祖母怪我照顧不周,趕我出去,你捨得就行。」

    雅雅聽了連忙跳下椅子,撲抱住采蘩的腿,「姐姐不走,跟雅雅和哥哥永遠在一塊兒。雅雅再不要玩剪子,雅雅聽話。」

    采蘩蹲下身,牽起她的小手,「也不是再不玩,等你大些就可以。雖然不能剪紙,幫姐姐糊花燈好不好?」

    雅雅只要有得玩就高興,嗯嗯直點頭。

    天暗了,掛上匆忙而就的花燈,黑夜中五顏六色,不細看還能看。采蘩要林川在墨月堂最大的廳裡擺了好幾桌,將四房幾乎所有的僕從都叫來,同慶年節。她本以為要在這規矩特大的姬府讓僕從們和主子共坐會十分費勁,沒想到個個雖然謝不停躬不停,一落座卻挺隨意。

    「老爺夫人在的時候,年夜飯都是這麼大伙聚在一道吃的,還以為今年沒這頓團圓飯了,想不到采蘩小姐也是如此親切人。」林川在另一桌站起,「小的斗膽帶著大伙敬小姐一杯,望小姐今後能照顧著四房的每個人,咱們跟您禍福與共。」

    眾人好似事先商量過了,刷刷站直,舉起酒杯來。

    采蘩知道林川和姬鑰一邊同氣同聲,當著這麼多人,她的冷性子卻不給誰面子,坐在那兒給雅雅夾菜,「林管事折煞采蘩,我不過是鑰兒和雅雅的義姐,長輩們還只將我當個客人。我何德何能可以照顧你們,你們又為何要跟一個隨時離開的人禍福與共?」

    知曉其中奧妙的人不多,大都看林川伺候得這麼周全,因此毫不懷疑采蘩就是四房的新主子。采蘩把話挑明,他們立刻面面相覷,神情間便有動搖。畢竟主人和客人天差地別,她要是很快離開,這敬酒辭就可笑了。

    采蘩不給林川面子,可林川也不需采蘩給面子,他奉捧小主子授予的機宜,對采蘩的冷就得拿自己的熱烘著端著,因此笑容滿面將酒一飲而盡,還給大家看杯底。

    眾人跟林川的時間遠遠久於采蘩,自然而然隨他動作,紛紛飲乾了酒,一雙雙眼就瞧向采蘩。

    「……」采蘩雖然不動,但感覺自己坐在大浪之尖,身後排山倒海的力量推湧向前。

    哇——一片你不言我不語的沉默較量中,雅雅咧嘴大哭了起來,眼淚顆顆老大,骨碌碌掉出眼眶,「姐姐不能走,姐姐答應雅雅不走的,姐姐不可以騙人。」

    采蘩頓時頭大,該死,她忘了身邊還有這個小魔星,年紀雖小但朦朦朧朧也能一知半解的姬雅。

    「我沒答應過。」她喃喃低語,再看小魔星抿癟了小嘴,委屈抽泣比大哭更讓人心疼。

    如果說采蘩重生後的遭遇依然充滿著不屑輕蔑和謾罵,姬雅卻是第一個真心誇她漂亮的人。也因此這個小女孩讓她冰冷的心能輕易卸下防備,是兩世以來頭一回想去疼愛保護的人。

    林川多能看眼色,見此情形忙道,「小小姐別哭,采蘩小姐不會走的,她捨得了別人,但捨不得你。」

    身後巨浪,頭頂蒼穹,一個不字卡在喉口,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,在那淚汪汪的大眼下,采蘩支吾其詞,嗯啊兩聲含糊著,「沒人趕姐姐,姐姐就不走。」

    雅雅不知大人狡猾,破涕為笑,拱在采蘩懷裡撒嬌,「爹和娘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,姐姐不要去,陪雅雅在一起。」

    可憐,采蘩沒法不喝那杯酒,而且還得一滴不剩。人的一生會遇到剋星。她是姬鑰的剋星,姬雅又是她的剋星。

    吃罷飯,大家到外頭放爆竹煙花。采蘩帶雅雅在亭子裡賞鬧,滿耳一時咋呼喧嘩。

    「娘給雅雅買了兩盞特別漂亮的轉心燈說要過年掛,叫兩個大哥哥先送回家,可我怎麼看不到呢?」雅雅邊吃著桂花糕,邊晃著小腦袋東張西望。

    采蘩剛開始沒在意,再一轉念便察覺到了,童氏曾讓人先送一些東西回姬府。也許只是無關緊要的物件,因為能交給別人送達,但也許可以發現些什麼,畢竟姬明夫婦遇害之地已被破壞到無跡可循,這便意味著這些東西會是最後保留完整的遺物。

    「雪清,幫我請林管事來。」孩童往往記性最佳又誠實,采蘩對雅雅的話上足了心。

    林川片刻就到,「采蘩小姐找我?」

    「林管事,雅雅說我義母在遊歷時買了花燈送回來,你放哪兒了?」雅雅怎麼問,采蘩也怎麼問,暫時還不能驚動人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54 AM

第59章 成謎?不成謎?收到?沒收到?

    林川一愣,「老爺夫人沒送什麼東西回來啊,每過兩個月有一封家書,是給老太爺和老夫人報平安的,都直接入澄明堂。」

    「一件東西都沒有?」采蘩再問,不能疏忽半點。

    林川看出她著緊,仔細想了想,但搖頭,「沒有。」

    「那從前義父義母出遠門有讓人先捎東西回來的嗎?」采蘩信童言無忌,堅持尋找著一絲希望。

    「您這麼問的話——」林川重重把頭點,「有。夫人喜歡不同地方的特產,有時候買得多了就會先送回來一些。」

    「怎麼送?是自家的僕人,或是官驛?」如此一來,雅雅的話更可信了。

    「老爺夫人出門一般不多帶人,書信和東西都通過官驛送來。」林川答著,垂首不抬,心中疑惑采蘩這些問題的用意。

    「是嗎?」快慢且不去管,官驛來送要安全些,就算丟失了也會有交待,采蘩不疑雅雅,「最近可有驛館的人來過?」

    林川給了希望就滅。「不曾。會不會是雅雅小姐記錯了?」只有這個解釋。

    雅雅豎耳聽著,跳下來叉腰駁道,「我才沒記錯,娘讓人裝了兩大箱子呢。」

    「雅雅,你親眼瞧見了?」采蘩輕問。

    雅雅小腦袋啄米,「瞧得真真的,那兩個大哥哥蹬大馬靴,穿黑大襖,頭上戴了毛耳帽,還有車篷插著大三角旗。上面畫著一隻大老虎。」細手臂囫圇一大圈,踮起腳尖,鼓脹了嘴,「那——麼大。」

    林川歪著頭,絞盡腦汁在憶的模樣,「采蘩小姐,府裡確實沒有收到過這兩個大箱子。」

    「會不會你那時不在。或者別人不清楚便送錯了園子?」她買的點心就送到大房那兒去了,也不是不可能。

    「應該不會,驛館給我們四房送過好幾回大物件,都直接從偏門入。您也知道,這道門只有四房裡的人能打開。即便我當時不在,有人收了肯定會事後告訴我一聲的。」林川覺著送錯的可能性不大,「要不我去問問?馬上回來稟報。」

    這事不能含混過關。采蘩說了好。

    但一輪煙火熄過。林川回來仍搖頭,「都問過了,沒有人收過這兩隻箱子,難道還真要問大門門房?」

    「不,暫時別問出去。林管事,你明日抽空去鑰弟那兒一趟,把這事告訴他,問他如何打算。」采蘩心中大感蹊蹺。

    「我這會兒就去吧。」林川比采蘩還著急。

    「別驚動了老人家。明天再去。」大年夜慌裡慌張,落到盯著她的人眼中,不知道是否成了心懷鬼胎。

    「是。」林川暗道采蘩想得周到。

    第二日晌午,采蘩,雅雅和婢女們正玩跳繩,姬鑰便來了。

    「姐姐昨夜歇在墨月堂,睡得好不好?」他看似漫不經心,但林川不動聲色揮手,周圍就清靜下來。

    「挺好的,雅雅是個小暖爐,抱著她睡好舒服。」采蘩摸摸雅雅的頭,囑咐婢女們繼續陪她跳繩。

    雅雅乖喊哥哥,樂呵蹦不停。

    姬鑰坐在廊下遠遠看小妹跳,嘴裡卻說,「姐姐,我娘確實寄回了東西。」

    「你也瞧見的?」采蘩哦了一聲。

    「沒有,那日爹爹帶我出門爬山,正好不在家。但我們回去後,娘跟爹說箱子寄了。要不是雅雅提起,我早忘了這事。」視線受回來,與采蘩對眼,「可我不明白就算有箱子,姐姐為何特意關心?我跟你說,我娘喜歡亂買東西,有些可能值錢,多數是奇怪無用之物。即便驛館官差運送時弄丟了,也沒什麼大不了。」

    廊下就她和姬鑰,采蘩自然沒保留,「向琚說你爹此次遠行名為遊歷,實則查案,被害一事極有可能與那件案子有關。」

    「胡說——」姬鑰第一反應並不好,但他很快冷靜並陷入沉思。

    采蘩也不打擾他,剝著瓜子仁,一會兒就堆起了小碟。

    「到每個州郡爹都會帶阮管事出去幾次,我和雅雅想跟著,但他從來不許,只說不是去玩。我一直不信,還到娘面前埋怨,娘卻和爹說一樣的話。莫非就是為了查案?」以小大人的眼光看以前的事,姬鑰突覺自己有多孩子氣,「要是我能早點懂事,可以幫爹分憂,是不是他們不會被人害了性命?」

    心疼雅雅的懵懂天真,心疼姬鑰的老氣橫秋,采蘩苦笑,「小子,你能不能別把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。」才到這詭詐多端的人世十二個年頭,同齡的少年還在父母懷裡撒嬌,他卻硬催生了羽翼。

    「那你是懷疑娘寄回來的箱中有線索?」他原來不覺得箱子是多大的事。

    「懷疑是懷疑,也存著僥倖希望找到蛛絲馬跡,但再想,通過驛站送的箱子,你爹應該不會放案件相關的物件,否則萬一遺失,豈非大事不好。而且,還有兩處我不明。第一,向琚或者向家和這件案子的關係。第二,究竟是什麼案子。要是不能查清楚,我不以為向琚可信,所以對他也不好說實情。」儘管向琚看上去不像壞人,可將她害死過一回的沈珍珍看上去也絕不壞。

    「我說過。沒準向家和我爹娘的死有直接關係,飛雪樓那些緊追咱們不放的殺手就是他們找的。」才老成,又復少年任性。

    「那他為何要告訴我們你爹暗訪的事?再說,昨天我跟他吃飯,整個百香坊都是向家的人,他隨時能抓我實施陰謀。」還是塊嫩姜,采蘩勾手指敲姬鑰的腦殼,「我說他不可信,是怕他會否有別的目的。好比借你爹娘的事打擊你們姬氏的地位,要麼提升他們向氏。將它變成獲取私利的工具,而咱們就讓他當作墊腳石。記住,無事慇勤必有所圖。至於他是主謀的可能性,微乎其微。」

    「我保留。」姬鑰脾性不小,「他沒對你下手,多半讓你美色誘惑住了唄——啊!疼!」

    「臭小子找打。就我能誘得住神仙,你瞧得起姐姐。我還沒那麼厚的臉皮呢。」打完撩下袖邊,采蘩冷哼。

    姬鑰皺臉揉肩,「現在怎麼做?我去驛館問麼?」

    「恐怕你去也白去。」采蘩苦思一夜,已有主意。

    「也是,若他們弄丟了寄件,問不出個所以然。」姬鑰則另以為。

    「你娘找得不是官驛。」雖然有主意,卻未必是個聰明的主意。

    姬鑰詫異問道。「你如何得知?」

    「雅雅說。那兩個送箱子的男子蹬馬靴穿布襖戴毛耳,馬車上有一面虎旗,你覺得那是官驛嗎?」她已經打聽清楚。

    「不是官驛,是什麼人?」佩服她,居然想得到。

    「兩種可能,民信局或者鏢局。」采蘩將裝瓜子仁的瓷碟推過去,知道他愛吃又懶得磕瓜子殼,「我以為前者可能性更大些。如果是鏢局。應該早送到了。」

    姬鑰抓一口嚼得香,「可是民信局會用虎旗麼?」

    「壯膽。」采蘩這點也不確信,「不管怎樣,我想咱們最好從城中的民信局或鏢局打聽一下。民信局受官驛壓制,不會有太多家,我去跑跑看。鏢局的話,我不熟這裡,你讓林管事悄悄打聽吧。」

    「說半天,你就是想出去逛。」姬鑰笑嘿嘿地,「姐姐,從今日起,我搬回墨月堂住了。所以,你去哪兒記得叫上我。」

    「你祖母肯了?」有點突然,采蘩挺喜歡姬鑰住得遠,這樣她自由,要不然讓這小子給囉嗦的。

    「肯了,雅雅說要跟你住,哭鬧得老人家們煩了。她回來,我當然也要回來,否則兩個姑娘家掌這麼大的園子,萬一有事。我可是長子。」瘦小的胸膛挺凸了,欲增強男子漢氣概。離父母出殯只有一個月,他能留下采蘩的時間也只有一個月,必須就近觀察,以便及時調整最新策略。

    采蘩瞇著眼狐疑,「姬鑰,你到底存什麼心思?知不知道這時候你爹娘的冤屈才最大。」

    「知道,所以我要抓到兇手為爹娘報仇。」爹娘不在了,誰還能庇護他和雅雅?祖父母畢竟是隔了代,五指難齊,而伯伯伯母們待他也還不錯,可牽涉到母親豐厚的嫁妝,難說沒有私心。但他想他運氣非常好,遇到了采蘩。從她救他和雅雅的命開始,從她答應送他們回家卻不願攀富貴的身份開始,他就決心當她親姐姐。這樣的決心隨著一路走下來而越發堅定。

    姬鑰適時收斂了笑容,「姐姐,今日年初一,要去各房拜年,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民信局打聽,好不好?」

    采蘩看不出他的名堂,指著他鼻子,「姬鑰,你要算計我,我接招。別說我欺負小孩子,我不會手下留情的。」

    姬鑰喊冤,「姐姐看誰都壞人,可我絕對不會算計姐姐。你救了我和雅雅的——」命。

    采蘩端起碟子,踏出廊下,「小子,你就唬吧,我說了我接招,你等著。我要是輸了,你知道我知道什麼結局。」

    姬鑰用力嚼著瓜子,看她去餵雅雅,嘻嘻挑眉,暗道,「你輸,你就留下。我輸,你也得留下。我姬鑰也不信,這麼多天的姐姐都白叫了。」

    爆竹這一波那一波響,最嚴寒的冬日就快被炸退了去,春息已醒,西風嗅到了繁茂的張揚,不由恐慌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2 PM

第60章 獨一無二的一根麥子

    大年初二,小雪。清冷的街道上行來一駕馬車,悠悠地,合著年景。

    駕車的,一人。坐車的,一人。

    馬車在一家大門前停下,門楣上掛紅字黑底的匾,門板大敞著,往裡瞧不見人影。

    「小姐,保誠信局到了。」車伕跳下,搬了長凳,腰間頓現長劍。

    走下車的是采蘩,「梓大哥能瞧見虎旗麼?」

    梓峰早看過了,「前庭有旗,只繡了保誠二字,沒有虎形。」

    「難道又不是?」采蘩微歎,「走了三家都說不曾接過義母的委託,這保誠是最後一家了。」

    「還有鏢局待查,小姐暫不必灰心。」梓峰勸慰。

    梓峰是效忠童氏家主的劍客,調查姬明和童氏之死,他比姬府裡的人適合跟從。采蘩一個婢女不帶,只帶了他走訪信局。大半日跑下來,她發覺他很好用。一把長劍壯膽,一張肅面威嚇,而且輕功也好,她跟人問話的時候,他把人家院子裡外能探個遍,什麼旗都錯不過,還沒人發現。

    「待會兒老樣子,我會找信局的人說話。你仔細找找。」雖然信局應該沒理由隱瞞,但采蘩防飛雪樓快她一步。

    「是。」梓峰眼瞳瞇斂,「有人來了。」

    采蘩走到門檻邊,就見來人約摸十七八,灰衣布衫,個頭不高但纖瘦勻稱,一扎馬尾發,用藍舊方巾束緊,褲腿綁了圈圈布條,令小腿以上的褲筒膨大成桶。腳上的棉布鞋是那身行頭中唯一新的。再看相貌,小麥棕的膚色,好像還沒睡醒的細柳目,挺翹鼻,比起鼻子來有些略寬略厚的嘴線,雙耳稍稍外扇,不俊不醜。中規中距的待客笑容。

    「客人要捎信還是捎物件?我們保誠最講……信譽,包送到……戶,丟失……賠償,那個……那個……」黑臉都能讓人瞧見憋紅了,一句話好似費九牛二虎之力。

    要不是他前面說得挺利落,采蘩當他真是結巴,「小哥慢慢說。」

    「……那個——」嘴突然一抿。下定了某種決心。「這位姑娘,我跟你說實話,保誠信譽是講的,要是老天爺保佑,也真能包送到戶。不過風險其實不少,遇到天災人禍,信或物件丟失了,我們無可奈何。索賠按照事先簽的契來。但你也別想著能拿到多少銀子。所以,若你要托送貴重物品,最好還是找官驛或名聲響亮的鏢局。」東家說,近來生意冷清,不管怎麼樣,先把來客誆住了再說。可他平日是最不會說謊的,今日輪值,暗地期許門口像前幾日一樣沒人來,誰知不但來了人,還來了一身富貴的大小姐。

    采蘩聽得一怔,「小哥這是把上門生意往外推?」保誠信局,有點意思。

    那夥計耷拉下腦袋片刻,抬起臉,一副豁出去的表情,「不是推,而是先跟你說清楚風險。姑娘無論如何要保誠接你生意的話,我們自當盡力而為。可我就奉勸一句,貴重東西真得別交給我們。」

    采蘩實在覺得好笑,「小哥雖說誠心實意,作為客人感激得很,只是我要是你東家,會將你掃地出門。」

    「我不會說大話,如果因此東家辭了我,我也不怪他。」夥計笑得有些靦腆。

    行行有夥計,這樣的夥計卻天上地下獨一個,要是真來寄東西,十有**會調頭就走,哪怕別家信局其實和保誠差不多。

    但采蘩打心底沒法說他傻,「小哥是個好人,勞你提醒,不過我並非來寄件,而是打聽些事。」

    夥計明顯鬆了口氣,「那就好。」讓開身來,「天冷,姑娘請隨我到堂屋裡說話。」

    采蘩應著,瞧梓峰一眼,他腳步落到她身後去了。

    「您隨從不進屋?」不會說大話,不代表不機靈。

    「馬車在外頭沒人看著,他不放心。」采蘩心道,還不能小看老實人。

    夥計再笑了笑,竟有一邊的淺酒窩,而細柳眼彎成線,睡不醒的樣子便不見了,反有些小俏生。

    廉價的陳年茶,綠不清澈,秋黃秋黃得褪了嫩尖兒香,采蘩品茶的嘴最刁,不動聲色避開茶杯,手輕放在桌几上。

    「小哥是信差吧?我瞧你扎褲腿,鞋底邊特別厚,要走遠路的樣子。」前世她目光短淺,只看東葛青雲,今世將目光放寬廣了,成就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第二種本事——對目標的人或事能極細緻。

    「姑娘真仔細,是,再過兩個時辰,我就要出城送件。」夥計沒太在意到采蘩嫌茶次,咕嘟喝了一大口,舒口氣彷彿茶多香。

    容易滿足。采蘩眼中有笑,「剛過完年就出遠門,挺辛苦的,你家裡人捨得?」

    夥計的酒窩仍在,「我父母去世得早,只有一個大哥在外地賺錢,兩三年回一次家。雖然大哥老托人捎銀兩給我,足夠我生活,可我想這麼下去總不是事,所以才當信差。」

    「當了信差又如何?」有些事,有些人,即便是采蘩,也會很好奇。

    「信差走的地方多,我要是收到大哥的信,就會先跟東家說好,請他安排我去離大哥近的州郡送件,那我一年就能碰上大哥兩三回,比幾年見一面好。」夥計酒窩釀出了甜。

    采蘩瞧著心裡又羨又酸,「你大哥有你這樣的弟弟真好。」從來不知道別人的親情能感動自己。她眼中開出一瞬霧花。

    「我大哥才好,他嘴上說我幹不了這份差事,其實是心疼我吃苦。」夥計呵呵笑著,「對了,姑娘不是來打聽事?」

    采蘩乍省,「是,我想問你們信局到不到通寧郡一帶?」姬鑰肯定了他母親寄件的地名。

    「到的,沿沅水而下,是常走的路線之一。保誠和通寧郡的四方信局是兄弟局,凡是走沅水入江。沿江再到康城,兩頭接送信件和物件,再由當地信局分派鄰近地點,這麼做就比尋常一家信局來去快些。」夥計說得挺詳細。

    「就是說四方信局接下送貨康城的生意,若正遇到你們保誠的信差在通寧郡,便也有可能由你們運送。」這倒是個好方法,橫豎要來來去去。節省路費和人力。

    「不是有可能,而是肯定。只要送來康城的,我們的人又正好在,當然是交給我們負責。」膚色小麥,酒窩也小麥。

    「四方信局的旗是虎?」采蘩問出來的時候,壓根想都沒想,也壓根沒什麼期望。

    「你怎麼——」小麥酒窩不見了。被小麥色的雙手摀住。糟啦糟啦。東家千叮嚀萬囑咐,如果有人來問虎旗,絕對不能說。

    「我怎麼知道的?」如果小麥酒窩是笑得老實可愛,采蘩是笑得狡猾還一點瞧不出來,「小哥,我瞧你誠懇,乾脆也跟你說實話。三個月前我義母從通寧郡寄了兩箱東西來,可至今我都沒收到。那邊來人送年禮提起。我才知道這麼件事,偏他們想當然是官驛,害我打聽半天才找到你這兒來,因為僕人說裝箱的馬車上插一面虎旗。是四方信局吧?」

    小麥的眼皮上下動,他不會說謊,嘴唇嚅動半天,無聲。

    「麥子,你傻愣著幹什麼,還不給客人換茶?」堂中突然進來一個乾瘦老頭,吊眼疏胡,花白頭髮在兩邊編了辮子,稀奇古怪的打扮。

    「東家,這位姑娘——」麥子才起頭,話卻讓采蘩截過去。

    「我想寄些年貨回家鄉,來問一下價錢。多虧你這位能說會道的夥計,打聽得差不多了,待我回去想想,要是保誠的價錢最公道,我就來做你老的生意。」采蘩起身。

    乾瘦老頭樂得一臉跳皮褶子,「小老兒叫魯阿,小姐放心,保證公道,送哪兒都比別家快。」

    采蘩微笑過,在麥子來端茶杯時,暗中拉他的袖子塞進一錠銀,低語兩字便恢復正常音量,「謝謝二位招待,我會再來。」

    出了門,梓峰看著她上車,「小姐,保誠的旗——」

    「不是虎旗,但就是保誠的信差送了義母的兩箱東西。」采蘩輕聲吩咐,「走吧,繞保誠後門去。」

    梓峰依言,吆喝著驅車快行。

    在不起眼的小門前等了近半個時辰,采蘩心想恐怕要白等了,卻聽木軸子吱啊轉動,從門縫裡擠出麥子來。

    「采蘩沒看錯小哥,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。」

    「姑娘何姓?還有你義母娘家姓為何?」麥子先問。

    「……」采蘩稍頓,答道,「我義母是童氏,我義父是姬家人。」避開。

    麥子往門縫張望一眼,伸手掏出采蘩剛給的銀子,「那就不錯了。這還給你,我不收不明不白的錢。」再看采蘩張口,又道,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,東家不讓我說,可我覺得客人都找上門來了,就不該裝糊塗。不過,在我告訴你之前,請姑娘別怪我東家,畢竟這件事並非保誠的錯。東家只是抱著僥倖,而且豪門大族怎敢得罪,所以暫且捂著真相。」

    采蘩聽到賠償,立刻鎖眉心,「真相是什麼?」

    麥子盯她半晌,正色道,「運送走水路最便捷,但一個半月前我們得到壞消息,船遇到風浪沉了,兩個信差大哥也失了蹤,或許已經身亡。東家天天到老牛碼頭去等,希望是誤傳,可再沒有打聽那條船和信差大哥們的任何消息。」

    如此說來,最後的遺物也沒有了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3 PM

第61章 老牛碼頭會老牛

    離開保誠,采蘩兀自想著麥子的那番話。貨失人亡,時間上巧了些,難道也是飛雪樓的人下手?若是的話,那兩箱裡面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,所以才對姬鑰雅雅緊追不放。這麼解釋,很說得過去。

    「小姐。回府嗎?」梓峰隔簾問她。

    應該要認定的事,不知怎麼感覺有點浮躁,采蘩略沉吟,「不,去老牛碼頭。」拜年。

    梓峰現在聽她的,說哪兒就去哪兒。

    老牛碼頭不大也不小,新年伊始,來船少,河面上孤零零一隻渡船老大不願意往對岸搖去。停船卻多,幾乎把碼頭泊滿。船上人家以船為家,船在哪裡,家在哪裡。采蘩看到好些孩子在甲板上跑來竄去,一根壞掉的櫓都讓他們歡呼。

    大年下,萬家團圓,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念爹。淡淡瞥開視線,將苦楚嚥下去。五指卷緊,告訴自己,她這回的路會走對的。

    「小姐,碼頭北邊那片紅瓦屋頂就是牛宅。」梓峰打聽回來。

    采蘩看宅門前圍著三層的人,又是鼓又是鑼,兩頭金火紅輝的舞獅搖頭擺尾,煞是熱鬧。她走過去時。其中一獅正攀向天疊的板凳。那麼沉重一顆獅頭讓人舞得好不輕巧,倆人四腿配合得天衣無縫,咬開門匾上的紅花結,取到紅包渾然不費力。紅花結變成長布幅鋪下,是一句慶春的上聯。再看另一獅,動作略顯笨拙,獅頭已經上凳梯一半,後腿還在地面徘徊。

    人群中有起哄的。「行不行啊,不行就換人。」

    又有人喊,「那可不行,沒好綵頭了。」

    獅頭不斷回望,似乎抖急在催。獅腿不得已蹬了上去,可分寸沒把握好,雙足落得太后,竟晃蕩起來。

    「梓大哥,去幫忙。」采蘩並非純屬好心,初次登門,做點實在事勝過奉承百句話。

    梓峰剎那走起來,借人群的推擠力三兩步竟半騰躍而去。眾人還來不及驚歎,他一腳踏穩了搖凳,右手抓住一隻獅腿往上送。

    舞獅得到外力相助,一切便順利了,下聯展開,紅包咬進嘴裡。

    人們喝彩,泰半緣自梓峰的好身手。兩隻舞獅繞他擺了好幾圈的腦袋和尾巴,好似感激,才晃顛進宅子裡去。獅子進去,三圈的人也跟著進去。

    梓峰不解地走回采蘩身邊,「那些都是牛宅裡的人?宅子瞧上去又不大,住得下那麼多人嗎?」

    采蘩也奇怪。

    此時,一個小廝跨出門對兩人說,「要是不耽誤二位,我家老爺請你們進去一見。」

    梓峰以為采蘩找碼頭主人是為了打聽沉船,就說道,「這好,省得跟門房囉嗦半天,還不一定見得著。」

    「倒不必擔心,我有引貼。」采蘩從袖中拿了張帖子出來,遞給來迎的小廝。

    小廝看到貼子上那朵花,本來只是恭敬,現在一下子提起了精神,站得筆直,抬手招來另一個小廝,「姑娘,您跟著他走,我先去給老爺送貼子。」

    梓峰一眼沒看仔細,只覺五彩斑斕外加扭七歪八,花非花,蛇不蛇,「那什麼花,長得古怪。」

    「蟒花。」采蘩隱忍著笑意,清咳。

    「什麼東西?」梓峰撓腦袋。

    旁邊那小廝聽不下去,插嘴,「不是東西,是我家大姑爺的大名。蟒蛇的蟒,開花的花,蟒花。」

    梓峰哈一大笑,「像蟒蛇一樣的花?我可沒見過。」

    有些人,天生冷面相,其實開朗性子。梓峰就屬這一類。采蘩尤記得當初見面他一身的酷勁,如今蕩然無存了。

    小廝瞪眼。

    采蘩看他瞪眼,保持喜看熱鬧不參與的冷淡表情。

    還是梓峰自覺不妥,「小兄弟別惱,我無惡意。」

    小廝用鼻子噴口氣,「哼,要是姑爺在,你就等著捱拳頭吧。他大名多氣派,簡直如雷貫耳,響徹九霄雲天——」

    采蘩抬袖遮了嘴,但桃花眼彎瞇了。好笑好笑,看來蟒老大在牛府裡很有人望啊。這樣的話,她要打聽什麼,他的泰山大人一定會知無不言。

    小廝拐眼瞧見了,欲再說些更響亮的來鎮住,前頭去送貼子的那位站在不遠的廳堂外向他們招手,只好悶了聲,快步直走。

    候著采蘩的小廝笑臉誠誠,「姑娘,好漢,我家老爺在裡頭呢,二位請。」

    采蘩走進去剛抬眼,當面來一陣風,頓覺前方昏暗。她讓怪風驚退幾步。再看,一個龐然大物身高六尺,少說兩百五十斤,厚實得像一堵銅牆鐵壁,氣勢洶洶逼近。

    梓峰也驚,身形一飄,上前擋道。

    銅牆鐵壁壓根不將他放在眼裡,胖壯雙臂鉗攏住他胳膊,提氣竟把人舉起,任他用力掙扎。大手不移分毫。

    「放開我。」梓峰漲紅了臉怒吼,這人天生神力,

    銅牆鐵壁一開口,震得兩人耳鳴,「啊呀,你就是剛才幫了我家那沒用小子的人吧?說出來真是丟死人,臭小子學個舞獅都不像。居然腳打哆嗦,還要人幫手,氣煞老夫了。」

    采蘩穩住向後傾的身形,心肝不顫了,敢情這大塊頭是蟒老大的岳父牛安山?身板也太驚人。

    梓峰不管牛安山喊什麼,只想擺脫鉗制,但使到一半勁。可怕的抓力陡然消失。完全沒有防備。他胳膊亂舞,一屁股重坐在地上。

    牛安山好似不知道那是自己造成的,放聲大笑,「大兄弟,起來起來,摔屁股撒潑是婦人才做的事。」

    娘咧,梓峰想罵,可這時的樣子確實丟人現眼。單掌一撐,側身躍直。

    牛安山咧嘴,「動作挺好看,不過花架子沒啥實用處。」然後抱猛拳,「剛才我家小子的事,謝了啊。你來得巧,今日老夫五十大壽,所以請你通宵吃酒。」

    梓峰聽到牛安山說他的功夫是花架子,眼皮子急,「說我花架子,有本事咱比比。」

    牛安山雙手擺,再扇出風來,「你打不過我,比也是輸。再說今天是大好日子,不能動粗。要不,咱比酒量,誰先喝趴下,誰輸。怎麼樣?」

    「廢話少說。」梓峰長劍出鞘,亮在身前。

    牛安山卻不理他,掉頭便繼續朝采蘩行來,兩道目光冷嗖嗖,將她打量了個仔細。

    采蘩察覺那目光不善,但想自己和這位老人家初次見面,又沒利害衝突,為何他滿眼敵視?突見梓峰手中劍花一朵,那是要進攻的架勢。

    「梓大哥住手。」據說梓峰乃名派弟子,牛安山一上來就當他小雞抓,又不肯給他雪恥的機會,能不被逼急了嗎?采蘩卻出聲阻止他。她衝著蟒花的面子,不與其泰山大人鬧僵。

    然而,梓峰的劍沒收回來,直刺牛安山的肩胛骨。

    牛安山腳下囫圇一轉,銅牆鐵壁的塊頭,動作照樣敏捷,巨掌分開又合,硬生生夾住了那柄快劍。

    「小子,給你個教訓,應該怎麼尊重前輩。」大喝一聲,腳步跨進,兩百五十斤的身體壓過去,雙掌迅速往下往內壓了三折。

    就聽啪啪啪,采蘩不懂武,也覺不妙。

    梓峰更是臉色煞白,神情難看之極,往後跌退兩步,手中只剩劍柄。

    牛安山攤開手,劍身三段,鏘匡匡落地,「說了你小子會輸嘛。年輕人沉不住氣,練不出名堂的。」

    梓峰三十多了,還讓人口口聲聲喊小子,唯一大概可以偷樂的就是年輕人這三字,當然這是采蘩的以為。她還以為梓峰會惱羞成怒,豁出命跟牛安山拼了。結果,她兩樣都沒以為對。

    梓峰怒瞪著,漸漸眼中就流出欽佩意,拿著劍柄抱拳,「前輩莫非是名滿江湖的火拳捉雷手?」

    牛安山用拇指抹過粗灰眉,「多少年前的事了,如今就是一倔老頭,在家帶帶孫子,教教兒子。」

    「久仰前輩大名,梓峰眼拙,竟不自量力。」怪不得要輸,梓峰這下心服口服。

    「別誇我,老頭子不經誇。」牛安山搭上梓峰的肩膀,「你小子不死腦筋,我喜歡。走,陪我喝酒去。」

    「好!能遇到前輩,梓峰三生有幸,今日就算喝死了,也心甘情願。」梓峰眼睛發光,遇上高人了。

    兩人就這麼從采蘩面前說說笑笑地走過去。

    當她死人。

    當她不存在。

    當她是完全可以忽略的。

    采蘩瞇著眼,看那兩道影子即將要過門檻,冷霍霍地出聲,「牛大當家是故意的。」

    暗風捲來,可見她鬢髮絲縷亂張,眼睛眨都不眨。

    「老夫就是故意的,故意涼著你,丫頭你想怎麼樣?」瞧不順眼就不理睬。

    采蘩突然脾氣好極,「小女子哪裡做得不好,讓您老人家瞧不順眼了,請您只管說出來。」

    「我知道你來有什麼目的。」牛安山好像真得很明瞭似的,「我本來想用行動讓你知難而退,不過你挺笨的,居然看不出來。好,我就給你兩個字——不行。」

    嗯?采蘩呵呵笑了起來,「那您說,我來有什麼目的?」兩個目的,哪一個都不至於這麼招他不待見。

    「丫頭,有些話說出來傷你自尊心,也不想讓人以為我欺負姑娘家。你走吧,找個單身的漢子好好過日子。」牛安山說罷,拉一旁怔忡的梓峰接著走。

    「……」眨數下眼,采蘩想,這老牛頭瘋的吧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4 PM

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-8-3 02:05 PM 編輯

第62章 姑奶奶,你好

    「老牛頭瘋的吧。」以為是在腦子裡轉念,其實已經在嘴巴裡繞舌。

    「小姐!」

    采蘩聽到梓峰有些急壞了的一聲高喚,茫然的視線瞬間聚集在牛安山的臉上,緩慢發現自己不小心說漏。

    比她的臉要大兩張半,牛安山的眼睛鼻子嘴卻擠向一個點,瞳火燒啊燒,鼻孔噴啊噴,醬紫牛嘴扭曲啊扭曲,咆哮道,「有種再給我說一遍。」

    他如果立刻叫她走,她就認倒霉了,誰叫她一不能打二沒靠山呢,可是,他讓她再說一遍,這樣的難度不算高。

    「老牛頭瘋的吧。」這回,她自己也聽得一清二楚。

    瘋的人,可能還包括她。因為不瘋不敢那麼膽大罵人。對方一巴掌打死她,就跟拍蒼蠅一樣容易。但她也不能不瘋,不瘋不足以對抗瘋人。聽聽他都說些什麼話,牛頭不對馬嘴,前言不搭後語,居然關心起她嫁人的問題來了。難道她臉上寫著招夫嗎?莫名其妙!

    牛安山縱橫江湖數十年,讓一個不是練家子的女子當面罵,還是頭一回被罵成又老又瘋的牛頭,心頭惱怒不得了,「姓采的臭丫頭——」

    「罵人之前先把名字弄清楚。我不姓采。」重活一回真好,沒姓氏都成有利條件了。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,面對老牛頭淡定自若。

    「呃——你不姓采姓什麼?」江湖規矩,他這樣的前輩不欺負無名無姓之人。

    采蘩面無表情,聳了聳肩,「無姓。」

    「別以為你不告訴我,我就不教訓你了。」哪有無姓的,除非為奴,可看她身上穿戴金貴,分明是不肯說。

    「老牛頭。」不喊牛大當家了。采蘩一臉拒人千里的寒霜傲雪,「是你先不分青紅皂白混說一氣。我問你,你就直說,你以為我今天來是做什麼?」讓他攪得糊里糊塗。

    牛安山看著她的冷傲模樣,抓把鬍子用手指搓來碾去,心道怪事。剛瞧還嬌柔艷麗狐媚的容貌,令他直覺自己料得不錯。毫不猶豫擲話過去,可這會兒再瞧她突然清貴不可冒犯,好似是他誤會了。

    想歸想,牛安山嘴上仍倔翻了天,「你來不就是想讓我點頭嗎?」見采蘩黛眉挑起,當真不知的樣子,又道。

    「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。非要老頭我挑明。聽好了,你想嫁給蟒大花那是沒門的。我家大姑娘找了他已經夠委屈,還幫他娶小老婆,想得倒挺美!告訴你,不——可——能,不——允——許,死都別做夢。」

    雙耳嗡嗡響,采蘩就差沒掏耳了。想著淑女舉止忍住了,聲音卻沒能壓穩,不小心揚高半拍,「我想嫁給蟒花當小老婆?」

    梓峰撫額角,他不知道這是一場什麼局。

    采蘩是反問,牛安山先入為主,沒聽出來,「你看,認了吧。」

    認個鬼!采蘩咬著牙抿嘴笑,「誰說的那話?」她一定記牢。

    「還用誰明講嗎?我又不是老糊塗。蟒花當我女婿十來年了,一身臭脾氣,我說東他走西,什麼時候為了一個姑娘在我跟前巴結,千叮嚀萬囑咐地說要是你來找我幫忙,無論如何請我出手。如果我幫不了,也得趕緊給他捎信,他會看著辦。」牛安山打量的目光再掃,「姑娘,你倆要是沒那點孤男寡女的事,我叫你姑奶奶。當年我瞧蟒花雖然長得醜,好歹務實,能待大閨女好,肯定不生二心,才勉為其難答應了這樁婚事。想不到他相貌不如何,卻會賺錢,自然招惹到一些不安生的倒貼上來,失算啊。男人不看相貌,看本事。」

    「……」采蘩聽得一耳進一耳出,但認準姑奶奶那句,「叫吧,大侄子。」好嘛,拜年沒成,認了晚輩,不算白來。

    牛安山赤白眼球,「你……仗我真不會欺負小姑娘,是不是?」

    「大侄子,我和你女婿要是有半點孤男寡女的事,我出了門就跳河去。」姑奶奶作定了,采蘩不怕他銅牆鐵壁的身板,走上前,「按你的說法,我今天來的目的是為了讓你點頭好作你女婿的妾?」她那張臉啊——要命煩人。

    「難道不是?」男幫女,女上門,不就那點事?

    「你開得不是碼頭,是算命的吧。」采蘩冷笑,「別人一上門,不管是誰,你先給算他究竟為何而來,然後不聽他說就篤定自己看準了。」

    牛安山被堵住了口。

    「要是我,肯定先聽人說。老牛頭,我今日來為兩件事。第一,蟒老大在船上照顧我們姐弟三人,無以為謝,趁著年節特來問個好。您是蟒老大的岳父,和他是最親的家人,我給你拜年就等於給蟒老大拜年,純屬心意。第二,我來打聽保誠信局的船失蹤的事。」一氣說罷,采蘩緊追,「請問,哪件事與孤男寡女有關係,又有哪件事指我要貼你女婿為妾?從頭到尾,我沒說過一字嫁,全都是你在說。」

    牛安山覺得卡喉嚨,她說得半點不錯,是他由女婿超乎尋常的態度起了疑心,再看到她容貌妖媚無比,立刻聯想到那種事上頭去了。

    「你不是來求嫁的?對我女婿沒有非份之想?」儘管感到自己可能失誤,牛安山為了保護女兒仍要再三確認過。

    「不是。沒有。」采蘩神色清朗,聲色明亮,「與蟒老大萍水相逢,敬他好漢,采蘩願多交一個朋友。更想在您這棵大樹下躲冷避暑。前輩——」

    「小姑奶奶。」鐵拳生風相撞,也不怕骨頭折了。

    采蘩驚得往旁邊閃,雖然罵他老瘋牛,只不過是逞一時意氣,並非真想輩分顛倒,「牛老折煞小女子。」

    「你當我什麼人,說話怎能不算話。你聽著,只要你不跟我大閨女搶媳婦當,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牛安山的姑姑,蟒子得叫你一聲姑婆。」牛安山卻當足了真事。「姑奶奶上座,侄子給您倒茶。」

    采蘩如何肯當人姑姑,還姑婆?連連擺手,「牛老,話說清楚便罷。您五十,我十七,您要是在外喊我姑奶奶。人當我老妖精呢。真得免了,您說話算話,是我怕折了福。」

    牛安山見她真不願意,只好說,「好吧,我不強人所難,不過采蘩姑娘今後需要我的地方。儘管開口。我就當是自家姑奶奶要辦的事,竭盡全力。這你可別再跟我客氣了,不然我翻臉。」

    這叫不打不相識麼?突然將這座銅牆鐵壁收攏了,采蘩暗自高興,腰板不覺挺硬,「采蘩是孤女,牛老仗義不欺,有錯就認。還願幫我,我感激不盡。」

    「想不到你身世可憐。」牛安山一拍胸膛,「老頭沒別的本事,誰要欺負你,定為你出面打架,一拳揮飛了他。」龐大的身體裡其實有一顆特別容易同情弱小的心。

    「謝牛老。」看來接下的事方便了。

    「你剛才叫我老牛頭,我覺得親切,以後就那麼喊。」牛安山一錘定音,「對了,你說為保誠信局的失船而來?」

    采蘩暗道果然水到渠成,應答,「正是。我義母托保誠寄了東西,至今也未收到。今早我特意去信局問過,想不到他們說船和信差都沒消息,還有傳言說是沉了。巧得很,船本該在您的碼頭靠岸,我就來打探一下,又早有打算拜訪您,所以——」

    「采蘩。既然當你自家人,我不跟你客套,直呼其名了。」牛安山比蟒花還直率,「這件事我卻幫不上忙。保誠的老闆魯阿也找過我,讓我替他留意。消息傳開已有月餘,好幾種說法,有說沉船了,有說迷失水道航到急流去了,更有說遭了水鬼,但沒一個親眼瞧見的。唯一見過那船的人說它停在河灘邊好像擱淺,可他喊要不要幫忙,船大卻說不用,只是在歇息。我們都認為多半當時還沒出事。而這些日子來一船我就問一船,卻是連一點音訊也聽不到了。說句實話,恐怕凶多吉少,你義母寄的東西打水漂啦。難道是貴重物什?」

    「就是些土特產。」采蘩長話短說。

    「那就行了,兩地間寄送貨物遺失是常有的險事,畢竟山高水遠,誰也不知道路上能遭遇什麼倒霉。我給我大閨女一家寄東西,十次總要準備一次落空。」牛安山因此而不以為意,「說了半天嗓子眼冒煙,我們喝酒去。」

    采蘩覺得今日出來一趟卻無好消息,有點沒心思喝酒吃飯,但牛安山大壽,當然要講喜慶,不能問完事就走,於是笑著應了。

    牛家人口不複雜。牛安山是一家之主,其妻陳氏生了三男二女。兩個女兒均已出嫁,而且不在本城。大兒子跟著父親管理碼頭,兩年前娶妻尤氏,膝下一子。二兒子跟著大姐夫蟒花,就是那風流的小鬍子,尚未成親,有點老大難。小兒子比姬鑰大了一年,正是舞獅的兩條哆嗦後腿。

    牛安山將采蘩介紹給陳氏,陳氏便拉著她到後院暖堂,和兒媳婦尤氏一起。三個女人一桌,閒話家常,不知不覺喝了不少酒。雖然牛安山曾在江湖上混飯吃,但陳氏是尋常人家的女兒,性子溫和,沒有隨丈夫的半點大咧。而小家碧玉出身的尤氏也柔心柔腸。兩人的酒量都不行,采蘩不過面紅微醺,她們就告罪各自回房小憩,囑咐丫頭伺候客人。

    聽丫頭說,院外有座拱石橋兩百多歲,采蘩一人從小門出去觀橋,散酒意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5 PM

第63章 你怎麼老穿這身行頭啊?

    三十二頭小石獅子讓數百年的歲月磨蝕了,不是這裡少了角,就是那裡多了斑,然而神奇的是,仍能看出雕者的匠心獨運,一隻隻姿態迥異卻憨然可掬,哪怕面目已經模糊。

    青板石橋的中間,讓無數行人踩得抹光珵亮,但石欄底下的縫邊佈滿綠苔的痕跡,到了春天就會擠擠攘攘。橋上腳步如流水,橋下流水似當年。這時,橋上風景裡有她,百年後,她化為塵土,能否像雕者一樣留下神韻尤在的三十二頭石獅,供人觀瞻遙想?

    采蘩站在橋頂,順著水流攤開手掌。

    「孩子,能帶給你幸福的,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。不用乞求,不用討好,不用假裝,用真本事,離了你別人就不成的真本事。」她興高采烈告訴爹,東葛青雲許諾會納她為妾,那日,爹說了這番話。

    當時她氣呼呼回他一句他又有什麼真本事讓自己過好日子了。

    得到的,是他寥落的背影,和一句不太真切的歎息,「自己的選擇,自己承擔……」

    「爹,我現在想學真本事。」望著自己的手心,采蘩苦笑,「可是學什麼,又跟誰學呢?您還在就好了,像小時候那樣教我。我一定認真聽。」

    然而,只有流水聲回答她的茫然。

    咚——好像什麼東西撞了橋底。

    采蘩俯身看下,橋對面的石基旁一葉扁舟促晃,有個人影躍上岸,身形如燕,腳似不沾塵,飛快跑進長巷之中。

    心陡停,下一刻又狂跳起來,滿耳咚咚咚擂鼓。

    又大又破的斗笠,背著一柄掌寬的銹劍。高大卻灰暗,挺拔卻孤寂。

    是他嗎?手握了拳,敲在胸口,她呼吸得又驚又急。有多久不曾想起來了,讓她做過好些夜的噩夢?懷中即使揣著匕首,她已經把它當作護身符,忘記了上面的鮮血。然而。此刻看著那道奔遠的影子,殺人的記憶洶湧而來。還沒學成什麼本事的這雙手,原來學會了拿刀,原來學會了奪命。

    一手緊緊掐進銀絲襖,才發現自己正在渾身顫慄。比起感激來,對那個讓她自救的孤客,更多的感受是那人的冷和狠。她在逃離客棧的時候。曾跟老天爺求過去的都讓它過去。可是。不久她就遇到了姬鑰兄妹,還捲進姬明夫婦的遇害案中,越陷越深。現在,如果那個人真是孤客,而他也來了康城的話,那麼重新生活,重新做人,這一切是不是成了癡心妄想?連帶沈珍珍。東葛青雲這些人,她都逃不掉與他們重逢。

    她顫慄,但她的腳步卻往前堅定跨了出去。跨出去那瞬間,她的心也堅定了。怕,沒有用。想知道那個人是否就是孤客,全然不思如果確為同一個自己要如何做,采蘩深深吸入冰涼的空氣,步子追著淺雪上的腳印,開始小跑。呼出的白霜在身後淡然隨風,她腦中一片空白,僅存骨子裡的天性——無畏。

    橋的對面是北城區,采蘩沒來過,不多會兒就迷了路,完全失去那人的蹤跡。她沒法死心,在看似一模一樣的街巷中盲目亂轉。不知過了多久,眼前的景色突然一變,出現一片寬闊地,焦黃的雜草沿河流澆蓋著泥土,四周沒有住家沒有莊稼地,黑白交織出來的蠻荒肅殺淒厲。

    她轉身要走,寒風中卻傳來細細的人聲。這地方有人?目光一凜,步入雜草之中。風如箭,從雙側疾馳而過,劈揚起銀絲寬袖,將前方開出兩道裂隙。水流之音已近在耳側,裂隙中出現灰影,驚現三道。立時蹲下,摀住嘴,透過指縫呼吸,眼睛隨草葉子動。

    斗笠,銹劍,背影那般清晰。

    「名字。」沉冷,如石入沼,令人不寒而慄。

    聲音!孤客的聲音!

    她幾乎嗚咽,加另一隻手死死按著,才沒曝露行藏。

    「不知道。」陰狠,血腥。

    這個聲音也是她聽過的。飛雪樓殺手!

    她嚥下呻吟,黛眉痛苦歪扭,暗罵,倒霉倒霉倒霉,喝多了吧,沒事跟上來湊什麼熱鬧?前頭個個可是要人命不眨眼的主。

    「最後問你們一遍,名字。」語速放緩了,但沒人會感到輕鬆。

    「你既知我飛雪樓,就該懂我們的規矩,僱主的名字是絕不會透露的。」殺手冷哼,「廢話少說,有本事手底下見真章。別怪我不提醒你,我在飛雪樓排名老三,只有正副樓主駕我之上。」

    「鎖喉鬼嘛。」斗笠下的呵笑中全無懼意,「我也提醒你,我出劍必取命。好好問你話,你答我就是。這裡四下無人,說出來你便可以走,絕不為難。」

    殺手哈哈笑道,「無知小兒,以為仗劍就能殺人?你要找死,誰還能阻攔不成——」話音剛落,他身旁的屬下就拔劍刺來。

    殺手的武功不是最好的,卻是最實用的。用途當然就是殺人,一劍而出,必是對方要害,又快又準。

    但,孤客不見了。

    在敵人面前不見,卻在敵人身後再現,手中多了那把寬劍,采繁不過一眨眼,劍刃已架在對方的脖子上,毫不留情切入。

    那人哼都沒哼一聲,滿脖子鋪血,撲倒在地。

    鎖喉鬼神情變了,雙目陰霾,「你到底是什麼人?夠膽就報上名來,老子好拿你給兄弟祭墳。」

    「名字。」孤客的執著非同一般,也好似不想浪費一個字。

    「等你去了閻王殿再找人問吧。」手揮出。銀鋒生電,對準孤客的喉頭。

    鎖喉鬼的功夫比剛才的殺手高得多,孤客並非自以為是之輩,腰板向後一彎,人翻出了幾圈,雙腳落地,單膝穩點,反手握劍,銹刃與笠沿並行,目光從中穿出。凌厲而小心。

    孤客防,鎖喉鬼卻攻。一劍劍不給人喘氣,帶著決然的殺機,全集中在一處,咽喉。無論孤客到哪兒,那殺人的劍鋒總能精準找出他咽喉的所在。出劍如此快,就像蜘蛛網。將人週身罩住。

    采蘩不會武,只看得眼花繚亂,以為在網中的孤客險象環生,很快就會被快劍封斷了脖子。她有點不忍看,也有點想後撤。孤客固然不好惹,落在鎖喉鬼手上更慘。但當她轉過頭去察看退路時,聽到一聲慘呼。連忙回頭。蜘蛛網已破。孤客身形拔起數丈,在鎖喉鬼撫肩踉蹌中,呵喝斬過他的背脊。

    鎖喉鬼頓時倒下,疼得打滾,然後不動了。

    采蘩看不懂孤客如何反擊的,卻看得懂這場生死相搏的結局。孤客贏了。兩個讓她只能逃命的殺手,孤客取了他們的性命。她突然想明白下一步該怎麼做了,或者說從她追他第一步起。就錯得離譜了。

    逃吧,還來得及,她心裡急促地想。逃得遠遠的,老死不相見。這般想著,她壓彎了上身,曲著腿,慢慢轉過身去,要跑。

    「出來。」聲沉冷。

    采蘩一顫,自欺欺人,暗道,不是她,不是她。

    「想活命就滾出來。」聲音好像近了一些,「跟了我一程,以為甩掉了,卻還是讓你碰上,沒見過這

    麼想找死的人。」

    他說的就是她!采蘩咬疼了唇,忿忿跺腳罵自己怎麼那麼蠢。然而他既然已經發現了她,逃就是徒勞的。她歎口氣,直起身子,雙手剛要扒開草,面前卻多了一柄刀尖。刀尖那頭,斗笠,布巾,老皮靴,海青袍,和那日如出一轍。看不出面貌,眼睛藏在帽下,只感覺目光中的寒意。

    「是你?」聲音微怔,似乎跟她一樣意外。

    「是你。」第一眼的感覺不錯,確認了已不驚訝。

    「多日不見,腦袋仍不聰明。見了我,就該繞道走,跟上來還想敘舊不成?」聲音不再沉,有濃濃的嘲諷,但收回了劍。

    采蘩因他收劍的動作而獲得勇氣,「多日不見,壯士一身穿戴依舊,想來路趕得及,沒能換洗。」嘲諷意不比他少半點,還犀利。

    「喝,姑娘這是混得有人模樣了,瞧不起窮恩人?」豈料孤客不怒,腳尖踢踢第一個被他幹掉的殺手,蹲下搜死人身。

    「恩人?」采蘩不甘示弱,「壯士別忘了你讓我自救。既然是自救,哪有恩人呢?」匕首在懷裡燙,她無視之。

    「自救?」孤客背對著她,仔細搜索,「對,你自己救得自己,跟別人都沒關係。殺了人就跑,血鋪了一床你也瞧不見,偷了路費和乾糧,留下爛攤子一堆,就是要告訴天下人那兩個衙役死在你手上,滿大街貼滿通緝你的畫像。你真有本事,聰明得讓我五體投地拜服。」

    采蘩想都沒想過這些,這時才冒冷汗,「店……店家是好人……」

    「他是好人,夥計也是好人,他全家老少都是好人。有官差死在他的客棧裡,他會一聲不吭,等以後出了事全家遭殃。」話,一句比一句實在。活出自己談何容易。人有感情,有感情就有牽掛。

    「那……他報官了?」當初就明白北周是一輩子也回不去了,現在卻慌什麼?

    孤客沒說話,他有自己的心思,不理一個笨女人的慌神,也因此沒留意到鎖喉鬼緊閉的雙眼賊溜溜轉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6 PM

第64章 多謝誇獎,下回改進

    好像讓一條冰冷毒蛇纏上的感覺,黏濕的,奸猾的,采蘩死命咬住銀牙,忽略全身的顫抖,手上用力,烏沉匕首的墨刃沒入心口不見。

    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鮮血從口中湧出,眼珠子翻白,鎖喉鬼掐住她脖子的雙手終於松頹,腦袋一歪,卻閉不上眼。他的命居然斷送在一個不會武的女人手上,怎能瞑目?

    采蘩這才如夢方醒,口中驚呼,放開匕首,向後倒退卻跌坐在地,右手讓什麼紮了也全不在意,蹬著腳離開那具屍身幾尺遠,面無人色呆看死人。

    她又殺人了!她怎麼又殺人了?那兩個色鬼官差是該死,這鎖喉鬼呢?他也該死,但不是由她來動手。一側臉,她目光凶煞,卻見孤客仍背對著自己,手上拿一塊銅牌正翻來覆去看。

    「欸!」讓他事不關己的姿態激起了心火,全然不覺恐慌因此燒減了,「我救了你,好歹有聲謝吧。」

    孤客又過半晌才直起身,不看采蘩而走到鎖喉鬼身側,繼續他的搜身大業,「我沒讓你救。」

    采蘩不可置信地瞪著那青哈灰乎的背板,騰一下爬起來,恨不得抬腳揣過去。

    「要打我這種事。我好心勸你一句,想想就算了。」眼珠子轉的聲音他聽不見,但她那點動靜在耳裡打雷呢。「我說錯了嗎?我讓你自救,你說我不是恩人,我可一點都沒抱怨,而當初還是你開口求救的。」

    沒良心的人吧,嘴也像刀子。采蘩此時對那個倒霉的鎖喉鬼已不存半點同情心,一腔怒全衝著孤客去了,哪裡還有空為一個兇惡的殺手糾結。可是,對付他。打也打不過,說也說不過,最終她只能自我冷嘲。

    「對,我錯,就該冷眼旁觀,看你怎麼死。」想要一走了之,卻聽孤客又開口。

    「一刀正中心臟。刀柄與胸口垂直,不歪不斜,姑娘用匕首的本事精進了許多,這就是一回生二回熟,下回應該站得直神情自若。」孤客從鎖喉鬼身上搜出了不少東西,一一看過後放進懷裡。

    「多謝誇獎,下回改進。」神情自若?他是殺人狂吧?還給她下一次進行指點呢。

    孤客聽出她這是反話。卻也懶得駁。再度站起身,往草叢中走去。

    采蘩不由喊道,「你這麼就走了?」

    孤客停下步子,回頭譏笑,「姑娘想聊天?」

    「我的匕首還插在那死人身上。」她不敢去拔,「你幫我拔出來,然後橋歸橋,路歸路。」

    「你上回怎麼拔的?」身形一動不動。影子凍結在寒土中。

    「……」上回有滔天的恨,連刺幾刀,想都不想便一氣拔出,這回沒有那樣的恨意,而且此時她已經冷靜了,「這是你的匕首。」

    「送出去的東西還是你的麼?」蒙巾撲動,顯然他哼氣。

    采蘩突然笑得滿目桃花,嬌面柔聲,「匕首如今是我的,可從前是你的,好歹有個舊主情誼。你要是不拔,那我也不拔,乾脆不要了。」

    孤客立刻跨上一大步,卻又立時靜止,聲音有了怒,「拔出來。」

    兩人相隔數丈,但采蘩彷彿覺得迎面來勁風,讓他的氣勢壓得呼吸不暢,哪怕他瞬間收斂住了。她幾乎也瞬間明白,自己那勾人哄人,打算要爐火純青的本事,對方根本沒放在眼裡。

    但采蘩的天性其實很不好惹,他不吃她那套,她也無所謂,「不拔。」

    「自己的刀自己拔。你若丟了保護自己性命的東西,將來也會很容易丟了自己的命,因為你太弱,在這樣的世道裡只能讓兇惡之徒生吞活剝。」說罷,孤客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   采蘩看著雜草一叢叢晃遠,任性倔強的目光漸緩,再看鎖喉鬼時,眸中覆森寒氣。孤客的話雖然不中聽,她卻明白句句在理。絕地逢生,心境上徹底顛覆。而燼地五年,學會忍耐堅狠,還有對這個世道的一些通透。在前世的最後一年,流放人數之多令燼地的看管官員們乍舌。她還記得那些人在監工時竊竊私語,說明明才打下了北齊,正該氣勢如虹的時候,怎麼新帝一接管卻多出如此多的血案來。就在一波又一波的風言風語中,她知道外面已經非常亂了。如今回到十七歲,看到的卻是南陳風光如畫,貴人耀輝璀璨,富人奢靡無度,要不是孤客的出現,她真也許會像其他人一樣,安享最後的太平。

    是的,周,齊,陳,還有那個名存實亡的梁,很快就會陷入在一片戰火之中。齊梁將覆滅,然而南陳要發生什麼,北周又為何沒乘勝追擊,她不知道。因為,她只是一個囚犯,囚犯之前只是一個丫頭,能從隻字片語中猜想國勢,已經是做從前所不能的事了。

    亂世要自保,就得夠狠夠強。她一步步結實踏過去,垂眼看地上的死人。人都敢殺了,何況拔一把匕首?她蹲下身,盯了半晌,突然拿起殺手的行囊,在刀柄四周堵好,右手飛快一抓一拔,左手將行囊往洞口一摁,避免血花濺髒她的新衣,又把匕首上的血在死人棉衣上擦拭乾淨,插回匕鞘。

    那般有條理,那般老練,又那般沉靜。

    「說我留下一堆爛攤子,你不也留了攤子不收拾?」她想毀屍滅跡,但想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如何做。

    正躊躇不決,鎖喉鬼的包袱卻讓風掀開一角,從裡面滾落出拇指寬的白紙軸。她撿起來。打開一看卻無字,大概是他傳消息用的。

    「你磨蹭什麼?想跟死人聊天,還是打算在荒郊野外過夜?」壓沉的聲音不是不耐煩,而是非常不耐煩。

    采蘩嚇得跳轉身來,睜大眼瞧著孤客,詫異地問,「你不是走了嗎?」

    「我習慣殺回馬槍,你又不是沒見過。」孤客瞥一眼鎖喉鬼,看到他心口的包裹,立刻明白采蘩的用意。「就說這種事要靠經驗,你老道多了。」

    「難不成我還得謝謝你?」這人簡直不能用常理來形容,采蘩和他保持距離,「你自己喜歡殺人,別把我也兜進去。」剛才看他一劍就割斷了殺手的脖子,他卻給她氣定神閒得淡然,好像對方只是雞啊鴨啊。

    「姑娘。是你自己跟上來的,何必我兜著你呢?」要不是她住在他隔壁,他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;要不是她落跑的動靜稀里嘩啦,他以為是鎖喉鬼的同夥,擱在平常,他根本不會搭理這樣一個女子。

    他嘶一聲倒吸氣,「這大概就是孽緣了。」

    絕對是!采蘩瞇起眼。漂亮的美人尖朝兩具屍身點了點。「他們怎麼辦?」

    「放著。」他看她表情不解,就用恍然大悟的語氣道,「你想跟我學毀屍滅跡,方便下回行事?」

    采蘩罵自己白癡,問什麼問,反讓他調侃,「你自便,我走了。」進了草叢。卻聽後面沙沙響,回頭見他跟著,沒好氣,「壯士有何貴幹?」

    「那兩人的屍身不用處理,不過我還是可以告訴你法子。很簡單,腳上綁石頭,扔河裡餵魚。」所以他才挑了河岸邊上,臨了卻改主意,打算就此棄屍荒野。

    而他也確實有事要問她,「鎖喉鬼為何認識你?」

    可怕的觀察力!采蘩知道如果撒謊,他一定看得出來,於是老實說道,「他和他的屬下可能殺了姬明夫婦,也想殺他們的一雙兒女。就是那日在福來客棧的那家子人。」

    「出銀子讓官差放過你的那對夫婦原來是姬家人。你前世修福不淺,那天就三撥客,人人暗幫著你。」孤客話中卻無諷意,「你和姬家如今卻是什麼關係?」

    「我無意中救了那兩個孩子,架不住央求,送人回家。孩子非認我當義姐,在祖父母面前把話說圓滿了,所以我得給義父義母披麻戴孝,暫居在姬府中。鎖喉鬼一路跟著我們,前些日子我還差點讓他捉了。」老實到底,心中如大石落地。當著多少人的面,她撒謊圓謊,都快憋死了。終於遇到個能吐露真相的,長吁一口氣。

    「怪不得鎖喉鬼找上你。福兮禍所伏,你攀上姬氏這門親,恐怕飛雪樓把你也當成任務,非要滅口了。」孤客心中疑問得解,步伐加快,越過了采蘩,「不過你運氣不錯,鎖喉鬼是這個任務的執行人。飛雪樓有規矩。執行人死,任務告罄,成則收尾銀,敗則退定。像這樣的,按人頭收錢。你可以不必擔心了。」

    「那也未必。」采蘩輕聲一句,讓孤客回了頭。

    「何意?」他問。

    「我覺得飛雪樓這次不僅幫人殺人,還幫人找東西。」采蘩淡淡說道。

    兩人沒發現這會兒說話語氣都很平和,就像老友。

    「找什——」孤客突覺自己問多了。

    采蘩卻未在意,「還不知道,我猜是很重要的東西,畢竟姬明姬大人正在查——」啊,自己的事可以對他實話實說,橫豎她已經夠慘,但別人的事——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長相,無從判斷他這個人。

    「你要聽謊話,我可以繼續說下去。」采蘩明示他。

    孤客沉吟,音色冷清,「那就不必了。今日再遇,你我誰也不再欠誰的,你好自為之。」此時已穿出草地,他大步流星,很快消失在縱深的破巷裡。

    采蘩直覺怪異,卻又說不出來,只能姍姍然尋回去的路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7 PM

第65章 哭成那樣也叫美?

    童氏那兩箱東西石沉大海,兩名殺手讓孤客解決了,采蘩頓覺日子很清靜。清靜得挺好,本來喜歡往外跑的性子斂乖了,安然滿足於蓮園和墨月堂兩點一線。

    然而,真正的起因在於姬鑰。他年初二隨祖父去拜見國學先生,沒能跟采蘩出去打聽,於是成天要拉她再出門。結果出門一次,讓他帶去綢鋪,米鋪,鹽鋪,茶葉鋪,把他娘親的嫁妝鋪子一個個看過一遍。到那時,她才算搞明白,姬鑰是想讓她掌管這攤生意,從此留在姬府當牛做馬。一旦看穿,她哪裡還肯往外跑。無論是姬鑰還是林管事,再拿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地方來誆她,她都不動如山,借口葬禮日近,守孝不宜外出,讓他們沒奈何。

    清靜的日子沒過多久,正月二十二姬明和童氏的遺體運到,姬府終於能擺設靈堂,而姬鑰才算將他挽留采蘩的大計暫告一段落,每日除了讀書就是守靈。即使采蘩也帶著雅雅日日來靈堂上香跪悼,卻無法說別的事。

    失去父母的哀傷,在經歷一個處處充滿喜氣的正月後再度捲土而來。又急又猛。靈柩在幔後,那麼近,卻因生死訣別而永隔。雅雅剛開始不太懂,後來老聽人提爹啊娘的,小傢伙就似乎有點懂了,只要看哥哥跪拜,便會哇哇大哭,而且哭不停,讓人聽得撕心裂肺,任誰勸哄都沒用。也是奇了。只要姬鑰請了采蘩來,雅雅讓她一抱就止了眼淚,小腦袋乖乖伏在她肩頭一聲不吭。

    這讓原本不想讓采蘩守靈的姬家長輩只得妥協,看她以義女的身份向前來弔唁的客人們致禮回話。她雖然長相妖媚,但穿了孝服,說話多垂首謹慎,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。讓不少人到姬瞿和他夫人那裡誇她懂事孝順,殊不知姬老夫人並不怎麼待見采蘩。

    這日老夫人到靈堂來給小兒子上香,正見采蘩獨跪,不覺皺眉。一則怕她有攀榮富貴之心,二則怕四房有她,公中代管不了童氏的陪嫁。

    因為童氏不在了,府裡今年短了五千兩銀子。好在正居喪中。新年才能處處省下開支而不惹閒話。但如此下去也不是解決之法,四房比起以往更顯得重要了。沒辦法,姬氏的產業主要是農莊土地,這幾年老有旱澇鬧災,今年送來的賬本更是無法入目。老夫人也想過經營些買賣之類的,卻遭到老爺子的強烈反對,說商為賤者,不可同流合污。其實。不說明著經商的向氏,與姬氏同等地位的秋氏,歐陽氏,哪家暗地沒有鋪子生意,唯姬氏死守祖訓,清正明學,死守著田地收租過日子。太平時候也就罷了,偏生如今真不太平。

    「怎麼就你一人?」心事重重,但老夫人面上慈善。

    「鑰弟連守了七日,明日義父義母就要下葬,他還要抱牌的,所以我讓林管事拉他去好好睡一覺。雅雅還小,不能陪我跪太久,雪清帶她回了墨月堂。」采蘩兩個膝蓋也跪得有青有腫,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堅持。

    要起身,雨清來扶,她輕輕推開,親手拈了三支香,點了火信,再遞給姬老夫人,不為自己,卻代姬鑰盡侍奉祖母之責。

    姬老夫人還不會有多喜歡她,但看她畢恭畢敬頗為誠心,慈祥就有了四五分真,「這幾日你也受累,讓林川來守夜,你回去歇著吧。明天漫漫一日,就算身強體壯的人都會筋疲力盡,更別說是你這嬌弱身子骨。」

    在采蘩看來,這位老太太不怎麼會掩飾情緒,從第一回見面就顯得客氣疏遠,在她待了月餘後屈指可數的數面中,也從來沒表示過對晚輩的親切。所以她想,今天老太太是怎麼了?再想就有點不懷好意,以為老太太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。

    「謝老夫人關心,我沒事。義父義母待我恩重如山,明日他們就要入土,這最後一夜采蘩是一定要守的。」如果沒有這對好人,她要面對怎樣的羞辱?而且,明知是一個謊言,如今義父義母叫得好不順利成章,有時候連自己都迷糊了。

    姬老夫人差點脫口而出一聲好孩子,臨了卻改口,「既然如此,我也不勉強,只是不要再跪了。」囑咐雨清拿軟墊子給采蘩坐。

    上完香,雯婆子扶著姬老夫人走出靈堂,問道,「老夫人怎得對采蘩姑娘好了?」

    姬老夫人一怔,「我對她哪裡好?不過盡地主之誼。你也瞧見了,鑰兒和雅雅視她為親姐,我要是給她臉色看,兩個孩子定會來煩我。」

    雯婆子點頭稱是,「老婆子也奇怪,三人真好得跟嫡親姐弟妹似的。采蘩姑娘對一般人都冷面冷眼,就對十公子和小小姐和顏悅色。小小姐平常任性,卻最聽采蘩姑娘的話。還有十公子——」

    「誰看不出來?」姬老夫人的神情有些為難,「要是明兒夫婦還健在,他們真收個義女回來,我半個字也不多說,幫他們疼愛就是了。可如今——看著諾大的家業成了空米倉,我這把老骨頭要是不厚臉皮,一大家子人可怎麼辦?這些日子你們說給我聽的,還有我自己瞧的,采蘩也許真沒什麼壞心,可是如果她掌了四房的事,我讓她拿銀子出來貼補,你覺得她的冷性子能答應嗎?」

    「是啊。」雯婆子想,采蘩住在蓮園,既不去其他三房走動,也不邀夫人小姐們往來,實在過於淡漠。太淡漠,老夫人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。

    「算了,暫且不提這些事,采蘩剛才那麼乖順,讓我心裡不是滋味,像是我願意欺負一個可憐孩子。寧可她桀驁不馴,寧可她不服軟滿身刺,我也能豁出老臉。」姬老夫人不再多說,回澄明堂了。

    第二日一早,相國在姬府正門前宣讀陳帝聖旨,並親自主持葬禮。身後百官和各大家族的人烏鴉鴉站到巷口,足足有五六百之多。

    隨著一聲起——靈柩讓八八十六個壯漢抬起,姬鑰雙手抱著爹娘的牌位,一身麻衣頭紮白,兩眼泛紅走在最前頭。同樣一身生麻衣,頭戴披麻帽的采蘩和雅雅跟在靈柩後面。習俗是兒女一定要哭的,而且哭得越大聲越好,但這三個誰也沒哭成那樣。倒是身後難辨真心假意的嘹亮哭聲,震盪了一片東城區。

    步行三十里地,正氣陵坐落在姬氏祖墳旁邊,潔白的雪花巖砌出莊嚴肅穆的天圓地方。

    靈柩運入墓室,開始封門。

    突然,姬鑰衝到門前,雙臂亂揮,不讓匠人靠近,「不要封門!封住了,就再也見不到爹娘了!」

    入土為安,是對死去的人來說的。但對活著的至親來說,只有在這一刻,痛苦才會達到撕心裂肺的頂端。入土了,就真實了,殘忍到極點得真實了。不管接不接受,不管有沒有準備好,都得面對今生的訣別。

    有人請她出面勸姬鑰,采蘩卻看著半扇石門,封泥尚新,那對神仙美眷的微笑在記憶裡也新。頃刻間,跪地,她掩面痛哭。

    雅雅看她哭,也跟著哭。

    姬鑰看她倆哭,再也使不出蠻力,任僕從們將他拉開,頹黯跪著,雙手撐地,眼淚大顆打落凍土。

    一路上沒哭的三個人,在應該安靜行拜時,哭得天地為之悲慼,山水為之變色,風雪為之呼號。

    「這雪是應哭聲來的吧?」向粲仰頭望著天空的絨雪,「惹得我都想哭了,可憐的采蘩,可憐的鑰公子,可憐的雅雅小妹。」

    他和向琚代表向家來參加義真侯夫婦入陵儀式,五六百人的隊伍,他們就站在相國身旁不遠,第一排,能將墓前發生的一切看得真切。

    向琚不語,目光凝在那個哭聲漸息的女子身上。照時間推斷,姬明夫婦認她義女不久後就遇害了,她應該還來不及和他們建立多深的親情。分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,這哭聲後面究竟有什麼故事?

    但他顧不得去猜,只看到,她幾近透明的蒼白面色倔強不減,她帶淚痕的雙頰如雨過梨花清麗出塵,她伸出手臂將姬鑰和姬雅護在羽翼之下,因堅定而明亮燦爛的墨眸,這樣一個女子在他眼中勾勒出一幅難忘的畫來。

    「此女美矣。」不知不覺,吐露心聲。

    向粲吃驚地看他,「五弟,你剛剛說什麼?」

    向琚衝他溫和一笑,大方直言,「我說,此女美矣。」

    「五弟,為兄與你一起長大,可知我最大的心願為何?」向粲眼睛發亮。

    向琚知道那不會是什麼正經心願,笑而不答。

    「就是聽你說一次哪家姑娘美。」向粲再補充,「真心實意,非應酬,也非君子禮節,更非人云亦云。」

    向琚搖頭,「你又知我讚她不是君子之禮?」

    「你也看看場合吧。騙得了你自己,騙不了我。這可是他人的葬禮,那姑娘哭得面無人色,姿態狼狽,簡直是我瞧見過她最難堪的樣子,你此時冒出二字——美矣,不是真心才怪。」向粲揚揚得意。

    向琚卻收起了笑容。

    雪紛紛下,映在幽暗的眸中,錯落混亂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7 PM

第66章 寸草不生到茂密森林

    姬氏有祖上留下來的傳統,入殮這日,以素食素酒招待來客。

    姬明以侯爺之位下葬,皇帝下旨大辦,相國親主儀式,不是國葬等同國葬。正因為這麼大張旗鼓,姬明生前低調,死後其名其事卻廣為流傳起來,後來還專有人為他著書,名為義真侯傳。雅雅長大後,最喜歡看的書之一,可以倒背如流。

    這是後話。

    總之,因為葬禮的鄭重,素宴也十分講究。食物不能有鮮艷的喜色,以白黑為主,但凡有別的顏色,也得兌暗或兌淡了,才可以端上來。食物的味道還不能差了,否則招待不了嘴刁的達官貴人。端食物的人也不能隨便,不但要求容貌端正,還必須手腳伶俐,進退有禮,應對客人們的詢問和要求。

    采蘩就是其中一個端菜的。這並非姬家看低了她,而是傳統之一。逝者若有女兒,她們必須親手為客人上菜,感謝他們的到來。采蘩身為義女,雅雅又年紀太小,領著一班精挑細選出來的使女們招待客人,這件繁重吃力的事自然而然落在她頭上。既要讓各式各樣的客人們好奇打量,又要將七八十個婢女調派從容,一桌不能忽略,一客不能冷待。

    在葬禮前兩日,大夫人秋氏特意招采蘩去了她那兒一回說這事,也不教她怎麼做,只叮嚀不能失禮。一切以姬氏容聲為重,再把客人的名單和菜單交給她,讓婢女和小廝們集中起來認了認她的臉,就此了事。

    此時。姬府的主母們坐在暖閣裡,透過重重珠簾,看著正堂上有條不紊。各有思量。

    秋氏對老夫人道,「我以為采蘩姑娘家中落魄,遇到今日這麼大的場面必定手忙腳亂,想不到卻有些能耐。我聽說,她將婢女們分為十人一隊,二人一小隊,每小隊負責兩桌。實行賞罰制。如果客人沒有抱怨,事後每人一兩紅包。如果客人說招待不周,查證後屬實,罰當月俸。如果故意偷懶,不服她派遣。罰當季俸。如果客人讚賞有加的,紅包之上還能拿二兩賞銀。」

    馬氏撇撇嘴,「她當自己已經掌了四房,出手這般大方。怪不得這些丫頭規規矩矩的,原來是貪紅包了。」

    歐陽氏卻贊采蘩,「想來采蘩姑娘就防著她們欺新主呢,短短幾日也不可能立刻讓她們心服,賞罰分明便是最見效的方法,立竿見影。如此看來。她能將十郎和雅雅安然送返,不止憑運氣,實在是聰明。」

    「弟妹說得對,她真聰明,聰明得把四房的銀子當自己的來使。」馬氏將門之後,動腦子說話不是她的長項。

    老夫人看了一眼歐陽氏。無視馬氏,對大兒媳婦秋氏道,「你沒說讓她掌理此事是我的意思吧?」

    秋氏笑答,「哪能呢?您再三關照過,我自然沒說。不過,老夫人是另有打算了?」

    老夫人不承認也不否認。這些天她讓人暗中觀察著采蘩,最初對采蘩狐媚相貌的厭惡之感確實已經轉化。

    她不是頑固不化的老糊塗。小兒子小兒媳突然亡故,一個長相妖艷的年輕女子將她最寵愛的兩個孫兒送回來,對姬氏這樣的大族來說,都不會單純獻出感激,而是多多少少會疑心。然而疑心沉澱過後,才能冷靜看人。

    姬氏處於前所未有的艱難狀況,四房雖富,但畢竟是兒媳婦的嫁妝,她要是強行接管,在別人眼裡就是欺孤霸產,而且她還是這兩個孤兒的親祖母。再說,鑰兒自他爹娘去後,好似一夜長大,因她擺出不喜歡采蘩的樣子,他同她說話還留心眼,越來越多的時候她瞧不出他的心思。長此以往,那孩子恐怕像別人一樣以為親祖母謀他娘的陪嫁,再難親近了。

    想她二十歲當家的時候,姬府已經不復榮華,全靠她精打細算,不停想法子轉圜,包括說服丈夫允富賈出身的童氏進門,才撐了五十年的家業,至今外人看起來還是沉貴有香的名門高第。

    老頭子雖然不管家中開支,規矩卻一條條的,不讓她幹這個,不讓她幹那個,只能當著大地主,但她知道如今是再也當不下去了。就算保留土地,也得想辦法另辟財路,否則大羅神仙難救。可是辟財路需要銀子,府裡入不敷出,三個兒媳嫁妝有限,唯有童氏,這個金窩窩裡飛出來的女兒,娘家財大氣粗。童家啊——想到這兒,老夫人歎口氣。姬氏雖然和童氏作了親家,但幾乎沒有往來。而且就算她有心開口求助,老頭子是死都不肯的。

    趕走采蘩很容易,那姑娘心高氣傲,是不肯受委屈的性子,逼急了自己就會走。可真細想下來,趕走采蘩,自己成了無恥的老人家,最後童氏的陪嫁未必能幫到公中。因為那十間鋪子裡的人都是童家忠心不二的僕,只要她硬插手,童家立刻就會知道。

    所以,老夫人至少想通了一點,這件事上絕不能強硬。弄得好,采蘩留下或許能幫她解決缺銀子的難題。當然,和三兒媳歐陽氏一樣,她覺得采蘩的聰明是件好事。對手就該旗鼓相當。要像童氏,善良卻不氾濫,聰慧卻不張揚。要像歐陽氏,不會引火上身,也不會引火燒別人。如此對局,她不用愧疚自己的算計,對方也不會瞧低了她。

    但她想通了,不意味其他人會想通,因此暫時什麼都不說。

    而正堂那頭,采蘩看似淡定自若,實則有點焦頭爛額。一左一右兩個小廝,都說自家的主人請她過去說話,還擺著不答應就不能罷休的臉。心裡有數,多半又是自己這張臉不小心招來的。婉拒了,這兩家小廝就開始報主人的官職,真是天子腳下一地貴,不容人說不。

    這時,身後有人朗聲道,「聽說府上有梅林勝景,小姐可否領我一觀?」

    采蘩回頭一看,眨兩下眼,突然唇角翹尖,又因周圍都是眼睛,不好笑出聲。

    「我們先來的,你怎能搶先?」小廝們不依。

    「我娘是皇上胞妹,我爹是今日主持葬禮那老頭的大兒子,你們說我能不能搶先?」來人挑挑眉,「如果你們還是沒悟性的話,只管回去告訴你們家主人,有個叫秋路的傢伙把采蘩姑娘請去了。」

    在康都僕從們想要混出模樣的第一要點:記住幾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名。秋氏長房長孫的秋路,四大公子的秋路,叫皇帝舅舅的秋路,誰能不知。兩小廝拔腿就跑。

    采蘩斜睨他,問一句,「假髮?」

    秋路伸手扶了扶,「看得出來?歪了嗎?」

    不知是否今日哭得太厲害,總感覺眼睛裡還有淚,不過這時卻是憋笑憋出來的,采蘩抬袖擦眼角,話悶進生麻中,所以張口無忌,「廢話,能看不出來嗎?你就算天天拔,一個月也來不及從寸草不生變茂密森林。」

    彎腰,側腦袋,秋路眼珠亂轉,「采蘩姑娘,我聽得見的。你這會兒可是大小姐,別對客人失禮。」

    采蘩翻個白眼,看看四周,已有人因他不正經的動作而留意到自己這邊來,於是趕忙走起來,「我失禮,也比你一個和尚戴假髮混在俗世裡強,至少不會仗勢欺人。」

    秋路,花和尚也。他這日牙冠烏髻,素灰錦袍,居然是貴公子的風度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一針見血。」他跟在采蘩後面走,「不過有時候仗勢欺人實在好用。出身並非我意,既然老天給了我一個公主的娘,又給了我一個滿腹經綸的爹,還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爺爺,也沒必要矯情撇清,是不是?」

    「一直以為你是酒肉和尚,想不到你說話有幾分禪意,看來真想出家。可惜——」采蘩心中有些領悟,跨出門檻,往右手園子裡的拱門一指,「穿過那道門有一座兩層觀景樓,你上二樓就能看到梅林了。」

    「哪有話說一半就趕人的?可惜什麼,你得告訴我,不然我會睡不著覺。」昨日之花和尚,今日之秋路,皮厚不改。

    「可惜你光著腦袋時候穿花衣,似乎特立獨行,其實眷戀紅塵七彩色,你一身素衣的時候戴假髮,似乎無奈妥協,其實心意不堅仍有盼望。」采蘩做出送客的手勢,「現在我可以趕人了吧。秋公子自便,小女子今日忙不開身,不能引路。」

    秋路一怔,見她要進去了,突然問,「若你是我,會如何?」

    「要麼當個真和尚,要麼當個真俗人,不在兩邊蕩,到頭來什麼都當不好。」采蘩想了想。

    秋路把她的話反覆念了好幾遍,神情有些恍惚,下了台階,一個人往大門走。

    「梅林……」想說他走錯了方向,再想他此時可能無心賞梅,便斷了話。

    哪知秋路腳一拐,轉向拱門,卻如鬼影似的,晃晃蕩蕩,飄飄浮浮。

    采蘩搖搖頭,「這人腦袋病得不輕。」

    「采蘩小姐!」迎面跑來負責照看客人馬車的僕役,「偏巷裡有人吵凶了,您趕緊來看看吧。」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09 PM

第67章 三百金的貴禮賠不賠

    來人催得急,采蘩卻不急,讓他等一會兒,自己走進正堂,交待了雨清盯著些。

    又囑咐雪清道,「你去跟老夫人和大夫人稟報一聲,說停馬車的偏巷有人吵得厲害,我得過去看看,可正堂這裡就缺了主事的人,請她們找人暫替我一會兒。」

    雪清低聲說,「明知小姐初來乍到,教都不教,就讓您擔這麼大的場面,顯然是等著看出事呢。要是我去報了,正中了別人下懷,說不定還故意挑事,好推到小姐身上。依我看,不如什麼都別說,沒準您片刻就回得來。」

    「聽我的,去報。報過了,她們不理會,萬一出紕漏,無論如何也怪不得我。」采蘩的打算卻和雪清不同,「你去說的時候,大點聲,越多人聽見越好。再者,我想她們還不至於拿姬氏的名望換我一個錯。我只是義女,她們卻是至親,客人們會以為誰更有錯。去吧,不去才可能有得煩。」

    雪清懂了,讚道,「小姐真是想得周全仔細。」

    不周全,不仔細,遇到一個周全仔細,還是冤家的話,就倒霉了。采蘩卻不多說,出門叫上滿面焦急的僕役,朝偏巷方向走去。

    「什麼人吵。又是為何吵起來?」她邊走邊問。

    僕役抓頭撓耳,很是為難的語氣,「不敢瞞小姐,小的不清楚。不關別人的事,卻是小的比平常人笨一些,只懂馬脾氣,所以一直在馬廄幹活。這回突然調我來管馬車停放,我就慌神了,再加上手腳不快,趕過去時已經吵得厲害。怕事情越來越糟,不及問我便來請小姐了。小姐恕罪。」

    沈家那頭大染缸裡什麼人都有,唯獨沒有真笨的。采蘩嘗過了苦頭,對偷奸耍滑可以眼見不見,但對誠實這樣的品性就打心底覺得珍貴,自己端得清冷架子能小心放低。

    她不由和顏悅色,「這件差事我原本交給的是廄房管事王大。既然不是你,恕罪這話不必你來說。你做得很好,自己沒把握也不硬撐,能立即找主事的出面。」

    老實巴交的僕役呆傻住,訥訥言,「我還以為會挨罵呢。」他天生腦筋慢動作笨,要不是養馬確有一手。管事早就趕他走了。姬府主子們有教養。很少罵出來,但冷臉冷嘲他已經看到習慣。想不到這位新主還誇他,不傻都不行。

    「確實有人要挨罵,不過不是你,是原本該做這件事的王大。」采蘩記得廄房管事,一個頗為滑頭的傢伙,在姬府不少年了,很會說話。派他差事的時候。他答應得很乾脆,結果卻找個老實頭,敢情是欺她生嫩。

    「……小的…….小的叫椎子,小姐若要騎馬,一定……一定找小的,小的給您挑一匹最合適的,保準您騎著順。」他無以為報。

    「椎子,多謝你,可我不會騎馬。」她一個曾經讓人使喚的丫頭,沒有學騎馬的資格。

    「那……小的可以教您。高頭大馬看著嚇人,其實只要它們挑中了主人,是很溫馴的,而且忠心不二,比人的心思簡單多了,一把好飼料就滿足。」椎子說到馬,頭頭是道。

    采蘩說完好,想起自己的去處快定了,未必還留在姬府,便補充,「有機會的話。」

    但椎子笑容好大,黝黑的臉,潔白的牙。

    她要是像椎子能安於現狀,一點點公正就搏得感激並真心回贈,前世的災難是不是就不會降臨?因為出身卑微,就不應該有野心?眸中清澈,她心中冷然。不,她的錯不在於有野心,而在於這份野心放錯了地方,用錯了力。

    「小姐,到了。」椎子往前指,擠滿馬車的巷子邊,一駕單馬篷車那裡哄著堆人。

    采蘩站在圈外,能將圈裡的說話聲聽得一字不漏。

    「你賠!」

    「我不賠!」

    「你不賠也得賠!」

    「我不賠就是不賠!」

    這是已經把前因後果都說完,只剩下互相不同意了。采蘩想先聽個明白的願望落空,只得自己出面,「姬府遵聖旨為義真侯風光大葬,不發邀貼,客人自管來去,我們必一視同仁招待。既然來者都是客,主人又無怠慢,卻在門邊大聲喧鬧,驚擾亡靈,你們打算要到皇上面前去擔待嗎?」

    她這麼說完,面前立刻一片鴉雀無聲。二三十顆人頭來回轉,找到她後,紛紛打量。有眼尖的,認出她在今日下葬時一直站在義真侯之子的身旁,便猜是千金大小姐,連忙拉著旁邊的人給她讓路。

    采蘩這才瞧見了吵架的人。一個瘦小的老頭兒,腰裡插了根趕車的紅纓鞭子,吹鬍子瞪眼。他瞪的那個人,高矮胖瘦跟他差不多,歲數中年,臉上麻子多,神色驕橫。麻子身後還有兩個僕人,叉腰迭肚,好像隨時要動上手。

    麻子看見采蘩,先是從頭掃到腳,然後神情變了個快,向她走上幾步,垂首恭謹,問道,「請問姑娘是——」

    椎子在一旁幫答,「這是義真侯義女。」

    義女身份可貴可輕。由姬府的僕從口中說出,卻是貴的。麻子連忙彎腰鞠禮,「小的是祭酒監張大人家的管事張二麻,見過小姐。事出有因,情急之下失了分寸,小姐萬萬見諒。」

    小老頭兒呸一口唾沫,「馬屁精。」

    二麻帶來的僕從惡聲惡氣,「你說什麼?」

    二麻回頭喝道,「別生事端,姬府小姐在此,無需再同蠻橫老兒爭鬧,自有她為我等論個公道。」

    采蘩掛起一抹應酬的淡笑。公道是什麼東西?不過人心來秤。不同的人心,不同的偏秤,最後由財富和權勢一錘定音。

    「我今日只是主理筵席待客,若事情重,可不敢論斷,必須說與老太爺老夫人知道。張管事不介意我年紀輕見識淺,可先說與我一聽。畢竟要是無甚了不得的事,最好別捅到裡面去,尤其在今天這樣的日子,長輩們最傷心的時候。」公道難尋,她倒想看看自己的心偏哪邊。

    「不介意,不介意,驚動到小姐,小的已經惶恐。」二麻連鞠幾下後,抬身仍低頭,開始訴說事情經過,「小的奉老爺之命送唁禮來。此物珍貴,老爺囑咐小的等到素宴時再送過來,他要親自在義真侯牌位前奉上,所以小的這會兒才到。巷窄馬車都停滿了,小的只得步行,非常小心捧著禮盒,就怕磕著碰著。誰知那小老兒故意伸腿拌小的,害小的撲面就摔,盒子砸地開花,裡面的禮物跌滾出來。小的慌裡慌張要去撿,小老兒的馬畜牲抬蹄子竟踩上了禮物。哎喲我的膽欸,那麼值錢的東西居然給踩了幾個蹄子洞,小的能不急嗎?說話難免高聲,語氣難免氣憤。那位倒好,一聲對不住沒有,扯下臉就罵小的狗東西。小姐給評評理,我家大人的禮讓他弄壞了,他還比我大聲罵人,怎能如此野蠻?再說,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錯,賠錢應不應該?」

    采蘩已經看到了。張二麻帶的僕人手上,一個拿了只盒子,一個捧了張皺巴巴的,好像是幅小畫。小老頭兒氣哼哼,被指罪魁禍首的馬兒早就溫順。

    「老人家,你怎麼說?」她自己被冤枉過,黑心的官卻一句不聽,只是刑求,所以她懂話不能只聽一邊。

    小老頭兒擦擦鼻子,一看就知倔脾氣,「老奴雲國,已故太學士雲景大人的家僕。」

    采蘩揚眉,「老人家,我沒問這些,而是問事情的經過。」原來他也明白人心是桿不平的秤,自報家門,不卑不亢,卻已不爭。

    他不爭,采蘩卻偏要他爭。

    小老頭兒可不是蠻倔,而是看多了不平。先聽采蘩有禮稱呼他老人家,只當士族家教,再聽她要他講述經過,似乎不盡然取張二麻的話來興師問罪,倔臉就有點詫異。心想,不管她是做樣子還是真想知道水落石出,她既然開口問,他不妨一答。

    「我沒故意絆他,他自己眼睛不好使,旁邊那麼寬的地方,偏往我腳上踢。還有,我家老馬好好的,這兩個笨蛋——」小老頭兒指著張二麻帶來的人,「居然莫名其妙跑上來胡扯韁繩,老馬年輕時火爆脾氣,歲數大了,平順了,可是見生人氣勢洶洶把它弄疼了,能不踩蹄子?都是他們自找的,弄壞了東西,我憑什麼賠?我還沒說他們驚了老馬呢。什麼破玩意兒,要三百金,笑掉我老頭兒大牙。」

    「你懂個屁,這不但是名畫,還是古畫。」張家其中一個僕人罵道。

    張二麻喝止,「不要在小姐面前失了禮數。」轉頭對采蘩解釋,「雖說僕人們嘴笨,但卻是實情,此畫已近四百年,乃左伯真跡。」

    左伯這個名字,在這群車伕馬伕管事僕人的看客眼裡也許未必能激起半點浪花,但在采蘩耳中如雷一般鼎沸有聲。因為,她爹最欣賞左伯能工能畫。

    「左伯的畫?確實百金難得,三百金還真不能說貴。」采蘩這般說道。

    「就是說啊。」二麻忍不住抬起頭,「幸得小姐慧眼識珠。」

    幸得老爹在她小時候教她讀書習字的強硬和不妥協,導致她今日不用濫竽充數,不懂裝懂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10 PM

第68章 兩片金葉子換一貼靈藥

    趁機,張二麻再進言,「小姐,您說是否確實該賠?」

    「賠個屁!」雲老頭氣罵,「有本事告上官府,真要賠,老頭拿命賠。要錢?沒有!同樣領官俸,誰像你們似的,動輒百金千金,錢生錢都沒那麼多。」

    「雲老頭,你莫血口噴人。你家已故的老爺不過一介寒門書生,可我家大人乃長沙張氏之後,名門望族,豈能比照?」張二麻大聲起來,似乎護主心切。

    「別又吵起來了,我還沒問完呢。」采蘩聲音不揚,但滿含清冷,令面紅耳赤的兩人再次偃旗息鼓。

    「小姐還有什麼不明之處只管問。」張二麻很活絡,態度謙恭,是討主子喜歡的那類人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采蘩出身低,當過丫頭,所以不吃他那套。

    「不是問你,而是找證人。」采蘩說罷,問周圍的人群,「剛才張管事和雲老的話大家都聽見了,可有人瞧見了事情發生的經過?」

    不少人點了頭,你一言我一語,七拼八湊也將經過說了一遍。

    采蘩聽完便說,「張管事摔了,畫讓雲府的馬踩了。事情大致如此,看來是不錯了。」

    二麻覺得她向著自己這邊,不禁面上喜色,「小姐通情達理。」

    而雲老頭以為姬府終究偏幫勢利。二話不說,呸口水在地,打算誰也不搭理了。

    采蘩的話卻還沒說完。「只不過究竟是雲老故意絆的,還是張管事不小心摔的,馬兒不馴,還是讓人驚了,這兩條還沒弄清楚。」

    雲老頭頓時看向她,怎麼他聽出點公正的意味來?

    二麻皺了眉,同樣他也覺著風不朝自己吹了。「小姐,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,我這畫是雲家的馬踩了,就該雲家人賠吧。」

    「那可不能這麼說。故意為之,乃惡劣行徑。應當照價索賠。可要是你們不小心造成的,雖然畫讓雲家的馬踩壞,責任卻在你們,雲家有情可原,三百金便要過得多了。」采蘩面上顯得頗為難猶豫。

    張二麻心裡起疙瘩了,暗道女人到底沒見識,便是姬家小姐也一樣。他家大人是姬老太爺的門生,她不幫著卻胳膊肘往外拐,自以為講道理。殊不知這道理之前也得分個親疏遠近,真是一點人情世故不懂。

    「小姐,這話可叫小的犯難,不說故意還是不小心,一般的東西小的就不計較了,可這是左伯的真跡。有銀子我家大人還未必肯賣。您要讓小的也負起這個罪責來,小的覺得天大的冤枉。我看,還是趕緊稟報我家大人去,免得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。」

    采蘩看他強橫起來,歎口氣,「我就說自己年紀輕,未必管得了這事,果然讓張管事不服氣。你別這般顯委屈,該稟報早稟報,我也自會去跟長輩們說一說,畢竟是發生在家門口的事,又都是客人。」

    張二麻便道,「姬家老太爺極公正嚴明,如此甚好。不是小的輕瞧小姐,只是茲事體大,小的擔不起。」講話腰板硬挺,自信雲家必要出了三百金。

    剛才以為她好說話,現在倒過來暗示她不上道,采蘩眼觀鼻,鼻觀心,記在心裡,面上雲淡風輕,優雅勾唇,「別說你擔不起,我也擔不起呢。那畫是這件事中最重要的物證,拿在你們手裡不太合適,可否由我讓府裡人帶給老太爺?」

    張二麻因覺得她對雲老頭有偏袒,怕畫到她手裡出事,但再想她說得也不錯,送到姬老太爺那裡,那就鐵證如山了,「可以是可以,不過得讓我們一人跟著去。」

    「無妨。」懷疑她會銷毀證物?其實,她沒有偏袒哪一家,因為哪家都跟她毫無關係。而且她心裡清楚,這件事一定會往上捅,無論她偏袒誰。之所以提出送畫,則全然出於自己的好奇。

    張府的僕人把畫送來,采蘩接過一看,雖然兩處被踩壞,但紙型還完整。三百多年前,紙遠不像如今多樣,以書信或符紙大小為多,畫紙篇幅尚未有很大的展開,因此左伯這幅畫所用的紙張就不大,長約三張信紙豎列,寬約兩張信紙橫排。匆匆掠過畫,一株燦菊,三兩隻雲雀,潑墨勾墨而出。

    她將畫交給椎子,囑咐他拿穩了,又對雲老頭說,「老人家,請你告訴我你今日送誰來的,我得去知會一聲,恐怕不是你說不賠就能了事的。」

    雲老頭狠狠看了看張二麻,倔色之間卻多幾分擔憂,不想讓主子承擔莫須有。

    「小姐,我知道他陪誰來的。雲大人仙去後,留下他的妻和一對兒女。雲公子在外郡做官,今日來得定是雲夫人和雲小姐。」張二麻多完嘴,進府找主子告狀去了。

    然而,正是他的多嘴,讓采蘩留了心眼。一回身,哼一聲,門旁邊站著誰啊?

    「獨孤棠見過采蘩姑娘。」笑臉,笑眼,灰冷棉袍,雙手攏在袖中作揖,微彎身,也恭敬,卻透著那麼悠然。

    他身後一夥計,抱著個大盒子,連忙對她點頭行禮。

    「棠掌櫃清閒啊。」有心把他從稱呼上貶低。

    「我要是清閒,就不會出現在姑娘面前了。」獨孤棠不以為意,右手從袖子裡伸出,啪啦抖開一張單子,「燕窩兩斤,銀耳兩斤,百合兩斤,蓮子兩斤,紅參兩根。」

    「……」采蘩挑高了眉,「也是弔唁禮?」無論是送畫,還是送補品,都古怪。

    「姑娘以為呢?」弔唁?虧她想得出來。獨孤棠也挑眉。

    「隨便吧,我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猜。」三百金的事呢——等等,「剛才的事,你瞧見了麼?」

    獨孤棠笑著點點頭,「趕得早不如趕得巧,才來就正好瞧見了。」

    采蘩便對椎子吩咐,「你先去正堂把東西交給阮大管事,跟他說我就到。」

    椎子應是,走到前面去。那個負責盯他的張府僕人亦步亦趨。

    采蘩看向獨孤棠,「邊走邊說?」

    獨孤棠不置可否,往後瞧小夥計一眼,小夥計就站在原地不動了。他自己隨采蘩走到門裡,繞牆下的花磚路散步。

    「依你的眼力,雲老頭是無心還是有心絆人?」采蘩問。

    「為何問我?」獨孤棠也問。

    「……因為我看著你就覺得你看得出來。」繞口誇他,實則不想誇他。

    「雖然姑娘對在下的期望頗高,愧說一句,我沒看出來。對商人來說,沒有絕對的是或者不是,俗稱奸猾。」誇他也沒用。

    「對商人來說,沒有好處的事是不會做的。」她掌心攤開,一枚做工精細的金葉子,「棠掌櫃?」

    「姑娘把我當什麼人了?」金葉子夾在他兩指間,翻面得看,好像煎餅似的反反覆覆,然後收進了衣袖,「我雖然沒看出來,但我知道雲張兩家有過節。雲大人前年大病亡故,其子任縣官,品階低,雲府就慢慢沒落了。張大人的長子想娶雲家小姐為妾,請媒婆提親卻被拒絕。據說他對那位小姐念念不忘,不死心央不同的媒人提了好幾次,連原來雲大人的上官都出面了,可雲夫人始終不點頭,說雲小姐只嫁人為正妻。」

    采蘩插言,「沒錯,好歹也是前太學博士之女,怎能給人當妾?」

    獨孤棠一笑而過,「可是雲家已不似從前了,而張大人卻是皇上新近倚仗的寵臣,要說雲小姐嫁給他長子,即便只是妾,也不算委屈。」

    采蘩瞪他一眼。

    獨孤棠聳聳肩,「我不過就事論事。」

    「那也就是說,張家設了這個圈套,嫁禍雲家弄壞名畫,要償三百金。可雲家應該拿不出這麼多金子來,那就只有用別的方法抵債。」恐怕要用親事來抵。

    「大概。我勸你別湊熱鬧,免得引火燒身。」獨孤棠出自好心。

    「哪裡是我要湊熱鬧,就怕站在一旁看,火星子竄上來,總要自救。」除了對這個妾字比較敏感,采蘩沒有別的想法。

    「也是。」獨孤棠突然笑中有猾。

    「棠掌櫃有話直說。」身材昂藏偉岸的男子笑成這樣,她要膩死了。

    「我給姑娘一貼靈藥,保準不怕火。」獨孤棠伸出手來。

    「一片金葉子都不能讓你把話說完整?而且剛才你說得那些,我跟別人打聽也能知道吧。」還要錢?想得美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,剛才我說得那些,你絕對從別人那兒打聽不到。張家要面子,兒子娶小妾卻屢次不成,他們不會往外說的。」手指招了招,冷峻的稜角全讓笑箍成弧,卻仍是好看的一張臉,「物有所值,要是沒用上,或者用了沒效,我全額退還。」

    采蘩今天身上正好有兩片金葉子,林管事給的,正忙的時候,她順手就放進袖袋。

    「給。」不是自己的錢,不心疼,「你腦袋上是不是有第三隻眼?總共兩片,全讓你搜刮走了。」

    獨孤棠五指一收,金葉子就不見了,「采蘩姑娘,得罪。」

    采蘩正想這話什麼意思,卻覺耳朵一熱,是他呼出的氣。她大驚失色,剛要推開他,但他悄語的內容頓時吸引了她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13 PM

第69章 賠償金等於聘金的小算盤

   他放下掩聲的手,直腰,退開。
   
    冷空氣頃刻在兩人之間重新流動起來。
   
    獨孤棠背手而立,圓滑的笑一但不再,五官就稜角分明,剛猛霸現,與江南男子的溫和白皙截然不同的兩道風景,所以在一幫子卑躬謙微的隨從之中,無論他展現多少掌櫃掌事的圓融狡猾,處事低調,仍鶴立雞群。
   
    采蘩兀自沉思,也許獨孤棠賣給她的消息在必要時真能派上用場。
   
    她一抬頭,獨孤棠就笑,「如何?
   
    「萬一用不上,金葉子得還我。」思歸思,本能則覺得讓眼前這人騙了錢。
   
    「姑娘是姬府千金,說話別那般小氣,平常不也得打點下面的人,更何況我特意來給姑娘送禮,一個紅包總應該吧。」擺明了吃進去就不可能吐出來,之前說那全額退還,對他們作買賣的人來說叫場面上的漂亮話,對吃了啞巴虧的人來說叫套你不負責的忽悠圈。
   
    「金葉子紅包,棠掌櫃可真夠貴的。」采蘩氣笑,心裡也知道這錢就是肉包子打狗,所以不去計較,「對了,不是說給我送禮?東西呢?我看看值不值兩片。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顯得詫異,「姑娘記性不太好啊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怔住,她居然讓人說記性差?就見獨孤棠從袖子裡舀出一張紙。用十分眼熟的動作——啪啦甩開。
   
    「燕窩二十兩,銀耳二十兩……」看似一本正經地念,眼梢瞇尖了,原來裝呢。
   
    「停!」采蘩磨牙。霍霍聲,「這不是唁禮?」
   
    「姑娘說笑,哪有人送補品當唁禮?這是特地為姑娘準備的。」獨孤棠開始往回走。
   
    「四公子嗎?幫我謝他。說費心了。」采蘩也得趕去正堂。
   
    「不是四爺,是五爺。」獨孤棠卻道,出了花磚路,對小夥計招手。
   
    小夥計呼哧呼哧得來了,因為盒子有點大,東西有點多,手裡有點沉。呼吸有點重,「爺,放哪兒?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轉問采蘩,「姑娘想把東西放哪兒?」
   
    采蘩隨便抓來個小廝,讓他把禮盒送到蓮園。「棠掌櫃好走,我不送了。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神情無辜,「我沒說要走。因你剛才說今日來者是客,我應該等得到飯吃吧?幾菜幾湯?有沒有好酒?」
   
    采蘩懶理他,往正堂走了兩步,想想還是要回頭問,「向琚讓送的?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謹首垂立,微笑而回,「是五爺。他就在堂宴上。姑娘可以親口謝他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自然知道向琚在,只是答謝鞠禮時回了他一兩句客氣話,之後她給客人端菜端酒,卻恰好不到他和向粲坐的那片。
   
    采蘩走了以後,小夥計見獨孤棠左右踱步,「爺。咱不回去啊。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正猶豫往哪兒走,「小七,你去問問外頭那些車伕,跟主子來的人在哪兒用飯?」他是真想吃完再走的。
   
    「欸。」小七晃搖著腦袋,心裡嘀咕棠爺會精打細算。他是獨孤棠升任大掌事後專用的夥計,本以為會挺威風,誰知這位沒架子沒脾氣。
   
    「向府的棠大掌事吧?」匆匆跑向獨孤棠的,是一個姬府管事,「不好意思,怠慢了,今日忙暈了頭,東南西北都快不知道了。你二位請跟我來,偏廳裡也擺了桌,就是給遲來的客人準備的。那裡朝南,又對著梅林,景致極好,酒菜和正堂的一樣,不過素宴難免清淡。」
   
    那位姑娘還是交待下去了啊。獨孤棠刃鋒眉一挑,笑面展開,「煩你帶路。在下獨孤棠,你是——」一刻不浪費,攀起交情來。
   
    再說采蘩入了堂中,遠遠就瞧見阮大管事在通往花廳的門前衝她招手。
   
    她走過去,看了看主桌,姬老爺子和他長子的座位空著,「人進裡頭去了?」
   
    阮大點點頭,「說要等小姐進去才開始。」
   
    「等我做什麼,我又沒瞧見是怎麼回事?」采蘩奇怪,果然有火星亂濺。
   
    「因為小姐是今日主事的吧。」阮大是這府裡少數對她面裡一致和氣的人之一,「小姐無需慌張,老爺子老夫人多半也就是問幾句過場的話。」
   
    「阮爺爺保重身體。」采蘩今天一直記得要對他說,「節哀順便。阮管事是好人,下輩子一定會投在好人家,長命百歲。」
   
    阮大一愣,眼睛就有些濕,「勞小姐還惦記著。我就這麼個侄子,唉——借您的福話,但願能謀個好來生。」侄子的屍身和四老爺四夫人一道入的城,擺了七日靈堂,昨晚下得葬。可府裡上上下下問候過他的,只有采蘩一個。
   
    采蘩掏出一封信紙,「這是四房的一點心意,請您收下。」
   
    阮大不肯要,直說使不得,又道老太爺給了撫恤金。
   
    「十郎說阮管事有兩個尚不足齡的兒子,他去世,您要照顧那麼小的孩子,少不得到處要花銀子。為了他們著想,別客氣了。再說,阮管事是四房的人,理應由四房來關照。十郎還說了,今後有什麼難事,只管到四房去找我們。」采蘩推過去,掀簾子入花廳。
   
    阮大舀出銀票一看,愣住了。有五百兩銀子那麼多,是老太爺老夫人給的五倍。而且不在於銀子多少,而在於采蘩滿滿的誠意。他知道十少爺沒那麼心細,必定是她放在心上了。
   
    「有了這姑娘,誰還敢欺負他們是孤兒。」他為小少爺和小小姐感覺欣慰。
   
    花廳裡,主位上坐了姬瞿和老夫人。左手是姬嘉和一中年男子。中年男子挺著張油肚,官架子十足,應該就是張大人。旁邊站著的張二麻也證實了這點。右手邊坐了秋氏,一名中年婦人和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姐,顯然是雲氏遺孀和女兒。雲國老頭兒也在了,不過他站得位置很顯眼,擋在他家夫人和小姐的前面,手放在腰間的鞭子上,凶煞煞的臉,好像那架勢就能保護得了主子一樣。殊不知,心裡慌,面上才橫,真厲害的人都不動聲色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來了。」秋氏最先開口,聲音略夾緊,顯然這時的氣氛並不讓她愉快,「來大伯母這兒坐。」有志一同,今日所有的人從稱呼到行動,都將她當成四房長女。
   
    想讓她聽話她偏不聽話,以為她壞她偏就好,采蘩說道,「我還是陪末座吧,免得坐在大夫人那兒,別人不敢追究我的不是。」這話沖驕橫的人去。
   
    「這孩子,跟自己沒關係的事急攬上身,張大人,雲夫人,你們別放在心上。」姬老夫人神情卻那麼和藹可親,「采蘩丫頭,末座也好,哪都好,先坐下才能說話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突然明白,姬府內部問題再多,倒是一致對外的。這時,她算是自己人,所以熱絡是真,親切也是真。
   
    她得了便宜哪能不賣乖,坐下就問姬瞿,「老爺子看過東西了麼?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打哈哈,「老太爺,您孫女急性子啊。」
   
    姬瞿是大家長,必須維持絕對權威,對采蘩皺眉,「有客人在,別沒大沒小,好好叫人。」說歸說,語鋒接她的話,「看過了,左伯的畫啊,可惜。」
   
    「都是那匹畜牲作孽!」音色輕顫,音量些高,雲夫人面色難看,「留不得它了,任憑張大人拉去處置。」
   
    想用犧牲馬來平息此事,采蘩只能說這位夫人天真。對方若存著心思來的,一匹馬怎能滿足?
   
    張二麻嗤鼻,「一匹老馬賠我家大人的古畫,夫人說笑吧?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哼哼,「二麻,不得對雲夫人無禮。」
   
    「娘,根本不是馬兒的錯。雲爺爺說了,是他們自己不看路讓畫掉到馬蹄下。馬怎麼知道那是名畫還是狗屎?」
   
    一語驚人!眾人面露詫色。
   
    也正因為狗屎二字,讓采蘩對雲小姐多看了兩眼。和自己差不多年紀,但五官秀麗大方,一雙眼睛尤為動人。
   
    「住口!那畜牲還不是你平日放縱的,竟說出這等不雅之詞,要氣死我是不是?」什麼節骨眼了,耍孩子脾氣?雲夫人急忙斥道。
   
    「雲大人走得早,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實在不容易。令嬡雖任性了些,不失天真善良,就不必苛責了。」張大人笑著,「姬老太爺,老夫人,嘉兄,嫂夫人,當著你們的面,我不會欺負孤兒寡母。事情簡單,不管是馬的錯還是人的錯,這幅畫照價賠給我就行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張大人,三百金那麼多,我怎能舀得出來,就算傾家蕩產也不可能啊。請您看在先夫份上,高抬貴手。」雲夫人慌張得不得了,「我聽說畫是可以補的,要不找一個能工巧匠給補補看,銀子我想辦法湊。」
   
    「姬老太爺,您剛瞧過的,還能補嗎?」張大人今天一定不依不饒,「再說補過的畫能和完好的一樣價錢?雲夫人,雲大人生前跟我雖然沒多大交情,但點頭招呼還是有的,畢竟同朝為官。我也並非不近人情,三百金你出不起,那就當聘金收了。咱們兩家要是變成一家人,別說一副古畫,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沒了,都好說啊。」
   
    來了!采蘩看似冷淡,身子往前,手肘擱到案桌邊上,眼睛亮——亮——亮——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15 PM

第70章 倆可愛的老頭老太
   
    紅纓絡的馬鞭奮力一擊後,落地死寂。但它並沒有白白犧牲,把油肚大臉的張大人嚇得眼珠子凸,整個肥體往另一邊椅子壓。
   
    采蘩挑高一條眉,冷艷桃花面破功,心道,姬府的椅子怎麼那麼結實呢?既然窮了,節省開支是正理。
   
    張二麻對姬府的椅子也很有信心,不去扶主子,扭頭叫上兩個僕人,指著雲老頭,「你好大的膽子,竟敢對我家大人揮鞭子。信不信我把你綁了送官,讓你吃一輩子牢飯?」
   
    雲老頭一臉豁出去的表情,無畏無懼,「我說你們怎麼搗鼓這出呢?說來說去,就是求親不成想當強霸。爛蛤蟆想吃天鵝肉,別做夢了。」
   
    雲小姐後面拍手,「揮得好!罵得好!三百金想要本小姐給豬頭當妾?太便宜些。」
   
    「你……你……」氣得發顫的。卻是雲小姐的親娘,正所謂愛之深責之切,「你,還有雲國,快給張大人賠不是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雖然坐正了,但眼鬥雞臉還歪,漲紅著肥頭大耳,剛才擺的官架子讓那鞭子削沒了,「要不是我兒對你女兒——」想想不能矮氣勢,清過嗓子。轉而再向姬瞿說話,「好恩師,您瞧見了吧?這麼不講道理,我想息事寧人都不成。」
   
    事情透著不尋常,但沒有明顯的矛頭指誰故意。而且,牽涉四百年的名家古畫,即便張氏如此富裕的人家也會十分珍惜。可這雲家孤兒寡婦的。三百金確實過於為難了。姬瞿左右難斷,思前想後,最後竟說出一番差點沒令老太太也跳起來的話。
   
    在采蘩看來,不但老太太想跳,秋氏也想跳。不過,她本人覺得姬老爺子原來還有點可愛
   
    「隆豐。」張大人字隆豐,老爺子心中這個決斷沒打算跟人商量。直接上。「畫歸畫,聘禮歸聘禮,不可混為一談。三百金對這畫,不貴。可它對雲家,就是傾家蕩產的事了。我看這樣,雲家能出多少就多少,不足的我來補。」
   
   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,不管在場的姬家人都在打落牙齒往肚裡吞。畢竟。面子對姬氏是非常重要的。
   
    這麼有趣的場面,這種抖轉直下的提議,采蘩來之前,完全沒想到,所以簡直品得津津有味。她以為姬瞿會站在張大人那邊,哪知他誰都不得罪,情願自己攬下這大筆債。終於明白老夫人汲汲鑽營兒媳婦嫁妝的原因,她看向老太太的目光就帶了同情。姬鑰說過,公中收入就是土地出產和田租。那些看年份好壞起伏不定,但好年也就那樣。日常開支能控制,可老太爺要是時常這麼「敗家」一下,就沒底了。
   
    三百金啊!不是白銀,而是黃金。照此估計,得當東西。就從椅子開始,換成不太結實的便宜貨,讓張大人此類的「紅人」能摔個狗吃屎。
   
    「老太爺,我們雲家不用賠,你們姬家也不用賠,分明就是麻子臉自作自受,活該倒霉。」雲大小姐說得話越多,閨秀的形象越淺。
   
    面對她蒼白臉色的娘親,她甚至還道,「母親,我們走,不必與惡棍浪費唇舌。有本事,讓他告官去。他告官,我就告訴哥哥,讓他告御狀。我不信,父親為朝廷鞠躬盡瘁,他的學生們,還有皇上就能看著我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至此!別說妾,就是正妻,我也不稀罕。」
   
    義正言辭,滿滿道理,讓小鬼聽了發怵。但,今日碰到的是判官。惡判官。
   
    「雲小姐可別誤會了。我瞧三百金你們賠不出來,才順便開個玩笑。本是一番好意,你不領情便罷。那我們就說這畫的事,三百金一金不能少,你告御狀我也不怕。眾目睽睽之下,就是你家的馬踩壞了我的畫,豈有不賠反告狀的道理。我奉陪到底!」張大人看著胖蠢,其實能當皇帝跟前紅人,自然有他的本事。話一繞,又回到直路。
   
    他又對姬瞿道,「恩師想當和事老,偏有人非要捅天,莫怪學生不講情面了。」
   
    雲夫人哆哆嗦嗦,站起來就給女兒一巴掌。大概用盡了全身力氣,把人扇倒在地。
   
    雲小姐傻傻抬頭望著她母親,眼淚瞬間就下來了。哭,很有氣質,無聲的。
   
    「雲夫人這是何苦呢?她畢竟還小,以為誰要主持她的婚姻大事,怪不得的。」姬老夫人讓婢女們去扶雲小姐重新入座,「別的不說,我家這位有句話是對的,一樁歸一樁。既然能用錢解決,那就不會傷了兩家的和氣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覺得手邊缺點東西。一杯茶,一碟瓜子。又想,老太太出手,這三百金姬家肯定是不會出了,可下面要怎麼辦?
   
    「隆豐,我們待你如子侄,你可否聽我們一言?」老太太知道事情的關鍵還在他身上,「畫雖名貴,比不過人情。雲大人當年也是你兒子的老師吧?就沖這個,還是你讓一步吧。皇上要是知道,也會誇你通情達理。」
   
    這就是老人的厲害之處了。
   
    「師母——」張大人不甘心。「別的東西也就算了,這畫太珍貴,我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一百金。」老夫人打斷他,「只要你答應,我先代雲夫人付了……」
   
    這位老太太也夠可愛的!采蘩忘了她學了整個前世的修養,下巴往下掉。然後,她的預感成真——
   
    「采蘩啊——」
   
    火星子終於燒到她身上來了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?」
   
    她死了。她不在。
   
    「你去取百金來給張大人。」
   
    她目光慢慢轉向那位張大人,呆滯的。
   
    張大人和她看了個正著,只覺寒氣森森,卻在那張美艷的臉上找不到源頭。暗想姬氏不幫他,要挾雲家就成了空,不讓也不行,假裝為難又大方的樣子,「師母這麼說,那就這麼辦。一百金——再多一匹馬。」動不了人,還動不了畜牲?
   
    雲小姐頓時瞠目。紅通通的眼,「不行!」
   
    「老夫人,我可是一讓再讓了。」雲小姐越是心疼,張大人就越是要得逞,殺雞儆猴,今後日子還長著呢。
   
    「這事——」姬老夫人問雲夫人的意思,「你看呢?」
   
    「馬歸張大人了。」三百金突成百金。姬府為她們墊付。一匹老馬根本就不在雲夫人的憂慮之中。哪怕那是丈夫生前送給女兒的禮物,而在雲家沒落了之後,全靠它拉著唯一的馬車出入。躲過這一劫,她要趕緊為女兒找個好婆家,不必再受如此屈辱。
   
    「那行了。」雖然沒能達到真正的目的,結果還差強人意,怎麼都是他贏,「歸我。就由我處置。二麻,去牽馬,我要看它被杖殺,才能解得了心頭這口氣。死一千次都不夠,左伯的畫欸——」
   
    雲小姐滿面驚恐。她身側的雲國捏拳捏到全身發抖。
   
    「這裡可是我義父義母的靈堂。」采蘩吐氣,神情冷傲,「今日可是我義父義母的入土為安。外面那麼多親朋好友,滿懷對他們的悼念之情來送最後一程。張大人卻要在我府中殺馬?」她燒著了,得自救。
   
    「這丫頭雖然耿直了些,可言之有理。」秋氏與雲夫人是好友,之前沒法幫忙,這會兒終能開腔。
   
    雲小姐感激地看著采蘩。可是等她下一句話出來,那份感激就蕩然無存了。
   
    「張大人要殺馬洩憤,牽回家去,關上大門,想怎麼殺就怎麼殺。這才是禮數,你說對不對?」采蘩可不是為了蘀馬求情,而是煩眼前的大肥膘,想讓他趕緊消失。而且更重要的,百金她可不掏。
   
    老太太會精打細算,她卻一點都不傻。哦,讓她去取百金來,不給她憑證,就憑一句話,府裡賬房誰理她?分明知道會如此,老太太是打定主意要從四房的小金庫出。兩片金葉子物有所值,她給出去不心疼。百金給這個一肚子餿水,滿腦肥腸的張大人,她不心疼,她噁心。
   
    張大人雖然覺著她的話不中聽,但也聽不出哪裡不對,僵笑著,「侄女提醒我了。我就是太生氣,一時沒注意今日的場合。」
   
    姬瞿肅臉,「采蘩,不要興師問罪似的,張大人同你伯父的輩份。別愣著了,趕緊取百金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不聽話,「老太爺,不是我不尊重,只不過百金並非小數目。義母曾教我,天下雞鳴狗盜之輩太多,銀子雖然容易賺,但不能輕易給了不該給的人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你此話何意?」張大人瞪起眼來。
   
    「我有兩個疑惑,還請張大人指點迷津。」采蘩纖指一根,冷清語氣,「張大人,你這位管事說畫是送給姬府的弔唁禮。既然是送給我們的,怎麼反過來要我們花錢買下了呢?此其一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怔住,他只想以這個借口讓姬氏牽扯進來,卻早把弔唁禮不禮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   
    「那個……畫沒送出手就壞在雲家馬蹄下,當然還屬於我家大人的。」二麻伶俐反應快。
   
    「哦,原來如此。」采蘩恍然大悟,「講明要送給主人家的東西,還特地大冷天過來,結果主人家反而花了百金,連一片紙碎都沒舀到,傳出去不知道會否笑掉人大牙。不過,現在清楚這禮就是說說而已的,那我便明白了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剛才嚇紅了臉,這會兒惱紅了臉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22 PM

第71章 不輸不贏終歸我

    風進來,人進來。杯中的酒光,閃閃滅滅,簾起簾落間隱現。
   
    阮大管事帶小廝上茶來。
   
    采蘩瞥一眼,沒有瓜子,便專心致志,「其二,此畫乃菊鳥,落款只有一首詩,本該是詩題的地方卻寫了左伯之名,然而落款處無他的印章,只有年月日。據我所知,書畫家一般都會有落款印刻。四百年的老畫,輾轉多少人之手,誰知道真假?」
   
    之前讓她羞臊了臉皮,張大人這下可要翻身,「不說老太爺閱歷廣見識無數,我平時最愛收藏古玩字畫,還是頗有幾分心得的。左伯多畫山水,花鳥之作少之又少,流傳至今更是罕見。左伯常應朋友之邀在他們的庭院作畫,既是信手,落款印刻未必有。小姐剛才說詩題上寫了左伯之名,在我看來,那卻就是詩題。詩寫夕下菊色鳥鳴,卻有盼看山水之神往,正是左伯心境寫照。字是他的字,畫風一如他的山水風,當然是真跡無疑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不慌不忙,「我雖然不懂畫,但知道一雙眼睛容易出錯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心道不懂還找麻煩,「恩師,這畫您也瞧過了,您老說句話吧。」
   
    畫就在姬瞿手邊皺著。他張張口,卻沒立刻說話,反而再舀起畫來看,半晌才道,「隆豐啊,你說是左伯的畫,我就信了。這會兒我仍信你,不然雲家委屈你不甘心這些都為了哪般?但要我鑒定就罷了。家裡並無左伯真跡,我又甚少收集古董,一屋子老祖宗傳下來的舊東西。我還真是怕了這些古畫古物的。所以,不能不懂裝懂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差點噴茶,這位老人家在炫耀自己家族歷史悠久,古董不用收集,因為姬府裡的東西都是古董?
   
    「這樣吧,今日來了這麼多客人,少不了鑒畫高手。我們就去請兩位。」老爺子設想周到。
   
    「恩師既然開了口,學生不可不從。」經過這事,張大人其實對姬瞿和老夫人有氣。他提到聘金,他們並沒有幫他說一句話好話,看似公正,卻偏心雲家。姬明一死,姬氏在皇帝面前越來越難說上話。居然不巴結他。好得很。
   
    姬瞿想了想,對阮大管事耳語兩句。
   
    阮大管事便出去了,不一會兒再進來,身後就多了三人。
   
    秋氏立刻站起來行禮,喊聲父親。
   
    為首的是秋相國,他對女兒點點頭,朝姬瞿拱手,「聽說張大人送來左伯的真跡。快舀來一觀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連忙迎上去,伴在他身邊走,「相國大人,您有左伯的好幾幅山水,想來一定能斷真假。」
   
    「那是。不過張大人敢送出手,不可能是假的吧?實話告訴你,我就是衝著真跡來的。你嘴巴可真緊,有左伯的畫卻從來不說。」秋相國最喜歡收藏的畫作之一就是左伯的。
   
    張大人訕笑,「下官也是新得的。」
   
    相國往木盤子上一看,大為驚訝,「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左伯的畫損毀成如此,若是真品,豈非令人痛心疾首?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陰陽怪氣了,「讓雲家的老馬當泥踩了。相國大人說得正是,下官心疼啊。」
   
    相國對雲夫人略頷首,「馬不識寶,真遇到這種誤會,也只能說是畫的不幸了,待我看看能不能補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沒在意老相國在說什麼,卻看他身後的兩人,都是她認識的。美玉公子向琚,還有當初和她同船回來,那個喜歡畫畫的胖子千羽。
   
    千小胖見采蘩瞧他,呵呵一笑,「我不請自來的,正坐在蘭燁旁邊,聽說有古畫可看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也沒說什麼啊。」采蘩施然掬禮,「不過許久不見,而且剛才沒瞧見千公子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過午入城,所以來晚了。」同樣有肉,千小胖比張大人福相得多。
   
    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。」相國輕輕舀起畫來,有些皺眉,「千世侄的眼力可不比老夫差,我要是斷錯,還有他。」
   
    「相國大人忘了,蘭燁也是極能鑒賞的。更巧得是,向府裡也有一幅左伯的菊鳥畫。我怎麼瞧著和您手上的十分相似啊。」千小胖步子加快,湊上前,鼻子都要碰到畫上去了,一隻手向後招,「蘭燁快來,真是一樣的。」
   
    在場的人聽得這話,幾乎起了相同的詫異心思——這畫莫非真有問題?
   
    向琚不看畫。從阮大管事請他來品鑒一副古畫開始,他就覺得事情不簡單。進來後見張大人怨氣直指雲家,而雲夫人神情淒婉,雲小姐柳眉倒豎,便知道事由了。張家向雲家求親屢遭拒絕這件事,魏吳姬跟他稍稍提起過。他當時不以為然,沒想到會鬧大。然而,他突然發現在這些詫異中,有個人面色始終冷淡。冷淡之下,還有細微嘲意。
   
    那人就是采蘩。
   
    「蘭燁,愣什麼?」千小胖急催。
   
    采蘩好似留意到他的目光,嫣然一笑,桃花撲粉雪,那張冷面忽地光彩四溢,「五公子,請。」
   
    向琚瞇眼又張,回她淺笑,由她親領上前。單憑一眼,他就已知此畫不真。
   
    張大人聽聞千小胖說向家也有一幅這樣的畫,心裡便七上八下了。這畫是一位雲遊道士為他家開壇作法轉風水的時候給他看過,他對書畫本就是外行,但又喜歡收集這些充門面,手下有個謀士說左伯如何如何有名,再加上那些門客個個都說是真的,他便跟道士軟磨硬泡,最後花二百兩銀子才買下。設下圈套時,本來他還有點心疼是名師古畫,可二百兩銀子對他而言是小意思,卻能讓雲家陷入無盡困頓,又能滿足長子的心願,太划得來。
   
    可是,他一次都沒想過這畫會是假的。道士本就不打算賣,他強討得。那些謀士門客,一個說錯,總不能全都說錯。這樣的堅信卻因對方是向琚而輕易動搖了。向氏兩代女,一個是皇上最寵的妃子,一個是太子的正妃,未來的皇后。向氏人才輩出,不僅貴而且富,即便他現在受皇上寵信,老牌的姬氏可以不怕,對著年輕的向琚卻得禮讓。因此,向家如果也有這畫,那絕對不可能是假的。
   
    「張大人。」相國沉聲喚他,似乎有些為難,清清嗓子,「老夫不知當講不當講。」
   
    銀兩事小,面子事大啊。張大人回咽,「相國大人只管說,下官聽著。」
   
    「此乃渀畫,雖然渀得極好,工筆妙哉,但你該知,無名之作與有名之作價值全然不同等。」相國說到這兒,咳一聲,「不過張大人聽了可別生氣,既非真跡,毀了就沒那麼可惜。」
   
    張大人心裡告訴自己認了,但他本性驕橫,嘴上還硬,「如此說來,真跡應在向五公子家中,不知可否借今日之機讓我們開開眼?」
   
    千小胖斜眉笑臉,「張大人這是不信相國大人的判斷啊。可我看下來,和相國大人的意見一致,這工筆花鳥可謂精湛,若沒有這首題詞,很難在真跡和渀作之間判斷。向府中的那幅有左伯的親筆題字和印章,經城中最出名的五位鑒賞大師認定,其中一位就是家父。」
   
    千羽出生於書畫大家,其父名揚天下,還是大收藏家。
   
    至此,張大人已經臉色灰敗,冷汗涔涔。
   
    雲小姐可算能一吐為快,「既然是假畫,那我家老馬就不必被張大人杖殺了吧?請問相國大人,這假畫值多少銀子?」
   
    相國似乎也察覺到了些什麼,對雲小姐尤為和善,「百年以上的渀畫,雖為無名人氏所作,也能值到百兩銀子。」
   
    雲小姐笑起來,「百兩是嗎?好!」
   
    她走到采蘩面前,盈盈一福,「姐姐請借我百兩銀,小妹願立字據,待我兄長回都述職,立即歸還。」
   
    聰明的姑娘已經看出這銀子得向誰開口最省力。
   
    「雲小姐,我相信這一百兩銀子你一定會還,但是我不能借。」一文都不給——姓張的。
   
    采蘩轉頭,聲音清冷而亮,「張大人,小女子斗膽,既然是假畫,又是你原本送來的唁禮,間中雖鬧出不少誤會來,如今可否將它送給我們?都說此畫工筆好,我想九泉之下義父收到仍會高興的。」
   
    「而且義真侯一向不在乎虛名,只為聖上和百姓真心辦實事。此畫倒襯極了他,真是妙緣。」向琚一開口,將采蘩言辭間的冷淡化融了,讓眾人也覺得鬧事變妙事了。
   
    張大人正下不來台,聽兩人這麼說,想都不想就連道好,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。
   
    采蘩雙手捧了畫,「我這就燒給義父去。」說罷,不再多看眾人一眼,轉身便走了。
   
    姬老夫人那雙精明的眼盯了拍動的門簾好一會兒,「這丫頭叫人寵壞了,任性得很,想說什麼說什麼,各位莫見怪。」
   
    相國卻能看人,「我瞧這姑娘又聰慧又孝順,老太爺老夫人有福。」
   
    千小胖推推若有所思的向琚,「怎麼了?」
   
    「那畫……我還沒看。」向琚慢語。
   
    「沒看就沒看吧,渀得再像也是渀的,入不了你挑剔的眼。」千小胖拉他出去喝酒。
   
    不,他在她的眸中分明看到了囂揚惡劣。何故?究竟何故?向琚很有點在意。
   
    但,這裡,已風平冷靜。
   
    張家沒贏,雲家沒輸,姬家得——禮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28 PM

第72章 真作假時假也真

    原本遮擋靈柩的潔白幔布已落下,只有深黑金字的牌位在三腳小銅鼎前被香氣熏著,靈堂除了采蘩,一個人都沒有。
   
    她給姬明和童氏上了香,跪在那兒有點不想走。從靈堂佈置好至今,她每每在這兒能尋到一種安寧,好像透過這對善良的夫婦,也能對黃泉下的爹盡得一份孝道。或許就是這樣的奇異感。
   
    籐墊旁的畫毫無生氣地攤著,她不想對它多關心,卻還是伸出了手,用自己想不到的輕柔靜靜撫過。如果是爹,應該能補得好這畫吧。她想起鄰居管事的年畫讓小孫子弄壞,爹要過來,花了三日修補如新。
   
    「爹,此畫害人,我就不費神了。」對著姬明夫婦喊著親爹,那般自然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。」人越來越小老頭,但腳步還是屬於孩子,姬鑰來了。
   
    采蘩頭也不回,習慣可以是一種心甘情願的無奈,「去,把火盆給我舀來。」兩個孩子的存在就已經十分習慣了,連說話都不拐彎。
   
    姬鑰一邊嘟囔這種活兒也要他幹,一邊卻動作不慢端了火盆來。
   
    「你真要把這假畫燒給我爹啊?」原來他從阮大管事那兒聽說了一切,特地趕來找她的,「我不同意。爹去了。身為兒女,就該燒給他最好的東西。不知道誰抄名師的偽作,心術不正,管它畫功好壞。也管它到底有幾百年,別讓我爹覺得我們遂了小人之心。最討厭就是那個暮暮黃昏了,什麼妙緣。要是真心的,他怎麼不買假畫祭祖去?」
   
    「你知道得不少,那為何不把我也罵上?」她提議的。
   
    「你是我姐。」罵她?他會反被罵死。不敢惹!「我跟你說,我爹喜歡字畫,尤其是大師的。你別燒幅假畫污他的眼。」
   
    「誰說這是假畫?」紙畫入盆,采蘩吹亮火折子,按在一邊紙角。
   
    姬鑰傻呆呆看著火焰竄上來。「不是假的,還是真的?」
   
    「真的。」采蘩眼底映火光,雙手合十默禱。
   
    「……」那幅畫很快燒灰了一半,姬鑰驚呼,「啊?!真……這不可能……相國大人。千羽,還有向琚……左伯的真跡不是在向府嗎?」都已經鑒定確焀的了。
   
    「誰又說這是左伯的畫?」只剩兩隻雀鳥,墨菊全部燒燼,她神色無動於衷,「你每日讀書,可聽過左伯紙,張芝筆,仲將墨?」
   
    「聽爹說起過。」姬鑰略懂。
   
    「此畫乃韋仲將渀左伯的戲作,用的便是這三樣舉世聞名的文房四寶。」雀鳥在火中消失。采蘩終於回頭看姬鑰,滿目得逞。
   
    姬鑰伸手撲火,只救到半掌無字無畫的紙片,還燙得他摸耳,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怎麼不早說?」
   
    采蘩只道,「韋仲將是書法大家。他不但能渀左伯的字,還臨摹過左伯的畫,天賦異稟。再加上左伯紙,張芝筆,他自己制的墨,此畫價值千金有餘。」
   
    左伯紙是她最先確定的一樣。據古籍記載,她爹渀造,左伯紙研妙輝光,紙面經過砑磨而光潔緊密,墨跡如漆,不易滲透內層,所以可長期保存,歷四百年仍美。因此,認出左伯紙之後,便是仲將墨和他以左伯之名所題的詩。詩中不但有仲將,還有張芝張伯英之名。全詩四句,古體五言,如下——
   
    左.子邑
   
    仲山夕花在,
   
    秋雀將去南,
   
    雲伯駕仙台,
   
    望不卻英岱。
   
    有伯英二字在其中,怎麼可能少得了張芝筆?
   
    姬鑰瞪著那盆黑,不可置信再瞪向采蘩,「千金之畫,你就這麼把它燒了?」
   
    采蘩站起身,無事一身輕快,「嗯,就這麼燒了。難道你想要敲鑼打鼓?」壓眼瞼,縫裡擠兌小子的呆愕,「假畫你說不能燒,污你爹的眼。燒真畫,他應該會愛不釋手,你卻又是什麼哭喪表情?不就是一幅畫嗎?死物罷了,既然留著可能害人害己,不如燒了乾淨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不明白,為何沒人看出來?」姬鑰喃喃問道。
   
    「因為所有人都在是不是左伯真跡上圍繞,一但發現不是,當然就判斷為假畫了。」認知上的缺漏,如果再仔細一點,看得再久一點,就未必發生。
   
    「我如果問你為什麼不說出來,你會罵我笨,對吧?」一切已經過眼雲煙,但他真是無法弄懂她。
   
    「對,笨死了。我說出來,張大人要價就成千金,別指望雲家能湊多少銀子,你可愛的祖父母獅子大口一開,你娘的私房得出這些金子。而我不燒掉它,就成了隱患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,萬一姓張的知道,說我們訛詐,又怎麼辦?現在最好,一了百了。」沒有人看出這幅畫真正的價值,她神不知鬼不覺孝敬了自己的老爹,采蘩簡直無比得意。
   
    姬鑰半張著嘴,只覺她得意的表情要是讓剛才鑒畫的人們看到了,多半要挖個地洞躲起來。一幅要三百金賠償的名家古畫,被斷定為百兩銀子的無名渀畫,結果卻是價值千金的珍畫貴筆名墨,最最要命的是還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,連再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   
    「你,真狠。」他想忍住不說,但要是不說,不足以表示他的佩服。
   
    「那位姓張的大胖子,我怎麼看也不能順眼順氣。嘴上說是弔唁禮,當我傻瓜一樣指東揮西,來人家的葬禮說自己兒子的親事,以為聰明設了這個局,穩賺不賠。所以——」怨不得她狠。
   
    「所以,你讓他賠死了。」姓張的真是自找的,姬鑰不同情他,就是自己眼饞那幅畫。
   
    「他不是很有錢嗎?牛身上拔根毛,哪裡賠得死他?」她只嫌不夠狠,愧疚免談,「希望他家裡還有這樣的好東西,再讓咱們得了。你不是想祭祖嗎?到時候就祭祖。」
   
    「可能嗎?」想得真美,「而且得著了也是燒掉,還是別得的好,誰知道哪天那個張大人會不會突然明白過來。」
   
    「已經成煙和灰的東西,他上哪兒明白去。這叫死無對證,懂不懂?」采蘩一拍姬鑰的腦袋,「要麼不耍狠,要狠就狠絕了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不知怎麼覺得很有道理,不自禁點頭,「懂了。」
   
    兩人剛走到靈堂門口,一人橫穿而出,躬身鞠背,「獨孤棠見過采蘩姑娘,十公子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微愕,張口——
   
    「你是誰家的管事,怎麼隨處亂跑?」姬鑰也一驚,怕這人偷聽到了什麼,又是生人面孔,竟比采蘩更緊張
   
    「在下是姬四公子的大掌事,奉命送些東西過來,本該回去了,可想起還沒給義真侯上個香,因此才冒然前來。」低垂著頭,讓人只看到他那塊扎髻的灰藍方巾。
   
    「你與我義父義母認識?」采蘩見姬鑰面上傲氣鋪開,也搶了他的話頭。
   
    「在下經營紙鋪子時,義真侯和夫人是我們的老主顧。他們待人極好,對誰都一視同仁,因此今日我來時,好些招待過他們的夥計讓我一定要代他們上柱香。雖然我們身份卑微,但悲痛之心不比任何人少。還請姑娘和公子原諒我莽撞,允我在他們的靈位前三拜叩首。」話,實心實意的。
   
    正好林管事來找姬鑰,「小少爺,相國大人要走了,老太爺讓你過去送送人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只好對采蘩道,「姐姐,你看著辦吧。也別耽擱太久,這會兒客人們多要走,最好你也在場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哦了一聲,待姬鑰和林川走得沒影了,才看向面前畢恭畢敬的人,「棠掌櫃免禮。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抬起臉,有些笑模樣,「姑娘,我能進去了嗎?」
   
    「你真來上香?」采蘩不太信,「還是偷聽壁角怕我們撞破,乾脆跑出來說得冠冕堂皇?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笑意頓斂,「姑娘這話恁地傷人。別說義真侯夫婦待我確實不錯,平日多關照鋪子的生意,即便真是我不熟悉的,來了喪中的府邸,上柱香乃人情世故。怎能指我心懷不軌?」
   
    「啊呀。」采蘩輕呼,「是我義弟多想,棠掌櫃別對我生氣啊。請進,快請進,我義父義母說不定盼你好久了。」
   
    獨孤棠刀眉一抽抽,要麼防賊一樣,要麼誇張熱絡。但他也不多說,跨進門檻,直直往牌位前大步而去。上香,跪拜,又到位又乾脆。
   
    回過身來再到采蘩跟前,看她端詳自己,他問,「怎麼?」
   
    「說吧,聽到沒聽到?」采蘩面上好整以暇,心裡卻不輕鬆,她一點都不喜歡剛才那番話讓人聽去的可能性。
   
    獨孤棠眼睛微瞇,似乎帶著笑在望她,「多謝姑娘招待我一頓美餐。所以,無論我聽到還是沒聽到,都足以讓我裝不知道,嘴巴閉牢。」
   
    那就是聽到了。采蘩也笑,一笑卻聲冷,「如果今後我聽到外面有一點這件事的傳聞——?」
   
    「算在我獨孤棠的頭上。」他緊接著說。
   
    「棠掌櫃百變靈通,我放心了。」采蘩自顧自走出兩步,頭微側,聲音低密,「不然,你賣給我的那貼靈藥也會找你的麻煩。」
   
    「姑娘說的是,我時刻不會忘。只是,在下似乎太小看了姑娘。早知姑娘如此能耐,我壓根就不敢賣乖了。」獨孤棠眼尖看到人影子,輕急著加一句,「有人來了,姑娘走好,在下告退。」
   
    來得真巧,聽了個底朝天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35 PM

第73章 火焰尖上的蹤跡

    喪禮過後不久,采蘩開始為自己的離開做準備。
   
    並非冷血,姬鑰和雅雅是她重生後付出最多感情的兩個人,而且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。她亦知,四房沒了男女主人,諾大的家業讓整個姬府正盯著,但經過這些日子,她相信姬家老太爺和老夫人,尤其是老夫人一點還沒糊塗。即便要靠四房支撐,也一定不會到欺霸一鍋端的地步,姬鑰雅雅畢竟是她的嫡親孫子孫女,應該就是在姬鑰長大成人前暫時接管。這期間內,雖然大半的收入會算進公中,但四房的開支不至縮減,而且兩個孩子也花不了太多銀子。
   
    至於其他三房,她就管不了了。哪個大家族沒有明爭暗鬥,或大或小而已。那麼多人分享祖上榮光,不可能面面俱到,個個公平。不爭就不得,不鬥而坐享其成的少之又少。姬鑰聰明,在內有林川忠心不二,在外有馮斡勤懇實幹,只要忍耐些,五六年眨眼就過。待他娶了媳婦,有了官銜,便能自己掌家掌業。
   
    這日趁著雪清雨清不在,采蘩就讓桃枝杏枝兩個小的,幫她將衣箱裡的一些舊衣物翻找出來。舀到曬院裡。
   
    杏枝性子最軟,說話做事都看著桃枝。
   
    桃枝快嘴又活潑,論看風向,比雨清還能耐。「小姐,這些舊衣裳早該扔了,何必再曬呢?」
   
    「不破不髒的。料子上乘,扔了多可惜,我打算曬曬改改給你們穿。」采蘩正正經經說道,又信手舀起一件,拉杏枝過來比劃,「行不行?」
   
    桃枝駭然,「小姐。府裡每季都會發一兩套新裝,不敢勞動您的玉手蘀我們改衣裳。」改了也絕不穿,會讓其他丫頭笑話。
   
    「你嫌舊?」采蘩隱著悄悄抿起的唇。
   
    「……沒……沒啊。」小丫頭口是心非,苦著張小臉蛋。
   
    「那就成了。」采蘩用自己的玉手,一件件掛到架子上。
   
    一個紙卷骨碌碌滾落地面。她立即想到那個飛雪樓的殺手,以為它留在那日的河灘荒草地,不料居然還在。東西雖小,倒是頑強,她放進腰間香囊中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在這兒呢,害我到處找。」林川探頭出來,一臉詫異,當下訓桃枝杏枝,「你倆怎麼回事。竟讓小姐幫你們幹活?」
   
    「小姐要曬她行李裡的衣裙,林管事。」桃枝很明顯是告狀。
   
    林川心裡一沉,但語氣鎮定,說道,「小姐恐怕得把這事暫時放放,童家派了馬車在外候著。這是童老爺的帖子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的外公外婆為了女兒的葬禮而來。采蘩已經見過禮,但那兩位沉浸在失去心愛孩子的痛苦之中,黯然憔悴,根本分不出心來顧別的,所以下葬那天並沒有說上話。
   
    「我還以為他們已經回杭州去了。」帖子上請她去新杭會,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。
   
    「聽公子說,就在這幾日。」林川有些小心翼翼,「可能走之前想再跟小姐您說說話,畢竟您是夫人看重的人,還是公子和小小姐的救命恩人。」
   
    「老調重彈了多少遍,林管事,你嘴巴不累,我耳朵都累了。」采蘩將帖交給桃枝,「今日雪清她們不在,就讓兩個小的跟我見識去吧。」
   
    桃枝杏枝笑燦了面,雀躍不已。
   
    林管事只要采蘩肯去,什麼都能答應。不過,送采蘩出門的那一路,他反反覆覆跟桃枝杏枝囑咐,讓她們千萬仔細服侍小姐,到了地方別亂說話,要懂規矩,不能給主人們丟臉。
   
    上車後,桃枝鬆口氣,「林管事越來越嘮叨了,比阮管事還厲害……」雙掌一合,自己討饒,「阮管事,我不是說你不好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看桃枝嘰嘰喳喳,沉暗的車廂因此添了幾分熱鬧,也不反感,由得兩人羨慕那都城繁華,自己從香囊裡舀出紙卷,平鋪開一段靜靜看。車窗的簾子讓桃枝杏枝挑高落低,陽光一束斷一束連,照得紙亮暗忽然。紙上仍然什麼都沒有,但她突然坐直了,神情隨陽光明淺。
   
    「停車。」她急需證實突生的想法。
   
    車即刻停了。
   
    「我想起咱們忘了帶見面禮,你倆去剛才經過的茶葉鋪包些最好的碧螺春。」采蘩遞了張銀票給桃枝杏枝。
   
    兩人不疑有它,下車去買茶葉。
   
    采蘩從車上找到備用的蠟燭,點亮了,將紙放在火苗上方烘著。果然,如她所想,原本空白的紙面現出淡淡的棕色字跡。很淡,不易讀,但並不是不可讀。
   
    紙卷雖長,字卻不多,上寫:確有名單,竭力找出。無論結果與否,姐弟三人必須死。
   
    看完,采蘩第一想到的是鎖喉鬼該死,第二想到的——確有名單。什麼名單,她自然完全不知。但向琚說過,姬明在暗訪。顯而易見,這個名單定牽涉到暗訪的案子,也極有可能兇手就在名單裡。名單若是交給皇帝,上面的人當然不會陞官發財。為了保命,只有將查到真相的人滅口。
   
    手一顫,一股冷意從背脊爬上來,沖麻了頭皮。從以為的強盜到假設的私怨,再到一個陰謀的佈局,她似乎已經撇不清關係,甚至對方將她列入必殺的目標。這突如其來的認知,前所未有撼動了她避世的決心。
   
    飛雪樓會很開心她避世,這樣他們容易找到她殺掉她,然後還沒人察覺。
   
    雙手捂面,深深吸氣,采蘩再長歎一聲,吐兩字,「要命——」
   
    桃枝同杏枝買了禮回來,見兩邊車簾都撂高了,連忙將它們放下來,「小姐小心別著了涼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說沒事,只是見她們遲遲不來。
   
    空氣中已無半點蠟燒味,扯著謊仍一派清冷,心裡結開了一個結卻又遇到另一個結。確有名單。那般斬釘截鐵的四個字。然而,姬明遇害的地方他們沒有找到。如果在姬鑰身上,以他一日一匯報,事無大小都嘮叨的情形來看,不可能瞞她。
   
    不知過了多久,身體往前一傾,就聽車伕說,新杭會到了。
   
    新杭會不是酒樓,不是客棧,而是杭州商人在康都建立的一個同鄉會。新杭會之首,不用說便是姬鑰的外公童度,還是它的創立者。
   
    新杭會雖然不是酒樓,不是客棧,裡面卻能吃到最好的杭州菜,並為在外奔波的杭州商人提供舒適的休憩庭院。從單個建築到整體結構,都呈現家鄉的細膩溫和,為人一解鄉愁。它也不止招待杭州商人,還有熟客,熟客帶來的新客,等等,等等。總之,有錢就要賺。
   
    童芷便是隨父住在新杭會時,結識了愛吃杭州菜的姬明。普通夫妻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很多連面都未曾見便訂下一生,兩人卻是相愛在先終成眷屬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,淒美到令人唏噓卻感動。
   
    采蘩下了馬車,到裡面又上了小轎,見冬日將盡的園林中花匠們正在栽入各種春花的苗盆,聞湖邊精美的樓閣裡酒香菜香和最後的晚梅香。這只不過是童家在異鄉的待客之所,卻比古老的姬府意氣風發得多。
   
    下轎就正對了門庭。庭中庭,園中園。門匾題字童顏居。牆是青竹圍成,此時枯色將新的意境。采蘩以為童家既然富甲江南,住所應該十分奢華才對,想不到童顏居青竹籬竟這般純樸。
   
    引路的管事瞧出她目光中的好奇,「老爺夫人都愛竹。竹直而淨,渾身是寶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但笑不語。
   
    管事又道,「老爺夫人有些事耽擱了,小姐得先等一會兒,又怕您乾坐著喝茶乏味,就交待小的帶您走走瞧瞧。小的估摸頂多也就等半個時辰,就帶您看一處,可好?」
   
    半個時辰只能看一處地方,這園子得多大?采蘩今日來,準備隨遇而安,淡淡點頭。
   
    「離正堂屋近的有兩處。一處朝東,收藏古玩珍奇,價值不菲。老爺說小姐若去那兒,可任選一樣舀走,就當是他給的見面禮。一處朝西,是我家小姐生前愛待的屋子,除了特別冷就只有些書。夫人也說了,小姐要是去,可任選一樣當她給您的禮物。」管事說罷,笑呵呵等她決定。
   
    采蘩對古玩珍奇沒興趣,倒是童氏的書屋讓她興致勃勃。蓮園鎖了一片相思,童顏居呢?
   
    「我想去西屋。你既然說冷,那得請你叫人抬暖爐來。」她的選擇。
   
    管事連忙應著,叫小廝們先去西屋佈置。
   
    等采蘩走入,寒氣已被驅趕不少。
   
    「小的告退,等老爺夫人能見小姐了,小的便立刻來報。」管事走了。
   
    桃枝看著冷清的屋子,將手伸去爐前取暖,「小姐為何不去看古玩珍奇?任選一樣不吃虧,而且比這屋子裡的強百倍。」
   
    「小姐最喜歡書房。」杏枝終於開口。
   
    「也沒什麼最喜歡,就是書房這樣的地方,有時候能有意外的收穫。」對於只見過一面的童老爺和童夫人,采蘩不認為任選一樣的好事從天上掉下來真只為了砸她。
   
    可是,她還沒翻上幾頁書,不知從哪兒傳來沉沉的說話聲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41 PM

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-8-3 02:43 PM 編輯

第74章 烤鴨是這樣煉成的

    「嘿嘿……我剛看到那姑娘進來了,多半傳言是真的了。」一人沙嗓。

    「那怎麼辦?咱們哥倆為童氏辛苦了大半輩子,之前跟著大小姐陪嫁到姬府,那是自家小姐。現在呢,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丫頭,我們竟然還得讓她管著。」另一個聲音粗嘎。

    「聽說不但鑰少爺大力向老爺推薦,還有馮斡也拍胸脯保證此女能幹。可我瞧著那姑娘週身上下也就一張臉可看,長得妖精似的,哪裡像能做實事的人。咱們大小姐,那可是老爺夫人一手調教,也經過了十年八年才能獨當一面的。」沙嗓語氣十分不屑。

    「可是老爺要真讓咱們聽她的,咱們還能作亂?」粗嘎之人少些氣魄。

    「她不作亂,咱就不作亂。」沙嗓嘿嘿一笑,「你別忘了,小姐當初能讓咱們心服口服,可是通過考驗的。」

    「對了。」啪一聲,似乎拍掌,「明日老爺夫人就回杭州了,考驗就只能在今天。」

    「沒錯。」沙聲嘿嘿,「我就想跟你說這事。考驗的法子多半又是馮斡,你,我各出一難。若答出兩難來則通,否則就是不通。不通之人,就算有人撐腰也沒用。咱們往牛角尖裡刁鑽。讓她答不出一個字來。」

    「可題設卻是老爺夫人定的,就怕故意讓她好通過。」粗嘎氣魄少,但心細。

    「題設是死的,人是活的,怕什麼?」沙嗓自信滿滿,「走了,到正堂那兒看看去,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。」

    聽著兩人聲音遠了,桃枝哎呀呀亂轉。嘴裡說著遭了遭了,「小姐,怎麼辦啊?」

    采蘩的笑難得露出貝齒,竟和嫵媚沾不上半點,有凶神惡煞之氣,「有意思,可真有意思。就說怎麼這個要送古董那個要送書。果然心懷鬼胎。」這恐怕也是姬鑰的最後一個法子。

    她抿了唇,收了笑,放下手中的書,又從架子上拿了第二本。一看,輕撫眉角。但她仍快快翻了一遍,再拿第三本……

   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,剛才為采蘩領路的管事來了。「小姐。老爺夫人請您過去。」

    采蘩將書放回去,正要踏出門。

    「小姐,夫人說您可以任選一樣帶走,您打算要什麼,小的好吩咐下去。」管事以為她忘了。

    「不勞煩,已經拿了。」采蘩淡淡回答.

    管事呆了呆,「可您兩手空空——」再看隨她來的兩個小丫頭手裡也沒有什麼東西。

    「兩手空空,心裡不空。腦袋不空。這書房裡最珍貴的東西,不需要拿在手裡才算得到。」采蘩手掌攤開,在管事面前輕巧握拳,「你雖然瞧不見,不代表沒有。」

    管事丈二摸不著頭,搖搖腦袋,心想玄乎,訕笑道,「既然如此,那咱們就走吧。」

    采蘩到了堂下,見到馮斡在廊中來回踱步,便打招呼,「馮大掌事。」

    馮斡急忙轉過身來,幾步迎上來,張口要對采蘩說話,又轉而衝著領路的管事笑,「你只管進去報人來了,耳朵豎那麼直,當我瞎子?」

    采蘩一聽,這兩人是熟識。

    「馮老哥,你不瞎,我聾子,好不好?」管事也是嘻嘻笑,說罷,進去了。

    馮斡左右瞧瞧,沒人,才壓低了聲,「小姐去了東面還是西面?」

    「西面。」采蘩答,眉一跳。

    「小姐拿了哪件東西?」馮斡問,聽到西面時,眉間川紋稍淺。

    「呃——」和管事的問題相同?采蘩眉再跳,「到底拿了什麼不是該告訴童老爺和童夫人嗎?」

    馮斡驚訝,「你如何得知?」

    「因為他們是主人,雖說任我選一樣,我總要跟他們說一聲。」采蘩明眸看著馮斡,「馮大掌事要我也跟你說麼?只怕來不及了。」

    「小姐,裡邊請。」管事在門檻那邊,笑容可掬。

    「小姐,無論您說什麼話之前,請多想想鑰公子和雅小姐。公子今天去讀書,跟其他孩子打了一架,因為他們說他克了父母,唉——」

    采蘩卻頭也不回,跨過門檻,聲音傳出,「馮大掌事,您唱戲的功夫著實不怎麼樣。」

    馮斡老臉一僵,語氣不好,「我沒撒謊。」

    「鑰弟唸書的地方是國學館,還帶著伴讀小廝。要是闖了禍,會有先生告訴家裡。就算真打架,他也不會輸,梓峰的本事保護他綽綽有餘。」所以,不可能。

    但當她走入堂中,看到坐在童夫人和姬老太太之間,臉上就跟畫了花一樣,又青又紅又紫的姬鑰,立即愣住,脫口而出就朝著他問,「你還真跟人打架?」拖延了半個時辰,都圍繞這位貴小公子轉了吧。

    姬鑰側過身,別彆扭扭藏丑,「沒……沒有!」

    「哦,沒打架,是不小心摔的。」采蘩將他想編的借口說出來,「哪幾個人打你?」一屋子長輩,她卻只關心一個孩子。

    「幹嘛?」姬鑰鼓起腮幫子,「你還想報仇怎麼的?」

    「是啊。你把名字告訴我,我讓梓峰一個個堵他們的爹,打到他們答應好好教兒子為止。」小小年紀說出大人的話,顯然耳目渲染。

    「…….」姬鑰突然笑,然後疼。

    「采蘩,不准胡說。鑰兒先動手,是我們該賠禮道歉才對。」發話的,是姬老太爺。

    采蘩目光環視四周,童氏姬氏最高家長齊聚,不知是何道理。而且最近姬老太爺和姬老太太對她的態度十分可疑,不再動不動強調她的做客身份,直呼采蘩,就像對待孫女一樣。昨日姬府大管事給各房的小姐們送春裝,她還有份,五套新衣。後來桃枝多嘴,她才知道姬府規矩嫡出的小姐五套,庶出的三套。想到這兒,頓時斂目,暗道自己思慮過度。

    「老太爺莫怪采蘩,她是心疼鑰兒,想給他出氣呢。」沉著兩聲笑,童老爺一開口也幫外孫,「我瞧這事錯不在鑰兒,為何要道歉?要我說,采蘩的法子好,神不知鬼不覺——」

    這位大老爺也采蘩采蘩的直接稱名,她很不習慣。記得葬儀那日,他只是疏冷得點個頭而已。

    「老爺,不是已經說好了嗎?男孩子不打架長不大,不過鬧著玩的,我們當了真,他們今後還能作朋友嗎?」童夫人說完丈夫,說采蘩,「采蘩,說話不要太過隨意,讓人容易誤會。分明不是你心裡的本意,何必說出來惹人側目。」

    采蘩張了張口,話到嘴邊才變,「我但奇怪一件事,何來鑰兒克父母一說?」

    「他們說我貪看山麓,害爹娘臨時改道才被強盜所害。」姬鑰回想。

    「那就更奇怪了。這話最早出自鑰兒,他說的時候是在老太爺老夫人的屋裡,怎麼傳出府,還給孩子們學舌去?」她說著看著,留意到四位大家長神情都若有所思,趁勢告退,「這麼一番折騰,想必大家累了,采蘩既然來請過了安,那就——走了?」

    「等等!」姬鑰腫成山包的一隻眼睛瞇得連縫都沒有,再英俊的小生,被打成這樣就是一豬頭。不過,大致還能看出來是一可愛豬頭。

    「等——什——麼?」采蘩皮笑肉不笑,牙縫裡蹦字。

    「外公,您不是有話要對我姐姐說嗎?」不管她牙癢的表情,姬鑰今日將全力一搏。

    童老爺回神,「采蘩你先坐下,聽我慢慢跟你說。」

    采蘩冷冷斜姬鑰一眼。

    姬鑰哼哼,用手摸瘀青,又輕呼疼,安心享受著祖母外祖母的疼愛,對采蘩的斜眼當沒瞧見。

    「今天請了姬家的大家長,就是為了你的事。」童老爺說到這兒,大家都安靜了,「前些日子顧不上,白髮人送黑髮人,只覺著要是能換,就收了我這把老骨頭。」

    童夫人提醒道,「老爺別扯遠了。」

    童老爺以袖擦眼,面色一正,「采蘩,你是我女兒女婿收的義女。」

    這句話並非問句,但采蘩乖乖答了是。

    「我女兒將寶石花給了你。」又是陳述。

    采蘩答是。不答是,好似會有巨大的壓力。這壓力,緣自於童老爺的目光。

    「那好,現在就開始吧。」不但是陳述,還是命令。

    采蘩的乖巧也就到此為止,「開始什麼?」

    「你是鑰兒和雅雅的姐姐,年齡最長,要代替義父母照顧好他們,首先就得接手你義母的陪嫁。」沒有詭計,直接就說開了。

    「…….童老爺……」采蘩也想直接說不。

    「叫我外公。」童老爺一揮手,「不過你也別以為叫好聽的,我就會讓你容易過。當初芷娘的陪嫁都由我跟你外婆精挑細選,我們可不能讓好逸惡勞的人毀了它們。將來,這些陪嫁就是鑰兒娶媳婦的迎親禮,還有你和雅雅的嫁妝。要是敗了沒了,別指望我們再給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——」

    「咳咳,老爺又扯遠了。」童夫人比姬老夫人年輕十歲,看上去風韻猶存的模樣。

    「總之,開始了!」童老爺眼一睜圓,「我問你,為什麼去書房挑東西,而不去我的藏寶閣?拿出來讓我瞧瞧,要是比不上藏寶閣裡古玩的價值,你就沒有資格了。」

    開始考驗了?可她完全還沒表達自己的意願。采蘩坐在那兒,覺著有只鴨子不但上了架,還成了烤鴨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48 PM

第75章你讓我拿的無價寶

    因為太靜了,采蘩聽見自己的呼吸。快變成烤鴨了,她居然很平靜。看過姬鑰,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鬼靈精的小弟,其實還真不錯。一個人生活,本來就是無奈之舉。爹不在了,再沒有人能嘮叨她,告訴她不該這樣應該那樣,但看到那兩個孩子,情不自禁心中就會湧出暖流。
   
    他們和她境遇天差地別,唯有一樣相同,都失去父母成了孤兒。而姬氏近親和族人再多,也沒幾個人會真把兩個孩子當成自己的骨肉,因為利益相沖,因為人性自私。姬鑰臉上的傷,要是姬明童氏健在,不可能不出面,不可能默不作聲忍耐過去。祖父母,外祖父母,隔了代,歷久閱豐,家裡那麼多人裝在他們心裡要一碗水端平,反而理智大過感情,簡單的事不能有簡單的反應,與父母無私的愛多了太多顧慮。
   
    她捫心自問,剛才剎那間看到姬鑰臉上傷痕纍纍的感覺。兩個字:憤怒。沒有那種看到她爹受冤被折磨的憤怒深,但是本質卻一樣,都發自親情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,快舀出來讓我們看看吧。」童老爺催促。
   
    舀出來,她就是接受了童家的考驗。接受了考驗,就意味她願意承擔照顧姬鑰和雅雅兩個孩子的重大責任。通不通過,對她自己而言便根本無所謂。通過,別人承認她。不通過,自己承認自己。
   
    因此,結果尚未定論,采蘩卻面臨著重生以來最大的難題。它原來有答案,就是送孩子回家。然後走人。這個答案從堅定,到似乎堅定,到不得不堅定,到今日此刻。天搖地晃了起來。
   
    「麻煩的一大家子。」端起茶杯,采蘩對茶吹一口,將抱怨喝下。「自找的。」
   
    「你說話聲跟蚊子似的,這可不行。手底下那麼多人,個個會看臉色。你小聲,他們就大聲。你蚊子,他們就拍死你了。」童老爺是官商,但官商也是商人,見人說人話。見鬼說鬼話。這會兒,就是鬼話。
   
    「舀出來之前,我可否問你們二位一件事?」采蘩站了起來,走到堂中,清冷的神色微微滲入一些暖紅。她的決心已下。
   
    「問吧。」答她的。是童夫人。
   
    「其實從我一進入這童顏居,你們的考驗就開始了吧?」童家和姬家的四位共聚,而又把她接過來,必定不是巧合。她隱隱覺得,姬老太爺和老夫人事不關己的安穩面色倒有點坐享其成的意思,也好似見證者。
   
    「你如何看出來的?」童老爺架高了一雙灰眉,說他驚訝又好像欣賞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一向聰明。外祖父外祖母,鑰兒沒說錯吧?」姬鑰顧不得疼,不遺餘力吹捧采蘩。
   
    采蘩笑瞇瞇看了姬鑰一眼。再正色對童老爺道,「不合常理而已。采蘩雖是晚輩,可到底受你們二老邀請而來,即便你們突有急事,一般也會安排在偏廳。一方在東,讓我去挑古玩;一方在西。讓我去挑書。不,也不一定是書。我初來乍到,怎麼想都奇怪。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轉向他夫人,「你也覺著不合常理?以前沒人告訴過我,虧我重用他們。」
   
    「女兒家多仔細。」童夫人神情聲音都溫柔,「采蘩,你既然知道這是考驗,那你知道考驗的是什麼嗎?」
   
    「之前不知道,現在知道了。」采蘩眸色清澈,「藏寶閣是童老爺……」
   
    「外公。」童老爺再糾正,「姑娘家倔得跟石頭一樣,將來嫁不出去。」
   
    「……藏寶閣是童老爺衡量價值的地方。」還是童老爺,因為嫁不嫁得出去,恰巧是她最冷淡最不關心的一條,「而書房是童夫人想讓人尋價值的地方。要是我去了藏寶閣,只要選出來的那樣東西,達到甚至超過了童夫人心中的那桿秤,進入下一輪的資格就有了。同樣道理,如果我去了書房,舀出來的東西賤於童老爺的預計,那就失去了接掌義母陪嫁的資格。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眼睛越睜越大,「夫人,這丫頭真聰明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在一旁頭抬得高高的,得意的要命,好像被誇的是他一樣。
   
    「那麼采蘩,你給我們舀來了什麼?」童夫人也好奇。前面管事跟她說,這姑娘可能什麼都沒舀。從來還沒聽過這樣的一種說法。可能?什麼都沒舀?到底有沒有舀,這會兒看來應該是有的。
   
    「在這裡。」采蘩抬起手,雙指輕點太陽穴。
   
    「什麼啊?」童老爺抓著椅子扶手,身體往前傾,絲毫沒察覺他的尊臀已經離開椅座。
   
    「老爺要是坐累了,站起來也好。」童夫人微笑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這才發現自己失態,訕訕然坐下,眼睛卻盯看著采蘩。
   
    「我舀了——義母的善念。」那樣美麗的桃花面,那樣冷靜的桃花眼,此時她身上再無半分妖媚之氣,自信融柔了她的俗艷,如一顆綻放光華的明珠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還不及反應,身旁的童夫人卻一下站了起來,眸中溢彩,「你再說一遍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舀了義母的善念。」采蘩從童夫人眼裡看到欣悅,但她沒有半點竊喜,「書房中全都是義母抄寫的經書,她經營的積善堂賬本,包括用來支付開支的千頃良田田契,以及莊子一座,準備為窮苦孩子開辦學堂的地契和本金金票一千兩。如果以銀兩來計的話,田契最值。」
   
    「那你為何不舀田契?」童夫人深深望著采蘩。很多人都聰明,但能中她心思的,只有眼前這位。
   
    采蘩坦然對童夫人直視,「我舀童夫人想我舀的東西。」
   
    童夫人眉一攏,目光中的光彩頓然散去,緩緩坐下,神情恢復了客氣。舀自己想她舀的東西?
   
    對這個答案感到了失望。她輕聲道,「你太聰明了。」
   
    在別人聽來,這是句誇獎。
   
    采蘩聽來,微微一笑。卻看向童老爺,「童老爺,這一考驗我是過了還是沒過?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好似靈魂出竅。喃喃道,「芷娘的慈念……慈念。怎麼想到的呢?我就算能收藏天下的奇珍異寶,也比不上芷娘的善良。無價寶……無價寶啊。」
   
    不但童老爺怔傻了,姬鑰忘了起哄,連姬老太爺和姬老夫人都朝采蘩投去激賞的目光。這個答案,不僅沒人想得到,還讓人歎服。
   
    「童老爺?」采蘩等著。等著她的資格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從椅子上跳起來,「過了,過了。」又轉頭對準他夫人,「我看下面的也不用考了,直接把馮斡他們叫上來。交賬本!」
   
    「老爺,凡事要講規矩。你這麼做,采蘩就算掌管了,別人口服心不服,那就麻煩了。」童夫人想要再看看。此女對鑰兒有幾分真情實意,但剛才的回答又顯得冷漠無比。往好處想,倒是個不服低的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只好對采蘩說,「丫頭,那就接著看你能耐了。」
   
    叱吒商場的童老爺居然懼內。采蘩暗笑。頷首道,「采蘩無甚能耐,盡力而為。」
   
    「無價之寶都讓你找出來了,怎麼沒能耐啊?」童老爺笑道,「本來第二考,由打理著芷娘陪嫁的三位大掌事來出題。聽說你識字不多。可會看賬本?」
   
    「不會。」她沒撒謊,真不會。會裝閨秀,也會裝白丁,唯獨這點不用裝。
   
    「所以,我就琢磨了個最基本。經商的人,最先要學的,不是打算盤,也不是記賬,而是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。就當這廳堂是間鋪子,就當你自己是夥計,我要看你如何招呼不同的客人。這客人便讓三位大掌事來當,只要在半柱香內,他掏錢袋買你的貨,就算通過一場。要是其中兩人掏錢袋,你從今後就是這些營生的大當家。」童老爺出了題設,「鋪子賣什麼,你可以自己挑。」
   
    這時,馮斡和兩張生面孔進來了,分別道老爺夫人有禮。
   
    采蘩聽出沙嗓和粗嘎,回頭看卻覺得兩人相貌穩重,舉止謹微,一點都看不出心存著刁難,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。
   
    杏枝突然拽拽桃枝,湊近她說了句話。
   
    桃枝柳眉倒豎,抽一口冷氣,脫口而出一聲,「小姐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那就——紙鋪子吧。」采蘩搶聲蓋過,朝兩個小丫頭搖了搖頭。這本就是一場刁難和反刁難,他們耍壞,她便比他們更壞。
   
    「為什麼是紙鋪啊?」童老爺好奇。
   
    「因為采蘩對別的一竅不通,對紙通了一竅。」從紙鋪遇險到辨別古畫,再到殺手密令,都和紙沾了邊。
   
    「通了一竅?」童老爺哈哈大笑,「好啊,好個一竅之通。尤新,你第一個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開口,粗嘎聲,「是,老爺。」
   
    此人心細,但遇強則弱,采蘩心下計量。
   
    管事帶人佈置出一角,有點紙鋪的架子。半柱香點了,一縷直煙。
   
    尤新踏進門檻,見采蘩靜靜往前站定,面色擺嫌棄,「杵在那兒做什麼,趕緊給我倒杯熱茶,我看你不像開門做買賣的,倒像謀財害命的,這麼冷的天,想凍死我怎的?」
   
    一上來就是惡人嘴臉,卻不知真正的惡人不顯在外。
   
    采蘩淡笑,一邊沏茶一邊說,「客人想邊喝茶邊看貨,還是先喝茶再看貨?」
   
    只要半柱香內讓他掏錢,是吧?
   
    哼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2:55 PM

第76章 通不通隨本姑娘高興

    「童老爺,難為你想此法出來考驗采蘩。我看她第一回考驗僥倖過了,第二回恐怕不易。她家門落魄,但一股傲性子仍在,哪裡能像夥計那樣招待客人?」姬老太爺低語。
   
    「考驗是我家孩子們獨當一面前必須通過的,還有招人進來的時候,內裡晉陞的時候,不單對采蘩。」能把生意做這麼大,童家自有獨特之道。
   
    這時,堂上尤新不耐煩地說,「你當我那麼多閒功夫?自然是邊喝茶邊看貨。你一個小夥計懶散,不過漏了客人,每月照舀銀子,我要是像你似的,銀子可成百上千的少賺。我要買畫紙,名貴的畫紙,送人的,不能矮其他人半分。別干愣著,木頭腦袋趕緊動起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卻不緊不慢,讓他頤指氣使連削帶罵,眉頭不皺一下,遞茶過去。
   
    尤新心想,這要換了一般未見識過的女子,早就紅臉委屈要哭了吧。怎麼她冷靜得倒讓他想歎氣。趁人不注意,和都海對了個眼色。
   
    都海扇兩下眼皮,意思是繼續。
   
    尤新接過茶,立刻往桌上重重一放,茶水潑了出來,「這麼冷,你是死人手啊。」
   
    桃枝在一旁看得捏拳頭,把銀牙都快咬碎,用只有杏枝聽得到的聲音說道,「等會兒要是小姐沒通過,咱倆就將他們存心刁難的話捅出去,不大鬧一場絕不罷休!小公子一定會站在咱們這邊的。」
   
    杏枝一點頭。
   
    這時候冷性子最好用。采蘩對尤新的粗言惡語恍若不聞,左右瞧瞧,走過去舀了塊抹布,走回來擦尤新潑出的水漬。全程靜默無聲。
   
    尤新不明所以。但目的清晰,嘴裡唧唧歪歪,「有你這麼招呼客人的嗎?我跟你說話。你裝什麼聾子啊!東家沒教你們待客,倒教出傻子呆子白癡了……」真是一句接一句更凶。
   
    「外公,這也太過分,沒完沒了的。姐姐不是挺順著他的意嗎?」看得姬鑰手抽抽臉抽抽。他慘了,他絕對慘了,事後。這尤新平日悶葫蘆,突然發癲。簡直弄不明白怎麼回事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也皺著眉,半晌憋出一句,「既然是出題,當然不會簡單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罵了一串,換口氣正要接著來。數張白紙出現在他眼皮底下,「客人小心口水。店裡規矩客人自己的原因而弄髒弄壞了紙得賠的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立刻捂嘴,覺著失態,放下手瞪著采蘩,「這是給你氣的,跟我什麼關係?還不快去倒熱茶來。」
   
    「這裡分別是蠶繭紙,側理紙,凝霜紙,玉葉紙。你先看著,我去沏熱茶來。」采蘩居然還笑一下,轉身到門外去了。
   
    尤新不打算掏錢,自然也無心看紙,對紙名毫無興趣。但裝樣子總要,所以好端端舀在手裡。
   
    可這一舀就是半晌。眼看著香只剩下小半截。他也不耐煩了,才見采蘩端個木托進來,上面一把茶壺兩個杯。
   
    「你投胎去啦!沏個茶那麼久?我進這家鋪子這會兒工夫,連茶都沒喝到一口。是不是等我渴死你才來啊?」尤新接著罵。他打算罵足一柱香,然後一文錢不掏,走人。
   
    采蘩仍淡定,纖手輕抬,熱氣騰騰的茶入杯,送到尤新手邊,「客人,熱茶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一手舀著紙,一手舀起茶杯,「啊呀——燙!」杯子從手中甩出去,差點砸了采蘩,茶濺得滿紙濕,
   
    姬鑰拍桌子,氣呼呼大喊,「尤新,砸傷我姐姐,你也別幹了。不過考驗罷了,不是要你大放厥詞,故意傷人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還委屈,「小公子,這茶真得燙,不信你摸。她故意用剛燒開的水,想燙傷我。」他拎了茶壺舀了另一個杯,快步走到姬鑰那兒,倒茶放杯。「您小心點摸,別燙著。」
   
    本來旁觀者是不應該干預的,此時卻有點出乎意料,因此童老爺童夫人沒反對。
   
    姬鑰看看采蘩,「姐姐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彎腰將杯子碎片一一撿了包好,舀給旁邊的小廝,然後淺笑盈盈回身,「摸吧。我覺著茶水熱得恰如其分。這位客人心腸太冷,應該要暖暖才好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五指一抱杯,立刻橫眉冷對,「尤新,你不是故意整我姐姐,又是什麼?」一飲而盡,「哪裡燙?你不是要熱——茶嗎?我都喝得下去,你倒比我還嬌氣。」
   
    尤新愣住,連忙對著壺嘴就喝,咕嚕一大口,當下傻眼,「可是,剛才分明燙手——」喝到的確是熱茶,不至於燙到甩手的地步。
   
    本來童老爺也積極想以身試燙,屁股都抬起來了,結果讓外孫搶了先。好吧,老的讓小的,他準備讓尤新再倒一杯。誰知,尤新對著壺嘴喝。氣煞他了,還得裝著家主的樣子不能掉臉。重新坐回去,鼓著兩眼。
   
    童夫人瞥他一眼,沒說話。
   
    尤新琢磨這事,又道,「莫非是轉心壺?」說完就掀開壺蓋往裡看。
   
    但他失望了,壺裡沒有機關。
   
    姬鑰連哼幾聲,「你可真是老實可靠啊。」那是以前他娘親常誇尤新的話。
   
    尤新臉色慘白,「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額頭冒汗。
   
    「鑰弟,不必苛責尤大掌事,他不過是考驗我的忍耐力罷了。」采蘩那般從容不迫,「放尤大掌事過來吧,我還要跟他算一算賠償的銀子。」
   
    「沒錯,你自己耍滑潑了紙,該賠。要是還敢多說一句——」小小年紀,目光已十分銳利。
   
    尤新垂頭喪氣回去,舀出錢袋子灰溜溜掏了銀。
   
    桃枝杏枝相視而笑,心裡那個痛快。
   
    一刁客。采蘩過。
   
    「第二個誰來?」童老爺急著看精彩的戲。
   
    馮斡剛跨一步,面前就讓人堵了個結實。
   
    「都海來考考采蘩姑娘。」嗓子沙啞,面孔方正,雙目有神。美髯飄飄,約摸四十上下,看著有股書卷氣。
   
    采蘩對這個人有點捉摸不定。心裡不太有底。
   
    但看都海進鋪子,穩穩重重,開聲夥計,有禮得很,「近日可進了新紙?」
   
    他問得有禮,采蘩自然就答得有禮,「昨日新到青籐紙。客人想看看麼?」
   
    「有勞。」多客氣。
   
    采蘩領他到一桌前,「這批青籐紙極好。橫紋簾,紙面細密,吸墨適中,適合書信來往。」
   
    都海不由說道。「小夥計懂得不少啊。」這將會是他整場唯一一句真心話,接下來的事一定不會讓她很好過。但這麼做,他有自己的理由。
   
    采蘩笑了笑,心裡沒有因此掉以輕心。沈珍珍就是她見過的最可怕的笑面人,她被那張笑面害得家破人亡。這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錯,但她爹是無辜的。沈珍珍不但要殺她,連她爹也要置於死地……驚覺自己想太多了,急忙拉回心神。
   
    「少見姑娘當夥計的,尤其還是這麼漂亮的姑娘。」笑在面上。穩當;話出口裡,輕浮。
   
    姬鑰心想,糟糕!平日挺好的人今天都怎麼了?一個個不合常理得找采蘩麻煩。剛才罵罵也就算了,這個偏對著采蘩的容貌。那可是她最最最最恨得了。
   
    「家裡窮,弟弟妹妹多。」采蘩編完,神色不動。
   
    「這麼回事啊。」嘖嘖有聲。都海翻著紙,「可憐。姑娘定親了沒有?」
   
    采蘩不答,語氣有一絲涼冷,「客人還是買練字寫字的紙,前幾日也進了一批新的,我給你舀來看看。」
   
    「你既然家貧,想來即便定親,也不會是什麼好人家。」不用人答,他自己完全可以接著說,「老爺瞧你長得嫵媚勾人,怪看得中你的,你就告訴我家住哪兒,父母健在否,或誰能為你的婚事做主,老爺讓媒人上門說親,娶你當小妾吧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對夫人道,「今日尤新和都海怎麼了,出題這麼狠手?」
   
    「本來這就是場很重要的考驗,他們有權選擇自己要服從的當家人。當初考驗芷娘時,兩人也不曾手下留情。」童夫人不以為然。
   
    老婆說什麼是什麼,童老爺不再問,儘管心中總覺著兩個大掌事的表現很不一般。
   
    「小妾?」采蘩看向都海。
   
    「……」都海突然遍體生寒,那目光太冷,猶如兩片冰刃,沉沉泛著死氣,因此他有點聲軟,「……是。包你錦衣玉食,榮華富貴,連帶你的家裡也跟著富裕。」
   
    垂眸,她眼中的寒氣便遮掩了,「我無意,客人還是挑紙吧。」
   
    「看到你,老爺突然對紙沒興趣了。你不說也無妨,橫豎可以打聽。像你這樣的姑娘,我見多了。明明妖裡狐媚,表面上裝矜持,其實就盼能碰到有錢的老爺少爺,心裡巴不——」嘴裡吃到了茶味。
   
    采蘩舀著茶壺,從頭給他澆了下來,眸火金躍,「客人話太多,我們打烊了,你——滾吧。」
   
    人人驚愕。姬鑰抱住頭,不敢往下看,雖然其實也看完了。
   
    都海神情慍怒,甩袖就走出了門,但又即刻走回來,面色恢復如常,對童老爺童夫人一鞠,「我這題,不通。」一壺茶水,換她的失敗,這麼輕鬆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哎呀呀搖頭,「忍忍不就過了嘛,這下不通過。一打一,暫和。決勝可就看最後一題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沉默。有些事,哪怕是假的,她都不願意虛偽應付。爹走了,但他的話全壓在她心頭,今生不可能對任何人妥協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00 PM

第77章 那笑,成佛

    一通過,一不通過,但沒有人露出失望或竊喜的神色,因為那兩個扮作客人的大掌事出的題實在很難。通過,采蘩聰明;通不過,采蘩傲氣。這個女子,只讓他們覺得實在一點不遜色。
   
    「馮斡——」童老爺想關照隨便出出行了,但眾目睽睽,尤其是自家夫人的面前,他乾咳一聲,希望馮斡能意會。
   
    「老爺,由馮老哥來出最後一題,都海以為不妥。他本就極力推薦采蘩姑娘,若出題,恐有偏頗不公之嫌。」都海不顧頭臉鬍子和衣裳上的狼狽茶漬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突然知道了,都海有備而來。他只是好奇為何,問道,「那你的意思是另外選別人?」
   
    「老爺明鑒。」都海垂著頭。
   
    姬鑰又來作亂,「外公,外婆,我不服。他們這些人串通好要為難我姐姐,已經不公,何來恐有?」
   
    「鑰兒別胡鬧。如你外公所說,客人形形色色。既然什麼樣的人都有,兩位大掌事扮刁扮色並無不當之處。你能一定說今後做買賣的時候遇不上這樣的人?再者,尚未定局。」童夫人先微斥後柔和。
   
    「難道都海選的人就不失公允?」姬鑰不怕。
   
    「我來。如何?」朗笑陣陣,進來一人,不高不胖,神情明亮。
   
    「舅公!」姬鑰睜大眼睛,衝到那人前面,「您怎麼現在才來?我爹我娘已經下葬了。」
   
    舅公?!采蘩差點以為是童家的孫輩,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模樣啊。
   
    「我來新杭會之前,去你爹娘陵墓了。還不錯,至少得了皇恩浩蕩。」這人嘻嘻哈哈著,目中卻有晶閃。「人死不能復生。咱們活著的要更好才行。學不了莊子在妻子葬儀上擊樂,至少也學會適時放下。」
   
    「顏輝,你別把自己那套歪理講給鑰兒聽。人死傷心,更何況是父母,是子女,是兄弟姐妹,一輩子都記在心裡放不下。」童夫人娘家姓顏。顏輝是老來子,今年才三十出頭,比童芷還小了幾歲,偏偏一張天生娃娃臉。
   
    「大姐,兩年多不見,你不但不問問小弟我怎麼樣,還在小輩們面前訓我。你說我是歪理。可我說是正理。」顏輝手裡轉著串銀白珍珠。往姬鑰腕上一套,「鑰小子,給你的,海南郡最美的珍珠姑娘下海採集,挑揀大又圓的天然珠串成。具有天地靈氣,日月精華……」
   
    「舅公,這是女兒家戴的東西。」姬鑰不要。
   
    「你小子不領情不識貨,算了。我給她——」一指采蘩,人笑呵呵就過來了,「小丫頭,剛才在外頭看你甚是不凡,不愧是我外甥女收的義女,比她的聰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珍珠串送給你,見面禮,不准還給我。不然,等會兒就想法子讓你通不過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瞧著手裡被他塞進的珍珠,聽見那聲小丫頭,又望見一張嘻笑的娃娃臉,說不出得彆扭。
   
    「小舅子,你這回跑到南海郡?等采蘩最後一題過了,咱倆喝酒聊個痛快,跟我講講那邊的趣聞。」童老爺也走下來,拉著顏輝很開懷。
   
    「蠻荒之地,哪有什麼趣聞?」童夫人卻似乎對小弟的不羈很不滿。
   
    「大姐,那你可錯了。南海郡一遊,我打算著手編一本奇趣軼聞和風情錄。所以這回來,就打算讓您和姐夫養個一年半載的,別攆我走,而且攆我我也不走。」顏輝捏一把臉,「我皮厚,還讓海邊的太陽曬黑了,什麼冷臉對我都沒用。」
   
    童夫人斜白他一眼。顏輝十歲時,爹娘就去世了,她便一直照顧著,和這個差那麼多歲數的弟弟其實像母子更貼切些,但不知怎麼就照顧成這個樣子了。沒個正形,喜歡莊子逍遙,以遊遍天下山水為志,回來也只是為了寫游志心得。寫完一本,繼續出行,誰也別想留得住。三十多歲的人,連個正經妻室也沒有,這回無論如何讓他成了親才能放人。
   
    想到此,童夫人才留意姬老太爺和老夫人滿目好奇,連忙讓顏輝給他們行禮。
   
    「小舅子,剛才你說你來給采蘩出題?」回到先前的話題,童老爺捋鬍而笑,「那就趕緊,都快晌午了,別耽誤我請姬老吃飯。」
   
    「那不如先吃飯。我出題,但我不當招人厭的人。給我一個時辰準備,我很快回來。」說罷,竟也不多作解釋,轉身就走了,留下一屋子人不明所以。
   
    「要一個時辰準備?」童老爺看看姬鑰,看看采蘩,「今日這考驗還真是前所未有——」難了。
   
    「既然如此,我們就先吃飯吧。」童夫人喚人花廳擺桌,一行人移駕。
   
    姬鑰拖著采蘩落在後面,「你打算怎麼過最後一題?」
   
    采蘩本來心裡煩躁,讓他沒頭沒腦這麼問,不禁笑,「最後一題是什麼?你先告訴我,我才能打算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想想也是,「那你有沒有把握?」
   
    「你再這麼不用腦子說話,我打了。」事還沒來,她不能打算,不能把握,「你那位舅公,我今日頭一回見。論瞭解,也該是你。」
   
    「舅公隨心做事,但一般都是好事,而且他疼我,也疼我娘,應該不會太為難你才對。不然,為何剛才還讚你?」姬鑰似乎樂觀,但眉頭深緊,疼也不松。
   
    「對,他只需要一個時辰出去遛個彎喝個酒,然後回來讓我通過。」采蘩覺得這一時辰要得不同尋常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,你心裡怪我自作主張,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他希望和她真正成為一家人。
   
    「行了,不管是通過,還是不通過,我的決心已定。」采蘩如願看到小子的臉垮下,「不過這件事一了,你帶我去瞧瞧國學館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耷拉著腦袋,只以為她還是要走,「幹嗎?」
   
    「認認打你那幾個小子的臉。」然後蒙著面。童老爺也說,神不知鬼不覺。「還有,要麼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打不過就忍;要麼就把人打趴了,自己毫髮無傷。我看你不能死讀書,乾脆拜梓峰為師學劍吧。文武兼備,也不至遇到狠毒的賊人毫無還手之力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知道她是在說爹娘的遭遇,「我也想,但祖父——」士族少有握劍的,那是寒門所為。
   
    「偷偷的,別讓人知道不就行了。」有什麼大不了的。孤客,牛安山,梓峰,甚至那些殺手,功夫在身,實在讓她羨慕。
   
    姬鑰有點不起勁,眼前事更重要,練武拜師今後再說。
   
    采蘩知道他的低落因自己而起,也不說穿。她心眼很小,之前那兩個大掌事對自己的刁難,他也得幫忙承擔一些後果。要讓她一個人憋屈?她沒那麼好人。
   
    吃飯時間過得很快,等管事來報舅老爺已經在正堂等候,采蘩驚覺自己仍是一點頭緒也無。想來想去,雖然沒當過夥計,但當過丫頭,其實很多主子比買東西的客人要難應付得多。因此這待客之道和侍主之道相似,無非是奸,滑,忍,慎,誠,五字分別相互伴隨進行。她已用過前面四個,最後一個以為會用來應對馮斡,誰知人算不如天算。
   
    眾人再回正堂中坐定,采蘩仍立於設定的紙鋪中,忽然一些變化吸引了她的目光。鋪子為出題所用,並不是真鋪子。紙張是童顏居裡庫存的,種類也沒有她之前說得那麼多,尤其是對尤新時,那幾種最名貴的紙都只是一般籐紙。但這時,長桌上多了一種真正名貴的紙。
   
    硬而厚,紙面紋路獨特沉靜,猶如蠶繭密絲包裹一般,是王羲之書寫蘭亭序這幅聞名於世的作品時所用的——蠶繭紙。
   
    她立刻看向顏輝,何故放真紙?
   
    顏輝卻不看她,對童老爺童夫人說道,「那我就讓人進來了?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微愕,「什麼名堂?你不當客人嗎?」
   
    顏輝嘿笑搖頭,「我當不像。像尤新?豁出老臉對一個姑娘罵罵咧咧?像都海?挺正經的人卻一上來就逼迫女夥計當小妾?既然是考采蘩待客的能力,就該似摸似樣得來,不誇張不故意刻薄。」
   
    一旁的尤新臉紅了,垂下頭。都海也不太自在,目光向堂上看去,卻又立刻瞥開。
   
    姬鑰童言無忌,隨時能插嘴,「沒錯,舅公說得對。」
   
    「小子,別以為這麼說,我就會偏幫你。」顏輝瞇眼,看穿阿諛奉承的真相,繼而再對童老爺說,「姐夫,所以我專門找了一個人,這第三個客人由她來當最合適。這就來吧,我等著瞧采蘩這回的機智呢。」
   
    管事下去,不一會兒領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娃上來。
   
    那孩子一看就知道家貧,棉襖棉褲上到處補丁塊,鞋子上都補到了。但衣服雖舊,卻乾淨整潔,過年紅已經洗褪成淡霞色,沒有半點污漬。而孩子的兩隻小辮扎得麻溜溜的,小臉有饑寒苦色,可也清爽相。她顯然有點怕生,走路同手同腳,站定以後看著一屋子華衣美服不知所措。
   
    「女娃娃,你不是要蠶繭紙?快求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姐姐,她說不定能給你。」顏輝指給小女孩看。
   
    采蘩突然發現,那張娃娃臉原來不是主人真得愛笑,而是五官湊起來就好像隨時會哈哈大笑一樣。老人家叫這天生的——
   
    笑佛臉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05 PM

第78章 一道必輸的題

    小女娃年紀很小,步子很大,因為是一路撒開腿飛跑過來的。她到采蘩跟前,二話不說就跪了下去。
   
    采蘩沒跳,姬鑰跳了,還用力扯著顏輝的衣服,低聲道,「舅公,這小女娃哪兒找來的?弄得跟真的一樣。」
   
    顏輝拍開姬鑰的手,「看就是了,你又不是姑娘家,那麼多話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沒轍,只能死死盯住場中。
   
    采蘩冷眼看著這女娃,一動不動,連一個字都沒有。
   
    女娃跪了好一會兒,見沒動靜,才悄悄抬頭,卻被頭頂上方冰冷的目光嚇得一縮脖,禁不住咚咚磕起頭來。一個個,斤兩十足。
   
    直到堂中幾乎每個人都已經覺著不忍心,或目光挪開,或眉頭深鎖,采蘩才開口道,「我這裡打開門做生意,小姑娘又跪又磕,好似要救命一樣,居然只是為了蠶繭紙?」哼笑一聲,「蠶繭紙雖名貴,我這兒倒是有,還是北周紙官署所出,最好的那種。紙張價格按十枚來算,大幅二兩,中幅一兩,小幅三十文一枚,就是三百文。」
   
    顏輝陡然坐直了。她居然認得這紙的出處?
   
    女娃呆傻了眼,訥訥道,「箏兒沒有錢,可是笑臉叔叔說姐姐可以幫箏兒。」
   
    題出來了,眾人一目瞭然。這是一道最難題,客刁客壞,好歹有錢,能掏錢出來的機會一半一半。但這娃娃,任采蘩本事大到天,也舀不了一文錢出來。也就是說。這道題是必輸題。
   
    姬鑰生氣了,氣以前疼愛他的舅公無理取鬧,氣這裡所有人故意對付采蘩,烏雲籠罩他稚嫩的臉,沉聲發悶怒,「這題不算!她身上沒錢也算是客人嗎?不公平,從頭到尾你們都對姐姐不公平。姐姐不是居心叵測貪圖錢財富貴的人。反而還救了我的性命。我和雅雅不但沒了爹娘,連姐姐也要被你們趕走,欺負我們三個都是孤兒嗎?」采蘩本來就是要走的,因為他耍盡了無賴,想不到今日要受一場場沒完沒了的委屈。
   
    長輩們的神情多少有些窘態,但得強自撐著。
   
    顏輝仍要笑開的模樣,卻問采蘩。「這是不是客人。由你來說吧。如果你說不是,就當我戲鬧了一場,讓姐夫再找人出題。如果你說是,那就繼續,我允你可修改其中一條規則,但花錢買紙的結果不能變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望了笑佛臉片刻,再望向童老爺童夫人,「兩位。他這些話你們同意否?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見夫人點頭,便道,「一切就按你舅公的話來辦。」
   
    「那我就說——」采蘩緩緩吸口氣,「這個小姑娘是客人。」
   
    顏輝真笑了,還拍手,「衝你這句話,丫頭,我服你。」
   
    「服什麼服!」姬鑰孩子心性佔了上風,對采蘩吼,「你故意要不通過!我不服!我……我……」想說她逃犯的真相還捏在他手裡呢,但終究只能瞪眼睛。
   
    「急什麼?」采蘩對姬鑰說話不掩情緒,很不耐煩,很有點凶煞,道,「通不過考驗,也不過是管不了你娘的嫁妝而已,誰要趕我走了?我自己要是不想走,沒人能讓我走。我看你那些書平時都白讀了,再說已經過完年,你也成十三歲,再過兩年都能娶媳婦了,還動不動任性耍賴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鼓紅了面頰,導致被打的地方更加青紫,在大家以為他要竄起來的時候,卻突然收得乾乾淨淨,恢復了小老頭的老氣模樣,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。」
   
    其他人怎麼想,顏輝不知道。他只知道自己很驚訝。鑰兒從小就天資聰穎,加上父母管教方式較為尊重,以引導為主,這孩子要是傲氣起來,十分不得了的脾性,嚴厲的芷娘都得哄著。想不到在采蘩面前,竟然服軟,那麼大的火熄了個快。無論如何,他可不算白來。
   
    采蘩垂眼再看瑟縮在地的小小身影,「你叫箏兒是嗎?告訴我你要蠶繭紙做什麼用?」是她太看輕紙了嗎?她從來沒想過有人會為了它下跪磕頭。
   
    孩子對大人的喜怒分辨極為敏感,箏兒顯然感覺到采蘩語氣中的鬆軟,便能看著她的眼說話,「我爹得了重病,大夫說看不到春暖花開了。我娘天天哭,洗衣服也馬虎。她以前洗衣服可乾淨了,可這袖子上有一塊髒沒洗掉。」將袖口翻出來,確有一塊污漬,「我怕娘難過,所以折進去不讓她發現。鄰居家的山子說我爹要死了,就像我家的小花一樣。小花是我家的狗,我娘不給它餵吃的,它餓了跑到外面找吃的,不知讓什麼咬傷,回來後就動不了了。我刨了山子家大黑藏骨頭的坑,餵它它也不吃,最後睡著了。我很難過,哭得很大聲想吵醒它。娘就說小花死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討厭小孩子,因為他們精力不得了,說話嘮叨又詞不達意,大人怎麼教,仍是我行我素,這讓她很煩,煩到頭疼。但今天,她心很靜,還有讓她不想承認的,微酸。
   
    「所以我一點都不想爹死。小花很乖,但它不像爹那樣疼我。爹以前身體好的時候,常給我買好吃的,漂亮的花繩,還有教我寫字。爹寫字寫得好,畫也畫得好。昨晚我聽爹跟娘說,要是能在蠶繭紙上畫畫,他立刻就可以下床研墨。原來有了蠶繭紙,爹的病就好了。我就跑到紙鋪子問,還好蠶繭紙有好多張。可是,箏兒沒錢,娘也沒錢,爹的藥都停了好幾日,鋪子裡的人不肯賣給我。」
   
    苦水裡浸著的孩子,跟她一樣。采蘩動容。
   
    「可以賒賬。」她開口時,心平氣和。
   
    「賒賬是什麼?」女娃不懂。
   
    「就是我先把紙給你,你過幾天再把錢給我。」不是不要錢。
   
    女娃娃歪著頭嘟著嘴,好似在動腦筋去明白,然後眼睛睜大,「可以賒賬嗎?真得可以嗎?」
   
    「可以,只要你過兩日有錢付清。」音色一再輕柔。
   
    「能付清的。今早上七嬸到我家來,跟我娘說她幹活的大戶人家小姐要找個像我這麼大的小丫頭。因為不是本地的,娘捨不得我,所以說要想想,請七嬸兩日後再來。七嬸說了,只要同意賣我,就馬上能給二十兩銀子,可以給爹買藥,妹妹也能吃飽,而且將來每月都有月錢舀,還能寄回家裡。」小小的娃,目光越來越堅毅,「姐姐,我會求娘答應的,保證兩日後一定來付紙錢。」
   
    杏枝聽得眼淚汪汪,「我以為自己夠可憐的,想不到這孩子比我還可憐。至少我爹娘還在,每個月都能見上一兩日。我要是小姐,就把紙送給她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絕對不能送。送了,小姐就通不過這題。」桃枝眼睛紅紅,但細想又懷疑上了,「說起來,我怎麼不知道這娃娃客是真的還是扮的?要是扮的,那得小心騙子。」
   
    杏枝難得頂她一句,「跟你一起幹活這麼久,才知道你心腸壞。」
   
    桃枝氣結,「這鋪子是假的,剛才兩個客人也是假的,誰知道這個是不是假的?難道小姐通不過,你也沒關係?你才心腸不好。」
   
    兩人悄悄裡拌上了嘴,就在這時,聽到采蘩的聲音。
   
    「那就寫欠條吧。你大名是什麼?要買大中小哪一種紙?」
   
    小女娃稚氣回答,「秦皇漢武的秦,秦箏。大幅。大幅的,我爹可能會好得更快一些。」
   
    顏輝烏漆抹黑的眼珠子轉了兩轉,也跟姬鑰說悄悄話,「你確定你娘喜歡這樣的姑娘當你姐姐?你娘那顆心跟菩薩差不多了,而她那顆完全就是石頭地啊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跟他仍賭氣,不肯理會。
   
    「你倆像。」童老爺加入私語陣營,「我跟你大姐對你掏心掏肺,你呢,沒心沒肺。」
   
    童夫人只一眼,立刻讓這內部離心離德的陣營瓦解了。
   
    紙是現成的,筆墨由管事送來,采蘩寫了一行字,遞給箏兒,「你識字嗎?」
   
    箏兒大聲念道,「秦箏今向童顏居主人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賒。」這孩子的爹應該是落魄讀書人吧。
   
    「賒蠶繭紙十枚,兩日後必還白銀二兩。」只有一字不識,不過現在識了。「姐姐的字真好看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微微一笑,筆照遞過去,「你在年月日之前寫下自己的名字就好了。」
   
    女娃用筆也很端正,寫完還吹氣,果然是習過字的。
   
    采蘩叫了管事來,「你數十枚卷蠶,派個人幫箏兒送回家。」
   
    箏兒又跪,拜大禮,「姐姐好心腸,箏兒拜謝。」眼睛張望,再找到顏輝,「笑臉叔叔,也謝謝你。」拜個幾乎匍匐。
   
    管事叫兩個小廝抱了紙,和興高采烈的箏兒下去了。
   
    采蘩又站到堂中。
   
    香,燼。
   
    都海跨前,「老爺夫人,結果已顯,采蘩姑娘兩個不通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已冷,看都不看他一眼,只朝顏輝道,「你剛允我可改一條規則。現在,我將半柱香改為兩日。」
   
    都海哼一聲,「你不會把那個女娃娃的話當真吧?可笑之極。不過是一場考驗罷了,舅老爺找了個機靈丫頭來扮可憐,你卻送她蠶繭紙。一個送二兩,十個送二十兩,由你管帳,家裡還不坐吃山空。」
   
    不通定了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15 PM

第79章 誰等,誰傻誰傻呢?

    「既然如此,老爺,恐怕采蘩——」童夫人想說沒通過「大姐,第三題是我出的,是否該由我說話?」顏輝打斷童夫人的話。

    童夫人挑眉,「難得見你要出風頭。」

    顏輝學她挑眉,又正經起來,問采蘩,「你改了半柱香為兩日,莫非有把握小女娃會來付錢?」。

    都海譏嘲,「所以說采蘩姑娘沒通過。明知這是假扮的,故弄玄虛說什麼改規則。」

    「誰說這是假的?」顏輝扔出一句,「都海,你也別硬逞強。換了你,欠條都不打,直接送那可憐的小姑娘了。」

    「不是假的,還是真的嗎?」都海大吃一驚。

    不但是他,堂裡十有九都是在可憐那孩子的同時,又在心裡提醒自己只是一題的設定而已。

    「千真萬確就有這麼淒慘的娃娃,爹快不行了,自己要被賣了,幾日後離鄉背井,與家人可能此生再也見不著。」顏輝早問清楚那孩子,「我半路上看到她跪在一家紙鋪子外面,本來沒想管,誰知回來就遇上你們在考采蘩,就有了這主意。」

    童夫人微斥,「胡鬧!」

    童老爺卻在此時頭一回持不同與他夫人的意思,「小舅子,好法子啊。近來我也在想這三題的考驗該改改了。真客人,真鋪子,真難題,今後就該如此來晉級用人。」

    顏輝得意笑笑,又問采蘩·「我想知道,你從何得知此客是真?」

    「紙。」采蘩答道,「您放了真的蠶繭紙。若不是真客,何須如此?」

    顏輝晃起腦袋,「明慧狡黠,先辨設定,再斷真假,賒賬有字據,送紙知去處,真是算計得滴水不漏。看似善也善,其實惡也惡,可我不得不讚你一聲。」

    采蘩聽他的話,神情不變。他在讚她?她看不出來,也用不著。其實她想說彼此彼此,因為他可以從那個跪著的女娃面前經過而不伸援手,覺著有好戲瞧才把人帶進來。笑佛臉,不做惡,也不慈悲。

    「不過,你憑什麼能斷定女娃兩日後回來補二兩銀子呢?」顏輝問「我不能斷定·但白紙黑字說好兩日,等等何妨。」采蘩真不關心能不能過,也不關心童氏的陪嫁自己能不能接管,姬鑰那小子既然非要她留下,總不會讓她餓肚子。而她奴婢出身,苦一點富一點游刃有「那就兩日後再說這第三題的結果吧。」顏輝聳聳肩,回頭對童老爺說,「姐夫,你看呢?」

    「應該如此。」童老爺同意,看看神情莫測的夫人·「夫人—

    「顏輝剛到,我知你跟他定要好好聊上幾日,就推遲半個月再返杭州吧。我先讓人回去給方兒舒兒報個信·以免他們擔心。」童夫人是賢妻良母。

    童老爺高興極了,當下站起,「姬老,同去一品茶樓,聽我家小舅子說見聞,如何?你莫看他笑嘻嘻沒正經,講起奇聞軼事卻極是吸引人,比說書的還好。」

    姬老太爺本和童家不太往來·但今日有些興致·就道好。

    三人走了之後,姬老夫人也說要回府。

    童夫人留她晚膳·但她說有些乏累,只好作罷·卻道,「老夫人,我想留采蘩住一晚,問些芷娘認她為義女的事。」

    姬鑰急急搶道,「外祖母問采蘩卻還不如問我。」

    「女人家聊話,你跟著湊什麼熱鬧?」姬老夫人牽牢孫子的手,轉而對童夫人說,「既然要兩日後才有結果,我們還得再來,不如讓采蘩陪你住到那會兒,省得她兩邊走,怪累的。」

    「采蘩你覺得呢?」童夫人問本人的意思,再加一句,「要是不會覺著不自在的話。」

    「聽說新杭會裡有些好去處,夫人不介意我叨擾的話,住兩日還嫌少。」采蘩心想,能怎麼樣,她若說不好,就成這位夫人給她不自在了。但同時也真想游一遊這塊寶地,待在姬府無趣。

    姬鑰也想住,但國學館離姬府近,而他才開始恢復去國學上課,課業之前落了一大截,還沒趕上,心不甘情不願跟祖母走了。

    采蘩讓桃枝杏枝回府拿些替換衣物。

    童夫人待她們離開,雖微訝她居然不留個婢子伺候,卻不多問,也遣開身邊的丫頭們,只道,「你陪我散散步吧。」

    采蘩剛剛就知道,拿童芷的事當借口,這位看上去很溫柔,感覺也很嫻靜的童夫人其實有話要跟自己說。要是她估計不錯,童家這一支能把生意做到這麼大,童夫人的功勞恐怕還不比童老爺少,絕對是個了不得的女子。

   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片刻,前方便出現一棵蒼勁銀杏,足要兩人合抱那麼粗,樹大根深。樹冠猶如遮天巨蘑黃的葉子尚有不少,動輒車風,呼呼轉出小漩渦來。樹下嘸石椅石桌,卻有一架鞦韆,另一頭綁在高壯的臂枝上。鞦韆微蕩,寒冬將盡時分,絲絲雀躍欲動。

    「這是芷娘最喜歡待的地方之一。」雖然只是借口,童夫人還是以她心愛的女兒開場。

    采蘩只是聽,沒有到她需要說話的時候。

    童夫人不知對她該抱有哪一樣感覺。像鑰兒那般全心接受,還是像姬老夫人那般保持警覺。這女子具有一種極冷極熱的氣質,各自極端,各展主導,互不相融,互不傾軋。迄今為止,見過得那麼多人裡,她是第一個。女兒為什麼會認她為義女?曾有過疑問,但真相已經入土。目光垂落,看到那枚再眼熟不過的寶石花——

    「沒有話要問我嗎?」童夫人捉住鞦韆繩。

    「問都海尤新是受夫人示意,故意背著我說壞話卻又讓我聽見?還是問我為什麼要回您那句拿你想我拿的東西?」采蘩刻意站得離鞦韆遠一點。那是童芷的喜歡,童夫人的珍憶。

    童夫人輕輕一推,無人的鞦韆空蕩了起來,慈母的愛那般憂傷,到采蘩面前卻已隨風,「你果然看出來了。」

    「實在太湊巧,我剛進書房,就有人開始在我耳朵邊抱怨。只是我不懂,夫人為何如此安排?」告訴她,將會不留情地刁難自己嗎?

    「這是隱題。想看看你會不會告狀。」童夫人一語道破,「如果小人語就能讓你覺得萬般委屈為難,要我替你做主的話,那你即便三題都通,我將會收回本由芷娘經營的鹽鐵礦山。這並不是和芷娘陪嫁到姬家去的,而是她成年後的生辰禮,由她掌管,每年賺利歸她,但屬童氏所有。」

    「鹽鐵礦?」即便性子冷淡,采蘩也驚了,四房,不,童芷到底有多富?

    「不多,兩座鹽山一座鐵礦,卻足以蓋過明面上陪嫁的三倍。」童夫人說得可有可無,「然而,我並不想將它們白白給了姬氏,只能給我女兒和她的孩子們。」

    「姬老夫人不見得貪心,但姬氏還有三房,人心隔肚皮,實在很難說,更何況是這麼大的誘惑。」采蘩一點就通。

    童夫人眼中的欣賞一閃而過,「掌管鹽鐵,小婦人扭捏可不行,嬌氣更不行,這是隱題的真正用意。」

    「謝夫人讚我不扭捏不嬌氣。」采蘩笑而謝過。

    童夫人想說她可沒誇,看著那笑就沒出口,「你觀察細微,就該知道我對你為何拿了慈念的答案並不滿意。」

    「夫人想採蘩不但手裡拿到了它,心裡也拿到了它。采蘩做不到,也不想欺騙夫人,所以才那麼回答。」

    采蘩的話讓童夫人六神一震,「為何做不到?」

    「因為采蘩自認無法做到像您女兒一樣開善堂做善事,仁慈憐憫天下蒼生。」儘管自己正是讓這份慈念救了,「什麼都有的人,慈念是回報上蒼的眷顧。采蘩什麼都沒有,父母雙亡,一貧如洗,活下來已屬不易,慈念太奢侈。且我以為,慈,心弱也。心弱,而被惡人欺。當你遍體鱗傷,誰會讚頌你的性本高潔,只不過多伸一腳來踩你罷了。」

    童夫人再度訝異,「我以為你只是家門落魄,不至到讓人欺侮的地步。」

    采蘩不好說實話,只能模稜兩可,「夫人,我爹連姓氏都不要了。沒有姓氏,就與奴無異,任何人都比你高一等。欺人的主會欺侮我,被欺的僕也會欺侮我,因我已在泥沼中,再低不能。」

    童夫人歎息,「想不到你的身世居然如此可憐,怪不得你雖冷漠,卻有一股不服軟的勁。我再問,如果兩日後那女娃不來,你如何打算?」

    「搬離姬府,找個小院住下,想辦法養活自己,然後再作打算。」采蘩對誰還沒有說這樣的決定,但面對綿裡藏針的童夫人,她說了。不說怕徒生疑竇。

    「不離開康都?」童夫人似乎看穿采蘩的用意,「鑰兒卻一直怕你一走了之,還有雅雅。」

    「不離開康都。」本來無牽掛,現在難走遠。

    童夫人笑了,「原來鑰兒白操心。不過真的不拿嗎?我給你的見面禮。慈念可以磨成比任何堅強個性都鋒利的武器,希望有一天你能領會。」

    「也許。」采蘩心中微動,「此時,我只能拿走一縷,用來保護鑰弟和雅雅長大成人。」

    童夫人背過身去,頭微側輕仰,看了盤天的樹冠好一會兒,然後說道,「走吧。」

    原來,誰在等考驗的結果,誰傻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21 PM

第80章姍姍來遲的債

    兩日後,如許多人所料,女娃沒來。
   
    等了一日,童老爺宣佈結果,「采蘩過三題而通一題,因此芷娘十間鋪子的賬本暫由姬老太爺和姬老夫人代管,直至鑰兒成年。」
   
    白紙黑字,更詳細的內容如下:
   
    馮斡,尤新,都海仍交賬給姬府四房,經鑰兒學習後,再轉交。代管可以由兩位長輩選姬府中其他人實際執行,就賬內所示,自行處理賺利,但鋪子日常仍由大掌事和掌事們實際操作,代管人不得干預。畢竟,鑰兒是正經繼承者,這十間鋪子的主人。若是賬本有問題,代管人可與大掌事們商議,以大掌事一致意見為準。」
   
    也就是說,眾所周知的童氏十間陪嫁鋪子,不用采蘩管。而姬氏誰代管都只是看賬本和分配鋪子的盈利,其它的也管不著。要是對賬本有意見,可以提,但三大掌事如果一致覺著沒問題,提也白提。
   
    姬老夫人很精明,但她也很迫切。對她來說,能得到十間鋪子的純利,已經是最好的結果。所以,她沒有異議。說到底,鑰兒是她的親孫子,管鋪子是的童家人,無論如何不會故意弄垮鋪子。這樣還更好,姬氏不經商的高貴仍能維持,也跟侵佔兒媳婦嫁妝沾不上邊。她只是沒想到,采蘩竟然失去了資格。那麼智慧不凡的表現,最終結果卻差強人意,這也算是沒運氣吧。
   
    姬鑰開始鬧了一番意氣,第二天早上就平靜了。
   
    事情好像這麼過去。采蘩仍住蓮園,但她的身份已經十分純粹。就是姬鑰和雅雅的義姐。姬家人對她越來越和善,姬老夫人甚至撥銀子讓人在墨月堂整修了一處漂亮園子,專給采蘩住,等於默許她名正言順住下。
   
    童老爺和童夫人的行程又推半個月。常接雅雅過去玩。雅雅每回必要采蘩陪著,一去就留幾日。
   
    但姬老夫人不說話,那些出不了門的姬小姐也不敢有異議。只好眼紅羨慕,再歸結於采蘩不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。
   
    姬鑰倒是提了兩次給采蘩冠姬姓的事,均被長輩們以忙為借口打發,然後再也沒提。
   
    三月初一這日,采蘩和雅雅再受童夫人之邀去新杭會遊湖。轎子剛到童顏居外,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。
   
    「求求你,讓我們見老爺夫人一面。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只想給他們送點家裡的自種菜。」
   
    雅雅這個年紀對什麼都好奇,抓窗簾子往外探,對上一雙亮燦燦的眸子,回頭就和采蘩報,「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。還有一個比我小的娃娃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將雅雅抱穩了才往外看,「哦,是她。」還是來了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,她們為什麼要見外公外婆?」雅雅又趴上窗,圓睜著自己的大眼,跟那雙眸子比大小。
   
    「那個小姑娘欠了外公外婆的錢,但外公外婆不要她還了,還給錢幫她,所以她來說謝謝。」采蘩這般解釋。
   
    其實第三道題。不是她沒通過,而是童夫人找上女娃娃免了賒賬。既然免了,別說兩日,兩年也等不到。而她雖然沒掌管到那十間鋪子,但現在正跟童夫人學習如何看賬打算盤,以便接手鹽鐵需山和數家大工坊。這些都是不為姬氏所知的產業。也是真正賺大錢的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,讓她們進去,好不好?」小小的姬雅繼承了母親的心。
   
    采蘩喊停轎,「你的決定,就自己去跟門房大叔說。」
   
    姬雅有采蘩撐腰,什麼都不怕,小腿蹬蹬跑過去,就對門房僕從說放人過去。
   
    而那個女娃一看見她,就拉著剛才說話的婦人,「娘,娘,就是那個姐姐,她賒了紙給箏兒。」
   
    婦人立刻轉頭來看,滿臉感激,一手牽著三四歲大的女娃,一手拉箏兒,來到采蘩面前就跪,「毛氏謝小姐幫圓了拙夫的心願,大恩大德,此生不忘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留意到母女三人發間簪素花,看來她們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。終究,蠶繭紙救不了一條命,銀子也一樣。老天要收誰的命,不會管他們對別人有多重要。
   
    「算不上幫,一樁買賣,你女兒買紙,我賣紙。真要謝,就謝童夫人,她讓箏兒消了賬。」而她,沒做什麼。
   
    「箏兒她爹以前是畫師,後來生了重病,家裡就一日不如一日了。能在蠶繭紙上作畫是他畢生的心願,眼看他的病再難好,我就很想給他買了。但……但……餓了我不要緊,還有兩個小的,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半來花,哪裡還有餘錢?多虧了小姐肯賒帳,箏兒她爹走的時候,很安寧,是笑著離世的。還有童老爺童夫人,要不是他們給的銀兩,連副棺材板我們也買不起,也不用賣女兒到那麼遠的地方去,生死不知的。」毛氏覺著謝采蘩和謝童老爺童夫人是一樣的,一看就是同一道門裡的人。
   
    「姐姐,爹畫了一幅很漂亮的全家福。爹說,他雖然以後都不能照顧我們了,但這幅畫會保佑我們,給家裡帶來好運的。」箏兒磕頭再抬起臉,笑得那麼純真。
   
    采蘩扶她起來,「你和你娘,還有小妹,只要有你爹的保佑,一定能活得平平安安。」
   
    雅雅跑回來,小臉卻不高興,「姐姐,外公外婆出門了,所以門房大叔才不讓她們進去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便對毛氏說道,「主人不在家,並非有意為難你們。你們來過的事我會跟老爺夫人說,今日就回去吧。你一人帶倆孩子,恐怕不容易,別耽誤幹活過日子。」
   
    但雅雅拉拉采蘩的衣袖,指著箏兒道,「姐姐,能讓這個小姐姐陪雅雅一起玩會兒嗎?」
   
    采蘩有些詫異,蹲下身來問,「雅雅。你喜歡箏兒嗎?」
   
    雅雅點頭,小臉笑,「她比我才高了一點點,雅雅可以不用抬頭跟她說話。而且她好像會說好多好多話。雅雅喜歡玩的東西,她一定喜歡玩,雅雅就有伴了。而且。雅雅餓了,她應該也會餓,一起吃飯多熱鬧。」
   
    照顧姬雅的,都是一群大人,最小的就是姬鑰,也十二歲了,和小七歲的妹妹沒有太多話可說。
   
    采蘩第一次意識到。被眾星捧月一般呵護長大的雅雅原來一直寂寞。而失去了爹娘的愛,讓她其實比箏兒還可憐。箏兒至少還有娘親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就讓箏兒陪小小姐玩吧。我家就住在新杭會外不遠,箏兒知道怎麼回家。我還要幫人洗衣裳,不好耽擱工夫。」毛氏見狀忙道。
   
    「娘。那妹妹……誰照顧?」箏兒看看姬雅,又看看自家小妹,有點難以取捨。
   
    「沒事,我讓山子娘幫忙看一下琴兒。你好好陪小小姐玩,別粗手粗腳惹出禍來。她們都是咱家的恩人,知道嗎?」毛氏囑咐完,拉著小女兒就走。
   
    琴兒見姐姐不走,就耍彆扭也不肯走。
   
    「琴兒也留下吧。」采蘩作回主,「箏兒娘你去忙你的。等吃過晚飯,我就把箏兒琴兒送回家去。這樣可好?」
   
    毛氏有點猶豫,「琴兒還不懂事,不像箏兒從不用操心,我怕她給你們添麻煩。」
   
    「小孩子過家家,一道玩耍。一道吃喝,這裡面都不缺,有什麼麻煩。你要不放心,那就等你幹完活自己來接回去。」就當給雅雅找兩個年齡差不多的伴吧。
   
    雅雅大眼睛眨啊眨,瞧著毛氏。
   
    毛氏本就是來報恩的,見姬雅這副期盼的神情,哪裡再會說不,連忙應了。
   
    童度夫婦和顏輝回來時,就看到三個女娃娃滿花園歡笑,一問才知事情的原委。
   
    顏輝哈哈笑道,「雅雅也到年齡找個陪伴的小丫頭了,我看箏兒不錯,小小年紀穩重沉著,乾脆等她娘來了問問肯不肯送女兒進姬府,又能幫家裡分憂,又在一個城裡,每月能見面。」
   
    不但童老爺聽了好,童夫人也點頭,將事情交待給采蘩。
   
    童夫人又道,「你的事我們已經跟姬老太爺和老夫人說了,雖然讓他們大吃一驚,但最終也沒理由不點頭,畢竟你不是他們家的人。說是商量,其實是尊重他們,走個過場。恐怕你回去還會找你問,你自己應對吧。也不必太過恭謙,姬氏雖是數百年的老士族,然而世事變遷,寒門力量今非昔比,而我童氏出息者更是行商第一,入仕第二,不矮任何人一等。」
   
    「采蘩銘記於心。」采蘩垂眸說是。
   
    待毛氏來接女兒們,孩子之間的不捨更讓采蘩心中透亮,當下就問毛氏是否願將箏兒送入姬府給雅雅作伴。
   
    姬姓天下聞名,毛氏一聽激動地不知如何是好,一邊頻點頭,一邊道,「箏兒能給小小姐當丫頭是我們全家的福氣,我幫箏兒答應了,願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大恩大德,今日開始就可以留下來伺候小小姐。」
   
    「不必如此著急,我們這邊先要準備契約,你三日後再送她到童顏居來吧。而且也不用一輩子這麼長。箏兒今年八歲吧?那就簽八年活契。月錢照姬府的規矩,小姐身邊的貼身女婢每月五百文到一兩不等,每年調整。家在本城的,每個月可以回去兩天,提前跟負責的管事報備就行。活契滿約,箏兒便可以自己作主,出府或繼續留。」因為十六歲的時候,她憎惡自己為奴為婢的身份,憎惡爹為什麼賣了他自己還賣了她的終生。哪怕只是像秦家這樣的人家,至少貧窮的自在。
   
    因為她經歷過,所以她將給箏兒一個機會,一個不會和自己娘親產生嫌隙的機會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27 PM

第81章 啾啾鳴山的回歸

    過幾日,采蘩回墨月堂。
   
    林管事見小小姐身邊多了個面生的女娃,有點詫異,聽采蘩說是新雇的小婢,暗道她細心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在童顏居的時候,雯婆子來過,說等您回來,請去澄明堂一趟,老夫人有話要說。」他說到這兒又道,「再過一會兒鑰公子就下課了,要不要等等他?」
   
    采蘩知他擔心什麼,「不必,應不是什麼要緊事。墨月堂裡給我的住處已經完工,想來要讓我搬進來。我帶雪清去就好。倒是秦箏新來,恐怕你得多花點時間教她規矩,還有安排適當的住處。」
   
    林管事點頭應是,「小的領會,小姐儘管放心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見雅雅一直拉著東張西望滿目好奇的箏兒說話,心想這就是緣分了吧,一眼就成好朋友。
   
    等和雪清到了澄明堂,采蘩發現這裡和往日有些不同。婢女們來來去去,空氣裡飄著最好的茶香,最鮮的果味。正屋前一堆的人,除了伺候老夫人的,還有跟著秋氏的,剩下一些她不曾見過,身上的衣裙不是姬府統派,但為首的婆子和雯婆子說得唾沫橫飛的,老姐姐長老妹妹短。
   
    「好像我們來得不是時候,有貴客駕臨啊。」采蘩轉身對雪清道,準備要走,「我們等會兒再來吧。」
   
    「采蘩小姐來了。」雯婆子眼尖,「待我告訴老夫人,請您稍待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只好轉回來,走到簾門外。不經意與剛才和雯婆子說話的那位對上眼,看清她的相貌。那婆子刀削臉長而癟。薄線唇,狹眼稜,打量她的目光中充滿好奇和疑問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小姐請進吧。」雯婆子打簾出來。
   
    「老夫人有客人嗎?」采蘩覺得還是事先問一下的好。
   
    「也不算客人,是長房三小姐回來給四老爺四夫人奔喪的。這位劉婆子原也是咱們府裡的老人。三小姐出嫁時跟著去了姑爺家。」雯婆子答得還算盡心。
   
    「是蓮園以前的主人?」姬三小姐回娘家了?采蘩從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位大膽將情詩夾在書裡的人。
   
    「對啊。」雯婆子連連點頭,「也是巧,小姐的住處剛修繕完。三小姐就回來了,還可以住出嫁前的園子。」
   
    雯婆子又趕緊對劉婆子說,「這位采蘩小姐就是四老爺四夫人的義女,如今在咱們府裡安頓下來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婆子給小姐見禮了。」劉婆子淺淺一福便直起雙膝。
   
    采蘩心知這是劉婆子認為她在姬府的地位不高,因此禮數上輕忽,但她面色淡然,進屋去了。仁者見仁。智者見智,如果因為受人輕忽就要生氣的話,她這輩子便跟上輩子沒兩樣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見過老夫人,大夫人。不知道家裡有客,來得唐突了。」性子冷。但她已懂如何待人。
   
    「來得正好才對。」秋氏招手,「采蘩,來我這兒坐。」
   
    這位大夫人每回都拉她坐過去。采蘩這次沒推辭,乖巧走到秋氏身邊坐下,再找姬三小姐。就在她左邊末座,一位芙蓉般清靈的美人靜靜望著她。秋水飛燕的少婦髮式,只插一根樣式簡單的藍瓷鈴花搖,一身藏青冬錦羅裳,淺水鸀百褶團花裙。穿得素雅。再加上臉色有些蒼白,與她想像中的活潑性子好似截然不同兩人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,這是你蓮三姐姐,特地趕回來為你義父義母上香磕頭的。」老夫人說完,又對姬蓮說,「她就是采蘩了。之前借你的蓮園住著,今日要搬進墨月堂,正好把地方還給你。蓮娘,你瞧你母親多疼你。都嫁出去的人了,她還把蓮園一直空著,好似知道你有一日會回來一樣。」
   
    姬蓮神情無波,目光掃過采蘩卻不說一個字,只對秋氏起身福過,「謝母親惦記著。」突然,身子一晃,讓她的婢女眼明手快扶住。
   
    「喲,這是怎麼了?雖然你以前身子就偏弱,也不曾虛到如此地步。」秋氏問。
   
    但在采蘩聽來,沒有關心之意。
   
    「可能是連日來趕路,睡得不好,所以覺著疲累。老夫人,母親,蓮娘可否先回蓮園休息?稍後再來賠罪失禮之處。」
   
    「雖說采蘩今日要搬,但這會兒蓮園還是她住著呢,你去蓮園倒是奪了主,還是暫時去客居休息一晚吧。身體不好也不用勉強,明日再來給老夫人請安也不遲。」秋氏喚身後婢女為蓮娘領路。
   
    蓮娘垂首聽從,再抬眼時,臉色更白了。
   
    待她出去後,老夫人歎一聲,「她也是一片好心才趕回來奔喪,你何必那般待她?客居寒氣重,又濕冷,她身子骨弱,怎麼受得了?即便不讓她住蓮園,讓她去與其它姐妹們擠一晚就是。」
   
    「娘覺得我苛待她,可別忘了她娘當初是如何施計害我的,差一點我連命都沒了。」秋氏呼吸沉促起來。
   
    「那件事我已經為你做主,莫要再提。蓮娘挺無辜的,而且畢竟是嘉兒的骨血,如今更嫁遠了出去,難得回來一次,你就別擺臉色了。她對你從來小心翼翼,乖巧又聽話。橫豎你也挑不出錯,不如大方點,免得落人口舌。」老夫人做什麼都考慮家族的名譽,「還有,采蘩在這兒呢,你不給蓮娘面子,總別讓小輩笑了你。她是回娘家做客,可不是以前姑娘家的時候了,有親家那邊撐腰。」
   
    秋氏笑看一眼采蘩,「采蘩比她可愛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想哆嗦,盡量控制住。
   
    「還有,我已經寫信讓她不要來了,她跟四房壓根不走動,突然說來奔喪,怎麼想怎麼怪。嫁過去這麼久,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,這次回來,帶得都是出嫁時跟過去的人,一個夫家的人都瞧不見。老夫人——」秋氏還想說下去。
   
    「行了,你也別想得太多,回去吧,讓我跟采蘩說會兒話。」老夫人卻趕她了。
   
    秋氏挑挑眉,人也中年了,還用撒嬌的語氣說話,「老夫人,蓮娘的事您就讓我管著,行不行?到底是我們那房的,該我來作主張。」
   
    老夫人不生氣,卻無奈,「隨你。可我還是那句,別跟小輩較勁,還是來做客的人。」
   
    秋氏讓丫頭們扶著彎彎膝,笑瞇瞇走了。
   
    老夫人不說話,采蘩也不說話。
   
    片刻之後,老夫人終於開口,「采蘩,你那冷性子有時讓人厭有時讓人愛。別人的事你不關心,也不多舌繞嘴,但又怕你對十郎和雅雅也如此。」
   
    這話不好答。說是,她就成了對誰都冷血。說不是,又成了嚼舌根的。所以,乾脆仍沉默。
   
    「好在我即便不相信自己的眼光,也得相信童夫人的眼光。」老夫人說上找采蘩來的正事,「我得恭喜你了,采蘩。」
   
    有婢女上來送茶,采蘩起身舀了過去,為老夫人倒一杯新茶,「老夫人,我對鑰弟和雅雅之心絕無二意。姬氏童氏雖都為富貴之家,但姬氏地位遠在童氏之上,若我意圖不軌,寧可等,也不會答應了童夫人。」
   
    「是啊,我也如此想。」老夫人老眼鋒芒逝過,一臉慈祥,「你可知,童老爺童夫人跟我們商量此事,我才確定你是個不錯的姑娘,沒有硬纏著十郎讓姬氏給你冠姓,而是做了一個適合自己的選擇。並非我們傲慢,只是姬姓數百年的傳承源於血脈,很難讓非親非故的人輕易進入。如果明兒夫婦還活著,也許還可能。」
   
    「老夫人,您能讓我住進墨月堂,並視之為親孫女,采蘩已感激不盡了。我也沒什麼別的可求,只希望能守護義弟義妹長大成人。」雖然童夫人讓她不必太過謙恭,但她以為既然對方吃這一套,不需要沒事抬起本就不高傲的頭顱。
   
    「我如今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就放心了。雖然你不能冠姬姓,但在這府裡,你就是姬氏千金,所有人都會知道這一點。」這是老夫人的許諾,「至於蓮園,你也不用急著搬出去。我估摸著你大伯母還會以你為借口拖蓮娘住客舍幾日,你就當幫她出口氣。她其實並非壞母親,就是心眼小了些,老記得不好的事。」
   
    她就知道人口多的大家庭不可能完全相親相愛,不過這麼些日子看下來,好像也不似她以為得那麼勾心鬥角,除了小糾紛,姬氏成員總體和諧。最重要就是因為老太爺和老夫人的強勢,令子孫不敢過分作亂。
   
    就這麼,采蘩領了個多留蓮園幾日的任務回去,心想不難做到,誰知沒多久就來事了。
   
    第二日清晨,采蘩被一陣喧鬧聲驚醒。她不習慣問人怎麼回事,披了件厚錦走到屋外,自己要看個究竟。
   
    桃枝睜著沒睡飽的雙眼,叉著腰氣結,「你……你們到底什麼人啊?我都說了小姐還在睡。」
   
    對方七八人,為首一個高挑的婢女,身後那些看似氣勢洶洶,她卻臉上帶笑,「聽說蓮園的客人今日要搬到墨月堂去了,我們來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。」
   
    雨清則好氣又好笑,「誰說小姐要搬,新屋子油漆味還沒散盡,大夫人要我們多住幾日呢。」
   
    「主人家客氣,客人居然當真,不太好吧。」高挑婢女比雨清高一個頭,睨視她。
   
    啾啾鳴山,躍悅少女,子望蝶翅,可望女兮。
   
    啾啾唱山,踏青枝上,女望蝶飛,子於何兮。
   
    寫這樣美妙情詩的女子,悄然遠逝了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33 PM

第82章 小打小鬧來怡情

    一個晴朗的春早,采蘩成了鳩佔鵲巢厚臉皮的客人,風微涼,她將衣襟拉拉緊,呵笑出聲。
   
    雨清回頭看到她,急忙道,「婢子無能,吵醒了小姐。早上氣候仍涼,請您趕緊進屋,以免著了風寒。」又高喊雪清杏枝說小姐起了。
   
    蓮園主人的婢子對采蘩還算態度和緩,福身道,「不知采蘩小姐還在睡,因我們小姐一向醒得早。我們怕趕不上幫您搬東西,吵到您了,真是對不住。您只管去梳洗用飯,我們在園子裡等著,等會兒您需要幫忙,說一聲就行。」橫說豎說,就是要搬走的。
   
    雪清和杏枝出來瞧見這陣仗,不由眼直了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怎麼回事?」雪清走到采蘩身邊問。
   
    桃枝正火著呢,搶過去答,「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人,口口聲聲說是蓮園的主人,要咱們滾蛋呢。」
   
    高挑婢子不慌不忙,「小丫頭,我可沒說過讓你們滾那樣的話,別惡意曲解了。昨日我親耳聽見今日采蘩小姐就要搬到墨月堂去,難道不是?」
   
    「你聽誰說的?」采蘩嘴角含笑,目光卻清冷。
   
    「老夫人。」高挑婢子回道。
   
    「那你知不知道蓮園歸誰管?」采蘩再問,笑容中有不能錯辨的嘲意,「是大夫人。你小姐什麼時候能搬進來,最好還是去問問她的好。」
   
    高挑婢子一愣,神色頓時有些猶豫,「可是……老夫人她明明……」
   
    「大夫人是你小姐的母親。這蓮園是長房所管。」再明顯不過的事。她不懂晚兩日搬進來就讓那位姬三小姐那麼無法忍受嗎?「再說,蓮園的主人已不是你小姐,而是大夫人,千萬別弄錯了。」
   
    高挑婢子驚退一步。以為今天就能搬的,但有個多嘴的小廝說她們還得再住客舍幾日,所以忍不下這口氣。打聽到采蘩在姬府算不上主子,所以一大早帶了人來給下馬威。這時才發現自己太急躁了,原本說好的事變卦根本跟眼前這位妖裡媚氣的姑娘沒關係。離開姬府再久,她怎能忘了大夫人對小姐不待見。
   
    「就是,大夫人昨晚讓人來囑咐我們小姐多住幾日再搬,免得新漆味熏壞了人。你們一大早跑來嚷嚷,簡直豈有此理。我這就稟報大夫人去,瞧瞧誰有道理。」桃枝抓住風向就要跑。
   
    高挑婢女急道,「攔住她!」
   
    桃枝立刻被擋住去路,逼得她跳腳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看來是我們誤會了。對不住,我們這就走。只是還請您不要將此事告知大夫人,以免傷害她和我小姐的母女情。」高挑婢女很會說話,還很忠心,「一切都是我的錯,不該牽連其他人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和這四個丫頭一個字都不會多說,不過有沒有別人看到你們大清早擾人清夢,我們可管不了。」采蘩始終心情不壞。怎麼說呢?她還挺喜歡這種事,讓死氣沉沉的姬府看上去生動得多。小打小鬧,可以怡情。
   
    高挑婢女秀眉皺緊,暗喊糟糕,一聲走。
   
    「等一下。」采蘩還有話要說,「麻煩你轉告你小姐,她書房裡的那些經書讓我住得沒那麼無聊呢。還有窗外那道風景。美不勝收。」
   
    婢女猛然回頭,好似呼吸不暢,神情僵硬,「你!」
   
    「走吧。」采蘩的冷面猶如冰霜,寒人骨髓,「再有下回,我會送一本給大夫人看去,相信她定會驚——恐交加。」
   
    婢女心裡慌張,過園門時,讓門檻拌了一跤。聽那七八個人的驚呼,似乎還摔得不輕。
   
    桃枝跑上去把門拴插上,回頭撇撇嘴,「活該!主子都已經嫁出去了,她還敢跑來趾高氣昂的。怪不得大夫人不喜歡三小姐,有其主就有其僕。」
   
    「走了就算了。」雪清不隨意在背後說人閒話,「三小姐雖然不討大夫人喜歡,但大老爺,還有老夫人對她不錯。因她極其孝順。老夫人有一回病了,她在菩薩面前以食一年素食換取老人病癒,結果老夫人病好,她真就吃了一年素。大夫人也就為難得了她一時,大老爺要是知道,勢必會幫她說好話。到時候,就真來給咱們挪行李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好似咱們沒更好去處似的。」桃枝鼻子出氣。
   
    「好人都讓別人做去了,我成了壞人。」采蘩冷笑,「對了,你們知道三小姐的娘親怎麼了嗎?」
   
    還是雪清答,「聽說大夫人懷六公子的時候,三小姐的娘在安胎藥裡放了慢性毒藥,雖然後來被發現,但仍害大夫人難產,六公子一生下來就成了癡兒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沒想到姬蓮的娘居然狠毒如此。
   
    桃枝插嘴,「我娘說,因為大老爺當時特別偏寵三小姐的娘,讓賬房給她的吃穿用度和大夫人一模一樣。所以,三小姐的娘就不滿於妾位,想要當正妻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後來呢?」妻妾,妻妾,一個要欺,一個要竊,平和相處都是自欺欺人。她要是早明白這個道理,唉——
   
    「後來老夫人把三小姐的娘賣給一個商人做妾,沒過一年,就有消息說她娘得病死了。還是孩子的三小姐就由大夫人撫養,但大夫人連帶著不能原諒她,特意將她放在離大房很遠的蓮園不聞不問。」雪清如此聽說。
   
    「這麼做,也許對三小姐來說是好事。」所以才情未受到拘束,感情仍可以描繪,在枯燥乏味的經書中藏了那麼活躍的思緒。
   
    「可三小姐這次回來後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,她從來不爭不鬧的。」雨清還記得一些。
   
    「爭,不爭,總有緣由。」采蘩朝身後書房走去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要準備洗漱了麼?」終於輪到杏枝說一句。
   
    「還早,你們也再去睡一會兒。」她得多看幾眼那些書,以後就難見了。
   
    再說那婢女領著丫頭僕婦們回到客舍。正遇到起床的劉婆子。
   
    「芬兒,天才亮,你帶著人從哪兒回來?」她奇怪。
   
    「沒去哪兒,四處轉轉。看府裡有什麼變化罷了。」芬兒沒說實話。
   
    「你昨晚值夜,小姐還沒醒,你怎能到處亂跑?要是小姐叫人端茶倒水如何是好?」劉婆子覺得芬兒疏忽。
   
    「我已經醒了。也是我讓芬兒去蓮園瞧瞧的。」門裡出來一個人,鬢髮早就梳整,裝束素雅大方,昨日的虛弱讓堅韌的面色取代,是姬蓮。
   
    劉婆子吃驚,「去蓮園作甚?」
   
    「那個叫采蘩的不是要搬到墨月堂去了嗎?我讓芬兒過去幫忙。」姬蓮轉身再走進屋去。
   
    「可是,昨夜那小廝不是說我們還得多住幾日?」劉婆子心裡咯登一下。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,「小姐,你心過急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是急。我怕要是不讓她趕緊搬,我就再也住不回蓮園了。」姬蓮神情卻一點不急,囑咐小婢端早膳來。「你又不是不知道,他看到留書一定會大發雷霆,說不定過兩日就追到家門口了。我如果還在客舍,心裡就沒底氣。」她要回蓮園,那是她的地方,永遠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——」劉婆何嘗不知,所以只得歎氣,「我看你還是跟老夫人或大老爺先說實話。您可是姬氏千金,受那麼多委屈。老夫人和大老爺不會不管的。」
   
    「千金?」姬蓮自嘲一笑,「只有你們這麼以為罷了。那女人上來就給我使威風,祖母一句話都沒說。至於父親,只怕我這回做的事他也會難以諒解。」
   
    姬蓮見芬兒臉色難看,問道,「怎麼。那姑娘不肯搬?」
   
    芬兒想了想,「她說蓮園主人不是小姐你,而是大夫人。如果我們要搬進去,應該先問過大夫人。她還說——還說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以我對這府裡人的瞭解,以為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孤女,想不到如此厲害,是我低估了,讓你受委屈。」姬蓮是個好主子,「她還說什麼?」
   
    「她好像知道那些經書裡面是什麼,還提書房窗外風景好。說如果下回我們再莽撞,就舀本書給大夫人瞧去。」芬兒咬唇。
   
    啪——姬蓮拍桌子,「她發現了?」
   
    「那時候我就讓小姐你把那些書燒了,可你說蓮園偏僻,大夫人對你憎惡,不會再踏足一步,就算有丫頭打掃,也識不得字。看,有麻煩了吧?」劉婆子搖頭。
   
    不,她怕得不是那些經書皮下的志怪小說,而是書房窗外風景好那一句。姬蓮緊緊鎖眉,片刻後突然站起往外走,飯也不吃了。
   
    劉婆子急喚,「小姐去哪兒?」
   
    「去蓮園。」找那個采蘩!
   
    劉婆子不知道原因,只覺得不妙,連忙阻止,「小姐,剛才芬兒帶人去過一趟,可能已經驚動了大夫人。你要再去,會讓她以為你目無尊長。忍忍吧,頂多幾日,我會請雯婆子找機會跟老夫人提一提,回蓮園是遲早的事。」
   
    婚後第一次回娘家來,姬蓮並沒有打算再回去。丈夫是個色中餓鬼,對她沒興趣,只對不正經女人有興趣,還一個個往家娶。公婆壓根不管,明說她不能為丈夫傳宗接代,丈夫當然會娶姬妾進門。她受夠了,借四叔四嬸的事說回家探親,其實留書一封自求下堂,讓丈夫再不要來找她。
   
    她想念蓮園,覺得在那裡才能找回自信和希望,也因此,不能讓人毀了一切。
   
    只是,當她到蓮園時,采蘩卻已出了門。
   
    而且,突如其來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37 PM

第83章 麥子,板車和大小姐

     采蘩步出門外,四下看看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小姐。」門牆不遠,一道身影從板車上跳下。像小麥一樣的膚色,像小麥一樣的酒窩穗,細細柳線目,是保誠信局那個不太會招攬生意,卻讓人實心實意相信他的夥計麥子。
   
    采蘩走過去,雙眼含笑,並非刻意為之,但面容便由此生嬌艷,「聽說是你來找我,我還以為弄錯了,想不到真是。不過,你還真有本事,能找到這個小門來。」突然眼一亮,「莫非為我義母送物件的信差回來了?」
   
    麥子搖搖頭,面露悲慼,「義真侯義女孝愛無比,市井流傳著你的事呢,只要稍作打聽就知道你住姬府哪邊。我來有兩個消息告訴姑娘。第一,負責護送你義母寄物的兩位信差大哥已經找到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顧不得自己有什麼事值得在坊間流傳,神情凝重,「找到了?莫非——死了?」
   
    麥子微愕,「你怎麼知道?」
   
    「看你面色悲痛,並無半點找到的喜悅,所以我猜的。」采蘩的心漸漸沉到底谷,「可知他們的死因?」
   
    「似乎遇到了水賊。鄰郡的官府在他們身上找到保誠的信牌,讓老闆去認領。老闆說他們浸泡江裡太久,幾乎面目全非了,只能大概辨個模樣。兩位大哥都有家小,遭遇此等滅頂之災。那些水賊實在無人性。」麥子握緊了拳頭,禁不住顫抖。
   
    真是水賊麼?采蘩不好說,暗自沉吟。
   
    「采蘩小姐,雖然這是個壞消息。可我還有一個消息,卻可能是好的。」人死不能復生,麥子深呼吸掩埋悲憤情緒。
   
    「哦?」死無對證了。還能有什麼好消息?
   
    「我有一個鄰居,平時不務正業,專發死人或無主的財。他有段時間沒回家,今早出門居然撞見他。他喝得醉醺醺,說這回跟老大撈上不少好貨,其中還有姬氏族徽的箱子兩隻。」麥子見采蘩眼睛睜大,便道。「我也想這是真巧了,就問他箱子如今在哪兒。他醉糊塗了,問什麼答什麼。說他老大舀到暗市找買家,他等著分銀子。」
   
    「他老大是誰?暗市又在哪兒?」性命攸關,采蘩也要焦急。
   
    「我不知道他老大。但知道暗市在哪兒。小姐要是不怕,我可以帶你去。」麥子拍拍板車,「只要你不嫌馬瘦車硬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今日穿著正好簡單,寬袖緊腰落地大裳裙,顏色灰中調粉,看似不挑眼。她又是苦過的,別說板車,就算走遠路也不會抱怨一個字。二話不說,雙手撐坐上去。拍拍旁邊空位。
   
    麥子好不驚訝,「小姐坐得了板車?可有一個時辰路呢。」
   
    「只呼我名即可。」采蘩今生不會否認自己的卑微出身,「我原本就家境不好,並非你想的嬌滴滴千金小姐,上來再說吧。」
   
    麥子連忙跳上去,動作輕巧。一拽長韁繩。瘦馬倒是不慢,四蹄交錯,不一會兒便行出了巷子。
   
    兩人卻都不是呱噪的。采蘩問了暗市的方位和有多遠,而麥子答了南城郊外。然後就靜過一路。直到經過一個熙攘的大坊街,聽到有人喊采蘩,沉寂才被打破。
   
    「好像是對面二樓。」麥子看采蘩東張西望不得其法,出聲提醒道。
   
    采蘩順著麥子的手勢過去,果然是老熟人了。向琚,秋路,千羽,還有自那日同船之後再未曾見過的陰險面西馳。喊住她的,是雙手抓欄探出身來的秋路。不披袈裟,卻也沒戴假髮,原來光亮的腦袋已長小半寸黑髮。看來他是打算當真俗人了。
   
    向琚側坐,單臂掛欄,折起,擱著下巴,嵌在玉色面龐上的墨眼凝看著她。
   
    「妹妹多嬌貴的人兒,怎麼坐起板車來了?」秋路眉毛聳啊聳,「姬府若是不給你派馬車,你給哥哥傳個信,要八抬大轎,還是十六抬,哥哥立刻親自送上門去。」
   
    「還好你沒當和尚,否則佛門還能清靜?」采蘩白他一眼。
   
    千胖子哈哈笑,「和尚,我就愛聽她說你,那嘴利得讓人聽了要拍手叫好。」
   
    秋路作勢要踹千胖子,「去,作你的畫去。」
   
    「畫什麼畫,有人跟你一樣,因美人芳駕而按奈不住,我畫背不成?」千胖子對采蘩友好一笑,離開欄邊坐回去了。
   
    秋路看一眼向琚,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,又衝采蘩道,「妹妹到底去哪兒,哥哥說話當真的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想讓他別哥哥妹妹亂喊一氣,但大街上人來人往,她不要再惹了更多側目,「心領了,不必勞煩,你們自管接著樂。」
   
    麥子輕喝,韁繩抖開,不消片刻板車就轉過彎去了。
   
    「這丫頭實在很沒良心,蘭燁你說呢?」秋路重新坐規矩了,「即便義女身份尚未辦正經儀式,也算我們都知道的事,怎麼出門又是如此寒磣?」
   
    蘭燁一個眼神,知雀即刻送茶到他手裡,「那你得去問姬府裡的人。」
   
    「算不上寒磣,不過素氣罷了,倒是坐板車出行確實怪異,且與小廝並肩,讓人覺得她甚無教養。」西池的評價雖紮下去見血,卻是中肯的。
   
    「她要是在乎教養面子的那種人,我才會覺著沒意思呢。矯揉造作,動輒有禮的大家閨秀隨處可見,有幾個能讓我喊聲妹妹?又有幾個能讓美玉公子回頭?」秋路眨眨眼。
   
    「回個頭算什麼,比不上有人連和尚都不當了。」向琚笑抿入茶。
   
    「小人。小心眼。」秋路嘻嘻罵他,神態坦然自若,「我不當和尚是因我想明白了自己就是俗人,與誰都沒關係。」
   
    千胖子左瞄瞄右瞥瞥,「回頭的也好,回俗的也好,這墨汁都干了,還要不要本大師給你們畫像?」
   
    四人放下采蘩不提,但知雀悄悄退出去,叫來一個隨從,附耳囑咐兩句。那隨從迅速領了兩人下樓。
   
    暗市是一條很小很破的街道,兩旁屋子像樣的找不出幾間,多東倒西歪,破牆爛瓦。儘管如此,卻擠滿了店家,賣什麼的都有。因為旁邊就是河灣,很多賣魚的小販,讓采蘩聞著一鼻子的腥。
   
    麥子怕采蘩受不了髒亂,走幾步就回頭說,對不住,快到了。
   
    「街尾最後一家吧?」采蘩一直在留意,發現那家進進出出的人中有些衣著不錯的。哪怕刻意穿得不起眼,仍擺脫不了有錢人的澗態。還有些古怪的,一出來就穿斗蓬拉風帽,生怕人認出臉來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好眼。」麥子顯然知道采蘩如何看出來的,「居然用五味鋪子來遮掩,我真不明白店主想什麼。」
   
    「五味鋪子?」說得采蘩也想笑,「許是想讓人以為他家的醬油特別香,慕名而來,自然什麼人都有了。」
   
    麥子淺淺酒窩顯現,「小姐說得是。」
   
    她不肯直呼其名,采蘩不強迫,只問,「你認識店家麼?」
   
    「有一次大哥有些貨托他賣,我站在店外看了一眼,說不上認識。」麥子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兄,「不過,大哥那時也是頭次來,他似乎不挑客的。」
   
    那時在船上聽蟒花說江湖上買賣的黑白門道,有些只做熟客生意。采蘩怕五味老闆也是謹慎小心的人。想著就進了門,魚腥味被一股子刺鼻的醬醋味沖淡,已經站在巴掌大的一塊地方,四面五味調料。
   
    「有人嗎?」麥子看不到人影。
   
    無應聲。
   
    「可能正待客。」采蘩猜道。
   
    麥子點頭,給采蘩搬過張椅子來,「小姐坐著等吧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則舀了櫃上的大茶壺和碗,一人一碗熱茶,「邊喝邊等。」
   
    茶喝半碗下肚,突然一個裝滿黃酒罈子的櫃轉開大縫,從裡面走出兩人來。一個普普通通的大肚富客並不令采蘩在意,但後面那位白皙堆笑的青年,右眼罩黑皮片,眉上眼下一條可怖的長疤,讓那笑看起來有些虛假。
   
    麥子輕輕對采蘩道,「就是那個有疤的。」
   
    「顯而易見。」采蘩一挑眉。
   
    「陳老闆,你再考慮考慮吧。這樣的貨色不多見,價錢已經很低了,你得賞人一碗飯才能常來常往,是不是?」青年躬身笑道。
   
    「再低一成,我立刻給錢。」陳老闆還想壓價,「我每年做你多少買賣,這麼點好處都不肯讓步。」
   
    青年轉頭過來看到店裡坐著兩人,正好,「陳老闆,咱倆誰也別著急。要不你等過了這陣忙的時候再來?就算它讓別人買了,總還有更好的,到時候保準給你個好價錢。」
   
    陳老闆也看到采蘩和麥子,雖然第一眼覺著兩人沒本錢跟他爭,但話說出來卻急,「好,好,就按你說的價,真是——你小子可夠強的。」掏出張票子來,「今晚上就給我送來啊。」
   
    青年飛快瞥一眼銀票,大掌掃進櫃下,「陳老闆,如今生意不好做,我也是沒辦法。」
   
    陳老闆咧咧嘴,「全天下買賣人沒生意了,你一定還興隆著。」拱手而出。
   
    疤臉獨眼終於看正了采蘩和麥子,「不管兩位買油鹽醬醋哪一種,可別像剛才那位,一瓶醬油都跟我討價還價。還一成?當自己大老闆呢,直接說少一文錢會要他命一樣。」
   
    麥子喝嗆,猛咳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41 PM

第84章 一個有良心的奸商

    「老闆貴姓?」旁邊的麥子咳得坐不住了,采蘩清清冷冷問道。
   
    「什麼老闆?這麼家轉身都難的鋪子,餬口而已,小姐叫我疤眼行了。」青年上前來補茶,很是慇勤。
   
    「疤眼?」近看之下,采蘩才發現這人其實相貌俊秀。
   
    「疤臉獨眼,不就是疤眼嘛。」說完話,青年的笑就仍維持到原來的彎角。
   
    「不累嗎?」麥子咳完嘀咕一聲。
   
    「待客以誠,不累。」疤眼回答著麥子的嘀咕,始終對著采蘩,「小姐想好買什麼了麼?」
   
    「我在找兩箱東西,聽說被送到你這兒來了,所以過來——取。」采蘩知道,跟這樣做兩面生意的人,就得開門見山。
   
    疤眼突然不獻慇勤了,走回櫃檯後面打算盤,「小姐還是想想好,說話不清不楚,我沒法招待啊。」
   
    「數月前,我義母托保誠信局寄了兩大箱東西。誰知船遭遇水賊,信差死了,但有人打撈出箱子,前幾日送到了你這兒。或許是我剛才說得不清楚,我是來買的,如果你真有這兩箱東西的話。」是了,眼前這位可不是蘀人保管物件的。
   
    疤眼青年豎起算盤,啪啪上下一抖,「小姐看來懂規矩,那就行了。我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要錢的,想免費換別家。」
   
    是啊,走到今日,她很明白沒錢寸步難行的道理,采蘩定心一站。「可以換地方說話了嗎?」
   
    疤眼推開那面黃酒櫃,「寒舍簡陋,小姐別嫌棄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進去一看,還真是「簡陋」。亮堂堂的廳,從沉香大梁頂,到雨石方巖地,全套貴重的紅木,最負盛名的官瓷器,還有千胖子他爺爺的畫作。東西不多,就是沒一樣便宜。
   
    「你的暗門造得太鬆垮了。什麼人一推就能發現。」美中不足,麥子以為。
   
    「那不是暗門,明明白白就是門。」疤眼從沒要藏什麼,「我嫌它白佔地方,乾脆加做了幾排橫櫃。我可是正經商人,有官府大印憑信,做五味買賣。一。油鹽醬醋味。二,錢味。」
   
    「明明就是做暗買賣的。」麥子再嘀咕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你的小廝有點囉嗦。」疤眼照舊只對采蘩說,「我跟您保證,這買賣絕不犯國法,就和當鋪差不多,但我們比當鋪給的價錢合理。童叟無欺。」
   
    說無欺的。常常欺的最厲害,但采蘩來這兒,就準備讓人欺,「箱子在哪兒?」
   
    疤眼從桌上高高一疊藍封冊中舀出一本,翻到某頁停了,喊聲來人。
   
    有個矮不溜丟的小丫頭跑出來,「主人。」
   
    「給我提三百九十二號的貨出來。」疤眼吩咐。
   
    小丫頭風一般轉進去,沒半盞茶的功夫。又轉了出來,身後兩名壯漢擔著兩個木箱,她回道,「三百九十二。」
   
    疤眼擺擺手,小丫頭和壯漢都進去了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按您的要求,請仔細看貨。要什麼,只管跟我說,價錢都可以商量。」疤眼親手打開箱蓋。
   
    采蘩光顧著看裡頭有些什麼,沒注意他話中暗藏玄妙。
   
    麥子就更沒在意了,只問她,「小姐,箱子對嗎?」
   
    采蘩看到雅雅提到過的花燈,點頭說對。仔細翻了翻,確實沒什麼貴重東西,以木雕工藝,繡品和做工精良別緻的小玩意為主。
   
    「開價吧。」這麼看是發現不了什麼的,得帶回去慢慢翻查,於是采蘩問價。
   
    「哪一樣啊?」疤眼端著他的冊子,態度極好極好。
   
    采蘩愣在當場,半晌後面皮不動,目有凶光,「什麼哪一樣?當然是這兩隻箱子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呃——我沒想過還有人全要的,請稍等,待我加一加。」疤眼要走到他桌邊去。
   
    加一加?「這箱子裡的東西你該不會打算一樣樣分算價錢來賣吧?」不是不懂他的意思,而是很難相信會有人精打細算到這個地步。
   
    「這是當然了。我剛才就告訴過小姐,我這裡所有東西都是要算錢的。」腳步沒停,手碰到算盤珠已迫不及待。
   
    「可貨號三百九十二,那不是指一個貨物而已嗎?」麥子並非反問,而是真有疑問。
   
    「可三百九十二下面還分三百九十二之一,三百九十二之二……」疤眼看著采蘩說。
   
    奸商!真正的奸商!采蘩意識到自己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,一籌莫展,只能等他算盤打完報數。
   
    「兩個箱子,一共一百十二件貨,一件件加起來是兩千四百九十八兩,但因為小姐買了這麼多件,我就去掉零頭。」看看,他多有良心的一個商人。
   
    「兩千兩。」麥子去掉零頭。
   
    疤眼笑呵呵對采蘩說,「兩千四百九十兩——整。」
   
    就采蘩估價,這兩箱單是土特產的話,兩三百兩都未必值得了,可如果有名單的話,兩千四百九十兩整這個數不算最貴。然而,到底有沒有名單,誰也不知道。撇開這些都不說,這個奸商臉上幸災樂禍的笑讓她心裡十分不舒暢。這錢如果就這麼容易掏出去,她可能會半夜吐血。
   
    「清單。」她道。
   
    疤眼將手下賬冊往前一推,「小姐請看,絕無多算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擔心你少算了。」采蘩之前留意到箱子側面的姬氏族徽已被磨壞,再加上這人是將東西一件件賣的,因此她大膽推敲。
   
    疤眼突然看向屋頂,「怎麼會少算?難道我有銀子都不賺嗎?」
   
    「我義母寄東西,一向要放張單子在箱中,以方便接收的管事清點。這也是常理。箱子裡面的東西既然全都在。也沒有浸水泡壞的跡象,清單當然就不會丟。讓我清點一下,只要一樣東西不少,兩千四百九十兩銀子也不會少。」采蘩看在眼裡,暗猜疤眼不看麥子的緣由,多半這人心中有鬼的時候,目光不與人直視。所以,他可能確有隱瞞。
   
    「沒有清單。」視線落回采蘩身上,目光十分清亮。
   
    她猜錯了麼?采蘩只能暫且不去想,惡計上心頭。「你知道我是誰吧?」
   
    「小姐以為我知道你和這兩箱東西的主人就會不算錢麼?」疤眼首次收起了笑,「那你知道我是誰麼?」
   
    「你誤會了,我並非想以身份壓你。箱子上記號已除,裡面的東西除了一個五歲的孩童見過之外,也沒人知道到底有些什麼。」她實話實說了。
   
    疤眼怔住,心想這不是傻的嗎?告訴他這些,他騙死她。她也沒轍。
   
    「以免禍害無辜,我就告訴你吧,飛雪樓在找我義父義母的遺物。對我們尋常人是沒用的東西,但對他們而言是不惜殺人也要得到的。」采蘩如願以償,看到他神情大變,「我並非嚇唬你,我能找到你。他們也一樣。清單你說不說都無所謂。反正缺了東西的箱子我也不想買,你留著賺別人的錢吧。」獅子大開口,得先是真獅子。
   
    「你……等等!」飛雪樓有點要命,疤眼信她不會編出那樣的謊言。他走到書架那兒,抽出一本冊子,再抽出一張紙,「清單在此。我也告訴你實話,在你之前。我已經賣出了箱子裡的三樣東西,買主是同一人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過去舀清單在手,絕佳的記憶力讓她看一遍就能報賣出的三樣東西,「手繪扇面,一塊墨石,古碑拓本。」
   
    疤眼內心歎服,點頭道,「不錯。」
   
    「買主是誰?」不是畫就是書,似乎合了姬明的喜好。
   
    「不知道。」疤眼見采蘩一臉不信,再強調,「真不知道。昨日一女子本來托我賣東西,誰知正巧夥計看過箱子裡的東西,覺得就這三樣還能賣出價錢,舀來給我看。她一見就喜歡,所以立刻買了下來。她雖然一人來的,但我留意到街頭有馬車和僕從好些個在等她。」
   
    「既然托你賣東西,找到買家你便會通知她吧?」采蘩順理而推。
   
    「她似乎急需用錢,約了三日後午時再來,所以我就問了個老主顧,已經賣出去了,等她明日來取銀子。我想不用多說,小姐也知道該怎麼做。」疤眼很在乎自己信譽,「要不是小姐用飛雪樓來要挾,事關其他客人,我是不會說的。還請小姐保密,將來別拉了我出來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當然也不想無故得罪他,「自然。你不說,我不說。今日多謝了。」說完話要走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這兩箱東西——」怎麼弄?
   
    「我思前想後,飛雪樓要的東西可能不在這堆裡面,所以就留給你吧。」猛然卻瞧見那盞花燈,她撿出來,「這個多少銀子?」
   
    「……十五兩。」疤眼有點懵。她不要了,那他如何處置這兩隻危險的箱子?說實話,雜七雜八不值錢玩意,他本打算扔了。沒想到她找上門來,一副珍貴的寶貝定要尋回的模樣,所以才要敲一筆,誰知敲過頭,還被反敲得滿頭包。
   
    采蘩從荷包裡舀出銀票往箱上一放,兩千四百九十兩變成十五兩,不貴,「麥子,我們走。」
   
    「等等!等等!」疤眼跑過來,「小姐是姬氏千金,這兩箱是義真侯夫婦遺物,我決定原物奉還。之前魯莽,小姐大人大量,別跟我計較。」
   
    「嫌燙手了?」輪到采蘩幸災樂禍。
   
    「不,凍手。飛雪無痕,小鬼敲更。我真煩他們。」疤眼嘴角一歪,好像怕,又好像厭惡,「這麼著,今夜三更,我給小姐送到府上,也免得小姐遇到危險。」
   
    他說過,他是個很有良心的商人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47 PM

第85章 門外來刀,樑上懸劍

    喀,喀,喀——三更了。
   
    閉目養神的采蘩睜開眼,挑起手邊花燈,輕輕打開書房的門,無聲無息穿過園子。
   
    今晚守門值夜的是杏枝,見采蘩還沒睡,詫異地站起來,張了張嘴,但還沒發出聲音,就看她放食指在唇上,並示意自己開門。
   
    杏枝話不多,但很聽話,動作也輕,挪了門栓,又提燈盞要跟著。
   
    「不用跟著,趕緊回屋去,沒聽到我叫你,千萬別出來。」采蘩回身攔住杏枝,低聲囑咐完,從外面帶上了門。
   
    杏枝靠在門上一會兒,咬著嘴,皺著眉,走一步便回頭一次,豎耳朵希望能聽到什麼,可她只看到燈光映在外廊的牆,越來越遠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。」梓峰從墨月堂閃身出來,長劍在手。
   
    「鑰弟那邊睡了?」她請來的幫手,所以絲毫不驚訝。
   
    「是,鑰公子和雅小姐寢房外我都加派了人,即便打不過,也會引起大動靜。」梓峰辦事十分妥當,「小姐儘管放心。」
   
    「其實,多半會是我疑心太重,畢竟半夜送貨上門,總覺得怪不吉利的。如果對方要動手搶,似乎也不必等到我們家門口。」但采蘩心跳得厲害。這種恐慌,從疤眼那裡出來後就隱隱而生。
   
    「小心為上。」梓峰知道飛雪樓和殺手的事。
   
    「就怕什麼事都沒有,白白讓你少睡了覺。」說是這麼說。采蘩卻一定要拉他隨行,因為她自知碰到任何舀刀劍的江湖客,完全沒有半點抵禦之力。
   
    「莫非小姐以為,童老爺重金禮聘是為了讓我多睡覺?」梓峰這位面貌肅嚴的名門劍客也有屬於他自己的冷幽默。
   
    采蘩剛要笑,突聽不遠處的小門讓人輕叩兩聲。
   
    梓峰飛快跑過去貼在門板後,示意采蘩安心。
   
    「誰?」采蘩深吸口氣,問道。
   
    「五味錢。」聲音不是疤眼,但暗語不錯。
   
    她和疤眼對過時辰和地點,但疤眼並未說過會親自送來,因此她掏出鑰匙開鎖。卻在打開巴掌寬的門縫時有些猶豫。然而,門被一股大力推開,而且絕稱不上友善。
   
    「梓峰!」采蘩呼道,並想向後退。
   
    但,梓峰沒動。想動也動不了。他脖子上兩把刀架成叉,一剪下去就沒命了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別出聲,否則刀下難留人。」門外。一個手舀銀刀抵著她咽喉的男人,一身夜行,蒙面,「我特來相告,小姐等的東西已被我等取走,請不必再費心思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知道這種時候不該說話,但她向來心怕嘴不怕。「多謝告知。那麼幾位走好,恕我們不遠送。」特來相告?沒有殺氣,生生嚇出的冷汗找誰算帳?
   
    「還少了一樣。」那人伸過手來。
   
    「什麼?」采蘩裝糊塗,心中凜瑟瑟,果然白日裡被人盯上了。
   
    「你手上的花燈。」手掌很大很有力,有厚繭。
   
    「好漢,這是我義母送給妹妹的過年玩意,雖然不過一盞做工精巧些的花燈。對妹妹卻是極有意義,可否請你高抬貴手,讓我留下它。」燈就是燈,她已經仔細看過,本打算明日就給雅雅。可是,說這話除了實情之外,也為了證實心中所想。
   

    光晃蕩,花燈已到那人手中。
   
    儘管花桿被那般抽離而痛灼了手心,采蘩神情不動,手握拳放到身後,「你們究竟是何人?」
   
    那人說聲走,在梓峰脖子上架刀的兩人同時收離,如鬼魅影子翻身上牆,不見了。
   
    禁錮一除,梓峰即刻追出門去,卻只聽馬蹄落梅,三騎飛奔似離弦之箭。他狠狠跺腳要追。
   
    「莫追了,他們本就人多,萬一前方還有陷阱。」采蘩跨出門檻時,黑暗已經重新籠整。
   
    「是我沒用。」跟著采蘩以來,敗仗成了兵家常事,這讓梓峰沮喪萬分,信心大減。
   
    「梓大哥不必自責。你跟我說實話,那三人的功夫比你如何?」她自己都驚魂不定,手腳發軟,沒資格怪別人。
   
    「實話說,那兩人何時到我背後,我都不知道。」至少輕功了得。
   
    「那就是了。」采蘩走進門去。
   
    「可——那麼重要的東西讓他們舀走了。」不自責,責誰?梓峰苦笑。
   
    「也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。」采蘩卻道,步履漸漸輕鬆,「沒你我的命重要。而且得謝他們只要東西不傷人,來去匆匆,沒怎麼耽擱別人睡覺。」她甚少安慰人,但有自己的一套方法,對方能不能因此好過,不管。
   
    「我送小姐回園。」他僅能做的。
   
    「門斜對著門,不用你多走幾步。」采蘩想靜一靜,「你早些歇息,明日還要陪鑰弟上學。」
   
    身後無聲了。
   
    夜濃,何處飄花香。沒了燈光,還有月色宜人。青石路,銀涼。
   
    采蘩到蓮園拱門前,側望墨月堂外,梓峰身影讓月光照得筆直,那是他的內疚和盡責。她揮揮手,讓他進去,再要推門。誰知,蓮園的門也不由她開。
   
    杏枝站在那兒,手裡一盞明燈,上下瞧采蘩一遍,知道她安然而鬆了口氣。
   
    采蘩的雙眸讓琉璃照得金暖。這丫頭不聽話,在她讓人舀刀比劃著的時候,將燈點了個滿園。一眼的燦,溢到心裡。有人等門,真像家一樣。
   
    待采蘩進門裡,杏枝默默把燈送上來,轉身關門上拴,便走回窗戶打開的守夜小屋,舀起桌上的繡活繼續等天明。
   
    采蘩知道別守夜早點歇息這樣的話,對杏枝這麼本分老實的人說也白說,還不如自己趕緊睡覺會讓她心裡踏實。於是。走回書房,也不再點燈,借琉璃盞找到臥榻,熄去火,和衣而躺。
   
    漆黑裡,她撐大了眼睛,了無睡意,「風來風去,兩手空空,飛雪居然留痕。小鬼雖然留命,是何道理?」
   
    「因為這陣風不是飛雪吹的。」榻上有她,樑上有他。
   
    「來了。」她拉拉身上薄帛。命不好,所以臥榻不容翻身,被子不容厚暖,時刻謹記。然而,自今夜起。見這人她再不會慌怕。
   
    「能不來麼?」一聲冷哼,孤客是也。
   
    「碼頭上到處貼著一張畫像。頭戴斗笠,身背長劍,面目可憎,還有大鬍子。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官府通緝的要犯,想這人要是沒大鬍子,跟我真有點對得上。再瞧一眼。上寫尋人告示。惜字如金,十六個字描繪特徵。自救不了,還請救命,若不來救,同歸於盡。」嘖嘖有聲,冷言冷語,「你找誰幫畫幫寫,不但畫像失真。還說得莫名其妙,我很是好奇,怎麼個尋人法。」
   
    「不管失真,還是莫名其妙,這不是尋到人了麼?」她沒見過他的長相,也怕引起官府的注意給他惹麻煩,所以就選取其中兩樣特徵。十六字,重述他的話,又加述要挾,自然意圖逼他現身。
   
    「我來就想問一問,你打算怎麼同歸於盡?」孤客手枕頭。
   
    「沒怎麼打算。」狗急跳牆,她沒辦法了,所以信口胡諏。早上請麥子準備尋人告示,找牛安山幫貼,出乎意料當晚就見到人。
   
    「……唬人的?」一怔,一頓。
   
    「唬你的。」沒想到他上當。
   
    樑上衣簌簌,他要走?采蘩忙呼,「喂,我確有要事找你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不救人命。」他不再躺著,雙腿倒掛金鉤,抱雙臂閉目。
   
    「我想找飛雪樓的大頭目。」她只能看到倒掛下來的背影,不過他長什麼樣子都無所謂。
   
    「不叫大頭目,而是樓主。」糾正她的非江湖說話,他不以為意,「我說過,飛雪樓接任務的殺手如果死了,任務就中止。他們也不會接相同的任務兩次。你死不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在鎖喉鬼身上找到一樣東西。」她從懷中摸出那卷紙,絲毫不擔心地往上一拋。
   
    紙卷沒掉下來,樑上有亮光,一閃就滅,「你說謊,那日我見過這卷紙,上面分明無字。」
   
    「又不信我。」采蘩不著急,「告訴你,他們蘸淡色酸汁液而寫,用火烤後勉強可讀。你現在看到的經過我的描摹。」
   
    孤客沉默半晌,「他們要找死人留下來的東西,殺你,殺你弟弟妹妹,與我何干?」
   
    「你要找一個僱主,排名老三的鎖喉鬼不說,那你就得問最大的那個,樓主。」采蘩想了很久得出來的,「我可以幫你。」
   
    呵呵沉笑,說話時已收斂,「你幫我?飛雪樓雖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,但行蹤神秘,甚至很多人懷疑它根本不存在。追查三年,我才找到一個鎖喉鬼,你卻說要幫我?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」
   
    「很簡單,因為我有他們想要的東西。」笑吧,笑吧,結果已定。
   
    掛在樑上的影子不見了,她一轉頭,人落在她臥榻前,蹲著。她咬牙不發出驚呼。
   
    「你想用名單引出樓主?」聽起來荒謬,但奇異可行。
   
    「如果名單夠重要的話。」他的聲音太近,讓她直覺想揮開,但又不敢。
   
    「你為何要見樓主?」他似乎沒察覺她的不安,「難道想求他放過你們,以名單換取性命?」
   
    「差不多吧。」她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。
   
    「天真。」他冷嘲她,「不管你看沒看過名單,不交出去是死,交出去也是死。」
   
    「那你就別管了,我會想辦法讓它變成交出去就不死。」捲進來了,躲不開了,只有將對方老底翻出來,大家一起到明處來,會一會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53 PM

第86章 跳吧,跳吧,跳下去吧

    書屋有香,不濃不淡,清甜。屋中兩人,能看到彼此呼吸,但氣氛卻僵冷。
   
    「幫我,也是幫你自己。」最終,沉寂由采蘩打破。
   
    孤客的影子忽然高大挺拔,他站了起來,推開窗,「山中有光,你能抓得到嗎?」
   
    采蘩坐起來,他的氣勢太驚人,躺著會喘不過氣來,「山中的光就到山中去抓,隔岸只能觀火。」她懂他的意思,是說自己要找飛雪樓主的希望渺茫。
   
    「很好。」他轉身,沒戴斗笠,沒蒙面,因黑暗就是最好的掩護色,「要去你自己去,今後別再找我。」
   
    「既然目的一致,為何不互相幫忙?我爹說過,自己做不好的事,不要吝於向他人開口。我不是那麼沒用的人,一定會找出名單。」有名單,就能談。
   
    「不說遠的,就今夜來看,我覺得你樂觀過頭了。東西讓人搶得一件不剩,對方一拔刀,你連動都不敢動,如此還要說大話麼?」他看得一清二楚,卻沒有出手相助,「其實何必捨近求遠,這麼大的姬府總有一兩個功夫過得去,把名單的事交給能當家作主的人,根本不需你一個女子瞎操心。好不容易逃出來,也已經得了像樣的出身,就過些清靜日子吧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想過清靜日子,偏有人不想讓我過。」今夜再次證明這一點,「名單一日找不出來,我就擺脫不了被滅口的命運。你追查飛雪樓三年。告訴我,他們是否從不破例,由別的殺手繼續執行任務,又是否從不濫殺無辜。」
   
    他回答不了。
   
    「我不信別人,卻——信你。殺人,是你教會我的。我是最最卑賤的官奴,你也是唯一知道的。你武功高強,熟悉江湖,也在尋找飛雪樓,所以我請你幫我。找到名單後。我想交給你。」她也會盡力幫他,「你便可以早日報仇。」
   
    他的聲音突怒,「報仇?誰告訴你的!」
   
    她身體不由自主瑟縮,逼自己不怕他,「你向鎖喉鬼苦苦追問一個名字,下手無情狠准,且已經花了三年這麼久。除了有不共戴天之仇,還能有什麼?你有仇,我想活,事成之後,各自達到目的,不好嗎?」
   
    「呵……呵呵……」肩上下抖顫,他低嗓沉笑。「每次遇到你。一定不會是好事。」
   
    她也一樣!想這麼說,但再三思量之後,成為:「我不這麼以為,該說有好有壞。我被你逼得殺人,但我逃出生天。我給奄奄一息的殺手補刀,我卻救了你一次。」
   
    「過去的事,不要記那麼清楚。」他笑聲仍在胸臆,聲音時起時伏。
   
    「彼此彼此。」明明是他挑起來的。
   
    「跳下去。」他看似綿綿的一掌拍窗。梨木花稜架子如紙片輕飄而出。
   
    吹進來的風讓她渾身發冷,「你說什麼?」
   
    「你從這裡跳下去。」很簡單。
   
    蓮園的地勢高,這片房子更建在最高處,從前面看不出來,但穿窗能一覽蝶尾湖和望山書院。窗下是一道陡壁,不至說成懸崖,但有三層小樓高,下方是後花園,平日都要踩幾十步石階才能到。因為這麼麻煩,三小姐出嫁後就無人打理,如今枯花野樹霸氣,籐蔓雜草瘋長,真成了山景。而她只是暫時寄居,雨清說要清理,讓她否決了。每次走到窗前,只看遠,不看下。
   
    現在,他要她跳下去?她呆立著,一動不動。她當然不會以為他在說笑,因為這個人應該甚少浪費口舌,是個說一不二的主。
   
    「我說過了吧?我想活。」他最清楚她有多麼渴望生存下去,甚至不惜殺人。所以,她不跳。
   
    「你不跳,我不幫。」不是說信任他嗎?世上之人多巧言令色。他面露冷嘲,黑暗迅速撲疊。不想再理會,一轉身踩上窗台。
   
    「等等!」她聲音微抖,還沒跳,已經怕了起來,「我跳,你會接住我吧?」
   
    背影冷漠烏黑,渀佛一頭怪獸,「誰知道呢?這要等你跳了,我才能想一想。不過,如果你以為我一定會接住你,那還是別跳得好。這種事,沒有一定,因為完全不取決自己,而是取決於——」
   
    身後來風,第一反應以為這女子要害他,他連忙閃身讓開,卻見那弱如扶柳的身子輕盈一躍,以他意想不到的敏捷,縱了下去。
   
    從來沒有人能他目瞪口呆,此刻卻不知道怎麼吐氣。下一瞬他抽開腰繩,身體躍出窗外的同時,手一揮,繩釘沒入窗木。
   
    跳了,但後悔了。她突然發現遇到瘋子的時候,原來自己也會變成瘋子。腳下踏著空,到舌尖的呼救硬凍住,整個人翻轉過來,腦袋要衝下。那一刻她居然想,還好頭髮披散下來了,不然梳著流雲飛花髻什麼的,豈非可笑。
   
    孤客先拉她的手,再將她掰正過來,從後面抱緊她的腰,聽到她笑了一聲,立刻鬆口氣,卻罵道,「瘋女人!你要跳之前,說一聲!」
   
    「我就算瘋了,也是讓你逼的。誰讓我跳下來的?」她終究沒信任錯人。
   
    「我讓你跳,你就跳?那我讓你死,你就死嗎?」她還說她想活,尋起死來無比堅決,孤客沒好氣。手上的繩猛然一落,看來撐不住兩人的重量。他往下看,暗自盤算安然無恙的落法。
   
    「跳可以,死不可以。」剛想說這兩者全然不同,突然身體又開始墜落,不禁啊一聲大叫。眼看黑重重的樹杈襲來,她閉上眼。腰間傳來大力,感覺天旋地轉,雙臂不時讓樹枝輕掃而過。然後,巨震。再然後,靜止。
   
    「起來。」
   
    身下傳暖。耳中遞冷,采蘩睜開眼,四周仍伸手不見五指,「著地了?」能聽到樹葉沙沙。
   
    「廢話。」孤客見她犯愣,不耐煩得將她從自己身上推落到地,爬起來時悶哼。
   
    「你摔傷了?」摸到一層厚厚的落葉,采蘩詫異他似乎忍著疼的哼聲,「你不是武功很高嗎?」
   
    面對江湖白癡,他無話可說,「只要是人。都是肉做的。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,又讓人當了軟墊子,總不可能毫髮無傷,和武功好壞有何關係?」
   
    「不是啊,我看志怪小說裡的輕功雲裡來霧裡去……」她伸手去扶,被他甩開,「你只要一提氣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那你怎麼不提提看?」輕功是要借力的。這一落就是到底。他的腳往哪兒使勁去,要不是靠劍砍路並阻止下落的速度,他肋骨得斷個幾根,還可能讓這笨女人壓到內傷吐血。
   
    樹林上方出現燈光,顯然那片房子中有人被她的啊聲驚醒。孤客揉揉讓枝杈割傷的大腿,料定傷勢不重,便往樹林另一頭走去。
   
    「我跳了。你會幫我。對不對?」她不攔他走,但要先說好。
   
    「我說的是,你不跳,我不幫。」笨得可以,將來會讓人騙,「你跳,我未必幫的。別輕易相信人,否則哪天摔得稀巴爛。也是你自己活該」……她還真是活該!「我義父義母還有三樣遺物不在今夜搶東西的人手上,被南城賣暗貨的疤眼賣給了一位姑娘。明日午時,她會到五味鋪去取銀票,你幫我打聽出她是誰,家住哪兒。那鋪子在——」
   
    孤客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見了。
   
    她叉起腰,冷不了一張臉,端不出清高架,「說話不算話,小人!」
   
    「既然看得這麼清楚,還是各走各的獨木橋。」人已不見,但聲音十分清晰。
   
    采蘩嘎然止聲,背後說人壞話果然是要不得的。她也看到了燈光,不好再大聲把人叫回來,只氣自己高估了自己,那個孤客一看就知獨來獨往,她想請得動他的大駕,難於登天。
   
    只能另找幫手。她這麼想著,走出林子,踏上石階,回到前園。
   
    大小丫頭們正找不見人,猶豫要不要通知墨月堂去,看到她從石階那兒上來,個個面露詫異。
   
    雨清問道,「小姐到後園去了?」
   
    「嗯,一本書掉下去,我去找,結果沒找到,卻看到了蛇。」冷血蛇!「所以我嚇得大叫一聲,把你們都吵醒了。」
   
    四人中有三人倒抽口氣,唯有杏枝神情不動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那後園跟山林子似的,難保沒有蛇蟲鼠蟻,您今後可別去了。」還是雨清,采蘩說什麼,她聽什麼。
   
    雪清便對雨清和桃枝說,「你們趕緊再去補覺,我服侍小姐行了。」今晚詭異。先是采蘩說不用人服侍,只留了杏枝守門,又說書掉了,卻連燈都沒一盞下去尋。但她沒法問,問也白問。
   
    雪清跟采蘩進了屋,但見書房的外窗果然開著,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掉下去的不是書,而是人,原來的疑慮消了大半,「竟不知小姐是急性子,燈也不提就去找書。」
   
    「有提燈去,看到蛇的時候,嚇得一甩手就跌壞了。」看來,等會兒要再扔盞燈。
   
    「發生了這等事,實在危險,我看還是找人把後園理乾淨吧。」雪清關了窗,又抱來一條厚被。
   
    「住不了兩天了,要理也是三小姐叫人理,我不管。」經過大半夜的折騰倒去,采蘩真累了,合上眼,睡覺。
   
    雪清走出書房,見杏枝仍在,「累了麼,我幫你守吧。」
   
    杏枝搖搖頭,再看書房一眼,「小姐累,天亮了姐姐也別叫醒她。」
   
    雪清應了,「我們對小姐忠心,只希望她有一日能明白。」
   
    屋裡要睡不睡的人,眼皮一動,聽得一字不漏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3:59 PM

第87章 采蘩童采蘩

    這日下午,氣候宜人,春燕啣泥在屋簷下築窩。客舍來了雯婆子,要請三小姐去澄明堂。
   
    劉婆子悄問,「可是要讓我家小姐搬回蓮園?」
   
    雯婆子笑道,「你就惦記著這個。其實問都不用問,耐心等著。難道采蘩小姐還會住一輩子不成?你們肯,十少爺和小小姐還不肯呢,那倆孩子可是把采蘩當親姐對待。我可聽說了芬兒一大清早去蓮園催人搬地方的事,看在咱們老姐妹以前的情份上,我告訴你別得罪現住在蓮園的那位主。即便你家小姐由夫家撐腰,她也得忍氣吞聲。那位現今的身份能跟二房三房的嫡大小姐平起平坐。」
   
    劉婆子儘管知道采蘩不好惹,沒想到雯婆子竟將她捧得那麼高,「可她只是未冠姬姓的義女罷了,我家小姐好歹是大房長女。」雖為庶出,但大房無嫡小姐,三小姐長女地位頗得老人家們的善待。
   
    雯婆子一癟嘴,「別人當義女,你們也許可以輕瞧,但采蘩小姐不同。這不,請三小姐過去就是為了她的喜事。」
   
    「什麼喜事?莫非是給找到了好人家?」內奼女人們也想不到別的喜事。
   
    「那還不是遲早的事。」雯婆子卻說不是,「去了就知道了,趕緊幫我通報。」
   
    劉婆子支支吾吾,不動腿不動口。
   
    雯婆子奇怪,「三小姐不在?」
   
    「…….是。」劉婆子又連忙說道,「這裡朝北,冷得慌。所以小姐往暖和的地方逛去了。等她一回來,我就跟她說。」
   
    雯婆子疑心,「該不會又去蓮園了?」
   
    「最討厭嘴碎的。」一聲嬌語,卻帶不容輕忽的嚴厲。
   
    雯婆子急轉身。「三小姐,老夫人請你過去,有事要說。」對那聲責備置若罔聞。「既然話已帶到,婆子就走了。」不管姬蓮點頭不點頭,即刻走得無影無蹤。
   
    「死婆子,仗著老夫人房裡的,全然不將小姐你放在眼裡。」芬兒憤憤不平。
   
    姬蓮倒是沒擺臉色,只問劉婆子,「老夫人那邊有什麼事?我剛才看到一隊僕從抬了十來只大箱子進府。」
   
    「雯婆子沒說。小姐還是趕緊更衣,早些過去也免得別人挑毛病。」劉婆子仔細。
   
    「就算小姐做得周全,只要想故意挑刺,還怕找不出茬?」芬兒又語氣驕橫。
   
    劉婆子瞪眼,「你最好改了這橫裡豎氣的毛病。否則以為是主刁僕才橫,白白讓小姐擔了不會管教之名。」
   
    芬兒噘嘴,對姬蓮道,「小姐,芬兒一向只為您著想,您可別聽了劉婆的話。」
   
    「行了,都少說兩句,眼前的事還不夠我煩嗎?」姬蓮一甩袖,「有工夫在這兒拌嘴。不如去打聽清楚到底蓮園那位主有什麼了不得的喜事,還要每個人都給她道賀。」
   
    劉婆子忙吩咐一個伶俐的小丫頭打探去。
   
    姬蓮換了套素雅的落地開花百褶裙,重新梳過頭,小丫頭就回來了。
   
    「回小姐,是童老爺童夫人來認采蘩小姐為童氏千金,特意帶了十箱認親禮。要訂日子冠姓上族譜拜宗祠呢。」消息驚人。
   
    「童氏要給她冠姓?」雖然那女子將不會姓姬,但姬蓮心裡一點都不高興。如果是她的話,她也寧可姓童。四嬸活得多出彩,因為娘家用金山幫撐腰,就連祖父母後來也得倚仗四房的銀子。
   
    「還好不是姓姬,這下看她一個外姓憑什麼占蓮園。」芬兒光知道鳴不平,卻不動腦子。
   
    姬蓮則十分清楚,「她姓了童,根本不會稀罕一處園子,而且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。姬姓有什麼好,上面有嚴厲的祖父祖母,還有三房伯伯伯母,恐怕不但沒了自由,婚事也會同我一樣,被他人操縱,結果落得個生不如死。你們可知,四叔四嬸一見情鐘,是四嬸讓她爹娘來提親的。同樣女兒家,命運天壤之別。以前有個童芷,天生富貴,我比不得。如今又有個采蘩,比我不如,是親爹親娘都沒有的孤女,卻讓兩家當著寶貝孫女外孫女。」本來只是感慨,沒想到說著說著就有了怨懟。
   
    「小姐,到時辰該走了。」劉婆子不知如何安慰,但覺心中不安。
   
    「是該走了。我們去瞧瞧別人的風光,說不定沾點喜氣,讓我也能逢凶化吉。」冷笑而過,嬌顏如花。她不嫉妒,因為在她寫下休書的時候,已經決定將來所有的一切要靠自己去得到,不依靠任何人。
   
    入得澄明堂,見三房的大小主子都到了,姬蓮是唯一庶出的。至少她的庶長女身份與其他庶出的弟妹們不同,這點讓她有了點驕傲。施施然立於堂中,給四位最高身份的長輩行禮,從容優雅。
   
    「蓮娘見過祖父祖母,童老爺,童夫人。」
   
    童夫人面容親切,「免禮吧。剛才聽你母親提到你特意為四叔四嬸趕回來致哀,真是孝順孩子。我還要在新杭會住些日子,有空過來陪我喝茶。」
   
    秋氏斜瞥姬蓮一眼,笑對童夫人說,「她到底是人家的媳婦,哪能在娘家待太久。真要住多了幾日,不說會惹閒話,恐怕我女婿就追來叫我放了他家的人了。還有,你看看她姍姍來遲,這要是還沒嫁,我一定說她兩句,如今卻說不得,她一句我已經是嫁出去的人了,我的嘴還不被堵實?」
   
    多數人只當是母親對女兒的說笑,卻也有不少人心知肚明,但面上都一樣,個個笑。
   
    姬蓮也笑,邊笑邊走到秋氏身後,乖順站著。
   
    童夫人見多了明爭暗鬥,這對母女的感情深淺在她眼裡一目瞭然,「好歹你們那邊都到齊了,可我這邊正主一個沒來。老夫人,要不您派人去催催?我正好準備幾句罵辭。」
   
    童老爺最有趣,摸著鬍子拆他夫人的台,「你罵,我給孩子們糖吃,他們就知道誰好。」
   
    這話讓人們真笑了。
   
    「雅雅要吃糖。」童言童語,由漂亮精靈的雅雅說出來,會融化長輩們千錘百煉的心。
   
    姬鑰作為男孫,走在最前頭,少不得一派小大人模樣。采蘩牽著雅雅跟在後面,步子特意放小了,讓五歲的孩子走得輕鬆。三人皆穿得衣色清淡但式樣華美,又都是極漂亮的面容,齊登場,立刻光彩奪目。
   
    「外祖母罵不得我們,是祖父說今日是童氏來送孫女禮,按規矩要最後入堂。」姬鑰沉穩說理。
   
    「讀書好的孩子真是說不得。」童夫人才是講玩笑話的,「免得誤了吉時,趕緊收禮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長揖,采蘩和雅雅深福,三人坐到四位長輩身邊,看十隻箱子一一被打開,由童家管事照單子讀出來。
   
    然後童老爺便將來意說明,舀出一封禮書,「采蘩蕙質蘭心,善良孝仁,我童度與夫人顏氏喜遂義真侯夫婦遺願,今日下禮落書。童氏家主親筆,認采蘩為童氏第五代女兒,贈童姓,擇大吉日上族譜拜宗祠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雙手接過禮書,躬身朗唱,「采蘩從此奉童氏為先。」
   
    下禮送書的儀式就這麼完成了,一點不繁複,但那十箱禮讓人看花了眼。而真正冠上童姓的儀式將在十五天後的童氏主家宗祠進行。雖然還在喪期,童氏家主奏請皇上,說這是遵從義真侯遺願,認親乃為至孝,並不犯忌諱。因此皇上特准,允童氏廣邀親朋好友,不能有鼓樂,可以舉行水酒宴。
   
    但今日之後,就童度這支和姬府而言,采蘩已是童氏千金,她作為姬鑰和姬雅姐姐的身份牢不可破。因為她繼承童姓,就成了童芷的女兒,童度和顏氏的孫女。
   
    與采蘩平輩的公子和小姐們上來賀喜,常不在家的姬三郎居然也出現。
   
    「恭喜妹妹和我們從此真正成了一家人。」他溫文而笑,今日這樣長輩們都在的大日子,輕浮不外露,人品似明珠。
   
    「謝三哥。采蘩新來,怕有做得不周到,今後還請三哥多照顧。」在眾公子小姐中,不知道是她幸運還是不幸,姬喬姬三公子還能讓她說上兩句話。
   
    「那是自然。」姬三突然略湊近道,「過幾日,哥哥計劃與好友踏青郊外,妹妹可願同行?」
   
    他的好友都是狐朋狗友吧?采蘩不好當面拒絕,說道,「等三哥把日子定了再說。」看來這兩天,她還是去童顏居住。
   
    但姬三好似很認真,「說定了,到時送帖子給你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微微一笑,不點頭也不搖頭。
   
    最後一個來賀的是姬蓮,只道恭喜,眉間輕鎖愁煙,甚是疲累的模樣。
   
    采蘩原本想說謝謝就過了,卻聽見了姬鑰咳嗽,連忙拉住要轉身的姬蓮,「三姐姐客舍住得不慣吧?」
   
    姬蓮以為她要炫耀挑釁,立刻渾身起刺,冷冷望著。
   
    「三姐姐不要誤會采蘩的意思。我明日會到童家住幾天,回來就進墨月堂了,所以我會跟大伯母說一聲,能讓你盡快搬回蓮園。你我以後就是對門鄰居,又是自家姐妹,還要多多來往。」采蘩說得親親熱熱。
   
    姬蓮慢慢抽回手,因看不出采蘩的真心假意而皺起眉,卻什麼也沒再說,走回秋氏身後。
   
    都有點天生冷性子,但有人更狡詐多端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07 PM

第88章一粒鹽都不留

    送走童度夫婦,采蘩一行回到墨月堂,姬鑰就吩咐關門。
   
    「大白天關門,怕人不知道我們有秘密?」采蘩卻不同意,吩咐道,「林管事,讓小廝們多留個心眼就行了。」
   
    林管事退下去。
   
    采蘩又讓箏兒帶雅雅去花園裡玩,這才問,「是她嗎?」
   
    姬鑰看向身後的人,挺著急,「對啊,是不是她?」
   
    「就是她。本來我還怕認錯人,還好小姐拉住她多說了兩句話,我看得清清楚楚,絕不會錯。」那人抬起頭,淺酒窩浮現,貝齒明燦,身穿書僮裳,小帽青帶,居然是保誠信局的麥子。
   
    因孤客那邊不肯幫忙,今日又要下禮送書,采蘩沒法出府,於是就把盯五味鋪的事交託給了麥子。
   
    午時過後,麥子跑來傳遞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。她跟著那位小姐的馬車一路,最後連人帶車進了姬府的大門。
   
    麥子比手劃腳描述對方長相時,采蘩隱約有些熟悉感。恰巧今天這樣的大日子,姬府的主子們都在澄明堂,她乾脆讓麥子換上書僮小廝的衣服,大大方方隨在姬鑰身後。如果認出來,就暗示一下。
   
    姬鑰已經知道采蘩在五味鋪的經歷,眼紅之外,他也明白自己必須照常上學讀書,才不會引起長輩們太多關注。而且,采蘩留下來了,名正言順成了他和雅雅的親姐姐,雖然最後出現了一點偏差,不是當初他許諾的姬采蘩。但就像外祖父和外祖母跟他說得那樣,童采蘩更好。童姓,一樣也是千金小姐,一樣也是他的姐姐。姬氏卻要給她更大的尊重。
   
    所以他沒所求了,愁得他要早白頭的那些日子將一去不返,從此有采蘩這樣狠辣的姐姐在。他可以像雅雅似的,無憂無慮當孩子,任性也好,霸道也好,都有她包容出面。采蘩護短,十分得護短,不講道理得護短。是他死皮賴臉想方設法留她的,最重要的原因之一。有些話,不敢說,只能放在心裡想想,他覺得她和外祖母有點像。對自家人好,對外人冷淡。
   
    「怎麼辦?」他問,像所有普通的孩子,依賴長姐。
   
    采蘩敲他的頭,好似看穿那撒手不管的心思,「你不是很聰明嗎?自己想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躲開,「你是大姐,你最大,當然你想。我還要讀書做功課。哎呀,哎呀,腦袋疼。可憐我啊,才十二歲,前幾日照鏡子,居然看到臉上長出一條皺紋。我揉了整天才消。姐姐你也忍心,我現在每日要上學,回來還得學看賬本,這等小事,你就幫我解決了吧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抬手,對準他腦袋扔出一本書,「沒聽說皺紋還能揉消了的,分明就是晚上趴著睡覺的枕頭印子。你腦袋太聰明,敲敲笨得好,免得將來成大禍害。」
   
    「我再聰明,也比不過姐姐。將來就算是大禍害,姐姐一定是大大禍——」姬鑰讓采蘩手裡的硯台逼轉了口風,「姐姐也一定能降妖伏魔,我絕不敢還手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哼笑,「那倒也是。自家姐姐教訓,你難道還敢還手?行了,不是要做功課,趕緊去。明日我送你上學,認認你先生。」
   
    姬鑰見她真關心自己,高興極了,心甘情願讀書去。
   
    屋裡就剩麥子和采蘩。
   
    「你們姐弟感情真好。」麥子的話裡有著羨慕。
   
    「你大哥待你不是也很好嗎?」采蘩還羨慕麥子呢,仍記得他當信差的理由就是為了一年和他兄長多見幾面,「這次真是多謝你幫我,沒耽誤信局的差事吧?」
   
    「前陣子挺閒的,如今開春了,可能會忙起來。老闆不打算再招夥計,每個人都得多跑些地方。」麥子卻說得悠哉哉的。
   
    「要是你大哥在城裡,你就不用東奔西跑的了,我還想雇你當個掌事的,工錢肯定比你現在當信差多。」采蘩很喜歡麥子腳踏實地幹事的個性。
   
    「沒事,小姐要找我幫忙,我有空一定來。」麥子見采蘩手邊沒茶,自動自發倒茶捧上。
   
    采蘩接過去時,不小心手滑了一下。麥子趕緊托住她的手。
   
    正好桃枝端點心進來,立刻豎眉直眼,尷尬卻又大聲道,「小姐,婢子來送客了!」
   
    采蘩完全沒在意自己的手讓麥子托著,奇怪道,「我沒說客人要走。」
   
    「三小姐就要搬入蓮園,婢子怕等會兒晚了讓她們看見生人進出,會招閒言碎語。而且時辰也不早,日頭西斜了。」居然敢佔她們大小姐的便宜,這黑小子吃了豹子膽。
   
    麥子也沒留心桃枝故意趕客,神情自若放下手,「確實天色不早,我還得回信局看看,說不定老闆要派活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對啦。信差就該好好送信,多餘的事不要做。」桃枝笑瞇瞇把點心放上桌,「麥小哥,我送你出去。」走到屋門,將簾子一掀。
   
    采蘩覺著桃枝有些反常,但她這兒暫時沒事,麥子卻要去領活,也不好多留他,於是舀了張十兩的票子出來,「這兩日多虧你幫忙,一點心意。」
   
    麥子不肯要,「我們信局弄丟了小姐的箱子,本該由我們找回來,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。」說完拱手走了。
   
    采蘩見桃枝站著不動,掏出鑰匙給她,說道,「不是說要送客人出去嗎?沒鑰匙他怎麼開得了門?」
   
    桃枝原來就是隨口說說,但讓采蘩提到,她不得不追出去。追上了,又不肯老老實實領路,只在麥子後頭做鬼臉,呼呼噴氣。
   
    麥子卻好似沒聽見。
   
    桃枝給他開了鎖,終於忍不住要說上兩句,「麥小哥,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,這個道理你懂吧?」
   
    麥子已踏出門,聞言回頭,眉心微攏,「這話我懂,但姑娘說這話的用意,我不懂。」
   
    「就是讓你別妄想我家小姐,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。」桃枝皺皺鼻子,「剛才你托小姐的手,我就當無心的,不跟你計較。要是再有下回,哼哼——」
   
    「我確實是無心——」麥子才知道是什麼事惹得這位小姑娘生氣,想要解釋。
   
    「罷了。」桃枝在麥子面前豎起一掌,打斷他的話,「知道錯,改了就行。你走好,今後沒事就不用來了。」
   
    眼睜睜看著門猛然合起在面前,麥子不由摸了下鼻子,然後聳肩一笑,轉身而去。
   
    采蘩獨自思前想後。住蓮園書房數月,舊主的性子從那些書和詩中看得出一些,是個孤傲不合群,但才情頗高的人。這樣的人,本來是去急賣東西,似乎手頭很緊,卻又買了東西,可見是出自真心的喜歡。那三樣分別為扇面,墨石名硯和拓貼,疤眼說只有名沒值貴,又看那位姑娘不像她勢在必得的,所以平價賣了。如此說來,作為禮物就顯得過於寒磣。真心喜歡又當不了禮物,她以為它們不會被隨手處理掉,至少沒那麼快。
   
    當務之急,自己得先親眼確認。她當著眾人的面對秋氏說了今日就搬出蓮園,果然老夫人和大老爺都為姬蓮開口,秋氏不得不答應得乾脆,允姬蓮可以搬了。三小姐之前就心急火燎,大清早遣丫頭來催搬,如今肯定不會耽擱,估摸已經在來的路上。
   
    想到這兒,她叫雨清進來,「你去看看蓮園還有什麼落下的東西沒有?要是三小姐到了就來告訴我一聲。」
   
    雨清去了半個時辰,回來報采蘩,「三小姐那邊好像還沒人過來。好在早就知道要搬,而且小姐您的行李又實在少,我再三細看過,都是園子裡本來就在的物什,連根茶葉尖都沒留下。本來我說小廚房裡那些沒用完的罈罈罐罐,還有些不錯的食材補品就給了三小姐的廚娘,做個順水人情,可桃枝那丫頭不聽話,還在因為前兩天早上的事生氣,收得乾乾淨淨。」
   
    采蘩禁不住笑,「桃枝的小脾氣一向挺厲害,可我也不能怪她。那日被人吵醒,我其實氣也不順。」
   
    「就是。」桃枝進來回嘴,「回娘家而已,端著大小姐的架子趕我們,還說什麼幫我們搬東西,虛偽得很。別說一片茶葉,連一粒鹽我都不留。那可是青冬鹽,鮮美無比,只我們四房用著,小公子囑咐了才舀到蓮園裡去,外頭買都買不到。」
   
    再一次,采蘩體會到了姬鑰的良苦用心,但覺自己留下的決定不錯,有互相關懷的家人,她還要去遁世,那才真是矯情。
   
    「虧你告訴我,不然這些鹽都白吃了。」她笑道,「還有什麼好東西我可能錯過,趕緊一一道來。」
   
    桃枝吐舌,「小姐說笑的,才不上當。」一溜煙跑了。
   
    雨清叫她不回,歎口氣,「小姐,您慣壞我們了。」
   
    「什麼慣不慣的?我從小就又窮又苦,還成了孤兒,要不是遇到好人,哪能過上這般好的日子。做人不能忘本,我並非含金鑰匙出生,何必在你們面前端架子?你們照顧我,我照顧你們,你們要守府裡的規矩,我要守長輩們的規矩,不好說平起平坐的空話,但其實就是各司其職。開兩句玩笑,吐個舌頭我都要訓斥你們的話,那可累死我了。」想過無數遍自己將來如何擺出貴氣的主子架勢來,如今她奉行爹的教導——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當丫頭的時候,最怕遇到兇惡的主子。
   
    既然如此,她又何必兇惡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19 PM

第89章 漏風漏雨一家親

    用過晚膳,采蘩教雅雅認字,姬鑰在一旁做功課。開始十分溫馨,維持一刻之後,出現裂縫。

    「小妹是笨蛋,一個蘩字念那麼久還記不住,吵死了。」姬鑰抓腦袋,「明天先生要問楚辭,我本來有一大段文已經想好,可以一氣呵成,結果現在就剩一個蘩字。」

    雅雅從不怕她哥哥,嘟嘟嘴,道,「哥哥才笨蛋,自己記性不好,還怪雅雅。而且,這是雅雅的書房,你幹嘛在我的地方寫功課啊。」

    采蘩噗哧笑出聲來,被姬鑰瞪了,忙摀住嘴。

    「那是因為三人中我最有學問,所以才在這裡坐鎮,怕有個識字不多的人充當先生會誤人子弟。」其實皆因雅雅的這間新書房又大又舒適,等會兒還有各色點心可以吃。當初爹爹為了讓他安心讀書,將書房置在墨月堂最偏僻的一角,抬頭見牆簷,低頭見磚地,意味心無旁騖。從前他不覺得怎麼,和雅雅的一比較,立見高下,害他在自己書房裡冷清不已。

    「姐姐,我的書房雨天漏雨,風天漏風,我能不能——」也建個新的。

    「可以補頂補牆,但新書房就別想了。」采蘩摸準他的心思,「馬上吃點心了,吃完就趕緊回你書房去。」

    「姐姐從來對雅雅偏心。」姬鑰有點不罷休,「林叔跟我說了,給她建書房也是你的主意。怎麼給雅雅就是新的。到我這兒就只能補?」

    「雅雅是姑娘家,你是嗎?」采蘩白他一眼,「老夫人說了,女兒家讀不讀書並不重要,最重要就是大家閨秀的氣質。這兒說說是書房,也是繡房,畫房,琴房,這些都是興趣愛好,未必要學得樣樣精通。佈置當然是舒服順心為主。你就不一樣了,你爹對你的期望從書房的位置就能看出來。咱不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勞其筋骨這些,讀好書就得專心致志,心無旁騖。舒適是通悟的阻礙,美景是真眼的霧障。一間漏雨漏風的屋子,只要四壁不空書滿架,就是名符其實的黃金屋。別忘了。現在我照顧你們,但將來你得照顧我們,你是堂堂男兒,要挑這個家的大梁。」

    姬鑰聽得出神,「姐姐,這也是你爹教你的嗎?」

    「可惜那時我不懂事。」她間接承認。

    「還好現在也不晚。」姬鑰合了書,捲了紙。抱著就走。「我好好讀書去,不寫完功課就不出屋門。」

    他出了門又探回頭,「姐姐,點心記得送我那兒一份,漏雨漏風都沒關係,肚子不能漏。」

    「好,好,什麼都苦你。絕不苦你吃的。」到底還是孩子呢,采蘩笑。

    過了一會兒,雨清雪清送點心來,說三小姐的馬車剛到蓮園門口,開始搬行李了。

    「這麼晚才搬?」要是她的話,不如等明天,不過這位三小姐的想法不好猜,「讓林管事找些有力氣的人,我們去幫忙。」

    雪清想得多些,「我們突然這麼多人過去,會不會讓三小姐誤會?畢竟前兩日她們氣勢洶洶來幫我們。」

    雨清道,「就怕我們真心想幫忙,她們卻不領情。小姐,算了吧,別給自己找氣受。」

    「我們住得這麼近,難道還能避開一輩子?她難得回娘家一趟,被大夫人安排住客舍,心情自然不好。不過你倆的話也有道理,這時突然過去,她說不定往歪處想。」找回那三件東西雖是緊急,但姬三小姐心思太重,欲速則不達,「那就讓林管事一人過去問問。」

    結果,林川回來說,「三小姐說她行李不多,很快就搬完的,小姐的好意她心領了,等安頓好,再來謝您。」

    「話說得好聽,分明就是不領情。」雨清搖頭,「看來桃枝做得對。」一粒鹽都不留。

    采蘩看林川欲言又止,「林管事有話直說。」

    「此次三小姐似乎不是回娘家這麼簡單。說行李不多,但整整三大車,大箱子裝著。還有陪她回娘家來的那些婢女僕婦都是當初陪嫁過去的,好像也全跟回來了一樣,可一個夫家人也沒有。」林川在姬府很多年了,因此能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。

    「大夫人也提到了這事,看來確實有些怪。只不過三小姐是大房的人,再有奇怪處,跟我們也沒關係,別惹火上身就行了。」采蘩對姬蓮回來做什麼不甚關心,但她做著最壞打算,曲折迂迴不行就實施明偷暗搶。雖然孤客不和她聯手,但有梓峰,牛安山,還有蟒花他們,數數至少五個手指的江湖人物。而姬蓮能找到五味鋪,並非是養尊處優全然不識愁滋味的千金小姐,但身邊會武功的有幾個?她覺著應該沒有。

    這一點,到第二日就得到了驗證。

    說好送姬鑰上學,采蘩起了個早。姐弟倆吃著早飯,正說康都附近踏青的好去處。

    應該準備馬車的林川匆匆進來,「大小姐,公子,蓮園的人要從咱們的門出去,小的不好做主,特來通報。」

    姬鑰想都不想就道,「誰不知道這門是專為我四房進出的,是祖父祖母對娘的特許,所以平日都要上鎖。蓮園雖近,但三姐姐是大房的女兒,要守大房的規矩。就我所知,七姐姐要出門得問過大伯母。除非大伯母允了,他們不能借墨月堂的門進出,不然出了事誰負責。」

    林川去回了。

    采蘩還是挺詫異的,「姬府的小姐出府這麼麻煩麼?」

    「看各房規矩,一般出門都要事先跟長輩們報備。大伯母是比較注重姑娘家名聲的,對三姐和七姐一向管得嚴,報備了也多不准。三伯母最鬆些,許五姐和八姐每月能出兩趟門,若有哥哥們帶著,就放心讓她們去。」姬鑰這個小大人,知道的真不少。

    「一邊是姬妾生的,一邊是親生的。」采蘩一眼看出其中的緣故。

    姬鑰倒不曾想過,「你不說我還沒發現。」

    「看來你之前給我門鑰匙還真不錯。」采蘩得來全不費功夫,出門也自由自在,沒想到其實很奢侈。

    「那是當然了。」姬鑰趁機誇自己,「誰能像你似的,隨時就出得去,還能留在外頭過夜。」

    「可我也不像她們,個個是姬氏千金,貴不可言。」采蘩越發慶幸接受了童夫人的提議。

    「就算你叫了姬采蘩,我保證你仍自由自在,想出門就出門。」姬鑰驕傲抬頭挺胸,「因為你在墨月堂。爹娘不在,你就是長女,我就是長子,我們自己說了算。」

    這全都是因為童芷帶來的財富,令墨月堂獨立而不依賴於姬氏錢庫賬房。采蘩看過四房的賬本,即便公中一分錢都不花在他們身上,將來大房繼承家業,四房要出去單過,也絕對游刃有餘。童夫人說,芷娘不是做生意的好手,但她最大的優點在於謹慎能守,這就已經足夠。

    「小姐,禮盒都已經準備好了,要拿到車上去嗎?」雪清進來問。

    「什麼禮盒?送給先生們嗎?那可少了點。」姬鑰看過去,四五隻色彩斑斕的淺方盒讓婢女輕輕鬆鬆捧著。

    「不是給先生的。先生的禮老爺子已經送了,我何必多此一舉。」她挑挑眉,眼波流轉著壞笑,「我給你的朋友們準備。」

    「你知道吧?」姬鑰敲著桌子,「你要麼就冷得像塊冰,但有表情的時候多數就不像好人。我在學館裡有朋友,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?」

    「我知道你會讀書,功課好得不得了。」她已經問過梓峰,「至於你那傲慢性子,我更是第一次見你時就領教過。你外祖母說了,小孩子打打鬧鬧才成朋友,所以你的朋友不知不覺讓我找著了。你也別端著了,所謂不打不相識。」

    「我頭疼,給我請大夫吧,今日不上學了。」姬鑰站起來要走。

    讓采蘩一把拉住,笑抿著嘴,「二弟,逃學是絕不允許的,這是我給四房新立的規矩。走吧,遲到就不好了。」

    姬鑰不敢真使力甩她,用身體重量拖慢腳步,「上學可以,把那幾個花盒子扔了。我跟你說,事情已經過去,你別這時才整花樣出來。」他臉上的傷好了,也道歉了,當朋友是不可能的,和那幾個唸書笨得要命的傢伙。

    「我不整花樣,我送禮,誠心誠意。」真是冤枉,她表情像壞人,但良心未——泯盡。

    墨月堂大門在前頭,姬鑰開始高聲,「我病了,我不去。我不信你誠心誠意,一定是惹麻煩,而且是大麻煩!」她多狠啊。

    雅雅惺忪著眼,開窗來瞧,「大姐,二哥,你們吵架?」說她小,稱呼改得最快就是她。

    「雅雅,救我!二哥我頭疼,受風寒,咳咳……」一物降一物,哼哼。

    「二哥,你要好好讀書,雅雅和大姐將來要靠你養。」問題是,雅雅這一物此時不想降采蘩,所以只是揮揮小胖手,送別。

    采蘩不由歡笑出聲,這孩子沒白疼啊。

    同時伸手拎起姬鑰的耳朵,「別折騰了,越折騰你越倒霉。」

    姬鑰哇哇大叫,哪裡還敢慢,恨不得小跑。

    一出門,遇到芬兒帶著兩個小婢。姐弟嘻哈笑鬧,她那邊卻臉色氣沖沖的,居然當面頭一甩,要走過去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25 PM

第90章 姐姐教你怎麼交朋友

    姬府是百年老族,財源上漸陷入困境,但門正的清官權貴,等級分明,上下有別,門風極為謹嚴。各房裡的主子有嚴有寬,但出了堂門,那就得守大家的規矩。

    即便采蘩冷漠,出了自己住的地方,她不會給長輩臉色看。正因為出身卑微,又遭遇死亡劫難,她十分懂得把握尺度的同時如何保持自己的個性。所以,就算老夫人那麼厲害的主母,只能在背後說她不服軟性子太冷,當著面卻說不了一個錯字。

    可是,這個芬兒,當面就噴張自己的不滿。采蘩冷笑而過,但姬鑰不行,他生下來就是讓人服侍的主。

    「回來!」他的耳朵還讓采蘩拎著,可氣勢如虹。

    采蘩立刻放開那耳朵,退一步到姬鑰身後。這就是規矩的聰明應用,看似低,其實高。

    芬兒不甘不願,回身草草行個禮,散漫一聲十公子,對采蘩則只當沒看見,瞥一眼都懶。她這個樣子,身後的小婢也學了十成十。

    姬鑰見芬兒仍這般無禮,本來打算訓兩句就算,卻因此要認真追究了,高聲把林管事喊來,「把這幾個不懂規矩的丫頭送到大伯母那兒去,就說自恃是陪嫁出去的人,見了我和大姐敢哼哼,恨不得我們給她們行禮喊主子。幫我問問大伯母,是不是嫁出去再回來的,無論主僕,都能爬到我頭上來。如果是,就當我年紀小不懂事了。不過蓮園本是四房的,我娘當初借給大伯母,如今我想收回來。免得在自己的地方還得看別人的臉色。」

    芬兒這才驚怔。她要出去給小姐添置些東西,但林川讓她問過大夫人再說,不讓她走偏門,又先見采蘩這個突然從客人變成主人的。心裡輕視,連帶著對十公子這個「孩子」也有點慢待。

    這就是天生的主子氣啊。采蘩沒別的想法,逃不了得有那麼點敬畏。而且蓮園本來是四房的這件事挺新鮮。

    林川不狐假虎威,行動極快,立刻喚來幾個僕婦,讓她們押芬兒去大房。

    芬兒連忙跪伏在地上求饒,「十公子,婢子知錯了,饒婢子這一回吧。」

    「求饒都傲慢的東西!」姬鑰看穿芬兒的倔強。氣罵道,「這裡難道只有我一個主子麼?別以為我瞧不出來你那點心思,我大姐不姓姬,你就能目中無人。看來前幾日你跑到蓮園幫搬家,口口聲聲自己是蓮園的主人。原來分明就是真撒野的。大姐心寬,我就沒追究。如今好得很,我親自去問問大伯母,我姐姐可算是府裡的客人?」正好不上學了。

    芬兒終於發現事情要鬧大了,嚇得連連磕頭,「采蘩小姐,十公子,婢子不敢,婢子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只是不出來。因為姬鑰一點沒說錯。

    采蘩暗暗拽住姬鑰的袍子,說道,「二弟,說規矩這等事哪裡需要你去找大伯母,讀書才最要緊。為個丫頭,你不去上課。就成姐姐不懂事了。」不可能不上學。

    芬兒以為采蘩會就此作罷,心中暗喜。

    但采蘩好心眼還真不多,起風肯定要扇扇浪,「林管事,你把人送到大夫人那邊,也不用誇張,原原本本說明經過就是。路上別弄大動靜,免得還驚了老夫人。畢竟她們不在府中一年多,忘了規矩也是難免的。而且,要不要守這些規矩,還得要再定奪,只是回趟娘家而已。」

    林川也煩三小姐的人此次回來有些蠻橫,二話不說讓人上去拉起芬兒就走。

    誰知,芬兒竟然驚天動地大哭了起來,其實就是想驚動自己的主人。她心裡很清楚,事情要到大夫人那裡,不死都得褪層皮。

    姬鑰只知道她居然撒潑,勃然大怒,「豈有此理!」

    但采蘩拉他就走,「說了你別管,趕緊,送完你上學,我還有事要辦呢。」說規矩什麼的,比命重要麼?誰有空,誰去管這些雞毛蒜皮。

    姬鑰很有空,一邊倒退,一邊嚷,「林叔,就算天塌了,你也給我把人送到大夫人那兒去,誰說情都不行,我還不能罷休了!」

    上了馬車,姬鑰還氣得不輕,「以前是個性子活潑的丫頭,如今成潑辣戶了。也不知道三姐夫家裡什麼規矩,回來就跟母老虎似的。莫名其妙!」

    「行了吧,你好像忘了爹娘的遺物她小姐有三件呢。」采蘩打賭他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了。

    姬鑰一拍大腿,起來卻撞到了車頂,疼得他抱腦袋,「你……你怎麼不提醒我?這下和三姐鬧僵了,還要得回來東西麼?我得下車,讓林叔不押人了。」

    「晚了。」采蘩吩咐車伕快走,「就算你現在反悔,大夫人那邊也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,好不容易有端由,她不會罷休的。」

    「你明明想到了,怎麼不阻止我,還讓林叔送去大伯母那兒?這是火上澆油!」姬鑰想不通。

    「我這人一向小心眼。那個叫芬兒的怠慢我也不是一次了,而且實在太不懂規矩,你替我出氣,我幹嘛勸阻你這麼不識好歹?但我讓林管事只說實話,有沒有過錯讓大夫人去斷,挺公允的。」采蘩翻看姬鑰的功課。

    姬鑰啞口無言,沒錯,她可不就是個小心眼,「那……東西怎麼辦?」

    「我想了又想,本來打算和三小姐攀交,徐徐圖之,所以昨晚上讓林管事去示好。但今早上起來,我就改主意了。」欲速則不達,但這事不加緊還不行,「我的性子你知道,不對的人怎麼都不對,更何況三小姐是回娘家,長住頂多半年,短住可能就三兩月。她要是一走,東西也拿不著了。我覺著咱們耗不起,得用直接的法子。」

    「什麼直接的法子?」姬鑰好奇。

    「偷。」定案。

    姬鑰張大嘴,「偷?」

    「對。」化繁為簡。「她們出個門既然這麼不容易,一定沒有像梓峰這樣的劍客護院可以飛簷走壁。既然都是普通人,就好辦了。」

    姬鑰眨巴眨巴眼,撫額。煩惱是不是該頭疼著高興?

    當馬車到了國學館門前,兩人下車。姬鑰還在長歎氣,采蘩卻彷彿已將這事忘卻。神情天然冷,但眸中亮燦打量著門裡,平添幾分清麗。

    南陳有國學太學兩種官學,國學從小孩子收起,太學則要求入學者為冠禮後的青年男子。國學不用考,太學有入學試。而皇族成年後都進太學,當今皇帝尚未立太子。所以皇子們也不例外。

    姬鑰今日在文學館上課,采蘩讓梓峰頭前帶路。

    「姐姐,你不是有事要辦?快去吧。」姬鑰作最後的掙扎,擋在采蘩前頭,期望她突然也不記得那些禮盒。

    采蘩從姬鑰身邊繞過。「什麼事也沒自家弟弟的事要緊,禮物也該親自送才顯誠意。」

    在這種強勢之下,姬鑰只能暗自祈求那幾個傢伙今天一齊生病。但人倒霉起來就只能怨命不好。當他看到幾個特別顯眼的身影,還特別齊整,一個不少,在花圃那兒開心地唧唧咕咕,胸口那個悶。

    「走,走,走。」他低著頭唸咒。「不走就等著慘吧。」想像彩色的盒子裡裝著什麼樣的妖魔鬼怪,能讓那些傢伙嚇得抱頭鼠竄。

    「鑰弟,別嘀咕了,給姐姐說說你這幾個朋友的名字。」采蘩特有的清冷含笑音。

    姬鑰抬頭,看到五雙懷疑不解的眼睛,從左往右一指。「……」很小聲,飛快得說了一遍。

    可采蘩的記性是天賦。

    「哦,你是申剛?鑰弟跟我說過你喜歡畫畫,我就想到這個禮物了,希望你喜歡。」一份斑斕送出,裡面是名地水彩。

    「秋湛?我和你大堂兄季冷相識,而且你姑姑是鑰兒的大伯母,怪不得你倆要好的打架呢。鑰弟說你棋藝精湛,這半副棋送給你了,另外半副在鑰弟那兒,你一定要常常贏他,省得他在家裡下過我就得意忘形。」冰玉棋,黑白圍,冬暖手,夏涼心,半副半副賣,常傳棋逢對手之佳話。

    五份禮,皆送入人心。

    打架事件雖然發生在半月多前,但采蘩為收集這五個孩子的背景,喜好和性格特點,想得而不得的東西,花了半個多月,因此今日才來見。

    她知道,五個孩子以申剛和秋湛為首,兩人雖然不喜讀書,但各有長才,桀驁不馴卻義氣。那日欺負之事起因不在他倆,而是姬鑰動手後,兩人趕來助友。男孩子急眼,管誰對誰錯,幫了再說。

    但這些孩子不知道這是大人的「詭計」,以為姬鑰真常在他姐姐面前提到他們,還收到正中心意的禮物,一下子就覺得這個平日高高在上的小子十分順眼。

    「姬鑰,原來你想挑戰我的棋藝,直說不就行了。明日記得帶那半副來,我倆下幾盤。」秋湛摟上姬鑰的肩膀。

    姬鑰想甩開,讓采蘩盯著沒敢動。

    「你讀書好,我羨慕得很。乾脆這樣,我教你畫畫,你幫我補文學,讓我少挨我爹的板子?」申剛摟了姬鑰的另一肩。

    姬鑰對采蘩瞪眼。

    「我弟弟其實不是清高,是害羞,欣賞你們又不好開口承認。人說不打不相識,你們今後多纏著他,就知道他性格還是挺好的。」采蘩說完了,轉身走,又回頭一笑,「請你們一定來家裡做客,藏畫不少,古棋譜還有兩本,廚娘們做得好些不錯的點心。」

    五個腦袋烏拉拉齊點,不由得。

    朝陽跟黃昏的忘年交可能暫有些難度,還是先和這幾個朝陽一起升吧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31 PM

第91章 踏青枝上,有葡萄

    望山書院,沒有門聯,沒有門匾,沒有望山書院這四個字。山長說,能來到門口的人當然知道這是哪裡,無需多餘的點綴。

    望山屬於向氏,但山長不姓向,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。他不說,人們就乾脆稱他為望山長。望山書院已三十多年,學生越來越多,多數平凡著,少數發跡著。望山長是從這裡出去的第一批學生,他去了北周,再出現就已經過去很多年。和向家當時的家主暢談一夜,從此便在書院裡安了家,第一個學生就是向琚。

    雖然向琚後來上了太學,但他和望山長的師生情誼一直十分深厚,甚至在書院後面的山坡上建了一處別院,與恩師比鄰而居。只要回到都城,他住在這裡的時間比向府還多。兩人一起為書院增加了算學理學水利農牧等非主流科目,接收各種各樣的學生,讓他們能在不同的領域中發揮所長。

    因此,今日望山書院門前來的一位女客說來求見向五公子,並不引起接待人的奇怪。但這位才進學的年輕人看到那張妖嬈桃花面時,臉紅了好半晌,手腳擺哪兒都覺得自己笨拙。

    這位女客正是采蘩。要是以前,她會故意逗逗他,誰知道呢,這個長相斯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會否來自一個富裕的家族,成為一個不遜色於東葛青雲的男子?現在,她不再貪圖捷徑,對陌生人神情淡漠,目不斜視。

    她面容艷美,氣質卻清冷。年輕人手心盜汗,但也絕不敢唐突,「姑娘可有名帖?對不住,並非小生為難。實是五公子平日不隨意見客。」

    「我明白的。」采蘩早準備好了,拿出一張帖子,「我沒有名帖。可有五公子的名帖,今日特來送請柬。」

    年輕人接過,見帖封上一樹墨白玉蘭花,只有一朵水藍色,是向五公子的名帖不錯,於是連忙說道,「姑娘請稍等。我去找頂小轎來,因五公子的居所要穿過整個書院,又得到半山坡。路雖不遠,卻是上山,對你可能辛苦。」

    「不用了。我挺能走路的。」她憑這雙腳,行走千里去流放。

    年輕人聽了這話,不由看向她的腳,卻只見層層裙濤邊,「姑娘真要走嗎?」自己看錯了,難道她不是那些嬌弱的千金小姐?

    「請你帶路,不然我大概走到天黑也找不到地方。」她不分東南西北。

    年輕人靦腆一笑,走到前面。怕采蘩覺著悶,就為她說些書院的事。經過一座小橋。他指著溪流源頭,告訴她那邊就是新開的算學館。正說著,就有人從算學館的山間小路走下來。

    看清來人後,年輕人笑道,「獨孤兄下課了?」

    采蘩立刻聯想到獨孤棠,抬眼一看。聲音微揚,「這城裡不會只有你一個姓獨孤的吧,棠掌櫃?」

    與她前幾回所見的不太一樣。青鼎紋字書生袍,罩在娟白描銀花的寬腰衣外,戴一枝蛇形銅簪束高髻。儒雅衣裝配高大身形,用斯文二字很難來形容這人,但就是十分出挑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?」獨孤棠有點驚訝,隨後就笑。大概穿得這身書卷氣,沒有一點圓滑油臉。

    「棠掌櫃還是望山書院的學生,真是出乎我的意料。」采蘩明眸一轉,「原來你是看著老相,其實——多大?」

    年輕人表情僵了,脖子有點轉不過去。

    獨孤棠卻繼續笑著,好似全然聽不出她的諷刺,「我今年二十有三,因算學館新開,學生有些少,所以四公子讓我過來湊個人頭。」

    年輕人張著嘴,合不上。

    「給四公子幹活,還能進書院讀書?這麼體貼人的東家,我得學著點。」采蘩抿嘴回笑,「不過,該不會棠掌櫃算盤打得不精,四公子才送你來的?」

    「我原本也和姑娘抱有相同的想法,還以為四公子不好意思說我不會管帳,用這個借口讓我來學一學。」獨孤棠眼睛亮著,好像采蘩的話正中下懷,「可是說句我這外行人不該說的話,算學博大精深,如何打算盤跟它還真沒多深的關聯。」

    他眼睛亮,她眼睛瞇,「這不是說我更外行了嗎?小女子淺薄,莫怪。」

    獨孤棠聰明地不再提,「姑娘來找五公子,難道是燕窩吃完了?」

    「你不說,我還忘了。等會兒見著他,我得再要一斤半斤的。」和這個人說話不用裝高貴,常覺得說著說著心情就好。可能因為他是掌事,而她是掌事的女兒,真實的地位相當。

    「姑娘也是,這等小事直接找我就行了。明日一早,我讓夥計送兩斤去府上。」獨孤棠大方允諾。

    「這如何使得?要是五公子不肯送我,你卻自作主張,這銀子就得你自己掏了。」采蘩嗆他的小氣,「先說好,要我付銀子的話,燕窩就別送來。」

    「五公子待姑娘大方,要是連這點我都沒看明白,能幫四公子做事麼?姑娘放心,這銀子絕對不用你我掏。」獨孤棠嘴角一勾,自信飽滿。「我還有事,先走一步。我如今在東城茗林坊做事,管著七八間鋪子的總帳,姑娘若要買首飾補品這些大價錢的東西,開張單子讓人送過來給我,我給你最好的貨最好的價格。」

    「真會做生意,可惜我成不了你的大客。」采蘩說到這兒,從袖中取出一封紅金柬,「正好遇到你,不用五公子轉交了。三月十五,新杭會明月樓晚宴,恭候大駕光臨。」

    獨孤棠接過,還沒打開,就擺出一張震驚的臉,「采蘩姑娘要成親了?」

    采蘩眉毛跳了跳,要笑不笑,「誰家新娘子親自送喜帖?你媳婦麼?」

    「玩笑,玩笑。」獨孤棠翻開帖子,眼睛飛快拐一遍,面露喜色,「采蘩姑娘要成童姑娘,真是天大的喜事啊。童向兩家雖然營生不同,但有往來,今後還請您多照應了。」

    「雖說要冠童姓,但童家的生意我是不管的,我會與義弟妹同住,仍在姬府。不過是姬氏門檻高,姓不隨便給我這樣的孤女,而童老爺童夫人看在我義母的心願上為我補上一個正式的儀式,能讓我名正言順照顧義弟妹。」采蘩淡淡笑著。

    「要我看,還是姓童好。」不多說,就一句,「姑娘邀我與宴倒有些意外。」

    「這有什麼意外的。我初來乍到,都城也不認識幾個人,童夫人給了我十張帖子,我怎麼數都沒那麼多人可送,結果就想,但凡能說上兩句話的,就當了我的好友算了。」向四向五他們不算在她的名單裡,而由童氏列入。

    「好友?」獨孤棠垂眸,轉瞬抬眼,「承蒙姑娘看得起,獨孤棠一定到。」

    「你就當我也在湊人頭吧,記得送禮。」采蘩說完,不再看獨孤棠的表情,走了過去。跟在年輕人身後,沿彎彎繞繞的山路而上,眼角餘光中,橋頭已無人影。

    「想不到姑娘和獨孤兄是知交好友。」年輕人又開始閒說。

    「好友都勉強。」童夫人說專為她好友放一桌,她怕空桌沒面子。

    「那——」為何送請柬呢?

    「實話跟你說,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,這位獨孤兄捨不得花錢,喜歡吃免費的飯,所以我可憐他。」采蘩已經望見前方的烏瓦白牆,「那就是五公子住的別院?」

    年輕人讓她轉移了心神,回道,「正是,姑娘果然能走遠路。我聽學兄們說,蘇姬夫人和苑夫人頭回來時也走著上山,結果差點暈了過去,後來書院才備下小轎給女眷女客。」

    「聽起來,來訪五公子的女客很多啊。」備轎就得備轎夫,要不是經常用到,豈非燒錢?

    「那倒也不是,而是因為兩位夫人起了女子詩社,每兩月要在青枝園聚一回。」年輕學生有問必應。

    「五公子別院叫青枝園?」突然想起三小姐的那首詩中有一句踏青枝上。

    「是,應是取青青春枝欣欣向榮之意。」年輕人看向采蘩,卻發現她回身從坡上眺望了出去,又道,「這裡風景獨好,不但能看到書院,還有半個蝶尾湖。」

    還有蓮園書房那扇窗,采蘩桃花眼瞇如狐,「果真如詩如畫,會令人流連忘返。」

    年輕學生再想說什麼,青枝園的門卻開了,從裡面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書僮,清亮的童音,「誰在門外?」

    年輕人立刻送上名帖,「這位——」想起來,「采蘩姑娘持五公子的名帖來送請柬。」

    小書僮歪頭看看采蘩,抿出一個大大的笑,「姑娘稍等,小的就去通報。」

    過了一會兒,小書僮快步跑出來,有些喘,「姑娘請跟我來。」

    采蘩走進去,又回頭對年輕學生微福,「多謝你為我領路。」

    年輕人怔忡在那張妖美的面容裡,半晌才自拔出來,搖頭晃腦往山下走,輕誦著,「官官雎鳩,載河之舟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唉——五公子在,我們一個都沒得逑啊。」

    青枝園並不大,穿過前廳就到花園,一眼看到底,廂房六七間,由廊而連。花園小巧卻精緻,五角亭,觀魚塘,白橋沙地,一角竹格架。三月有青籐,帶著毛絨絨的五爪小葉悄悄攀爬。

    那裡曾經有一道瀟灑又落寞的背影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。」

    向琚來了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36 PM

第92章 美人無香卻撩魂

    采蘩側身微福,「五公子,采蘩冒昧來訪,還請見諒。」目光中出現一隻玉色的手,五指修長,瑩色潤澤,居然是來扶她?

    她頓然退開一步,直起身來,眸珠不定,抬頭略有驚寵神色,「不敢有勞公子。」

    公子如玉,天之驕子,不但是整個向家的寵兒,還是皇帝欣賞的才子,不用他特別費心,張手就是地位富貴。這樣的人,勾起采蘩前世的自卑,每見一次,內心就忐忑惶恐。強壓下去也總能洩露出一絲半縷,足以讓她保持距離。

    向琚收手入袖,面上無尷尬之色,但說,「蘭燁並非洪水猛獸,采蘩姑娘卻為何似小鹿一般要驚慌失措而逃?」

    又是這種謹慎自卑和冷淡疏漠的矛盾相容,令他難解。照傳聞,她父母的出身不見得不高,但自她懂事起家境已敗落,或許是她自卑的根由。然而經過一場葬禮,她至孝至禮,待客沉穩,深得很多人的讚揚,聽說義女的身份已獲姬府長輩們承認,墨月堂興土木為她新建居所。他以為,多數女子若突然到了她這個地位,會傲慢會虛榮會刻意誇大展現大家閨秀的氣質,絕不會像她這般無所謂,還隨心而為。

    「五公子身份尊崇,采蘩並未驚慌失措,卻也不敢勞公子伸手相扶。」她不能忘,他曾經因她的無心之舉而事後報復。在這個人面前,她不可以放肆,否則讓他報復,她招架不住。

    「莫非蝶尾湖前蘭燁一時興起的所為還是嚇到了姑娘?」向琚背手捉袖。走到五角亭中去,坐下倒茶,「采蘩姑娘請坐,蘭燁給你侍茶賠不是吧。」

    他靠太近才會讓她警惕。采蘩坐到他對面時已恢復常態,左右瞧瞧,「五公子身邊怎麼沒個人伺候?」期望遭遇一群美人呢。

    「這裡平日就我和風童兩人。他在書房貼畫。」向琚捧茶給她,溫文而笑,「姑娘不也沒帶人出門嗎?」

    「帶了,在書院外等著,因我說去去就回的。」采蘩小心翼翼接茶說謝,淡抿一口,拿出兩封紅金柬。「今日我來專為送這個。」

    向琚看過,笑容漸漸深入眼中,「恭喜采蘩姑娘將成童家大小姐,雖有些出乎意料,我本以為你會冠上姬姓的。無論如何,真乃大喜之事。」

    「請五公子和四公子一定來喝這杯水酒。」采蘩放下杯子,準備起身。

    「姑娘才來,話都沒說兩句卻要走了。」向琚墨眉飛斜,「書院不多會兒就會送午膳過來,采蘩姑娘不如給蘭燁搭個伴?」

    「可是,婢女和車伕還在書院外等——」采蘩有些為難,這不在她的預料之中。

    「不妨事,我讓風童先叫他們回去。待會兒用過飯再送姑娘回府。望山書院與姬府相鄰,送你實在是舉手之勞,姑娘不必推辭。」向琚揚聲喊風童。

    小書僮從一間房跑出來。

    「你去書院門口告訴采蘩姑娘的車伕和丫頭,就說主人留飯,請他們先回去吧。等傳完了話,你跟廚房說多送兩道菜。你吃過飯也不用再上來了。直接回府,今夜我去家中住。」向琚吩咐。

    小書僮點點頭,突然想起來,「公子,那畫貼好,就等裝裱。」

    「知道了,我會裱,你去吧。」向琚揮手。

    采蘩眼睜睜看著小書僮走了,心想,不對啊,他走了,直接去向府,那這個地方就只有向琚和自己兩人了嗎?究竟這是機會還是——她咬唇難定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。」

    向琚的聲音從遠而近,她回神,「五公子,我留在這兒好似給你添麻煩了,我看我最好——」

    「風童已經走了。」向琚美玉般高潔的面龐,笑意殷殷,「蘭燁要去裱畫,姑娘在此稍等片刻,可好?」

    大概沒有女人會對如此俊美的男子說不,采蘩——自然也不例外,「一個人在這兒等也無趣,五公子若不在意,可否讓我旁觀?」

    向琚看著她,「蘭燁裱畫時心思不在外物,你若只是旁觀而不嫌我漫不經心,我不會在意。」

    「裱畫要專心致志,采蘩懂得。五公子放心,我定不吵你。」想不到能進書房,今日或許沒白走一遭,垂眸顯乖巧,她嘴角翹了。

    青枝園雖小,書房卻大,最外間有些像廳堂,各種字畫掛滿了牆,壁下放了一圈大書桌,紙墨筆硯桌桌齊全。

    采蘩看那些字跡多娟秀,畫以工筆為主,應該出自女子手筆,「聽說五公子的兩位夫人起了詩社,莫非這牆上的字畫就是她們所作?」

    前面的人突然頓步,采蘩左顧右盼沒留意,筆直撞上去。沒把他撞動半分,她卻昏頭昏腦向後踉蹌。但不過退了一步,手腕讓人捉住拽向了前。額頭抵到絲涼的錦繡羅袍,感到那袍下胸膛起伏,瞬間的熱力從對面傳來,有如籐蔓抓拉上她的面頰,直至耳垂。

    然而向琚就在感覺她掌心推力的同一刻,鬆開了手,神情親和,「這屋子也老了,地面不平,姑娘走路要當心些。」

    一般女子悶悶說聲是也就罷了,可采蘩卻不同,「不是這地面不平,是五公子突然停下來,我才差點摔了。」熱力已讓她的冷艷逼散,臉不紅耳不燙,皺眉責怪向琚的不是。

    向琚也攏眉,卻笑道,「那是姑娘四處張望的緣故,怎能怪蘭燁?」

    事實證明,男人厚臉皮耍賴,女人根本不如。采蘩哼了一聲,不再多說,搶主人一步,進裡間去了。

    向琚的笑容凝著,目光瀏覽過牆壁,剛剛捉采蘩的右手漸漸蜷起五指,袖子落下,遮去了。轉身左臂一抬,甩下門簾。牆上的紙,被這陣冷風輕撲而顫,無比冷清。

    畫是自己臨時起意而作,裝裱本是他最喜歡的一件事,今日卻不知怎麼有些悶。時不時看向那個在書架前已經背對了自己兩刻時的女子,他打破了冷寂。

    「可看到好書?」這畫廢了。

    「沒有。」四書五經,史書詩集,她不讀,「怎麼沒看到左伯的那幅真跡?」

    向琚聽她語氣如常,知道剛才的事她已讓它過去,有些欣賞,有些不知味,全都忽略去,「你說那副菊鳥圖?」

    采蘩走過來,看到裱壞了的畫,黛眉一挑,卻道,「對,不是說真跡在你這兒麼?我正想開眼長見識。」

    「那畫在府裡,你若真如此喜歡,送與你便是。」向琚大方說完,心裡突生奇異。

    「這倒不用,有機會去向府看就夠了。我不懂字畫,就是看過假的便想看看真的,好奇有多大的不同而已。」采蘩走開去,指著再往裡的門簾,「你這書房有三間?難道是寢屋?聽說你這幾日都在這裡住。」

    「不是寢屋,是讀書撰文的小室,只有一張桌一張席,添一盞油燈,可數日閉門不出。」向琚撩開簾子給她看,「這幾日我確實在這兒讀書,不過沒進小室。這間屋子是用來苦練心志的,我並不喜歡進去,除非迫不得已。」

    采蘩探身張望了一下,立刻縮回去,「四壁無窗,只有通風小口,跟囚室一般,五公子對自己真下得了狠心。要是我的話,待不下一刻時。」

    向琚合上簾子,「讀書本就是苦事。」

    「公子,這畫裱壞了。」采蘩拿起來,「可惜,畫得挺好的。」

    「你不是不懂畫麼?」向琚走到她身後,她卻走到門口去了。這是在避開他?他不太喜歡這個認知,雙眼冷看。

    「並不鑽研,只看自己入眼的。要是我覺得畫得不好,全天下的大師都說好也沒用。」采蘩將畫捲起來,輕輕笑,「五公子,這畫既然裱壞了,就送給我吧。」不待他應允,她走了出去。

    向琚追到她的時候,她已到花園中。

    「采蘩。」這是第一次他喚她的名。

    采蘩回身,眸色春光,七彩流溢,「五公子可曾聽聞海南有奇花,香氣甜如梨。海南人將其木製成紙,滴入淬煉的花油,人稱梨香紙。」

    「不曾聽聞。」那聲采蘩太倉促,讓風吹走了,一點沒有留下殘音。

    「以前我也不知道,是舅姥爺去海南帶回百枚來,送了我一些。這紙不適合寫字畫畫,但韌性極好,油面防水,前些日子我還真派上了它的用場。」采蘩若施媚而笑,可勾人一縷魂魄。然而,她不知道當她不刻意而真心歡暢時,三魂六魄也能信手拈來。

    向琚胸悶,心一擊又一擊,打得他呼吸漸緊。

    「我義母生前給家中寄回兩箱東西,其中一盞燈是送給雅雅的。我拿到手時發現它有些破損,就用梨香紙從裡面補過。結果還沒交到雅雅手上,給三個夜行客搶走了。」采蘩朝向琚走近,「此香遇熱越顯。五公子,我以為再也聞不到這種遠南的花香,可是我怎麼在你那間小室裡聞到了呢?你又說沒聽過這紙。」

    美人一向香氣襲人,向琚看著幾乎靠到他身上來的采蘩,聞不出半縷誘香,心卻激盪,正要伸手將她摟入——

    一把烏沉沉的匕首頂在他的咽喉……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42 PM

第93章 烏匕與真誠,交換?

    青枝園裡,春光搖曳。美玉公子,面若冰霜。他的魂魄已歸位,他的目光已深沉。

    「出來。」采蘩退開一步遠,手上很穩,烏匕不移。因為,這把匕首已是她身體的一部分,運用起來得心應手。

    「你做什麼?」神仙的風度片片飛去,真正的向琚並不溫柔,也不親和,聲音無情。

    采蘩視若無睹,置若罔聞,比無情,她不輸他,「那晚拿刀架我脖子的,統統給我出來,否則,你們公子的脖子就斷了。」

    灰袖如鷹翅,五六雙在花園中上下翻飛,令人眼花繚亂。

    「放開公子,饒你不死!」一聲聲喝斥嘹亮,刀砍勁風。

    采蘩嬌笑,刀尖由橫而豎,分寸不進不退,人卻往向琚懷裡一依,單手貼在胸膛,「你們若再上前來,看是我先死,還是你家公子先沒命。」

    向琚沉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,那般美艷,那般妖媚,與他如此曖昧無間,但感覺不到哪怕一分半點的羞情怯意。

    他突然笑,反右手將她的腰緊緊摟住,左手捉住她拿刀的右腕,「采蘩姑娘要取蘭燁性命,可別手軟,一刀刺入便是。」

    此時,兩人貼得一絲縫隙也無,看在眾衛士眼中,倒感覺是他們該避場。

    「你以為我不敢麼?」采蘩沒想到他如此大膽,心裡震顫,但神情極冷,唯呼吸快起來。

    「你敢麼?」向琚慢慢傾過身子來,如他所料,那刀尖始終不曾刺痛自己。接著道,「你如此做不過為了逼那三人露面,好確認是我派了人奪了義母遺物。如今人已經讓你逼出來了,刀子可以挪開了。美人玩刀。萬一傷了自己,會讓人心疼的。好,我承認人是我派的。東西在我這兒。」

    采蘩死死握著刀柄。他說得都對,從頭至尾,她沒有想過殺他,甚至傷他。刀鋒落下,她要往後退,才發現他還沒有放開她。

    「五公子可以放手了。」她一掙,但人沒有掙開。右手吃痛,連忙回頭看,是灰衣首領將烏匕奪了過去。

    「把匕首還給我!」她驚叫,並劇烈掙扎,「還給我!」孤客說過。她若丟了它,也會弄丟自己的命。

    向琚是文人,雖然男人力氣該比女人大,但摟一個豁出命掙扎的女子還是很有難度的,終究抱不住,讓她擺脫了出去。

    采蘩撲向灰衣衛士,雙手就是要搶他手裡的烏匕,「還給我。」

    一旦主人不在她要挾之中,灰衣人根本不將其放在眼裡。一揚手,匕首飛了出去,釘在高大的樹頂上,「以免姑娘對公子不利,暫時讓它在樹上待一會兒吧。」他只是信手甩出,刀鋒卻全沒入樹幹。不由愣了愣。什麼刀,竟如此鋒利?

    采蘩急忙找到匕首的位置,以她一人之力,絕不可能爬那麼高把它拔出來,不由怒瞪向琚,「讓你的人把刀還給我!」

    向琚卻不理會,轉身進入五角亭,「采蘩姑娘,再來喝杯茶吧。」

    「把刀還我,我跟你喝茶。」采蘩站那兒不動。

    「你們都下去。」向琚將冷茶倒了,重新起爐,把茶壺放上。

    灰色的身影即刻隱沒入各處,園中一花一葉都恢復常態,彷彿真只有兩人一樣。

    采蘩冷冷道,「我義母的遺物讓美玉公子搶了,這種事傳出去恐怕還真沒人信,但卻是我剛才親耳聽到的事實。」

    「確實,你就算這麼說,也不會有人信你的。」向琚側坐,倚靠亭欄,姿勢那麼優雅高貴,「反倒是采蘩姑娘這把匕首要是不拔出來,就成了你的罪證。」

    「罪證?」采蘩懷疑自己聽錯了,「你毫髮無傷,唯一的風童又不在,一把插在你家樹幹裡的刀,如何成為我的罪證?也不會有人信你的。」

    「我府上的劉大曾經讓你削髮,可證實你擁有這把刀。而我雖未受傷,但以我向蘭燁說出來的話,城中會有多少人以為我撒謊?采蘩姑娘,懷壁其罪。你帶刀入我青枝園,在你我都無人證的情形下,我會更無辜的。」因為,他是美玉無瑕。「現在,你既不能爬樹,何不先坐下來說話呢?等我們好好把誤會消除,什麼都可以商量。」

    采蘩瞇眼,「這是誤會嗎?你深更半夜讓人來搶東西,還是不得已了?」

    「真是不得已。」好吧,她要站著就站著,向琚坐著卻舒服,「我曾跟姑娘說過你義父母的死因有異,可你卻否認了。我對姑娘真心相掏,姑娘卻是如何待我的。明明知道些什麼,卻閉口不提,真讓蘭燁失望啊。」

    「可笑。」他失望,她才被他當成好騙的呢,「五公子的真心相掏就是什麼都不肯說。這也罷了,朝廷秘密我也沒興趣。而公子所謂的閉口不提,我卻真不知道義父義母的死是怎麼回事。當時我並未親眼目睹,如何能隨意編造?」

    「那麼,為何姑娘對你義母的遺物如此耿耿於懷?告訴我,是否至今你仍什麼都不知道?」茶壺蓋左右拍,向琚不管它。

    「我憑什麼信你?誰能保證你不是殺害我義父母的真兇?口口聲聲說要幫他們,但五公子你究竟是誰,為誰在查證此事?你不能證明,我又如何能對你全盤托出?」聲聲反問,聲聲疑問。

    「姑娘果然並非一無所知。蘭燁不是誰,雖為御史中丞大人暗中查訪此事,卻無可證明,你只能選擇信我或不信我。」向琚攤開雙手,身後壺蓋亂跳。

    采蘩實在看不下去,走入亭中,將茶壺放在石桌之上,又出亭走到樹下,「空口無憑,我與公子亦不熟,如何相信?」

    「殺害姬大人的人殘忍兇惡,若我是真兇,那夜就會殺你滅口,何須等你來質問我?而剛才你對我的行為,我的衛士可殺你十回,但你並未受到一點傷害。采蘩姑娘,蘭燁不過求一件真相,並非姬大人的敵人,更非你的敵人。」向琚算得上苦口婆心。

    「是嗎?既然如此,你把刀還給我。」念念不忘這件事,采蘩指著樹上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。」有些無可奈何了。

    「或者,告訴我,我義父究竟在查什麼案子?」也不是那麼不感興趣,畢竟她已經知道牽涉到一份名單了。

    「我告訴你,你便開誠佈公?」她太狡猾太聰明,他得問清楚。

    「到時,你問什麼,我答什麼,絕不撒謊。」她保證。

    「三年前武州,巴州,湘州逢水災,朝廷發放救款百萬兩白銀,但在押送到巴州的路上被人劫了,沒有活口。此案震驚了朝野,皇上下令一定要破案,可經過一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,一無所獲。」向琚道出一件陳年舊事。

    采蘩聽到這兒,「莫非事情又有了線索,所以我義父才去查證此事。」

    「以姑娘的聰明,實不難猜。」向琚點點頭,「不錯,中丞大人收到一封巴州小吏的信,信中說他知道銀兩的下落,但牽涉太大,不敢寫出來。於是,中丞大人派姬大人親自前往見面。兩月後,中丞大人得信,姬大人說需要收集更多證據,此案恐怕涉及三州不少官員,甚至還有天子近臣,並非普通盜賊所為。然而沒過多久,姬大人就被害了。」

    「你是說官員私吞了救款,卻裝成盜賊搶銀。」采蘩吃驚。

    「從兩封信來看,極有可能如此。」向琚歎息,「只是如今知情者都已不在人世,很難知道真相究竟為何。」

    「五公子,你知道你們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。如你所料,我和鑰弟早已懷疑義父母的死是被人滅口,因此一回姬府,鑰弟就將此事告知了老爺子。老爺子漏夜進宮稟報了皇上,但到我義父母的靈柩運回康城,老爺子得到皇上的旨意是確為盜賊所為,不必驚擾安息之靈。你和中丞大人如今還在秘密查探,又無皇上支持,不覺得一廂情願?」采蘩知道得其實不少。

    「什麼?姬老爺子跟皇上也提過了?」向琚似乎第一次聽說,不由苦笑,「皇上說此案懸久,再出人證物證恐有偽造之嫌,並未下旨再查。但他卻是知道姬大人出行之由的,不過不想引起朝中人心惶惶。沒有重要的進展,我們隻字不能提不能應。然而,皇上追封姬大人為義真侯,修正氣陵,采蘩姑娘以為何故?」

    「人都死了,封什麼也沒用。」采蘩看淡這些,「公子今日似乎真有誠意,采蘩也回你真話。殺我義父義母之人是江湖殺手,一個叫飛雪樓的秘密組織。我之所以知道,因為我們一路被他們跟著,我也和殺手對過面,差點喪命其手。還有——」名單的事,說不說?

    「差點喪命?」向琚閒哉的神情一緊,「你該早些告訴我,我會派人保護你的。」

    這讓采蘩決定告訴他,「殺手們除了想要滅口之外,還在找一份名單。我義父義母被害的地方已經讓他們翻遍,因此我假設名單不在那兒。」

    向琚頓悟,「可能在你義母寄回來的箱子裡。」

    「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,飛雪樓在哪兒,名單在哪兒,一概不知。」只留一手。

    為何留?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48 PM

第94章 處理掉?處理掉!

    茶壺熱了又涼,沒人倒它。

    聽完采蘩的話,向琚陷入沉思,再望她,她說了一個字,讓他笑。

    「刀。」她說。

    「這把銹了的匕首那麼重要嗎?」之前他沒覺得什麼,但問出後,有點在意。

    「和我的命一樣重要,能還給我了嗎?」要是會爬樹,她肯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。

    「一般女子不會隨身帶這樣的東西。莫非是誰送你的?」這個問題,又比之前那個更在意一點。

    與其說是送,不如說是不要的,便宜她撿了。只是這樣的事,采蘩並不打算和盤托出。

    「五公子,我已坦誠相告,你也該做回君子。」桃花眼一扇,不知剎那多少風情嫵媚。

    「公子從來都是君子,這位姑娘說話好沒道理啊。」鶯聲悅耳,嬌嗔,溫柔,聽音便似聽歌一般美妙。

    飯菜飄香,但來人不可能會是廚娘,采蘩回身看去。

    靜若水流,動若風流,膚皓雪,珍珠面,眸墨如石,淺笑也傾城。春乍暖,一身鵝黃高腰柳條兒裹直裙,潑墨牡丹數枝,發上也簪一朵粉雲。雙手捧著木盤,身姿好似春雪飛揚之美,彷彿天降仙女。這才是真正的大家美人,不艷而飄逸,不麗而璀璨。

    「公子,蘇姬送膳來遲,讓客人責難於你,是妾身的錯。」看似走得不快,卻轉眼就入五角亭中,放下托盤,又摸茶壺。遠山眉青蹙「公子真是不愛惜自己,春寒未走,怎能喝冷茶?妾身一直說園裡要多備些人服侍著。不然就如今日這般,風童一走,凡事要公子親自做。萬一燙傷凍壞,如何得了?」

    采蘩笑彎了眼。美人從身邊過去的香風仍濃郁,她禁不住以絹捂鼻,似乎在遮笑,卻不動聲色退到旁邊,直到離開那道香徑。她許久不抹香,進而連別人的脂粉香氣也已忍受不了。

    蘇姬聽到那輕輕的笑聲。面色不愉,想公子會留意她對這個客人的不喜,悄悄一看卻發現公子仍倚欄對著園中那個長相俗艷的女子,還聽他問——

    「采蘩姑娘為何發笑?」

    「我竟不知道五公子如此不濟事,喝個冷茶就會凍壞。燒壺熱水就會燙傷,弱不禁風啊。」采蘩直言道。今日看誰更坦誠!

    蘇姬手中一抖,茶壺摔在地上,碎片四濺。她慌忙蹲身去撿,卻驚呼一聲,讓破瓷刺紅了纖美的手指

    「夫人受傷了!」她身旁的兩個婢女齊喊。一個匆匆去扶她,一個跑進廂房裡,拿出乾淨的棉布來包紮。

    但向琚始終沒回頭,對采蘩說道。「采蘩姑娘,這位把我說得弱不禁風的女子就是你聽過的蘇姬,想來有些才情的姑娘常會大驚小怪,我卻成了被連累的無辜。還是你這般聰明又不做作的女子讓蘭燁欣賞。」

    蘇姬猛抬眼,臉色蒼白。

    采蘩冷笑「誰說我不做作?但凡女子。至少要做作三分,不然豈非讓你們男子隨意輕視?我看你夫人雖誇張了些,待你之心卻真。小兩口鬧不愉快,五公子才真別牽連了我這個無辜客人呢。今日公子請客的好意,采蘩心領,可我突然沒了胃口,改日回請公子,恕我告辭了。」甩袖而走,不想莫名其妙讓人仇視,更不想莫名其妙讓人調戲。

    但她才走出幾步,突然袖子讓人拽住了。

    又有人重重倒抽氣的聲音。

    采蘩盯著向琚那隻手,神情秋寒,目光冰冷「五公子,還請自重。」

    向琚溫和一笑「蘭燁說過送采蘩姑娘回府,言出必行。」

    她用力振袖,但向琚反而靠得更親密了,聲音極低「刀不想要了?」

    采蘩不知道他的家事,也無心去瞭解,但烏匕她是一定要拿回來的,於是乖乖任他拉著走出後園。

    等出了青枝園,向琚放開採蘩的衣袖,說道「采蘩姑娘,得罪了。」

    采蘩將袖子拍平「五公子何必故意惹自己的夫人傷心?即便她有什麼不是,你是君子,大方些。像她那樣的女子犯不了大錯,無非太在乎而容易妒忌罷了。妒忌則生疑心。」

    「姑娘說得頭頭是道,倒似已經經歷過一番爭風吃醋。」向琚待她整完衣袖,便往下走去。

    她不但經歷過,而且還一敗塗地「我也是女子,自然能懂蘇姬夫人的心。」

    「在我看來,姑娘卻與普通女子大不同,切莫妄自菲薄,將自己歸了她們的同類。」向琚聽著她的聲音,調整著步子大小「上山容易下山難,你慢些走,沒關係。」

    采蘩心想,若自己是蘇姬,知他待別的女子這麼溫柔,大概不會像蘇姬那樣明嘲暗諷。因為一個男人有三妻四妾,她只要分得一份關愛能維持體面的生活就足夠了。當然這樣的想法她用不著了,今生她絕不會與人為妾。

    下了山,向琚讓人備了兩套車,真要親自送她回去。

    「五公子,路很近,實在不必你送到門口,而且我也怕讓府裡的人瞧見你會傳什麼閒話。」采蘩不讓他送。

    「蘭燁光明磊落,不怕閒話。」向琚不容易聽得進去。

    「你不怕,我怕。五公子難道忘了,姬向兩家算不得十分和睦。」采蘩一挑眉,踩著木凳到車裡,掀開窗簾「五公子什麼都能忘,莫忘還我匕首。」

    「你義母的箱子比匕首還重要?」他倒想讓她選一選。

    「我相信義母的箱子放在五公子這裡會很安全,而且更可能真相大白。我一介女子,文武不能,拿了回去也只是跟弟弟妹妹提心吊膽。」桃花眼絢爛美麗,笑容嫵媚「采蘩如今可是十分信任五公子的,一切拜託,無論你找不找得到,我都不打算插手了。」

    簾子放下,勾魂的神情不復見,采蘩收攏了五指,緊緊握住。

    向琚目送馬車駛過蝶尾湖,喚道「子規。」

    灰衣衛士從樹後出來「公子,蘇姬夫人正下山來。」

    「匕首呢?」他並不關心蘇姬。

    「在這裡。」子規捧上烏沉匕首。

    向琚不接,冷眼看著毫無光澤的匕身「此物不起眼,卻鋒利非常,你來自江湖,可知是否有來歷?」

    子規緩緩搖了搖頭「子規已跟隨公子十年,這十年的江湖事不在我所知之中,但我可以找朋友問。」

    「罷了。」向琚上車去,沉冷一聲吩咐「處理掉。」

    子規怔住「公子不還給采蘩姑娘?」

    「女兒家隨身帶凶器終是不妥。還她刀,不如尋兩個好手送去,豈不是比此物實在?」他不喜歡這把匕首,從她默然不語而猜有人送她此物,就沒想過要還給她。

    「可是……若采蘩姑娘問起?」子規沒見過這麼狠的女子,不會武功卻敢要挾公子性命。

    「她若問起,我自會答她。」向琚合上車簾「回府。」

    馬車朝蝶尾湖相反的方向駛開。而過了一會兒,一頂小轎從書院門裡搖晃出來。

    跟紅了臉的婢女張望左右,對轎中的人說「夫人,一個人都沒有了。」

    一聲停轎,踏出來的是蘇美人,她親眼確認婢女說的話,神情頹灰「公子真忍心丟下我了。怎麼辦?這回怎麼辦?」

    子規卻突然閃身出來「夫人,公子讓子規在這裡等候,傳他的話。」

    蘇姬一顫「公子不會要打發我離府吧?」

    子規沒什麼表情,只道「公子並非只氣夫人,而是他以為你與菀夫人一向和睦,卻不料菀夫人偷偷懷了胎,而你又偷偷告了密,令他十分失望而已。公子說,菀夫人這胎留不得,只要你想辦法讓她打了,兩人還能和好如初,他就當這事不曾發生。」

    蘇姬張口結舌「這……讓我……怎……」菀兒一直想懷上,她要是弄掉胎兒,還不恨死了她,又如何和好如初?

    「這就是夫人的事了。公子給你一個月期限,你可以慢慢想。」子規看著蘇姬讓婢女們扶上轎,暗道這二女相安這麼久,卻因一個懷孕而終於鬧將開來,真是難以免俗。

    此時,采蘩瞪著姬府大門,真想再上車去。向府的車伕將她送到大門口,而不是墨月堂的側門。

    「采蘩小姐出門了?」偏偏今日門房是個年紀大的,一雙小眼在車轅的向氏族徽上瞧了半晌。

    采蘩真有點懷疑向琚是故意的,這和他送她回來沒什麼分別。

    她知道門房看出來了,但不急著拉攏也不撇清,大大方方對車伕說道「回去請對五公子說聲謝,別忘了把請柬交給四公子。」

    門房本來犯嘀咕,這下知道她是送請柬去的,不敢再亂想,連忙道賀「恭喜采蘩小姐入童氏族譜,成了童家小姐。」

    「多謝。」采蘩這才給他一小錠銀子「童家那邊要我常走動,今後可能不會少麻煩你。」

    門房咧嘴道是「小姐需要小的儘管開口,就算深更半夜,小的也給小姐守著門。」

    這些話,采蘩聽過就算,一兩銀子就能買到忠心,她是不信的「這裡離墨月堂還有段路,麻煩你找輛馬車來,轎子也可。」

    門房一拍腦袋「看我蠢的。小姐稍等,我去去就來。」

    很快,就有一輛單駒高輪車出現,車伕卻是許久不見的養馬人椎子,沖采蘩靦腆地笑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53 PM

第95章 瞪她,罵她,就不息事寧人!

    「采蘩小姐,小的聽說您的大喜事了,替您高興。」椎子跳下車,雙手在衣服上又擦又蹭,伸手要扶采蘩上車。

    門房瞧見了罵,「掃馬房清馬糞的臭手往哪兒伸呢?趴下,讓小姐踩著上去,一點兒規矩不懂。」

    椎子忙要趴,卻不料采蘩一手甩捲了衣袖,搭著他的前臂上了車。

    「我還怕踩斷他的背,害我摔跤呢。」采蘩斜睨著門房,「都在一個府裡做事,不要大呼小叫,讓外人聽見那才是你們不懂規矩。」

    門房連聲應是,彎腰退下去了。

    椎子揮一聲空鞭,馬兒就跑了起來,「謝謝小姐幫我出頭。」

    「我見不得他們欺負老實人。」她爹跟椎子一樣,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,每每都是氣死了她一個人,「可你不用謝我,我也見不得你們跟悶葫蘆似的。」

    「是小的沒出息。」椎子抓抓腦袋,憨笑。

    「你還在馬廄幹粗活?」采蘩撇撇嘴,但還是禁不住問道,「馬廄管事那天有沒有為難你?」

    「沒……」想過才回答,「沒有。大老爺誇我能幹,還給我五兩銀子賞錢,那可是我第一回拿主子們的賞。」雖然讓管事強拿去給馬廄裡的人買了酒,一文錢沒剩下。

    采蘩看他想半天再答,心裡大致猜到這老實人還是讓人為難了,「看來你越混越好,那我還是不提了吧。免得阻礙你大好前程。」

    椎子回頭張嘴想問,但還是什麼都沒說。

    采蘩悶氣,到頭來還是得再開口,「墨月堂要增兩駕馬車,又要多買一批馬,林管事跟我說廄房少個主事的,我就想到你了。不過你現在若做得挺開心,那便罷了。」

    「小姐。」椎子瞪大眼,「我去!我去!」

    采蘩笑了,覺得自己不該找老實人麻煩。「那我就問老爺子要人了?」

    椎子從沒這麼高興過,「謝謝小姐,我一定好好幹,報答您的大恩。」

    「只是看重你真能養馬的本事,並非特別照顧你。別忘了,你說過教我騎馬。」四房需要的,未必是聰明人。但必須是實在人。

    「是,小姐,任何時候都成。」椎子笑咧了嘴。自從葬儀之後,他就希望有一天真能教采蘩小姐騎馬,但他沒想到自己竟能成為四房的人。幾乎每個人都知道,能進墨月堂,是幸運。

    馬車又穩又舒服。采蘩正暗道自己沒有選錯人。突聽椎子說前方有人走在路中間。

    采蘩一看居然是林管事,連忙道,「停車。」

    林管事聽到馬蹄聲,回頭見了采蘩,立刻鬆口氣,「小姐,你可回來了。」

    采蘩注意到牆內正是大房所在的園子,「難道還是早上芬兒的事?」

    林管事苦笑。「正是。」

    「都過大半日了,大夫人還沒能解決麼?」不過就是訓斥或懲戒,一炷香可以完事,采蘩目光打旋,「早上還出了別的事?」

    林管事點頭說道,「您和公子走了之後,我就讓人拉著芬兒去見大夫人。她不但不肯去,還大叫大嚷,結果把三小姐引來了。三小姐問她怎麼回事,她竟然說小姐和公子故意挑她的錯,她根本沒有無視主子。於是我跟三小姐如實說了整件事的經過,可三小姐淡然一句不必小題大做,就將芬兒帶回了蓮園,把我們幾個關在門外。三小姐出面,我也不好說什麼,只能作罷。可就在一個時辰前,大夫人身邊的雲姑找我過去,又問起這件事,我才知道事情傳到大夫人耳裡去了。我自然不敢隱瞞。大夫人聽了大怒,立刻讓雲姑把芬兒帶來。」

    這對母女都挺厲害,采蘩暗歎,「恐怕三小姐也跟來了。」

    「應該說芬兒是跟在三小姐身後來的。」林管事很能看事情,「在大夫人面前,芬兒堅持自己沒錯,她帶的那兩個小婢也如此說,那意思好像是小姐和公子無理取鬧一般。我們這邊當時跟著公子和小姐的有雪清和桃枝,兩人說芬兒無禮,芬兒卻道她們護自己主子,一昧道她冤枉。僵持不下,大夫人讓我回墨月堂看看您有沒有回來,想請您過去問。小姐,您看呢?」

    「去啊,要是不去,倒變成我們無理取鬧了。」采蘩一想,囑咐林管事,「你把今早在門外的所有人都找來,要是鑰兒下學,讓他帶著他的車伕還有梓峰一起過來。坐車去快些。椎子你也認識的,我打算讓他主管墨月堂馬廄,你正好也過過眼。」

    林管事不敢耽擱,對椎子友善打聲招呼,馬車帶兩人去了。

    采蘩走入大房的園子,馬上有婆子過來引路,到秋氏的正屋前,裡頭一點動靜也沒有。等她進去,頓覺一股怨念撲面而來。那是芬兒的目光。第一次見芬兒的時候,還記得她說話雖藏不住得張揚,但收斂極快。今早上,先囂張而後求饒,卻好似特別不待見自己。難道就因為自己住過蓮園?

    采蘩卻不知是自己成了童氏千金而遭到有人莫名眼紅。

    「采蘩,聽說你送十郎上學去了?」氣氛緊巴,可秋氏對采蘩笑得真如長輩關切,「十郎和雅雅有了你這個姐姐,我們可以放一百個心。」

    「大伯母,您還誇我?我好似給您添了麻煩呢。」采蘩小步往前走,「剛才碰到林管事,他跟我說了經過。本來就是一個大房丫頭惹了鑰弟生氣,所以想把人送到您這兒來說個規矩,沒想到竟鬧大了。」

    「你們又沒做錯,何來麻煩之說?我大房的丫頭不懂規矩,惹了其他房裡的主子,這可不是小事,應當送我這兒來。不然,別人說我不會管下人。」秋氏就想找機會對付姬蓮,「不過,這丫頭如今不肯承認自己藐視主子,反說你們沒事找事。」

    姬蓮開口,「母親,芬兒並沒那麼說,她只是不覺得自己有被責怪的理由。如我之前所述,十弟和采蘩姑娘出來時,她正往蓮園門口走,沒有留意到他們,所以才未及行禮。小小誤會,十弟發脾氣,他還是孩子心性,我不怪他。」

    采蘩一聽,這位三小姐不但小看姬鑰,還小看了她。本想等林川多找些人來,可是她不願再等。

    「那就對個證吧。」她對秋氏微福,「大伯母允我自作主張,讓芬兒和她今早帶的兩個小婢,還有墨月堂雪清和桃枝站到我面前來。」

    秋氏樂見其成。

    五個丫頭並排站。

    采蘩在芬兒面前站了一會兒,芬兒抬頭與她對看,腰桿挺直,目光無所畏懼。另兩個小婢雖沒芬兒的目光凶,但也是站得筆直。但采蘩到了雪清和桃枝面前,兩人皆彎腰屈膝,垂首福禮。

    采蘩回身再對秋氏行禮,「大伯母,我雖一字未說,您可瞧清楚了?今晨,以芬兒為首的這三個丫頭便是對我如此的態度,連基本的禮數都不會做,不是沒看到,而是甩頭就走。鑰弟不過為我出頭,覺得若人人都似她們那般,我在姬府恐怕會受委屈。」

    一旦有敵視心,早上做不到尊重,現在也一樣做不到。

    秋氏拍桌怒道,「剛才你們強詞奪理,如今我親眼瞧見,真是羞紅我這張臉,哪裡還有半點規矩!」

    姬蓮捏皺了手帕,想不到采蘩竟用這麼簡單的方法證實了芬兒她們的錯,「母親,采蘩姑娘新入府,芬兒難免忘了主僕之禮。其實她可以直接教訓芬兒,實在不必要人送芬兒到您這兒來。要您出面,有哪個丫頭會不怕呢,自然失了分寸。」

    芬兒雙腿一軟,跌坐在地,憤然讓她忘了秋氏就在眼前,死盯著采蘩,道,「卑鄙!」

    姬蓮急喊,「芬兒住口!」

    可惜,太晚了。

    采蘩坐到秋氏身邊,有些委屈,「大伯母,您瞧,我什麼都沒做,就讓人罵卑鄙。我要是訓她,還不知反被她說成什麼樣呢。一開始並不是我說送她到您這兒,而是鑰弟。後來我想芬兒是大房陪嫁出去的丫頭,我確實不好說她,才同意鑰弟的話。」為什麼非要瞪她罵她,把火燒到她身上來呢?三小姐和這些丫頭一個個想逼她低頭息事寧人,卻不懂她如今最不可能忍受的就是委屈。因為,前世受夠了!

    四房十間鋪子的利益,再加上姬蓮是眼中釘肉中刺,秋氏一心偏向采蘩,更何況此時已經可以確定是芬兒這三個丫頭目中無人。

    「來人,把這三個丫頭給我拖下去,一人杖責二十。」打的是丫頭,教訓的是姬蓮。

    姬蓮立時站了起來,「母親,是我沒教好,您罰我吧。」

    「本來是要罰你的,但你嫁出去了,我罰你,你婆婆恐怕不會樂意。」秋氏冷哼一聲,「不過二十板子,已經算輕罰,全都看在你們這次是回娘家的份上。這要是我房裡的,打五十板子趕出去。而且,你的丫頭給你堂妹堂弟臉色看,你一點也不上心啊。不是回來給四叔四嬸奔喪的嗎?作主子的,要有主子樣,不然丫頭們都學了去,誰都看得出虛偽來。你這樣子,讓人難免說我這個做母親的失責。」

    「大伯母,這板子一定要打!」姬鑰趕來了。

    好了,沒她的事了。采蘩站到姬鑰身旁,姐弟一心,她防守,他攻擊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4:59 PM

第96章 哪來的,還哪兒去。

    姬鑰回府時還在想,芬兒的事若大伯母只是訓斥一番,他就作罷。畢竟和三姐對門住著,鬧僵了,從此常見面常尷尬。可他一回家,林管事就說芬兒她們不肯認錯,反成了他和姐姐無事生非。

    所以,他一上來就氣勢洶洶,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,「姐姐讓我帶今早上看見事情發生的車伕小廝來,我沒帶,心想大伯母難道會以為我們姐弟撒謊,故意為難三姐姐的丫頭不成?」

    秋氏這時不用偏幫,實在是芬兒無禮在先,「十郎不用惱,剛才我已親眼瞧見這三個賤婢如何目中無主,二十杖你若不能解氣,你說怎麼罰就怎麼罰!」

    姬蓮只是看著姬鑰,神情楚楚可憐,彷彿默然,實則以目光在求情。

    采蘩以為姬鑰會心軟,說到底姬蓮是他大堂姐,而他雖然傲氣,但不像她那麼壞。而即便這時候他真心軟了,她會隨他。對她而言,這還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事。

    姬鑰接下來的話卻讓采蘩著實又感動了一次,「三姐姐,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,因為我執意要大伯母懲戒你的丫頭。但今早上,你的丫頭也讓我心裡很不舒服。輕瞧我年紀小,更對我姐姐視若無睹。我知道,這府裡頭像芬兒這樣的不少,以為我姐姐只是義女,出身落魄,當不得他們的正主子。可我和小妹的命是姐姐救的,沒她就沒我,沒有雅雅,她姓姬也好。姓童也好,早就是我們的親姐姐。我要是輕易放過了芬兒,府裡的個個學著,我姐姐就會受委屈。今日。我把話說清楚,你們都給我往外傳。誰要讓我姐姐不好受,我就讓他不好受。不管是誰!三姐姐,這事我不針對你,只就事論事,二十板子不要她們的命,但要讓她們長記性。你心地善良,對底下人護著,可也得講個是非黑白。若一昧放縱。倒失了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心了。換作你是我們,被三個不知輕重的丫頭瞧不起,你心裡能好過麼?若三姐姐始終不能公平,我看這蓮園還給我們四房的好,免得三姐姐跟我們隔廊而居。彼此都尷尬。好在這裡只是三姐姐的娘家,弟弟給你不痛快,你回去後就順暢了。」

    姬鑰有天生的底氣,不像采蘩這個後來的,心虛的,動不動要找人證物證。

    姬蓮讓這番話震住了,半晌站起來,對采蘩盈盈一福,「妹妹。姐姐沒管好下人,委屈了你,我在這裡給你賠不是。」

    芬兒見自己的小姐低了頭,再沒有半點囂顏,呆呆地任婆子們拖了下去。

    采蘩還沒動,姬鑰對雪清使個眼色。雪清連忙上去扶姬蓮。他太瞭解這個姐姐有多厲害的性子,因此不勞她動手攙,又能給姬蓮台階下。

    不過,采蘩雖然不相扶,話說得圓滿,「二弟,你最後那句話有些過了。三姐住蓮園已久,感情深篤,你別擺著舊主的架子。我想義母在天之靈,也不會高興你將園子收回來。再說,還有大伯母的面子呢。」

    秋氏乾笑,「是我不好意思才對。當初蓮娘沒地方住,是四弟妹慷慨將園子借出來,還特意改名為蓮園,說好蓮娘出嫁前就歸她用。本來蓮娘出嫁,這園子就該還給四房,但你們一家又出去遊歷,我便沒來得及說。這樣吧,等蓮娘回了婆家,蓮園立刻歸還。」

    姬鑰看看采蘩,大事她決定,他發發少爺脾氣,把小事擺平就是。

    采蘩心領神會,便道,「蓮園雖然是我們四房的,但大伯母若想用,只管開口。三姐回趟娘家不容易,安心住著就是。」

    秋氏私心以為她會將蓮園正式送給大房,沒想到還是借,但面上得感謝,「四房有你們這些替家裡人著想的孩子,大伯母十分寬慰。只希望有人能像你們這麼懂事,別一天到晚給我添堵。」

    采蘩福身,「此事既然了結,我和鑰弟就回去了,謝大伯母為我姐弟作主。」

    出了大房,姬鑰才道,「以為你會把蓮園送出去,我覺得大伯母好像有點失望。」

    「已經給了十間鋪子的利益,再給出一個蓮園,人人當我們敗家子,今後都來要這要那,是不是連墨月堂也給人算了?」采蘩笑了一聲,「我是不介意出去單過,就怕分家不成,成了寄人籬下。」

    姬鑰沒想得這麼嚴重,「不會的,還有祖父母幫著我們,十間鋪子不過他們暫時代管,等我成年就得還給四房,也拿不了幾年的錢。」

    「人生無常,明日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,更何況是幾年之後。」采蘩接手礦山和工坊,姬鑰不知道。

    童夫人怕外孫年紀小,不小心說漏了嘴,暫時瞞著他。四房裡其他人也不知道,因為從童芷開始就是秘密經營。童老爺之所以安排鋪子的賬本先交到四房,只是方便三大掌事和采蘩碰面,商量這些大營生的事而不引起別人的懷疑。

    姬鑰上車坐到她對面,「你跟我娘真得完全不一樣,有時候我想想,不知道為何自己非要留下你不可。」

    「後悔?」采蘩嗤笑,「晚了,如今你趕我,我都不走。好吃好穿好住,將來還有弟弟養老送終,想這輩子沒什麼好求的了。」

    「養老送終,這是我的事嗎?我以為該是姐夫和我侄子的事才對。」姬鑰頑皮眨眼,「姐姐安心,實在挑不到好姐夫,弟弟再養著你。」

    采蘩說聲去,斜他白眼,「說要你養,你還當真。說不准將來你和你媳婦,還有你們姬氏的子子孫孫,得靠我這個大姑庇護呢。」

    姬鑰連忙作揖,聲聲道是。

    是夜,九子巷。暗燈烈酒混香,垃圾寶物混雜,蛇鼠蛟龍混坐。

    全城宵禁,唯這裡龍蛇混雜,各方奇人異士出沒,官兵不願踏入而招惹麻煩,也有人說背後強權撐腰,天子都不管,誰又管得。

    九子巷中的黑酒屋,無酒,茶水按酒錢算,很貴,但客人不少,因為掌櫃還賣一樣東西——女人。什麼樣的女人都有,小到端茶倒水的丫頭,大到紅顏知己賢妻良母,只要開出條件,價錢談得攏,包君滿意。

    不過,黑酒屋不是逼良為娼的黑店,所有女子均屬自願賣出,也有權拒絕出價好的客人。掌櫃說,世道不好,女子生存尤為不易,黑酒屋只做中間人,為她們謀一條生路而已,並無牟取暴利之意。

    別說,生意開始清淡得很,後來卻是越做越好,還出其不意成了很多江湖漂泊客找老婆的聚集地。

    男人在一起,多聊女人。黑酒居,不但有女人,還能看戲一樣看別人找女人,又吸引一批看客。

    門聯這麼貼,如果算門聯的話:要酒大丈夫,沒酒真丈夫。橫批,絕對不像橫批:真丈夫且進。

    正是這幅對聯,讓本來想走的子規硬著頭皮走進了店中。無論如何,是男人都不會承認自己不是真丈夫。

    小二和普通酒樓的夥計沒兩樣,笑臉相迎,「客人是來吃飯,或是來買,還是——」

    「來問。」子規是從手下那裡打聽到黑酒屋的,今夜來衝著這裡經營的一項副業,完全沒想買個女人回家。

    「客官既然是來問,那就坐樓下堂間吧,經過的人多些,得到答案的機會也多兩成。」夥計將他引至走道邊和樓梯下的一張桌子,同時豎了張牌子,上面寫個大大的問字,「請問,客官的東西是——」

    子規將烏匕拿出來,往桌上一放,「聽說你家掌櫃就很是見多識廣,麻煩他過來幫我認認此物。」

    夥計笑道,「掌櫃正在樓上收媒人紅包,客官稍等,我先給您沏壺茶。」

    聽到媒人紅包,子規就不太自在,乾咳一聲,卻也只好等著。

    在他等的時候,好幾個客人過來看匕首,卻什麼也沒說就坐回去了。

    黑酒屋的這個副業是因為江湖客多而偶然產生的,不問別的,就問兵器的出處。若有人知道,則可獲得問者的酬金。

   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工夫,看過烏匕的人已經不少,子規從一開始以為他們不知道,漸漸發現有些異樣。那些人中至少有三個神情變化,但很快恢復如常,是裝不知道。他觀察了一下,發現三人都佩長劍,年輕,衣著不錯。

    「客人,你問它?」突然一隻手從子規身後拿起烏匕。

    子規是向府的第一高手,卻居然一點沒聽到對方何時到了自己背後,不由大吃一驚,差點跳起來。

    「別緊張,我就是這酒屋掌櫃。」按住子規的肩膀,那人轉到桌前,燭光照得銀髮蒼蒼。

    他滿面含笑,將烏匕放了回去,「小老弟,這件兵器無論你是怎麼得到的,也無論你打算如何處置它,我只有一句話奉告。」

    「什麼話?」子規心生涼意。他在向家太久了麼?竟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江湖,人脈也好,功夫也好,處處不如。

    「哪得來的,還哪兒去。」銀髮老頭再拍子規的肩膀,「衝著這件東西,茶錢算我的。」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5:04 PM

第97章 三隻小鬼找大鬼

    出了黑酒屋,子規覺得腰間的匕首沉寒。原本打算如公子所言處理掉的,但削鐵如泥的烏墨刀刃和刀身上神秘的青紋讓他想問問它的來處。習武之人都喜歡兵器,他也不例外。只是這一趟,他沒有得到答案,又好似得到了答案。

    哪得來的,還哪兒去。那他要還給采蘩姑娘嗎?他若還了,公子那邊無法交待;他若不還,老頭話裡的意思似乎他會倒霉一樣。

    突然,風裡有嘯音。

    子規的手立刻握住刀把,提出一指長的銀刃,喝道,「什麼人鬼鬼祟祟,滾出來!」

    風燈亂晃,在他左右前方分別出現一道身影。待他看仔細,是之前神色有異的三個年輕劍客。

    「久不入江湖,今夜頻頻看走眼了。我以為你們三人互不相識,不料竟是同伴。」子規尚不拔刀,但隨時準備。

    一個身穿白衣,輕笑,「我不認識那兩個。」

    一個身穿黃衣,扛劍在肩,無所謂的聲音,「別說那兩個我不認識,你,我也不認識。」

    第三個衣色與夜色相融,手中長劍發出冷光,已經出鞘,「認識也罷,不認識也罷,別告訴我你倆也為婉蟬而來。」

    白衣哦哦兩聲,有些興奮,「難道——難道——當年你們也是——」

    「少說廢話,就算是,也不會讓給你們,老大的寶貝我志在必得。」黃衣人聲調不揚,但長劍帶鞘指向白衣。

    夜衣冷哼,「盟不再盟約在。兄弟的劍不指著兄弟。老大失蹤三年,你們個個長了出息。」

    黃衣的劍尖略偏,「我指的是這位大叔。」

    子規立刻拔出刀來。

    白衣性子活潑,笑呵呵地。劍鋒也在鞘,抬起手橫胸前,「別說我們欺負老人家。不如我先上?拿到婉蟬,咱們三個人再分高下,勝者得。」

    「我先來。」黃衣說著,往子規走去。

    夜衣聳肩,表示可以。

    子規讓這三個小子張狂的態度氣得不輕,喝道,「你們三個最好一起上。不然別說我欺負晚輩。還有,報上名來,我倒要看看你們師承何門何派,竟敢如此口出狂言!」

    白衣人笑道,「我們無門無派。不過是被家裡嫌棄的沒用貨,孑然一身闖天下罷了。大叔不必說前輩晚輩的,穿黃衣的那小子要是打贏你,他就是你的前輩。我們這些人以強者為尊。」

    「豈有此理!」子規揮出刀。

    黃衣人不閃不躲,單膝跪地,將劍反手壓上自己肩頭,擋住了子規的刀,同時抽劍出鞘,砍向他的下盤。動作凌厲剛霸。如雷霆千鈞之勢。

    子規不得不往後跳出黃衣人的攻擊圈。

    但黃衣已經料到子規退避的方向,手中劍花如網,飛身躍起,眼看就要將人罩在網中。

    子規這才知道自己輕敵,對方年紀雖輕,但劍術已出類拔萃。恐怕天分極高又後天勤奮。劍招虛實難捉摸,看不出武功路數,卻劍人如一,正是練劍之人最嚮往的境界。

    「大叔,你不是他的對手,不妨交出婉蟬,我保證他不傷你。」白衣人氣定神閒,笑聲濤濤。

    「笑話,你憑什麼幫我保證?我想他見血就見血。」黃衣不領情。

    婉蟬是那把匕首的名字?子規咬牙,使出渾身解數,對抗這個年輕人。他未必會輸,畢竟比對方多拿二十年的劍,非江湖小輩可望而及。

    兩人轉眼對拆三四十招,似乎不分勝負。然而,子規心知,這是他迄今遇到的最強對手。自己的力氣將在二十招後用竭,但對方的劍花一朵比一朵開得更盛,全無半點疲意。

    「住手。」聲如晨鐘,朗朗迴盪。

    子規當然不會住手。然而,他眼前已經沒有對手。

    黃衣人足尖一點,雙袖如潮水浪花,退到剛才站立之處,冷傲的臉上出現驚喜。

    白衣人飛上屋簷,四下張望,也是喜悅,「老大,這幾年你究竟躲哪兒去了?」

    夜衣立刻抱拳,「果然,婉蟬再現,老大必定不遠。」

    「盟已散約已無存,你們何必還記掛從前?都走吧,今後各走各路,再別回頭。」

    三人紛紛再喊老大,身影像蝴蝶穿插,卻找不出人來。

    「還不快走!」聲音又冷又硬,「要我用踹得嗎?」

    白衣收回劍,抱臂等待,「老大,什麼時候來踹,別讓我等太久。」

    黃衣給他白眼,「怎麼跟大哥說話呢?先讓我踹飛了你!」

    夜衣說道,「老大,兄弟們雖然散了,但幾乎每個人仍再找你。當年你突然宣佈解盟,突然不知所蹤,實在令人詫異之極。約可以不遵,可是至少要跟我們說個清楚明白。是你說出身不好也能做大事,也是你說別人嫌棄我們,但自己不能嫌棄自己。你那時不聲不響一走了之,莫非是嫌我們沒用嗎?」

    白衣不笑了,「天大地大,只有大哥你給了我一處可以自在的地方。你一句散了,我茫然三年。」

    黃衣肩膀起伏劇烈,「大哥,我啥也沒想,就找了你三年。」

    一聲長歎,聲音化實體,從巷子那頭由遠至近。舊灰袍,大斗笠,背寬劍,不是孤客又是誰?

    三人一見他,同時單膝下跪。

    「起來。」孤客雙掌托三人,「別忘了,還有他人在場。婉蟬的事,我自會處理。你們先離開,有話明日再說。」

    三人不動,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,也不太相信老大會再找他們。

    「我們雖然三年不見,但我說的話從來作數,如今你們卻不信了嗎?」孤客看透他們的心思,「若再不走,今夜就是你們三人此生最後一次見我。走吧,明日定找你們。」

    黃衣人,夜衣人不再多說,轉身就走。

    白衣人就說一句,「老大要是不來,我就化為孤魂野鬼——」

    孤客斗笠抖了抖,「滾!就你話多。」

    白衣呵呵笑,倒退著走,卻比黃衣夜衣還快,真如鬼影一般。

    子規望著聽著,雖然已不見那三個小子的身影,但他的心沉到谷底。對付那個黃衣小子就力不從心,他們口中的大哥功夫定然十分了得。今夜難道會是他顏面掃地之末途?

    不過他仗劍這麼久,膽氣驚人,刀尖一指,叱道,「一群小鬼充閻王,有本事報上名來。看你們盟來約去,我未曾聽過,想來是雜草小幫邪派,不過只要你敢說,我一定能查出老底。」

    「匕首。」孤客不說廢話,「交出來。」

    子規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,可他的傲骨不允許他如此認輸,「這把匕首並非從你處得來,為何我要交給你?九子巷雖然無視官家,但如此公然打劫行人,不怕國法終究降到你們頭上嗎?」

    「你當人護衛太久,說話如主人官腔。可是,這是江湖,你那套沒用。」孤客伸出手掌,「匕首如今雖不是我的,但也絕不是你的。我會物歸原主,你又不必為難如何跟主子交待。」

    子規吃驚對方似乎清楚一切,駭然失色,「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主子交待?難道你——」當時在場?

    「你家主人如果說話算話,我也不用多跑這一趟。」他確實在。

    「你是那位姑娘的什麼人?」子規卻想不到這人會藏在哪兒。

    「我不是那位姑娘的什麼人。」充其量,暫時合作,「但你家主人做法不好,姑娘已經說了此物和性命一樣重要,他為何就是不肯還呢?而我身為此物的舊主,總還有些責任。」

    「你是誰?」這把叫婉蟬的匕首似乎是那小幫派極看重的東西,采蘩姑娘和此人怎會沒有關係?

    「你的話也太多了。」毫無預警,孤客突然出左手。

    子規想不到他居然先發制人,怔愣之間,就見他徒手捉刀,不由說道,「你不要你的手,可怨不得我!」手腕一翻,刀鋒現圓芒,攪向那隻手。

    但那隻手就像剛才那個黃衣人一樣,但比之更快,往上一抬。

    子規頓覺手臂都發麻了,同時眼睜睜看對方的手穿過圓芒,然後刀身跌落地面。

    孤客手中多了一把短劍,如明光下的蟬翼削薄,又如雲片一般純白,切斷了對手的刀。

    子規驚呆了。他的刀雖不是稀世之寶,卻也是上好的鐵,經過名師的精心打製,堅韌無比,數十年如新。此時此地,居然讓人一劍齊切。

    就在他動彈不得之時,孤客左手揮下。

    子規以為自己必死無疑,沉重閉上眼。但等半晌,身上沒有痛感。睜眼一瞧,面前哪裡還有人?不過是腰帶斷了,烏匕也沒有了。

    額頭上涼颼颼的,伸手一抹,滿是冷汗。遠處有更夫敲梆子,夜還長。

    他喃喃自語,「這就是後生可畏嗎?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人?劍術如此出神入化,我怎的一點不曾聽聞?公子那兒如何說呢?實話,恐怕羞煞這張老臉。假話,卻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。」

    一聲聲問,一聲聲歎,只隨了風去。

    那夜,子規回了向府又走了,沒有人知道他去了那裡。

    不久之後,向琚身邊的衛士多了兩張新面孔,一黑一白兩個老頭,神情如煞。

    江湖有潮,湧入宦海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5:08 PM

第98章 前世今生終相逢

    采蘩這幾日忙一件事——跟著童老爺童夫人到處派請柬。身邊的丫頭輪流與她出門,今日是杏枝。雨清老實,雪清老練,桃枝嘴利,杏枝沉默。沉默,但是比任何人都膽大心細。

    從某個大人物家走出來,便是最後一張重要請柬送出,童氏夫婦說剩下的可以交給管事們,采蘩大大鬆了口氣。應酬,不是一件輕鬆的活兒。

    「連日來辛苦你了,不用急著回童顏居,四處逛玩去吧。春候來了,很多趣景,別拘了你自己。十七歲,正是女兒家最好的年齡,能隨自己的心意走自己喜歡的地方,等將來成了家,就得跟著夫君和兒女走了。」自從考驗之後的一番長談,童夫人打心裡接受了采蘩。雖然不是外露在言語上的慈愛,但凡事真正為她著想。

    采蘩性子冷,可愛逛愛玩是這個年紀的天性,聞言欣悅,「今日不考賬本了?」

    童夫人為她撫平散發,笑道,「不考了,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,晚膳前回家即可。」

    「謝謝——祖母。」苦盡甘來,這算不算?

    「怎麼這聲祖母還叫不慣呢?」童夫人搖搖頭。

    「叫不慣就不給零花銀子。」童老爺已經上了馬,聽到兩人的話,過來逗樂。

    童夫人淡瞥丈夫一眼,「老爺,這話只能在家裡說說,不然人家當你待孫女都小氣,還敢同你做生意麼?」

    童老爺立刻嘩啦從袖子裡抖出一疊票子,「乖孫女兒,拿著。不花完不准回家。」然後誇大一個笑臉,「夫人,這又如何?」

    「大庭廣眾露財,不怕人打劫蘩兒?」童夫人伸手拍開。「收回去。哪有逛街身上帶那麼多票子的,我已經給了阿思一袋散碎銀子。」

    采蘩忙道,「我有銀子。祖母不必再給。」

    「你的是你的,我們給的是長輩疼小輩,如何一樣呢?」童夫人說罷,關照隨從阿思小心看顧,才上車走了。

    阿思原本無姓。無姓為奴,但他遇到了好主子,只要干足十年。就能成為童氏家僕,可以由主子為他選一姓入戶籍。這一年,恰好滿十,他如今叫米思,他的兒子女兒都姓了米。

    他上前來恭聲問。「大小姐要去何處?」

    采蘩一旦上童氏族譜,將是童度這支中第三代最長的,也就是童氏夫婦的長孫女,因此童顏居的僕人都喚她大小姐。

    采蘩想到車裡還有自己的幾張請柬未送,牛安山突然跳進念頭裡,便道,「去老牛碼頭。」

    老牛碼頭繁忙如常。正應了童夫人的話,春日裡多了個十分熱鬧的集市,吸引了附近的街坊鄰舍。還有來來往往的船客。而水灣裡也多了好些看春色去返的舫船,不時傳來絲絲琴聲歌聲。

    集市一長條,牛府在最那頭,因著人多擁擠,采蘩決定下車步行。於是米思在前開道,杏枝在後壓陣。她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就停半晌。直到米思想要掏銀袋出來,才說不買。她現在很有錢,但對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卻已經沒有了佔據之心。其實挺驚訝的,想不到人生所求變了,眼睛裡的喜惡也由此變了。

    人多的地方,是非更多。采蘩這麼走走停停,心情正好,突聽一個女子大叫大喊。

    「小偷!有小偷!」

    本來擁擠的走道,就像被投進一塊大石,轟然炸了開來。人們紛紛檢查自己的錢袋在否,鬆口氣的同時又急忙踮腳轉頭看熱鬧。

    阿思也是如此,回身對采蘩道,「大小姐,沒偷到咱身——」這句話沒說完,他忽然擺手臂,「讓開,快讓開!」

    采蘩下意識回頭,就見人群紛紛向兩邊湧,正中讓兩個人劈開一條道來。在前面跑的一小個子顯然就是小偷。正因為他瘦小,讓她看清了後面追小偷的人。眼睛睜得老圓,看不見杏枝也讓開了,她全身僵硬,雙腿一動不能動。但又幾乎立刻知道這麼呆立著是不行的,咬緊牙關不發出驚呼,終於能扳動雙手,就在和那人視線接觸到的霎那,她抱住了頭。還要感謝小偷,因為嫌她擋路,用力推開了她,她才能跌倒在地。並借那樣的推力滾了兩圈,把自己弄狼狽,解除了夢魘施開的僵硬。

    但願沒看見!但願沒看見!采蘩以袖遮面,撐起半身看過去,正要慶幸那人繼續追逐著小偷,卻敏銳察覺他的大步開始收了。她不可能等著看,爬起就拐進旁邊一條小街。杏枝和阿思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卻也連忙跟了過來。

    「你倆先回車上等我,別跟著我,也別跟陌生人說話!」采蘩回頭看向集市,聽不到剛才雞飛蛋打追小偷的嘈雜,開始急促呼吸,心如捶鼓,腳下一轉,又入另一巷。

    還好,今日跟著她出來的,都是機靈人。身後沒了腳步聲,前後無人,她脫去累贅又過於華美的外袍,只穿素色雲羅春裳百褶裙,走得卻仍是急步子。就在靜了好一會兒,她也走到巷尾時,一個她曾經很熟悉的聲音傳來。

    「姑娘請留步。」

    她幾乎沒嚇得跳起來,怎麼可能留步,只當沒聽見,居然還鎮定轉彎,然後才拔足狂奔。從來都沒那麼惶恐跑過,卻不敢停。心在嗓子眼,彷彿一個踉蹌就會跳出來而立刻喪命。不知轉了幾個彎跑了幾條巷,耳邊一直迴響那聲姑娘請留步,就好像鞭子抽打著她的脊背,令她疼得眼前不時發黑,就快昏厥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?」一道黑影出現在前。

    追到她了!無所遁形了!她要被抓回去砍頭了!采蘩來不及再轉身,還一頭撞了過去。

    「啊——」感覺那人抓住她的手臂,她忍不住尖叫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?」那人捉緊了她。

    「你認錯人了!我不認識你!」心知他已經看了個照面,采蘩卻以頭抵著對方的胸膛,就像一頭不想就此被屠宰的牛,瘋狂推頂,「放開我!我有刀,可以殺了你!可以殺了你!」

    「采蘩姑娘,是我。」大約又知道她聽不進這樣模糊的言語,那聲音低沉而和暖,「是我獨孤棠。」

    小牛的犄角很慢很慢收了起來,一張蒼白驚恐的死灰容顏升起,雙眼因獨孤棠三個字從心智幾乎全然的迷失而拉回一絲清明。

    「獨——孤——棠?」一個字一個字好不費力,眼眸轉來轉去,要將對面的人看仔細。

    「是我。」他也說得很慢,怕再驚了她。

    雙眉如斜刃,面部稜角方剛。是他。青灰色長衣,一條黑緞扎腰。是他。身材挺拔,肩膀扛天。是他。

    她伸手揪住他肩上衣,連喘好幾口,說話就帶哭腔,「棠掌櫃。」

    「是。」她身子已經癱軟,他半抱著,她卻毫不察覺。他也不說,怕說了挨耳刮子。

    「剛才……」她開始深呼吸,「在我跑了這麼多條巷子之前,有個人叫我留步,是你嗎?」

    獨孤棠回答,「不是,我現在才見著姑娘。」

    采蘩頓時又驚恐起來,不停向後張望,雙手在身上摸索,又無助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。

    「姑娘再找什麼?」獨孤棠看她這般六神無主。

    「刀。」她呢喃。

    「什麼?」

    「烏匕。」她摸一遍左袖,「沒了,讓你家公子搶走了。」眼淚豆大,一顆掉下。

    獨孤棠呆住。

    「刀沒了,命也會沒了……他說得對。」她眼神再度迷離,一眨眼,豆淚無聲落,十分淒慘。

    突然,她放開他的肩,抱住頭,蹲坐了下來,「是我不好,自作聰明,沒本事用還讓人搶了。活該我今天倒霉……撞上了,一定會捉我回去……一定會要我的命……」

    「撞上了誰?」獨孤棠問。

    撞上了沈珍珍的弟弟——沈疆,一個會舞刀弄棒,沒腦子,被他姐姐差使來去的莽子。

    獨孤棠看著她沉默,只用衣袖擦眼淚,很快濕了一大片,「采蘩姑娘,我家就在前面,去坐坐可好?」

    但采蘩再抱住雙膝,幾乎縮成一團球,不應他。

    獨孤棠歎口氣,說聲得罪,彎腰將她整個抱了起來,大步走到一扇門前,推開進去。

    但采蘩的靈魂出了竅,任他抱,任他帶到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。如果可以,她一輩子都不想再碰到那些人。她恨沈珍珍,恨沈家,恨東葛青雲,恨東葛家,但她更恨的卻是從前那個自己。一切因自己而起,一切因自己而滅,她很痛苦很後悔,但——認了!既然讓她可以重新來過,老天爺為何要讓沈疆突然出現在她面前?

    「喝口熱茶吧。」

    手裡一暖,她禁不住顫,才感覺全身冰涼,一口氣喝完那杯茶,身體略舒展,低語道,「真難喝。」

    獨孤棠望著她仍弓緊的背,不會在這時候跟她抬槓,笑了笑,「家裡沒有好茶,還請姑娘將就。」

    「你剛剛問我撞上了誰?」她抬起眼,哭過之後,一雙皓月明眸。

    「姑娘不說也無妨,人都有難言之隱,我明白的。」獨孤棠鬆口氣,她好似恢復了些精神。

    「棠掌櫃真是好人。」

    獨孤棠張張嘴,覺得說自己不是好人這樣的反駁,實在不太恰當,因此閉嘴。
作者: night9917019    時間: 2013-8-3 05:14 PM

第99章 誰知獨孤不孤獨?

    獨孤棠的家,窮徒四壁。屋子不算小,但除了幾張方桌,就到處是高高低低的椅子,再沒有別的傢俱。

    要不是采蘩在前世今生中混沌,估計一定會好奇的。堂堂的大掌事,窮成這樣不正常。但此時,她還在發抖,她還想由他解惑,所以還沒瞧出名堂來。

    「我撞到了我的過去。」她大眼汪汪仰望著他。

    獨孤棠回望她好一會兒,拉張椅子坐下來,說道,「想來不是太好的經歷,所以姑娘嚇得落荒而逃,說話語無倫次,一副要昏死過去的模樣。」

    「那個人如果看到我,我——」會死。

    「會死嗎?」獨孤棠彷彿能讀她的思緒,「采蘩姑娘是不是也太小看你自己了?」

    采蘩一愣,「我小看自己?」

    「對。」獨孤棠點頭,「不說我這等普通人物,就我所知,我家四公子五公子都是很看重姑娘的。還有,當日姑娘燒掉那幅千金古畫,又經過童氏的考驗即將成為童家大小姐,豈是尋常人尋常智慧能做到的?我雖不知道你的過去是如何光景,但此時的采蘩姑娘是令獨孤棠不敢小覷之人。你說到死,你的義弟恐怕就第一個不會袖手旁觀的。只要用得到我的地方,姑娘一句話,我也會盡力而為。我還真心有一問,姑娘覺得自己還跟過去是一樣的麼?」

    暖茶似乎起了作用,她漸漸不再發抖,專心聽著獨孤棠說的話。到最後一句時。眸子裡終於出現了倔光。是了,她和以前不一樣,不再靠美色走捷徑,凡事用腦子。切切實實做事。爹說她很聰明的,她不敢自誇,但逃到南陳以來的這些日子。能次次逢凶化吉走到今天,至少有自己的本事在裡面。

    剛才她雖然看清了沈疆,但沈疆應該沒看清她,否則就喊她名字了,不會說得那麼客氣,還姑娘留步。只要沒看清,不確定。她就還有贏面,現在便開始怕死,未免過早了。而且這是南陳,不是北周,律法可不通用。再說。論其究竟,她只是憑美色窺覷了一個小小的妾位,並未用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,倒是沈珍珍趕盡殺絕,手段殘酷之極。沈疆能追小偷,說不定就是為沈珍珍出頭,但她為何要怕?她已經孑然一身,東葛青雲她也不要了,若沈珍珍還不肯放過她。就別怪她乾脆算清楚舊賬。

    「采蘩姑娘——」猶豫半天,想問她好些了沒有。

    「棠掌櫃,我想請你幫幾個忙。」

    獨孤棠露出圓滑的笑,因為那個冷靜冷性的姑娘回來了,「是,采蘩姑娘吩咐。」

    「我之前驚慌失措。怕那人盯準了外衣來找人,就將它脫下扔進一條後巷的籐筐。那裡離老牛碼頭隔開一條街,都是民宅,籐筐就那麼一個。外衣是牡丹花白織紋,長袖曳地的式樣。如今想來做了件蠢事,若讓那人拿了去,說不定就能找到我的住處。麻煩棠掌櫃幫我去找一下,若還在,請一定拿回來。此其一。」倒了第二杯茶,喝完,皺眉,「其二,想棠掌櫃到碼頭幫我確認一下。那人身高近六尺,極為魁梧,面貌粗魯,下巴有塊暗紅胎紋,如蜥蜴爬著一般。他身邊有些什麼人,是要上船還是剛下船。若能打聽出來,采蘩感激不盡。還有,我的馬車停在碼頭集市西邊,請你讓他們先回童府。至於用什麼理由,棠掌櫃說了就算。」

    「姑娘不怕我知道你的過去,反過來對你不利?」這麼多細節,他能打聽到不少事的。

    「棠掌櫃。」采蘩直視他。

    「是。」態度很好,一口一個是。

    「事情緊急,我只能靠你幫忙。至於今後,我想棠掌櫃那麼聰明,不會不明白損人不利己。你窮,我恰好還算富。我覺得這樣的關係比較簡單,比心存不軌那些人好商量。而且,我們也稱得上朋友了。你說呢?」面色仍蒼白,但她光華已燦。

    獨孤棠垂眸,掩去瞬間流露的真情緒,再抬眼只有精明,「采蘩姑娘,裡屋有臥榻,還算乾淨,你可稍事歇息,我去去就來。」起身走出了屋子。

    周圍突然一靜,采蘩有些坐不住,誰知站起來便一陣眩暈,扶桌子才穩住身形。奔了一路,嚇了一路,到底筋疲力盡。於是,她聽從獨孤棠的話,找到裡屋的臥榻倒頭便躺。

    醒來,還有點不甘願,但老聽見嘰嘰喳喳說話聲,雖然聲音很小,可是聽不清楚,更讓她難受。而且,不知怎麼,被子好像越來越重,壓得她喘不過氣。睜開眼,對上六隻眼睛。閉上眼,心道自己在做夢。但再睜眼,六隻眼睛變成八隻,還有四個大腦袋在晃。

    「啊——」小鬼壓床!可憐她今天倒了什麼霉,最恨的,最討厭的,一股腦兒齊上,好像要提醒她別以為開始轉運了。

    「啊——啊——啊——啊——」她叫,那四個大腦袋也亂叫,滿床爬。

    被十六隻小手小腳壓疼了,采蘩趕緊蜷身坐起來,看他們比她還害怕,真是好氣又好笑。

    「怎麼啦?怎麼啦?」藍布簾一掀,跑進來一個福相胖大嬸,手裡還拿著飯勺,見到這攤亂象,哎呀就喊,「我說少了四個小崽子,還罵你們的哥哥們,以為他們又欺負最小的,居然跑到阿棠房裡來了。」

    說著話,她把飯勺往嘴裡一咬,上來左右手各揪起兩隻,還對采蘩點了點頭,扭著胖身軀走了。

    采蘩傻眼看那八隻肥腳丫亂蹬著消失,還不知什麼情況,這時又進來三個不大不小的女娃,站在門邊推推搡搡,最終誰也沒走過來,骨碌碌打量她,然後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小聲說話,全當她不存在一般。

    她決定擺脫這種被無視的尷尬,清咳一聲,「請問——」

    「這位姐姐,大哥說你要是餓了,讓我們叫你一起吃飯。」三個中最大的女孩,約摸十一二歲,帶頭說話,「那你現在餓不餓?」

    「呃——」采蘩心想,她們的大哥還不會是獨孤棠?

    女孩將采蘩的語氣詞聽成了餓,「那姐姐趕緊下榻吧,晚了就只能吃到哥哥們的剩飯了。」說著,領著另兩個女娃出去了。

    采蘩滿腦袋都是四個兩三歲大的娃娃,還有哥哥們,再加上那三個女孩,終於發現一個問題——獨孤棠家裡有多少弟弟妹妹啊!

    「姐姐快來,菜要上桌了!」讓她去吃飯的女孩沒走遠,就隔著門簾。

    采蘩不好再想,下床掀簾子,看到眼前的情景卻再度一愣。原本她還奇怪為何外屋那麼多桌椅,現在才知道派什麼用處。

    全都是用來吃飯的。高高低低,正適合大大小小的孩子。這一屋子,十雙孩子的眼睛,有的只看她一眼,有的盯著她看。三四個一桌,女孩只有那三個,男孩子都不超過十歲。胖嬸端著大盤子從外面進來,身後還跟著兩個端著飯盆的女孩,挺大了,約摸十三四。

    「姑娘既然醒了,就一起吃飯。阿棠也沒事先跟我說有客人,沒準備好菜,將就著吧。」飯菜往中間大桌上一放,熱氣騰騰。

    采蘩還沒緩過神來,飯菜雖香,勾不起胃口,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。

    胖嬸也不催她,倒是見孩子們都不來盛飯,笑道,「平日裡一個個跟小狗搶骨頭似的,今天怎麼突然斯文起來了?」

    「大概因為大哥他們還沒回來吧。」跟著胖嬸進來的,其中模樣挺標誌的女孩說道。邊說邊給旁桌的四個娃娃盛稀飯,「先吃著,天都黑了,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。」

    一個娃娃捧碗。

    男孩中最大的那個拍桌子,「不行,哥哥們沒回來,誰也不能吃飯。他們在外辛苦做事,我們不能讓他們吃剩菜。」

    之前跟采蘩說過話的女孩笑,「你們還不是成日裡跟我們搶菜吃?」

    「女孩子沒力氣,又不能幫大哥的忙,我們幹嘛讓你們?」那男孩撇撇嘴。

    「沒力氣?你們的衣服是誰做的,是誰洗的,還有誰煮飯,誰幹家務?怎麼不能幫大哥的忙了?你們三個才來多久啊?頓頓白吃的,就是你們!還好意思說別人。」女孩叮叮戳碗,就好像在戳那男孩的腦袋一樣。

    「誰白吃了?明天我們就出去找活幹!」另一個男孩站了起來。

    「細胳膊細腿,還沒我高,誰要你替他們幹活。你們就乖乖待在家,把小弟弟們看好,別老是弄丟他們,就算大功一件了。」這個女孩嘴巴厲害。

    一個小娃娃打翻碗,哇哇哭鬧起來。

    胖嬸忙抹桌子抹娃娃,不可開交。

    采蘩眼見這些,頭疼。所以說,她討厭小孩子啊。

    「稀奇,飯點還有空說話。」嘻嘻哈哈的笑聲從門外進來。

    「不會是已經吃光了吧?新來的那幾個弟弟很能吃的。」另一把少年的聲音。

    「我還特意算準了開飯的時候趕回來。早知道這樣,大哥,剛才你就在外頭給我們買饅頭吃,又熱乎還送湯。」這個聲音和人一起進來,十三四歲的機靈面,挺黑挺高的個兒。

    獨孤棠跟在他後面,看到采蘩,微微一笑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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